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主动向前,便要从长公主怀里,将杨鸾容小朋友揪下来:“好了好了,别抱着你娘不撒手,别把你娘累着好吗?你这么胖,爹爹抱你。”

  两岁大的小女孩儿能明白几个词儿,她只知晓父亲要把她抓走,登时便扭成一条大毛毛虫,双手扯定娘亲胸口的璎珞:“鸾容要娘,娘是香的,娘好看!”

  杨英韶的手一僵。

  是他臭?还是他丑?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评价,他的长相风度,在京城一众贵戚子弟中是顶尖的,否则也绝不会叫公主动心,不在军中时也一向喜沐浴爱清洁,衣裳都熏香——这两个毛病,跟他绝对不会有任何关系!

  要是看他都觉得丑,这女儿今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公主瞧着他一霎有些委屈的神色,觉得自己的夫君真真可爱,笑得眯起了眼睛,微微踮脚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在我看来,表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她很狡猾的,没有直接对比驸马与自己的长相。杨英韶心头一哂,却也觉得莫名安慰。

  索性展开手臂,将她们母女两个一道搂着,轻声笑道:“若是抱着殿下,只觉得殿下那么娇小,连着这小东西一起抱,又觉得她实在有些碍事儿。”

  杨鸾容知晓爹爹时常以“小东西”称呼她,但“碍事儿”是怎么个意思呢?她问不出这么复杂的话,只能猜——娘笑了,大概爹是在夸她了。

  于是她也跟着笑,反倒叫杨英韶夫妇皆觉得有趣,陪她玩了会儿,才将她交给嬷嬷,让嬷嬷带她去吃点心。

  杨鸾容乖巧地摆着她胖乎乎的小爪子,行了礼,自己走了几步,被嬷嬷抄起来抱出去了。

  见她们出了门,峄城长公主方转头望着杨英韶,笑道:“我们的鸾容真是好喜人。天下怎会有这样可人的小孩子呢。”

  杨英韶含笑望着她,心中道,有这样的娘亲,女儿怎会不可爱呢。

  他伸手握住峄城公主的手,轻声道:“她毕竟是殿下的女儿啊。”

  她的脸上微微一热,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一时不曾开口,只是扑闪着眼睛望着他,神情仍然有些羞赧,可他看得出她是欢喜的。

  若不是先帝故去未满一年,她必得守孝,他大约就要低下头亲亲她的。

  但是现下他怕忍不住,便什么也不能做。

  可峄城长公主根本不懂他的苦!她转过身来,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怀里,轻声道:“我有些事想与你商量……你有空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总之我想找人说说……”

  怎么能没有空!杨英韶一口答应下来,原当她要说些温柔可爱的言语,却不想她道:“你说,女子读书考试,是真的不如男人吗?”

  杨英韶沉默片刻,用以调整呼吸:“殿下怎么会如此想。”

  “今日在朝堂上,我向陛下谏言,开恩科时一并将先帝定下的女科举办了,可大臣们却说,女子生性优柔,体格也不强健,出外做官是用不得的,便是在京内办差,等成了亲,有了儿女,也要回家相夫教子……让女子考科举,实在并无意义。”

  峄城公主将脸埋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你不知道,他们好凶……仿佛我提议叫女子科举,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利般。我想我爹了,要是他还在,那班腐儒,谁敢如此与我说话!他们就是欺负我爹走了,连他当年的定议都不肯守了……”

  自从老皇帝故去,按着规矩,长公主便只能以“先帝”称呼他,可有的时候,在她心里,那个天下最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也只是她的爹爹罢了。

  被人顶嘴之后的娇纵的小女儿,很想找她的爹爹给她声张正义。

  可是爹爹没有了,做太上皇的是她哥哥,做皇帝的是她自小看大的侄子,虽然不能说不亲近,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女儿能向父亲撒娇,要他为自己出气,可姑姑不能向侄子撒泼啊。

  杨英韶闻言心中一时百感杂陈,对他而言,自然是当今圣上更好些,至少小皇帝待臣子们甚是宽厚,绝不会用尽心眼试探别人。可那个难以对付的老狐狸,是他心上人的亲生父亲啊。

  新帝为何没有直接支持祖父的定议,那些朝臣又为何会反对女子参加科举——这一切其实都很好解释。

  但公主要的是解释吗?

  他明白的事,公主未必不明白。她只是心里难受,又有些不安罢了。

  “臣看来,众人所为的不过是自家子侄的利益,譬如臣就不介意女子参加科举。为何?一来杨家儿郎皆以军功立身,殿下与臣若有男孩儿,多半也不会叫他去做那舞文弄墨的差事的,慢说叫女子参加科举与杨家无关,便是山中精怪也参加科举,又对我家有何损害?可文臣们并不一样了,若是自家子侄叫女子比下去……”

  “怕丢人就让自家的孩子好好读书,岂能因为……”长公主抱怨了半句,又气咻咻道,“我知晓,他们就是怕女人去抢了他们的官,譬如阿婉当年在户部做官,同僚们个个排挤她,她便将户部银海司查了个天翻地覆,他们个个都记得,生怕这种事情落在他们自己身上!”

