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夜照例是不那么黑的,凭着积雪的反光,这支三百多人的小部队在山地上静静穿行。

  从京城到青州海府,一样是有三合土筑压的大道的,走大道自然快得多,可他们却只能从山路上走,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原先人人都有几匹马,换着骑,路上自然快捷,如今多了一辆马车,速度就要放慢些了。

  而当山路上结起了薄冰,速度就要更慢些。

  饶是如此,到得后半夜的时候,车里的叶灵姿还是醒了。这动摇的“世界”让她有些懵,待见到明噶图坐在她身边,还是一身血衣的时候,才醒过神来。

  她被人掳走了,明噶图虽然赶来了,但她还不知道他怎么想呢。

  她稍稍抻了抻身腰,虽然她还是有些难受,手脚发软,每根骨头都像是过了火烧酥了一般,没有力气,但相比先前高热那会子已经好了许多,而她的神智也清明多了。

  他们没有把她丢下,是因为她有用吧?方才迷糊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明噶图对她说话来着……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明噶图原先在打瞌睡,霍然惊醒,见她也睁了眼,大喜之下,将心下的不安也去了大半:“你可好些了吗?”

  叶灵姿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在哪儿呀?”

  她假作不曾清醒的样子,问这一句话,本当是试探,可明噶图脸上的笑意却不自然起来。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犹疑片刻,道:“我猜……去青州海府路上。”

  “海府?”

  “马车向东走,从京城往东,又翻山,是青州。”

  “可是,去海府干什么呀?”

  “从海上回柔然。陆上的回程,不能走了,永宁侯在那边……鹿州,辽州,宁州,都不行,只有青州。”

  叶灵姿一把抓住了明噶图的手,眼神急切:“那我呢?要把我也带去柔然吗?我不想去,阿若还在家里呢,她会想我们的……明郎,我们不去好吗?”

  明噶图苦笑着点了头:“嗯,你不去。”

  “那你呢?”她望着他,见他沉默,那双紧紧抓着他的手有些哆嗦,“你要走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也不要我们的阿若吗……”

  叶灵姿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话像是戳中了明噶图的心尖子,他看她一眼便忽然向她俯下身,抱着她。

  他没有使太大的力气,怕弄疼了她,可在她身后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却用尽全力互相扭结,攥得指尖一阵阵麻木。

  他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要去,太冷了,没有屋子,你会生病的。我会想法子,把你送到百姓家,你找官府,就能回去……回京城等我,我只要活着,就一定回……”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车辆突然晃动起来,接着,外头传来了驭马的悲嘶之声,不知那马匹是受了惊还是怎样,突然疾驰起来。

  饶是公主府的车驾夹层里都压着铁板,比寻常马车更加沉重,也更加平稳,此刻仍像是要飞起来一般颠簸。

  明噶图的右手还抱着叶灵姿,左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就在他即将抓住帘幄之时,马车猛地一滑,冲出了山路,直坠下高崖。

  事起仓促,便是围绕着马车的柔然士兵,见此也都惊呆了。

  若是这马儿在直路上受惊狂奔,他们倒是有把握追上去控制住它。可这里是山路,马儿从突然惊疯到坠崖,仿佛只是一霎那的事儿。

  而惊骇之后,有人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追随在马车旁的仆妇,她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在出发之前,她说明噶图少酋安排她为夫人收拾马车,既做保卫也做监视者们的柔然士兵,也见到少酋向她颔首,仿佛是认识她的样子,自然相信了她的话。

  因此,出发后也准她跟在马车边,甚至给了她一匹马骑。

  可她……

  为首的小军官气极,怒喝:“你是什么人派来的?你想干什么?”

  那仆妇一笑,笑容却骄傲又疯狂:“你们以为,天|朝的公主,是你们这些人想带走就带走的吗?她就算死在大燕,也不会遂了你们的愿!”

  说罢,她将那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胸膛,可那军官的刀比她更快,只一闪,她握着匕首的手便被斩了下来。

  她痛呼一声,便已然被几条套索套中拖下马来,那军官跳下马背,狠狠踢了她两脚:“捆了她,带去见主子!”

  仆妇被他踢得痛彻心腑,在雪地上抽缩成一团,几个士兵将她提了起来,丢在她骑着的那匹马背上,朝着前头巴答那边赶去了。

  而马车已经在一路跌跌碰碰中摔到了崖底。

  若是叶灵姿知道这仆妇骄傲的宣言,她一定会告诉她:相比不想去柔然,我更不想去死。

  但从她们二人相遇的时刻开始,一直在高烧中昏睡的她就没有得到过机会。

  如今她人是清醒了,却宁可此时自己是睡着的——马车一次又一次撞在岩壁、树木上,却始终没有停下,草木折断的声音和滚落的泥石打在车壁上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她和明噶图被从车的一边摔到另一边,再翻一面接着摔滚。

