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瞻虽尚未醒来,到底性命无虞,皇帝也便要回宫去了。舒兰与却跟着公主留下:她们出宫是有目的的,虽然被毅亲王意外中毒一事打断,但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岂非无功而返?

  因此公主便缠着永宁侯问北边柔然的事情去了,舒兰与也跟着。

  按照今日的原定计划,她本该拿出几个像样的方案给叶清瞻,让他眼前一亮击掌赞叹,从此给自己挣出一条在毅亲王眼皮下的青云路。然而如今毅亲王尚在昏睡之中,能听听永宁侯闲话柔然草原,那也不错。

  毕竟,作为敌国存在的柔然,也有不少名优特色农产品。什么牛羊肉啊奶制品啊兽皮啊毛绒啊药材啊蘑菇啊——凡此种种,都可以拿来精深加工。

  接着转手卖给南梁也可,自己用也可,卖回柔然也不错。好不容易扮演了一回“发达国家”,此时不薅羊毛更待何时呢?

  再说,柔然的情况,就很适合被薅羊毛嘛。

  他们甚至不曾进化到真正的“汗国”形式,虽也有“大汗”,但整个国家仍旧建立在各个部落上,大汗由各部酋长选出,说话到底算不算话,完全看酋长们想不想配合。

  那汗位不能世袭也便罢了,甚至都不是终身的!大汗只能做三十年最高领袖,三十年之后,若他不自己退位,则各部酋长人人得而诛之。

  峄城公主闻说惊道:“他们竟然如此不尊君长?果然是蛮夷!”

  舒兰与则心中暗叹:原始形态的民主,连个国家意志都搞不出来,实在是要不得。

  果然,紧接着便听永宁侯道:“柔然人这样的习惯,对咱们却是大有好处。大汗说话,酋长们若是认为不对,便可不听。因此柔然人若要对大燕用兵,首先得多数酋长都同意,方能集结军力,且还得防着那些不同意派兵的酋长……”

  “为什么?”公主问。

  “一个部落多不过八万能打仗的男丁,都派出来了,家中的活计便只有女人做不算,还有可能被其他部落趁机抢掠……”

  “这……”公主蹙眉,“舅父,我说句良心话,这也太缺德啦!人家派兵为国族而战,却被人趁机偷袭,这岂不凉了人心?”

  “没有什么为国族而战,”永宁侯道,“哪个部落抢到的东西便是哪个部落的。没有出征的人,一分一厘也分不到。”

  “……那不就是一群强盗么?”

  永宁侯颔首:“正是。且也幸是因为如此,他们对大燕的锦绣江山并无兴趣,只想要子女财帛罢了。到了柔然骑兵时常南下的时节,咱们将百姓全都聚于坚固坞堡之内,便可免去大部分损失。而派轻骑兵偷袭,掠夺他们南方数部的马匹,焚烧他们的草场,更能保三五年的太平。”

  “……他们南方的部落不来了,我们就平安了吗?”

  “北方生虏诸部,虽然更加野蛮凶悍,但他们要南下,必得大汗决定南侵才成。即便如此,南地诸部,也多不愿允许他们的军马接近自己的地盘。”

  部族利益高于民族利益嘛。

  峄城公主恍然,松了一口气:“如若这么说,柔然对大燕的威胁,其实有限得很啊。他们又不想要我们的江山,只想要财帛……”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掠夺的财帛,却是边民们半生甚至数辈的积攒经营,若叫他们轻易掳去,朝廷又凭何笼聚边民人心?是故大军不可撤,边防不可轻啊,殿下!”永宁侯忙道。

  峄城公主摇摆她的小爪子:“不,舅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既然他们来了也只能抢到钱财,还要冒着被偷袭的风险,咱们直接向他们贩运稀罕的茶叶、丝绸,收他们的毛皮骏马,让他们再与北境生虏如此交易,以此谋利,是不是就能叫他们瞧出来,贸易比抢掠更容易发财呢?到时候他们有钱了,北境诸部不就可以抢他们了么?”

  她的前几句,尚且沿用了叔父的思路,永宁侯早就听过,倒也不觉得十分稀罕。直说到最后一句,他险些一个手抖,将手中茶盏砸了。

  舒兰与闻言也有些吃惊,但倒是更想笑些。

  峄城公主这孩子着实是可塑之才,在缺德一道上,只要给她足够的素材,她就能想到精粹的贱招。

  柔然不是铁板一块,诸部之间颇多龃龉,那么正好可以利用。

  让和大燕接壤又乖顺的部落占便宜,没占到好处的部落自然要与他们反目。这一招,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只不过先前多半是用封赏酋长的方式达到目的,目的性太强,容易被人瞧出包藏祸心来,而用贸易的金弹做出尝试,却是让挨炸的人心中也甜丝丝的。

