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梁国人确实也有几分骨气,叶清瞻这边往城里扔了十来天的石头,炸得城上的军士十有八九都挂了彩,可他们却坚决不肯投降。

  据他安排在城里的探子报出的消息,守城的将士们都已经多日不曾吃到过一颗米了,每日的膳食,不过是煮些热水,往水中倾倒些许米粉,熬成略微有些发白的糊儿,每人分一碗,不至于饿死城头而已。

  就是这样,也不投降。

  便是叶清瞻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若说伪朝还有风骨,便在这些守城军士身上了。都是壮士啊。”

  杨英韶以侄女婿的身份出入大帐,无人拦阻,闻听此言皱着眉:“可惜与我天军为敌,便是再有骨气,总归是胜不了了。说来,其他州县的伪军皆是闻风而降,不知这都城里的怎就如此硬骨头?”

  叶清瞻道:“伪朝的军士,悉皆从本地征召而来。当初我军明令,攻下一州便与士庶百姓均分土地。有如此仁政,敌军士卒自然归心——左右他们迟早是要返家的,若是归降天军,立时便能回去见父母妻儿,且南边天热,现下回去,还赶得及耕种自家新分的地。然而这京城中的守军,多半是无地可分……唔,而且,说不准伪朝许了他们些别的好处,是以勠力守城了。”

  杨英韶似是若有所思,盔沿下两条剑眉微微蹙起:“叔父,京城里人不稀罕土地,大约不缺银子,现下所需又缺乏的,想必是粮了。银子再多,总不能当粮食吃。要说当兵吃粮各为其主,他们固守城中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城中百姓何辜?守城军士都没有粮食吃,百姓们……怕是要易子而食了吧。倒不如让他们放百姓们出城,咱们舍些粮食与百姓,倒也是个积功德的事儿。”

  叶清瞻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忖度道:“如你所说……倒也不妨试试。”

  杨英韶说的是百姓,但谁说用粮食只能收买到百姓的人心呢?想让城里的人放百姓出来,那是难上加难,但若要借着抚慰百姓的理由,往城上送些粮食,倒是另有法子。

  当日燕军就推了床弩出来,巨弩大箭直射入城,箭头深深镞入墙砖楼柱,箭杆上却都绑着书信。

  绝大多数梁国士卒不识字,捡到了书信,无非交给上官。可也有几个人认字的,偷偷看一眼,那书信上写着“明日午时天军于西门外施粥可使军卒抬回与百姓食”。

  都不是什么难认的字,众人瞧着却都不大相信。若是燕国人有这么好心,又为什么要把他们的都城围得铁桶也似?

  但粥——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军士们晓得了,修城墙的民夫也晓得了,大家自有些心神惶惶。人人都说不信燕虏有这样的好心,可快到午时时分,他们还是忍不住向城外张望。

  燕军的攻势虽然不停,阵中却推出了十余只三四人方能合抱的大木桶,安在有轮的木板上,运向城下四十余丈外方停歇。

  饶是城下堆满了腐臭的污物,众人还是看到了那木桶中是腾着热气的稠粥。

  真是粥?

  燕军的飞石也停了,一时间,城上城下静寂无声,唯有那米麦粥冒着的白气,仿佛直钻进人心里。

  人饿得久了,闻到食物的味道,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

  梁国军官迟疑了许久,终于派出一百人的小队,小心翼翼试图去拉粥。这一百余人只当自己十有八九会死在城外了,却不想不远处的燕国骑兵只是看着——看着他们拉起拖木桶的绳子,费力地往城里去。

  都是饿得狠了的人,虽算得上是精壮汉子,但十余天不吃正经饭食,拖起绳子,脚下直打晃。

  直花了差不多一炷香时分,才将那十余桶粥运入城内。而就连城门大开的时候,燕军都没有乘机冲锋。

  难道是真好心?梁国军官原要叫人牵条狗来,好试试粥里有没有毒的,不想一名军士站出来:“将军,便叫小的试毒吧。狗吃了不中毒的东西,人吃了未必无毒。小的愿意以身犯险!”

