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驻马遥望京城的时间有些长,在车里安坐的舒兰与此刻也撩起了车帘,问:“殿下在看什么?”

  叶清瞻醒过神来,道:“再看一眼京城。下一回回来,再早也是一年后了。”

  舒兰与眨眨眼睛,调侃道:“京城里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吗?”

  他从马背上靠过身子,伸出手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别说笑了,阿婉,京城里头只有放不下的事儿。”

  舒兰与没在说话,捉住他的手握了一握。

  先时她不明白皇帝怎会如此轻易就放自己走,后来叶清瞻与她说了,恍然大悟外,心里也有些凉。

  秦皇后到底怎么得罪皇帝了呢?就因为她年纪轻,而皇帝父子二人似乎都活不过她么?竟要命令重臣杀害她!

  皇后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呀,自己虽然在户部管着大燕银行,可到底没有权利直接调用银行的资金,自己的存在又能怎样便宜了皇后吗?

  连这都不能忍,皇帝是真的想要把所有的权柄都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

  “陛下都已经到了这把年岁,身体又不好,他到底想怎样?”她将头埋在叶清瞻的颈窝里,轻声道。

  “正是因为年衰岁老,所以会感到恐慌。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哪怕在自己身后也不愿让他认为只能做臣子的人觊觎……这就是皇帝。可奇怪的是,他敢不对我和老杨动手,只能欺负我的妻子和老杨的妹妹。”叶清瞻轻轻一笑,口气凉薄,“阿婉,你不觉得燕国的制度和皇帝的梦想是矛盾的么?”

  “嗯?”

  “先代的皇帝纵容武将的势力,到如今,无论我也好,永宁侯也罢,在大燕的边境上,军事政事皆可说一不二。皇帝用来羁留我们的手段,只有不怎么见过大阵仗的禁军,和我们个人的忠诚……如今我没那个心思,永宁侯府看起来也老实,自然还是好的。可若是有一天,毅亲王和永宁侯另有些想法了,彼时的皇帝又要怎么做才能免被赶下皇位?他大概是想要我杀害皇后,再用公主和永宁侯府的势力杀了我,最好激起我们两边儿争斗,好叫禁军渔翁得利。这一条计策若是成功,自然可以为他的孙子扫平武将割据的隐患,可他凭什么认为他成功呢?”

  “……你恨他吗?”舒兰与瞧着叶清瞻,他脸上带有几分讥嘲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皇帝的美梦太过理想,还是在笑曾经忠诚过皇帝的他自己。

  她有点心疼他。

  叶清瞻微怔,摇了头:“他是皇帝,总要念着把他的江山千秋万代的传下去,对我们存着点儿提防,对他而言不是个错误。只不过,我既不想被人利用,也不想死。”

  是啊,他不想被利用,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只能选择远远的离开京城。

  去泽州,遥远的南方小城。那里也有一座亲王府,那里是叶清瞻自己的军队保卫着的地方。

  皇帝若对他客气,他自然可以体面,皇帝若发了疯般抢他那以为赖以自保的权力,他也可以做出反击——事实上,以四州的能耐,只要永宁侯府的兵不南下,毅亲王府是能打遍大燕无敌手的。

  只要到了泽州,就彻底安全了。

  但毅亲王府这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不可能走得太快,叶清瞻并没有催着大家急着赶路,反倒每每路过一座城池,都要带舒兰与去逛逛——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买些特产土仪,与百姓父老聊聊天,也算得上辛苦旅途中的调剂。

  反正如今南梁未平,皇帝也不敢轻易对叶清瞻家下手,他们大可以悠悠逛逛,感受一下大燕迟来的繁华。

  叶清瞻一个人只需要走十来天的道路,这次走了约摸四十天才到,所幸南梁这一回没有趁虚而入再掀战事——上一回过于惨烈的失败,已经让他们难以在短期内再次组织北伐了。

  而即使过去了将近半年时间,战争留下的痕迹仍然清晰又残酷。

  这是舒兰与第一回 目睹古代战争对百姓留下的伤害,相比涵州,泽州已然算得上未曾被太多破坏的地方,然而仍是见到了断了手脚的青壮年男人,不知用什么办法毁掉了容貌的女人……

  至于倾颓的农舍上被火烧过的痕迹,林木的间隙里露出的新坟,更是处处可见。

  她的心情实在无法好起来,即便一路向南越走越暖,树木上已然冒出青芽,田亩中也种下了今年的作物,几只白鹭亭亭立在水田中,实在算得上是一副优美的田园画——可她怎么有心思欣赏呢?

  一旦战争来临,这些美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

  而战争是必然会来的。

  从进入四州之地开始,叶清瞻便要接见沿路的地方乡老。他状似无意的问起那场战争,每每引得老人们义愤填膺,细数自己的家乡在那场战火中牺牲了多少人命,又有多少年少的子弟被贼兵掠走,至今未归,生死不明。

  “他们强夺我们的粮食,不给便要杀人放火……殿下啊,朝廷总说,伪朝治下的百姓亦是良善之人,可他们怎能对我们下如此的毒手……”乡老们涕泪涟涟,“他们家中难道就没有勤苦耕织的爹娘,如何忍心抢掠别人一年艰辛才换来的粮食,如何忍心烧掉百姓们的房舍?那会子可是眼看要入冬了,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啊!可见什么良善无辜,全是哄我们的话了,他们生来便是虎豹豺狼!”

