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安排的样子。

  舒兰与一眼看过去,只好欲说还休,她不能不给永宁侯留些面子,却又隐约觉得不安,生怕错过了一个机会,便会放任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可细细想来,她这念头仿佛真有些无稽了。永宁侯的忠心约摸毋庸置疑,他安排的这上百个随从,人数上也远比柔然人的四五十人多。更况这相聚的地点乃是选在了大燕境内,草原上便是有什么黑手,也伸不过来。

  她的不安,或许是庸人自扰么?

  她心道无论如何不能叫公主再饮酒了,但并没有等到下一轮劝酒,宴会便结束了。那醉酒的人不便顶着风长途跋涉,大燕的贵人们也便在柔然人的帐中暂且歇下。永宁侯与毅亲王各有一帐,舒兰与跟着峄城公主去服侍,正住在最大的一帐。

  公主先时还好,酒宴散去吹了些风,那酒劲儿上来,便是天旋地转脚下无力。舒兰与同宫女们相扶着她洗了手脸,人软得跟奶猫儿似的,上榻便沉沉睡去,手软得连被子都自拖不动。

  宫女们不曾说什么,舒兰与却心道,这马乳酒的劲儿怎的这样大?不像是发酵的奶酒,倒像是中了蒙汗药似的。

  这念头甫一升起,她便觉得心下一咯噔。

  这世界虽然未必有蒙汗药这类东西,也无论公主为何醉成了这样,但现下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她是绝没有办法应对的。

  心中如此想,舒兰与连忙安排了小宫女去请叶清瞻。

  若说此间还有一个能够调动所有大燕军士而神智又清醒的人,那便只有叶清瞻了。

  小宫女虽然不晓得她寻叶清瞻干什么,但到底不敢怠慢这位尚姐姐,还是脚下生风匆匆去了。舒兰与只盼自己真是多想了,可在当下的情形,能多做一点儿准备总该是好的吧?

  这营地里人不多,料想小宫女不多时便该返回,可眼瞧着小时漏转过了两圈,非但叶清瞻没来,那小宫女也没回来。

  迷路了?不应当啊,这营地里总该有许多大燕的卫士,遇着宫女问路,便是不亲自带着她去找人,也该指点一二。

  莫非……

  舒兰与越想越怕,公主如今睡得正熟,那小宫女的失踪若真是什么心怀恶意者干的,怕是大大不好的预兆。

  草原上的夜风在帐篷外头呜咽,舒兰与坐在矮案边上,却觉得胸腔里烫着一团燥热的火苗,逼得背上一丝丝一缕缕漫出汗意。

  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细听外头的声音,生怕被那风声迷混了听力,忽略了外头的响动。

  恨不得将耳朵竖起来,果然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

  当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时,舒兰与想都没想,一把提起了放在桌上的铜烛台,拔下蜡烛放在一边,露出那尖锐的插烛铜刺。

  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身手是不是送菜,但遇到危险不反抗是绝对不行的。

  她的心脏跳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开,还分出了一丝神智狠狠咒骂了不靠谱的毅亲王,但攥着烛台的手却使力到指节发青。

  那几个小宫女尚且不明白她如此作为的用意,竟傻到问她:“尚女官,您这是做什么?”

  舒兰与根本不想答,她能听到帐外的脚步声,帐外的人也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此刻说什么都可能露怯。

  风声还是那么大,可她却只恨这风没有更大一点儿。那一根心弦绷到了极紧处,耳中仿佛都响起似有似无的鸣音。

  而此刻,门外的人出声了,却是杨英韶的声音。

  “尚女官,殿下可安寝了?下官有事求见殿下,可入帐否?”

  舒兰与从没觉得他的声音如此好听过。杨英韶虽然比不上叶清瞻是个武艺惊人的侠客,到底是难得的勇将,真若是发生冲突,他一个人应对十来个敌手当也不落下风。

  在原设定里,杨英韶在最后一战时可是一个人杀了数百梁军士兵,生生战至脱力,身周军刀皆已豁弯不可再用,方自杀身亡的。

  更况今日负责保卫的燕军正是他父亲亲自调训的将士,杨英韶于他们,怎么也算个少将军,调动指挥起来或许比叶清瞻还得力些。

  有这么一个人在帐中,自然安全了许多。舒兰与先前没想到他,乃是因为他也一脸喝多了的样子,可现在他说话神完气足,哪有失态的意思?

  “殿下已然安寝,但……还请世子进帐!”舒兰与回答,她要将那烛台放回去,才发现自己方才那数秒间用力过猛,手指蜷得松不开。

  杨英韶挑起帐帘进来,便见舒兰与抖着手将烛台放下,那铜刺的尖头上晃着一线颤动的烛光。

  他眼眸一转,明白了八分。

  “尚女官,”他说,“您也觉得今日的情形……不大对?”

  舒兰与微微一怔,不意他直奔主题,道:“世子怎么这么说?”

  杨英韶对着她刚刚放下的烛台扬扬下巴,示意他都看到了:“其一,今日的马乳酒烈得过分,竟连索摩也吃醉了,实在不同寻常;其二,下半夜要变天,彼时无星无月,狂风暴雨,无论什么人接近营地,只怕都不易被发现。”

  “什么?”舒兰与惊道,“贵人们的酒烈,我是知晓的,也同亲王殿下说过了。可他说令尊早有安排,叫我不必担心……这天气变化,又是什么情形?”

