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帝竟然没有起疑心。他看了鹿鸣一眼后便点了头:“那你去试试吧。”

  御医,府医,人人都说治不了。

  治不了,人就会死。

  即便宫外的游医听着就不靠谱,可总不会比死了人更糟糕了。

  再者,看这少年的相貌……皇帝非常怀疑这是他堂叔养在外头的私生子,若真与阿瞻是异母兄弟,那被毒蛛咬了之后会一样浑身肿胀呼吸困难,倒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万一他真有什么神药呢?

  鹿鸣闻听皇帝同意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跟着引路宫人进房,全然不曾注意到,在皇帝身边有一名穿着女官服色的女性,此刻瞧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欲言又止。

  杨英韶啊杨英韶,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什么好主意都能被他抢去实践掉啊?

  还有,他怎么知道鹿鸣有药?莫不是这单纯的小傻子,为了报救命之恩,便将自己的金手指和盘托出了?

  舒兰与越想越咬牙。她却不知道,杨英韶判断鹿鸣有药的理由,是因前世的鹿鸣,也治好过被毒蛛咬伤、差点儿死掉的苏流光。

  杨英韶也在赌,虽然知晓希望渺茫,他还是找到了鹿鸣,开口诈他。谁曾想,真诈着了。

  虽然他不知晓没了漆允龄,鹿鸣从哪儿弄来的药方,又是从什么地方变出了药瓶。但既然这小子敢答应,该是有把握的。

  以他对鹿鸣的了解,这个人虽然胆大妄为,却也不会轻易做出将自己身陷险地的事情。

  可鹿鸣似是“信心满满”地进了门,原本还在庭院里坚称叶清瞻已然治不好了的御医们,彼此相视间,却都是满脸怀疑。

  他们是御医,即便不敢自夸是天下最好的医者,可也差不离了。他们看过之后全都束手无策的病人,竟能被一个江湖游医轻易治好么?

  简直好笑。

  他们当然也看出来了,这少年的容貌像极了叶清瞻的父亲,故毅亲王,然而这顶多让他们想到些风流逸事,可无法说明他是个神医。

  将病人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岂不是……

  有性急的很想站出来跟皇帝说此事不妥,却被身边的同僚扯了衣裳。

  “你做什么?”

  “陛下答应他进去的!”

  “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医者?”

  “我看你这样子倒是很像死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已去庭院正房中落座的皇帝根本不会注意,他此刻正细细盘问永宁侯,那叫“鹿鸣”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永宁侯便是再有三个胆子也不敢向皇帝隐瞒什么,更况他根本瞒不住,索性便将自己揣测的鹿鸣的身世一一道来。

  见着鹿鸣长相时,皇帝便已然有了几分揣测,听永宁侯也这么说,心中便更添了几分把握,颔首道:“朕亦有如此猜测。不过,依卿所见,这鹿鸣……可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永宁侯摇头:“臣看他多半不知道。若是知晓,今日见到亲王殿下,怎会仅仅是畏惧、好奇,却并无其他情绪呢?”

  “……这却说不好。”皇帝略一沉吟,“他若是知晓,以你看,是会尽力救治阿瞻,还是会……”

  “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不会做出危害长兄之事。”永宁侯道,“臣冒昧,便是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故毅亲王还有六个记在玉牒上的儿子,成年的也已然有了两个。他怎么也袭不了生父的爵位。但若是殿下安好,便是不能将他记回玉牒上,多多看顾几分总是可以的。”

  “看顾几分,便能让人知足吗?”皇帝皱眉道。

  “陛下,天家贵主的一分看顾,落在小民百姓头上,便是万千恩宠了。”

  皇帝略一沉默,看向在一边垂眉落目自观心的杨英韶:“阿韶,你如何知晓此人有药的?”

  杨英韶今日才知晓,鹿鸣或许是叶清瞻的异母弟弟,心中正是一万个惊骇,若非历经两世见得多了,几乎要失掉理智——他上辈子是被这兄弟两个连环坑的吗?这两个禽兽居然和自己的兄弟抢女人吗?毅亲王府的事儿怎么就那么乱呢?

