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燕军越来越近,城墙上的梁国军士终于醒过神来,飞跑着去请将军校尉。然而哪里轮得上他们来喊人呢?军官们早就得了消息,已然骑着马冲过来,在城墙根下跳下鞍子,正恨不能手足并用地奔上城楼呢。

  与他们打过照面的士兵,都发现他们的神情不那么平静。

  将官们在城墙垛子上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往箭楼上跑——箭楼高,便看得远,他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才能判断燕军的情况。

  从先前的情报上来说,叶清瞻只带了大约四万人围大梁都城。虽然梁军破不了围,但凭四万人想要强攻梁都,那也是难得紧的。今日燕军突然动手,却是为什么?

  以梁国皇帝和兵部大人们的意思,大约是因为叶清瞻急着回国,而放着大梁都城不打,多少有些不甘心,所以试着攻打一下。只要能坚持几天,燕军就不得不撤走,这围城之困也就解了。

  可是,亲自带兵的军官们不大敢将自家性命都交付在大人们的揣测上,他们还是更信赖自己的判断。

  这上了箭楼,便能扫到一大片燕军的动向,扫到了燕军动向,便有人变了脸色。

  燕国人绕着整个梁国都城结阵,从军阵的厚度来看,这绝不是四万人能摆出的排场。

  更有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后问身边的参将:“你看看,燕人阵里是有两杆帅旗不成?”

  被问到的参将,先年也曾打扮成商人的样子,去燕国刺探情报。如今举了偷偷带回国的远望筒一扫,脸色便极差了,连举着远望筒的手都在哆嗦。

  “是两杆帅旗。”他说。

  “怎会有两杆帅旗?敢是燕虏疑兵之计,故意打两杆旗,好叫我们分不清那伪王在何处么?”

  参将将手中的远望筒递给上司:“将军请看,两杆帅旗是不同的。一杆是伪王的虎头旗,另一杆是飞熊旗。”

  梁将细细分辨,皱着眉头问:“这飞熊旗又是怎么个意思?”

  “是伪朝永宁侯府的旗号。打出这旗,若不是永宁侯自己来了,便是他儿子来了。”

  “……永宁侯府?杨承熹?杨英韶?”梁将想起那两个连他们都知道的名字,死死盯着自己的部下,“杨承熹不是在守他们的北境吗?他儿子不是在和柔然人厮斗么?他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就算他们没来,来的也一定是能代表伪永宁侯府的人。将军……或许应当想想,重要的并非永宁侯府派了谁来,而是永宁侯府怎么会来,且与这毅亲王府合兵一处,他们想……”

  梁将飞速地思考,可越想越是心惊。

  永宁侯府当然不是来赴宴的,他们要么是来助阵的,要么是来抢功的。无论他们来干什么,燕军的实力都大大增强了。

  还有啊,永宁侯府来了,就相当于燕国的朝廷仍然支持这次南征!

  对梁国来说,亡在毅亲王手中和亡在永宁侯府手中毫无区别。就算他们亡国之后,新的燕帝会收拾此次战争的罪魁祸首毅亲王,可他们还是已经完蛋了啊。

  虽然世上做将军的人,多少都会抱有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梦。可是,燕国人兵不血刃地夺走了梁朝的大部分地方,可见大梁百姓的心也早就不向着朝廷了……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绝无冲动为朝廷和陛下捐躯献身。

  而敌军来得源源不断,燕国显是并不打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灭掉梁国,一统江山,是整个燕国的国家意志。

  永宁侯府,毅亲王府,燕国人最善战的军队和最能打的将军都在这座城下了。

  要跟这些人决一死战吗?

  必然是无幸的呀。

  将军们并不怕以死报国,但他们死后,皇帝会怎么样呢?这位可是上一回就掏了一大笔钱买燕国人退兵的“圣君”,昨儿个晚上更是在宫中通宵达地宴饮,以庆祝燕国皇帝升天,预祝城外的敌军退兵……

  一个这么热爱生活的皇帝,是会以身殉社稷,叫天下万民看看大梁的骨气呢,还是会麻溜地赤着膀子出门投降?

