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往毅亲王府的那一天,舒兰与仍然没读完公主让她预习的资料。

  本着“做样子也得像个样子”的出发点,她熬了半夜,好不容易将四州的风物志都翻过了一遍,笼统有个印象。

  只做到这么一点儿,便叫她面带菜色眼有青晕了。

  面孔暗黄尚可敷粉遮掩,这黑眼圈就真没办法了——就算是捏他的古代世界,照样找不到遮瑕膏这种高精尖的化妆品。

  舒兰与看着自己都觉得像个熊猫,不怪叶清瞻见她时便是一怔。

  他让她落了座,她身子还没立直,他便问:“阿婉女官这是……熬夜了?”

  舒兰与点头:“公主殿下安排了些书册给妾身读,免得在您面前漏了怯。”

  叶清瞻笑道:“她让你读什么书?咱们是谈实务,又不是考状元,何必突击读书呢。”

  “倒也不是书,是四州的人口、气候、土产、赋税等种种记录……公主殿下怕妾身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所以……”

  舒兰与原本指望暗示叶清瞻她的知识面很窄,也不懂太多东西,不要对她寄予太多希望,更不要给她太长的发言时间。

  却不想叶清瞻莞尔:“仙娘可真是有心了,那些东西,本王自己都不曾看过。”

  “……”舒兰与原本自谦又客气的笑容一僵,“殿下到底在四州经营多年,便是不读这些书本上的记录,知道的必也比妾身多。再者,书上的记录也未必全真……”

  叶清瞻点点头:“没错,每个县本王私下里都去过,许多乡村仍有本王的旧识,只不过,他们不晓得我是毅亲王罢了。私下与百姓相交,所知所见,与官府的记录,当真颇有不同。”

  “依殿下所见,官府的记录,是多了呢,还是少了?”舒兰与问。

  她猜该是多了,无论是人口,还是谷物与布帛之类的产量,只要报多了,便是地方官的政绩。至于是不是会引起朝廷加赋税,那与官员有什么关系?

  却不想叶清瞻道:“少了。”

  “少了?”

  “南部四州一向是与南梁作战的前线,大战虽少见,可冲突却是几乎年年都有。硝烟一起,百姓流离,粮谷散失,此类情形极为常见。因此,地方官吏往往少报收成与人口,那瞒下的,便可算作自己的。不知道阿婉女官可曾听说过‘隐户’?这些人在官府的户籍册上是已然死了的,实则举家给大户或官员做工……”

  舒兰与脸上浮现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道:“殿下既然知道了,难道不管吗?”

  “管不了。”叶清瞻道,“哪里有人手在同一时间逐村逐户验查人口呢?隐户脸上也没带着字。”

  “但如此一来,朝廷的赋税岂不是……”她脱口问,问了才想到这问题似乎是有那么点儿尖锐。

  “赋税?那东西从来就没准过。”叶清瞻道,“譬如朝廷要收三千匹绢两万石粮,只交给县官去收,必能妥妥当当送来,至于他同谁去收,一样是本王管不了的事儿。若是这些事情都要管,下头便没人干活儿了。”

  舒兰与露出了非常别扭的表情。

  叶清瞻似笑非笑道:“阿婉女官难道不是宫外平民家中出生的吗?这些官吏办事的门道,本王原道你该比本王清楚。”

  “……妾身去侍奉娘娘时还不到十岁,又是个女儿家,记得什么呀?”舒兰与道。

  “那本王与你闲话这个,倒也算说得对了?”叶清瞻笑道,“施政之人多半如仙娘那般,只看朝廷文书上的记录,却不知晓,朝廷的记录原本便不大精准。而若是地方官有意奉承,更是能将记档改得面目全非。”

  舒兰与:“所以,昨儿妾身熬夜看的那些资料,都是……废话?假的?”

  “并非都是假的,至少地理天象种种是真的。再者,假的也很难处处编纂圆满。但凡有心人潜下心去追究不同记档之间的差异,总能发现什么。”

  “……果然万事最恶在人心吗?明知总会被人摸出蛛丝马迹,一旦败露便有灭顶之灾,可为了这么些利益,有人便敢罔顾国法,在朝廷的记档里胡写瞎编!”

  叶清瞻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算如此。”

  “殿下要做的事情,虽然也会受到天文地理的影响,可最要紧的,到底是在人心呢。若是人不保准,再好的法子,恐怕也……”舒兰与有些纠结——历史上被执行者一路干歪带进沟里的改革可不少。

  “阿婉女官,你不必顾虑这个。”叶清瞻笑着摆手,“你只要开动脑筋,仔细想想,做些什么能叫大燕富强起来。至于怎么做,放着本王来就是。便是本王也没法子敲打那些个恶官刁民,不是还有陛下么?你瞧京城中的那些个官宦,难道就个个都公忠体国?可陛下略施手段,便教他们再也没法从印子钱上大发横财了,公主的银行也见得开起来了,待开了春,便能雇佣民夫筑路了。这不是很好吗?”

  舒兰与眨眨眼。

  叶清瞻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纸来,用食指一弹,发出簌簌响声:“好了,不说这些个闲话了。这份日程,想来你也已经看过了。不如现下便开始谈谈……”

  舒兰与的心情有那么点儿复杂。

  讲道理,来到王府出差的第一步是来见见王爷,这操作应该合情合理。但作为主人,王爷连口茶都没赏她,就拉她干活儿,这是不是也太资本家了点儿?

