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历史军事>日月永在【完结】>第四百章:一五计划收官(完)

  比起其他几个大部来说,教育部的工作就简单了许多,教育是百年大计,五年十年看不出什么成效来,无非就是多建了多少所新校,招录了多少学生而已。

  至于性质上更类似与后世国资委的国有资源部,那汇报起来就恍如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

  大事小情一大堆,拿着奏本一开腔都能说上一个时辰。

  “煤产量、铁产量、钢产量。”

  这三大项算是国有资源部的重要成绩指标,也是朱允炆最关切的三点考评要素。

  在铁产量这一项上,大明亦或者中国这个概念来说,自唐朝之后一直稳居世界第一,而到了建文十年这个时间线上,全年产出高达三千五百万斤。

  而这个数据也不过才刚跟洪武二十八年仿上仿下。

  不是大明这十几年一直原地踏步,而是因为洪武后期,全国的铁产量实在是太高,导致太祖不得不下令关闭了大量的官办铁厂。

  建文朝这些年,朝廷一直在支持民间自营铁厂的发展,官营矿场完全被封存,只要保证不被倒手变卖就成。

  国营变私企的事是内阁无法允许的,而且这些年,山西的煤矿买卖也开始被监管,大片新发现的煤矿都被内阁收走了所有权,山西布政使司不再拥有自主买卖权。

  “诸卿辛苦了,双喜,让尚膳局做些饭菜送过来。”

  汇报就这般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中午,草草吃了顿朝会简餐后又要继续。

  后世有句词,叫做会山会海,朱允炆就曾经一天参加过大大小小十几个会,虽然现在在大明当皇帝没有那么多的会,但架不住一个会的时间长啊。

  总参的会还好些,雷厉风行,军队只负责服从就行,内阁的会议就冗沉繁琐了许多,更别说一五计划收官汇报的会议了。

  大家伙一开始还坐着汇报,等到了下午便改成了站着,连朱允炆都是来回走动着听。

  “这几年大理寺做了统计,发生一起案件中致多人死亡,或多人参与的凶杀案,高发地便是两广和贵州,其次则是辽东。

  这几个省都是土汉夷混居,风俗争执情况严重,而且两广的宗族观念根深蒂固,极易引发大规模,甚至是一个村庄跟另一个村庄集体械斗的情况。

  地方的军卫所弹压还会发生被反击的情况,造成过不止一次地方卫所兵死于戡平暴乱中的现象。”

  作为最后一个汇报的大理寺,高肃说的事算是最微不足道的疥癣小事,但却又是最难处理的问题。

  “用水权、渔猎权、地权甚至是通婚权,都会成为这几个省发生严重争执的祸根,地方府县组织过当地耆老之间的沟通,但往往都是一阵风,能老实几天之后,紧跟着又大打出手。”

  广东闹乱子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连攻占广州府,劫掠广东布政使司衙门这么严重的造反案都出过两次,足可知民间械斗死人性质的案件更加频繁。

  “当地的民族情况复杂,除了土民和南迁的汉民,这些年随着广州商会的发展和海外贸易,南洋人、阿拉伯人在广州也是日趋增多,这对该省治安造成了很恶劣的破坏,基本上是三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只要打大了,就一定会死人。”

  朱允炆负着手在殿内来回走动,高肃的目光就跟着挪来挪去,却等不到一丝回应。

  皇帝压根没有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指示。

  “这样的事,内阁持什么意见?”

