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阵,刀光映日,连风都蓦地肃杀起来。

  峄城公主跨马提枪,端立阵前,虽然看着前方柔然军队连一支大纛都没有,可也不是不紧张。

  她有日子没有上阵过了,准确地说,除了让阿吉格记恨不已的那一战外,她从不曾亲临阵前。而此刻,却并没有索摩来帮忙。

  唯一能庆幸的是,杨英韶将那万余骑兵中最精锐的都拨给了她,即便此刻她身边只有一千来人,她也不用害怕。

  “对面是真正的柔然人。”她的声音倒是平静的,“你们能打赢么?”

  “能!”将士们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好,等他们到了那里,”公主抬起马鞭,指了指一棵位于山包上的独树,“咱们就冲锋。我跟你们一起,让我瞧瞧,我大燕的儿郎究竟有多么勇悍!”

  又是齐声的“是”,喊得对面儿的巴答皱眉头。

  他比峄城公主更不想打这场仗,对面的阵型也列在山顶上,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还不知有多少人。

  他这三百将士是自己的立身之本,可不比那些来自其他部落的仆从军那样,赶去送死也不心疼的。这一仗就算能打赢,必也是伤筋动骨,十分难看。

  但对方一副不想放他过去的样子,掉头就跑也不可行。对面的骑兵可以追上来,而身后还说不定有追兵。

  只能拼了!

  他也鼓动麾下的勇士们,说法便是“燕国人是吃草的羊,我们草原儿郎是吃肉的熊,熊岂能被羊群击败?”

  说得将士们群情激昂,也说得阿吉格心下绝望。

  巴答的眼神可能不太好,又或是不大了解大燕的军制,是而将对面当做普通的燕国州县驻军了。

  但阿吉格岁数虽大,却眼不花耳不聋——他看得清清楚楚,对面的人个个身着燕国禁军的乌油铠不说,连战马都配了马甲。那正是他儿子教出来的禁军骑兵……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不应该在西山大营吗?

  除非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燕军提前调人在这里堵他们!那个人又会是谁?

  最有嫌疑的就是被巴答甩下的亲爹和大哥。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能这么快发现巴答和他的近卫跑掉了?而也就是他们,最有和燕国和谈的底气。

  大不了吐出来一部分抢来的财物,总胜过被燕国堵在长城内慢慢磨死强,更比被巴答抄了后路强——万一老巢被巴答端了的事情传到大军之中,说不定那些“不值钱”的仆从部落当即就要造反了。

  阿吉格正想跟巴答建议派个人去谈谈——谈不拢再打也成,万一谈拢了呢?跟手握重兵的大汗做朋友,何如跟他们做朋友,反正他们这几百人,也不能威胁到大燕的高墙坚城,却能叫可汗的大军一夜瓦解啊。

  ——直接放他们出关端了汗廷,彼时来路被抄的消息传回来,还怕可汗和大皇子不被愤怒的仆从部落踩成肉泥?

  乱成一团的敌军,总比在大汗的黑纛下万众一心的敌军好对付啊。

  阿吉格有把握说服对方的将军,但是,在他叫住巴答之前,这小祖宗一挥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阿吉格:……我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这个蠢货一起出来?

  他安安分分在京城当他的绥和伯,不比跟着巴答跋涉一夜,害死了唯一的儿子,还要再当一次俘虏好吗?

  谁想当两次俘虏啊!

  可惜人间没有后悔药吃,而巴答手下的将士并不是很在意他是不是跟着冲了,眼见那一票人奔涌向前,阿吉格决定看一会儿,然后逃跑。

  他甚至摘下了自己的佩刀丢在地上,准备逃命的时候叫手下给他身上脸上几鞭子,假作是被人强绑来的。

  而就在他看的时候,燕军也发动冲锋了,两拨人像潮水一样飞快地接近,当他们撞在了一起,浪头便彼此推搡,粉色的血雾弥散开来。

  阿吉格决定跑路了。

  巴答这边,用的还是柔然骑兵惯用的新月阵,两侧跑得更快,试图用侧翼的飞箭骚扰对方的冲锋。

  但燕军根本不在乎啊,他们的阵型从开始冲锋的一刻就没有变化,铁骑整齐地冲向巴答的中军。

  阿吉格看到这阵势就知道巴答要完,他带着三两随从,掉了头就跑。

  反正柔然人打仗的时候也经常干出丢下盟友掉头跑路的事儿,阿吉格对这种不仗义行为毫无心理压力。

  ——燕国人现下所用的打法,他曾经也用过。凭借那些从青州海府搞来的燕甲,他凑了二百人的重骑兵出来,除却虎儿察部侥幸没被他揍过之外,这支骑兵在东柔然草原上是所向无敌的。

  战法就是集中力量直接冲垮敌人的中军。

  轻骑兵引以为傲的箭雨,根本射不透坚固的燕国骑甲,就算是战刀砍上去,也未必就能给对方添一道口子。可是重骑兵手中,那些粗重的骑枪,可就危险多了——只要捅过去,任你的铠甲多结实,也是一捅一个透心凉。

  重骑兵的打法,他自然也都教给了儿子们。而明噶图那小子为了立功讨妻子高兴,什么事儿不能往外说?

  而燕国人虽背着“文弱”的恶名,可自立国以来,也始终维持着一支五千重骑兵的军队。阿吉格不信燕国人没有自己的绝活儿。

  只可惜可汗的儿子见识少,没挨过重骑兵的揍,这才想上去送死。不比他老奸巨猾,从看到对面的人马开始,就给自己安排退路了。

  现在,跑!