  哪怕真是找霸道总裁聊合作,那谈话桌上好歹也放瓶矿泉水呀。

  封建社会,残酷如斯!

  叶清瞻压根没考虑“尚婉仪”是否需要休息,拉着舒兰与从半上午聊到他随身的太监进门,提醒他该用午膳了。

  这才一拍手:“阿婉女官的膳食可安排妥当了?今日与我一同用膳吧。”

  舒兰与正要拒绝,便见得那老太监躬身答应,紧接着侍人们抬进用膳的桌椅,快手快脚布置起来。

  她全程没有说话的机会。

  倒是叶清瞻含笑问她:“阿婉女官,方才咱们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哪儿了?说到我不想跟你一起吃饭!你这个凶恶的资本家!

  凶恶的资本家连家教都不讲,吃饭时理当安静咀嚼,不能说话,以免失礼。可他为了聊天,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亲王府的伙食虽然抵不上宫中的伙食好,但跟亲王同桌进餐时,那新鲜美食的味道,还是远过于公主赏下来的半凉剩菜——舒兰与本想尽情受用一番封建统治者的待遇,没想到叶清瞻一放筷子,她吃或者不吃,都不大对了。

  嘴要用来跟主子回话,那定然不能同时嚼着食物。

  眼瞧着羹汤上都结了冻,叶清瞻还是叭叭叭个没完,舒兰与牙都快咬碎了。

  若他不是她穿越后的时候碰上的任务对象,若是回到现实世界里对上他,她一定要用上她妈的名言。

  ——“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她见机行事也勉强只吃了个半饱,心中怒意腾腾上涨,不料眼瞧着侍人们收拾了桌子出去,叶清瞻却道:“阿婉女官平日可午休么?”

  “宫中……当值的时候,没有午歇。不当值的时候,也会休息一阵子。”

  “那就是要休息了?”叶清瞻站起身,道,“走吧,本王出去走几步,顺带送你回客房。下午便好生歇息,不用过来了。”

  舒兰与一怔:“不用过来了?”

  叶清瞻指了指她眼下,没说话,只是笑。

  舒兰与恍然,道:“妾身自己都忘了,人一着急起来,连瞌睡都忘了打。”

  “那是不成的。”叶清瞻径自向外走去,拿定了她会跟上来,“人这一辈子,只有这具肉身从始至终跟着你。若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辛劳也便罢了,为了不在我面前说不上话而熬夜读书,却是大可不必。”

  舒兰与脸上一热:“殿下是超品亲王,妾身却只是个从八品的女官,要跟您答对,先前花再多功夫也是应当的。”

  ——她在他面前说辛苦,惹他不悦了,所以此刻要埋怨她?

  “同我答对,有那么可怕吗?”叶清瞻回过头看她,却是忍俊不禁。

  “慎重些也没有错啊……”

  “我看啊,你在仙娘跟前跳脱得很。要说品阶,公主出宫立府之后,一样是超品贵人,要说身份,她是陛下的爱女,却比我与陛下近多了。怎么你不怕她,却怕我?”叶清瞻显然不大想得通,“再者我问你的事儿,也都是从你先前同公主说过的想法之中发引出来的……你为何如此紧张?”

  总不能明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穿越者吧?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公主殿下虽然尊贵,妾身却是看着她长大的。不比亲王殿下,是外男,这一般的尊贵,放在您身上,便很是骇人了。”

  叶清瞻恍然,他笑道:“原来是这样……你是不是还想着,我是毅亲王,手下有兵,有权,还打过仗,杀过人,实在有点儿可怕?”

  舒兰与点了点头。

  却不想他连连摆手,道:“你看,那些士兵也好,这座王府也好,都不长在我身上。我若是死了,下一个毅亲王一样能掌控他们。可怕的不是我,是这爵位。”

  舒兰与蹙眉道:“妾身驽钝,殿下别跟妾身打机锋。”

  叶清瞻却是笑了出来:“驽钝?何必如此自谦——嗳,这边走。往那边儿是我妹子的居所,客院可不在那个方向——再说,我请你来王府小住,是为了便于探讨,可不是为了吓死你。你是我侄女儿身边的人,就算真有什么说不到,我还能跟皇兄告状,罚你薪俸不成?”

  见舒兰与咬着嘴唇还是不看他,他索性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放轻松点儿,姑娘,你我二人不就是为了大燕的未来谈谈想法吗?咱们是同事啊。”

  同事……舒兰与眉头一皱。

  “同事——便是为了一个目的一起努力做事的人。”叶清瞻仿佛意识到了她“听不懂”,对她解释。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吓死了,她差点儿以为叶清瞻猜到了。

  “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做事……那么,殿下的同事可真不少啊。”她戴上微笑面具,道:“不过,妾身觉得,这种人,称作‘同志’或许更妥当啊。”

  原本以正常速度前行的叶清瞻突然就顿住了脚步:“同志?”

  “对啊,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努力,难道不是志向相投吗?”舒兰与道。

  叶清瞻盯着她,盯得她困惑地皱起眉:“妾身脸上有米粒不成?”

  “没有,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转过了头去,“‘同志’这个称呼……不坏,挺好。”

  舒兰与笑了笑——与其让他东一下西一下地试探,不如由她来戳一针“疫苗”。

  至少让他知道,不是每个看着来自现代的词都只有他的“故乡人”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