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左近的这一番恩怨,叶清瞻和舒兰与是不知道的。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朝廷发来的邸报。

  第一条消息,是敌酋次子巴答为我大燕天军神威所慑,弃戈向化,皇帝陛下封其为镇朔王,赐宗室女为妻,加恩赐银,送返汗廷。

  第二条消息,是绥和伯阿吉格主动请缨,率军奋勇血战,斩敌数千,大获全胜,然而战斗中不慎受伤,药石罔医,不幸身亡。朝廷加恩其子明噶图,封为绥和侯,加恩子媳梨山公主,赐封邑梨州。

  舒兰与捂着汤婆子,抿着叶清瞻特意安排王府厨子准备的无糖奶茶,还是把眉毛打成了结:“我怎么看着这邸报好生古怪呢?阿吉格会为大燕血战殉国?我不是说他坏话啊,他家小明是个好孩子,能为大燕打仗,我也相信的,阿吉格么……这老东西奸滑透了,他不会是想投奔柔然大汗,被砍了头吧。”

  叶清瞻歪在引枕上,逗舒兰与新养的长毛小白狗玩儿,“嘿”了一声:“咱们那位陛下,这段日子最擅长的就是逼人去干人家不想干的事情。阿吉格肯定不愿意血战殉国,但说不定他根本没的选呢?”

  舒兰与想了想,点了头:“不过他死了也算为民除害,至少这样,小明和姿姿保住了。他们两个再也不比别人低一头了。”

  叶清瞻咳嗽了一声:“你能不能换个称呼?这听起来像小学男生和他的宠物老鼠。”

  舒兰与差点被奶茶呛到:“……什么宠物老鼠!哎,还有那个巴答,这人是个胆小又乖巧的废柴吗?把他送回柔然汗廷,不会养虎遗患吗?”

  “不管他是个什么人,他回去了,当大汗了,这消息就会让南侵的柔然军队军心散乱。”叶清瞻说,“等把这拨柔然人应付完了,再看他表现也不迟。”

  他翻身起来,手指划了划邸报中的两行字:“你看,只封了个镇朔王,这是个亲王呢,还是个郡王呢?要是个郡王,不是跟索摩家的老头子一个级别?别看小明是个侯,靠老婆的爵位,比他们几个都高了。”

  舒兰与刚要问,这巴答不也娶了个宗室女么,话未出口,便发现了华点。

  皇帝这回给梨山公主封邑了!

  不是采邑,是封地,这是通常给王而不是公主的待遇。

  峄城公主都没有封地!

  而镇朔王娶的那个,是“宗室女”,皇帝没说给封个公主,更没给封邑,那可不就是比梨山公主矮了不止一个头么?

  “梨州在哪儿啊。”舒兰与终于没忍住,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重点问题。

  叶清瞻回答:“图曼部的故地。”

  “……所以公主两口子会去她的封地吗?”舒兰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公主通常不会离开京城的……不过,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

  叶清瞻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眼光一触,都晓得了对方的想法与自己一致。

  皇帝的人设,真是千塌万塌,缺德不塌,即便是被系统连累了智商,在搞势力平衡上头,还是表现出了一贯的天赋。

  让明噶图选,他若是想留在京城的花天酒地里,今后多半就不必提防了。而皇帝还给他留了一条路——回到图曼部的故土,那里已经是妻子的封地了。

  然后,他的隔壁就是杀父仇人。

  舒兰与问:“殿下觉得他会给他爹报仇吗?他都没记恨杀了他哥哥的仇人。”

  “他哥哥未必就不是他的仇人嘛,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叶清瞻坐直了身体,把趴在他腹部的小狗抱了下去,“等把那老头子带来的几万人消耗掉,柔然人就真的扑腾不动了。明噶图要是去了梨州,别管什么虎儿察,什么可汗,都得提着心肝过日子。”

  舒兰与想了想,问:“不好吗?”

  “不错。”叶清瞻笑道,“不过,越是北边将定未定的时候,南边就……”

  “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准备哪有能做好的一天?不过是从三分准备变成九分准备,甚于九成九的准备。”叶清瞻道。

  舒兰与就手抄了个小圆引枕丢过去:“凡尔赛。”

  “凡尔赛是什么?华丽?”