  军官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是左右要死,饿死不如饱死。可他说的也有道理,因咽了一口口水:“好啊,你试试,每桶都找人试试。”

  登时又站出了三十余个愿意冒死的士兵,进行了一番筛选后,方挑出十多个看着瘦弱、毒死了也不大可惜的,一人发了一碗粥,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来。

  他们吃得叫旁人眼热。

  南梁本就是富裕繁华之地,京城更是树鎏金水淌银的所在。这些禁军士兵,不说人人都是吃香喝辣的大爷,至少是能不时去酒楼里吃两盅酒的。谁能想到有一日会连一碗白粥都吃得这样享受,甚至觉得能为了它去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几大桶粥都不冒热气了,吃过粥的人都跑了一趟茅房了,无人中毒。

  军官这才松了一口气,令将这十几桶粥分给兄弟们填肚皮,左近禁军士兵一拥而上,竟是要疯抢此物。监军官斩了两颗脑袋下来,方叫他们老实排队起来。

  可城头上不止有军士,还有修城墙的民夫呢。那些民夫腹中干瘪程度绝不亚于军士,见有粥喝,也想入队排上一排,却被士兵们提了刀鞘劈头盖脸打出去:“老爷们兀自不够,哪有多的与你们吃!”

  众民夫要争辩,可对着雪亮亮的钢刀,却是只能把话咽回肚皮里去。

  就算明天饿死,也胜过今天被军爷一刀剁了脑袋。他们只能讪讪离去,一边走,一边死命吸着这带着甜美粮食香气的空气,仿佛多闻几下肚皮就能饱了似的。

  军士们便接着吃粥,一个个十分振奋。而守另几处城墙的人也听说了此事,纷纷赶来分一碗粥。

  他们终于能填一填肚皮了!他们也有力气说笑了!

  可不多久,还没等到大家都吃到一碗,城墙底下马蹄声响,却是禁军大将带人上了城。

  见他们果然如民夫告诉的一般在吃粥,那将军吹胡子瞪眼,勃然大怒。问明了果真是燕国人送的粥后,脸色更红,当即将那下令出城取粥的军官砍了头,又要悬在箭楼上:“敌军的东西你们也敢吃?是不是想要通敌?”

  有人为官长叫屈:“将军,咱们没想通敌,实在是敌军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守城啊!”

  那将军红彤彤的酒糟鼻几乎冒出血来:“把他给我砍了!敌军若是在粥里下毒,你们一个个都得被药死!”

  他声音洪亮,全然不是饿了几天的人能有的声气,然后他那些身强力壮的亲兵,便将剩下的粥统统泼下了城去。

  一名还没有领到粥的小兵士,见那冷掉的粥落下城墙时,发出了一声抽泣。可被将军亲卫的目光扫到,便将他也拖出了队伍,狞笑道:“你要吃粥?那就下去吃吧。”

  说着,竟将他丢下了城墙。

  惨呼响起,随即跟着“砰”的一声戛然而止。

  而城外,燕国军阵仍然安静如初,直到那大将带着人走了,燕军才又拖出床弩,向城上射箭。

  这一回,箭杆上缚的却是一条条白布巾,上头写着“缚此于臂弃刀枪者不死”。

  夕阳如血,暮色四垂。在亲兵簇拥下的杨英韶,收起手中的牙雕望远筒,踢踢战马的肚子,回中军帐去了。

  两个多时辰之后,梁国都城的大门,在夜色里悄悄打开。十余个手臂上绑着白布巾的士兵,出现在城门外。

  燕军入城,但见城墙上肃立的梁国军士,人人手臂上都绑着白布巾。军中制式的刀枪弓箭甚至连军旗,都远远地丢在一堆,显然是起足了“弃刀枪”的范式。

  燕军将士们便从怀里取出冷掉的干面饼来与他们,用不大熟练的梁国方言道:“吃慢些,你们饿久了,吃快了要撑死。”

