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死不休的对手说要救你,那么,他提出的条件里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陷阱等着你。

  这大约是为人的常识,南梁君臣也不可能不知晓,因此他们高度警惕起来,拒绝了燕国的建议。

  一副“我们宁可饿死,也不接受你们居心叵测的粮食”的态度。

  倒也难怪他们硬气,南梁北伐的大军在涵州城外集体食物中毒的事儿,他们可还没忘呢。那一回眼皮子底下的凯旋变成铩羽而归,丢下了数千条士兵的人命不说,连主持北伐的将军都不得不拉出来砍了,好叫燕国收兵。

  万一燕国在和他们交易的粮食中也下了毒可怎么办?全国百姓一齐中毒,那岂不是要亡国了么!

  相比这么可怕的结果,让百姓多饿死几个,于庙堂之上的大人们而言,反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这个消息并不是叶清瞻告诉舒兰与的,而是她自己从户部的文牍中发现的。原本户部都做好了准备,要往南梁运送一批用以换取经济作物的粮食,可南梁朝廷拒绝了交易,于是户部只好将这批粮食分卖给了粮商……

  粮商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来,于是先将粮食运走,再用经济作物来抵顶粮价。

  这不是舒兰与管辖的银海司干的事儿,但这个操作,她实感眼熟。

  多半是叶清瞻在背后指使的!

  南梁朝廷不要燕国的粮食,可百姓们在饿肚子,市场上的粮价一路走高,这么大的需求缺口,不是假装看不见就真会消失的呀。

  朝廷不买燕国粮,粮商可以买啊。现下南梁经济作物价格不高,他们用茶叶、棉花、油菜籽这样的东西和燕国换米麦,能赚一笔,再将粮食加价卖出去,又能赚一笔。

  至于官府管不管?笑话,官府若是能管得了这些粮商,军队至于要越界抢粮才能填肚子么?

  舒兰与手边的内部资料记明了从南梁收到各样农产品若干,她虽不懂制造业,不知道这些东西加工之后到底能创造出多少产值来,但只看那动辄数十上百万石的计量单位,便暗暗震惊。

  燕国到底是卖了多少粮食?若是明年燕国闹饥荒了可怎么办?别指望土豆能应付一切——在现实世界中,某种土豆病毒也曾经造成一波□□,饿死的农民也不少呢。

  这是在玩梭=哈么,赌一把明年燕国仍旧丰收,百姓们还有饭吃,不必依靠朝廷的存粮救命?

  舒兰与一咬牙,将文书丢给身边的小吏:“收好,给我备马车,我要去公主府。”

  因她和峄城公主的关系,去公主府素来是不需要提前递帖子通禀的,几乎随时去随时都能见到人。

  因此这一回她也有恃无恐的直接出发了,却不想被拦在了公主府外头。

  门房自然不敢刁难她,只小心翼翼道:“王妃娘娘,公主殿下这两天身体不爽利,是不见客的。”

  舒兰与心思一沉,忙问:“殿下怎么了?可要紧?宫中的御医来瞧过了吗?”

  门房点头道:“御医来瞧过了,只是殿下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是小的们敢拦着王妃娘娘,实在是医官的嘱咐,叫殿下这些日子都不要见外头人。”

  舒兰与有些迷蒙:“御医只是说不要见外人,没说别的?”

  门房“咳”了一声:“小的们这里知道的便只是不见外人,至于开了什么药,下了什么方子,哪轮得上跟小的们这号人说呢?王妃娘娘莫要为难小的了,且回去吧,过几日公主身子好了,自然就见客了。倘若真有急事,您送个帖子来,小的们给您递进去,公主若要见您传个口信出来岂不便宜得了?”

  舒兰与看着这门房,他脸上白净无须,声音也细绵,想来也是从宫中带出的、自幼净身的太监。这类人嘴巴是极严的,若是打定了主意闭嘴,但凡不上刑,谁也撬不出他们口中的话。

  她只能点点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晚上叫王府里送帖子来,烦劳相帮递与公主殿下。”

  那太监连连答应了,弓着腰送舒兰与的马车走出巷弄,才用食指刮了刮额头渗出的细汗。

  毅亲王妃果然是个性子好的人,若是那难缠的在这里闹起来,他只怕非但要左右为难一番,还得连带着吃瓜落呢。

  舒兰与却不知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只是有些隐忧——如今峄城公主已经十八岁了,在原设定的剧情线里,她今年冬天就该死于杨英韶下毒。

  如今杨驸马虽是一颗心怜爱娇妻,可谁也不知道,原设定里的命运,是否会让峄城公主面临新的生命危险?

