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自幼见到的便都是工作狂,他一向以为,做天下之君,天然是要宵衣旰食,忙得脚不着地,方才能心安理得受天下人供养。

  所以,等毅亲王的奏章到了京城,那里头写明的南梁一对神奇父子的作为,实在是叫他开了眼界。

  原来做皇帝也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天下事扔给大臣们去操心,他只要花天酒地寻仙问道,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在皇位上坐得稳当!

  甚至还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只会糟践百姓的混蛋儿子!

  不亡国才怪呢!

  少年人第一次从同行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不好好工作是会被砍头的。

  所以在朝野众臣纷纷上书,怒怼叶清瞻直接杀了南梁末帝既易激起民变、更系目无君上时,小家伙扫了一眼坐在身边满脸写着不屑的父亲,又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点也没有开口意思的姑姑,啪的一声砸了桌子。

  “众卿!朕命毅亲王杀他,有什么不对吗?”少年人一脸不耐烦,“此等祸国殃民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者,他脑袋落地到现在也记有一月有余,卿等可见江南有民变?”

  “朕命亲王杀他”?那大臣们还敢说什么?说您脑袋不清楚想事儿不周全把人枉杀了?说您这么对待亡国之人没有圣人教诲的仁义宽和?

  一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太上皇轻咳一声开口道:“皇儿,朕也知晓你少年意气嫉恶如仇,只是此等大事,今后万勿轻举,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小皇帝肃然应“是”,倒是引得众臣腹诽——今后?你还想把谁家打灭了国,再来个“今后”呀。

  太上皇帝这话,看着是责备儿子做事太过雷厉风行,没有思虑妥当,但可没有半个字说儿子做错了。他们两个都达成一致了,还有旁人说话的份吗。

  知晓皇帝在这里护着叶清瞻,忠臣们不好再以叶清瞻擅做主张为由,只能建议陛下早早选拔官吏送到南边去,总叫叶清瞻一个人打理南梁故地,实在不是个事儿。

  这一桩,皇帝父子却是深以为然了——于是朝堂上纷纷议起开恩科举士之事,待定了七八分,峄城长公主忽然开言:“先帝在时曾立女学,也曾说过要开女子科举,准许一些才学高华的女人出门为官的。臣以为,现下便是个好时机,请陛下恩准各地加开一场女子试……”

  加开女试这事儿,若是老皇帝还在,他一人拍板便能定的下来。可如今换了君王,便有些人不甘心将男人的朝堂让给司晨的牝鸡了。

  “长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有官员道,“此次恩科,是为选擢去南边儿做父母官的俊才,这伪朝故地恢复未久,人心如何,尚不可知,若是选了女官过去,怕是难以令行禁止治邦安民啊。”

  长公主有些惊讶:“官员是男是女,同能不能治邦安民有什么关系?”

  “女子生性温柔,体格纤弱,自来做事宽和,这样怎做得了外官呢?便是准她们考试,若是选不出可以用的人才,这考试又有什么意义?”

  “您这是在反对先帝许女子科举的定议么?”长公主觉得他话外有话。

  “微臣岂敢,女子科举自然使得,只是女子便被授官,顶好也是如毅亲王妃先前那般,在京中处理衙门里的政务便是了——女子一旦有了儿女,便要躬亲抚育教养,哪里能丢下孩子们,在治民这样繁琐艰难事上费心呢。臣之愚见,这并不必叫她们勉为其难,此次恩科既然是为了选外放之官而举办,便不必费事一并开女科了。”

  那人说的仿佛很有道理,峄城长公主挑挑眉毛——女人的确是要抚养子女,便是像她这样万事皆有下人去料理的人,每每回了府,也少不得要陪那圆滚滚的小东西玩一会儿。男人便不一样,她听说,有些人家的男子,直到孩子长大,都未必能亲自教孩子认一个字儿呢。

  可这难道是应该的吗?女人就因为要教孩子们,所以不能出来做官?

  为什么教导孩子们的事情不能让别人去做呢?

  非得是亲娘不可吗?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了,在阿婉之前,没有人能想到女子也可以在户部的衙门里呼风唤雨,在她之前,更没有人想过长公主可以和太上皇一同摄政。

  既然如此,那女子不可以去外地做一州一县的主官,会不会也是可以打破的偏见呢。

  她正要反驳,可朝堂之上的小皇帝开了口,仿佛很是虚心地求教:“朕看,女子宽容柔和,反倒是挺适合去做一地之父母官的。伪朝那边吏治严酷,百姓们生活艰辛,若是咱们大燕的官吏仁慈厚爱,想是比精明干练的,更能叫百姓归心。”

  “陛下,仁慈厚爱固然是好,可精明干练也不能少啊。”那位侍郎力争,“那好百姓遵纪守法,做父母官的自然该照拂有加,然而总是有刁民的,若是叫刁民欺负到头上来,岂不是丢了朝廷的体面。”

  峄城长公主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朱侍郎这话说的好奇怪啊,莫非有才德的女子之中便没有泼悍威猛的吗?至少我自觉绝不会被什么刁民欺负——一地主官身边又有护卫,手上又有职权,除非颟顸无能,等闲人谁能欺负得了他?”

  见朱侍郎正要开口反驳,她又抢了话头:“再者,朝廷开科取士,虽是因为如今天下广阔,需得多些能臣干吏为国出力,可刚刚考出科举来的士子,又能有什么大用场?少不得还要在六部衙门里走动受教,磨个三五年,才能外放做官。既然如此,选出女官来一并调训,真要是选出的人都派不上用场,不准她们去也便罢了。没有道理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人吧?”