  建文朝不是洪武朝,朱允炆也不是太祖皇帝,能狠下心派大军平叛,一杀就是上万人,因为事实证明,除非你杀光那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然这种影响地方治安的事还会持续发生。

  杨士奇开了口:“臣建议,从南洋抓一批南洋人迁到广东去。”

  这个提议别说朱允炆了,整个谨身殿都一片哗然。

  本来广东就打的如热窑一般,还要往里添一批南洋夷。

  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说说你这个想法的理由。”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颇有兴致。

  “土汉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前后持续了几百年而且愈演愈烈,不过臣发现,自打广东愈加繁荣,开始出现南洋人、阿拉伯人之后,土汉之间的冲突虽然还有,但部分矛盾开始转移,毕竟土也好、汉也罢,都是大明人。

  以前是自己内部人打,有了外夷,还是可以摒弃前嫌一直对外的,这也是臣这个建议的目的。”

  外夷数量一旦增加,土汉就会寻求一个合作点,一致对外的去跟外夷争执,打上几年十几年,在大方向上就达到了一致,内部也会开始互有合作。

  不得不说,杨士奇的脑回路还挺清奇。

  而这种转移矛盾的手法,朱允炆却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不是后现代,有所谓的人权,迁外夷与广东,都不用朱允炆猜,也知道这群外夷的结果会有多么的凄惨,杨士奇这是打算拿这群外夷的命,来做土汉寻求融合的基石。

  “这件事不能贸然施行,以免出现外夷祸乱血统的情况出现。”

  细想想,朱允炆还是觉得杨士奇的建议存在可行性,但又怕出现南洋猴子满街走的情况,所以决定先挑个试点。

  “将广东眼下的南洋人、阿拉伯人集中管理,挑一个既有土民也有南迁汉民的地方安顿,内阁监管一下成效,看看是不是确实能够起到效果。”

  如果牺牲一批外夷,能够起到粘合剂的作用,让土汉之间的矛盾减少并且开始相互合作,那么这群外夷的牺牲就有了价值。

  毕竟帮助大明稳固了地方的安定统治。

  “贵州还闹着呢?”

  说完广东,朱允炆又对贵州的治安上了心,看向内阁有些诘责:“这么多年过去了,贵州土司还闹呢?”

  “没有。”

  杨士奇忙回道:“这几年,贵州一直推行陛下提倡的贵人治贵,贵州同知司衙门也开始任命土司官,地方土司也在自发领导各自土部深入汉化学习以期通过每年的考核,总的来说,成绩是相当斐然的。”

  “要加大点力度,让贵州土司们尝点甜头。”

  朱允炆想了片刻,突然说道:“改贵州同知司衙门为贵州布政使司,咱们设省,放出风给那些土司官,谁做的好,就让谁做第一任左布政使。”

  贵人治贵,让土司做左布政使!

  这可是大明破天荒的头一例了。

  “朕记得,西南山地军当年有一个叫周云帆的小旗官,是先登清化的尖兵,好像就是贵州的山民,调他去贵州做都司的都指挥使。”

  让土司做行政主官,汉民做军事主官。

  土汉合作,同保地方的安定和谐。

  这是贵州和广东迥然差异的不同性,贵州的土民跟汉民并没有太过激烈的矛盾,主要争端还是在土地使用上,洪武年,贵州第一次搞改土归流运动的时候,辅以严正的刀兵迫胁,拒绝授予土司任何权力,这就是太祖皇帝严重的民族主义。

  朱洪武身上带有浓厚的民族主义,在他早期登基的很多道谕天下檄中都有体现,尤以处理贵州、两广的问题上最突出。

  大汉本位制,权力尤其是地方的审判权那主官都是汉人,加上普遍的重汉轻夷社会观,相等案件判罚上,判土民就远比判汉民重。

  这就加剧了贵州问题。

  “贵州不是广东,贵州土司更不是祸国叛贼,他们只不过想要追求相等的权力而已,所以臣附议陛下的意见,贵州置省,让那群土司去争吧,谁更心近朝廷,能够率领土民学习领会陛下的治国精神,就让谁来做这第一任布政使。”

  拉拢和分化,绝对是处理贵州问题最好的方式。

  “好了,这些暂定如此,说说辽东吧。”

  这个时候朱允炆的脸色就变冷了不少:“辽东闹什么,朕和朝廷已经对他们够宽仁了,还折腾啥?”

