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无论是宫中的,还是王府中的,总都是经过训练的。别看他们走路时稳稳当当,绝不会跑起来,可速度却绝不比跑得慢。

  不多时,那太监已经到了叶清瞻与舒兰与面前,行了一礼,道:“搅扰殿下,奴婢在王府里得了殿下等的消息,不敢耽搁,是而赶来园子里头,好禀报殿下早知晓。”

  叶清瞻甚至还笑了一笑:“事情皆如我所料么?”

  太监脸上带了笑:“殿下英明,正是在殿下料想的地方,半点儿不差的。”

  舒兰与听着他们两个人像是打哑谜,见叶清瞻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又看那太监,却也不像是听说了什么好消息的样子。

  连笑容也只是恭维主子罢了。

  “到底是什么事?”她奇问,“你今日带我出来玩耍,还放不下?是什么大事儿吗?”

  叶清瞻点点头:“自然是大事儿,伪朝又来了。”

  “又来做什么?……又来侵袭了吗?”

  见叶清瞻点头,舒兰与脸上的好奇一时尽数换成了愤怒:“有完没完?这可又是乘火打劫了!上一回是赶着你我新婚,这一回是赶上柔然人南侵,这……这莫非是他们约好了吗?”

  “约没约好不要紧,当他们约好了就是了。”叶清瞻还是笑眯眯的,显然是成竹在胸的样子,“无论怎么说,伪朝到底也是夏人啊,勾结柔然夹击大燕,这事儿做得,不像话。”

  “不像话”三个字实在是太轻飘飘了!

  如果这事情落到儒生们耳朵里头去,他们手下那几杆秃笔能把南梁皇帝的祖宗八辈都骂得活过来。

  虽然如今南梁北燕划江而治,可他们谁都没承认过对方是“皇帝”啊,理论上,这两片国土还是属于一个王朝的。

  而柔然已经不做中原藩属许多年了,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外族。

  拉着外族人打自己人,输了是笑话,赢了是贱人。无论输赢,人心都要没了。

  舒兰与不懂战争,但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却懂得王侯将相们挖坑的手有多黑——也许南梁皇帝只是被叶清瞻“调兵北上”却又“不肯支援禁军”的动作迷惑,以为大河防线上有机可乘,才想着要北伐一雪前耻的。可这时间卡得恰到好处,叶清瞻既能摆出一副腹背受敌的哀兵架势,扣锅给他骂他勾结异族,又能毫无压力地挥师南下,把背后安心扔给友军。

  既然里子面子都齐了,那么,天与不受,反受其咎。

  叶清瞻这么笑眯眯的,那肯定是做好准备了。

  虽说上一回反击战他也打得挺漂亮,但没有拿下对方的城池,最后也只是获得了一笔战争赔款罢了。

  对皇帝和贵族而言,一笔赔款,是不值得心疼的。反正转头就可以从赋税上多收一些回来,那赔款给他们造成的“心痛感”,实在是太轻了。

  所以他们还敢再手欠。

  而叶清瞻并没有解恨,他拿着当外挂用的弟弟被南梁人搞得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而他辛苦攒起来的粮食被抢劫焚烧,百姓也死了不少——让百姓多多繁衍,再等着婴孩们成丁,需要多少年呢?可摧毁这些来之不易的人口,一场战争就够了!

  想让四州长治久安,哪怕不能把南梁直接灭掉,也要把河南岸的战略要地、名城大邑统统拿下来!

  思及此处,舒兰与也知晓战争是不可避免了,但她跟着叶清瞻再往园外走几步,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叶清瞻停下脚步看她。

  “这次南征,你要亲自去吗?”舒兰与问,她自己都听得出,说话的声音里藏着多少隐约的不安和不舍。

  叶清瞻看了她,点点头。

  当然要亲自去。

  不亲自上战场,如何能够完全控制住他的南境军?

  这一回不比上一回了!那一次,叶清瞻是心知肚明不能把南梁怎么样的,带着大军南下,纯粹是为了消耗南朝的有生力量。是而军中有袭扰南梁百姓、掳掠粮草金银的事情,叶清瞻也并不制止。

  但这一次,他是想要灭了南梁的。虽然现下还不敢说出这话来,但夺下的城池,他再也不会允许南梁朝廷“赎买”了。

  只要是燕军所到之处,当地的百姓,从此就是大燕的百姓!

  舒兰与挑了挑嘴角,她想露出微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半晌也只得道:“你万万要保重。我知道你武艺高强,等闲人伤不到你,但是——要喝煮开的水,要清理军营的垃圾,不要吃生的食物和生水洗的蔬果,这些你要记在心上啊。”

  她的话语声音不大,和脚步声一道在积雪的梅园里响起,倒衬得那园子都更空荡了几分。

  叶清瞻忍住不笑,郑重答应她。

  两日后,燕军果然南下了。

  梁军北伐时选择的两处主攻渡口,正是叶清瞻“调出军队”的两处塞堡。想来南梁的探子也侦知了,毅亲王曾经从这两处调出了两三万人的军队,此地兵力空虚,正好可以进兵奇袭——可他们并不曾发现,叶清瞻调走的人实非南境军精锐,不过是当地训练了三五年的民兵罢了。

  铠甲武器这些只要有钱就能弄到手的东西,燕国现在是不缺了。这些年燕国的财政状况着实不错,而皇帝便是千傻万傻,至少有一点是做的很好的——他不是个用朝廷的钱满足自己私欲的昏君,和叶清瞻、峄城公主他们一同定下的改革策略,他也始终坚持着。

