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足够聪明冷静的女孩子啦。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她总能找到趋利避害的法子,在那个人情冷漠的府邸里,护着自己和生母活下来。

  可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饶是她竭力让自己专注于当下的情势,不要去想明噶图是不是骗了她,可一颗心还是如激流中的小船,起起伏伏难定,寻不到一个稳当的地方。

  这样不行。

  明噶图仍然抱着她,他不肯离开这里。于是她轻轻推了推他:“我冷,能不能讨个火炉来呢?”

  明噶图这才反应过来,她从被柔然人扣住,想来连水米都不曾沾牙,涂着娇艳口脂的嘴唇,已然干裂出血了。

  连嗓音都那么嘶哑。

  他立时道:“我去讨要,你等等。”

  他放开她,转身出了毡帐。梨山公主跺了跺已经麻木的双足,在脏兮兮的地毡上坐了下来。

  如果明噶图真能要来火炉,她还要脱了靴子烘一烘脚。她的双足在靴子里快冻成冰块儿了,要是不暖一暖,过几天小日子到了,又要疼得动弹不得。

  到时候,若还在柔然人军中,只会更加不便的。

  而在明噶图不在的这一会儿里,她得理一理思绪。之所以会被带到这里,她车队里今日用的柔然奴隶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那人背后是明噶图还是他的父亲阿吉格?

  她希望是阿吉格。

  因为阿吉格才最有跟柔然汗廷合作的动机——就算他先前想要取汗廷而代之,那也是图曼部还在的时候,如今图曼部没了,虎儿察坐大,情势一变,谁是敌,谁是友,关系自然也就跟着变。

  如果汗廷答应把他带回图曼故地,甚至给他复仇的士兵和百姓,让他从虎儿察的手上夺回自己的部众和领地,他极可能要心动的。

  如此,汗廷得到一把捅在虎儿察部身后的刀,他得以重振自己的部落,怎么看都是双赢的。

  但明噶图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啊,阿吉格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了,老头子的动机,很可能也是他这独子的动机。

  而且,从刚才她看到的情景上,那个卫兵对明噶图虽然不够恭敬,却也没敢动手,这份不恭,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若明噶图也跟他们一条心,他会怎么对她?哪怕他不想伤害她,可大约也不想放她走吧。而他又是她的男人,理所当然一直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有他在,她就更难逃走了。

  梨山公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球。

  她在打哆嗦,根本止不住的颤抖,哪怕缩成一团,她仍然觉得冷。嗓子里却像是有火团在燃烧,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她觉得难受,她或许是病了。

  可神智却在恐惧中挣扎出一线光亮——他们抓她,到底是要干什么?

  通过侮辱她来侮辱大燕?

  还是想将她当做人质?

  或者……

  正想着,毡帐外传来了脚步声,听着是数人走来了。她灵机一动,顾不得这地毡脏污便躺了下去,周身放松,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他们要是不救她,是将她当做俘虏。救她,是留她给明噶图安心。若是肯尽力救她,是她对这支柔然军队有难以取代的作用。

  且试一试吧!

  倒在那地毡上的一刻,酸腥湿凉的气息便直往她鼻子里钻。这毡帐先前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但肯定不是给什么贵人居住的,那股味道着实令人作呕!

  她用力咬住舌尖,疼痛使她神思宁定。

  她不能慌!若是她都慌张了,就更没有人会救她了!

  毡帘一掀,落山前格外明亮的阳光扑入毡帐,可一同进门的明噶图,却在看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惊怔地站在了原地。

  她怎么了?

  那一刻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手脚应当怎么放,又该做出什么动作才好,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待醒过神来,他已然跪在她身边,将她扶抱起来。

  她的脸,就那么无力地搭在他肩上,身体软得不像话。

  明噶图用手指去试她的呼吸,叶灵姿故意屏了一屏,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张开一条眼缝时旁人是瞧不出来的,可她却能看到他的眼神。

  怔忡,恐慌,悲愤。

  他的手指哆嗦着,无法测出她的鼻息,于是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腕,想要试探脉搏。

  还好,她的脉搏仍然在跳。她看见他面色一松,心道,至少他还是希望我活着的。

  可那念头发生和湮灭都只是一瞬间,仿佛流星从夏夜的天空滑了过去一般,留下的只是眼前的一片漆黑,连那一点点庆幸都陷入了朦沌无际的虚空之中。

  这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明噶图,也一边伸手托住她的脸,一边轻声唤她:“姿娘,姿娘?你……”

  “怎么了”三个字被生生咽回喉咙里,她的脸颊滚烫,显然是发起高热来了。

  跟着明噶图进来的几个女仆,手中原本是端着火盆、衣裳、水瓶诸物的,这些东西,是明噶图要来的——既然他们还认他是图曼部的少酋,他的妻子就应该得到一位贵族夫人的待遇!