  叶清瞻见人,舒兰与便站在屏风后头听,听到此处,心里亦是一震。

  杀人放火抢掠,是战争中难以避免的事情,莫说在这个时空里,便是在现代,入侵他国的军队,或许也会对被侵略的国家施行蛮横的欺凌。

  说不准,燕国军队打到南梁时,也是这么做的。

  但对于这些燕国父老……他们只能憎恨那些蛮横的敌兵,期望战争不要再发生在自己的土地上,可却不会反对战争。

  他们甚至说:“若是咱们能将伪朝打下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这么抢咱们的东西和孩子们了。”

  这有错吗?没有。

  舒兰与豁然明白,有时候,百姓想要天下统一,四海太平,并不一定是出于什么渴望骨肉团聚的民族大义——譬如现下的燕和梁,都分开快要一百年了,百姓们之间还有什么骨肉之情?他们甚至觉得防线对面的都是天然野蛮的牲畜了。

  可他们不想成为内战的牺牲品。

  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宁的年头,可以安心耕种自己的土地,盖自己的房子,生息繁衍,不用担心自己的口粮被人抢走,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倒在屠刀下。

  那么简单甚至卑微的愿望。

  因此,百姓们憎恨欺压他们的人,是多么合理。

  在这个时空的原剧情线上,这些百姓受尽了燕国内战的苦楚,便毫不犹豫地投向南梁——百姓啊,卑微得甚至用一行代码就可以批量生成的百姓,却能叫燕国转眼之间就丢了大半国土,连杨英韶带着那么骁勇的北境军浴血厮杀都难收覆水。

  舒兰与隔着屏风联扇的缝隙望出去,看着那些苍老又愤怒的面孔——一路行来,那些面容不停地变换,可神情却是如出一辙。

  他们求叶清瞻发兵征讨南朝。

  这样的民意,谁能违拗呢?更况,叶清瞻也好,皇帝也罢,都早有此心。

  接下来只需要为一场迟早要来的战争做准备就是。

  叶清瞻到得泽州前便发了王令,召集治下各地主官前来泽州王府议事。这四州的官吏虽然由朝廷派遣考核,可平日里执行的多是毅亲王府的政令,哪里敢怠慢?前二日便皆在泽州城里聚齐了。

  马队进城当日,叶清瞻谁也没见,只向官员们所居驿馆送了礼物。第二天却是起了个大早,自去庭中习练一回剑术,又将还团在被子里的舒兰与揭了出来:“阿婉!起来干活儿!”

  舒兰与睁眼,见得房中还黑沉沉的,只有几支灯烛点着,不由一声哀嚎:“我不,我腰疼,我要躺着……”

  换过班的侍女们顿时偷眼打量叶清瞻。

  殿下昨儿夜里很行的样子?

  叶清瞻却靠向舒兰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舒兰与立刻精神一振,坐了起来。

  区区坐了一个月马车带来的身体劳累,怎能让她放弃全面了解毅亲王府实力的大好机会!

  原以为叶清瞻会只和她说说经济,可他既然让她去旁听四州主官述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四州的人口、耕地、赋税、财力,今年预估的收成——但凡是要制定下一步发展计划需要的数据,今天都能得到个概算。

  而这些数字的用途,大约还不止于此呢。

  舒兰与精神焕发,端坐镜前,让侍女为自己梳妆,叶清瞻坐在一边,捧着一盏暖杏酪慢悠悠地喝:“口脂用那个牛血色的好,端正霸气,适合王妃娘娘。”

  舒兰与大吃一惊,忍俊不禁道:“你还知道牛血色?”

  “我还知道人鱼姬。”叶清瞻挑挑眉,“如果不是鹿鸣现下不知所踪,那苏姑娘另有要事,我倒是觉得,叫他们合伙开个脂粉铺子也不坏。这脂粉钗环,女人用的物事,极好卖。用来筹措军费,堪称一本万利,不比造酒差。”

  舒兰与抿了抿“牛血色”的口脂,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酿酒的生意……今年还做吗?”

  “做啊,酒坊都开起来了,不做岂不浪费?”

  “先时酿酒,用的都是伪朝的便宜粮食,如今伪朝连着两年绝收,还能买到便宜的存粮吗?”舒兰与扶了扶鬓边红宝石花簪,“若是原料价格太高了,这酿酒的利润也就薄了啊。”

  叶清瞻微微一笑,眸光直望着妆镜,盯住舒兰与的眼睛:“酿酒有利润自然是好,没有利润又如何呢?只要能用他国的粮食维持酒坊运转,哪怕赔本也是好的。”

  舒兰与在镜中与他目光相对,心下一惊:“……就真不管那边人的死活?”

  “他们的上官若不管,孤王能管得了什么呢?”叶清瞻道,“再说,绝收两年……就算没有出口粮食,也差不多该饿死人了。若是不想饿死,只要过河来,我就给他们发三日口粮,再送他们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