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权贵最怕的,一是皇帝的暗卫,二是御史台的谏官。与这两群毁人无数的家伙相较,就连皇帝本人都和蔼可亲。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暗卫最近在盯谁的梢,也没有人知道御史台明儿个准备参谁。可他们都知道,谁被这两家盯上,谁便多半没了好日子过。

  好在这几年皇帝岁数大了,也想让朝廷上和气了,原先三不五时端掉一家人的御史们也不怎么发疯了。大家才都能放开心肝过日子,不必担心今日还好生生的府宅,明日便换了主人。

  可谁曾想,自打瀚武伯府放印子钱逼出了人命,御史们便仿佛是被人打醒了一般,再次争先参起人来。

  区区半个月,被罢官的、贬官的、挨了皇帝斥责的、罚没全部家财的……诸如此类的受害者,加起来竟有十余户。

  平均一天倒一家。

  初时百官尚且摸不着头脑,待得数日后,便有人摸出了门道来。

  这全都是家中放印子钱的。

  京中权贵,谁家的闲钱也不会放在那里生铜锈。有些人买屋子买地,有些人买铺子办产业,但那些行当来钱到底还是慢了些。颇有些人家安排了信得过的下人,又或是不入仕途的亲眷,操持这放印子钱的行当。

  朝廷虽有律令,严禁官僚们放印子钱。可这多年以来,也没有谁因为放钱而被处置过,于是大家益发觉得此事寻常得紧,不值得深究。

  正是因此,皇帝放出风声说要让小女儿搞个“银行”的时候,官员们才敢上书说朝廷不该与民争利——皮子披得久了,自己都忘了,揭掉操办者的那层皮后,他们自己也不算“民”。

  上书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如他们所愿了。皇帝虽然没有收回成命,还亲自给“大燕银行”题字以贺,但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合法经营放钱生意的身份,以示补偿。

  ——他们从此就是普通百姓了。朝廷那官员不得放钱的禁令,从此对他们不再生效了。

  因此,“大燕银行”开业那天,围观者中着实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自然是放印子钱的大户。这买卖是要催着人还债的,将欠债人生生打死也是常见的操作,身后若没有个为官做宰的撑腰,谁敢干?可当下朝廷连着敲掉十多家权门大户,纵使还有人傻到问自家借银子,那催债的手段也是不敢再用了。

  这“生意”,可怎么做?

  听闻那“银行”开门,少不得去瞄两眼,心中只巴望它顶好是开个几天便倒掉。

  可百姓们却多有奔走相告的,要去看热闹——寻常铺子开业,主家尚且给瞧热闹的人分发几个大白馒头呢,皇帝家的产业开张,说不定还要分发些糖包子,糖浆里头掺了胡桃芝麻杏脯的那种。

  于是两拨人将“银行”所在的一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这话倒也不全准,围观的人都站在银行外头四十丈以外,只因皇帝公主毅亲王三位尊神都在,户部官员也到了个齐全,保安们工作可不得极是上心,将闲杂人等都清出去么?

  待贵主们走了,再迎宾客、发喜饼不晚!

  舒兰与此刻也站在峄城公主身后,眼看着这一堂之内的摆设,心头自有感慨万千。

  她本不曾想到,竟能在这个时空看到“银行”这种事物,且布局装饰都与她记忆中的银行极其接近,显然是有人出工出力好好指导了一番。

  多半是叶清瞻吧。

  舒兰与抬眼望向他,他正与峄城公主一起,七嘴八舌地同皇帝解释这银行的运作模式。

  倒是还挺认真的,态度也积极,面上丝毫没有郁气不说,甚至还带着笑意——看着竟是由衷地高兴。

  他倒是不恼皇帝抢他生意?她想,也不知是真看不出皇帝的用意来,还是不往心上去?

  倒也对,穿越者嘛,除非是像她一样苦逼身负任务的,否则来这种专用的商业时空,不就是玩一回吗?何必将自己活得斤斤计较,那么辛苦!

