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一世,与前一世确有许多不同,不可同日而语——譬如应当英年早逝的太子,如今还稳稳当当的做着他的太上皇。而按说应该对苏流光一见倾心,为她不惜反叛朝廷的毅亲王,却娶了公主身边的嬷嬷,两人看起来伉俪情深,很有些要白头到老的滋味。

  更加明显的证据,是南梁的命运。

  连一个国家都能被灭,又有什么人的命数是改不了的?

  杨英韶本已相信这一生与上一世定然不同,可自从皇帝被好消息一激,突然便龙驭宾天之后,他那颗心便又提回嗓子眼了。

  皇帝的死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区别不过在于:当初他是因太子骤亡,慈父心肠备受打击,颓然离世,而这一回是因为禁军大胜喜出望外——听个好消息都能出人命,这一点是杨英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可见有些人是逃不过劫数的。

  算着燕军进入南梁都城的日子,若是南梁皇室肯投降,押着他们去燕都献俘,差不多正要两个月后!

  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燕军围了南梁的宫城后就没打算歇气儿,先时拿来砸城墙的器械全往宫城考究美丽的朱墙上招呼。不消半个时辰,那四面红墙便已伤痕累累,看着十足寒酸可怜。

  守宫城的侍卫一个个缩在城墙后头,却是人心惶惶,不敢应战。

  若是外城还在,说不准还有等燕军退去的希望,如今外城已失,便是燕军将帅一夜暴毙,宫城也显然是守不住的。

  该投降?还是要死战到底?

  人心惶惶之间,深宫之内却传出一道诏书:重病的皇帝退位了,大统由太子继承。

  听闻此事的侍卫们登时炸了。

  皇帝不干人事,如此情形之下,他把皇位这个烫手的山芋甩给了亲儿子!

  他做了太上皇,亡国之后虽未必过得适意,可总胜过正做皇帝的那个人,又要蒙受亡国的耻辱,还要成为燕国皇帝监视的重点目标。

  而之所以他会这么做,不就是因为明知宫城守不了了吗?

  燕军这一次不打算搞心理战了,眼瞧宫城墙头上的侍卫们完全不打算应战的样子,直接架了云梯开始登城。

  上了城墙就抡刀杀人。

  而叶清瞻也皮了一把,将大队人马甩给杨英韶,自己身先士卒杀上城头,端得所向披靡,当避他者生,挡他者死。

  侍卫们的武艺,原是比守城军士高强的,可比起叶清瞻来还是不够看,更况士气已崩,他们早就不想打了,索性丢了刀投降。

  燕军倒也不杀投降的人,只是一人一刀,割断了他们的裤腰带。

  如此只要他们一行动,脚就会被裤子绊住,根本没法打仗。

  而失了宫城城墙之后,南梁最辉煌的所在,就彻底失去庇佑了。宫城大门打开,杨英韶率骑兵也跟着杀入城中。

  一时间深宫里乱成一片。火光明明灭灭间,照出宫人们纷乱逃跑的身影,有些人逃了出去,有些人被逼的走投无路,跳进水里,更有些人不知死在了谁手上,倒在路边的尸体上什么金银珠翠都找不到了。

  而新老两位皇帝的嫔妃,此刻正在聚众自尽。

  碰上如此国难的女人,清白和性命难说都保不住,那还不如早些死了!

  许多根白绫垂在屋檐上,女人们哭着踢翻了脚下的矮凳,还没来得及溢出喉咙的一口气,就被死死地卡住了。

  而太上皇带着最后两个还肯跟着他的太监,上了大殿。

  他原打算在大殿里放起火,像个人君一样去死,可当殿中被灼热的烟气填满时,他却不要命般逃了出来。

  死在火里固然有骨气,可也太难受了,或许他可以投降吧,燕国人总会想要一个名义上的梁国君主的吧——反正他也给儿子安排了一个好去处,复国的大业自有儿子操心。

  可是当他冲出殿外,却见杨英韶带着几十骑精锐,早已恭候多时了。

  见杨英韶一挥手,几十把骑弓同时拉成满月,他身边的太监尖声喊道:“燕将且慢!这是皇帝陛下,陛下愿献国玺,尔等不可无礼!”

  若是换个别的将军,此刻说不定便要让他拿出玺来,押着他去见毅亲王。但谁让他们遇到的是杨英韶呢,这运气着实不大好。

  皇帝陛下?他要杀的就是这位!

  至于什么国玺——人都死了,还能保住什么?

  杨英韶的手往下一挥,一阵箭矢破空之声响过,梁国皇帝脸上惊恐愕然的神色都没有变,便向后踉跄几步,倒在了滔天的火光中。

  “你们若是能献出国玺,就饶你们一命。”看着那两个目瞪口呆的太监,杨英韶随口道。

  虽然没有也无妨,但有更好。

  其中一个闻言破口大骂:“尔等燕虏,伤我圣君,合该万死!想要我朝国玺,却是万万做不到!”