  她理当穿锦绣和皮裘,住在温暖的大帐里,怎么能让她像个奴隶一样,待在这么一顶没有火盆的破帐篷里头?因为她是燕国公主就否认她的尊贵,不给她食物饮水也不给她炭盆,难道他们是想虐杀他喜欢的女人么?

  听着他愤怒控诉的人,是可汗的二儿子巴答,也是这一支军队的首领。他的父亲阿吉格就坐在巴答的右手侧,这几年来,明噶图从没见过他的眼神如此明亮过。

  父亲是乐意跟巴答走的,所以,姿娘出现在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了。姿娘乖巧柔善,她怎么会知道,看似无欲无求的绥和伯有这样的谋算和野心?

  明噶图自己无所谓是否要回到草原,可他不想把姿娘带走。

  姿娘和她姐姐峄城公主不一样,她身子不大好,要是硬将她掳到北方去,便是有他一心呵护,那风寒劳累都会将她摧折了。

  男人们的野心,为什么要用他心爱妻子的苦痛做代价去实现?

  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儿安稳地度过一生,她信他,依赖他,他倾尽全力保护她,陪伴她。这个梦想,也曾离他很近很近,仿佛触手可得。

  可事到如今,一切皆成虚妄。

  如果父亲终于成为了大燕朝廷的逆臣,他也就无法再做公主的驸马。他能为心爱的人做的,只有想法子将她送回去。

  她是燕国的公主,理该在大燕的京城里,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他便摆出一副乐意带着妻子回到柔然草原,却又不肯让她受轻慢的骄横态度来。当着巴答的面,他问:“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妻子,难道是将我们整个图曼部都当做奴隶吗?”

  巴答笑了笑,捻了捻保养精良的胡须:“明噶图少酋不在,咱们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什么心性,不敢随意安置。如今少酋也来了,要接自己的女人到自己的帐篷里,我也不会拦着。我给你几个人,你带去服侍公主更衣洗漱吧。这里不能久留,咱们一个时辰后出发,她最好在你阿爸给你准备的车上,像一只美丽的小羊一样乖巧……”

  明噶图原本想借这一股愤怒,为姿娘多要些东西,可听巴答说要出发了,心下暗惊,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口中答应下来,带着那几个仆妇便回了公主所在的毡帐。

  能给她洗洗脸,有个火盆烤一烤手脚,也是好的。方才她的手冷得怕人。

  在路上时,他是这么想的。

  可只是他出去的这么一小会儿,她就发热了,烧到昏了过去,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全然没了力气。

  他登时便不想替她洗漱了,他要找军医,或是萨满来给她瞧瞧,哪怕给一剂草药也成!

  可当他抱着她回了据说会分给他居住的暖帐后,既做守卫又做监视的士兵却道,军中没有人会治病的。

  萨满和草药军医们都在大汗的军队里,这里不过是二王子的私人卫队。二王子可以调动这些士兵,却不能调动名义上属于汗国大军的萨满和草药医师们。

  明噶图恨得咬紧了牙——要不是父亲将她掳至此处,好骗他跟来,姿娘何至于受如此煎熬!她本来安安生生去庙里烧了香,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们或许该对坐下棋的。公主爱下棋,棋技却臭,教会他没多久,便败多胜少了。每每要输了,便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偷走他的棋子,若被捉到,便可爱极了地瞪他。

  现下,她却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急促,虚弱可怜。

  若是不能很快恢复,便是让燕军追上了,他也很难保证她能不能安全地被救走……

  他正是无计可施的深恨时,方才跟着他去那顶破毡帐的一名仆妇,却抱着一只汤壶跑了来,行了一礼后问他:“少酋,您的夫人是被冻病了吗?用热水泡一泡手脚,再穿得厚密些,捂出一身汗来就好啦。”

  若是平时,明噶图绝不会相信这些没有药也没有神力的寻常妇人,可是,现下他没得选了,捞着一根稻草,也当它可以救命。

  他问:“这个法子好用吗?你有热水吗?”

  妇人点头:“您要是不放心,请看着我做吧。”

  这女人的相貌不出众,可说话时言辞真挚,明噶图倒也觉得她有些可信,便点了头。

  她便入帐,寻出一只铜盆放在榻前,将怀中汤壶里的热水倒进去,然后去脱了梨山公主的靴子和袜子,摸出她的双足来,浸入水中,为她按摩搓洗。

  明噶图依这妇人的要求,用皮裘裹住叶灵姿的上半身,扶在自己怀里,将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中轻搓。

  他眼睁睁看着她脸上渗出汗来,肌肤红艳,虽不睁眼也媚到了极点,却是叫他的心都揪成一团的病态。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容颜,见她开始无意识地扭动着,想从皮裘的包裹里逃开,寻一丝清凉,便用丝帕帮她擦汗,一片怜爱神色,更是毫不遮掩。

  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跪在地上为她搓洗双足的仆妇在落泪,泪水一滴滴坠入有些烫手的水中,看不到一点儿波纹就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