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一个做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拜倒在马前,杨英韶着实是有些吃惊——待看清那人的脸,认出是苏流光之后,他便更诧异了。

  他从没听说过苏流光和鹿鸣成亲了的事儿呀,莫非是鹿鸣走后,苏流光嫁给别人了?

  可若真是那样,尚婉仪一定会拦着他。无论怎么说,这位曾经服侍公主的女官,与他无怨无仇,没必要眼睁着瞧他落入尴尬的境地。

  杨英韶清了清嗓子:“苏……姑娘……”

  不知叫姑娘合不合适,还好苏流光到底是答应了:“杨将军,世子!您……”

  这句找不到重点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流下眼泪来。

  杨英韶顿时手足无措,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她哭,但当时还满怀怜香惜玉之心,现下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哭什么呀!有事儿说事儿使不得吗?眼瞧着她一双乌黑的眼眸泪盈盈瞧准了他,那情态竟像是他辜负了她似的。

  外加上她肌肤惨白,神色恍惚,实在是令人头皮发麻。

  “苏姑娘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哭哭啼啼的叫人瞧着也不好看。”只有他自己能给自己解围,“莫非鹿主事的书信里,不曾传来佳音?”

  他不说还好,话音出口,苏流光哭的更凶了。姑娘纤纤素手捂住檀口,不见眨眼,只见成串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哭得好生伤心,是狠狠的吸了几口气,压住嗓子里的抽噎,才勉强问道:“但求……求世子告诉民妇,鹿郎……究竟,究竟如何?”

  “……不如何啊,没缺胳膊,也没缺腿,肌肤养白了不少……”杨英韶着力回想鹿鸣的情形,实在不知道苏流光到底想问出什么来,“初时有些憔悴,在军营中养了几天也好了不少。”

  别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苏流光摇摇头道:“民妇所要问的,并不是这个。民妇想知道……鹿郎他,先前,是在什么地方?”

  “……在伪朝宫中,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晓。”说罢这一句,杨英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不必因他在伪朝宫中小住便愁苦,我瞧着他不像受过重创的样子。”

  既然苏流光口口声声称鹿郎,杨英韶便当她同鹿鸣早早的结下了些缘分。而一个女人能关心些什么呢?除却她的情郎能不能回来,便是那男子,还能不能许她一个未来了。

  料想苏流光听说这话,必然是会转悠为喜,破涕为笑的。可是,苏流光虽面上一红,却没有松快欢喜的样子:“民妇所问的……不是这个……他,他可在那边另有新欢?”

  杨英韶立刻摇头:“他哪来什么新欢?亲王殿下是在梁宫里发现他的,他有几个胆子,敢动宫里的女人?”

  苏流光的嘴唇颤了颤,她起身,向前两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请世子过目……民妇不知鹿郎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或许……”

  杨英韶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信纸皱巴巴的,仿佛是被水浸过。

  他得很小心的才能将这封信打开,只是寥寥数行字,却叫他吃了一惊。

  鹿鸣竟然说,他在南梁娶了妻室,虽然尚无儿女,但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日子平安欢喜,再也不打算北返了,也请苏姑娘早日选得佳婿,共度良辰。

  “假的。”杨英韶毫不犹豫道。

  “……当真?”苏流光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希望。

  她虽然不相信鹿鸣转眼便会爱上别人,可是,他若是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娶妻,为了做个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的人,也不该辜负那个女子——苏流光怕的就是这个呀。

  天知道,她接到这封信时,本是有多么欢喜!而看到那几行字后,便仿佛在数九寒天里被投入了冰水窟。

  她本来以为鹿鸣跟别人是不同的!当他们二人在一起时,鹿鸣时不时便瞧她一眼,他的眼眸里仿佛只有她。若是被她发现了,便红着脸露出赧然的笑容来。

  苏流光甚至想过,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谁会比鹿鸣更喜欢她了吧?

  因为这一份喜欢,她也慢慢地认定了,自己是要跟鹿鸣在一起的。

  可这封信便像是一记重锤,将她对未来的设想狠狠地砸碎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看那封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白纸黑字就落在那里……

  她叫过鹿鸣识字,也认识他的字体,而如今,她只恨不得自己不曾多事!

  若是鹿鸣仍然不认识字,他现在便只能自己来见她!她一定要好好地问一问这个人,为什么突然便娶了别人?

  难道那些眼神,那些笑容,那些有意无意的回护,都是假的吗?

  那一夜,苏流光几乎彻夜未眠,眼泪不知多少次打湿了发鬓与枕头——她以为自己本该冷静又坚强的,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以为自己该是随时能抽身离去的,可偏偏是鹿鸣先走开了,留下她一个,满心不甘。

  于是她仍是没有忍住,赌上所有的脸面,前来拦杨英韶的马。她好歹也算是永宁侯府里出来的人,自家的世子,总该能给她一个说法吧。

  果然杨英韶一点也不向着鹿鸣,见她哭泣可怜,还努力回忆了一番鹿鸣的行止,最终万分笃定道:“他不可能另娶妻室,便是有,那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恐怕与没有也不差两样。”

  苏流光迫切地问:“您……何以如此说呢?”

