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城长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口里被塞了一把碎裂的瓷片,心一跳,就牵着疼。

  杨英韶沉默着,他垂下眼眸,不看她。

  她大约是有许多选择的,譬如假装无事发生过,能够享受他的温柔就多享受一天也很好,譬如闹起来,他一定会让她,会道歉,会痛苦,再譬如……

  可那么多个“能”,最后都是“不愿”了。

  她干巴巴地问:“你知道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几乎是同时,他问:“殿下看到了什么?告诉臣可好?“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看到我身怀六甲,又身中奇毒,卧床难起,周身溃烂。而我的夫君,他赶来见我,却只为告诉我……”

  “毒是他下的。”杨英韶的嗓音低哑。

  “是啊,他还说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耻辱,他还说他要为了他喜欢的人报仇……其实他的爱人并不是我杀的,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

  “他还说了什么,说殿下腹中的孩子并不是他期待的孩子,说他……”

  她猛然抬头望向杨英韶:“是个孽种。杨驸马,你该不该给我个解释?”

  “……那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殿下,您……一定要问吗?”

  “我若是不想问,又何必要你此刻前来呢。”她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哭一场。

  “……”杨英韶仍然有些犹豫,他看起来不是很想说真话,却也不愿说假话。

  “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呢?”峄城长公主轻声道,“我哥哥中了雪落芙蓉之毒时,你还是一个少年,可你知道谁能治那毒物,那时候的你,也已经知道很多那个岁数不该熟悉的事情了。他们都说表兄你自幼是个神童……你真的是吗?”

  她的话说得很慢,他一定是字字句句都听清了,可他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搭在被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头,嘴唇紧紧地抿着,下巴骨的线条格外明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说实话,如果假装自己是突然有了这段记忆,或许也能隐瞒过去,可如果说了,公主会不会永远也不原谅他呢。

  在他犹豫之间,听见她苦笑一声:“我原本只是看着的,可最后那会儿,我却替那个我,被困在遍体鳞伤的身体里。”

  杨英韶猛然抬头,震惊地望着她。

  望着她美丽的脸庞上出现凄然的笑容:“我心爱的男人,他的手那么暖和,他抚摸着我的脸,我却那么疼……”

  他张开了口,想说话却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头脑中一片眩晕。

  “……真的?真的是你?”杨英韶失措地问。

  “……是我。是我你还是不肯说吗?”

  杨英韶定定地望着她,将要开言,喉头却哑得无法发声。

  怎么会是她呢?

  上一世公主的惨死,他永远都记在心底,对自己这位妻子,他没有很多很多的爱意,却有说也说不完的歉意。

  哪怕是重生之后,想到那一位公主,他也只觉得自己应当退出驸马的人选,让她挑一位真正能与她两情相悦的郎君。他辜负了她一回,没道理这辈子也再害人家。

  若是公主也记得前生的事,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赔她,好叫她消气。毕竟是他冤枉了她,杀害了她。

  可后来,他遇到了这一生全然不同的峄城公主,他被迫分享小姑娘的一点点喜悦和那么多担忧,她逐渐成了他的光。

  那个时候他就想,如果是公主知晓了前生的事,他怕是再也舍不得死的。

  或许是他的爱不够深厚,他仍然是自私的,他没办法想象自己独自深陷幽冥,而她在明媚的人间,和另一个男人长相守,共白头。

  他不能失去她。可为什么要让他知晓,那个被他生生剥去最后一片完好肌肤的女人,那个在他的冷言冷语中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女人,那个拔出他的佩刀自尽的女人,是他视如至宝的仙娘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能将他的心房搅碎,他已经无法考虑仙娘会不会原谅他了,只想问问她是不是很疼。

  他让他放在心尖子上疼爱了近十年的人受了那样的苦楚!

  以仙娘的身手,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是很能用一把匕首要了他命的,可那个时候仙娘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心爱的人啊,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很想抱抱她,想告诉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伤她一根指头,可他开不了口啊,双臂也仿佛重有千钧,根本提不起来。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终于道:“臣若是说,殿下梦见的一切,曾是臣的亲身经历,殿下可信?”

  长公主沉默良久,道:“你说吧,我听着。”

  他便开口说,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再没有半点虚假。

  他什么也不想瞒了,仙娘现下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断没有半句二话。

  一切都是他活该,他那恶鬼一样的作为,伤到的是他无可替代的爱妻,而那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杨英韶的叙述时间不长,有太多的细节已经模糊,也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说了约摸一个时辰,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他没等来她的愤怒,也没有哀怨,甚至连哭泣都没有。当他红着眼睛转过头望着她时,却只看到她眼中噙着泪,将落未落。

  “殿下……仙娘……”

  “你后悔吗?”她问,看着他点头又问,“你会这样对我吗?”

