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的神情实在是不大好看,他并不想留在这个营地里和索摩他们共同迎接风雨,但此刻也已经没得选了。

  那些人打扮成燕军士兵,多半是要偷袭索摩一行人,然后把这口锅扣在大燕头上。

  留在营地里必是有危险的,但若是此刻离去,也难保安全。若是和那伙子人撞上,非得打起来不可。

  他不怕柔然人,但若是带个当下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又岂能真不担心?

  只有一条路:守。

  “我现在便去找虎儿察人。”他叹了一口气,“无论是做什么人打扮,但凡靠近营地的,一个都不能放过来。”

  峄城公主点头,一双大眼睛充满信任地看着他:“表兄,我如今只能倚仗你和皇叔了。”

  杨英韶顿觉肩上责任重大,认认真真点了头:“臣一定保护殿下安全。”

  可这话出口,他却突然觉得不对:“我爹呢?”

  若是永宁侯在此,哪里轮得上他和毅亲王承担这样的重任!

  叶清瞻面上几分尴尬:“他回鹿北大营调兵时,不曾告诉你么?”

  不用回答了,单看杨英韶的脸色便知道,他爹将他也一并蒙在了鼓里——少年人心思飘,万一说漏嘴了恐不妥当,索性一并瞒着。

  叶清瞻“啧”了一声,却原来在永宁侯眼中,自己到底比他儿子靠得住一些。或许应该高兴他信任自己吗?

  即便这份信任需要用今夜的费心操持来报答?

  “家父……调兵过来是……要做什么?”杨英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发问。

  “殿下要住在这里,没有足够的人手拱卫怎么行。单凭这些人,白日里能护得殿下周全,可到了夜间,人的眼睛也不好了,脑袋也愚钝了,总得多些人守在周边,才能保护殿下万无一失。”

  “守在周边?他不来营地里么?”

  “这营地里哪有那么多营帐?便是有,柔然人才来了这么几个,让他们见到数千大燕士兵匆匆赶到,谁知会不会心生误解,反倒暴起发难?”

  杨英韶默然,是啊,怕柔然人误会,可今夜偏就有人想让他们误会呢。

  “如今那一伙身份可疑的人,有的穿着燕军铠甲,有的做柔然部落军打扮,想来是计划分别偷袭咱们两拨人,好叫咱们也混乱一片彼此杀起来。”叶清瞻道,“这真是好狠的心,好毒的计……对了,你刚从索摩那边回来,她那里怎么样?”

  “她仍未醒,主事之人是她的……呃……侍卫。”

  叶清瞻一怔,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情况,一个侍卫岂能在这样的关头担当重责?

  公主亦惊讶,她却是有话就问的:“柔然人这是什么规矩?便是索摩醉睡了,也轮不到一个侍卫主掌营地吧?他们没有别的官儿么?”

  杨英韶的神色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可能不是普通的侍卫……殿下不要问这个,那一个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若那个人也是和索摩一条心,咱们要跟他们一起抗击那伙未知的敌手时,便会好好配合我们。若是他本是个坏人,却潜伏在索摩身边骗得她的信任,那情形怕是还会更糟呢……”峄城公主抿着嘴唇想了想,“表兄,我要去见索摩。”

  “殿下?”杨英韶大吃一惊,“您如今能出去吗?”

  “我走不动,你和皇叔可以扶我上下马,但若我不去,还有谁有这个分量,能要她起身会面?皇叔是男子,难道能深更半夜直闯虎儿察部女主君的营帐吗,那不是对待盟友的态度。”

  杨英韶与叶清瞻对了个眼色,俱有些无奈,一时却也没法子想。

  峄城公主与索摩的身份是不对等的,按说她要做什么,派个人去知会索摩一声也就得了。可如今情形非比寻常,索摩就是这一营地里柔然人的主心骨,身为大燕在此的最高领袖,又是个女子,这入帐与索摩相谈的责任,只有峄城公主去担。

  杨英韶上前,将她抱了起来——货真价实的“公主抱”。

  叶清瞻原也想去帮忙,可略比这少年晚了一霎,脚还没抬起来,便不打算动弹了。

  他不是老古董,少年少女好不容易得个机会贴贴蹭蹭,由得他们吧。

  舒兰与为此一怔,正要表示她和宫女们也能将公主扶出去,便接了叶清瞻一个眼风。

  只是目光交汇这么一眨眼的时间,她再转过头时,峄城公主已经将头靠枕在杨英韶的肩头了,额头抵着他的下巴,情状很是亲近。

  ……行吧,我懂了。

  舒兰与跟着他们两个出去,不提防叶清瞻也跟出来了。

  “殿下不去安排防务?”

  叶清瞻咳嗽一声,他总觉得舒兰与想赶他走,有点儿委屈。

  “这都是杨家带出来的兵,我去安排,算什么事儿?”

  “那您就什么也不干,在这儿晃着?”

  “……”

  “您实在没事儿的话,可以看看大燕的军士都在干什么,若是有人打盹儿犯瞌睡,您可以踢他们两脚。”舒兰与诚心建议。

  “啊?哦。”

  舒兰与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追杨英韶和峄城公主去了,只留下叶清瞻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他现在好像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于是他果然去巡逻了。

  虽然把人从梦乡里打起来挺不人道的,但说不准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一场恶战了,绝不能让小子们怠惰!