  “尚女官若是出门看看月亮,便知晓了。”

  “月亮?”舒兰与一怔,果然依他言语,走到帐门边掀帘望去,这一眼便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月亮在厚重的云层裂缝间透出几丝光,露出的轮廓生着厚厚的糊边,正是月晕了。

  月生晕,夜起风。

  人类对晦暗的风雨夜是有本能的恐惧的。

  舒兰与猛然转身望着杨英韶——这一路上始终温和安静的少年,此刻面色凝重至极。

  “世子的意思是……后半夜风雨大作,或许……”

  “那个柔然女人也喝多了,席间他们并未谈起贸易的事情。”杨英韶道,“虎儿察牙廷至此道路颇远,远来也辛苦,她难道只是为了来吃酒么?就算想着将公主殿下灌醉好谈条件,又何须自己多饮?除非她也不知晓这酒到底有多烈。”

  他并没有说下去了,舒兰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索摩不知道酒性,证明安排酒的人不是她,而那人要让他们都喝醉,也未必是出于草原人朴实的好客。

  或许有人想趁着这两拨人的头领醉倒,趁机作乱。

  “咱们的军士们可在巡逻?”舒兰与问。

  “安排了他们守卫公主殿下和亲王殿下的大帐,若是寻常的风雨,断断不会有问题。”

  “可世子先前所说,今夜的风雨怕是……”

  “所以我来此相问,鹿北大营距此地仅有四十余里路,现下动身返回大营,不消半个时辰便能抵达,以免风雨惊扰殿下。尚女官看如何?”

  以免风雨惊扰自然是一句托词,不过是留在有这些外族人的地方不大安全,至少要将身份最贵的人带走吧?

  “咱们都回去,还是世子护送殿下先走?”舒兰与道,“若是一下走了这么多人,怕是叫虎儿察人疑心……”

  杨英韶摇头:“自然是都走。这么黑的夜里,不好少了人。更况此间若真有变,咱们的人留在这里,反倒摘不清嫌疑。”

  舒兰与背后森然,杨英韶的说法虽然与她猜测有几分相似,但他的言下之意,似又有些……

  难道,是柔然人中有些反骨仔要借机对索摩下手?

  “那么,我去唤起殿下,咱们立时就走。”她道——虽然抛下朋友跑路不管人家死活这事儿看着挺缺德的,但当下显然不是和人计量是不是缺德的时候。就算他们告诉索摩今晚怕是有变,问索摩肯不肯去燕军大营暂住,索摩会答应吗?

  八成是不会的。

  虎儿察部和大燕关系再好,那也不过是做买卖的生意伙伴。若真牵扯上权力与利益背后的生死斗争,索摩作为虎儿察的少酋,不该轻易相信燕人的“诚意”。

  杨英韶也道:“倒是要惊扰了殿下安歇,是臣的罪过,臣先出帐等着,待殿下换了衣裳,自来请罪。”

  舒兰与摆摆手,道一句“世子不必多思”——您这还客气什么呢。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并非不讲道理。您杨将军也不是什么不招人待见却还要不停地进谏的直臣——少年遇到危险的时候跑来喊心爱的姑娘一起逃命,她自然只有承情的份儿。

  杨英韶起身要出去等,可就在此刻,帐中众人皆听得床榻那边,峄城公主娇声软气地唤了一声“杨郎”。

  杨英韶立时就站住了脚步,神色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没有被这一声呼唤撩得面红耳赤心旌动摇,反倒是满面不可置信。

  这一世公主一直唤他表兄,上一世也只在夫妻间行事至情迷时方唤他“杨郎”。平日里因着二人并不十分和睦,她一向直呼他名姓,再好不过唤他的表字,但……

  她一个小女孩儿,若非在梦中,岂会唤出这样亲昵的词语?若是在梦中,她梦到了什么?

  杨英韶如今最怕的就是峄城公主梦到前世之事,尤其是他们夫妻反目的那一幕。连他想来都深悔剧痛,若是叫公主见到,她该怎么想?

  来不及与舒兰与说什么,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他大步走到公主榻前,用不曾压低的声音应道:“殿下,臣在!”

  峄城公主被生生惊醒,睁眼间不曾见到方才梦里还拥着她柔情蜜意的情郎的颜容,却是那高烧的烛光闪痛了眼睛。

  她抬手要捂眼,然而手上不知怎么的没有力气,手一挥便重重拍在了自己的眉眼间,“啪”的一声,倒是将杨英韶惊了一跳。

  他单膝跪在公主榻边,伸出手去笼在她眼前,口中吩咐:“遮烛!”

  宫女们哪敢怠慢,七手八脚给烛火都上了暗罩,帐中光线顿时暗下来,杨英韶这才挪开手掌,温声道:“殿下,现下可还灼眼么?”

  峄城公主睁大了眼睛,她梦中被人唤醒,一双眼如水洗过的葡萄般蕴着光华,顾盼生辉。而映入眼帘的正是她的“杨郎”,一时浑分不清梦里梦外,先红了脸,蚊蚋般发问:“我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