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种人总归是特殊的,哪怕他上午登了基,下午就亡了国,到底也做了一两个时辰的国家元首,亡国之后总也比他的臣民们多些体面。

  古往今来的亡国之君,只要是没什么本事,威胁不到新朝统治的,基本都不会死。胜利者为了示宽仁,也往往会给他们封个侯爵,好吃好喝的往废物方向养。

  南梁这位亡国之君,自己也认为可以得到如此的待遇。

  他才当了不到一天的皇帝,便急匆匆从宫里逃走,在南梁故地,尚且没有什么人相信他能光复故国,想必燕国人便更不相信了。

  被一拥而上的燕军士兵摁住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痛哭流涕的北上,在燕国皇帝面前痛陈自己已然有了今是昨非的觉悟,然后在燕国的都城里做一个醉生梦死的废物。

  虽然在他眼中的燕国,与胡虏也相差不远,燕都的风物,想必也是十分腥膻粗陋,不可与晋宁府相比。然而天下何处的金子不是金子,哪里的美人不是美人呢?勉强忍耐一下,倒也可以欢喜度日——至少不用天天住在湿漉漉的山洞里。

  可燕军里这个长得漂亮的小官儿居然说他要死!

  他还打伤了他的手!

  “你们凭什么要杀朕!”他使劲挣扎跳腾,但按着他的人哪里会真的放任他挣扎开?手指头上用上几分力,便能叫他半个身子都酸酥下来,可他嘴巴还是不肯认输的,“朕什么也没做,从不曾主张过一次战斗,便是你们要报仇,也不该冲着朕来。更况败军之将尚不可杀,朕是一国之君,岂有刀斧加身之理!你们燕人不怕报应吗?”

  鹿鸣的牙关咬得生疼,他心下有一苗火,此刻正越来越旺。

  这到底是什么无耻之人,竟然敢说“报应”?

  鹿鸣一向是个温和内敛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差点毁了他一生的恶鬼,他心里那个卑弱的自己,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他心里疯狂的叫嚣——报仇!报仇!

  这个人曾将他和别人当做泥一样蹴踏,难道他不应该报复吗。

  鹿鸣站住脚步转过身,痛快地甩了他一耳光,再开口时,声音是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冷硬:“你不知晓自己做过什么?在我们燕人看来,你是伪朝的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臣僚也罢,奴婢也罢,都没什么分别——罪人是没有区别的,你是个强掳百姓的盗贼罢了!”

  “盗贼?”他气得七窍生烟,“朕不过是选些服侍的人!朕的父亲是皇帝,朕也是皇帝,难道朕的百姓们不该以服侍朕为荣吗?强掳?那是他们的福分!”

  鹿鸣叫他这一通歪理说的是怒火中烧,然而此刻也实在懒得与此人再费口舌,便向士兵们吩咐道:“等咱们把这岛都搜遍了,便启程回去,到时候给他身上拴根麻绳,把他放在海里涮涮。”

  燕军士兵们都有些吃惊。

  虽说大家都听说梁国的那个老皇帝是怎么死的了,但难道连这个新皇帝也不放过?朝廷真的不需要前朝余孽战战兢兢奉上国玺的场面,以彰盛世?

  罢了,鹿主事虽然很笃定要弄死这人,可他们不敢让他真死在自己手里,绑根绳子泼他一身海水得了。

  真要是丢到海里去,招来鲨鱼可怎么办呢。

  燕军不仅将这小岛上的所有人都绑了带上船,还极其高效的将岛上的金银珠宝通通打包,放在舱底做压舱石,不消两个时辰,万事便皆已具备。

  接着便扬帆归航。

  鹿鸣虽想杀了南梁这位末代皇帝,但一想到他的脸,便觉得喉头像是被一支羽毛搔挠,令他反胃想吐。索性也不去看他,只是自己立在船头上,吹着海风发呆。

  今日风和日丽,便在海上,也不见大浪。柔曼的海水涌动着,燕军的船队缓缓向岸边驶去——在天的那一边,那条暗色的线,便是海岸了。

  照着这个速度,天黑之前能靠岸,明儿中午便能带着俘虏和财宝回到静宁府。

  之后呢?

  杀了仇人,带着苏姑娘回京城?

  毅亲王,或者王妃,或者永宁侯夫人——这些大人物们,会有一个人愿意为他们主婚吗?

  鹿鸣并不指望他跟苏流光的婚事能办得多么风光,但最好是要体面的,即便他们两个的身份配不上奢华隆重的婚礼,可苏流光这么好的姑娘,总该有三媒六证,有大轿子颤颤悠悠的抬她出门,抬到他们两个人的新家里来吧。

  他不愿亏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

  一路上走着神儿想着这些,真到了静宁府见到苏流光,反倒没法将这些话拿出来跟她商量。

  每一回刚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嘴巴都像是锈死了的铜门,笨拙极了,连一开一合都艰涩!

  他只能摸出一根从南梁宝藏中挑出来的金簪递给她:“你瞧瞧这个,喜欢吗,戴上吧。”

  那是一根看着分量十足的金簪,簪体做得比寻常簪子要饱满些,簪子中央微微膨起又收紧,似乎是个狭长又苗条的葫芦。簪头上是金鱼戏白玉荷花,鲸鱼的一双眼睛用红宝石点出来,格外娇艳明媚。

  苏流光心中甜,她接过那只簪子,正要往头上戴,手却微微一顿。

  “恭喜宿主发现本时空隐藏的彩蛋技术,奖励科技点四百点,暂不可使用。”

  彩蛋技术?

