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瞻垂下头,恭声称是,上前俯首在皇帝口边。

  他听到皇帝说:“朕若不在了,秦氏少壮,素有心思,必然是要弄权干政的,说不准还会对阿玉不利。若她老老实实遵规守制,听顾命大臣们的话,做个仁善的太皇太后也便罢了。若是她不驯顺,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做了不该有的事,你,就杀了她!”

  叶清瞻背后登时出了汗,他惊道:“皇兄,这……”

  “大燕的江山,岂能容一个外姓妇人独断!”皇帝道,“她这些年虽然看着驯顺,可行事上却是走一步看三步……叫仙娘习武涉政,抚养阿玉,这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朕死之后这江山由她说了算么?牝鸡司晨大不吉利,妇人掌权也难免生乱子,这是……”

  他声音发狠,或许是气息不稳,突然爆发出一阵猛咳,叶清瞻与随身的内侍又是拍打又是侍茶,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留下的,不能交由妇人主掌!朕先前不要她生育皇子,正是怕朕有一日先去了,太子体弱,斗不过她,彼时子少母壮,大燕危矣!可恨如今太子的身子是不当用了,阿玉又年少无知,只怕真当她是个慈爱的祖母了……阿瞻,你要为江山社稷,护着阿玉的龙椅啊……”

  叶清瞻自觉头顶一团黑线。

  想皇帝若是突然驾崩了,留下一个皇后升级成太皇太后,肆意弄权,为非作歹,他身为大燕手握兵权的亲王,起来搞个政变,倒也合情合理。可如今皇帝他老人家还好好儿喘着气,上着朝,拿着主意,却给他留个口信让他杀了自己的小娇妻?

  他疯了才会遵旨呢——不,还不是遵旨,这特么是个毫无根据的口谕!

  皇帝要是挂了,秦皇后会成为什么人?永宁侯的养妹,峄城公主的亲妈,少年将星的岳母,抚养新皇帝长大的祖母,他王妃的前主……

  就算他蹦出来说先皇有口谕要太皇太后殉葬,这些人会怎么看他?他们会相信这口谕是真的吗?不会认定是他为了独掌摄政权柄而排除异己吗?

  掰着指头算算,除却阿婉是嫁给他后不得不跟他一条船了,别人都是能叫他处境坐蜡的人啊。永宁侯府有兵权,杨英韶直接掌管公主府卫队,有他们在,武装政变是不大可能。而就算他拿出一身武艺来刺杀秦皇后成功,难道峄城公主和新皇帝不会想为她报仇?

  到时候他叶清瞻岂不是做稳了乱臣贼子!就算他身死伏诛,还要被大家戳着脊梁骨说死得好呢。

  对了,若是他死的是时候——譬如说南梁已经收复了,海内眼见着不会再有用着“毅亲王”的地方了——那时候再杀了他,里子面子可就都归皇帝的乖孙子了。

  又是明君又是孝子,又有福气又有本事!

  你们特么的想得有多美啊!是当老子有多蠢啊!

  叶清瞻心中道要杀你自己杀,别把我扯进去垫背,眉头却很戏精地皱了起来:“皇兄,臣弟看来,皇嫂如此作为,未必是恶意的。皇后虽然母仪天下,到底是个女子,是女子就逃不出女子的毛病去,她们心软啊。皇兄您想,仙娘小姑娘家家,一心想为大燕建功立业,做娘的能泼她冷水么?小太孙一事便更怪不得皇嫂了,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哪儿能看着一个孩儿从出生就没了亲娘,无人照拂呢?您可还记得,那时候太子身体抱恙,东宫人心惶惶,小太孙若不是放在椒房殿里养,回了东宫,未必能生长如此健旺……女子的母性与仁善不是罪过啊,皇兄。”

  他一脸“虽然我不敢抗旨但我一定要说真话”的诤臣表情,着实将皇帝气了个嗝噎。

  “阿瞻,你……”

  “皇兄许是龙体欠安,因此思虑过重。”叶清瞻在他面前跪直了,将身体伏下,额头贴紧金砖,“皇兄若有严旨,臣弟不敢不从。可是,臣弟身为燕臣,该进的谏言不能不进!皇嫂她为天家和睦殚精竭虑,她入宫这二十余年来,宫外从不曾传出后宫不安之类流言,更况她生了仙娘这样出众的公主,还不辞辛劳鞠育太孙——皇兄,太孙便不是她亲自养大,一朝登基,难道还能不尊她做太皇太后么?她何苦自己费神费力,难道不是为了江山稳固,众臣不要对太子父子生出二心么?她的作为便是不计功劳,也有苦劳啊。皇兄岂能……岂能……”

  皇帝是生气了,但到底还留有了最后的风仪,沉声喝道:“岂能怎样?”

