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银行经营的这六年,留下的档案不说浩如烟海,卷帙浩繁四个字总是当得起,舒兰与读纵版书的速度本就不快,立心要找茬之后便看得更慢。

  但好在颇有所获,不知不觉间,手边的纸张上已经记了三五个疑点,只待核实清楚,便可向公主举报了。到时候公主是高拿轻放,还是杀鸡儆猴,舒兰与管不着,可无论如何,这帮自以为是的男子,怕是就再不敢小看她了。

  想到那一幕,她只觉心下宛如痛饮清泉一般舒爽,因此既感觉不到饥饿,也不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外头响起了内监那比寻常男人细的声音:“尚女官?尚女官可在里头吗?奴婢是公主殿下身边的祝蕤,殿下吩咐奴婢来请女官的!”

  舒兰与这才从工作中惊起。她连忙起身要撩开纱帷,却是跪得太久,腿脚酸麻,差点儿跌倒。

  太监注意到了纱帷中的响动,他快步前来,揭了帷帘,喜笑道:“哎呦呦,尚女官,这来了户部的第一天,就白白多做半日工?人家都散了,独你一个人还在这里!”

  舒兰与揉着酸麻的小腿肚,龇牙咧嘴之间不由一怔:“他们都走了?”

  “可不是?”太监将帘子挑得更高些,“您看,人去楼空的!奴婢听公主殿下命令,去您宅子里请您,那边儿却说您还没回来呢……亏得奴婢这脑袋还算得上灵光……”

  舒兰与讪讪笑道:“殿下召我么?”

  “殿下听闻您回来,很是欢喜,本来今儿早上便要请您去的,想着您按规矩该来户部点个卯,中午便派了奴婢过去……谁想到您就这么实心眼儿,在这里辛劳到这时节!”

  舒兰与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她道:“好,我知晓了,可你等我一等,我这腿脚现在不听我使唤呀。再说,去见殿下,穿这一身也不大适宜……”

  太监笑道:“您穿着这一身官服,当真是仪态端庄,叫殿下看看您如今的造化,她必然也欣慰,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舒兰与只好说实话:“亲王殿下也带的有好些东西,要托我交给公主殿下……”

  “……那奴婢陪尚女官一道回去一趟?”那太监闻言,也知晓这毅亲王的礼物不好耽搁,果断让步了,“马车就在衙门外头等着呢!咱们走吧?”

  饶是公主府上的车马灵便,路上也无人敢拦,舒兰与回去带上礼物,再到达公主府时,天色也已然渐渐暗了。公主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园子里同杨英韶散步。

  舒兰与跟着太监进了花园时,便见那一双人在鱼池边上并肩立着,竟是……在钓鱼。

  舒兰与“啧”了一声,示意宫女太监们不要通报,自过去几步:“殿下,杨将军,好端端的,何必欺负锦鲤呢?这锦鲤土腥味儿大,也不好吃啊。”

  峄城公主闻言回过头来,见她行来,一怔旋即大喜:“阿婉!阿婉你回来啦……”

  她前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啪”一声脆响,扭头去看,但见杨英韶提着一根鱼竿,捋起那根空荡荡的断线,表情挺不自然。

  “鱼跑了!表兄你……哎呀笨蛋!”

  杨英韶咳嗽一声,道:“寻常鱼线,也配用来钓公主府上的小龙么?它实在是不堪当此重任啊。”

  三人一道笑起来,峄城公主丢下杨英韶,自己上前来,携了舒兰与的手:“走走走,咱们上前头亭子里头说去。嗳,你气色不错。”

  “黄昏时分日光又暖又软,瞧谁气色都不错呀。”舒兰与笑道,“臣妾看,殿下才是一天一个样,如今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郎了。”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眼神往杨英韶那边一扫。杨英韶亦正看着她,小儿女眼神一触,各自转开头去,脸上却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啊,恋爱使人变美吗?

  舒兰与没说什么,心中却不由思量,或许在叶清瞻身边,她也是这样容光焕发的吧?

  公主府里也设了池塘水路,并在池塘上凌空架起水阁亭子,亭子十六面皆垂压着防虫用的素纱,既温润凉爽,又没有蚊虫烦扰,除却要爬几步楼梯外,这地方真是很好了。

  公主或许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在这里见她的阿婉,已经安排了茶点在这亭子中。三人各自落座,舒兰与看看峄城公主,又看看杨英韶:“殿下,杨将军,一向可都好?”

  公主今天格外爱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窝儿:“好呀,阿婉你现在好多了吧?我听说你在南边也帮着叔父干了不少大事儿……”

  “没有,不曾,殿下过奖,不过是帮亲王殿下提点儿建议,真要去做的,还是殿下自己操持。”舒兰与很谦虚。

  “南边儿情形如何?”

  “虽说不能尽如人意,可也已经有了几分盛世气象了。如今亲王殿下正打算兴文教,劝实业,顺利的话,很快便会见效了。”

  “劝实业是个什么意思?”