  阿吉格的骏马跟了他五年,早就熟悉主人的心意,此刻四蹄生风,打起一串雪尘。伯爵府跟来的几个心腹也逃得毫不犹豫,连头都没有回。

  因此,也看不见有人朝着他们射出了箭。

  巴答不知道重骑兵的厉害,阿吉格也不知道可汗手下的军队会分两波冲锋。他看着人是一起出去的,可后队的速度慢,随时可以反卷掉头。

  一支利箭刺透了他披着的貂裘,阿吉格一口鲜血吐出,却不敢停,只能伏低身子,接着逃命。

  箭矢从头顶上嗖嗖飞过,他虽没被射中要害,到底是一直在流血的,跑久了便觉得眼前发黑。待看到前头迎出另一彪燕国军队时,他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摔下去之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已经挨了巴答那混蛋一箭了,燕国人该相信他是被强迫的了吧?

  被他暗自诅咒的巴答,此刻的境况却也没好多少。阿吉格到底是在打冤家的草原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判断胜负的眼神之毒,原过于自以为阴险狡诈却没有实战经验的巴答。

  他的第一波勇士,在碰上燕国重骑兵时,便宛如被烈火烧过的草一般,眨眼便无影无踪了,而当他带着第二波人掉头就跑顺便追杀阿吉格时,本也打着“对面铠甲沉重,追不上我们”的心思,谁能想到从侧翼又杀出两彪轻骑来。

  阿吉格心知今儿是跑不掉了,打算再掉头和敌军拼命,正瞧着黑压压的燕军阵中有一个锦袍素甲之人,与众不同,想必是将官了。身形也不如何庞大,说不准是个来蹭功劳的贵族子弟!

  仔细一看,那人的头盔上还带着面甲,只留眼缝,他便更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径自朝那人杀去。

  抓了这个带头的,说不准事有转机。

  于是峄城公主暴怒:……我就知道他们是想抓我!

  她和梨山公主不同,她怀着七个月身孕时,每天还要缠着杨英韶,以内里灌铜的木刀木枪演练一番,活动筋骨的。

  此刻她身体都复原得差不多了,还怕什么?当即摘了枪,策马迎了上去。

  巴答大喜,举刀斜劈向她——他倒也不想杀人,这样的贵族崽子,活着比死了好用的多。

  但峄城公主想杀他。

  她枪尖一挂挡开刀刃,虽被对方的力气震得双手发麻,练熟了的套路却是信手就来。她枪尖兀地一扭,如毒龙般直刺巴答胸膛,巴答瞬时在马背上躺平,抢过一条命。

  因此他也再不敢托大,摘了弓便朝着峄城公主放箭。峄城公主躲也不躲,箭矢扎进甲缝之中,生生卡住,竟是半点儿不能伤她。

  两匹马再打照面,她便先下手了,枪杆横甩,一声清喝:“下去!”

  巴答便瞬时飞在了空中。

  他一手握着弓,一手提刀,根本无法在两匹战马对向冲击带来的大力加持下稳住身体。而直到摔在地上,被一拥而上的燕国人按住,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把他放翻的人,竟是个年轻女子?

  一抬头,那高坐马背上的女人,正用枪锋抵住他的喉咙,口中柔然语说得还带几分虎儿察风味儿:“让你的人投降,不然杀了你。”

  简直像极了传说中的驰名悍妇索摩!

  巴答不想投降,但和阿吉格一样,他也不想死。

  “你若是能放我们出关,我就叫他们停手。”他试图讨价还价。

  “直接杀光。”峄城公主无人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下令道,“不用客气了。”

  要讲条件的投降,算什么投降?

  “不!”巴答登时急了,他从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女人,简直和男人一样——他看得出,燕军是真的能把他们都杀光的。

  “投降。”那女人竖起三根手指:“三,二……”

  “一”还没出口,巴答就点头了。

  大不了跟阿吉格那老东西一样,被封个爵位,在京城里苟活,唯一的乐趣是带着几条猎犬出门打猎……

  唉,这样的日子当然没意思,但总胜过死了。

  他能干出背叛父兄的事儿,就不是个为了“理想”“骨气”能去死的人物。相反,他的脑袋很灵光。

  阿吉格不过是图曼部的大酋,就能得个伯爵,儿子还娶了公主。他是柔然可汗的儿子,难道不比明噶图那个只会抹眼泪的小白脸有用?

  他要是告诉大燕皇帝,只要扶他做了柔然可汗,他从此再也不南侵,说不准皇帝还会送他一个美丽娇柔的公主,再派出大军护送他去柔然继位呢。

  彼时他也是燕国驸马,燕人搞贸易,怎么能漏掉他?等他厉兵秣马,就不信报不了今日的耻辱!

  他却也不知道,此刻的阿吉格正在后一拨燕军阵中,拉着死里逃生的儿子,奄奄哭诉自己被巴答这个混蛋绑架胁迫,好不容易逃走又被他射伤,如今怕是不能好了,做儿子的得给阿爸报仇……

  昨晚才坠崖就被亲阿爸遗弃的明噶图:我会信才怪。!难道我看见你们相谈甚欢的场景是我的幻觉么?

  但父亲总归是亲生父亲,在柔然大军南下之前也算老实……

  再看他背后那箭伤几近没羽,鲜血早已将衣袍打湿,明噶图还是怒从心头起。

  “给我身铠甲刀枪。”他恨声吩咐,“我去把巴答的脑袋砍下来!”

  他现在不怕血了,不,从昨天巴答的人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么多公主府的侍卫开始,他就不怕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