  “还不是改牧为种的事。”

  高肃苦笑:“这群游牧民自打迁到辽东后,这种变换民族几千年习性的一时半会哪里习惯的了,早两年的时候饿死了不少人,大量的游牧民便卖儿卖女,确实出了不少惨事,而这些卖掉的狼崽子这两年都成了十来岁的少年郎,就搞出了不少的血案。”

  “不会种地,朕当年不是明令,要地方派专人去教吗,还专门批复户部,每年要调近两百万石粮北上储备,用以应付这种现象,怎么还会闹出这种事来。”

  朱允炆有些恼怒。

  “辽东布政使司主观上存在怠政问题,而储备粮的事,前两年辽东受了一次灾,这批粮食用作赈灾,但大多数还是给了当地的汉民,仅有小部分拨付给夷民。

  而实际上,因为习性的问题,当地的汉民家中都有存粮,而这些夷民并没有,所以前后饿死了好几万。”

  杨士奇叹了口气:“当年这个事内阁已经处理过,时任的辽东左布政使已经被撤职,但祸根种了下来,今年不过是爆发了出来而已。”

  “朝廷可以给予一定的补偿。”

  思忖片刻,朱允炆开口道:“眼下不少的各族牧民被征调去西北打仗,这些矛盾要抹平掉,等明年初,内阁就跟辽东地方拟个章程,看如何进行补偿,不要怕花钱和花粮,要补偿到位。

  同时传令辽东按察使司,对于暴力犯罪的绝不手软,对包庇同族犯罪的亦坐同罪。”

  温言在口、大棒在手。

  做顺民,朝廷给钱给粮,一应补偿切实到位。

  反正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不是?

  “对于那个撤职的辽东布政使,仅仅撤职不行,太轻了。

  如果要是内陆省,赈灾不及可是死罪,不能因为他的怠政害死的只是异族就从宽处理,这般不公,自然会容易引发争执。

  有道是一人蒙冤,邻里知而生怨怼之心,百人蒙冤,糜烂十里之地。

  辽东的事何止一人百人,简直就是万人蒙冤而死,导致辽东一省糜烂,所以不能仅仅是撤职,把人抓去辽东问斩,以抚民心之怨。”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人头有了、补偿有了,还闹事,那就别怪朝廷的刀要见血。

  “诸卿还有其他亟待解决的问题吗?”

  见所有人都摇头,朱允炆复又笑了起来。

  “既然没有了问题,那咱们接下来就聊聊,二五该做哪些事吧。”

  众皆相视苦笑,该来的躲不掉。

  第四百零一章:勾勒二五计划的蓝图(一)

  若让内阁及其下领导的朝堂各部、都察院、大理寺来评选最不喜欢皇帝哪一点,那么,五年计划一定当仁不让的排在首位。

  这条国策的积极面是显而易见的,但正因为过于积极,而无法被官僚阶级所接受。

  其实准确来说,最无法接受的应该是地方各省,因为,内阁也好、朝廷也罢,都是中央的主管部门,也就是所谓的领导动动嘴层面,而摊派下去之后,各省就处在一个跑断腿的阶段了。

  具体的数据化指标要具体落实,完不成就摘帽子,这谁来得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各省、各级别的官员现在忙得连逛青楼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没事在家呼朋唤友办一堂堂会,听曲作乐亦或附庸风雅的搞诗词大会了。

  这种事情上,户部尚书祁著是最有发言权的,时间进入建文十年后,他就没有一天有空去听曲休闲娱乐一下。

  每天睁开眼就要到文华殿点卯,而后去户部坐堂,审阅各省送上来相关奏本,督促各省要去尽快落实哪几项任务,有时候迟迟送不来的,他还要派专员下去查明情况。

  等忙活完,时间往往就到了傍晚,回家那是倒头就睡。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这哪里是做正二品的尚书啊,这不就是城外龙江船厂的劳改犯吗?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

