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姿的头枕在明噶图的肩上,她烧得糊涂,只记得自己现下身处险境,却连眼都睁不开。

  像极了小时候与嫡姐争吵,被母亲关进了柴房的情形。那会儿也是个冬天,外头大雪纷飞,柴房里没有火盆,而她连一件羊皮裘都没有,生生冻病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着热,周身无力,呼吸之间的气流呵在上唇上又干又烫,小小的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可来柴房抱柴的小婢女见到这情形,大吃一惊,偷偷去告诉了她的生母。那会儿她娘还在父亲的眼里,一向胆小怯懦的女人,为了女儿终究是丢下了对正房的畏惧,她跑去柴房,将叶灵姿抱了出来。

  也不敢回自己房中,只能去夫人那里,跪在院子里磕头,说女儿如今正在高烧,再不能独个儿待在柴房里的。

  郡王妃倒是个灵醒人物,她原本已经躺下了,听闻此事,披衣赤足趿了鞋便出了门。将叶灵姿的母亲扶起:“快别跪着了,外头多冷啊,走走走,到我房中去——下头的人怎么办事的?我说要叫姿娘反省,可曾叫他们虐待姿娘?快,请府医来,我库里有药,捡用得着的都拿出来用!”

  便是诊治及时,叶灵姿也生生熬瘦了一大圈,待她清醒,生母的脸也尖出了骨型。

  她在病痛中喃喃叫着“娘”——其实她的“娘”是郡王妃,可郡王妃怎么会照顾一个高烧的小女孩呢?生母捂着她的嘴,怕她这不该说的话叫有心人听到,她的嘴唇在柔软的掌心里碰触,生母的眼泪沿着腮颊滑下来。

  此刻,叶灵姿仍在喃喃念着“娘”。她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明噶图和那个为她洗脚的仆妇听得到。

  明噶图紧了紧她身上披着的海龙皮氅,心里很难受。他和她都是没有生母的了,人没了阿妈,世上的温暖便少了一多半。

  命运给过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遇到彼此,可是,就连这样彼此相依着取暖的辰光,怕是也过一霎少一霎。

  等他也离开了,姿娘一个人,可一定得好好过下去。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心间只是无尽的苦涩。

  那个为她洗脚的仆妇,取出一块细布来,将她的双脚擦干,为她穿上干燥的驼毛线袜和靴子:“少酋,奴婢再给夫人取一些温水来喝。她在出汗,会需要喝水的。”

  明噶图强抑心神点了点头,待她取来热水,他托着叶灵姿的头,一点点喂下去。一碗水喝罢,她的嘴角还噙着晶莹的水珠,便倒在他肩上睡着了。

  现下倒是不喊娘了,只是身体还是那么蜷缩着,看着教人心疼。

  那仆妇要退出去,明噶图却看到她眼中似有泪光,一怔之下,道:“你等等——你……多谢。”

  仆妇连忙摆手:“奴婢怎么值得您道谢呢?”

  这一下他听清了,她说话间带着未尽的哭腔。因此问道:“你为什么哭了?”

  仆妇先是摇了摇头,见他探寻的眼神,略一犹豫,道:“奴婢原是燕国人,成婚不久就被掳到柔然的。您的夫人……她是奴婢的公主。”

  明噶图慢慢点了点头,转用燕国话问:“大燕的女人,在草原上,能生活吗?”

  仆妇也改用有些生涩的母语回答:“我们低贱的人,在哪里都一样。不好活,也不能死。柔然人抓了那么多人去,总要想法子活命,在哪里都要活下去啊……”

  “可姿娘很容易生病。”明噶图仍是锁着眉。

  仆妇惨笑:“公主殿下有少酋疼爱,自然能平安喜乐。”

  他不说话了,仆妇鞠躬行礼,将要退下之时,明噶图再次喊住了她。

  他从腰间蹀躞带上生扯下一块金花饰抛给她。

  “是燕国的腰带,这块金牌也是燕国人喜欢的花草图纹。你在柔然这么多年,应该有了自己的孩子,把这个留给他们吧。是他们母亲国家的东西。”

  仆妇接了金牌,却苦笑道:“奴婢的大女儿留在了燕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后来的儿子,几个月前在暴风雪里冻死了……奴婢再也没有孩子了。”

  明噶图没有再抬头看她,只是抬起手扬了扬示意她出去。在沉重的毡帘落下后,他用下巴贴住叶灵姿汗湿的额头,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他们的女儿也在燕国,在都城里的公主府。现在她该睡了,可是见不到爹娘,小家伙会不会在保姆嬷嬷怀里哭闹呢?