  “这主意,若真能施行,倒是不错。”永宁侯久在北地,倒是对柔然人的禀性极为了解,“若是只封赏酋长,寻常部民未得好处,咱们行事也颇有不便利处。然而若是能对行事恭顺的数部颁发行商文牒,准他们寻常部民也往来贸易,或许真能使之戒去劫掠恶习,顺应王化。”

  便是经年的老将,想到彼时的情形也忍不住激动。

  南方诸部能在大燕与北方之间贸易,便能更快地获得财富,也会更快地成为同胞们的眼中钉。从此替大燕挨白眼,挨排挤,挨马刀……

  此事佳妙!

  “我想的主意不坏吧?”峄城公主笑道。

  “臣想,陛下大约也会同意的。”

  “还有啊……”峄城公主眨了眨眼,“既然要南北通商,想来修路是个要紧事儿,若是从咱们大燕腹地往边境的道路平直坦阔,今后运输军粮军械,不也便捷得多?”

  永宁侯略一思忖,却起身走到了地图前头,目光沿着平原、河流与山脉的走向,寻找通往北境诸镇的道路,不多时,便转身对公主道:“殿下,劳烦您前来看看这地图……”

  “怎么?”

  “我们的人马走得便捷的道路,若有一日敌军南下,走起来必也便捷。臣不多时便要回返北地,不能长留京中,是而陛下若决议要修这道路,还请殿下提点陛下一二:每一条道路,都必须穿过易守难攻的关隘才行。”

  峄城公主走到地图前,沿着永宁侯手持的推棒,追索他建议的道路:“东线过锁河关、将军岭、龙盘口,到故乌桓地,可与普日部交易兽皮与好马。中线可过凤眼岭,走九云渡,到虎骨城,与莫瀚、苏熬尔部交易牛马皮张诸物,西线须得出九云城故道,经大沙漠,到胡硕部去,这里可以交换药材……不过这条路过于艰险,以臣看,不如直接出河西径,到西域的赤罗城去换骆驼与药材罢了。”

  他边说,峄城公主便点头,听罢才问:“舅父,咱们若是要与他们贸易,他们总不能还偷袭咱们的百姓吧?”

  永宁侯摇头:“这却是连臣都说不好。想以这般法子保得百姓平安,咱们便先得做好准备,他们若敢动手,便要叫他们疼得再也不敢打这主意才是。”

  “咱们能做到吗?”小姑娘双眼放光。

  “……朝廷若是真有心走这样一步,臣定然为陛下扫清边患,以待德政施恩!”

  “那就说定了!”峄城公主道,她伸出白皙娇小的手掌,“舅父,我们击掌约定可好?必要将柔然边患平息,好叫大燕有个安宁的北方边境,可好?”

  永宁侯看着这小小的姑娘,竟是微微一笑,道:“好,臣应允殿下。”

  说着,便在她伸出的手掌上轻轻一拍:“殿下也要记住今日的承诺,北地四郡有六十余万军民,若能使北地安靖,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便是殿下的大恩大德。”

  手掌相击,发出“啪”的一声响,然而永宁侯却觉得这声音仿佛拍在他心坎上一般,竟是颇为动容。

  只是一霎,也够他分辨出,峄城公主的掌中指间,生有茧。

  那是习武的人耍弄兵器磨蹭出的痕迹。

  初时永宁侯的想法也与儿子一般无二,公主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她习武,不过是皇帝迟早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个标杆罢了。然而继杨英韶之后,他也发现了——公主习武竟然是如此认真的。

  每一处硬茧,都是磨出了水泡磨破了血肉咬着牙接着练习,才能打熬出的痕迹。

  永宁侯很是有些惊诧,他不太理解公主怎么就突然如此努力起来。分明上一年他回京时,她还是个娇滴滴要漂亮的小姑娘……

  她努力起来,不是不好,只是……太也怪异了。

  他索性唤了儿子来:“阿韶,你觉得公主殿下如何?”

  杨英韶一怔,笑了笑,低声道:“殿下……她很好啊。”

  “我是指,你可发现,她这一年,变化甚大?”

  杨英韶微微一怔,想了想,似是的确如此。

  去年的公主,还和他前世的记忆如出一辙,今年的她,虽还是那个性子,却是比先前上进多了。

  便是他也难免愕然。一个人突然改变,或许是因为长大懂事了,或许是因为遭逢了重大的变故。然而,公主开始改变的时候,京城里一片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根本就不会“长大”,始终都不曾“懂事”啊……

  细细思忖,在公主来到东宫,要跟东宫的师傅们学习,又突然冒出个要当将军的想法之前,她是否在萃英宫察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