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以为王妃这是要养几个戏班子——毕竟四州地面上,毅亲王府的产业着实不少,可见王府是绝不嫌钱多的。而戏班子也赚钱的,燕国人爱看的傀儡戏,一场戏大约只用三五人,唱一个时辰,供三四十人观看,却常能收到五两银子的报酬,实在算得上不菲了。

  要是戏台子能更大一点儿,再由几个伶人扮演,那就更赚啦。那时候,入戏场要掏钱,喝茶要掏钱,吃点心要掏钱,赏伶人也要掏钱。大部分钱都到了班主和戏场东家腰包里,别看他们地位不高,钱财却真不少。

  连带着,固定给某个班子写戏折子的人也能赚着不少——那还是民间的班子呢,若是给亲王妃的班子写,恐怕能赚得更多吧?

  杨氏甚至有点嫉妒赵氏了,但翻翻那些故事,她又服气了:不说别的,就是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让她来写,她写得了么?她自己便是个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人,便是有几分主意,平时也全用不到。

  她能写出被人欺负得狠了还不绝望,坚持多年终于出人头地的角色么?她不能啊。

  这样的故事,一定是心里头烧着一团火的人才写得出的,只有执笔之人心头的亮光,才能照亮主角的前程。

  杨氏对自己的本事拎得很清,她想来想去自己也不是那块料,便把这几分羡慕嫉妒都丢开了。王妃说她仁厚,她其实并不敢如此自居,她只是不想费力去惹人厌,还乐意成全别人罢了。

  她也有自己的福报啊。

  如今在王府里头教书,侍女和太监学生们都听话又努力——毕竟有个王妃身边得脸的闲云在,她还以身作则努力读书呢,谁又敢摆出一副不识主子恩德的嘴脸,托大轻慢这难得的读书机会?

  杨氏吃穿不愁,每个月有束脩,学生们还各有孝敬,每旬还有一天的时间空闲,可以去泽州城里四处走走。她爱去街上逛逛,散到中午了,上酒楼要两个菜,吃罢了要茶要点心,酒楼里有人说书,她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一边晒着太阳打打瞌睡。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她又发现了个好地方。

  书铺子!

  先时她在京城时,书铺子都是男人去的地方,像她这样的女孩儿想自己读书,只能求父兄。可不知是因为朝廷正式公布了女科举的原因,还是毅亲王妃自己就是外朝女官的缘故,泽州这里的女孩儿,读书准备考科举的气氛还很浓呢。

  这风气表现在市场上,便是不少书肆都设了面向女主顾的铺面。里头的人,既有打扮成小公子的千金,也有拿着纸条托店伙寻书的丫鬟,更有大大咧咧裙艳钗明地就进了门挑书的女郎。

  杨氏第一次踏足这里,快乐得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这里的书本与男子们所读并无二致——没有人知道女科举怎么考,那就比着男人的科举准备总没错。杨氏甚至找到了几本她在娘家都没读过的经传注释!

  当即便如捡到了宝一样激动,付钱走人便也顾不得再逛了,快脚快步赶回王府里她住的小房间,给自己备了一壶热茶和几块桃花糕,便读了个通宵。

  第二天脸色憔悴,双目放光。一旬内读完了这几本,还不待全然消化,便下定决心下一回休息再去“米缸”里滚一滚。

  她沉迷读书两个月,连先前常去的酒楼都不光顾了。

  结果,就在她再一次目不斜视地路过那酒楼门口时,叫伙计喊住了:“杨夫人,杨夫人,您可有日子没上咱们家来了。难不成这泽州城里,还有谁家的细点做得比咱们更合您口味?”