  写给公主的帖子里,少不得还要问几句,她的身体究竟如何。

  舒兰与也顾不得回户部上班了,总之现在有王侍郎在上面顶着,她堂堂王妃偶尔翘个班,谁敢计较?马车一路快行,回了王府,她便写了一封帖子,盖了私印,叫人往公主府里送去。

  帖子递到峄城公主面前时,已是晚膳过后。她斜着身体偎在榻上,腰下头压着一只隐囊,头枕在杨英韶的腿上,读了这帖子只笑:“这消息到底要捂到什么时候啊?瞧,把阿婉吓得,怕是以为我生病了呢,还劝我说平安脉要勤请,不可耽搁了自己的身体……”

  杨英韶抬手理了理公主的发丝,神情满是怜爱:“御医不是说,过了三个月才好告诉人吗?也没几天了。”

  “可我自打知晓了这事儿,这两个月也不曾往户部衙门去了呢,阿婉说的这事儿,我还真有些担心……”她将帖子递给杨英韶——舒兰与写拜帖不大讲究,不仅对公主致以了诚挚的问候,还把近期的工作做了一个简短的回报,显然是要让公主躺在家里也能掌握户部一应事务,不至于被人蒙在鼓里。

  杨英韶接了那拜贴,读罢之后便只是一笑:“明年多半还是好年景,不要紧的。”

  他是重活过一遍的人,对这些年的收成如何,心中自是有数的——上一世年成好的时候,他们便敢北出长城追袭柔然,而年成不好的时候,柔然人的牲畜膘情往往也不怎么样,很有可能冬春南下“打草谷”,那时候燕国的边防军边要格外警醒些。

  而杨英韶知道,在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正为了给苏流光报仇,在公主府里伏低做小的伺候妻子——就在峄城公主死去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麾下的几名小将,突袭了正在附近狩猎的柔然王行在,立下了赫赫功业,叫他看来也有些羡慕。

  那功劳原本有可能是他的,而他却只能在京城里给公主服丧。

  而若是没有丰足的军粮,北境军就很难打出这样漂亮的战绩。

  峄城公主闻言却是笑了,她抬着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他:“表兄怎么知道会是好年景?难道你不单会打仗,也懂稼穑么?”

  “我不懂,可农学院里不是有人懂么?那可是陛下亲自主持,从天全天下选出的好庄稼人啊。他们总该有个判断吧?再者,将多余的粮食卖给伪朝,这是陛下都同意了的事情,若是咱们大燕自己的粮食都不够,陛下岂会安心救助南方百姓。”杨英韶这样说。

  峄城公主不疑有他,微微颔首道:“这么说倒也有道理,可是我总是怕万一呀。想必阿婉也是担忧的,否则何至于急匆匆将这东西都写在帖子上呢?”

  杨英韶想了想道:“或许王妃格外信任殿下,甚至超过信任亲王本人。这以茶换粮的事情,瞧着便像是毅亲王做下的,她理该去问自己的夫君才最合适。然而她来找了殿下,或许便是因为殿下能向陛下禀报此事,好使陛下提前有个准备。而这件事如果交托给毅亲王,想来陛下就不会知道了。”

  “那你说我要不要告诉父皇呢?”峄城公主用手指勾勾他的手,娇声娇气地问。

  “我不敢说,可我敢猜——殿下会告诉陛下的。照说以茶易粮也是好事,只是需得注意数量,不可过头罢了。殿下去禀报此事,非但不会影响到陛下对毅亲王的观感,还能使陛下心知公主殿下挂着家国社稷。”

  “……你都说了这么多了,还能猜错吗?”公主吃吃一笑,“我明天进宫去吧,去找父皇禀告此事,然后去和母后说话解闷儿,现下该怎么保养也好问问她,到底母后生出了我这么聪慧又貌美的孩子呢……”

  杨英韶的手轻轻拂上公主的小腹,声音和眼神都温柔极了:“还能怎么保养?无非是要行坐端正饮食清洁,有什么不舒坦的立时差人去寻御医,也便差不多了吧?殿下的身体一向很好,咱们的孩儿也定能平安康健。”

  “你不明白的!”峄城公主打了一下他的手,“只是平安康健怎么够?单说那些我知道的,便要早早就寝,早早起身,要多吃鱼孩儿才能聪明,多饮牛乳,孩儿的肌肤便能雪白细腻,对了,你回永宁侯府一趟可好?取些旧刀剑来,放在咱们卧榻下头,会生男孩呢……”

  杨英韶失笑:“为什么那么想要男孩呢?若是你我有个女儿,也定是雪花雪肤花貌乖巧可爱的小东西,岂不是比男孩贴心多了?”

  “先生个男孩,再生女儿!”公主理直气壮,“我的哥哥们待我都算得上很好,弟弟们却都不太像话,好生烦人,非常欠抽打。所以我的女儿也该有几个哥哥!诶……表兄,你说……我们要几个孩儿好啊?”

  要几个孩子?杨英韶登时有些愣怔。

  公主是他习惯的妻子,可他却不习惯他们会有孩子……那一世,他们本来都快有了的,可第一个孩子意外没有了,第二个又在母亲腹中便葬入陵墓……

  醒过神来之后,他岂能不后悔?可天下没有后悔药,他这样的恶人,终究是不配拥有自己的骨肉。

  那么现在呢?

  杨英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公主的眉眼:“殿下想要几个便要几个,若是生了第一个便嫌疼,那多一个也不要了。”

  有一个便已然是上天的恩赐,更多的他不敢指望,更况,与其让峄城公主用性命搏一个多子多福,他更盼着能和她白头偕老。

  有她在他身边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