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死,整个燕国都是要服丧的。毅亲王府自然不例外。舒兰与得盯着下人们赶制一批白麻布衣物,叫家里上上下下都换了,还要将府邸里所有鲜妍的装饰尽皆收起来,将伎乐的乐器舞衣也都封存入库——所有人都至少得服十个月的国丧,如毅亲王府这样“世受国恩”的宗室重臣,说不准还要多守一阵子。

  这段时间内,慢说不能取乐,便是连食肉吃荤都不行。

  这还不算完,舒兰与还得收拾一批白布,送到叶清瞻军中去。

  她将亲王府和四州的官库搜刮一空,送过去的布也只够将领们做条白战袍更换,寻常将士,只能在手臂上缠一道白布以示悼念罢了。

  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如杨英韶所帅的禁军,一时之间连征集这么多白布都成问题——虽说没有染色的粗白布最多也最贱,但平日里这玩意都是平民小户们自家织了用的,很少拿去卖。仓促间,便是大布商也筹不了许多白布的。

  皇帝的驾崩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大家原本都以为,他至少还能再坐上三五年龙庭的!

  这消息在燕国人看来,不啻是晴天霹雳——虽然皇帝晚年先后弄废了儿子,猜忌了重臣,惹怒了皇后,气走了弟弟,但他这一辈子没干什么祸害百姓的事情,而百姓们又怎么会在意王侯将相们的个人恩怨呢?

  他们只晓得,大行皇帝他杀贪官,办银行,给无钱读书的贫家儿女机会去读农塾工塾,他们学会了本事,可以入官府做吏员,也可以去朝廷的工坊做头目,那都是施恩于黔首万民的大好事啊。

  圣明天子一日乘龙而去,他的孙子做了皇帝,还能不能像祖父一样,心疼百姓?

  四州虽是叶清瞻的地盘,可百姓们听闻皇帝驾崩,也无不大哭的。至于外头的军民,便更是个个如丧考妣。

  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认为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了。

  譬如柔然可汗,就觉得趁着燕军沉溺在痛苦之中时,他若是努力挣上一挣,从杨英韶的包围圈里逃出去应当是挺有指望的。

  而梁国皇帝,更是一个激动办了宫宴,欢庆老对手驾鹤西去——若是能顺便把驻扎在他都城外的那个毅亲王也带走,他愿意在皇家寺庙里给叶老头儿供上一个海灯!

  他的京城已经被叶清瞻围了两个月了,而这缺德鬼根本就不想攻城,每天都在城墙底下搞会餐。

  守城将士的军粮眼看要见底了,粥锅里越来越多地出现稻草、菜根,甚至破布头之类的东西,荤油却是难见一滴。每天眼睁睁看着燕军在城下烤全羊喝糖粥,那是个什么心情?

  带兵的将军咬牙切齿,命人将秽物大桶大桶泼下城去,指望熏得燕军吃不下东西。

  但抵什么用呢?燕军后撤三百丈,那些秽物生出的蚊蝇烦扰不到他们,想飞上城头倒是容易得很。

  在这种时候,连一向奢靡的皇宫与清贵高门的府邸中都不敢再浪费食物了。往昔用一餐膳非得要十多道菜的贵人们,如今有四荤四素也都肯满足了,至于宴会,更是许久没有人举办了。

  情形当真好生凄凉。

  梁国皇帝先前真是连觉都睡不着了——左近已经没有一个州县能派出军队来,更遑论从虎狼一样的燕军手上救下京城,眼看他就要困死在这里。

  要么投降,要么饿死,总之大梁的二百年国祚是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甚至跑去太庙祭告列祖列宗,扑在殿中哭得像个八百斤的孩子:“朕究竟做错了什么?苍天弃朕,百姓离心,众臣无能,燕寇狼子野心!”

  原先他只是想骂一顿这个辜负了他的天下,但谁想列祖列宗竟然显灵了,第二天,城下的燕军就都换了素服。

  然后探子送来了消息,说是燕国皇帝死了。

  梁帝差点儿跟着当场去世,待缓过一口气,确认这消息属实之后,他先是大笑三声,然后哭得比在太庙那一鼻子还惨。

  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来人,传朕旨意,今夜大宴群臣,不醉不归!”

  ——他是真觉得自己得救了!派去燕国的探子都传回过消息,说叶清瞻和故去那位的关系很好,但跟太子、太孙都不亲近。所以,在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叶清瞻敢不救京城,擅自发兵侵害大梁,但现在他的靠山都倒了,难道就不怕朝廷跟他算账?

  以梁帝自己看来:若是有个人,手里捏着一支能灭了邻国的大军,还跟自己不大亲近,更与自己同姓同族,很有篡位的资格,那他不宰了这人定是没法安睡的。

  大家都是一国之君,想法大略是差不多的吧。

  所以叶清瞻要是聪明,就该立时撤军回去。他还有四州之地,若是扎牢了篱笆,说不准不会被朝廷直接灭掉。

  说不定,明儿一早,京城之围就解了!

