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雪终于停下了。

  巴答带着他的人,得以全速前进,只是队伍中的人却很难振奋起来。

  之所以耗费那么宝贵的时间去掳来公主,自然是因她有用。可是,因为一个仆妇的一刀,非但没用上她,还连明噶图都折进去了。

  阿吉格的脸沉得像是乌云,巴答也不想说话。

  处死那个女人太简单了,可她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却无法弥补。

  派人在身上拴了绳索,下到崖下找人,不是不行,可他们耽误不起那个时间了。漫说这么高的悬崖,那两个人多半是要摔死的,便是人没死,断了胳膊断了腿,捞上来也只能是拖累罢了。

  更别说那马车,想来摔成碎片了。而没有马车,能带走那个娇滴滴还在生病的女人吗?

  在军官绑着那个仆妇到他们面前时,巴答扭过头看着阿吉格,阿吉格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但终于没说要下去救他的儿子。

  曾经做过大酋的人,心中最要紧的永远不是一个儿子的死活。再说阿吉格也才四十多岁,还来得及找几个女人,再生几个儿子。

  至于明噶图……做父亲的人自然不会希望儿子死掉,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这个不能见血的胆怯的孩子,是没办法在柔然草原那强者的世界活下去的。

  要是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着,留在燕国可能也是条路。

  他们直接走了,根本没有停下搜寻的意思。

  而那个仆妇还活着,军官愤怒地控诉了她的行为,她原以为自己要死,却不想巴答微微眯了眼睛盯住她。

  他的眼神像是草原上的孤狼。

  她便是一心求死,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也打心底生出寒意。正想说什么好激怒他,他却道:“你说的话,是想让我们以为你是燕国人吗?你真的是燕国人吗?”

  仆妇一惊。

  巴答冷笑一声:“燕国女人,能骑马驰骋已经少见了,你能跟上我们,证明你会在两匹奔马之间跳换坐骑——燕国女人能有那样的骑术吗?带上她,我们不去青州海府了。”

  阿吉格问:“那去哪里?”

  “鹿州。”

  “鹿州是永宁侯府的大本营啊,殿下!”阿吉格急了,杨英韶已经是他的噩梦了,杨英韶的父亲杨承熹,更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怕什么?就是因为那里有永宁侯府,有榷场,我们才能脱身。”说着,巴答嗤地一笑:“我们这么些人,分别带着马匹过榷场,只说是柔然商人,货没卖出去就是了。大不了给燕兵塞几个银子……”

  说罢这话,他扫了面色惨白的仆妇一眼:“杀了公主就能拦着我,我哥哥竟然会相信能想出这种愚蠢办法的人?”

  他懒得等到回答,一甩马鞭,带着他的侍卫们疾驰而去。阿吉格仿佛明白了什么,扭过头看了那仆妇一眼,目光阴骘。

  接着,他也跟着巴答走了,马队重新奔驰起来,这一回,速度却要快得多了。

  出山,转向西北,绕了一个圈子,要在消息传到鹿州之前过关。

  只要能顺利抵达柔然草原,命运就会给他们冒险者的犒赏——这个时候,虎儿察部全都缩在因为湿润而更加温暖的东南海边,而跟从可汗的部落,大部分成年的战士也都被燕国堵在了境内慢慢消磨。

  别看巴答只带走了三百多人,三百多人够他杀了幼弟,掌控汗廷了。

  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父亲和长兄万一能活着回到柔然草原,汗位与他就再无关系了!

  这三百多人,个个都是他的心腹,顶着风雪赶夜路也没有半句怨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多不过三天就能赶到鹿州榷场,过了关,大局便定了一多半。

  但他们并没有想到,燕军的追袭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杨英韶要整顿禁军,一时抽不出手,追杀他们的人,是明噶图调训出的骑兵。

  而指挥骑兵的人是峄城公主。

  昨日下午她入宫觐见父亲,皇帝听闻梨山公主被人劫持,一惊之下,也知晓时间紧急——可正是因为时间紧,要调动禁军,怕是便来不及赶到关城门前出发了。

  他给了峄城公主手令,叫她直接去调西山大营的骑兵。

  一直在狂奔从未停下的公主,在路上正遇上领了兵符的杨英韶。这对夫妇碰了战前最后一面,议定了之后的作战计划。

  峄城公主带两千人去追查叶灵姿的下落,若是遇到异常,立时回撤,而杨英韶带着剩下的骑兵,与禁军合编,准备迎击柔然可汗的大军。

  公主丢了不能不救,否则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打的是大燕的脸。但最要紧的不是公主——别说丢的是梨山公主,就是峄城公主,也不能押上所有禁军去找她。

  这一点,连峄城公主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出发前便和四个校尉再三嘱咐:多撒探子出去,若是发现踪迹,不要急着交战,先回来报信……

  校尉们反复应了,这才出发。

  两路分别沿着大路出发,往东边州县送信预警,免得官民无知,遇上这帮连公主都敢抢的混账。

  他们只将讯息送到各自的路上第一个县城就会折返,到两条路交汇的驿站和峄城公主碰面,至于“小股柔然贼寇活动”的信息,县令会派人接着送。

  而另一路人,则沿着公主失踪前的道路追寻——雪虽然停了,可路上痕迹犹在,战斗留下的血痕,马蹄踩踏的印痕,和上百人扎营留下的帐篷、火堆的痕迹……

  两个带队的校尉相视一眼:“追么?”

