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苏流光是经历过若干个世界的女主呢?她的见识果然和别人不同。

  舒兰与和叶清瞻还在尴尬中彼此相视,想从对方的目光中找到一丝“这大概不要紧吧”“万一女孩儿喜欢这样的呢”的证据。

  苏流光却已然是清浅一笑:“鹿公子许久不见,倒是比先前壮健了许多。”

  她是很会的,说话时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对方,若是对视,你便瞧着自己的影子映在她瞳眸之中,仿佛她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你一个。舒兰与领教过这等功夫,身为一个铁杆直女也忍不住生出“我见犹怜”的心意来,鹿鸣本就心爱她,又哪里能经住这一双脉脉的眼?

  叶清瞻能给他个八品官儿做,却不能给他一颗扛得住爱人眼神的心。他登时就不知将手脚往哪里摆,脸上发烧,嘴角却一个劲儿往上提:“苏姑娘一向可安好?”

  苏流光面颊上浮起圆小的笑涡,唇瓣儿紧抿着点了点头:“有劳公子挂念,托了您的福呀,我还好。”

  鹿鸣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想了想便又问:“侯府里一切都还好吗?”

  苏流光点点头:“都还好着呢。”

  “夫人可康健?世子在忙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社交灾难,是人家跟你寒暄,你查人家户口。

  舒兰与在桌子底下踢了毅亲王一脚,示意他无论如何要加入对话了,再叫他们两个尬聊下去,慢说弟妹得飞,弟弟恐怕也要疯了。

  苏流光现下还能挺上一挺,她笑道:“夫人一向都康健呢,她万事顺遂,哪有不和乐的道理?世子么,据说是立了功,可还没听说怎么封赏。”

  鹿鸣道:“立的是什么功?”

  “好像是跟柔然人打仗,捉了他们的大酋,哦,是随公主殿下一道出征的。”

  鹿鸣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公主殿下自己去打仗了么?”

  苏流光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公主殿下可真是个出众的人物,天下有哪个女儿家不羡慕她呢?”

  这一句话是说给鹿鸣听,却是讨好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她想着,毅亲王是公主的叔叔,据说一向与她亲厚,尚婉仪则是从宫里跟到了公主府,没有公主提拔,她到死也是个内宫里的女官,怎么也不可能上外朝,跟男人平起平坐。

  在他们面前说公主的好话准没错!

  鹿鸣却惭愧道:“让一个女儿家出征,建功立业,我们这些男子,倒像是没有用的蠢物了。”

  叶清瞻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道:“仙娘可不是等闲的女儿家,她从小跟杨家那小子习武,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上战场这事儿,不拘男女,只要自己能活着,且能宰了敌人,就是好样的。你可别看你力气比她大,真打起来,未必是她对手。”

  舒兰与:……我看你就是故意坏鹿鸣的事儿的!

  但鹿鸣却是甜得连这个坑都没发现,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是啊,不过,殿下,下官这些日子跟着百姓们做农活儿,也练出了些力气来,真要是上阵打仗,说不准也能捱得几阵。”

  叶清瞻却摇头:“你这样的人才哪里能抛费在战场上?你又做不了将帅,真要打仗,那冲锋厮杀的事情用不着你,你只好好在后方想法子给咱们筹措好军需便是。”

  鹿鸣眼波一动,倒是很有些委屈:“殿下,下官也是男儿,是男子,哪有不想上战场做个英雄的?”

  叶清瞻一笑:“谁说英雄就要在战场上面对面厮杀的?若是一个人能叫将士们衣暖食足,有力气和敌人作战,让他们的家小有人照应,不恤为国舍身,他的用处岂不是比自个儿上战场厮杀去大的多?一个人能杀几个敌人啊,比得上十万大军齐心用命能杀的敌人多么?”

  鹿鸣一怔,他也觉得亲王殿下的话有道理,可是,他能做得到吗?

  他,一个京城里草芥一样的小子,侥幸机缘巧合,得了亲王这样的大人物看待,这么点儿岁数便能做八品官,约摸已是上辈子积了德——反正他应该是没有祖坟的,自然也没有祖坟冒青烟这种事——更大的成就,甚至被记在史书中的成就,也是他配期冀的么?

  但一边儿想着自己不行,一边儿又忍不住激动。若是真能成为这样的人,能叫天下人都吃饱了,穿暖了……纵使这一生别的都做不成,可也值得啊。

  “下官……也能做这么大的事儿么?能行么?”他犹疑着问。

  “怎么不行?”叶清瞻笑道,“你不是总能搞出点儿稀罕物事来么?单凭土豆这一样,百年后被百姓竖碑立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你还这么年轻,今后不想做点儿更大的事情?”

  怎么不想?谁能不想?

