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身为“受了惊吓”的苦主,理所当然要受到一点关注和优待的。在从初三到十五的无数次宴会中,她都被许多高门贵妇簇拥起来,耳朵里听到了不知多少惊叹和夸赞。

  “王妃怎想出的主意,放火烧了那车?”她们要让她复述一遍那天的故事,再发出有些夸张的惊呼,“若是咱们被人锁在车里,想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便是想了出来,也未必敢做。王妃不愧是毅亲王挑中的人啊,见识眼界,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舒兰与只是摇摇头:“不是我想出的,是我的侍女……就是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她夹起火炭,才……”

  贵妇们便改了口气叹惋朱鹤,道小姑娘着实无福,这样的智勇和忠心,实在值得她得到个更好的前程的。一朝玉殒,太也可惜了。

  她们说的这些话语中是不是有几分逢场作戏,听话的人未必能品得出。舒兰与闻言也时常露出些难过的神色,她甚至想,若是自己的眼睛更尖,反应更快,喊朱鹤趴下,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而她身后立着的闲云,替王妃娘娘抱着手炉,手指沿着炉壁上浮刻的云海仙鹤一点点挪。

  朱鹤比她大一点点,以前这个活儿是朱鹤的,这只手炉也是朱鹤抱着的。可现下连她们同居的房间中,朱鹤的东西都被她爹娘拿走了。

  就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

  闲云的睫毛轻轻翕动,她下定了决心。

  过了正月十五,叶清瞻就要回泽州去了,因此到了初十,舒兰与便带着人给他打点行装。虽则叶清瞻习惯了两边儿跑,一应用度都在两边王府各备了一份,但路上的吃用,赏人的玩意儿,总是不能少的。

  还有衣裳!别看他在路上只走个十多天,衣物却要里外备上二十套,一日一身之外,还要防备路上遇到什么事儿没得替换。

  舒兰与一一看过他要带走的衣物,它们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打包放好,突然便有些难过了。

  单身的生活,从现实到穿越,她过了三十多年,算是惯了,所以平素的异地恋也没什么过不下去的。但这小一个月的久别加新婚之后,要送他走,她终究是有些舍不得的。

  闲云捧着一只匣子来:“王妃,这个也给殿下装上么?”

  “这是什么?”舒兰与被从丝缕忧郁中惊醒,问。

  “是您惯用的熏香。”闲云道,双手将匣子奉上。

  舒兰与一怔,开了匣子看,果然是自己一向用的香饼,全是不曾开封使用的,包装香饼的纸封上还打着香行的火漆印。

  “给他带这个……”她惊奇了那么一秒,旋即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有些泛红。

  闲云眨眨眼:“奴婢和殿下身边的侍人换了熏香,殿下的香留下来,给王妃您用可好?”

  若是在现实中,遇到闲云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动这种心思,舒兰与一定会觉得这姑娘生来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今后说不准能成为言情小说作家。可是,在这个时空中,闲云他们什么没见过?

  房里服侍的贴身侍女,一向是见多识广的。叶清瞻和她都是现代人的芯子,不可能叫她们眼看着亲热,但别人家中……不,哪怕是宫里,皇帝和皇后不正经的时候,她们这些宫女也得在一边儿等着的,帐内的各种声音都听得分明,哪儿还能不晓事。

  因此闲云送香,她登时就想到了些不大正经的事情。

  香料是用来熏衣的,用别人的香熏衣裳,便如同沾染了别人的气味儿,将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又仿佛与那个人拥抱在一处似的。

  便是彼此远在天边,可只要鼻间能闻到这丝丝缕缕的气息,便仿佛对方还在身边,一伸手便能碰到似的。

  舒兰与心中是乐意这么做的,口中却道:“我若是熏殿下的香也便罢了,可殿下是男子,用这样的甜香……怕不合适吧。”

  闲云轻轻笑:“王妃,殿下的衣裳,也不是每一件都要穿出去见人的呀。自家里穿的衣衫,沾些甜润香气,也是不碍的吧?更况,殿下闻到这气味儿,想来也会想到您,这不是挺好……”

  “这哪里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门边侍立的侍女们打起厚实的挂丝面皮帘子,叶清瞻踏入房门,隔着间花槛瞧着她们两个,脸上倒是含笑,“徒增相思罢了。”

  闲云本就低着头,此刻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提,果然,她正正卡住了殿下进门的时刻!

  比她想的还好些:她以为他要等自己劝王妃跟着去南方时才会来呢,不想他撞破了自己的小心思——一个侍女,想到将他们惯用的香料互换,难道不是因为担心他们彼此相思却无从慰藉,因此替王妃操了几分心么?

  侍女都会如此上心,那王妃岂不更是在意他么?

  这么可爱可怜的王妃,您不要考虑一下把她带走么?当然,带走王妃的话,就得连她身边人一起带走……

  舒兰与顾不上关注闲云的表情,只叫叶清瞻这话惹得脸红:“什么相思不相思的,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说什么浑话!”

  说着还打了叶清瞻的肩头一下。

  叶清瞻但笑:“若是不想我,便把我的熏香还我。”

  “你又不是自己带着的,做这么小气干什么?”舒兰与道。

  “还不是想用我的香?”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不过,若是能和我这个人在一处,那香饼留不留,似也没什么差别吧?”

  “嗯?”她愣了一下,“您……您要留在京城?”

