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城公主给舒兰与的回复,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知晓了。”

  舒兰与:就这?

  这跟她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峄城公主是很关心国事的,或许是因为她对权力的渴求,她必须保住大燕的繁华强大,因此,对任何可能拖累到燕国大政的事儿,公主她都十分积极的要去解决。

  她怎会对粮食问题这样不关心?

  舒兰与也只好再给叶清瞻写信时提一句,劝他对粮库留存多上心,千万别为了赚钱,将理论上存在的存粮全部换给南梁。

  南梁没粮食的时候,伸出脖子叫燕国放血还能换些口粮救命,可若是燕国都没了粮食,又能跟谁要饭呢?

  舒兰与自己的官衔到底是太低了,在这样的事情上说不上话,而目下这消息又不曾公开,连写折子跟皇帝抗议都不成,便是心下再急,也只能寄希望于叶清瞻和峄城公主。

  至于秦皇后……皇后怎么会对这种事情轻易置喙呢?

  书信发出后,舒兰与仍是有些不安的。今年的秋收已经结束了,这或许意味着如今燕国换给南梁的粮食中已经包括了最新的一次收成,一旦出了什么漏子,下一场秋收便未必来得及救急了!

  可叶清瞻的回复也只道勿虑,能换出去多少粮食,换回多少经济作物,朝廷是算过的,他们心中有数。

  舒兰与觉得自己总是应当相信叶清瞻的,老投资人的眼光,加上成功人士金手指庇佑,简直是开了两层保险,理应不会翻车!可是,叶清瞻同她聊过那么多设想,讨论过那么多计划,独独这桩她事先不知情的巨额交易,叫她心意难安。

  正当此时,她恰好听说公主府上传出的喜信,心下登时便是一沉。

  峄城公主成婚早过梨山公主,可却迟迟未传佳音,竟是被梨山公主比了下去,这叫峄城公主如何没有压力?这一胎怀得当真万般珍贵,是而前三个月将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不肯透露毫分。

  联想到那个“知道了”,舒兰与忍不住皱眉头。

  在她看来,公主是因为想要稳胎,才不肯在政事上头操心的。

  这倒也无可厚非,便是现代,也有不少将事业干得风生水起的女人,因为怀孕便要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呢。更况这年头,女子相夫教子才是人们眼中的正路,如峄城公主这样,万事都要和男子争个高低,站在朝堂上也挺直了腰的女人,反倒少见。

  公主生在这样的世界里,她能站出来为国效力已然是天大的进步了,要求她将天生的母性丢在脑后,怀着身孕还操心国事,那的确有些强人所难——她可没吃过手上没有权力的亏啊,她不知晓,有些事情今日不管明日不管,今后就再也没法管了!

  若是舒兰与与她易地而处——不,就算是前世被杨英韶毒死的峄城公主重生一遍,在这个当口都会选择保事业。她在户部的地位和作用,不仅关联着燕国的国运,也关联着她自己今后的处境啊,无论怎么看,都是比一个胎儿更加不能掉以轻心的事情!

  偏偏现下的叶灵仙还是个在甜水里泡大的娇娇,在她的世界里,腹中还没成形的胎儿,便暂时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了。

  别人还能说什么呢?舒兰与便是不满,也没有立场指责她。她不能说公主的孩子不重要,也不能说公主的身体不重要。这以物易粮的事儿到底有没有这么重要,谁都说不准,便是隐约觉得不妙的舒兰与自己,都没有详实的数据支撑她的观点。

  舒兰与只好劝自己:连叶清瞻都说没事儿了,那应该是没事儿了吧?叶清瞻不比某些擅长幻想的官僚,他做事总是要人收集齐了数据才下决断的。

  逢着叶清瞻过年时回到京城的机会,她寻了个空子,假装无意提起此事,叶清瞻便笑,拖着她去看地图,将分布在燕国各州的屯粮大仓都指给她看,还一一报出这些粮仓的储量。

  舒兰与越听越是惊诧,他怎么能记住这么多数字的?

  “……你……不是信口编个数儿骗我?”她盯着叶清瞻问。

  叶清瞻吧嗒吧嗒讲得正兴起,叫她这一句噎住:“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什么?”

  “那你是如何记住这些数儿的?”舒兰与道,“这一个一个数儿里,可没什么规律,莫非你是有特殊的记忆方法?”

  “……这还有什么方法可言?”叶清瞻奇道,“不是看一遍便记得住了么?”

  “总之臣妾做不到。”舒兰与被他炫了一脸,撇撇嘴道,“你们脑袋好用的人可真讨厌。”

  叶清瞻大笑,捞过她来亲了一下她额头:“我确是骗你的。这粮仓里有多少存粮的数字,是不大好记,可我要去陛下跟前回禀,总不能口口声声约摸大概,难背也得背下来。”

  “所以这些数字是真的咯?”舒兰与心算了一会儿,道,“那还真差不多够了,算上三个月就能收的土豆,应当稳了。”

  “若是不稳,我们怎么会用米麦跟南梁换茶叶棉花生丝油籽?这些东西再要紧,也比不过粮食要紧呐。”叶清瞻道。

  舒兰与这才露出笑容:“这样啊,原先果然是我多虑了。”

  “多想想有好处。”他道,“不多想的人,是不能升官的。”

  舒兰与心思一动:“我想得可够多吗?够升个什么官儿?”