  他那尖锐的声音实在有些刺耳,杨英韶点点头:“有骨气,去陪你家陛下吧。”

  一阵弦响,那人也倒下了。唯一一个站着的太监,却是双腿哆嗦,蹲下身举起手:“将军且慢放箭,莫要误伤奴婢,国玺在陛下腰里揣着,奴婢给您找!”

  杨英韶盯着他,但见他膝行到皇帝的尸体旁边,俯下身子,在皇帝腰旁掏摸几下,果然捧出一块儿巴掌大小的印玺:“将军,就是这个了!”

  借着殿上燃起的火光,杨英韶瞧着那印石莹润美丽,或许真是南梁国玺?

  他便跳下马背走上前去,正要接过那块印玺,便见太监猱身扑上,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起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要朝他喉咙割来。

  杨英韶退一步,举起手臂一格,匕首划在臂甲上,竟将钢甲如切豆腐般划开,情势着实凶险。然而那太监的武艺到底不怎么样,这一击未成,便被杨英韶一脚踢在了胸口,向后跌了两步,一屁股坐下了,手中捏着的那块玺,也滚落到了正轰然砸下的匾额底下。

  他来不及再发起一次攻击了,杨英韶从北境军带来的亲卫,拉弓瞄准放箭都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太监还没开口说出下句话,便也被钉成了刺猬。

  杨英韶走到他身边,将他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然后踢开着火的匾额,拿出了那块莹润的玉玺。

  然后“咦”了一声。

  这南梁皇帝,随身带着的,怎么是“太上皇帝之宝”呢?

  皇帝这种人想要殉国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把国玺挂在身上吗?

  除非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杨英韶急着要去找叶清瞻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奈何叶清瞻正在过他武林高手的瘾儿,在梁宫中高来高去,谁都找不着他。

  直到这一夜的混乱终于结束,天色破晓,杨英韶才见叶清瞻带着一个青年一同过来。

  那人的脸瞧着有些眼熟,到了眼前,他才认出这竟是鹿鸣。

  倒不是他脸盲,天下除了尚婉仪,没别人有这讨厌的毛病。但鹿鸣先前是个瞧着挺匀称的美少年,如今看着却很有些病骨支离的憔悴意思,脸都瘦得显出骨相,下巴尖峭峻着,仿佛是受了很久的折磨。

  原来鹿鸣竟然被拘在梁宫里?这男人进了宫,有些零件儿就不大好保住了……

  杨英韶走了神儿,一种名叫幸灾乐祸的情绪,曾经短暂地统治了他的思维。可紧接着他便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了——虽然鹿鸣上辈子实在把他骗得好惨,但这一世的鹿鸣,挺可以和苏流光情投意合长相厮守的,真要是被南梁人给切了切不得的东西,那苏流光也太可怜了……

  他不应该为上一世的恩怨,如此憎恨这一世与他无怨无仇的小鸳鸯。这不是君子所为!

  杨英韶定了定神,对毅亲王行了个礼:“一夜未见叔父身影,您可玩得痛快?鹿主事竟然也在梁宫之中,却是久违了,这一回不妨与咱们一起回去吧。”

  鹿鸣再见到他,竟是热泪盈眶,点着头却说不出来话,仿佛是见了一个旧梦中出来的人,能从他身上瞧到人生中最不知愁的岁月似的。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道:“不怎么痛快,你呢?可抓到那梁国皇帝了?”

  杨英韶双手奉上那块玉玺:“他死了,身上带着这玩意儿。”

  叶清瞻接了玉玺,呵了一口气,盯着那篆字不由蹙眉:“太上皇帝?这厮莫不是在我们攻城的时候,把皇位传给了儿子吧?”

  “我审问过几个宫人,如果他们不曾骗人,叔父您的猜测不错。”

  “那他儿子呢?”叶清瞻的眉头皱得更紧,宛如疙瘩,“宫城外头始终有我军布防围堵,可有捉到可疑人士吗?”

  “不曾有人回禀。”杨英韶道,“如果直接开了宫门出去,外头有咱们的人,实在是很难跑掉。是而我想,这宫中怕是有密道之类的——若有直通向城外的密道,或许此刻可以派得上用场。”

  叶清瞻略略思忖,便点了头:“着众将士一寸寸搜过去,地砖要撬开看,柜架要搬开看,绝不能漏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地道入口的地方!”

  轮不着杨英韶开口,南境军的众将便齐声答应,自安排人去搜索。而鹿鸣的嘴唇微微颤了颤,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

  杨英韶正好看到:“鹿主事有什么事要说吗?”

  鹿鸣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低声道:“殿下,下官有事要奏。”

  “嗯?”叶清瞻一怔,突然想起发现鹿鸣的地方——那正在太子所居的附近。

  “莫非你知道哪里有秘道?”叶清瞻问道。

  “伪朝太子宫中,确有密道机关,只是下官不晓得那密道通向何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