  杨氏不意被他喊住,倒是闹了个大红脸:“近来总去书铺子,读书入了迷,这口腹之欲便顾不得了,实在不好意思。”

  伙计是天下最擅长说话的人了:“怪道您做了女先生呢,若是叫咱们这类人去读书,便是娘老子打折了腿,也在那凳子上坐不稳。这读书还能入迷,可是老天爷赏的伶俐——不过,杨夫人呐,咱们楼上的说书又来了新本子,今年的新茶也正好呢,您若是读书疲惫了,上来坐坐。”

  杨氏脸皮薄,听他吧嗒吧嗒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扬长而去了,便道:“今日既然来了,便去听听也无妨,你们捡时鲜小菜给我上两个……”

  伙计立刻笑出花:“那您楼上请,还坐您惯坐的桌子可好?”

  杨氏正答应,可一脚迈进酒楼,便是一怔。

  原来一楼那摆着许多桌子的大堂里,竟然清出了一片空儿来,搭了台子垂了幔,台上立着一只说书案。绕着台子一圈儿小桌子,点大菜是放不下的,充其量是摆些茶果小吃。

  “你们这是……一楼只叫人听书么?”她问。

  伙计一边儿引着路,一边儿笑道:“可不是?如今大菜只往楼上的贵客那儿送,更是精细了。楼下只听书喝茶吃点心的散客坐……”

  “不卖大菜,赚得着银子么?”杨氏好奇,“这新书,能引来那许多人?”

  “赚不赚得上,可不是我能知晓的,但掌柜既然叫这么换了,那就该是赚钱的。”伙计道,“至于来人啊,过会儿开讲了您再看一看,漫说是绕着台子这些座次,便是酒楼门口都挤着人,须得一场讲完了,里外才好出去!”

  杨氏很好奇这到底是讲了什么,不想过了一会儿底下拍了惊堂木开讲,却是她看过的、赵氏写的故事。

  她一下就有点儿激动。

  下面果然是人满为患,听书的从台边排到酒楼门口,一眼扫过去,竟连包头短打的贩夫走卒也不少……

  到了一场讲完,她趁机会钞要走,便问伙计:“你们这书,入门来听,一个人收几个钱?”

  伙计笑:“杨夫人可也觉得这故事讲得好?一场呢,就讲一个故事,听着多么爽快。可是这入门我们是不收钱的,只赚这茶水糕饼钱。”

  杨氏一怔:“你们放着入场的钱不赚么?”

  “也不是不赚,这书都是亲王府那边包下的场子,一场三两银子送到柜上,就不收听众的钱啦。这不是,不是……嗳,那个词儿我说不得,总之,便是这故事要叫天下想听的人都听得到,好劝人向善呢!”伙计笑答。

  亲王府?

  劝人向善?

  杨氏这才明白过来。

  也对,若是主角们能做到,百姓们便有理由相信自己做得到。反正故事里除却一点儿运气外,别的都不是不可复制的。

  她扭头看了看那乌泱泱围着说书台的人群,后头的人甚至是站立着往里张望,可见这故事还是受人欢迎的。

  听书又不要钱,站一会儿就听完一个故事,高高兴兴各自回家,路上还与相熟的人讨论讨论。

  杨氏便晓得,赵氏这个人的未来是稳当的。这些故事,便是出了毅亲王府管辖的四州,到了大燕别的地方去说,也会受人欢迎的。

  朝廷也会希望百姓们听这种故事吧?这不比落魄书生半夜偷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利风化么?

  这一点,杨氏倒是猜对了的,舒兰与让崔果果写故事,就是为了在燕国全境推广这些“正能量”的故事。

  朝廷当然希望百姓们各安其业,别总往刑律里找发大财的机会。而现下百姓又穷又不识字,那自然是听免费说书最容易吸引人啦。

  舒兰与还计划让崔果果在故事里加入“读书读得好可以考公务员”“学会算数可以得到掌柜赏识赚大钱”“哪怕只会种地,识字也可以读农书”之类的情节,给目前推广得不太顺利的扫盲行动添砖加瓦。

  一开始,她和叶清瞻都以为百姓们不读书,是因为穷,上不起学的缘故。后来开了免费的识字班,可百姓们还是不肯去,那大约是学的东西与他们平日生活无干的缘故。再后来,给识字的人开了农技、纺织这样的技术班,毕业的人若是能力出众,还有机会到官府里做小吏……

  就算这样,百姓们还是不去!