  车上的引枕们和垫子们也跟着滚,所幸这冬季用的乘车,是可以从内里将车门车窗全部闭锁的,如今只开了两个巴掌大小的气窗通风,他们才没有连人带物都掉出去。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从高处掉下去的感觉,正是与等死无二。及至马车落入谷底,稳稳当当再也不动了,她仍然觉得自己还在不断下坠。

  而当她发现他们暂时安全了,不会摔死了,她就哭了。

  一路摔下来,身上碰伤了好几处,疼是才开始疼的,可后怕却更是催泪。

  明噶图一直抱着她,此刻靠在车壁上,额上满是冷汗,低声道:“姿娘,起来,我的手臂……”

  “怎……怎么了?”叶灵姿一边哭一边挪开身体——他的手肘扭成奇怪的形状,是脱臼了。

  “还好,我们都活着。”明噶图勉强笑了笑,然而疼痛让他的笑容有些变形,“听话,不要出声,别让他们听到。”

  叶灵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眨眼时眼泪却仍是大颗大颗往下滚。

  她的手轻轻搭在他扭折的右手臂上,指尖摩挲着那一小片丝绸,却不敢用力。

  “等我缓缓。”明噶图温声安慰她,“过会儿,咱们逃走,去镇子上找郎中……”

  虽然疼痛,但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为他落泪,他心下竟然有些欢喜。

  从前遇到了危机,都是父亲去解决的,而他只能躲在别人的背后掉眼泪而已——没有用的少酋,人人都这样看他。

  现在,他终于也成了另一个人的依靠。他心爱的人在为他牵肠挂肚,还要靠他保护啊。

  却不想叶灵姿狠狠两把抹干了眼泪,神情像是一只决定拼命的小动物一样决然:“我会接手臂的。”

  “嗯?”

  “你别……别喊出来。”她抽噎着,伸出手摸着他的胳膊,寻找脱开的骨节,然后一扭,狠狠往上一推。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年轻的女孩子手上原本就不大有力,更兼她病后虚弱又是一天不曾饮食,可她知道呀,若是一下子对不上,他会很疼很疼的。

  于是就成了。

  明噶图原本是咬着嘴唇以免自己出声的,这一吃痛,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嘴唇上也瞬时便涌出了血珠子。

  叶灵姿一边簌簌掉眼泪,一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帮他揩血:“明郎,疼不疼?你的手现在能动了么?”

  他缓缓屈了屈手肘,仍是疼痛,仍有些麻木,但的确是可以动了。

  他不想让她再担心,便勉强笑问:“你是公主殿下,还会接骨头,好聪明。”

  叶灵姿抿了抿嘴唇,却摇头:“我小时候自己扭脱了小臂,母亲请来的郎中帮我上好了,可那之后,那伤处很容易又会脱开,总不好一直找母亲,我就自己试着接……长大了才好了的。”

  她讲得很慢,明噶图是能听懂的,心下恻然,凑过去亲亲她的脸:“我的公主,小时候受了苦。”

  “还好我受过这种苦,否则今日怎么办?”她用手背压压泪眼,低声说,话音落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们会下来找我们吗?”

  明噶图摇摇头:“你别动,等我,我出去看一看。”

  “你一个人也行吗?”叶灵姿问。

  他点了点头。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饶是他的右臂还是疼,不大使得上力气,可在姿娘面前他不能软弱。

  就算他一个人可能不大行,但姿娘要是也下来了那就更不行。方才在上头的时候,她分明已经退烧了,掉下来一惊,再一哭,身上又热了起来。

  倘若出去吹了寒风,现下可没有不透风的毡帐和可以擦洗手足的热水。

  马车侧翻在地,明噶图打开二人头顶的窗户爬了出去,叶灵姿将那窗扇关好,独自待在马车中,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定睛细看,竟是先前安置在车上的火盆翻了。这火盆原本便快要熄灭了,一路翻滚下来,滚出来的炭块沾着车中织物,倒又烧了起来。叶灵姿手忙脚乱地脱了身上的大氅去把火压灭,之后才想到,这一来,她就没法取暖了。

  她想了想,把那条沾了不少炭灰的大氅又披回来了,缩在角落里等她的明噶图回来。

  等了好久,等得她都快睡着了,才听到他爬出去的那扇窗子上传来三声轻叩。

  她慌忙起身开了窗,他从上头跳下来,周身上下带着外头潮湿的寒气,拒绝她靠近。

  “他们没下来,上头都是树,看不到我们。等天亮之后,咱们就走。”他说,竟露出笑容,在无光的车里,凭借气窗里映雪的光,叶灵姿看到他洁白整齐的牙,“咱们回京城,回家,你高不高兴?”

  叶灵姿怎么会不高兴?可惊喜过后,她又凝眉看着他:“那你……你不回柔然了吗……”

  ……就算跟着他们走,也未必就能回去的,明噶图想这么说。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还在那队人里,他到底收回了这诅咒一样的预言。

  “我不回去,我和你在一起。”他说,“我们回家陪阿若,她一定很想阿爸阿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