  一个人一个杂面饼,虽然不大,又粗糙难嚼,可这是粮食啊。

  城头上的权力交接,在嗡然的低语声、细微的抽泣声和咀嚼声中完成。偶尔也有一两个梁国军官发现异常又不肯跟军士们同流合污的,也被人抽刀抹了脖子。

  待天光普照在这座巍峨高峻的大城上时,城墙上的军旗都换了“燕”字。而人马皆披重甲、曾令柔然可汗都望风丧胆的重骑兵,也已经进了四道城门。

  马蹄声起落,响彻全城,不时伴随遭遇梁国残军抵抗时的厮杀声。听闻消息的梁国百姓忙不迭关了院门,全家人关在屋子里,或是躲进地窖里,神天菩萨地祈祷燕国人不会冲进门来抢劫。

  其实抢劫又能抢什么呢?无非是拿些浮财走,再不然抢些妇人走。但只要仗打完了,能出城了,能找到粮食吃了,便是家财妻女都被燕国人带走,又有什么要紧?大家都能活下来,总胜过一家人围在一起饿死!

  但燕军没有抢掠不说,还叫投降的梁军士兵在里巷里一户户喊过去。道大燕天军午时施粥,各家妇女老弱尽可来领,粥水管够,但若是精壮汉子要吃粮,需得帮燕军干活儿去。

  午时到了,果然是家家户户都派了饿得快走不动路、直如活骷髅一般的妇女儿童出门领粥。燕国施粥的军士大方,端了碗来便挑稠的舀一碗,端了锅来便有稀有稠给一锅。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麦与土豆就放在烧得滚滚的大锅旁边,数十名也想吃粥、可家中老幼妇女都死没了的汉子,蹲在一边洗土豆,往空锅里倒水。

  待叶清瞻与杨英韶等将官进城时,燕军和自愿相助燕军的百姓,已经在宫城外头摆起了强攻的阵势。而肚皮里头终于见了粮食,逃过一条命的梁国百姓,悉皆伏于路旁,叩首哭泣。

  杨英韶勒了勒马缰:“皇叔,百姓的样子……瞧着叫人心酸呐。咱们不像是来灭了伪朝的,反倒像是来救他们出水火的。”

  “可不是救人出水火么。”叶清瞻道,“对了,你安排人,将营里所储的烈酒也都运进城里来。那些守城伤了的士兵,要是还有救,就把腐肉切了,拿烈酒给他们洗伤口,能保一条命是一条命。再者,今夜开始强攻皇城,多少也会有死伤的。”

  “皇城……”杨英韶掂量了一番,问,“不许他们投降?”

  “留着个废物吃我们大燕的粮饷?”叶清瞻冷笑一声,“早先我也想过要他们投降,好叫陛下和仙娘看看新鲜。现下却觉得,直接打死得了。南梁伪朝又不似柔然家,与咱们言语不通,习俗相异,实在不好派人统治,只能靠小明和可汗家,拉一打一,消耗他们。可伪朝百姓与我大燕百姓何异?要他们的皇帝贵人又有什么用?”

  杨英韶点点头,道一声皇叔说得是,唇角却不由抬起,旋即低了头,银盔护面,挡住他那一霎有些狞厉的笑意。

  终于到了今天。

  要是可以,他想让梁国的皇帝也感觉一下被万箭穿心的滋味。

  自打重生以来,他一力要做个磊落慷慨的好男儿,而命运待他亦不薄,如今功成名就,父母安康,又有爱妻娇女相伴,那一世跌跌撞撞犯的错和受的伤,如今已经很少记起了。

  便是如毅亲王这样曾下令杀他全家的仇敌,如今既然是并肩作战的袍泽,他便可以放下那些带毒刺的记忆,转而全心辅助他成事。

  但唯独南梁皇帝不一样。从那时便是仇敌,如今也是仇敌。若是不彻底铲除了,说不准还要蹦跶两下——万一他投降了,却在进京献俘时引来什么波折,甚或伤了公主,杨英韶绝不会原谅自己。

  现下,离上一世里公主离世的那一天,只剩下两个月了。

  虽然知晓今生与那时不同,但他仍然有些隐约的不安,非得让她平安度过那个日子,他才能放心。为此,他愿意为她排除掉一切可能伤她害她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