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上坟了。秦杨迷蒙着眼去给人家开门,等迷迷糊糊开完门才想起来,公墓有统一的开门时间。

  这些早来的人大可不必搭理。

  八点不到,李叔来了。一来一看,哟,不止一个小伙子。

  李叔拐着腿往办公室椅子上一坐,招呼邓诺道:“小伙子刚来的?和小秦认识嘛?”

  邓诺捧着保温杯——秦杨买早饭时顺路给他买的,以及感冒药若干。

  他温煦笑道:“没有,我昨晚上来的,是杨杨同校同学。”

  “哦~”李叔若有所思,“能大老远赶过来,和小秦关系蛮好吧。”

  邓诺谦虚道:“还可以。”

  李叔:“嗨,能和他关系还可以的,那应该就是很好的了。这孩子啊,性格内向,不擅交际,你能和他聊得来,说明他该是很重视你的。”

  邓诺敛了笑意,望着屋外拿着把大扫帚洒扫的秦杨,“李叔,秦杨他,以前是怎么样的。”

  八点的阳光洒在秦杨的身上,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里面的两道视线,懵懵地看进来。

  李叔挥挥手:“扫你的!看什么看!”

  “能和我说说么?”邓诺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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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杨打算带邓诺去见自己爸妈。

  秦泰之先生和杨秀文女士的墓地位置偏远,得走一段路。

  清晨公墓没什么人,一排一排深灰色的墓碑整齐地罗列在山上,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秦杨早已熟悉了这里的路,七拐八拐,速度奇快。

  邓诺略微喘着气道:“秦杨,你走慢点。”

  秦杨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跟了个病号,略嫌弃道:“我说你跟上来干嘛,山上风这么大。”

  邓诺撑着腰,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是谁说要带我来见他爸妈的?”

  秦杨冷笑:“是谁大清早胡言乱语?”

  邓诺一醒来口出狂言,说怀疑自己是被秦杨塞进棺材睡了一晚上,否则怎么会一醒来就腰酸背痛的。

  不管秦杨怎么解释是他自己感冒生病引起的酸痛,邓诺就是不听,非说秦杨半夜暗算他了。

  秦杨:“呵,我看你是需要去见见先辈了。”

  于是带他上山来见先辈了。

  邓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秦杨勾肩搭背:“你明知道我对你有想法,为什么还能和我睡一张床。”他凑近了,弯腰低头小声问,“你就不怕我做点什么?”

  秦杨推开旁边这颗脑袋,瘫着脸木然道:“我不怕你做什么,我怕你打不过我。”

  邓诺:“……”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么个事儿。

  来到昨晚来过的墓碑前,秦杨简简单单给双方介绍了一下。

  “爹,妈,这我朋友,邓诺。”非常官方。

  他从他爸面前拿了束小菊花放到邓诺手里,指着杨秀文女士的墓碑道:“这是我妈。”

  邓诺:“?”

  秦杨催促地推了他一下,邓诺依言将花放在杨秀文碑前。然后十分上道地从女士碑前的花里取了一束送给秦泰之:“阿姨好,叔叔好。”

  秦杨一脸“孺子可教”。他随意地在俩墓碑中间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一小把给爹,一小把给妈,淡然道:“我爸妈生前随性,不怎么拘束,死后大概也没什么讲究,你随意。”

  在邓诺眼里,秦杨很少有非常放松的时候。在学校的他,话少,高冷,懒散。在家里,大概也是一句话都没有的,一个人的时候会寂寞吗?

  李叔说,秦杨经常一个人在爸妈墓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哪怕是去世后过了很久。

  如果他今天不在,秦杨他是不是又会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呢。

  尽管如此,邓诺依旧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秦杨——或者说在父母面前的秦杨,是极度自在,放松的。

  他甚至不愿意去打破此刻的平静。

  秦杨嗑完了瓜子,邓诺就坐在旁边的路上拿着手机刷题。

  他静静地看着,忽然道:“你回去吧。”

  邓诺抬头:“你一起么?”

  秦杨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回去。”

  邓诺:“那等你想回去了再一起走。”

  秦杨叼着狗尾巴草,一幅懒得跟他见识的模样:“我到时候会自己回去的,再说了,你期末考试不考了么?”

  邓诺放下手机,同样注视着他道:“那你呢,也不考了?”

  秦杨有些烦躁:“你和我怎么一样,我不考就不考了。你一个学神——”

  “你对得起我吗。”邓诺打断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他。

  秦杨神情一顿,“我……”

  邓诺举起手机,指着上面的界面,“知道这是什么吗?”

  秦杨想了想,试探道:“你给我整理的资料?”

  邓诺摇头:“不是,我在自己刷题。”

  秦杨“……”那你说个桃子。

  “没有什么成功是一蹴而就的。”邓诺轻声说,“哪怕做守墓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秦杨一愣,“你知道了?”

  邓诺温笑:“知道什么了,知道你的理想其实不是修地球,而是继承李叔的衣钵,将来做个守墓人么?”

  秦杨沉默地低下头。

  “你想过上大学么,秦杨?”邓诺循循善诱,“你知道李叔为什么能做守墓人吗?”

  “因为他刚好适合这份工作?”秦杨不确定道,李叔生理条件不大好,这份工作据说是社区帮他安排的,工资不高,但工作比较清闲。

  邓诺摇摇头,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目光深远道:“你可以问一问李叔,他是为什么瞎了一只眼睛,又是为什么跛了一条腿。”

  经历过这样的人生,才能真正明白守墓人的意义。

  邓诺站起来,在秦杨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鼻音:“秦杨,试一试在常规的路上走得远一些好么。等看的东西多了,再决定要不要回来。”

  他盯着秦杨头顶的发漩,温柔道:“叔叔阿姨应该是希望你按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的。”

  “当然,守墓人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勾起秦杨的下巴,沉声道,“你自己想一想,他们希望你这样做吗?”