  此刻皇帝问他,他只能回答:“他曾和臣说过些早年的事儿。”

  “哦?其中便有被毒蛛所伤后差点丢了性命的事情吗?”

  杨英韶称“是”,又道:“彼时臣以为他在吹牛。想京中每年有多少百姓被毒蛛咬伤,怎的臣就不曾听说有人会因此丧命的。今日亲王殿下横遭此祸,臣才想到这一桩……”

  皇帝颔首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他若是真能救活阿瞻,朕也有赏赐与你。”

  “谢陛下隆恩,可是,亲王殿下是在侯府被蜘蛛咬伤的,事情查明之前,臣不敢受赏。”杨英韶道。

  “为什么不敢要赏赐?”却是先前偷偷留进屋子,旁观毅亲王病情的峄城公主此刻跑了出来,直入正房,正好听到这句话,欢欢喜喜打断道,“父皇,鹿鸣那小子真有点儿本事,皇叔现下可以自己呼吸啦!”

  皇帝一怔,大喜道:“当真?”

  “当然真,他拿着不知道什么药水,往皇叔口鼻处挤了些,又喂了皇叔一颗药丸,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呢。”公主用手背揉揉发红的眼睛——舒兰与回宫报信时她便潜入房中,盯着医员救她皇叔,可他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样子,无论怎么折腾,皇叔的情形还是越来越差。

  公主都急哭了。

  御医也没办法,府医也没办法,原以为皇叔怕是难逃此劫,外头却进来个鹿鸣。

  她本想撵他出去的,然而他结结巴巴道:“殿下,草民有药,陛下命令草民可以试试看……”

  峄城公主也晓得病急了只好乱投医的道理,虽然不放心,可也只能让开位置,叫他放手施为。

  谁曾想皇叔当真好了起来,呼吸时也不那么艰涩了,脸上憋出的涨红也渐渐消了。虽然人还未醒,至少不会被活活憋死了。

  她一溜烟跑出来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时,激动得差点儿叫门槛绊一跤!

  皇帝立时站了起来:“走,咱们都去看看!”

  一行人呼啦啦涌入叶清瞻所在的房间,但见鹿鸣坐在榻边地上,额上满是冷汗,面色也苍白得紧,嘴角微微抽动,看神情竟是不知该哭该笑。

  叶清瞻的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以舒兰与看来,他脸上的细红疹子也隐约有消下去的意思了。

  皇帝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连带瞧着鹿鸣也顺眼,因此神情和煦道:“你这孩子,莫不是吓着了么?阿瞻没事了,你该高兴才对。”

  鹿鸣挑起嘴角,大约是认为自己该对皇帝的关心表示感恩戴德,可他的情绪实在过于紧张了,那个笑意也走了样。

  皇帝看在眼中,难免又对这可能是自家族弟的倒霉孩子多了几分怜悯:“你很好。阿瞻若是醒来了,痊愈了,朕会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尽可与朕说。”

  鹿鸣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想告诉皇帝,他只想要一个侯府的婢女。

  但话到嘴边,偏又不大敢说。

  话本里的皇弟们大约都很喜欢如此成全一双有情人,可……苏流光是他的有情人吗?

  他猜这话出口,皇帝会答应下来,不过是区区婢女,十个这样的女人绑在一起,也值不上他先前允诺的百两黄金。

  但鹿鸣偏是更在意这女孩儿的一颦一笑,倘若她不愿意与他为妻,倘若她还是看不中他,嫌他没有本事……

  汗意细密,他只觉唇舌皆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往下坠着,让他难以发声。

  “怎么?”皇帝问,“你想要什么,难道是不好开口的事情?”