  他带着几个侍卫,把一个又一个瞌睡的士兵揪起来,面色凝重地嘱咐他们,一旦看见有柔然人打扮的大批人影接近营地,什么都别问,用箭射他们就是。眼见士兵们被吓得清醒了,再也不敢打瞌睡了,叶清瞻志得意满地去下个篝火边接着踢人屁股。

  而舒兰与则跟着峄城公主到了索摩的帐外。

  这下,她明白杨英韶为何对索摩那“侍卫”的身份遮遮掩掩、不肯细说了。

  什么侍卫,分明是索摩的相好。他袍子的领口散开,锁骨下方还留着旖旎的红印,见到杨英韶时,脸上写满了“怎么又是你”。

  舒兰与的脚趾头努力在靴子底上挖洞了。

  小杨你不厚道,人家春宵意浓,你三番两次跑来踹门不说,这次还把公主给带来了要进去聊天……

  但愿他们已经玩够了,因为接下来显然是不能玩儿了。

  “公主殿下。”那个男人带着显而易见的一脸郁气跟峄城公主行礼,倒是说的燕国话,虽然带着些口音,倒也还能听得懂,正是要告杨英韶的黑状,“方才您的侍卫官前来,说您的身体不舒服,需要返回贵国军营去。可我看殿下您情形很不错啊。”

  峄城公主听着他对杨英韶口气不善,也是不大乐意的,当下点点头:“我知道啊,是我让他来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跟索摩女酋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去办,难道不是无礼的行为吗?”

  那人原要反驳,但想起主人的嘱咐,还是捺下了一再被人惊扰不满,道:“您的做法自然没错。可是,现下您自己来,却又有什么事儿呢?我们已经知道您要离开的事情了,以您的尊贵,不用亲自来告别。”

  “谁说我是来告别的?我不走了。”峄城公主一挑眉道。她和杨英韶共乘一匹马,身上虽然仍是没有力气,只能软绵绵靠在杨英韶胸前,可那气人的神情却是拿了个十足十的精到。

  对方几乎绝倒——合着您要走,得派人来说一声,不走,也要来说一声,若再犹豫反复个三五回,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过去了!

  “……我会禀报女酋的。”他说,盼着这没眼色的燕国小妞儿赶紧回去,若是再晚一会儿,有些事情可就很是来不及了。

  “我还有大事要与她面谈,所以不劳您转告,只请您入帐与她通禀一声,请她起身主持大事!”峄城公主却根本没打算被他打发掉。

  他差点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冷气捺住脾气,方道:“索摩女酋已经就寝了,公主身份虽然尊贵,可到底不该……”

  “你听得懂燕国话吧?”峄城公主打断了他,“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啦,我有大——事!我要找索摩女——酋!这不是跟你能说得通的!如若耽误了,你可担待得起?”

  那人倒也有股子硬脾气,道:“殿下若是谈贸易的事情,请明日白天再来!虎儿察虽不过是柔然一个小部落,可也不是能任人折腾轻慢的!”

  “敌军在侧,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言,若是再废话,少不得请你委屈委屈……”

  “什么敌军,这是你们大燕的地盘,哪里来的敌军?莫非你们是贼喊抓贼,想暗害……”对方也提了眉头叫嚷起来。

  那人话音未落,毡帐的帘门便被人卷起来了,索摩微微蹙眉,披着一件长裘皮立在门内,脸上潮红未退,裘皮袍下露出细长结实的小腿与脚踝,情状颇有些狼藉。

  只是,她一双眼眸,却如蒙着薄冰的褐水晶珠子般清澈。

  她用柔然语说了几句话,那拦门的青年带着一脸的愤愤抿了嘴唇,退到了一边。接着,她向旁边微微侧身,让开门,对着峄城公主优雅地抬起了手。

  大约是“请进”的意思。

  杨英韶率先跳下马,把公主抱下去,这一回舒兰与乖觉了,抢上前扶着峄城公主进了帐。

  “尊贵的殿下,您有什么消息要亲自来告诉我?”索摩问。

  杨英韶是学过柔然话的,此刻便做了个通译,将叶清瞻所见与索摩分说了一遍。

  他多少有些担心,这索摩女酋看着不是个有历练的人,带着寥寥数十人在异国的土地上过夜,还心大到纵情声色,一瞧便不靠谱。

  若是她不信他说的话,还跟那个脑袋不清楚的男宠一样,认定此间是大燕的国土,若遇到敌人,便是大燕要害他们,事情可就麻烦了。

  但索摩到底是有些能耐在,她虽皱起眉头问了几个问题,却并没有质疑叶清瞻的情报可靠性。

  “既然对方有人穿着大燕的军服,有人打扮成我们的样子,必定是要趁乱截杀我和你们的公主,好将罪责赖在我们彼此的头上。”索摩道,“若是后半夜起了风沙,对方在营地里刻意生乱,场面便难以维持……”

  她的语速很快,以杨英韶的柔然语水平,也只能听得懂七成左右,但所幸最后一句最要紧的,他是懂了。

  “先传令,让士兵们各自守卫营地,就站在自己的岗上不准走动!无论是什么人,敢在营地里行走穿梭的,全部都杀掉,从营地外跑来的,一律都射死。我们先稳住营地里的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