  几千年官僚阶级的特权和优越到了大明建文朝全完蛋了。

  当官的还不如经商呢,起码后者虽然失去了权力,但却相对自由,而官员呢。

  赚的没有商人多,时间没有商人自由,连青楼都不能常去,去的次数多了,甚至还要被吏部计入考评,年底京查的时候要扣分。

  是,官员可以贪腐,尤其是远离南京的官员还可以利用手里的权力来为自己身边的亲属牟取私利,亦或者枉法欺人,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总还是要小心翼翼的去做,蝇营狗苟上不得台面,不能正大光明的活在阳光下喘气,个中滋味各有体会吧。

  所以,但凡天底下有个胆子大的,真能找到朱允炆说一句,这日子没法过了。

  “陛下。”

  杨士奇苦着脸,硬着头皮说道:“您知道这五年,天下的官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所有人都眼巴巴瞅着杨士奇,然后又可怜巴巴的看向朱允炆,期待后者能够发发慈悲,垂问一句缘由后能高抬贵手,把所谓的二五往后顺延两年,就当给大家伙放个假。

  “朕不知道这五年天下的官是怎么过的,但朕知道这五年,百姓是怎么过的。”

  朱允炆慨然而叹:“前几天双喜谓朕说‘皇爷,您这白头发越来越多了’,朕哪里不知道你们累啊,因为朕也累,但谁让诸卿与朕,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呢,好比牛拉犁,不付出辛劳,吃什么喝什么。”

  把自己这么一位皇帝比喻成牛,这也算是一桩奇谈怪论,所有人都面露苦笑之色。

  “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官施政亦然,以前懒散惯了,猛然如此操持辛劳自然不适应,需要时间,越是如此越不能半途而废的停止咱们的脚步,真要歇个两年,再想紧起来就更难了。”

  “陛下之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臣等敢不竭心尽力,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以期实现为人、为官之职责操守,只望臣等鞠躬尽瘁,可使吾皇万岁得须臾休息,颐养龙体,慰我等为人臣子之忠孝之心。”

  这种肉麻的话,谨身殿里能说出来的也就许不忌了,闻着无不鸡皮疙瘩骤起,连朱允炆都听的打了个寒颤。

  不过也得亏有许不忌这么个好同志在,大家伙虽面露苦笑,但还是抖擞精神,昂首挺胸。

  “臣等必竭心尽力,绝不辜恩。”

  这就算是表了态,那么二五计划也就可以开始草拟了。

  “其实诸卿也没必要那般紧迫,二五虽势在必行,但较之一五还是会宽松不少的,尤其是具有硬性标准的数据任务会略有降低减少,户部和税部的提高要求也会适当减少增长的幅度。

  朕的想法呢,二五主要的侧重点,还是以沿海的经济革新为主,落实配套的建设来兹辅助任务,比如集群性的工坊、布坊,为更多的百姓提供手工作业的岗位来脱离传统的靠地吃饭。

  南直隶脚下的百姓,一家四口或更多的家庭,守着几亩地过自耕农的生活,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余粮更别说余钱了,生活的质量很差,这些年,粮税降低,加之交趾的粮产极高,走海运输送内陆后,粮价极低,这对于自耕农来说自然不是好事。

  所以这些问题拿出来,诸卿都要想办法来解决和改善。”

  格里安奇对朱允炆的意见,就一直都不提倡低粮税制度下的商业化,因为这会使得粮价降低且物价上升,使最底层的农民生活质量下降,虽然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轻松的填饱肚子,乍一看,简直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完美的朝代,但只满足填饱肚子这一项要求的话,不叫生活,只能配的上生存。

  大明想要进步,就必须要从经济内卷化中走出来,普及城市化,即使不可能消灭边际效益和糊口经济陷阱,起码也不能让这两者继续扩大。

  “咱们要为全天下七千万百姓勾勒出美好未来的蓝图,这是咱们的责任,而地方各省的主官就要负责落实,落实的过程中需要因地制宜的加以改正调整,但绝不能背离这个初心。

  只有基于这一点上的施政才是真正的良政,而错开了这一点,谈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不能使百姓们的生活越来越好,那就是地方省府不称职、内阁朝廷不称职,朕这个皇帝不称职。”

  朱允炆神情端肃,沉声道:“所以朕希望诸卿,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随着各省布政使陆续抵京后,能够一同坐在一起商量和交流,如何才能提高地方百姓们的生活水平,而不是一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饿得面黄肌瘦,冷的衣不蔽体,还歌颂朕万岁,朕会脸红的。”

  这下大家便都听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

  一五是不管不顾的实现几大目标,比如人口、税赋和基建,这是在砸基础,而二五就是提出问题,然后解决问题。

  至于提出哪方面的问题、难关,那就基于一个理念。

  如何让老百姓的生活质量得到提高!

