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瞻的表情难看得很。

  使臣见到他这幅神情,心下便更是打鼓:“殿下?”

  他冷笑了一声:“朝廷倒是怜悯从军之人呐,父子不得同时上阵,又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使臣尬笑:“是公主殿下和永宁侯夫人请求陛下,陛下才答应的。”

  叶清瞻扫了他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实在是不相信的。

  若说永宁侯夫人不肯儿子出征,大约有那么三分可信度,但峄城公主这种敢自己去杀敌的女人,哪里会拦着丈夫出征呢。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做出了“杨英韶不去抢这场功劳更好”的判断。她在京城之中,原本就是有比别人多得多的消息来源的。

  能让公主放着这么大一场功劳不替驸马争取,让她做出这种决定的事由,也许就有些要紧了。

  叶清瞻一旦不说话,使臣便觉得背上长出刺来,扎得他心慌,可又不好开口说什么——直说皇帝想让叶清瞻出兵和柔然人打仗么?可现下毅亲王的态度远没有从前殷勤热络,他总觉得叶清瞻会拒绝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一厢情愿地认定别人都是傻瓜——皇帝大约觉得叶清瞻不过是个藩王,又一向还算忠诚,不会拒绝他调兵的要求。可是,叶清瞻手上的南境军总共也就只有十五万,驻守在绵延五千多里的防线上,他能抽出多少人来?

  据说兵部也劝谏过了,毕竟柔然人便是在宁州烧杀抢掠,过不了长遥关,便威胁不了京城。而南边一旦有失,从泽州到京城再无天险可依,到时候又从什么地方调兵保卫京城呢?

  但皇帝偏是不听呢!

  禁军便是遭遇一场大败,也还有八万多人,皇帝说南北边军强悍,可禁军也不是废物啊,换上一个能打仗的将军,未必便赢不了柔然人。

  但皇帝偏是不听×2呢!

  倒是要他来干这差事……使臣腹诽,话就在嘴边上,却仿佛每个字儿都有千斤重,他吐都吐不出来。

  叶清瞻终于开口了:“所以皇兄现下做何打算?”

  使臣心下放了一块石头——不管叶清瞻答不答应他,至少给了个说话的机会!

  “如今禁军新败,士气受挫,若是殿下肯率南境军北上,必能对战局大有助益!”

  说完这话便眼巴巴地望叶清瞻。

  而叶清瞻选择辜负他的期望,一口拒绝:“兵不成,调不出来,南境军若是走了,伪朝必然蠢蠢欲动。将么,我这儿也没什么能镇住败兵的人才。你回去吧,问问皇兄,钱他要么?钱我这儿还有多的。”

  使臣苦瓜脸:“殿下啊,要钱有什么用,单是有钱,也没法子变出一支强军来啊……”

  “钱怎么没用?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买柔然人退兵啊。”叶清瞻悠悠道。

  使臣登时愤然变色:“殿下难道是想请陛下封赏柔然人不成?”

  叶清瞻摆手:“封赏他们做什么?拿钱去挑拨离间啊。封赏蛮夷动辄要用上百万钱,挑拨离间,几十万钱就足够了,只要风声放得得宜,说不准几万钱也够用。只要他们彼此杀了起来,便是禁军再慌张,那两个小子再废物,也能打胜了。”

  “这……愿闻其详。”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柔然可汗手下有多少兵马?他要南侵,用的总不能都是自己部落的人,想必有许多附庸了。难道柔然可汗就不怕那些部落反水倒向大燕?那些部落不怕可汗丢下他们送死,自己逃回草原?你们在京城,知晓的消息理应比我多得多,怎么连这样低级的法子都想不出?”

  使臣吸了一口气,对啊,这法子不难想,但为什么京城百官就没有一个人讨论出来的呢?

  叶清瞻丢下手中用来划拉地图的竹鞭:“碰到事情了不要紧,换个角度想想,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用点儿钱就能做好了,何必调动大军?军队一动,便是粮饷军械,耗费也不止这个数了!”

  使臣眼瞧着就要答应,可转念一想,又问:“殿下,若是陛下一定要调南境军,您这里可以拨出多少儿郎?”