  后来才知晓,农家里的孩子,四五岁起就在田间地头帮着干活了。若是叫他们去读书,就算家里头不付一个铜板,孩子们烧火做饭打猪草喂鸡鸭的活儿也没了人干。

  眼界大的人,知晓读书好,做爹娘的咬咬牙自己承担了,送孩子去读书,如今已经初见好处。但大多数人是没那个眼界的。便是乡老挨家挨户去劝,也未必会答应。

  得叫他们在生活中不停地接受“读书就是好啊就是好”的信息,才能慢慢把他们的脑袋洗过来。

  叶清瞻让王农官组织人编写的农林技术书籍,已经刻板印过几回了,若是每个村里都识字的人,哪怕只是认得常见字,也可以把这些书籍发下去做个参考。

  现在要做事,比前两年容易多了。

  毕竟皇帝的体力和理智都在迅速下降,就算臣僚们还是那些臣僚,可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势必就不好带。有点儿野心的人,更是要及时准备在另一个主心骨那里刷政绩。

  只是,当大燕臣子都瞧出这一点后,消息也迟早要走漏到其他地方的——就在当年冬天,叶清瞻刚派人往京城送今年的贡品,便接了消息,道是柔然汗廷南侵,绕过了永宁侯重兵布防的鹿州和辽州,从宁州过关夺城,烧杀抢掠。

  叶清瞻闻讯,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这柔然可汗,是先前那老爷子,还是又换了人?若是老头子,好歹也做了半辈子可汗了,怎么会蠢到如此地步——虎儿察部的猎场都快铺到他家门口了,他翻山越岭来大燕抢东西?”

  说着便指着地图给朝廷派来的使臣比画:“从宁州南下,这一带虽是平原,便于骑兵运动,可到了定州,再想打便要过长遥关,那地方凭草原骑兵是打不下来的。再者,若是永宁侯约虎儿察部的索摩女酋发兵,疾行十余天,便能打到柔然汗廷……彼时他们回师的路也就被堵了,这一次出兵,就只是图挨打的不成?”

  朝廷使臣干笑了两声:“殿下有所不知,倒也不是柔然可汗发疯,实在是今年风大雪大,草原上站不住人。虎儿察部秋天就已经搬到了靠海的地方去避寒,连往外地去的商队都不走了,到了十月,永宁侯就给朝廷报信,说草原上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今年柔然人怕是要南下了。”

  “永宁侯都已经报信了,宁州还被他们打破了?宁州守将是废物不成?”

  “宁州离京城也太远了,消息送到朝廷,再往诸边送去,可不就晚了么?”

  “那朝廷现在如何处置?”

  使臣吞了一口唾沫:“禁军……出兵援救了,但是……”

  “……打败仗了?”见使臣点头,叶清瞻便追问,“何人统兵?”

  “席云策、穆九召二位将军……”

  叶清瞻差点被一口气梗过去:这两个人他是知道的,往好里吹便是“将门虎子”,客观点儿评价便是纸上谈兵。

  “为什么不让杨英韶去?”他问。

  “这……永宁侯都已经在鹿州了,再让世子上前线,未免有些……”

  叶清瞻出离愤怒了。他穿越以来也读了燕国的史书,从没有过父子不能同时上阵的人性化规定!之所以不让杨英韶去打仗,多半还是因为皇帝担心杨家父子掌控的军权太大而已!

  要犯傻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犯傻,人老了快死了想杀掉老婆也算危害有限,但能不能不要在死生之地发这种乱猜忌人的臭毛病?

  杨英韶的母亲妻女都在京城里,你怕他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