  “姿娘,我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低声问,没指望任何人回答,“有很多人,死了,他们的孩子,再也看不到阿爸阿妈了。为什么要打仗呢。”

  除了打仗,还有掳掠,有饥寒,有疾病。他数不出到底有多少种原因能让一个人死去,但他知晓,每个人都有亲人的。

  一个人死了,他的亲人们就再也没有他了。

  明噶图给大燕的禁军训练骑兵的时候不曾藏私,他并不害怕这支精锐骑兵今后会和柔然可汗为敌——他的部落已经不在了,柔然草原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乡,而可汗……可汗只是个位高权重而面目模糊的影子。他并不想为他尽忠,因为可汗也不曾给图曼部什么好处。

  可现下他却忍不住想,若是真打起来了,他教出的儿郎们,会对那些草原上的普通人做什么呢?

  只要战争开始,无论对错,双方都只想要胜利。是否沾惹不义,并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而那些被战争碾碎的寻常人的生活,却再也回不去了。

  大多数人生在世上,所图的也无非只是一点平安宁静的幸福,可这偏生最是难得。

  他低下头看看叶灵姿的脸庞,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恨不能将她的容貌刻在自己心尖上。可他还是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在带着家丁追踪她车驾留下的痕迹时,他们在一片树林外见到了激斗后的痕迹,满地的鲜血泥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不好了。

  可他只派了人回京城报信,自己仍旧追了上来。

  在燕国的时光里,他虽然并没有成为什么功勋赫赫的猛将,到底也跟“杀兄仇人”兼姊丈杨英韶学了几招,譬如看地图。

  他知道,从京城往东走一百多里便是海,若是天气好,出海北上三天,便能到东柔然的地盘。

  那也是图曼部曾经的牧场——那些丰茂的榆树林,能没过人腰的闪光的花海,那些北方天边微微起伏的山脉,那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明噶图对故土自有一份深情,他也听说,燕国皇帝意图在那里设梨州——那个时候,他才知晓,故乡北方的山脉,在燕国人的地图里就叫梨山。传说里,那里有天下最甘美的梨树,虽然明噶图并不记得自己吃过名为“梨”的水果。

  杨英韶说,按燕国人的规矩,既然立了梨州,那里十有八九就要做梨山公主的封地了。明噶图曾悄悄期望过,有一天能带着公主去那里看看——倘若有了城池,有了府邸,也许娇弱如她,也能踏足北地,一起安逸地生活一阵子。

  他们春天出发,秋天回京城,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夏季,该多么舒适。

  姿娘会喜欢的,那里的风是清凉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肥胖的小兔子在草丛里跳跃,牧女们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唱着甜美的情歌。

  那是他的家,是他和她的家呀。

  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绝不是在战火、动乱和雪灾席卷天地的时候!

  他猜得到巴答和他父亲绑架梨山公主的意图,只要有公主在手上,前往海港登船北去,就像是多了一道护身符——毕竟从原路返回柔然的期望已经被永宁侯摧毁了,打下燕国的京城又不可能,便只能试图从海路归去。

  虽然走海路也得抢船,但抢船总比打大燕的都城容易。

  若他们真能赶在燕军主力到来之前,赶到海府抢到船,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可他们来得及吗?

  明噶图在进军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大约只有三百多人,但马匹看着却有六七百匹。即便是在以骑兵见长的柔然人那里,也只有极精锐的战士能一人三骑的。

  这个比例,能保证这支骑兵能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但军队中负责后勤和辎重的步兵与男女奴隶,却不可能赶得上这样的速度。

  若只有这么几百人,自然很有可能甩脱燕国军队的包围攻击,但要接应转战至此的可汗大军,却是肯定跑不掉了。

  到时候必是要打起来的,得在那之前给姿娘安排一个安全的去处。

  那个自称原是燕国人的女人,可信吗?

  他正想着,外头便有人闯进来,寒风夹着雪花一道扑入帐中,明噶图不悦地拉了拉叶灵姿身上的披着的裘皮,盖住她的脸。

  生病的她哪里能被寒风吹呢?

  那进门的人是一名铠甲整齐的柔然士兵:“少酋,我们该动身了。”

  明噶图头也不抬:“去哪儿?我的女人还生着病,她不能骑马。”

  “您可以让她在车里歇息。”那个士兵说。

  明噶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人恭顺地低着头。他想了想,帮叶灵姿掖好了衣裳,抱着她站了起来:“走吧。”

  还是叶灵姿先前坐着的那辆车——她今日没有用公主的銮驾,这马车看着只是寻常富家女眷所用,并不扎眼,他们索性也就不给她换车了。

  明噶图抱着她上车时,先前那个自称是燕国人的仆妇刚刚在车里安了火盆,正要出去。再见着面,明噶图多少有些感动,她大约是这里除却他自己外唯一一个想对姿娘好的人了。

  他微微颔首,用燕国话道:“多谢你。”

  仆妇垂下眼眸,神色温柔又悲伤,她向他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噶图扶着叶灵姿坐下,想了想,拖过一个引枕让她躺着,自己去倒了一碗温水,饮了一大口,再将剩下的慢慢喂给她。

  她出过汗了,应该很快就会好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