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怎么?”峄城公主问道。

  便见那长史跪了下来,额头牢牢贴住了地面:“回殿下,我家殿下不见了!”

  峄城公主一怔:“她……不见了?”

  她问得有些迟疑,甚至觉得那长史在逗她玩儿——好好的公主,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自己乱跑也能丢掉。叶灵姿都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她能消失到哪里去呀?

  “是,”许是因为恐惧着实难以抑压,长史的声音都打颤,“今日是十五,殿下要去城外静圆庵上香,明驸马原该休沐,也答应了要陪着她去的,却因军务繁忙,不及赶回府内,直接打西山大营去静圆庵。中午那会子,明驸马差人回府,问殿下是否不曾出发,咱们才知道,殿下竟是没到得那静圆庵里,可她是一大早就动身走了啊。”

  峄城公主眉头一蹙:京城贵戚,人人都知道,柔然人就快要打过来了。这种时候,理应在城里安心待着,偏要到城外去,那真是作死!

  便是不碰上柔然人,遇上乘着人心惶惶劫道的匪徒也不好啊。

  虽说公主出行有卫队,可真遇上什么恶徒,两边打起来,是刀兵无眼的呀。

  像叶灵姿那样连骑马都不会的娇娇,谁敢说能保她万全?

  “她去静圆庵做什么?堂堂公主,城里的隆庆寺不能去么?”她问,口气中多少有些埋怨。

  “……隆庆寺是天家的庙宇,殿下生母身份卑微,牌位只能寄在静圆庵……”长史哆哆嗦嗦道。

  峄城公主一怔,她竟不知道梨山公主的生母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问。

  “就只……一个多月前,今儿是才过了头七的第一个十五……”长史的声音都哆嗦,“咱们派人去禀告了明驸马,他刚才一路从静圆庵寻回来,也没见殿下的踪迹。倒是听百姓说,今日上午见得贵人车驾往东边去了,怕不是咱们殿下吧……”

  峄城公主也就无法苛责“妹妹”了,那孩子着实也可怜,做了皇帝皇后的义女,反倒更加无法和自己的生母亲近了。据说她封公主前,那做妾的生母身子骨儿就不好,能撑到女儿生育,想必也是耗得油尽灯枯了。

  人都去了,做女儿的,去供奉母亲牌位的庵堂里点个灯,供个香,甚或捐些善资,那都是应该的。

  “明噶图人呢?”杨英韶见她不打算说话了,便开口问长史。

  “明驸马差人回府同咱们知会一声,命下官前来寻殿下求救,自己带着家丁去追公主车驾了……”

  “这不是胡闹吗?”峄城公主再次拧着眉头,她与杨英韶相视一眼,那些没法出口的话,彼此心里头都是明白的。

  “事到如今,只好求殿下救救咱们殿下……宫禁森严,仓促时咱们谁都进不去,那京城守军,咱们也调不动。可是,梨山公主殿下那里若是有什么闪失,下官和阖府上下的性命都抵不了这罪过啊……”

  长史声泪俱下,或许峄城公主就是他能求到的最后一尊菩萨了。

  比她本事大的,他见不到,比她本事小的,就更不顶用。

  要他说,连明驸马都不该轻易追出去。这种情势下,你知道公主是去了哪儿,遇到了什么人么?倘若有什么危险,凭着驸马带的那几十个家丁,全然是去送菜啊。

  可他当时在公主府里,不知情,更拦不住明噶图。据闻他听说公主的车驾往东去了,神色大变,根本不给周遭公主府的侍卫机会,便宣布要他们上马跟他走了。

  长史多少也有些怀疑他的动机,但他是公主府的臣僚,怀疑驸马的话,他不能说。

  峄城公主咬了下唇想了一忽儿,问同来的传旨太监:“内监可还有事情要忙?若是无事,且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一身衣裳,入宫见父皇去。”

  传旨太监连声诺诺,她又望定杨英韶:“表兄,父皇的旨意,可是准你今日便去西山大营收编那支骑兵?若是要去,就快些走,冬日城门关得早,今日不出城,便要等明天早上才能动身了。”

  皇帝颁旨令杨英韶接管禁军时,便一并发了兵符,他要先去兵部衙门将兵符取到手,再去西山大营。若是没有这事儿,他今晚打点行装,到明早再动身是正正好的。可出了梨山公主失踪这档子事儿,他便不能再拖延了。

  唯有尽全力去做最坏的打算,才能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杨英韶点了一点头,道:“我立时带人去西山大营,殿下自己回宫,多多当心。”

  峄城公主与他四目相对,只是短短一霎,便是什么也不必再说。二人分头去忙,他换了衣裳,备马去西山大营,而峄城公主也不曾要马车,自己骑了马,带着几个通马术的侍婢便往宫中去。

  她不敢耽搁时间,放着京中道路不得驰马的规矩不管,将坐骑催得飞奔起来。

  已经是半下午的辰光了,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在重重琉璃瓦托着的天际线上,暗淡的灰白色正在一点点一丝丝向上爬升。