  杨英韶毫不犹豫的摇头,他伸出手握住长公主的手:“我若是再叫你受半点苦楚,你只管挖了我的心,不,即便是现在要我死也行……是我做下了这天大的罪孽,我认。”

  长公主抿了抿嘴唇,他已经不用“殿下”来称呼她了,在她面前的人,就只是一个满心愧疚的男人而已。

  她迟疑了一下,反手将他的手握住:“我为什么要你死呢。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那个被冤枉和被杀害的人不是我呀,就算那是你我的前世,那也总是过去了,我什么也不记得,反倒因你的愧疚受了这许多照拂。我只是代替她承受了最后那一会儿的痛苦,我并不怨恨你。”

  杨英韶说不出话,他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峄城公主不是峄城公主——他的愧疚,到底应该留给谁?

  原来,相比被那个被辜负的人报复,更难过的事情是,永远无法赎罪。

  他甚至连道歉也不能,即便他的妻子知道那段往事,即便连她也想过那是他们俩不该拥有的痛苦前生,可聪慧如她仍然明白,若是承认那个死在他手下的自己是自己,他们二人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相处了。

  哪个女人能容忍丈夫听了别人的谗言便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哪个女人能容忍丈夫称自己腹中爱如至宝的孩儿是孽种?

  所以她做出了选择。她不回头看过往的痛楚,这些痛楚于她就不曾存在过。

  她不承认,她说那个人不是她,于是夫妻二人之间便没有恩怨。

  于她而言,他们的一切都是新的。

  从公主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她眼里的杨英韶,就是永远对她心怀善意,疼爱有加的少年。他们理所当然要一起长大,要彼此恋慕,要终成眷侣,要白头偕老。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她愿意活在这个故事里,做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心上人。

  可他呢。

  若是他也有一碗孟婆汤可以饮,若是他也将前世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不会难过,可他忘不掉。

  他心里扎着一根刺,这根刺以后再也拔不出来了。

  没有人要接受他的道歉,没有人会为他的罪行惩罚他,唯一一个能为他卸下这重担的人,她望着他,眼中虽有未干的泪,但嘴角却提起来,她故意用撒娇的口气,轻描淡写道:“你我又不活在前世里,现下只要待我好就是了。”

  但他怎么能一笔勾销。那是他犯下的罪孽,不是在一场噩梦里留下浅薄的记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匕首扎过她的胸膛,她向后倒下时,那双未瞑的眼。

  现在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却是巴巴地等待他的承诺。

  只要他伸出手臂,她就会靠进来,还会将脸蛋埋在他肩上,贪婪地吸吮他的气息,甜美的声音唤他表兄,有时候也会叫他杨郎。

  可是他现下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说,在公主知道一切前,他还能假装这两世之间毫无关系,勉强将愧疚封在心中,现下那封着感情的匣子被粗暴地摔开了,就再也封不回去了。

  他深深地呼吸,想从纷乱的思绪里抓出一个头儿来,最终却只能道:“我待你好,是因为心爱你,不是因为想赎罪……”

  “那便一心一意待我好啊,不成么?”峄城长公主现下是完全清醒了,她凑过去,抱着杨英韶的腰,小声问,“你就当你也忘了好不好?你和我一样,把前世的事情都忘了,这一世才是真正的你和我,舍不得对方难过的,才是你和我。”

  杨英韶苦笑道:“如何当做我也忘了呢?我没有忘,仙娘,我假做不来。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听信了一个外人的谎言,甚至没有求证,就欺骗杀害了一心相信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有多疼,可她是无辜的。”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峄城长公主却越听越是手足无措。

  “要不……”她小心翼翼地开解,“你当我是那时的我,我来原谅你好不好?”

  “仙娘……”杨英韶有些哭笑不得,如果她真是那时的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在峄城长公主眼里,那一世只是一场心酸的戏,对他来说,却是压在他起点的真实。

  她问好了,走出来了,可他心下闪过的全是当初的种种。

  他先天就背负着罪孽……

  在这一世,他和峄城公主,看似都是被初雪覆盖的地面一样干净。可他知道,公主的“地面”下是结实的青砖,他的“地面”下是污秽的泥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