  叶清瞻“呵”地一笑:“皇兄若一定要调,自然是下旨了,哪里还有和我商量的道理?这天下是皇兄的天下,军民皆是皇兄的臣僚。为人君者想要守住哪里皆是从他圣意独裁,他若不想要这大河防线了,我也说不着什么。”

  那使臣微微张了张口,终究道:“咱们是知晓殿下的赤胆忠心的,只是您这话……今后可莫和别人说起了。这心怀怨望,多少担个罪过了。”

  叶清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使臣硬着头皮道:“殿下是超品亲王,下官在您面前何来说话的份儿?只是毅亲王府稳当,南边就稳当,您便是为了一方百姓,也……也多担待些。”

  叶清瞻脸色反倒缓和了些:“多谢你提醒了。我自然万事以江山百姓为重,毅亲王府长镇南疆,凭的便是对大燕江山的忠,对百姓黎民的护,这一桩,我是不会忘的。”

  他的话说得还是那么漂亮,使臣心下也有了几分慨叹。及至回京,一路上都想着该如何同皇帝报告此事。

  毅亲王拒绝出兵自然是大大的不好,但人家拒绝出兵也有道理啊。

  撤了南境军,让南梁打空门么?柔然人不过是来抢些人口财物就走了,可要是伪朝……不,南梁打到北边来了,说不准连天子的龙庭都坐不稳了。

  这岂不是因小失大么?

  还是亲王殿下说得对,而他,作为大燕的忠臣,有必要替亲王殿下包藏一二……

  一想到要在越来越多疑的皇帝面前替人说好话,使臣的腿肚子就有点儿抽筋。可真到了京城附近,他却发现,事态已然不需要他再开口了。

  传言说,永宁侯把宁州夺回来了,堵了柔然人的后路,然后柔然人就疯了,把长遥关打下来了。

  据说如今柔然骑兵离京城只剩两千多里的距离,就算叶清瞻立马起兵北上也赶不及了。而永宁侯的大军还在山北,真要是让他们回援京师,等人赶到,京师左近州县便已经被糟蹋尽了……

  皇帝怕柔然骑兵攻打京城么?多半是不怕的。就凭柔然人现在骑马冲锋的打法,能攻下县城算是正常发挥,打下州府就是运气甚好,但打城墙高厚、防守器械充足的京城,那用人命堆都未必堆得上去。

  但柔然人要是在京城周边施施然祸害上一大圈,最后再平安跑路,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那可是要记在史书里被后来人嘲讽千年的啊!

  当皇帝,被人按在京城里揍,是莫大的耻辱啊!

  京城周遭州县人心惶惶,朝廷却没有闲心处理这些流言——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出一支能拱卫京城、击退敌军——最好是全歼敌军的人马来,别的一切都抵不上这件事重要。

  因此,战损率超过三分之一的禁军再次被朝廷提了出来:别管禁军有多上不得台面吧,至少比刚刚拉入军队的百姓善战。而明噶图不是还给禁军训练过骑兵么?这支骑兵如今也编进去,多一个人多一匹马都好!

  统兵大将却是不能让明噶图担当了。对面是柔然人的可汗,就算当年的图曼部也是反骨仔,但明噶图这人的想法,和他老奸巨猾的爹不一样,他只在意一件事办得是不是忠义坦荡,万一他一仗义,给对面送了一波可怎么办?

  皇帝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杨英韶。

  峄城公主的确不愿意让杨英韶去打这一场仗的。现下京中的局势,已然不是她幼时可比了。那个时候她敢全心相信父皇,现在却是再也不能了呀。

  父皇连她母后都容不下!那她呢?

  杨英韶出征,胜了惹人猜忌,败了更是罪过。莫若安稳待在公主府里,有他在,她心里便是安稳的。

  她相信父皇起初也不肯让她的驸马领军的,否则岂会因她一句试探的恳求便换了人做将军?但那两个东西实在没用……如今不得不用杨英韶,她也只能瘪着嘴苦着脸答应了。

  倒是杨英韶心态极稳,接了旨后见她不大欢喜,还温声安抚她两句:“无妨的。这些柔然人一路抢掠到京城外,所获甚多,自然益发贪生怕死。这一仗我们定是能胜的,且等着捷报就是。”

  杨英韶心里有谱,上一世他胜过的。虽然如今的禁军吃过了一场大败,士气不大理想,但有了明噶图训练出的骑兵作生力军,至少战斗力是上去了。

  只要用兵得当,会比前世赢得更漂亮!

  峄城公主不好说自己的担心,只牵着他手腕,期期艾艾道:“莫要逞强呀,谨慎些才好。我想他们应该是焦躁得很了,咱们稳扎稳打便有胜算……”

  杨英韶本想说,得有一场漂亮的大胜才能提振士气,但见公主如此,也怜她一片温存。正要和声答应,却听下人来报,道是那传旨太监又回来了。

  杨英韶一怔,峄城公主便叹了一口气,推了推他,道一声“去吧”,心知他这一去,便真是许胜不许败,如今就催得这么急,看来真是军情如火,片刻也耽搁不得了。

  却不想那传旨太监不待杨英韶出去,也不待人请,径自入门来,一张圆脸通红流汗,身后还跟着个神情如丧考妣的男人,看来甚是眼熟。

  峄城公主定睛细看,不由一怔。

  那是梨山公主府的长史啊……他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