  他们希望你一辈子守着两尊不会说话的,冷冰冰的墓碑过日子么?

  秦杨,他们看到你这样,难道就不会心疼吗。

  ——我不会心疼吗。

  有些时候,自欺欺人的深情,只不过是逃避罢了。

  秦杨动了动嘴唇,温和稳重的视线让他再一次惊觉,邓诺比自己大了四岁。

  他垂眸:“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爸妈不在了,没人能告诉他,这两位大爷希望他如何做。

  他只知道待在这里的每一天自己是舒适的。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你应该走出这里。

  “我希望你走出这里。”邓诺说。

  秦杨猛地抬头。

  邓诺注视着他:“我不知道叔叔阿姨怎么想,但我希望你可以出去。”

  哪怕看在那些习题册的面子上吗?秦杨如是想到。邓诺其实没有什么理由为他做那些——习题册,错题本,抠着每一次走班课给他补习,趁着午餐时间灌输知识概念。

  还有从不间断的,隔三差五的各色糖葫芦。

  甚至是,“喜欢”这件事本身。

  早上吃早饭时,邓诺就他挑食这点说到学习态度,絮絮叨叨宛若他亲爹,秦杨一时被说急了眼,讲了一句:“你不是喜欢我么,就不能顺着我?”

  邓诺当时回道:“你不是不在意么吗,顺着你又能怎么样?”

  邓诺温和坚定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自己,秦杨心道:哪里不在意,我明明……很在意的。

  “在你爸妈……离开以前,你有没有什么志向?”邓诺问。

  秦杨忽的想起之前被夺走的光盘,撇了撇嘴:“我从小理想可多了去了,没什么稳定的志向。”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我想过修地球,当包工头,开航天飞机,哦,还有挖掘机。还想过在爷爷家门口开一家小店,这样吃零食不用花钱。”他停下手,看着邓诺道,“你指哪个?”

  邓诺:“……”理想是挺丰满的,并且别致。

  “你之前有说过吧,你想做建筑师。”秦杨道,他扬了扬眉,“我现在觉得这个理想挺不错的。”

  看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总比执意做守墓人要好得多。邓诺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给他:“挺好,说不定将来能同行。”

  这糖眼熟极了,秦杨一针见血:“这是圣诞节我给你的那个?”

  邓诺点了点头,“嗯,放在这件衣服口袋里,一直没拿出来,刚刚摸到的。”

  再不吃就该化成水了,秦杨想着,把糖丢进嘴里。

  水果糖,草莓味儿的。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内化开,还带了一点那一天晚上的雪香。

  缝在内侧的字母手套,还有……

  还有他看到的空间转发。

  秦杨头埋在□□,偏过头:“圣诞节那天,你生日啊。”

  邓诺神色微诧:“你知道?”

  “那天晚上回去后空间看到的……我,对不起。”秦杨轻声道。在邓诺生日的那天收到圣诞节礼物,而他自己却只送了三颗寒酸的糖——其中一颗现在还正在自己嘴里。

  邓诺剥开糖纸,嗑了一颗糖,橘子味的。他道:“道什么歉。”糖被牙齿咬碎,“你什么时候还用跟别人道歉了?”

  秦杨怒视,小腿伸过来踢了一脚,“好好说话,阴阳怪气什么。”

  某人依旧艺高人胆大地得寸进尺:“要是觉得愧疚的话,我们做个约定,怎么样?今年圣诞节,如果我们都单身,就凑合试试,如何?”

  “如何你个头!”秦杨狠狠地把他推开,“你的脑袋就是用来想这个的嘛!”学神的脑袋整天想着怎么挖学弟过来谈恋爱,说出去得笑死人了。

  再说了,这是试一试的问题吗!

  “不然想什么,想学习?”邓诺笑道,“学校里学的还不够么,我难得出来放个风,饶过我吧弟弟。”

  秦杨冷笑:“你还用学?学神不是不听课不写作业也能满分的么,哦对,我差点忘了,某人物理才考了91分,语文只有B等呢。”

  邓诺装模作样地叹气道:“这就是大家的刻板印象了,谁说学霸不用看书学习的?努力放在哪里都是必须的。”

  秦杨紧抓关键词:“你自己都说了,那是学霸!”自己是不是学霸,心里没点ac数么!

  “再说了。”他胳膊挂在自家爹的碑上,睥睨道,“当着我爸妈说这个,合适么,你自己品品,这合适么。”

  从谈恋爱到学习,反面教材展示了个遍。他爸妈本来还不知道的,现在倒好,两老人家地下有知,自己儿子被一个男人喜欢上了,怕不得从棺材里钻出来嚎。

  ……搞事情的大爷还是他带上来的,自己就是贱。

  邓诺不可置否,浅笑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他想,既然是秦杨口中性格洒脱不讲究的父母,大抵是不会介意儿子的伴侣是个男人的。

  如果,你们两位同意的话。

  邓诺从口袋里掏出两朵被压扁了的小雏菊,两座碑前各放了一朵,趁机讨好丈人丈母娘。

  就请让他愿意和我在一起。

  秦杨撑着下巴,幽幽地看着这家伙掏出花,憋屈道:“你干嘛不早拿出来,都瘪了。”

  邓诺但笑不语。

  关于拍马屁这件事,当然是得等话讲完了,让两位明白了他会好好引领秦杨,待他好,然后再送了。

  邓诺背对着朝阳,俯身伸出手,温柔道:“回去么,一起去考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