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略定了定神,方道:“在鹿州,咱们今日见了柔然虎儿察部的女酋索摩姑娘,殿下都忘记了吗?”

  峄城公主“哦”一声,她想起来了,想起自己饮了柔然人带来的马乳酒,那酒的口感与夏人常吃的米酒截然不同,带着微微辣味儿,初入口时还有些呛鼻子,但咽下去后口中又漫起一股奶甜味儿。

  还挺好喝的。

  就是太容易醉人。

  “天都亮了吗?”她问。

  “不曾,殿下刚歇下不久。”杨英韶回答。

  “那你怎么……”峄城公主有些困惑,她现下清醒了,这不是梦里,她和杨英韶也还不是夫妇呢,他怎么能大半夜到她的帐中来?

  杨英韶微笑道:“要变天了,殿下。过会儿怕就有大风暴,在这里待着只怕不大安全。殿下可愿移驾到鹿北大营?”

  峄城公主不解:“移驾去鹿北大营……鹿北大营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吧?若是在路上碰上了风暴可怎么办?”

  杨英韶道:“四十余里路,若是路上快着些,不消一个时辰便能抵达。臣护送殿下乘快马先走,一定能在风暴刮起来前抵达大营。”

  峄城公主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草原上的风暴有多猛烈,只是索摩他们是柔然人,对天气总该有所预判。若真是能刮翻帐篷的大风暴,索摩女酋岂会留在这里?

  杨英韶是有些着急的,他低声道:“殿下,今日的情形有异。索摩女酋自己也醉得狠了,按说这马乳酒是他们带来的,她不该估不清自己的酒量啊。臣心下甚是疑惑,这酒或许是被人做过手脚……”

  “什么?”峄城公主大惊。

  “臣也喝过柔然人的马乳酒,以臣酒量,不至于三碗酒后便手足无力。因此十分怀疑这酒有问题。再者过会儿风暴一起,外头风雨大作,来人咱们也瞧不清楚,这情形颇为不利。若是无事发生自然最好,一旦有人居心叵测,行起事来,咱们立时便处于下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咱们行事总该稳重些。”

  峄城公主绝不同于她那些娇养长大遇事只晓得哭啼的姑姑们,闻听杨英韶如此说,立时便要起身,然而她挣扎了一下,竟没坐起来。

  原本轻柔绵软的被子,竟似是有千斤重。

  “殿下……身上无力?”杨英韶问。

  峄城公主点头,她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即便知晓杨英韶一定会保护好她,可她自己没法子护着自己,总是有些不安的:“表兄,你派人去和索摩女酋说一声,只说我身体突然不适,大燕臣僚皆要护送我回鹿北大营。我们现下就收拾东西,半刻之后动身!”

  杨英韶答应一声便出门张罗,宫女们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下也慌,快手快脚服侍公主起身,又取了以备变天的厚皮裘为她披裹。此时,外头燕国人所居的地方也都喧闹起来,显然是杨英韶已然下令了。

  可去找毅亲王的那个小宫女,仍旧没有回来。

  舒兰与瞅个空子去找公主:“殿下,臣妾先前也觉得情势不大对,派了人去寻毅亲王殿下,可那孩子还没回来呢,是不是再寻个人去找她?”

  峄城公主软软地靠在椅子上,眉头微蹙:“这……等表兄回来,叫他派军士去找。咱们自己的人就不要派出去了,都是女孩儿家,如今天色也黑了,她们也没个本事防身,不要随处走动的好。”

  她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男子的咳嗽声。

  虽然明知这营地里多半都是男人,但那太过清晰的声音,在此刻却叫帐中诸人都心下一慌。

  至少这不是杨英韶的声音!

  “什么人!”舒兰与听到自己的声音,兀地沾染几分尖锐,竟有些刺耳了。

  “是我,阿婉姑娘。”外头的人应声,却叫她方才鼓起的气儿全泄了,心头一松,若不是扶着桌子,几乎要坐在地毯上了。

  叶清瞻这个祸害他终于出现了!

  “皇叔?”公主也听出来了,“您请进来吧,我没有就寝,不必避嫌。”

  叶清瞻果然掀了帐帘入内,他神色严肃,不比寻常,舒兰与却是一眼扫到他靴子——靴上沾着泥水痕迹,膝盖以下的袍子也尽湿了,看起来他竟是出了营地踩水玩儿去了似的。

  可周围不是没有河流么?

  峄城公主也看到了他的衣摆颜色深了一块儿,一怔之后便道:“我身上没力气,起不来,失礼了。可皇叔怎么这幅模样?方才您出营地去了吗?”

  毅亲王颔首:“仙娘难道也是发现今日的情形……”

  “有异?”峄城公主与他异口同声。

  “是表兄来叫醒了我,与我说的。他说白日的酒或有蹊跷,过会儿又有风雨,此间不大安全,邀我去鹿北大营暂住。皇叔……发现了什么?”峄城公主补着一问。

  “我原本睡不着,想看看这草原上的星光,不想出门便见得有人偷偷摸摸出营去。我跟了他二三里路,见他骑了马走,便放开功夫跟上去,只见他与一彪军马汇合——那些人里,却是有些做柔然军汉打扮,有些穿着我大燕的铁甲。”

  舒兰与与峄城公主相视一眼,由不得都生了些猜测。

  打扮成敌人的模样然后趁夜偷袭,这是炸营的好设计。

  “真的有我燕军在里头吗?”峄城公主问。

  “说的都是柔然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若是世子在那里,或许能听出他们想做什么,可人鬼鬼祟祟做事,多半不是好事。我看着他们拔了营要往这边来,便先赶回来了。想来他们正在路上,仙娘你是叫杨英韶那小子带你先回大营,还是咱们凭借这柔然人的营城暂守?”