  若是他们拼上性命也只能让皇帝晚投降那么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时辰……

  若是他们死后,家人部属通通没了人照顾,反倒被燕军清算报复……

  那还殉什么国?反正大家都是夏人,投降也不算被异族侮辱。

  更况,若是大梁强盛无比,他们也想灭了燕国啊。大河南北,本就是一国!如今大梁虽然灭不了燕国,可被燕国灭掉,也算是九州归一……

  将军们犹自无法拿捏继续抵抗的后果,寻常士兵,便更是心意浮动了。

  昨日他们都听说,燕国人今天一大早就要退兵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在城头上吹着冷风咽发霉的稻草了,可以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领到皇帝陛下犒赏他们的酒肉,吃到从城外运来的新鲜粮食……

  哪怕只是想想这样美好的未来,便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挑。

  可今天早上天一亮,情形怎么跟大人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燕国人这是要来拼命了!

  他们不仅不会得到皇帝陛下的犒劳,见不到日夜为他们操心的父母妻儿,吃不到新鲜的粮食,也睡不到安稳的觉,还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被燕国人杀掉……

  人最怕的不是失去,而是以为自己本可以得到。

  燕军甲胄鲜明,刀枪映日,低沉的号角声连绵不断,军鼓一声接着一声。城上的人看着只觉得心惊,知晓他们即将冲锋,但却不知道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们不再前进了,他们支起盾牌了,他们的阵型缓缓地变化,一些青色的大石块被从阵后运到前头来。

  接着,六十多架投石机几乎同时甩出了攻城用的巨石。

  这东西梁军是不大害怕的。大梁南迁之后,在这座都城经营了近百年,城墙又高又厚,十分坚固,想凭借一些石块儿砸坏城墙,那当真是休想。

  梁军将士们纷纷在城墙跟下蹲下身子,从设在低位的箭口弯弓搭箭,准备杀伤很有可能借着这阵投石雨冲锋的燕国人。

  但奇怪的是,燕国步卒一动不动,而那些落向城头的大石块,却在与城墙发生撞击的一刻猛然的爆裂开来。

  如成年男人的拳头般大小的碎石飞砸向周遭的士兵,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更大的杀伤却来自那石块爆裂开时的气流——甚至有人被这气流推得直摔下城去,当场便不活了。

  伤害还非止于此。

  那石块里竟然藏着许多生锈的铁钉铁渣,当石块爆开的时候,铁钉铁渣也一起飞溅出来。城墙上的士兵虽大多带甲,可甲胄并不能捂住身体的所有部位,许多人的腿脚手臂都被这些乱飞的铜铁扎伤了,那些碎渣直嵌在血肉里,受伤者血流不止,却又因铜铁渣渣过于细小,实在剜不出来。

  军士不比寻常百姓,大家都知晓,那生锈的铜铁是带毒的。若是不能将这些东西尽快从身体里清出去,受伤者很快就会高烧死掉。可现下哪有那许多军医,来替他们细细找寻嵌在肉里的朽铜锈铁?

  在燕国人两波轰炸中间的那会子,受伤的士兵们问兵官郎中几时能来,他们便一脸不耐:“不想死,便将伤肢截了,铜铁毒便害不到周身。”

  ——可那些士兵怎么能将自己的手臂或腿砍下来?他们不比军官们出生高门,等这场仗打完了,若是他们还活着,迟早还是要离开行伍,凭借自己的力气弄口吃食,填饱一家老小的嘴。

  到了那个时候,若是缺胳膊少腿,还怎么赚钱养家呢?

  饿死可也没比战死舒服到哪儿去啊。

  听闻如此回答的士兵正在心生怨怼,便听头上又是一阵“咻咻”的疾风破空之声,转眼间,燕军的第三批石头又砸过来了。

  梁国将领自也是愤怒的。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燕国人甩来的石头会一碰就爆炸,但燕国人这一招确实无耻的很!既然要攻城,为什么不明刀明枪的来干一场呢?偏偏要在远远的地方扔这些东西!

  照这么下去,就算燕国士兵一个都不奋勇,谁也不冲锋,梁国的守军也要被这些石头里爆开的碎渣全部变成伤员了!

  那还怎么守城呢?

  有人已经站不住脚,而另外有些人还打算坚持一下!

  这燕国人砸来的石头再厉害,归根结底也是些石头。梁国的都城外面沃野千里,实在没有多少石块好叫燕国人如此浪费的。

  等燕国人找不到石头了,自然就不能再于如此遥远的距离搞骚扰了。

  这么想的人倒也有道理,燕军的确很快就无法在附近找到合适的石块了——但石块这东西,却也不是一定要散落在旷野里的!

  比如说就在京城外一百多里的地方,梁国先代皇帝的皇陵享殿啊,神道边的神兽石雕啊,可都能拆出不少石头来!

  当梁国的将军发现燕国人扔进城里的东西中还包括他们先代皇帝的灵位神主时,“等燕人的石头用尽”这个想法就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