  峄城长公主的声音清亮,语速又快,“哒哒哒”地怼得朱侍郎找不着说话的机会,发言完毕也没有留空子给对方,只是从珠帘后起身向皇帝与太上皇施礼:“陛下,皇兄,但请二圣裁决!”

  燕国人一向没有女子必须在家守着的规矩,又有先帝的圣旨在前,太上皇帝与皇帝并没觉得这事儿有多么的不恰当。

  因此,太上皇徐徐道:“多设一处考棚罢了!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这么办吧。朝廷取士,不看男女,可本事是要看的。父皇那会儿想着女子读书艰难,本欲给女子们另出题,可既然女子们考中了也要做官,那就不好额外照顾了……命他们同做一张卷子吧,答得好的,不拘男女皆授出身,答不好的,也莫要怪朝廷没有特殊照顾了。”

  这话看似公平,两下里便再没有异议。其实长公主心中也明白,这看似公平,便是最大的不公平。男人读书的多,女子读书的少,且男子读的便是四书五经,考也考这个,女人们读的全是些闺阁里的规矩,谁拿这玩意儿治国?

  更何况,能在朝廷里做官的至少得考到进士,再小的官职,也至少得谋到个举人,再往下的秀才,只好跟县令写几篇酸文讨个亲近,想做官却实是怎么也不能了。

  可先前从没有放女人考过童生试!也就是说,这一回恩科里,连一个女秀才都不会有了。

  而错过这一回,下一回是不是还需要峄城长公主站出来,为她们争一争呢?若是女子们在童生试中表现也不怎么样,那些人便更有理由说不必叫女子考试了。

  连公主自己也不知晓自己为她们争一个入场考试的机会到底对是不对,或许就算加开了女科举,会入场考试的女子也少之又少,甚至有些州县里一个参试女子都不会有,而那些反对女人出仕的男人们便有了说女人不行的新证据。

  但她不后悔——开女科举是阿婉的提议,皇叔也是同意的,他们二人支持的事情,虽不说一定便对,可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出过大错。

  她自己也是女子,自然知晓,身为女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同样努力的男子健壮,更有生育与行经的种种不便——仿佛她们天然变应该待在家里,做瓶中被供养的花,若把这花拿出室外,便要冻萎吹枯了。

  可她想,花原本不是生来便在瓶中的!

  一场骤风暴雨之后,庭中固然有不少落红,可枝头上也总有顽强的花朵,与叶片交相辉映,艳得纵情肆意。

  那么,那些看似娇弱的瓶中花,长在枝头时,也未必扛不住风雨!

  如今大燕刚刚获得整个天下,正是急着需要人才的时候,若是有才干不逊色于男子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她是大燕的公主,为朝廷搜罗人才的好事儿,她自然应当支持。

  长公主算了办科举的频次——若是真有惊才绝艳的女子,纵使现下还是白身,大约四年半之后,便能做翰林了!

  现如今大燕的土地那样广阔,百姓如此众多,总该有些有出息的姑娘,给她争些面子吧?

  她虽这样想,但心下到底有些不决。散了朝回到安国公府,去拜问了公婆,便回到自己与杨英韶同住的小院中,想找他说几句话,发解心下那点儿不安。

  杨英韶却正在逗小女儿玩,打完了仗,他便交还了禁军的兵符,身上没领新差事,所谓的“侍疾”也不辛苦——杨承熹真真正正只是摔断了一条腿,旁的病半点也没有,之所以会时不时高热,是服食了奇特的柔然蘑菇的原因。

  那蘑菇谁吃谁发热,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郡主说,吃了这玩意儿能烧得人直说胡话,实属柔然巫师们居家行走恶作剧的必备良药。

  倒也好解,吃一碗酸羊奶,那烧立刻就退下去。

  杨承熹的病,是为了给安国公府一个韬光养晦的机会——但对杨英韶而言,这个机会让他有了充足的时间陪女儿玩耍。

  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有时候抱着柔柔软软甜甜蜜蜜的小东西,他还忍不住会想——若是上一世没有出那些事,他和公主会不会也有一个这样的小女儿?

  即便上一世他与峄城公主不似此生一般刻骨相恋,但若是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也会有可爱的孩子,也会有温馨的时日。

  小东西已经满了两岁,会迈开小腿跌跌撞撞的跑了,更会在他面前张开小手,娇声软语要爹爹抱。

  原来逗女儿比打胜仗快乐多了,更况小姑娘长得像她娘亲,真个自幼便漂亮得惊人,被她瞧一眼,他都觉得心下一片温暖。

  只是,峄城长公主在场的时候,他就不会有这种幸福的老父亲的感觉——娇妻在,崽就显得没那么可爱了。

  他还是更喜欢和公主两个人相处,很不幸的是,他女儿也这么想。

  前一霎还拖着他摆弄毅亲王妃托人送来京城的彩色木块,见她娘进了门,便一蹦蹦下榻,只穿着小袜子跑得顾前不顾后,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娘,抱鸾容!”

  驸马能怎么样呢?驸马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这高贵美貌的公主本是他的,杨鸾容这坏东西自幼不孝!

  要抱一抱也便罢了,杨英韶还是很能理解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的——可也不能抱着他夫人就不撒手了吧?

  尤其峄城公主此刻还望着他,一副很有些心里话要跟郎君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