  “这……”杨英韶想了又想,委婉道,“如毅亲王妃那样敢想敢做的女子,世上绝不会太多。能考中科举的女子多半也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在官场上,也总要为父兄的至交留些情面。”

  他没说出来的话外之音是——能拿皇后和公主当后台,又没有受其他社会关系牵绊的女人,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了。更何况,谁知道那时候尚婉仪与毅亲王是不是已经有了些不明不白的情愫,若是真有,那户部还有谁敢惹她?

  峄城公主又道:“其实啊,他们怕被女子比下去,我也怕参加考试的女子们都被他们比下去了。我好不容易为她们争来了一个考试的机会,若是她们连童生都考不过,那我岂不是好大的没脸?”

  敢情是因为这个才不安吗?

  杨英韶问道:“以殿下看来,女子若是想胜过男子,是读书更容易,还是习武更容易?”

  “自然是读书更容易。”

  “殿下也是女子,自幼习武,现下也是出色的将才。既然殿下做难的那件事都有如此成就,别人纵使资质不及殿下,可做简单的那件事,也未必就不成了。”

  她眨眨眼,觉得驸马说的很对。

  并且还叫人听着挺开心。

  她的资质大约真比寻常女子要好些,她可是公主啊!

  “那要是她们真的考不中,该怎么办啊?”

  “那殿下就说,是请给女子们讲书的先生不好,请陛下办女学堂,给姑娘们教授些用得上的东西啊。”杨英韶道,“只会教人识字写诗的先生,教不出经天纬地的将相才,这也合理。若是他们也能教出胜得过男子的女学生,反倒是姑娘们才气惊人了。”

  长公主正要点头,突然觉得什么不对:“表兄,你是在表扬自己教我教得好吗?”

  “难道教得不好吗?”杨英韶捏了捏她的后颈子,“至少殿下您现下身体康健百病不侵,臣以为,臣教给殿下的剑术与骑射居功至伟。”

  峄城长公主笑着啐他:“本公主自幼身体便很好!就算你,你有那么一点点功劳吧。”

  杨英韶认认真真的看着她:“就只有一点点功劳?”

  “……还有一点点苦劳?”

  峄城长公主歪个脑袋,眼底闪着促狭的光,杨英韶假作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臣费了那么大心力,竟只得到这一点点功劳和一点点苦劳,殿下着实让臣伤心。”

  虽说是玩笑话,可他说出来,便让峄城公主心里头有点不得意,她揪了他的衣袖:“我说笑的……表兄别和我计较,若是没有你,我也不晓得我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话却是真心话了——在那些被可能会亡国的恐惧笼罩着的童年时光,唯有杨英韶身边时,听他讲行军布阵,讲山河地理,被他手把手地教抡刀使枪,骑马放箭——就是在那些时候,她才能感到安心。

  分明那时的表兄也还是个小小的少年,可不知怎么的,她相信,只要能学全了他的本事,大燕就一定不会亡国。因为他和她都在,还有什么人能战胜得了他们呢?

  杨英韶稍有些意外:“怎么?”

  “若是表兄不教我,我或许也能骑马射箭,但一定做不成女将军,或许也不会想要去朝堂上做什么事,只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只知晓闺阁之内的那点事儿,将来由父兄做主,挑一位驸马成婚,或许与他处得来,或许处不来,就这么从宫里到公主府,安静又无聊地过一辈子。”

  杨英韶摸摸她的脑袋,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她果然还是他的小姑娘。

  总是幻想那些已经不会发生的事情,认真得很可爱。

  “殿下没办法再过安静又无聊的一辈子了,也再找不到一个跟您处不来的驸马——殿下已经是臣的妻子了,便只能由臣捧在手心过这一世了……只是不知道殿下喜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她笑了,却又忽发奇想,“可是,我若不是学到了这些本事,若始终是那个无聊的公主,你若是与我做了夫妻,也会这样喜欢我吗?”

  “臣会做个好驸马,但若说喜欢不喜欢……”杨英韶顿了一顿,他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现下又觉得,上一世交出的答案未必就准确,此刻只好道,“臣不曾见过不学无术的殿下,也不能说定然不会喜欢这样的您呢。”

  “不能说一定不会”,那不就是多半不会吗?

  峄城长公主瘪了瘪嘴,旋即却又高兴起来。她的驸马喜欢的不是她这美艳的皮囊,而是她的能耐和心性,这听起来挺靠谱的。

  毕竟就算是公主,也不敢保证世上一定没有比她还漂亮的女子,但她敢发誓,论及本事和见解,世上绝没有女人能完胜她。

  四舍五入一下,便是杨驸马最爱她,永远都最爱她。

  她驸马的心,是她凭自己的本事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