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天晚上峄城长公主竟然久违的做了梦。

  梦里头,她不再是如今这个能在朝廷上立直腰杆说话的长公主,而是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

  而阿婉也不是现下这个心清志明的毅亲王妃,她是她的嬷嬷,跟着她出宫建府,也看着她和杨英韶成了亲——之后,阿婉却告诉沉浸在新婚的欢喜中的她,杨英韶原有个心上人,原是罪臣之女的,现下还呆在永宁侯府中。

  峄城长公主原觉得这梦十分无稽——她的梦境都预示着未来,而在这个梦中的人,虽然生着她熟悉的面容,可瞧上去年纪却比现下小了许多。

  她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刚满了十五岁,才嫁了人的小公主呢?她不明白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只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的恩怨,看得她直蹙眉。

  这梦中的自己并不怎么可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长处,只仗着爹娘给的一张好面庞同无比尊贵的身份,处处与那苏流光为难。

  要说这梦中自己手段也是幼稚的很,和一个奴婢出身的姑娘你刺我一句我告你一状的,有什么意思?倒是梦中的阿婉还有几分心气,劝她将苏流光直接赐死——虽不是什么好法子,可也干脆利落,总胜过让堂堂的大燕公主跟一个奴婢丫头天天阴阳怪气!

  这难道不丢脸吗?

  更况梦中的杨英韶也全然不爱她,他们也并非现下的一双青梅竹马,那还维持着这段婚姻做什么?

  何必要彼此折磨呢!跟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同床异梦,会让她在面对他的心上人时,有那么一点快乐的感觉吗?

  若是她的驸马变了心,先爱上了她,说了那么多信誓旦旦的情话,却又瞧上了漂亮的婢女,她一定会下令将那婢女打死,再跟他和离。可梦中那个与她的杨驸马怎么看怎么相似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为他沾染杀孽。

  不是分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只好陪伴着自己并不爱的公主,假做一个殷勤的驸马吗?我偏要好心好意给你们赐婚,看一看你到底是更爱永宁侯府的脸面,还是更爱一个惑人心神的奴婢。

  无论最终成与不成,这两个人的脸,都再要不得了。

  可这个梦里丢人的是峄城公主,她被那个婢女气得抹眼泪,又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杀了她——旁观的峄城长公主,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这跟少女时代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怎么能这么蠢呢?

  哪怕是叫猪油糊了心窍,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和驸马和离,也有的是办法报复呀。她是公主,公主想找几个漂亮体贴的面首很难吗?以这梦中杨英韶的心性,他能把她怎么样?

  她看不下去了,可人在梦中又挣扎不出来,只能大皱着眉头接着瞧下去。

  结果越瞧越不成话了。

  眼见的那贱婢害得她流产,又装死逃出去,她便知晓这事情不好。偏生梦里的笨蛋一无所知,眼见杨驸马回府后对她百倍千倍温存,竟不觉得此情有异,反是认定了果然是苏流光狐狸精——所以苏流光一死,杨驸马立刻将一颗心全部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峄城长公主要被蠢哭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该想得到,心爱的人被别人杀了,你还只能对着别人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心绪下,怎能滋养出“心爱”这样娇贵的情绪?

  在她看来,表兄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可越是重情义的人,在这种时候越是无法转过那个弯儿来。

  唯有等到以后他见的苏流光还活着,才会释然吧?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想到,杨英韶还没有等到能再见活着的苏流光的那一天,便对那个峄城公主下了手。

  雪落芙蓉,冰肌玉骨上大片大片的伤口,曾经娇蛮任性的公主,在发现无人可以治疗自己身上莫名出现的伤处时,也终于情不自禁的对镜大哭。

  她周身上下,处处破溃,除去那张脸庞外,已经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了。

  杨英韶仍然温柔,为她打理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在那个愚蠢的公主看来,他是因关心爱护她才这样做的——可他分明是要确保那珍贵的毒药全都能用在她身上罢了。

  若说先前长公主为梦中自己的愚蠢而羞赧,此刻心中便只剩下满满的震惊。

  她无法想象杨英韶竟会为了别人伤害她,就算那个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可是,那个她腹中,有他们的孩子呀。

  杨英韶竟然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吗?

