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宁府到燕国都城,便是驿马疾驰也要大半个月,若是走得慢些,耗个半年五月亦是情理之中。

  若不是鹿鸣要赶到京城回吏部露个脸,他是很想带着苏流光在沿路走走看看,遇到什么名胜风光便停下脚步赏玩一番的——须知这一回回了京城,除非赶上个外放的新差事,否则是很难有这样长的时间在外面走动了。

  而叶清瞻派去朝廷送信的信使则走得飞快,鹿鸣和苏流光到了泽州,去见舒兰与时,信使便已然到了京城。

  这京城的情势,相比先前先帝在的时候,更显得复杂几分——小皇帝是在当朝高坐着,梁室余孽已然伏诛的消息,自然要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可在他顶上,还有个太上皇呢,而太上皇身边还跟了个长公主……朝堂上的政务,太上皇管四分半分,长公主管二分,小皇帝只管三分半,却要天天跟着父亲和姑姑实习打杂,也忙得不可开交。

  若是寻常贵戚家的男孩子,这正是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岁数,过得多么惬意。可皇帝是没有青春的,他连选皇后妃嫔的事儿都没心思期待。

  自然也不是因为跟过去的祖父感情多么深厚、不忍选妻纳妾,实在是朝政过于繁忙——无论是峄城长公主,还是太上皇,都摆出希望他早日长成、好将朝政一手揽回去的嘴脸来,他哪敢耽搁!

  他那亲爹,时不时的就要咳嗽两声,闹点儿毛病,身边立的些太妃太嫔连幸都不幸一回——太上皇御体清弱如此,岂可长久为国政所累?若不能叫亲爹回去喝茶吃果子看戏消闲,简直是他作为人子的不孝了。

  而一向强健矫捷的小姑姑峄城长公主,虽然不会因政务繁重而累倒,可南梁一现颓势,她便仿佛放心了似的,只做她户部礼部的两摊子活计,别的事情是能不管则不管。

  小皇帝知道她这是有心避嫌了。

  如今柔然内战已起,而燕国甚至没有将最大的杀招明噶图夫妇放回去,可见北族十数年里是成不了气候了,南边又已经平定,这样的情形,武将家族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虽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姑姑也是在这血染的四面红墙里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天家是有亲情的,但绝不能用权势去考验这份情。

  姑丈是将军,姑丈的父亲也是将军,还在这连续两场战争中打出了一发显赫的威名。杨承熹原本便掌控着北境十万铁骑,杨英韶又带着禁军打了数月的仗,也算是赚足了人望,现下怕是打算要韬光养晦,以免功高盖主,引得卸磨杀驴。

  小皇帝将杨家的爵位更升一层,给杨承熹封做安国公,杨英韶除了驸马这身份之外,也更多了个国公府世子的头衔——于是朝上人人都说,杨小将军青年有为,很应当再去教习新兵,好叫大燕军力更强盛些。

  他也跟着这么说,仿佛真想给杨家铺出一条青云大道似的。

  结果,就在峄城长公主再次拒绝帮小皇帝主持恩科的那天下午,戎马半生的杨承熹在回京路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彼时看着情形不大严重,可人还没到京城就发起高热来。

  他虽身体健旺,可到底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病了总是不好的。太上皇派了御医去新赐的安国公府给他瞧病,御医倒也拿出了浑身解数,怎奈杨承熹的病好一天坏一天,那高热,说来就来说退就退,就是不见痊愈。

  这么的,杨英韶莫说没空去练兵,连在公主府里都待不下去——他们夫妇两个竟然搬到安国公府去“侍疾尽孝”了,一副即将不问世事的样子。

  太皇太后秦氏对此事非常在意——若是没有杨家义兄,她是多半没资格入先帝的眼的,更遑论做了继后又做太皇太后。

  “兄妹二人”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秦氏一向倚重“娘家”,对嫂夫人和外甥也多有看顾,否则哪里会因为峄城公主有些小少女的心事,便把她嫁回娘家去了呢?

  可现在义兄为大燕江山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好不容易能过安生日子了,却摊上这么一出事情!

  她招了小皇帝来问:“阿玉儿,安国公那里,究竟怎样?”

  是如御医所说,跌断骨头,伤了筋脉,情形难明?还是……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着这个便宜孙子的表情。

  小皇帝又如何不知祖母在想什么?他是这位一点也不老的“老祖母”教养长大的呀。

  不比祖父晚年,他还年轻,还有太多的事情想做,因此很没有空去猜测大臣的心思——反正杨家父子都在京城里,纵使在军中很有些影响,可只要不让他们再带兵,只凭借名将声誉,也起不了什么乱子。

  他很乐意善待功臣的——虽然现下四海宁静,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又需要将军们提枪上马征战四方了呢?现下觉得人家在军中影响颇深,便要玩那兔死狗烹的把戏,那真是蠢极了的人才会做的把戏!

  因此道:“孙儿差遣了御医们去看,都说安国公这毛病一时虽不好康复,可也没什么大碍。左右现今四海承平,安国公很可以在京中歇息一阵子,孙儿想,这伤势总该好了吧。”

  太皇太后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了。先前哀家哪里想到,哀家那老哥哥会因为这点小伤便缠绵病榻呢……”

  年纪大了?