  “岂能不辨善恶至此!”叶清瞻重重地磕了个头,又道,“皇嫂何辜,皇兄,她只是尽了做皇后的本分罢了!”

  “你……你究竟是姓叶还是姓秦啊,啊?”

  “臣弟自然姓叶,可皇兄,皇后她如今也名列在玉牒上,是自己人啊!如今伪朝未灭,柔然未平,天家安能自行猜忌生事!臣弟愚鲁,可一腔心意,全是为着大燕啊。”

  叶清瞻把忠耿孤胆的形象演了个十足十,皇帝的手都气得哆嗦:“你好,你很好,你不怕朕杀了你?”

  “皇兄若要杀臣弟,臣弟也不敢抗旨。”叶清瞻心一横,道。

  叫他看来,他死了不过是回到现代,跟阿婉打个招呼,叫她殉情,俩人一起GG,回到本来该在的地方谈恋爱结婚享受人生有什么不好?但皇帝作为这个时空的自有数据,他没有另一个可以去的世界了,能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勤勤恳恳一辈子,到老了却逼杀妻儿,逼杀弟弟,自乱阵脚,自毁长城……别说大燕祖宗饶不了他,悠悠史笔也饶不了他。

  皇帝果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叶清瞻如今就在京城里,就在面前——大燕至高无上的皇帝自然能下令夺了他的亲王衔,开除他的宗籍,籍没他的家产,将他锒铛下狱,甚至杀了他。

  可那之后呢?史书里会记得这个推行改革、护佑百姓、力退梁军的英雄,与他作对的自己,则是个昏聩无能、“为什么不早死十年”的老头!

  他拂袖而起:“你就在宫里住下吧,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你的王府去!”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倒是不咳嗽了,只是身体还是猛地一晃,仿佛吃不住力。内侍连忙上前将他搀住扶出去,还对着叶清瞻挤了挤眼。

  叶清瞻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原地跪着,道:“臣弟遵旨。”

  皇帝脚下又是一个趔趄,不知是站不稳了,还是叫他气的。

  但叶清瞻根本没后悔。

  谁都不是傻子,凭什么他要给人背黑锅?皇帝跟他说要他除去皇后时都要命他上前,小声耳语,可见秦皇后在宫中并非孤立无援的,他若是一口答应下来,说不准她明儿个便知道了。

  等皇帝一蹬腿,谁去除谁啊?他叶清瞻的军队都在泽州涵州,京城驻军便是忠于皇帝,那时候也不会听他调遣,倒是秦皇后的女婿杨英韶手上有峄城公主的卫队——别看公主府的卫队也就三五百人,训练好了,那怎么都比毅亲王府的卫队能打。

  如果一场棋局你无论怎么下都只是输,那还为什么要入局呢?

  宫中的内侍入门来,将他扶起:“亲王殿下,您……就先在宫里委屈委屈吧。”

  叶清瞻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脱开手臂,和善地笑道:“无妨,我不是自幼就时常在宫中叨扰的么?说罢,这一回安排我去跟哪个小侄儿挤一挤?”

  内侍叹了一口气,毅亲王这个人,谁拿他都没办法:“和十七皇子吧,如今也只有他一个还住在宫中了。”

  “只剩小十七啦?”叶清瞻一点儿也不介意似的,笑道,“原来先前缠着我讲奇闻异事的小东西们也都长大了……走吧,也不知道小十七还认不认识我这个叔父。”

  内侍咧了咧嘴:“殿下是大燕的英雄,哪儿能不认识呢。”

  叶清瞻摆摆手:“什么英雄,能赢全是仰仗陛下威福,又托赖将士们用命。我会打什么仗?我最多做得了富家翁,给将士们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和和——我便只能做这些。”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往未成年皇子住的长庆宫去了。这地方如今虽只有十七皇子一个人住,可别的房舍也是日日洒扫,叶清瞻一个人住下,倒也不费难。

  只是,皇帝没说允许他跟外头通传消息,叶清瞻左思右想,到底还是觉得这样不大好。

  男人出去几天几夜不回家,叫做妻子的怎么想?阿婉说不定要误会他呢。

  于是他往院子里一站,朝着四面拱拱手:“哪位豪侠在此?替我与家中传个话,便道我一切安好,丝毫勿虑即可!”

  叶清瞻一向知道皇帝派了一堆暗卫跟着他,他不说,就当不知道,暗卫也不说,就当他们不知道他是装着不知道的。

  他们本还想装死,不想叶清瞻点起名来:“那位鼻梁上有颗痣的仁兄?你有空没有?没有?左手断了一根食指的老弟呢?”

  暗卫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头子出了声:“殿下,担忧家小是人之常情,不过,在下劝殿下一声,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府上通讯息的好。”

  叶清瞻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也不好再跟暗卫说什么,他拱手虚行一礼,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