  等燕军一走,他立时就要将那些敢直接投降敌寇的官员百姓统统抓起来,能砍的都砍了,不能砍的也要好好吓唬一番才放回去。

  他还要修造大海船,再也不能让燕军从海上登陆了!

  对了,若是燕军跑得匆忙,没把那些移民带走,那可就太好了。他们可以让这些移民做奴婢!奴婢总是没有人嫌多的!

  他打了一手好算盘,宫宴上亦与群臣提及自己的推断,大家无不赞同的。

  一时间,满堂冠带,悉举宝杯,齐贺大梁国运旺盛,陛下实乃天相之人。在这样的赞颂声中,便连丝竹之音都分外悦耳,舞女们的丝袖下露出的桃花面也格外妩媚。

  一道道已经有一个月不曾见过的精奢菜肴流水价送上来,更是给这场宴会增添了无尽的欢悦——等燕军退兵,他们就能再次得到整个大梁的供养,这些精美的菜肴,从此日日都能享用,再也不必在每一餐时都于回忆中红眼眶了。

  而城外燕军中军帐里的叶清瞻,则将手中的密函递给帐中诸将,冷笑道:“皇兄方大行半月,大燕子民无不痛心疾首,贼子却……”

  他说不下去了,语带哽咽,几乎要将两排牙咬碎一般。

  诸将传阅那封密函,亦是个个愤恨:“他好大的胆气,这般关头,竟也有心办宴席?”

  “他们还有多少粮食,竟能如此铺张?这一桌一貊炙——他请了上百大臣啊!”

  “末将听说,城头楚军已然吃稻草了,和马差不多,他们这些人还……”

  “可见贼人深恨先帝!”

  “若是激起兵变才好!”

  叶清瞻听着诸将的言辞,拍了拍巴掌,待众人安静下来,方哽咽道:“贼子定是料定,皇兄大行,燕地情势不稳,你我只能撤兵回去,他们便得救了——本王定不遂他们愿!且莫说京城中太上皇与大长公主主持朝政,陛下虽年少,但也是饱读诗书的圣君,定不致叫大燕混乱,便真如他们所望,朝中暗流涌动,本王也绝不撤军!”

  大约只有一秒的静滞后,众将轰然齐呼:“不撤!”

  这声音从中军帐中传出去,自有士兵们彼此打听将军们在喊什么,守在帐外的毅亲王亲兵便与他们如此这般地分说。

  于是连寻常士兵们也纷纷气红了眼。

  他们的圣君不在了,敌人却要心怀恶意地庆祝——他们凭什么要撤兵?南征以来战死的袍泽难道白白死去了么?这数年四州军民咬紧牙关攒下的钱物都耗在了这场战争中,难道就白白抛费了么?

  还有,他们中不少人的家眷已然移居到大河以南了,不少人都已经分到了土地!军队撤走容易,百姓们怎么办?难道能把爹娘妻儿留在梁国,任这些连自己的百姓都不当人的猪狗奴役蹂躏?

  有人跟着高呼“不撤”,声浪一波波传向燕军营地的各个角落,中军帐里的将军们听着,甚至有人当即便拍了胸膛,自荐带人攻城,今夜就要叫梁国的都城改个姓的。

  军心可用,叶清瞻却没有松口:“不急,待咱们的人在他们京城里散布一番这消息再说。明早咱们列队,听我命令攻城。”

  将军们皆满口答应,出去了却各自嘱咐所部,只道敌人既然如此不做人,那大军破城之日,就照例不用把他们的重臣高门当做人了。

  而叶清瞻也没闲着。他自然有能在城里散布空气的人——今夜先传说燕国人要撤兵了,所以陛下与大人们都在欢宴庆祝,将那宴席的场景说得越奢靡越好,好叫守城的军士们相信战争的确快要结束了,使他们高兴那么一下。

  顺便,也让他们中间一些比较容易想多的人,先酸一下。

  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当他们从城头上眺望到燕军非但没有走,还准备动手攻城时,就比较容易崩溃。

  ——你们不是说,燕国人要走了,所以你们饮酒取乐快活了一整夜吗?那现在,燕国人不仅不走,还要跟我们决战,你们又如何解释?

  高门贵人酒足饭饱,快活得不得了,而守在城头上要跟燕人性命相搏的人,昨夜却连一碗干净的井水都没有喝到,连一口没有掺杂砂石和草根的粥都没有吃到!

  这一夜的月光,在宫城的丝竹笑闹声中流淌出旖旎的盛世气象,而第二日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向巍然耸立的梁国都城时,燕军的鼓号也响起来了。

  几名欢快说笑的梁国军士,说着“燕贼大概是要走了”,一并跑上望垛观看。

  可是,当他们朝着城下望去时,脸上笑意便都不见了。

  城下,数万燕军已经列阵完毕,随着鼓声缓缓向城下推进。上百架高大的投石机、火砲机和楼车,已经显出了身影,在步军阵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燕国将军们清一色着白战袍,那耀眼的白与士卒们的刀戟寒光交映在一起,简直有些刺眼。

  他们没有呼喝,可即便在城墙上,也能听到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一下又一下,仿佛重重砸进守军心里。

  他们像是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雪,要吞没这座沉浸在明媚春日中的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