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至今也不知道,苏流光到底有着怎样的天分,让她一旦见到某一样东西,不必拆开检视,便能知晓此物机理。

  但他也没打算去问,正如苏流光不曾问过他上哪里摸出那些奇奇怪怪、此间无人能够做出的物事一般。

  这大概是一种温柔的默契。

  知晓燕军水师要到海上来搜索前梁太子的行踪时,鹿鸣主动请缨要跟着来。

  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了,燕国水师有上百艘艨艟战舰,成千上万名官兵,他在其间,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晕船除外。

  连叶清瞻都不担心他,只嘱咐他风浪大的时候不要上甲板,免得被吹落到海里去。

  鹿鸣讪讪的笑了笑:“殿下,下官也不是一张纸,怎会被吹落到海里!”

  叶清瞻也跟着笑:“若不说这个,我还能嘱咐你什么?不要乱跑么?你是个大人了,若不是打仗,该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坐船出海一遭这样的小事,难道还要嘱咐吗。”

  鹿鸣闻言脸上便是一红——他虽不知道叶清瞻为什么没有儿女,但是苏姑娘说,亲王殿下与王妃两情甚笃,或许是因为王妃不好生育了,殿下又不肯要别人生孩子,这才始终膝下空空。

  但亲王殿下显然是喜欢孩子的,他居然想催自己早早做父亲——那就得早些成婚,也不知苏姑娘愿不愿意……

  出了叶清瞻的宅子,回了平日居住的军营,想到长兄的玩笑,他的脸上仍有些烫。

  可巧一掀自己的帐帘,便见到其中坐着个苏流光。

  见他进门,苏流光连忙起身,道:“我原是来寻你……也不知晓你去了哪儿!”

  “去见了亲王殿下,”鹿鸣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苏姑娘找我有事找我有什么事儿?”

  苏姑娘?

  苏流光什么也没说,向前踏出一步,勇敢地搂住了鹿鸣的腰,把脸往他怀里一埋,小小声道:“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有日子没有来找我了,我很想你。”

  鹿鸣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他的心跳得分明又快又强,可他总怀疑它在他胸膛里化成一滩水了。

  听着苏流光那一句话,心就软得连用双手捧都捧不住。

  他轻轻环住苏流光的背脊,低声道:“我……我也甚是想你。”

  苏流光在他的怀里偷偷笑了:“那你昨天,为什么不来找我呀。你在忙些什么?我当你忘了前天晚上的事,还当那些全是我自己的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呢?那天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也忘不掉。”苏流光说,“我从没有想过,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我……”

  鹿鸣连忙剖白:“在涵州被围困的时候,我就愿意为你……”

  “可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全城百姓!”苏流光抬起脚,不轻不重的踩了鹿鸣一下,可鹿鸣只觉得脚背上那一点儿疼痛痒酥酥的直爬到他心里去。

  “那会儿,我不是怕我死在了外头,再也见不着你了吗?若是说为你,我怕你想起来心里难受。”

  苏流光从他怀里抬起脸来,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你现在说着这话,便不算是在讨好我?就不怕我听了心里又难受?”

  “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吗?”鹿鸣一懵,他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苏姑娘现下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只会心疼,却绝不会难过……不过,也许女儿家的心思与男人不同吧。

  “你这个笨蛋呀。”苏流光不说了,把脸蛋埋了回去。

  鹿鸣笨拙地拍拍她的背,想要安慰她:“你不要难过,今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是不好?”

  “当真再也不分开了?你走到什么地方,便带我去什么地方吗?”苏流光问。

  “嗯,你想去什么地方,我便带你去什么地方。”鹿鸣对她的要求做了一点小小的改正。

  “你真好。”苏流光甜甜蜜蜜地夸他,“那我们回京城好不好?永宁侯夫人待我很好,在咱们成亲之前,我想告诉她我很好,我离开侯府那会儿,她也说过,今后我若是有了归宿,要给我一份嫁妆呢。”

  鹿鸣心里一片温暖:“好,自然好,你要回京城,我便带你回去,正巧我也想拜谢世子,若不是他,我……”

  “若不是他,我只道你这没良心的是死了!”苏流光又想起那封信来,恨得在鹿鸣手臂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

  “我是想谢他救过我的命!”鹿鸣道,但想一想杨英韶帮他传书给苏流光的事,又道,“好吧,救过两回。”

  苏流光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这人怎么也变得油嘴滑舌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鹿鸣这才想起自己刚跟叶清瞻表示要随水军一到出海“剿匪”呢,这一去,快也要六、七天,慢了说不得要半个月、一个月,笑容登时便有些尴尬。

  待向苏流光说明此事,等待她的回答时,他便一发惴惴不安。

  苏姑娘会生气吗,会觉得他刚刚承诺过“永远在一起”后立时便要毁约,是个不靠谱的男人吗?