  “我想带你去泽州。”

  房中陷入短暂的沉寂,众人俱惊诧,唯有闲云听闻亲王此言,心下一阵狂喜。

  他进门就说这个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送香的缘故!殿下一定也是考虑了许多,才决定要邀请王妃一同南下的。

  虽然不知道殿下这么做是为什么,但只要他开口了,她便不用劝王妃了,事情简单许多了呢。

  然而,王妃迟迟没有回答。

  叶清瞻没有着急,他拖着舒兰与到窗边坐了,从插瓶的红梅枝上挑下一朵来捏在指尖上把玩,单薄的红色花瓣柔软地搭覆在他指甲上,竟有些像女儿家染的朱丹。

  但他的眼睛却只看着舒兰与,仿佛要从她的眉梢眼角猜出她到底怎么想。

  闲云低下头,心下隐约生了几丝羡慕。她若是也有王妃这样的美艳,那个人会不会,也有某一天会这样瞧瞧她?若是被他这样温柔又专注地看一眼,便是现下已经生死永隔,她这一辈子也不枉了。

  而现在,她却只是想能见他一面就好了,别的再不敢指望。

  若是殿下能说服王妃去南边,她也总是离他更近些。

  舒兰与仍然有些犹豫:“银海司的事情,我刚刚理顺,还打算多做点儿事情呢。若是去了泽州,这边的事情便又要交给别人来做了。”

  “难道别人便做不好银海司的事儿?阿婉,不拘是谁,手上的事情早晚是都要交出去的,你总得给人家个机会。再者,莫非泽州便没有你想做又能做的事情么。”叶清瞻道,“在那边有我,你能做的事情只有更多,绝不会比在京城还受限的。阿婉,你再想想?”

  舒兰与没有再说话,她是要好好儿想想的。

  她和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她根本不用担心叶清瞻有一天会变心——他甚至永远都不会失去对她的痴迷,是而她要做外朝女官,实在与“女人得有工作才有地位”的思想无干。

  但不需要考虑那些现实得有些伧俗的东西,她坚持工作难道便没有意义了么?

  若是跟了叶清瞻去泽州,便是夫唱妇随里的那个“随”,说起来是在丈夫的羽翼之下,做什么都轻松方便,可那显不出本事来呀。

  “阿婉,”叶清瞻又道,“大燕银行的事情,总还能有个萧规曹随的做法,便是交给别人去做,难道能抹杀你的功绩,又或是不听陛下和仙娘的话?倒是我那边……你不想试试……”

  他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字。舒兰与本来不擅长猜这个,可他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能行得通么?”她问。

  “怎么不行?试试看,成了咱们便自己做,不成,就骗南梁人这么做,”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

  她不能不承认,叶清瞻在她掌上写下的那些名词,都是令人心潮澎湃的。

  那……

  “若是能说服陛下答应,我去。”她说。

  又能谈恋爱又能干事情的好事儿谁不想干?谁想在京城里天天对着皇帝和皇后——峄城公主因为怀孕深居简出,舒兰与连这最好用的一把保护伞都用不灵光了,还留在京城,那风险可不是太高了么?

  皇帝讨厌皇后,今后也未必会喜欢叶清瞻,她这个差点儿被拆掉的桥,还留在京城做什么?

  叶清瞻一喜:“请旨自然是包在我身上……你且去准备行装。”

  “……就这么确定陛下会放人吗?”舒兰与有些好奇,她知晓,自己和太嫔们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是皇家扣留的人质。

  在毅亲王府的历史里,也没有跟着亲王去南方的王妃。亲王往往在那边留一两位侧妃,甚或侍妾,但王妃一向是待在京城里的时间更多的。

  叶清瞻笑了笑,不曾解释:她若只是毅亲王妃,那或许就走不了的,皇帝一定会想在京城里扣上一两个能够掣肘毅亲王府的人物。但事情向来不能只看一面——她如今还是掐着大燕银行命脉的户部官员,而皇帝也逐渐意识到大燕银行的要紧了。

  这样要紧的机构,怎能放在皇后的死党手里?

  先把她放出去一两年,哪怕放给她的丈夫,也是好的。她人不在,户部的事情就得交给别人干。等过了一阵子,新接手大燕银行的官吏手熟了,再找个理由调她回来,放个闲职,事情岂不是解决得极圆满了?

  反正皇帝看着还有一两年可以活呢。

  叶清瞻是抓到了他的这么个心态,写奏折请他放人的。皇帝也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沉吟着当面表示“朕要想想有没有可以替阿婉的人选”——这事儿便多半是稳了!

  他高兴,叶清瞻也高兴。谁想过夫妻分居的日子呢?更况,阿婉在他身边,他才安心!

  这个想法,在数日后他带着舒兰与离开京城、最后回头望向那高厚的城堞时,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京城繁华更胜往日,他们走出了这么远,仍旧能听到城中街市百姓的喧哗。

  可是,他知道,这里怕是不会安宁太久了,也许不是因为南边“伪朝”派来的奸细,而是因为这朝堂上自己的人,差不多该乱了心思了。

  皇帝会找他算计皇后,难道就不会找别人吗?他怎能将阿婉留在这样的京城!

  虽说皇帝目下还不想要皇后的命,可是,当人将一颗种子抛掷于大地后,他又怎么可能控制种子何时发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