  “从我见到他,到我领军北归,总也有几天了。他若真有爱妻在那边,岂会日日留在军中,不曾回家看看?天军军纪虽严,到底不敢说一定没有抢人东西的,没有辱人妇女的,他若真有妻子,岂能不挂心?”

  苏流光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意思:“世子的意思是,他在信里说了假话,故意骗我?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杨英韶哪能回答出这么多的为什么,只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了,苏姑娘若一定想问出个为什么来,但请王妃安排侍卫,送你南下不就是了?左右鹿主事依赖毅亲王殿下,只要到了殿下身边,你总是能见到他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呢?”

  如果是个胆怯些的姑娘,听了这话或许会不安退缩,可如苏流光这样的人物,哪里是听到远行便会打退堂鼓的人呢?

  她可还真想去找鹿鸣问个究竟呢!

  杨英韶这话仿佛给了她勇气,苏流光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民妇知晓了,多谢世子提点!”

  苏流光走了,杨英韶便带着人踏上了归程。走不了多远,亲卫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将军,那位小夫人,莫非是鹿主事的相好?”

  之所以用“相好”这么个听着变不大雅正的词语,实在是因为鹿鸣的神奇操作——他居然说自己在南梁另娶了妻子,可不就是说在北边等着他的这个不算正房吗?

  杨英韶微微蹙了眉头:“什么相好不相好,你们说话可得在意些,那苏姑娘也是个好的,很不该用这样的词儿玷污她品格。”

  “将军莫非早就认识她?”有人问。

  “自然认识,她先前是侯府里的婢女。早年我与公主殿下从外头救了个冻得半死的人,放到侯府里将养,差遣她去看顾,这才成就了一段佳缘……”杨英韶三言二语,将那段往事带过,说到最后一个词儿,却有些犹豫。

  鹿鸣居然说自己另娶了妻子,不想叫苏流光再等他,这真算是什么佳缘吗?杨英韶撺掇苏流光南下找他时,心里是有几分仗义执言的不忿与不忍的,可是人走出了这么远,再想想却又有些忐忑。

  倘若苏流光去了,真碰了一鼻子灰怎么办?

  众士卒自然不知道杨英韶心里头的一桩官司,竟是哄笑起来:“却原来鹿主事有这样的缘分!将军啊,侯府里可还有如苏姑娘这样美貌的婢女,不曾指给人家的吗?小的们也愿意拼死力战,但求身负重伤时,将军能指派个美貌小娘子来照顾一二。”

  杨英韶分了分心,啐了他们一口:“别做梦了,这苏姑娘,原本是家慈身边的得力人物,本当她有大造化,谁曾想和鹿主事两情相悦!家慈不忍心为难这一双小儿女,方放了她出来,已然是心疼极了。再要是有这样的人才,如此没名没份给了出去——你们倒是想得美!当我侯府是为你们养美人的?”

  众人大笑,一个个都说,侯府中便是没有再如苏流光一样出彩的人物,可一般娇俏的美人总是有的。大家为了朝廷浴血奋战,整年整月归不得家,杨英韶身为他们的主将,很有必要在自己府中为他们找找适合做妻子的好女子。

  杨英韶根本懒得理他们。

  自打做了驸马,他也就不再住在侯府里了,不过是每隔三日五日地回去拜见母亲罢了。现在的永宁侯府里,只有一位老夫人是正经主子,她还调|教那些漂亮的小婢女做什么?

  至于公主府里的侍女们,那也不归他管。这些个属下若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家里疼着他们,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爹娘去请媒人的!

  再者,现下先帝的丧期还没过呢,有什么好事不都得再等个大半年的?到那时候说不定这些人早把今日的事儿给忘了。

  不过,照这么说起来,国丧当真是耽误人啊。分明有了一统天下的大好事,却不能尽情庆祝,而刚刚从战场上返回家中的将士们,便是有娇妻等着,也不敢肆意亲昵,也是可怜。

  至于要去南梁故地抓鹿鸣的苏流光——杨英韶本来觉得,他们二人本可以来一番小别胜新婚的破冰行动,现下也是没可能了。

  真是一对格外苦命的鸳鸯。

  他看着热闹还要感叹人家情路多舛,待回了京城,还了兵符,见了公主,夫妇二人闲聊时又提起此事,仍然是满心的不解。

  “鹿鸣那小子满心都是苏流光,好容易打完了仗能回去见她,为什么反要写一封信,劝苏流光嫁给别人?”

  公主也有些怪:“他不会是在梁宫里被人……”

  “这倒不会,他现在都有些胡须了。”杨英韶回答的很隐晦。

  公主微微皱眉:“倒也不一定非得……你去伪朝那边,可听没听说,他们那位太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

  杨英韶一怔:“殿下怀疑他断袖?鹿鸣……对了,鹿鸣竟然知道太子的寝宫里有密道!”

  公主把两只巴掌一拍:“这不就是了吗!他若是被那腌臜人物碰着了,说不准自己心里都嫌弃自己……”

  杨英韶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夫妻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得这猜测若是成真了,鹿鸣与苏流光这一对儿,怕是就成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