  他明明很疼爱鸾容的!

  只是因为鹿鸣的几句话,他就那么痛恨公主吗?甚至也不调查一番当时的事,就认定了公主曾置他的心上人于死地,就那么固执的一定要杀了她报仇?

  若是给她一刀,或者哪怕直接将她掐死,她也敬他是条好汉。可他竟然用毒!

  在最后的那一天,原本正在旁观着一切、虽然心生愤怒,到底无法与那卧床不起的峄城公主完全共情的她,却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扯住,生生拖入那破败的躯体中。

  她觉得疼了,周身上下无处不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巨大的折磨。

  然后他走了进来。

  她听见他说出那些残酷的话——他质问她,他明明已经要安心做一个好驸马了,她为什么还要为难他心爱的人呢?

  他还笑她:“殿下当真以为臣对殿下有什么感情吗?臣每夜服侍殿下之时,几乎与女子卖身无二,心中耻恨难以言表……还好,苍天有眼,臣终于不用忍耐剩下的半生了……”

  峄城长公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分明是和她温柔小意的驸马一模一样的面容,几乎同样的声音,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然后他向她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若是不想着他先前的言语,也没有疼痛的感觉的话,那动作像极了抚摸爱人的脸庞。

  可在他的指尖下,公主唯一完好无损的面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放过我,”她听见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求求你……我知道,我说我没杀苏流光,你也是不会相信了,可至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他总是无辜的,他也是你的孩子呀……”

  而杨英韶冷笑一声,微合双目,泪水从他的睫毛间涌出:“他只是个不该降生于世的孽种罢了。纵使我不杀你,你还能活到他足月降生的时候吗。”

  孽种?

  或许是也曾做过母亲,那一刻,长公主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梦境中的自己,是怎样彻底碎了一颗心的。

  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被夫君喜欢已然是天大的耻辱,而连她的骨肉都被视为孽障,都不被期待,这便是绝了她最后一丝生念。

  中了“雪落芙蓉”,又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杨英韶睁开眼,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清明,望着她却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她能主宰这个愚蠢的自己的身体,可到了这时,她只能做一件事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然坐起,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狠狠捅进自己的胸膛。

  这个梦里的峄城公主蠢了一辈子,但至少她流着皇家的血,她不能全无尊严、周身破烂地死在床上。

  杨英韶愣住了,而她整个人向后跌回去,在胸前伤处剧烈的疼痛面前,周深的口子好像都已经麻木了。

  她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幻化成一片混同的灰白。没有疼痛,也没有酸楚,一切都归于平静,然后荡然无存。

  然后重新变得清晰。

  她看见的是低垂的帐幕,素烛荧荧的火光照进来,青布被上用丝线织着的墨色凤凰纹闪着隐约的亮光。

  是梦。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扬声唤侍女:“驸马呢,驸马在哪里?”

  “驸马在对厢安置啊,殿下可要招驸马来?奴婢去请他。”侍女这样说。

  峄城长公主点了点头,她抱着被子闷闷的坐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直到听到杨英韶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看着他挑起帐幕坐在她面前,温柔地问她:“殿下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突然就流下眼泪来了,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但还好,坐在她面前的人,是和她两情相悦的他。

  见她流泪,他抬起手来要帮她擦掉,口中还问:“莫非是做噩梦了吗?别怕,就算是噩梦,咱们也能……”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在他即将碰到她脸庞的那一刻,她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去了。

  杨英韶也有些懵:“殿下,仙娘?你怎么……”

  他看着她抬起手,狠狠地蹭了蹭那张有些发白却仍然美丽的脸,然后望向手背,神情似乎有些呆愣。

  他的心就慢慢的往下沉下去,一边告诉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另一边却又忍不住自问——若真是想多了,她现在的反应又是因为什么?

  而她开口:“雪落芙蓉,你……”

  那一霎杨英韶便忘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反应,是该假装一无所知,还是应当向她坦白。

  长公主没再说什么。其实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她并不是想质问他,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还是太子的哥哥中毒的时候,杨英韶曾经提起过这种毒药。

  她想问一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或许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杨英韶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她,他曾经用这东西做过不对的事情。

  他在为这件事情的后果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