  君王的心中已然生起几丝疑惑来,他甚至怀疑这少年是知晓自己出身的,想凭借这一场功劳,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玉牒。

  那绝不可能。非但不可能,还会为他招来祸患。

  皇帝的眸光微冷,鹿鸣未曾看出上位者的心意,却怕他以为自己是想漫天要价,忙道:“草民不敢做梦要什么官爵,只是,草民实在不知道该向陛下求些什么。”

  “不要官爵,那么银钱呢?”皇帝扫了他一眼,颇有“兴致”地问,“朕看你也不像手上宽裕之人。”

  “……银钱……”鹿鸣晃了晃神,也摇头,“草民如今一人饱腹全家不饿,要银钱好似也没什么用处。再者,世子爷也赏了草民不少东西,今后出了侯府,足以自立了。”

  皇帝“呵”地一笑,“朕看得出来你有想要的东西。且直说吧,朕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打谜。”

  鹿鸣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对答仿佛不妥,忙道:“陛下圣明。草民实在是……实在是心悦永宁侯府一位婢女姑娘,只是此事……不好求陛下帮忙……”

  皇帝愕然,随即失笑:“这不用朕赏给你。杨爱卿……”

  永宁侯立时接话:“臣在,臣明白。鹿小哥如此人才,不知是瞧中了谁?任是谁也都是配得起的,我将她送了你便是。”

  鹿鸣登时舞起两只手来拼命晃,脸色红透了:“使不得,使不得!陛下,侯爷,草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呢!”

  “如此俊美的郎君,又立下了大功,今后必也有造化的。她岂能瞧不上?”永宁侯捻须微笑。

  鹿鸣支支吾吾:“草民……还是想问问她可愿意……”

  “小儿女。”皇帝笑了一声,“是什么人?可要夫人代你一问?”

  “是……是夫人身边的……蕙仪。”

  他险些便要说出苏流光的原名了,幸好此刻还能记起她在侯府中的称呼。

  “蕙仪?”杨夫人却是一怔,将目光投向儿子。

  她的动作有些明显,峄城公主也跟着看了过去。

  杨英韶此刻只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知晓叶清瞻见到苏流光后便会全心全意地迷恋上她,因此,他方才甚至想着,等皇帝走了便提醒母亲,让蕙仪来照顾叶清瞻的。

  若不如此,怎么叫他深恨的这几个人打起来呢?

  可此时叶清瞻还未醒来,显然不能跟鹿鸣抢女人。他娘望向他,大约是掂量他说话一向准:他早就说过,蕙仪的样子,像是要嫁贵人的。

  鹿鸣无论如何不算永宁侯夫人眼中的贵人。

  然而这一眼把公主招来了,他便是想光明磊落,却也在一霎间丢了方寸,仿佛仍是置身前世妻子讶异、羞恼和愤恨的目光之中。

  不知所措。

  然而峄城公主开口了,是娇软的童音:“表兄,蕙仪是谁呀?”

  “是母亲身边的婢女,挺漂亮。”他说,心思也随着这简单的话语平静了下来。

  是啊,这辈子,他和苏流光能有什么关系呢?

  “哦……”峄城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又问鹿鸣,“你真的喜欢她吗?”

  鹿鸣只觉得血要从脸上迸出来一般烧烫,他狠下心来点点头:“草民一颗心全都落在蕙仪姑娘身上。”

  峄城公主立刻着手为自己排除可能的情敌:“父皇,就把那个女孩儿赏给他吧。古诗里不是说过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喜欢那姑娘,会对她好的,那不是……”

  皇帝正要说什么,永宁侯夫人却冒着大不韪出口插话了:“陛下,可能容臣妇去问蕙仪一声?您若是愿意成全她一桩好姻缘,一个好出身,臣妇自然该替她谢恩的。可婚嫁之事到底是终身大事啊。还是要两边儿都情愿才好。”

  “好人家成婚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况一个奴婢,婚嫁之事,还要她自己做主么……”皇帝好笑地扫了永宁侯夫人一眼,“莫非这丫头心中另有所爱,你不忍心逼她嫁给别人?”

  永宁侯夫人道:“臣妇猜她心中没有人,今日之所以出言恳求,是因她曾说过,这一生都不想嫁人,愿意跟在臣妇身边,侍奉一辈子。”

  “小孩子说话岂能当真?”

  “她前几日还这样说来着,想来不是小孩子的一时意气。”

  皇帝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他对一个婢女的爱情并无兴趣:“你们去问便是。她若答应,就给了这鹿鸣吧。若不愿意,你们自己分说。朕偷个懒,这赏赐,还是那百两黄金罢了。如何?”

  鹿鸣只觉一口气从胸口吐出去,虽然不知苏流光会不会答应他,可他竟奇妙地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