  更况舒兰与还在旁边敲了边鼓:“哎呀呀,鹿……”

  “知事。”叶清瞻帮她补全。

  “鹿知事……”舒兰与正色,“苏姑娘千里迢迢来到泽州,也是为了相助殿下,想叫这四州地面上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些。她一个姑娘家,好好儿在京城做管家娘子不好么?这一路风尘仆仆,所为何来?女儿家尚有如此壮志,你……”

  不提苏流光时,鹿鸣是个谦虚得有些自卑的少年,提到苏流光,他便是能独斗恶龙的勇者。闻言便望向心上的姑娘,目光灼灼:“苏姑娘……”

  苏流光眼眸微动,贵人送来的台阶,当上则上!

  因轻声道:“尚女官谬赞了,小女子哪有那样本事,只是,得为家国百姓的福祉略尽绵薄,也不辜负这辈子投胎做了人了。”

  鹿鸣感动得几乎要流泪。苏姑娘竟是有如此胸怀的人,他若是没有胆气向前,还配站在她跟前吗?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道:“我竟不知苏姑娘有这般心胸,当真是失敬。今后我必也提振精神,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还请苏姑娘做个见证!”

  苏流光一怔,便见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滴不剩灌进了口中,拧着眉头咽下去,一眨眼脸上便泛起胭脂桃花般的绯红。

  苏流光懵了。她是该跟他喝一个?还是该怎么的?天下没有这样敬酒的规矩呀。

  “这酒……好辣……”只闻他讷讷道。

  叶清瞻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这是什么人,连合席共饮的第一盅酒都不等,就把自己灌红了?

  “来来来,难得今儿人聚得齐全,大家共吃一杯。”叶清瞻深吸一口气,连忙举杯发言,承担起了身为主人的重任。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端了杯子起来。她和苏流光杯中的皆是甜果子露,吃不醉人。可四人皆举杯时,一只杯子便摇摇晃晃,酒液入腹,叶清瞻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鹿鸣就扑在了桌面上。

  “……我没在酒里下毒。”他的嘴唇哆嗦了几秒,只能如是说。

  苏流光强笑问:“这就是那出名的踏风凌虚?果然好烈性,可鹿公子这便醉倒了,这……怎么办是好啊?”

  “也是他没福,受用不到这一桌席面……你们,扶鹿公子进去歇着吧,什么时候他醒了酒,再出来同咱们赏月便是。”叶清瞻朝着侍人们吩咐道。

  王府的太监们自然上前将鹿鸣拖起来,一个背一个托地送到房内躺着去了,又有小女侍打点了冰山楂水儿,要端进去喂他。

  苏流光见她过来,便撂下了筷子,试探道:“小女子去看看,成不成呢?”

  叶清瞻一怔,心中一喜,这难不成是有门了?

  弟弟喜欢的姑娘牵挂着他呢!

  可他口中还要道:“苏姑娘也是客人,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苏流光道,“小女子先时在永宁侯府做奴婢,便服侍过重病的鹿公子,也不算是什么外人。只是怕在殿下和尚女官面前离席,实在是不识抬举了。”

  “罢了罢了,不必客气这个,”叶清瞻笑道,“不若咱们一起进去瞧瞧?”

  苏流光眨眨眼,道:“哪里就敢劳动殿下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外人,我们亦不是外人。”叶清瞻言罢起身,舒兰与也连忙跟上,决定找个机会把他拽出来。

  人家苏流光要进去,那可能还真有点儿事情要找鹿鸣说。你跟着过去干什么啊?简直就是添堵的。

  不过进了房才知道,别说是她跟叶清瞻进来了,就是整个王府都进来也不要紧——鹿鸣此刻醉眼朦胧,说不出话来,乖得不得了!苏流光便是自己一个人来了也只能看看,要想说些什么,是万万不能够的。

  鹿鸣周身没有力气,半睁着眼,心知三人都在房间里,自己这可是丢了大颜面,却偏没办法可想,羞愤极了。只能任太监们扶起了他往嘴里灌山楂冰水,喉结一动一动的乖乖吞咽,只恨自己连酒量都这么糟糕……

  丢人。

  却不知从苏流光的角度看来,正瞧见他睫毛微微翕动,像是初停在花朵上的蛱蝶的翅膀,一滴汗从额头划过嫣红的面颊,细长的水痕闪着一点儿微光。

  她一向知道他长得极美,大半美女比他都逊色些,可先时印象里的他不过是个纤弱漂亮的少年,如今竟然长成个强壮的男人了。

  只是这一张美好的面庞丝毫未变,嗳,若他还是先前单薄柔弱的样子,该多叫人怜爱啊。

  毅亲王这人可真是个暴殄天物的混蛋,让这么秀美的小郎君去种地,那可是种地啊!一脚泥一身汗的种地啊!

  她来了这么多个世界,就没见过哪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儿去当农夫的!都当了八品官还得去种地,什么世道!他该去读书考进士,再不然学医救死扶伤,还不行做个风流倜傥的乐师,最怪做个行走江湖的美貌少侠。

  独种地这一条太过违和,苏流光一想到他笑盈盈地提起一串丰硕土豆,就觉得气得想笑。这人啊,要不是太有心机,为了前程耐得住人折腾,要么便是个纯善的傻子!

  可别是个傻子,她想,有心机的她不怕,但傻子这种人呀,连她都不忍心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