  小皇帝闻言,难免也唏嘘,他还记得幼年时,安国公入宫觐见,那身姿气势,实在是不怒自威,心下也有些不忍:“赶明儿孙儿自去安国公府看看——杨家代代皆有良将,皇祖父留了安国公给孙儿,为孙儿击溃北虏,姑丈又转战中原,护我大燕国运安康……唉,只可惜安国公膝下只有姑丈一子,如今姑丈和姑姑也还没有儿子……”

  太皇太后心下恻然,叹着气道:“做将军的杀人无算,虽也是为了家国社稷方造下杀孽,到底伤了许多无辜,这将门呢,子息旺盛的,不是没有,只是少的很。祖母原也是将军的女儿,怎么样呢,做了二十余年皇后,肚子里也只有你姑母一个女儿罢了。这是报应呀。”

  小皇帝好奇问道:“当真有这般说法吗?是做将军的不容易生出儿郎来,还是将门之子更容易折损在战场上?”

  太皇太后一怔,道:“大约都是有的。唉,杨家也算境遇不坏了。阿韶和仙娘都很年轻,如今又不打仗了,假以时日,必也能有几个儿子的。可是先前,连年烽火的那些日子,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却连一个男孩子都没养住,只留下一屋子寡妇啊?那可真是惨……”

  她还数了数:“丁家,卢家,胡家……至于民间,这样的人家怕是更多——将军都死在战场上了,军卒们多半更是惨烈一些。”

  她没有数自己家,秦家比他们还惨,人家好歹剩下了一屋子寡妇,秦家却只留下她和几个年幼无知的婢女,连个成了年的寡妇都没有!

  若不是永宁侯府知恩图报,她们主仆几个怕是都得饿死,便能活命,怕也再进不了京中官员贵人的世界里了。

  小皇帝听着也觉心下不忍,出了祖母宫中,便安排人去查访——这数十年间到底有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死在战场上?朝廷有没有能力抚恤这些百姓?

  结论自然是不能的。

  原来燕国与柔然和南梁的战争旷日持久,若是从户部的册子上看,人口虽也有不少增殖,可在战争中死光了男人的家庭也绝不在少数。便是按每家只发五两银子算,长公主都要严辞拒绝这个设想了。

  彼时皇帝正去了安国公府,探她卧病的公爹,长公主躲了十几天的懒,终于逃不过去,被侄子捉了个正着。

  先前户部事务她心中皆明了,算了算这些年阵亡之人的数目,便苦下了一张脸。

  “陛下想要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那自然是很好的德政,只是臣以为呢,自大燕立国而来,阵亡将士不计其数,家族也多半破灭,便是有那个银子,又上哪里寻访他们人呢?不如对前两年阵亡之人抚恤一二,如此也叫天下百姓知道陛下是仁爱之圣君,也便是了。”

  “可是祖母说,有些将门也是死绝了男子的,他们没机会参加前两年的战事,难道便……不管他们了吗?”

  峄城长公主问明了究竟是谁家,想了想道:“就我所知,丁家几十年前便是真的绝后了,正宗旁支皆没有一个男子活下来,时日又久了,没法子寻访他们的后人。卢家尚有出嫁女,陛下封个子爵男爵给卢家,准出嫁女选个儿子继承娘家爵位,不也使得?至于胡家么,就臣所知,胡家还有些远房的支系在,过继一个继承香火也便罢了。”

  小皇帝却想得更深远些:“原来是这样,确是家家的情形都有所不同,姑姑,若是如此,朝廷给所有人一样的抚恤,恐怕也不大妥当。不若命兵部成立个衙门,专管这些阵亡战伤军人家人生计抚恤……姑姑看如何?”

  如何?小侄子刚能有些圣意独断,峄城公主哪里敢说不好,更何况这主意确实也不错——皇帝设这个衙门,是为将士们打消身后之忧的,很有利于燕军建设。

  “臣以为甚好,但那究竟是兵部下设的衙门,陛下还是请兵部尚书来商量一二。”她说。

  小皇帝有些无奈:“姑姑,这天下到底是姓叶的,你也有份,可别什么事情都往外推呀。兵部能做这事儿,可做事的钱……”

  ……长公主无奈:“我出,我户部出,唉,如今只盼着南边好收成,能多出些赋税……现下就凭咱们的国库,支养天下官吏,实在是有些头大。”

  南边的收成的确还不错,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税赋,怕是不如人所愿了。

  南梁皇室提前征收了三十年的税赋,并且把金银细软全都花掉了。

  花到哪里去了呢?买燕国来的酒,燕国来的绸,燕国来的各种精细小玩意儿……

  至于皇家的粮食,也早在燕军围城之时便被消耗完了。

  现下若要再逼百姓交税,那真是从人骨头里榨油了!

  叶清瞻干不出这事儿,他很有些后悔先前对梁国的剪刀剪得太狠,如今只好可怜巴巴的上书新帝——百姓困窘,请免一年赋税,顺便请派些能够治民富民的官儿来,他这儿人实在不够用!

  朝廷吏部再不派人来,难道他能用亲王府的属官去管人吗?那不是跳得太高了欠拍?

  小皇帝难过——他祖父太爱玩心眼了,搞得现在大臣们一个二个都怕他猜忌,不敢干活!

  做皇帝,怎么会这么不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