  在苏流光过去的穿越生涯中,也曾遇到过彩蛋这种东西。她知道这玩意儿是可遇不可求的,彩蛋里的技术往往能改变整个时空剧情的走向,但即便得到这东西,也未必能碰上好用出它来的时候。

  彩蛋技术奖励的科技点,只有在真正需要用的时候,才能激活。

  可这一根簪子里能有什么彩蛋技术?苏流光捏着簪子翻来覆去的看,这边转转那边拧拧,越研究越奇怪——难道这个时空的彩蛋技术竟然是首饰铸造?

  这根簪子的重量不大对!寻常这样大的黄金簪子,要比这一根沉,更何况这一根上还用了白玉呢!但若光看色泽,它的确是金子无误!

  那么,莫非这簪子里头是空心的?

  她研究了一圈,没发现能将簪子打开的机关,而这爱不释手的模样,却叫鹿鸣松了一口气。

  果然女孩子都喜欢好看的首饰!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贵重首饰,今后他好好办差,或许能早日升官,到时候他还可以给她买这些好看的东西!

  他要让苏姑娘也跟别的贵妇一样,能随心所欲的用昂贵的织锦、皮毛、纱绫、金银和珠玉装点她的生活。

  可能是有些难,但努力的话,总能做到的。

  苏流光钻研一圈无果,只好对鹿鸣道:“我好喜欢这个,鹿郎帮我戴上可好?”

  鹿鸣连忙答应下来,手捏着簪头,微微弯腰,将簪子送入苏流光如堆云一般浓密乌黑的发髻。

  有了发丝的衬托,这簪子便更加金灿灿地晃眼了,煞是好看。

  苏流光去镜子前照了照,笑靥如花。而鹿鸣则将右手手指蜷在掌心中——方才他的指尖触到苏流光的头发了!

  那种温暖细腻的感觉,这辈子他都忘不掉。

  小儿女们高高兴兴的谈着恋爱,叶清瞻却组织了一群官员给那个恶魔定罪。

  诚然,很少有人在灭了别人国家之后,还要把别人的皇帝给砍了,这种行为很容易招致被灭之国百姓们的怨恨。但现下燕国灭了南梁倒是不大有必要担心这个——百姓们正高高兴兴地种着燕军分给他们的田地,死个旧皇帝算什么?有田里的新粮食重要吗!

  就连原先在南梁朝廷里做官的旧臣们也没有为他说话——他们是效忠于旧日的梁国皇帝,却没有效忠这个不像话的太子!

  前些日子,这人不顾父亲尸骨未寒,便差遣侍卫沿路绑架俊美的男孩要带回去取乐!若非机缘巧合,亲王殿下撞破此事,灭了那些想要抓走少年们的恶人,被盯上的美少年们怕是都没了命在!

  孩子们的父兄,纷纷义愤填膺地朝燕国人开的衙门递了状子。倒也不敢期望能把自己先前的陛下送进鬼门关,但砍几个伥鬼帮凶,大约有些指望的吧?

  更有些早在梁国灭亡前丢了儿子的,此刻虽知晓骨肉是回不来了,可哪能不怨恨,跟着递了状子,想要个说法。

  结果燕国人就真要把罪魁祸首推出来了,一点儿没有遵守“为尊者讳”的游戏规则。

  他在南梁是太子,在燕国却什么也不是。当过皇帝又如何?燕国人既然咬定南梁是“伪朝”,便不打算承认这混账也算天子。那么,拐人儿女,虐杀幼童,怎么看都该杀。

  所幸这时代没有凌迟这种残酷的刑罚,他死起来也爽快,鬼头刀一抡,那颗一度尊贵无匹的脑袋便滚下来了。

  围观的百姓们,直至此刻尚且不能相信,那颓然倒地的腔子,竟真是他们数月前还不敢直视的尊贵的太子……

  直待燕国官吏请出了这一年之内受害少年们的家人们——因燕军围城,他能祸害的全是京城里的孩子,想找到他们的亲眷很不费事。

  而此刻,他们从官吏们手中接过了一口口匣子。

  这不是正经的棺木,但那里头装着的,也正是那些惨死少年们的骨骸与遗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被放在这么一个匣子中,这竟也是个终点了。

  看砍头的热闹,此刻竟荡然无存。悲风徐徐,除却官吏念诵死去的孩子们的姓名外,无人出声。

  直待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妇颤抖着双手,从官吏手中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中,放声大哭,才有轻微的抽泣从这里那里响起。

  那老妇的哭法几近歇斯底里,她甚至站不住,跪在了地上,可抱着匣子的手臂却用了全部的力量,手指头在木板上按得泛白。

  一驾马车在稍远处的街巷略略驻足,车里的人听了一会儿这直上云霄的悲声,轻叹了一口气:“走吧,咱们回京城去。”

  骑着高头大马、陪伴在马车边上的青年官员答应了一声——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想要手刃仇人的,但现下,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那个恶鬼,应该死在被他荼毒侵凌的京城百姓们面前。

  不如此,如何熄灭那些失去孩子的痛楚,如何给百姓们多年来求告无门的悲愤一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