  峄城公主抿住嘴唇,她虽读了不少兵法,可这第一次用,竟就面临如此情形,未免有些慌。

  “皇叔,他们有多少人?”

  “不少于五百人,但也不会多过五千人。”

  五百到五千?

  这置信区间未免太大了吧?

  若是五百人,仅凭此刻在营地的大燕士兵,便可轻松应付。若是五千人,便只有一个选择能求生——跑路。

  舒兰与知晓峄城公主正在犯难,她也急,可一急便想起一个人来。

  “永宁侯人呢?”她问叶清瞻,“怎的今夜见着了世子,见着了殿下您,却没见到永宁侯?他在鹿州驻守多年,理应比咱们更加经验丰富才是。为什么却不曾见他呢?”

  叶清瞻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不方便。”

  “不方便?”舒兰与简直觉得自己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怎么一种不方便,能让永宁侯将公主这样紧要的人物都丢在险境,自己却消失得人影不见?

  我说你们大燕的武官都行不行啊?一个跟踪可疑人员消失了半夜,越俎代庖替哨探干活儿,另一个连保卫皇帝女儿的职责都不顾了,那算是什么事情呢!

  她感到愤怒,却不曾想到这正是她一度期盼的,能让峄城公主、杨英韶和叶清瞻都领盒饭的机会。

  就算他们的死因和原先的设定不同,会使这个时空无法通过监管局的审核,导致公司受到处罚,那也无所谓。她这任务最关键的地方,乃是把误入本空间的叶清瞻带出去。至少不能出人命,这是她的任务底线。

  从这个角度上说,今夜自然是大好的机会。可是……

  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跟峄城公主,跟杨英韶和叶清瞻他们一起,活下去。

  “永宁侯黄昏时分便回了鹿北大营调兵,增加夜间守卫,只是咱们的军士不得号令不得擅自前来营地,免得惊扰了贵客,”叶清瞻道,“我那时候只想着,便是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吃醉了酒,可有这许多护卫,还有我和小杨,总还是安全的。但如今那伙子人怕是心怀不轨,咱们很可以召永宁侯来护驾了。”

  峄城公主满脸写着“你在逗我”,她道:“可是酒宴散场之时,舅父仍在啊。”

  “你当真看清了那人是谁吗?”

  “……难道换了人?”

  叶清瞻点头:“所以仙娘,你说咱们现在……”

  “舅父带了多少人来呢?”

  “你是金枝玉叶,万万伤不得,他怎么也得带个七八千人来吧。再多了,夜里头反倒不好指挥了。”

  峄城公主抿抿嘴唇,略点一点头:“守。”

  “殿下,”舒兰与却忍不住开口了,“守营地,让亲王殿下留下即可,您如今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留下又有何益?不如还是让世子送您回鹿北大营吧。”

  叶清瞻懵了,他看向舒兰与,舒兰与不看他。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你看看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想让你冒险啊!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啊!她只想保护她的公主啊!

  亏你还满心热情地想请她去泽州帮你搞建设,被拒绝了还感到愧对她——讲道理啊,就算你不用求婚这种傻办法,她也不会去吧?

  她这份忠诚,简直就是个被系统设定好的工具人,没有感情也没有理性,只知道为公主服务,根本不在意他的示好啊!

  可她这么聪明伶俐,怎么能是个数据呢?!

  舒兰与仍在条分缕析叭叭叭:“亲王殿下是镇守大燕南疆的英雄宿将,应付区区数千柔然人,应当丝毫没有问题。而殿下身份虽然贵重,今日却无力参战,反倒同我们一般,是需要将士们分心照料的人。此刻若是还留在此间,说不定反倒给亲王殿下添了麻烦。”

  峄城公主:“可若是咱们回大营,带不带人呢?若是带得少了,遇到那些鬼祟的柔然人怎么办,若是带多了,皇叔在这里据守怕也是捉襟见肘,十分困难。”

  舒兰与:“……臣妾很担心您的安危,殿下……”

  “舅父不是已经点了兵前来护卫吗?这里很安全的。”峄城公主道,“咱们就留下吧,要是咱们都走了,那敌人里不还有穿着燕军铠甲的么?索摩姐姐见到他们该如何想?此事若不澄清,怕不是要毁了朝廷开榷场的一番好意,若是惹得北疆烽火再起,咱们先前数年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么?”

  叶清瞻略一思忖,正要开口,杨英韶却也回来了:“殿下……哦,亲王殿下竟也在吗?索摩女酋本人仍未清醒,我与她的侍人说过了,咱们现下可以走了。”

  “我们不走了好不好?”峄城公主却道,“叔父发现附近有穿着燕军铠甲的柔然人活动。”

  杨英韶一怔,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