  当下的商业穿越服务已然发展得很好了,多半年轻人都体验过,这位朋友说不定也玩过几次,所以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穿了之后,能够迅速调整心态,乐享免费体验的穿越服务……

  他可不知道,要是这个时空的后续结局补全失败,他们就都回不去了。

  没压力,真快乐。舒兰与表示羡慕,但她是工作人员,不能跟拎不清的游客一样快乐玩耍。

  深吸一口气,她微微合眼暗道,若有一天我要弄死你,你可别怨我。你必须得死,否则便再也回不了现实了……

  再睁眼时,叶清瞻的讲解却正好一顿,眼光正投在她身上。

  舒兰与心下一咯噔,心道自己方才该当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被他抓住吧?这一点儿思量尚未转个圈儿,便见叶清瞻对她挑了挑唇角,一双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弯。

  舒兰与睁了睁眼,她受到了惊吓,需要确认一下他这笑容之中的意味。

  可他转过身去,接着同皇帝解释“个人信用”去了。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自从意识到叶清瞻是穿越者之后,对着他时她根本就无暇欣赏美色了,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很怕被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如今偶尔见一面,她倒还有喘息之机。可若是按照公主和叶清瞻达成的口头合约,她明儿个就得去叶清瞻家里头住上十天,和他面对面地谈“改革”到底该怎么个干法……

  舒兰与是掐着指头算过的:除却皇太孙的命名兼册封大典那天,叶清瞻会以宗室王公的身份列席,一整天不在府中,剩余九天,他应该都没什么事情干。

  前几天,从公主手中接到叶清瞻亲自安排的日程表时,舒兰与便是眼前一黑,她问:“毅亲王殿下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京中,难道达官贵戚们,都不想邀请他走动走动?”

  公主点头:“当然有人邀请他啦。”

  “那他就不想……出去玩玩?”舒兰与追问,她实在不能相信,一个梦想是成为侠客的青年,居然会成为一个工作狂……

  “恐怕是不想吧。”公主晃着小脚脚,抱着她的书翻了一页,悠悠然道,“叔父说,为了和阿婉你谈得更细致些,他已经将这些日子所有的邀约都推掉了。”

  舒兰与大惊失色:“殿下,臣妾毕竟是个寻常的女人,亲王如此大可不必。臣妾没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再者,若是人家知道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和一个女子说话,说不准要说什么呢……”

  公主从纸页上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脸上突然出现了狡猾的笑意:“难道我叔父不英俊不高贵不聪慧不强壮吗?”

  “这……殿下,这和亲王殿下有多好无关啊。”

  “怎么无关呢?他这么好,也还是没有王妃啊。你看,我太子哥哥跟他一边儿大,身体也不好,东宫也没几个妃嫔,便是如此,也有儿子了呢,他呢,连个侍妾都没有。”

  舒兰与头顶问号,公主这是要说明什么?说明亲王殿下洁身自好以待真爱?

  “可见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

  “所以不会有什么人飞短流长的。”她接着翻书去了,丢下一句,“你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者,若是有人说长道短得让父皇都相信了,那你的福气可就来了。”

  “这算是什么福气啊!”舒兰与脱口小咆哮。

  “给我叔父当侧妃,比当女官好多啦。”峄城公主信口报了一通王妃和侧妃的年收入——分开粮米、丝帛、金银、瓜果、肉菜、首饰种种,然后扫了舒兰与一眼,“你说是不是比当女官富裕多了?而且啊,嫁了人你就能天天在外头玩耍了啊。”

  “但臣妾不想嫁给什么人啊!”

  “我觉得你和我叔父……嗯,算得上志同道合,不是挺好的么?你们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一定能为大燕弄来滚滚不尽的黄金啊……”峄城公主眼见舒兰与真要炸了,连忙改口,“算了算了,别哭别哭,我说错了还不成么?你去叔父府上是有正经事儿的,若是有什么人闲言碎语,你只管同我说,我去收拾他们,好不好?”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扯回话题:“臣妾还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话好说……”

  公主眨眨眼,她突然放低了声音道:“我教你个秘诀吧?我知道怎么做能叫叔父谈兴顿失……”

  “怎么?”

  “盯着他看。叔父最讨厌女人盯着他看了。”

  舒兰与:……是个人都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不是吗?

  她只是不想跟另一个穿越者聊那么多,以免露馅,不是想直接激怒他,好感清零。

  嘴上还要苦苦地念一句“多谢殿下指教”,峄城公主仿佛没有理解她的语调似的,摆摆手:“不必谢我——对了,我给你的那些书可看完了没有?快去看,别到了王府说出什么错话来,你成了个笑话事小,丢了我的颜面事大。”

  宛如寒风吹过心田,舒兰与颇为难过——公主说话一向如此,她倒是不在意,然而公主给她要她预习的那些“书”,却实在是上辈子造孽不修做坏事之人今生才应得的报应啊……

  那哪儿是什么“书”啊,那是毅亲王治下四州的资料汇编!两个太监抬到她房中去的,别说读了,把每本书拿起来抖一抖也得抖俩时辰呢!

  多就算了,还很难看。讲山水特产的篇目尚有看头,讲人口变动和贡赋金额的篇目,那简直是审计都懒得翻的可恨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