  “无论百姓是事耕织还是务工商,只要是实实在在能做出东西的,都该鼓励。”

  “哦?皇叔要对工商与农桑一视同仁了么?”峄城公主问。

  “大燕需要更多的手艺人和更多的赋税,靠工商总比靠农夫织女来得快些。”舒兰与替叶清瞻解释。

  “很好。”峄城公主点点头,笑道,“父皇说,皇叔是福将呢。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的土豆,那玩意儿可真有了大用场。一个百姓种地够三个百姓吃饱肚皮,那多出来的两个人,不就可以出来做事?我算过赋税,若是大燕全境的赋税都如四州一般,八成来自工税商税,那国库可就充盈多了。”

  “哦?”舒兰与笑道,“臣妾不在的日子里,殿下可也真没闲着。”

  “哪儿能闲着呢?”峄城公主道,“我是父皇的女儿,得给他分忧不是?我那帮哥哥们,阿婉你也知道的,全都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太子哥哥虽然出类拔萃,可他太容易累了……嗳,如今连阿玉都晓得要好好读书,今后不能叫他爹爹辛劳呢。”

  阿玉是一直养在秦皇后身边的小太孙,说是太子的儿子,倒是跟帝后二人更像一家子。连峄城公主这小姑姑,都比他爹爹要更亲近几分。

  这么一说,太子倒真是个悲剧人物了,她暗暗想,口中却道:“太子殿下的身体,如今可有好转吗?”

  “能有什么好转呢?不辛苦便平安,一费心便病倒,父皇也着急,可又没法子。”峄城公主叹息道,“我不该说这个的,可父皇真是老了,他现在和先前不一样了……我好心疼父皇和哥哥的。”

  “陛下身子骨健旺,便是岁数长些也不要紧。”舒兰与宽慰她。

  峄城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略略绷了一绷:“也对,父皇……只是自己爱担心罢了,他身体一向比谁都好的。对了,阿婉,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什么?”

  “我……我和……”她瞥一眼杨英韶,又看向舒兰与,眨眨眼,“父皇准了,说选个吉日给我们赐婚呢。”

  舒兰与扎扎实实吃了一惊,她原先想到过永宁侯府的处境,深深怀疑皇帝不会这样轻易地许诺这门亲事,可如今,这事儿竟顺利地成了?

  也对,对一个越发意识到自己衰老的君主而言,不服老已经是不成的了,他或许更该考虑怎么把祖宗留下的江山完整地交给儿子——或者孙子。

  杨家固然掌握着大燕北境的一多半军队,万一造反,麻烦不小,可身为皇帝总不能因为一点儿莫须有的疑心就把自家大将给杀了吧?既然杨家没犯错,那让永宁侯的世子尚主,既是天家赏赐的恩荣,也是防微杜渐的好主意——杨英韶给天家当驸马,那总比给别的将门做女婿安全。

  更况这两个小东西,相视一眼都是柔情蜜意。皇帝那也是个在情场上浪荡了大半辈子的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什么心思,他多少还是能看得出的吧?

  “那,臣妾该当要恭喜殿下,也要恭喜杨将军了。”舒兰与笑道,她总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情也许有些慈祥,但那二人的表情分明证实他们挺喜欢这句话的。

  “空口说恭喜可不行!”峄城公主爱娇道,“得送我礼物贺喜!”

  舒兰与失笑,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礼单,道:“臣妾差点儿忘了,亲王殿下也叫臣妾带了礼物回京,您这一份,是他亲自选的,每一样都说是您会喜欢呢。”

  小内监上前接过她拿出的礼单,奉与公主看了。峄城公主捧着礼单读,脸上却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是……礼物不合心意?不应该呀?舒兰与心中有些敲鼓。

  这时候,公主把礼单放在桌上:“阿婉啊,皇叔这礼物……是给谁的都一样,还是独给我的这一份……跟别人的都不一样?”

  舒兰与才不会自己去精读礼单,想来叶清瞻当了这么多年的亲王,在皇室走动规矩上理应比别人都清楚才是。她一心认定这礼单不会出错,闻言便吃了一惊:“臣妾不曾细察礼单,有什么不妥么?”

  峄城公主那双明亮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一圈,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来:“阿婉,你和我说实话,你跟我皇叔……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除了你之外,他跟我这里的人都不熟吧。”

  舒兰与一头雾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瞧瞧,这单子上列着的,不都是求亲的时候,男方往女方家送的仪物吗?便都是用金的玉的做出来的摆件,不是真东西,只取个意思,那也够明白的了。我这里能嫁的,我那皇叔又能看中的,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啊。”峄城公主唇边带着揶揄笑意,“不是我说,皇叔不是那种得不到便不依不饶的性子。先前他说要娶你不成,如今又来这一套,你若说没给他想头,我是不信的。”

  舒兰与懵了,她接过了礼单研究,原本以为都是送给小侄女的精巧摆件,可细细看来,峄城公主说的还真没错。

  虽然都是工艺品,可工艺品的本体都是求婚时用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