  苏姑娘不会生气。

  苏姑娘只是很担心。

  历经了那么多个世界,苏流光知道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从那两个匪类的言词里,她也知晓,她的情郎受过很大的伤害。

  正是因为如此,鹿鸣那么想亲手杀掉仇人,她也完全可以理解。

  鹿郎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他的心思从来纯正高洁,越是这样的人,越难忍受自己身上被人溅上污点。

  虽然苏流光并不在意他经受的耻辱,可他自己在乎。若不能自己解开这个心结,那么谁都不能让他放过自己。

  他要去报仇,就去吧。

  可她心里总是不是滋味,默然了许久,才道:“海上风浪大,日头也毒辣,你别总上甲板上去。”

  同样的话,让叶清瞻来说,便是没话找话。由可爱的苏姑娘来说,便是熨帖到心窝子里。

  尤其第二日一大早,苏姑娘拿着一个和当日他从空间里摸出的“匣子”动静差不多的玩意儿给他:“鹿郎,这匣子比不上你那个,可那个没了里头的弹子,也用不得了。拿着这个勉强一用吧,这筒子里放圆石子便得,火药填在这一处,压实即可……”

  她手把手地教鹿鸣用她新拿来的这只暗器,鹿鸣却有些走神。

  苏姑娘的眼底网着淡淡的血丝,她昨儿回去,定是熬了夜的。

  便是再怎么聪明的人,想要做出这个来,也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吧。

  鹿鸣没有去想——就算苏流光知道暗器匣子该怎么做,她也既不会打铁,也不会切削木头,这个暗器匣子并不是她亲自敲枪筒安枪托地做出来的。

  他只知道这东西是他心爱的姑娘给他的,虽然只能打石子是差点事儿,但在他眼中,这比能打出霹雳弹的那只还宝贵万分。

  得了这么一件信物,他简直不知道该回给苏流光什么才好了。

  而苏流光……

  苏姑娘表示这都不是事儿。

  她伸手碰到那只枪时,剩余科技点就像发了疯一样往上涨,若非当时情形实在危险,她几乎要惊呆了的!

  等到危机解除,大家回到静宁府,她住进驿馆里时,才想起来再去核对一下今天究竟涨了多少科技点。

  结果她惊呆了。

  那个暗器匣子,竟有三万科技点!这么多科技点,不仅可以换出初代暗器匣子的制造工艺,还给了她一个奇妙的东西……

  那东西能将她提供的任何材料,切削组装成她想要的任何样子!

  苏流光之所以熬红了眼,并不是因为制造出那支初代火枪有多么困难,而是因为这玩意儿准头不佳,火药味儿又实在大,她自个儿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练了一夜,将自己熬成红眼兔子一只。

  鹿鸣的准头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能一枪命中仇人的手腕,实属运气加成。

  其实那一枪打出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总觉得石子儿奔出去的那一刹那,枪管子是朝着那人的脑门。

  万一把他的颅骨给打碎了,他直接死掉了,那可太便宜他了。

  不想他打偏了,而已经不再坐拥半面江山的南梁新“皇帝”,没什么能耐,却很有戏瘾。他扭身摆出了一个慷慨激昂的造型准备抹脖子,结果奔着他脑门去的石子,正巧就砸中了他的手腕。

  就嵌在里头了。

  他在吃了一惊之后,便疼得眼前发花直冒冷汗,竟然捂着手腕蹲了下去。

  这就彻底放弃殉国的可能了。就算他还想死,一时也捡不起刀来,更没有那个力量划开自己的脖子。

  燕军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亲卫们摁住,分别绑了起来。

  “朕……朕是皇帝!尔等好……好生无礼!”彼人嘴唇与声音一起哆嗦,不晓得究竟是气的还是疼的。

  鹿鸣原本正要登船离去,闻听此言,顿足回首,眼眸微微眯起:“你是皇帝?”

  前·南梁太子始终觉得这个燕国官儿好生眼熟,他生的挺好看,莫非从前服侍过自己?不应该,他的男宠哪有能出宫去的!

  更况,若是伺候过他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呢?

  大约是他多想了,他的那些玩具,哪有一个有造化活到今天!

  “怎么?朕瞧着不像皇帝?你们可客气些,便是去了你们燕国的都城,朕也是能当得起一位公爵的!怎也比你这小小芝麻官风光……”

  鹿鸣根本没想到有人能将阶下囚生涯说的这么威风,不由一声冷笑:“我管你是皇帝还是太子,不久之后你就是个死人了!”

  “你说什么?”他瞳孔放大,惊恐地叫道——投降了还要死?燕虏到底要不要脸!

  鹿鸣面无表情,甚至不稀罕看他:“我说,你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