  于是叶清瞻也得以用正规燕军的装备武装了他的民兵,骗过了南梁的探子。

  南梁军队出手时气势汹汹,原是想着要一战雪耻的,却不想碰上了硬骨头,在两处要塞下头打成尸山血海,却连第一层工事都没冲过去。

  主将尚且以为,守军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虚张声势,拼死反抗的。因此拿出了十倍劲头,逼着将士们豁出性命往上冲。

  可一掉头,发现后路被叶清瞻抄了。

  叶清瞻的大军也绕了大河防线,直接从海上闯进南梁腹地,乘着海防空虚,绕过防守严密的都城,直接从后头夺下了临河的数处要冲。

  南军要回师,却是难上加难了。

  他们退不了,后援的燕军却能直接渡河南下。不但如此,大批的燕国移民也从江上过渡,多是燕军将士们的家人——但凡愿意来南梁的人,叶清瞻都答应给田地,若家中还有人是在燕军之中,更能比寻常百姓多得三分。

  燕军每打下一个地方,便派有能数会算的人统计当地耕地林木,其中三分之一分给这些燕国移民,三分之二按梁国百姓人口数均分。

  南梁这块地方,被同一个皇室统治了二百多年,早就到了富者田联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地步了。燕军虽然要抢一部分土地走,可对绝大多数没有土地或是土地极少的梁国农民而言,却是天降鸿福——便是每人只能分个薄田两亩,也胜过一分地都没有啊。

  再说,先前那些家里有无数土地的大老爷,也只按家中人口分得一人几亩田地呢。

  大老爷们当然是不服的,颇有人纠集了家奴,想要跟不讲道理的燕军决死一战。

  然而,家奴们先前听话,是因为附户在大户名下可以不给朝廷上税,而非被饱读诗书的老爷们仁德感召。当初既是为利来,如今便可为利往了。

  燕国人既要给他们口粮田,还是按人头分的,谁还想在大户们名下给别人添资财?更况燕人那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有刀枪有铠甲的。他们这些壮丁,平日欺负欺负乡邻倒是得心应手,拿起武器和燕国军队干架,便真是嫌命长。

  也有不信邪的大户人家大胆试了一试,然后全家去世。拜他所赐,本乡的每位百姓又能多分一条田垄了。

  全家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这一带所有的大户人家都老实了。

  算了,不闹了,燕国人只是拿走了田地,又没有把他们的家财都分掉,更没有把他们的祖坟也挖掉。就算全家只剩下几亩地,看着便是令人心酸落泪的可怜境况,那也总比一家人死得整整齐齐好许多来。

  叶清瞻一点也不捂着消息,只巴不得知道燕国人打算的梁国百姓越多越好。

  “天军来了分田地”“天军来了不纳粮”的传闻,比有腿的跑得还快,比有翅膀的飞得还远。先时梁国百姓还出力相助自家军队,如今听闻燕人更好,便是军中健儿,也多有逃亡回家的,只等着燕国大军打到本乡,好分块田地种起来。

  如此,除却大城还要费人力打上一打外,别的地方竟都是望风而降了。

  舒兰与单知道叶清瞻为了南征是做过准备的,可没想到,这进展竟然会如此顺利。还不到谷雨,南梁的大好江山便被他打下了多半,都城和其他几座大城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周遭连个能收购粮食的地方都没有。

  叶清瞻不急着打仗,他知道那些金城汤池打起来费事儿,但若是不打,要不了多久,就会从城里头乱起来了。城里头土地金贵,修不了粮仓,人口却多。就凭粮商屯的那点儿粮,撑不了多久。

  百姓没有粮食吃,只能刨些草根,啃啃树皮,又或是将破衣烂衫煮来充饥,没别的法子。但驻军若是也没有吃的,可就不会那么平和了。

  身藏利器,杀心自起,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叶清瞻就叫围着这些大城的燕军士兵没事儿烤烤肉,抬出大锅来煮麦饭,大桶大桶的油和糖倒进锅里头,混着粮食的香气,直往城头上飘。漫说城墙上那些饿着肚皮的楚军士兵了,就是从来吃香喝辣的叶清瞻本人,闻着也觉得这甜麦饭的味道煞是诱人。

  他忍不住想起在泽州王府的舒兰与来——若是他的王妃在此,一定又要带着一脸得意的笑,道:“论及缺德,天下也没有谁比得过你叶家人的。”

  但他知道,他的阿婉为他的缺德计策骄傲。忍不住着人备了笔墨,写封信给舒兰与,等她回信夸他。

  却没想到,他的信,舒兰与根本没空看。

  ——与叶清瞻的信同时送到毅亲王府的,还有皇帝大行的消息。

  早不走,晚不走,杨英韶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捷报送到京城,皇帝大喜,一句“赏”只说出第一个字,便突然栽倒了。

  这一回,连太子身边的漆御医都上了,也没有用,皇帝到底是没有挺过来。

  江山易主,继位的却是太孙,太子毫不犹豫地把皇位丢给了儿子,自己当了太上皇——毕竟儿子再长几年就能亲政了,到时候把政务丢给这小子,他就可以安心休养了。

  而远隔半个大燕,舒兰与也得把同服国丧的事儿折腾清楚了,端得是忙得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