  进宫,面见皇帝,求一道搜寻梨山公主的命令,调兵,出城——如果这一切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城门一关,便要同城防上再耽搁好一阵子。

  时间倒是小事,可到了这个当口,半夜开城门,天知道百姓们会传出什么谣言来。

  她在宫中也是能骑马的,当宫门在她身后关闭,那急促的马蹄声敲在巨大青石铺成的路面上,在狭窄的宫道中激起如骤雨般的回音。

  而在此刻,京城以东的崇山之中,明噶图正赤手空拳地走进一座柔然毡帐——那帐中坐着一个双手双腿都绑住的女子,正是梨山公主叶灵姿。

  他身上溅满了鲜血,若是先前,这么多血够他昏过去的。可今日他只是面色煞白,一只手捏着鼻子,不去闻身上的血腥味,如此而已。

  他没有刀,也没有弓箭,身上的铠甲也叫人解了去,发髻散乱,很是狼狈。可至少,他没有被绑住。

  在看到他的一霎,梨山公主先是一喜,又是犹疑。

  她知道自己是倒霉,被柔然人劫了,而配合这个打劫计划的,正是明噶图从绥和伯府带来的柔然奴隶。

  这一路凄惶,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是明噶图心念故国,知她要去静圆庵烧香,故意将风声透露给柔然可汗的军队。

  可到底她是不愿意信的。

  明噶图是她的夫婿,是娇女的父亲,他待她便如对掌上珠般爱宠珍怜,怎么会忍心用她做投名状,去效忠柔然可汗?

  不会的,他不知道。她想,只是那个愚蠢的奴婢故意使坏,他一定不会害她!

  说好了今天要去给她娘上香做法事的,他在静圆庵等不到她,就会回京城,彼时皇帝知道了,峄城公主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

  这些柔然人怎么能打得过大燕天军呢?

  可是,一切猜想,在看到明噶图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刹,都破灭了。

  他……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就要去解开绑着她手腕的绳子,却不想身后的卫兵一步向前,拔刀架在他颈间。

  那个卫兵说了什么,太快了,梨山公主听不懂。依稀有一个“不行”,但究竟什么不行呢?

  明噶图生气了,他一把扭住那个卫兵的手腕,佩刀立时落地。接着,他用力将人往外一推,说话的口气近似喝斥。

  而那卫兵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捂住手腕,满眼惊怒。

  原来明噶图教她的柔然语都是刻意放慢了语速吗?她听着他疾言厉色呵斥卫兵,靴底牢牢踩住那把钢刀,只知晓现下他们两个仿佛是敌对的,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真的是敌对的么?

  她愣愣地看着,明噶图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温柔得有些腼腆的人,她原本是很害怕要嫁给什么柔然王子的,可是,是他的话,她就不怕了。

  但现在在暴怒中疾言厉色的男人,她却觉得陌生。

  现在是怕了——不是担心,是恐惧。

  她被绑得很紧的手已经麻木了,一涨一涨地跳着疼,饿了一整天,她的脑袋也有些沉,身上都没了力气。

  仅剩的那点理智告诉她,若是这些柔然人要逼她做什么,只要有碍大燕的颜面,她就该去死。

  可是,真的该去死吗,她做得到吗?

  她想活着!她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女儿还在睡着,她还那么小,刚刚学会唤“娘”。

  那也是明噶图的女儿,可他……

  他们还在争执,而她使劲吸鼻子也没忍住眼泪。那温热的水珠完全不顾她的意志,扑簌落下,掉在她外穿的皮袄上,将几簇毛针粘在一起。

  再怎么试图控制呼吸,哭着的时候,那哽咽总是控制不了的。

  明噶图只一回头便见她落泪,一时血上了头,靴尖一退一挑,便将脚下踩着的刀抛了上来。

  那卫兵便变了脸色,可明噶图提着刀也并不攻击他,只将梨山公主手腕脚腕上束着的牛筋尽数挑断,然后将刀掷出了毡帐门外。

  卫兵的眼神在明噶图的脸上和门外插着的刀上来回了两趟,愤愤然骂了一句什么出门去了。毡帘在他身后“啪”地一下甩搭下来,毡帐里登时暗了,暗得她眼前一黑。

  而明噶图搂住了她的肩,掏出她口中的桃核,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姐姐快来了。”

  梨山公主心中无数个问题此起彼伏,她不敢相信他,不愿不信他,他说了什么,她也无法判断真假。

  她只是下意识地反问:“姐姐?”

  “我追上来,派人回去,找你姐姐,峄城公主。”明噶图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闪亮,“我在这里,陪着你。他们来了,我们就逃走。”

  梨山公主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明噶图,他的神色仍然真挚,但她还要信他么?

  他若是来救她的,为什么失陷于此时还能来见她?这些话她无法问,问了便是断绝了在此地最后的一个依仗,但疑虑既然已经出现,便会扎在心中,像刺一样无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