  “最多二百多人,怕什么?追。”

  “你看这马蹄印,怕是有七百多人。”

  “……跑得这么快,多半是一人双马。”

  渴望立功的念头到底战胜了谨慎,他们留下五十名军士在这里等待,若是两个时辰后还没有听到前头传来的消息,便回去向公主报告前方有异。

  急雨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沿着柔然人离开的道路飞速前行。

  “我说,这些柔然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一直往东,他们要走到大海里去?”在山路上,便是再骁勇的骑兵也不敢全速疾驰,而速度一慢下来,大家就有了心思想这想那。

  “谁知道呢?这只有几百个人,想来不是他们的大军,莫非是有什么诡计?公主真的和他们在一起吗?”

  天边已然亮起来了,昨夜柔然人走过时留下的马蹄车轮痕迹,已经再次被冻了起来,在路面上形成起伏凹凸的痕迹——听话的那人想了想,勒马跳下,沿着那段痕迹走了一会儿,才招呼同伴来看他的发现:“看到了吗?只有两条车辙的痕迹。”

  ——若是这队人马里有两辆以上的马车,在仓促赶路的时候,马车轮留下的痕迹总不能完全重叠。而此刻他们所见到的痕迹,赫然出自一辆车。

  这些个骑兵都是明噶图教的,校尉们更是有机会和明驸马聊天,虽然明驸马总是面带笑容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但偶尔话题转到他身上,他也说几句。

  因此,他们知道梨山公主不会骑马,只能乘车。

  “公主府的人遇劫之后,马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他们定是连马车一同劫走,以免外人见到公主身形生了揣测。”

  “继续追?”

  “自然!”

  一行人一直到得山顶上,才突然止了步。

  地上有血渍,还没有变黑就被冰封住了,还有一只女人的断手,骨节粗大,指腹有茧,显然不会是公主殿下的纤纤玉手。

  更可怕的是,临近山体的路侧,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的痕迹。

  没有恐高症的军士去瞧了一眼,只道山谷里林木葱茏,什么也看不见,而另有人发现了异常——却是山壁上斜生出的一颗碗口粗的松木,竟像被重物砸了一般,生生断开了。

  “前头……还有车辙吗?”在短暂的静默后,一名校尉问。

  几个士兵去看了,都说没有。

  “莫不是殿下的马车掉了下去,这帮柔然人不曾施救,径自跑了?”他猜,“可有长绳,咱们缒一个人下去瞧瞧!”

  事到如今,去追那几百个柔然人并没有那么要紧,校尉还记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回梨山公主。

  骑兵们身边都会带着绳索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根绳子结在一起,便够缒下谷底的了。他们放了四个人下去,不多时,山谷下传来信号,再把探路的人扯回来。

  上来的两个士兵皆是一脸兴奋:“马死了!车没坏!车里没人,瞧着地上有两个人的足迹,一大一小,像是相扶相搀的一对男女,怕不是明驸马和公主殿下吧!”

  “你们可跟上去看了?”

  “王海深、李计迟两个去了!说不准过会儿就回来了呢!”

  校尉们提了一夜的心要放下来,此刻才想到还有一帮敌人在前头跑,便派了几个斥候接着向前,要他们见了敌人就快点儿回报。

  不想那几个斥候一去不返。

  而苦等消息的峄城公主,和忙着跑路的巴答一行人,此刻都很不开心。

  ——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和敌军撞了个正面可怎么办?打吧,都不想牺牲自己手上宝贵的兵力,不打呢,清天朗日之下你放敌人过去?那肯定也不行。

  但他们二人也有不同的,巴答是在心中暗骂自己的运气实在糟糕,峄城公主则是气得脸色涨红。

  她当然不晓得,自己是碰上了准备开溜回柔然搞事的一行人,只当这帮人捉了梨山公主还不够,还想来袭击她——她好好的在驿站里等士兵们回话,结果等到的却是“前面发现数百柔然骑兵”的消息!

  当每个燕国公主都那么好欺负吗?

  今儿我叶灵仙就教你们点叫做“见好就收”“差不多得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