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一直记得,在很多年之前,叶清瞻曾命人将一头猪赶进了他父亲书房里的密道中。

  猪走到尽头,发现一间小室,其中有些箱笼,里头有些金玉珠翠,也有些书画古玩。想来是前朝住在这座府邸之中的贵人仓促离开前藏下的家底。

  金石自然不会坏,可那些名家书画,却是被虫蚀得不成话,已经很难再修裱出来了。瞧着那剥蚀模糊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它们曾是前梁贵人们爱不释手的宝物了。

  而这一回,南梁太子宫中的密道,则仿佛是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曲曲折折,还有不少岔路,路上遍布陷阱。

  而仓促之间,又找不到拿去探路的猪狗,迫不得已,只好由人带着火把下去。料想梁国太子总不能是从只身一人逃走,只要他带着人,便能在密道中留下些足迹来。

  这密道经年未有人行走,磨得铮亮的金砖地面上也积了一层薄灰。太子等人跑得匆忙,自然顾不得清扫身后痕迹,众人走过的地方,自然被衣角靴底磨出一条痕迹来,在灯烛下熠熠闪光。

  沿着那条痕迹走,一路果然无惊无险,然而这密道委实太长,杨英韶带着人走了两个多时辰,方远远望见有一方天光淌入密道里。

  这便到头了?众人加快脚步,到得出口跟前,却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水腥气。杨英韶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带人冲将出去,虽不曾受到任何伏击,却也是眼前一黑。

  但见面前白水茫茫,正是一处江口。纷杂的脚印在岸边堆堆叠叠,几块沾满湿泥的木板留在岸上,显然,那些人是乘船走了。

  谁能瞧出船往哪里走了呢?更说不上这里泊过几艘船,又是多大的船——到了这个地方,便晓得他们真是跑得不见人影了。

  这还怎么追?

  “将军,咱们……回去?”有军士大着胆子问。

  杨英韶当然不想就此放过他们,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好下令众人分别沿河向上游下游前进,好确认这密道的出口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待定了地点,他就更不开心:此处离入海口也不过是百里地,这么些距离,是很容易出海的。

  昨夜虽有东南风,但风力不大,而水流正快。那南梁太子若是上了船后顺水而下,现下多半是已经到了海上了。

  叶清瞻的南境军里有水师,有海船,若是能调动他们抓紧围捕,或许还有可能捉到那人。但杨英韶差遣不动他们。若等他回到叶清瞻大军之中,再派人拿取令牌调度水师,那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事到如今,只好放那人一命了——想来他好歹也是一国新君,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自不会只求苟活便罢,多半要想法子复国。

  只要他打算复国,便得上岸。而岸上已然是燕国的天下了。

  叶清瞻亦是如此安慰他:“虽说除恶务尽,然而为了那几十个亡国废人,花好大力气,也实在是不值了。再者,南梁太子也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毛头小子,他若是敢露面,咱们自然有的是法子拿捏他们。”

  杨英韶只笑了笑,道过谢叔父关心便罢,并不再说什么。

  他只是想将梁国的势力斩草除根,现下想想,若是实在捉不到梁国那位刚即位就亡国的倒霉鬼,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少年,难道还能比他父亲更有能耐?他最多只能带走百十个人,就这么点儿人马,连自保都难,更别说复国了。

  国祚绵延二百余年的南梁,到这儿就算是熄灯塌灶了。叶清瞻还要带着人,接着征讨那些还不曾投降的州县,但那些地方都已经无法构成什么威胁了。

  甚至,都不需要叶清瞻的主力出现,只要有燕军肯到那些地方,为百姓主持平分土地,百姓们便能杀了地方官,开城门,迎天军。

  民心如此,那南梁新君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在南梁都城里休整了一天,杨英韶便要带着他的人回京了——燕军已经在城里贴出了安民告示,胆大些的商户们已经开门做生意了,杨英韶特地买了几支南梁女子喜戴的捻纱花,这玩意儿倒不贵重,但煞是好看,适合送给漂亮的公主拿着玩儿。

  连给妻子的礼物都准备好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动身了。可刚向叶清瞻辞了行,人还没出毅亲王暂住的府邸,便遇到了鹿鸣。

  鹿鸣住在王府里,这件事情很不奇怪,但他拦在自己的路上,就有些说不通了。

  杨英韶自忖,他跟鹿鸣算不上什么好伙伴,鹿鸣为什么要用那般殷切的眼神望着他?

  “鹿主事。”他拱一拱手,表达恰如其分的礼貌。

  “世子……哦,杨将军,”鹿鸣开口便叫了个如今已不大用的称呼,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神色难免有些懊恼,仿佛是轻轻咬了一下舌尖,才接着道,“您要回大燕了吗?”

  杨英韶点点头:“我也该回京城了。出来打了这大半年的仗,便是先帝宾天之时,我也不曾陪在公主殿下身边,想来着实不是为人夫婿的道理。”

  鹿鸣“啊”了一声:“您是为着早日见到公主殿下才如此着急吗?”