  她目光灼灼盯着叶清瞻,倒是把他逗笑了:“有仙娘和秦皇后在,你还怕自己不能升官么?”

  “我便靠着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求升迁?”

  “你若是不介意,靠我也成。”叶清瞻道。

  舒兰与便笑了:“不靠你,我非得凭自己本事来不可。若说靠你,我不是早就做了王妃了?王妃的俸禄可比区区户部主事丰厚多了。”

  “有志气。”叶清瞻笑眯眯夸她,“怎么样,可要与我一同面见陛下,一同回禀这以物易粮之事诸般情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等闲官员便是求也求不来。”

  “我不去,这是你的差事,我插手反倒不像话了。叫陛下看来,仿佛咱们两个将军国大事当做自家事似的。”舒兰与道:“下一回若有和大燕银行扯不开的事情,便是你不要我去,我也死皮赖脸要跟着的。”

  叶清瞻眨眨眼,她既然不愿去,他也不勉强。阿婉不那么喜欢皇帝,他是知道的——任是谁也很难喜欢皇帝这种天然的权力动物。要见皇帝,要与皇帝谈话,谁不得提着一颗心呢?

  即便皇兄待他不薄,他也不敢怠慢,更莫要说舒兰与,她原本不过是皇家的奴婢啊,肯定更怕皇帝。

  那就不为难她了,他是超品亲王,总也能护着喜欢的女人,不让她去做不乐意做的事儿的。

  虽然她刚刚表达出对职业前程的愿景,那也没什么关系。少见一次皇帝,并不会真成为官场之路上的什么大阻碍——皇帝还能做多久皇帝呢?说不定哪一天,说话算数的就要换成和阿婉很亲近的人了。

  这些话都犯忌讳,他不说,同谁也不提,只是进宫见过皇帝后,这念头就更笃定了。

  老头子当了快四十年的皇帝,没太大建树,也没做过什么错事。燕国看起来只是稍微进步了一点点,但对一个并非天赐颖睿的普通人来说,在繁杂的政务中端水四十年,能维持朝政稳定,不曾闹出乱子,也足以耗尽了半生心血了。

  他真的老了。

  进茶水时,甚至会有一点儿从口边流下来,而他浑然未知。行走的步态也有些拖沓,听他回禀一件事,往往要顿一会儿才点头。

  叶清瞻看着他老态,心下便是悚然,匆匆垂下眼皮,假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却似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自嘲道:“阿瞻,你瞧,朕如今也老啦。你常年在涵州,一去一年,只回来这几天,朕也不知晓还能见你几面了。正有几句话,要说给你记牢……”

  叶清瞻闻言一惊。

  皇帝服老这事儿是个危险的信号,正如公司里董事长说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新项目交给年轻人一样——若是真有愣头青敢接这个项目,摔得灰头土脸还是轻的,搞不好整个职业生涯都要栽进去。

  而皇帝这身份比董事长可是尊贵多了,他说他老了没问题,你信他老了,那你的游戏生涯就差不多快结束了。

  “皇兄怎可如此说?不过是近来政务繁忙,辛劳了些。新春大吉利之时,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打断:“你与阿婉真是原配夫妻,两个人说起瞎话来都一模一样,全不上心。朕自己的身子骨,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说罢,似乎是为了应证他的话,皇帝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前几声尚且响亮,后头竟是上不来气,喉头里哕哕连声,脸上颜色都变了。叶清瞻慌忙从座椅上起身,欲要上前拍抚,便见皇帝身边的太监头子快步上前,摸出一只锦盒打开来,递一枚朱红色丸药与皇帝吞服下去。

  果然立时便好了。

  叶清瞻忍不住蹙眉:“陛下,这丸药……”

  “不是什么好东西。”皇帝喘匀了气,方道,“吃这药丸,每到半夜便周身虚汗,阵阵心悸,可不吃又不成,朕总得活到看着你们大军过河,把伪朝拿下来的那一天啊。否则朕若是死了,主少国疑,伪朝岂能不蠢蠢欲动……”

  叶清瞻低声道:“陛下心怀苍生黎民,自该百灵庇佑,万寿无疆……”

  “心怀苍生的皇帝可都死的早,独那些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的,才能活到一大把岁数呢。”皇帝道,“然则勤政之君,便是如朕这样资质驽钝,到底尽了力,史书里总要夸一句的。这也便够了……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青史留名么?”

  见叶清瞻面上神色更加难堪,皇帝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同你说这个,倒把你吓住了似的。过来罢,朕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朕若是活得久长时,你便忘记,若是朕丢下这江山时阿玉还小,你可别忘了今日咱们兄弟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