  舒兰与一怔,旋即想到,叶清瞻穿得比她早,可能还真不知道“凡尔赛”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给他听,叶清瞻哈哈大笑,却又道:“等咱们回去了,说不定都听不懂别人的流行词啦。”

  舒兰与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这里过了一生,那边也就一两个月罢了。”

  ——自打皇帝不怎么样了之后,他们两个人说话已经不避着人了。皇帝派来的眼线,如今也都各有心思。

  尤其是叶清瞻故意显摆了峄城公主和王妃随时书信往来这件事后,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该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情做了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北境军在永宁侯手里,禁军在杨驸马手里,南境军在叶清瞻手里,而这三个人枝枝连连,都和秦皇后有关。

  今后能当皇帝的人,那也是秦皇后一手带大的。说是祖母和孙儿,其实实同母子啊。

  到了这一步,朝上的局势清晰又安稳。大臣们根本不必考虑站队,毕竟天下就只有一队。

  皇帝不想看到这一幕,尤其不想让皇后干政,原以为用叶清瞻可以制衡皇后一党,却在尚婉仪这个角色面前不得不退让。

  他再要折腾,就是自毁基业了。

  叶清瞻无心造反,但热爱建设,对一切不想好好生活、只想内耗撕脸的事情万分厌恶。和上头那一位相比起来,倒是更叫人省心。

  于是,四州的改革进程,也比先前快了许多。若是照这个形势下去,任是谁都不敢打这四州的主意了。

  连叶清瞻都闲下来了,每天和舒兰与逗狗聊天,偶尔也出城去逛逛。今日早间接了邸报,看着没有什么要紧的讯息,不必招人讨论,便打算还按原计划,出城看梅花去。

  泽州城外有梅园,去年被梁军烧得一团乌黑,今年却颇有些命大的梅树缓过劲儿来,开了花。昨日夜里又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那园主是轻易不许人入园的,免得手长脚长之徒折害花枝,但他不敢拦着亲王夫妇。早几天王府里派人去告诉他,待下了雪,亲王夫妇想来逛逛,他也是一口答应了。

  见下雪,今日这园子便彻底空了出来,连园主自家人也没敢露脸。

  因此,叶清瞻带着舒兰与入园游玩的时候,每一枝梅花都开得盈盈,含苞的将开的盛放的颓落的各有风姿,红梅拥雪,很有些情调。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很是欢喜:“这里没有别的游人,倒像是我们自己家里的园子似的。”

  叶清瞻失笑:“王府里没有园子?也没见你逛得有兴致。”

  “再好的园子也禁不住天天逛啊,更况,王府里的院子也没这么大一片梅林。”舒兰与道。

  “想要么?给你种。”叶清瞻财大就是气粗。

  舒兰与想了想,摇了摇头:”就算有这么大的梅林,也不能天天来逛啊。“叶清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今日,咱们便在这里尽情赏玩,尽兴才归,怎么样?“舒兰与怔了一怔——其实她在手笼里揣着个小手炉,根本不冷,相反,被叶清瞻拖出了一只手后,手腕上却凉飕飕的。

  但她没有将手抽出来,任他握在手里。两个人一起向前行去,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从简单的向往,到认定彼此合适,再到今天,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明明是什么都做过了的经年夫妻,但舒兰与还是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若是真发红了,便说是冷风吹的好了。

  二人徐徐而行,到得梅园西边,有一处精舍,却是梅园主人准备了自己小憩时用的。如今贵人要来,也备了茶水点心,自己候在精舍门外,请他们入门少歇。

  那主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说话也只用得本地方言。舒兰与在泽州待了这两年,能听懂些,但比不得叶清瞻跟人家谈笑风生,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吃喝上。

  这里的茶点,倒是当真雅洁。

  杯盏碟碗,系是极薄的青瓷,舒兰与不清楚瓷器有什么讲究,只见它光润非常,滑薄剔透,比及王府里的用品也不遑多让,便知晓是好东西了。

  因了盛器之美,连梅花雪水沏的茶汤也仿佛清甜了,白糯米粉包红豆馅儿、铜板大小的梅花糕,也显得玲珑了。

  她吃茶吃点心,不时还往窗外望望——就是这窗内望出去可见的一片梅花开得最好!

  主人年纪大了,陪不了太久,不多时便告了个罪退去,叶清瞻自安排赏赐,夫妇二人一并起身送主人。

  可等他人出去了,叶清瞻却似有所思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舒兰与记挂着梅花糕,这地方做的梅花糕不甜不腻,入口带着淡淡的花香甜,不比王府的点心差。

  “你一直在吃东西,可听了那老者的话语?”

  舒兰与摇头,坦诚相告:“不大听得懂,就……没听。”

  “他说这些梅树,是他夫人喜欢的,精舍与茶点,也是二人一起侍弄起来的。”

  “……”舒兰与立住脚步,问,“这是个爱情故事?所以,他夫人呢?”

  “唔……这我不知道,他没说,只道瞧着你我如此,想到他自己的年少时分了。”

  舒兰与听闻此语,忍不住心里一颤,抬眼看向叶清瞻,心下像揣了一包蜜水,晃悠悠甜丝丝的。

  叶清瞻大大咧咧:“没想到咱们两个还算得上年少人啊,阿婉,你瞧我还是少年郎么?”

  三分旖思化作一腔吐槽,舒兰与摇头:“打从我见到您的时候起,您就是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