  杨英韶道:“北虏之乱已平,南朝亦已宾服,倒也不需要再用兵了,我早日将兵符还回去,朝廷也好省些军费。”

  鹿鸣摆出恍然架势,没话找话地道:“杨将军果然怜惜民力,下官十分敬佩。”

  杨英韶挤出了一个微笑,他实在不知道这对话该怎么进行下去,更不知道鹿鸣想说些什么。正要请鹿鸣畅所直言,便见他期期艾艾又开了口:“将军可是走陆路北返吗?可要经过涵州?”

  杨英韶想也没想便摇了头:“走陆路如何会经过涵州?我们过河至泽州,便可北上了,很没有必要去涵州绕一圈。”

  鹿鸣“哦”地一声,似乎有些失落,旋即摆出笑容,向杨英韶拱拱手:“既然如此下官便不打扰将军了……将军请慢走。”

  杨英韶倒是突然生出几分好奇来:“苏姑娘跟着王妃娘娘在泽州,若是此间无事,鹿主事何不跟我们一道去泽州?”

  鹿鸣一怔,脸色一红,眼睛却发起亮来:“她什么时候去了泽州?”

  杨英韶哪里知晓这个,只凭着叶清瞻的说法,道:“她似乎是要去考女科举,四州里只有泽州设考场,当然是要到泽州来的。只是今年先帝大行,多半就不考了,她大约要等到明年才能上场吧——说来我竟不知道她也读过书啊。”

  鹿鸣脸上浮起一层很淡的的红润来。他本就长得清丽,如今肤色比先前还要白皙,在看惯了军汉的杨英韶眼里,他实在有些像个小姑娘。

  现下这个“小姑娘”唇角带着一些笑意,仿佛回想起了让他欢喜的事情:“苏姑娘自然是读过书的,当初我们在涵州的时候,她教我识字呢,说朝廷命官,不认得大字,总归是个笑话……不过,苏姑娘既然是永宁侯府出来的,您怎么会不知她读过书呢。”

  “她是我娘房中的婢子,我原本连话也不曾与她说过几句,更不与她相熟。只是我娘喜欢她罢了,我想着我娘的眼光总该不错,故遣她去照顾你。说不定,这读书也是我娘教的,倒是成全了你们一番缘分。”

  鹿鸣恍然大悟,连声道歉:“是下官没有见识,不知世家府中有这样的规矩。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冒犯了您,还请将军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杨英韶一笑:“不必客气,我明白的——关心则乱罢了。”

  这“关心则乱”四个字,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也听得明白,鹿鸣脸上红潮愈浓,叫人看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这男女之间,若想情投意合,总有一个人要勇敢地戳开那层窗纸的。若要叫杨英韶来看,自然该是男人厚着脸皮主动些,难不成要姑娘扒下脸皮子来向男子告白?

  就说他自己,单是想想峄城公主小时候主动宣布要嫁给他,而那时他竟没有回应,杨英韶便觉得不像话的很了!

  而那时候,他们两个可还都算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如今以鹿鸣和苏流光的年纪,若是不为了那场战事,搞得二人分散天涯,孩子都该有两岁了!怎能想象到了这年岁的男人,竟还是个听到心上姑娘的名字便要脸红的样子!

  简直像是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就这个样子,还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仿佛很害怕他跟苏流光早就相识,在苏流光心中占了什么位置去一般!

  真是稚嫩得可爱。

  杨英韶便问:“鹿主事究竟跟不跟我们回大燕?我路过泽州的时候,到底是要拜见婶母的,说不准还要在泽州城里停两天。你若同行,正来得及去泽州城里寻一处小房赁下来……泽州那边,总是比这里安适。”

  鹿鸣似乎想答应,但思虑再三,到底摇了头:“多谢杨将军美意,下官暂时还是不回去了……不过,若是将军有些许闲暇,是否能为下官捎一封信给苏姑娘?”

  就离谱,拿上辈子的情敌当信鸽用!

  杨英韶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也忍不住笑了:“自然可以,不过,我是不大便利去见那苏姑娘的,你的信,说不定也得劳王妃娘娘转交——信里可别写什么别人看不得的东西!”

  鹿鸣连连点头,道:“自然如此,那么多谢将军了。下官明日一早,便将写好的信送到将军帐前可好?”

  他果然是够早的!次日杨英韶刚刚起身,连衣裳都没有穿整齐,便听亲军说鹿主事到了。待拿到那薄薄的一封信,再看鹿鸣的模样,更觉得这小子又急又怂,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

  数日后,将这薄薄的一封信交到舒兰与手中时,杨英韶还笑道:“这两个人的事儿,只靠他们自己,怕是不能成了。叔母若是有心,且成全他们一二。”

  舒兰与知道鹿鸣还活着,心下实在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这自然包在殿下和我身上,他们两个若是成了,少不得要叫他们孝敬你永宁侯府!”

  杨英韶原以为,有毅亲王妃帮助张罗,这事儿便就此稳了,能有个好结局了。却不想,就在他们几个休整一日后即将出发时,苏流光红肿着一双兔子眼,出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