  大明是为了赶走蒙元统治者、是为了让所有被四等人制度迫害的穷苦百姓重活过来所建立的,那么百姓就是大明立国之基,一切以百姓为首要考虑才是大明国朝上下施政的中心点。

  搞明白了中心点,下一步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勾勒蓝图,解决困难,最终,实现祂!

  第四百零二章:勾勒二五计划的蓝图(二)

  时间在缓缓流逝,当第一片洁白却冰冷的雪花落下的时候,自大明建国迄今四十有一年,第一次云集了来自全国各个地区的军政主官。

  除了远在西北前线的楚王朱桢、副帅朱高煦,镇守西南的主帅陈春生、副帅朱允熞之外,连闽浙水师的主将永城候薛恪都回转了南京,包括一直在地方公干的徐辉祖、李景隆。

  各省左布政使、都指挥使悉数到齐,南京城内,一时官气冲天。

  只可惜本该欢声笑语的日子,随着一纸讣告而蒙上了一层沉重,漠庭三都户之一的都护,西平侯宋晟早在几个月前就因为北地突然转凉的天气,加之年迈七旬,病亡身故。

  距离他卸任五年一任的漠庭都护,可以南回京城颐养天年,就差那么几个月了。

  其二子宋瑄带着亲兵,披麻戴孝的扶灵回的南京,早早接到报丧的朱棣在向朱允炆汇报后,后者亲自带着朱棣、徐辉祖、李景隆等人出城十里接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西平侯、漠庭中都护宋晟忠勇武毅,宣威肃烈,今逢灾厄,七十有四而卒,时大明之不幸,时朕之不幸。

  朕失肱骨、国折栋梁,思之念之,哀之痛之。

  西平侯自幼从军,骥附太祖纛下,先有逐夷开国之勋、后立平叛克敌之功,朕自即位以来,佐赖其持节西北、后镇草原,守土安邦,是为国之柱石。

  特诏告天下,追封西平侯为肃国公、谥宣武、追授特进光禄大夫衔,于其故乡凤阳府定远县勒石刻碑,以书其勋。二子瑄嗣西平侯爵,其女兰加诰命定远县主,钦此。”

  宣武肃国公。

  荫子荫女,宋晟的一生虽然走完了,但总算是落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等将来修明史建文实录的时候,总称的上一句忠臣名将,其一支嫡脉,也能安享几代富贵,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了。

  发丧的时候,朱允炆就没有再去了,但他还是让双喜做代表,送了挽幛和帛金。

  等忙活完宋晟的悼礼,时间就算是踩上了年关的尾巴,一场值得大书特书,使举国各省地方都瞩目的大会正式在奉天殿召开。

  与会者除朱允炆外,总参谋长朱棣、内阁全体阁臣、五军都督府十名都督、在京三品以上京官和各省左布政使、都指挥使赴殿参会。

  总结一五,表彰功绩。

  这就是这次大会第一天的主要议项。

  内阁首辅杨士奇代表内阁,在会上进行了汇报工作,汇报了一五计划的全部成绩,通报了各省的实际完成情况,最后宣布表彰。

  “为表彰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江西左布政使方孟昇、福建左布政使褚知节三人之功,特加尚书衔,仍任本职,另赏银五千两、绢百匹。”

  干得好的自然要提拔奖赏,但中央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内阁跟朱允炆商量了一次,找来找去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就算能挤出一个部堂尚书,也不够三个人分啊,还是朱允炆大手一挥。

  那就干脆每人都加一个尚书头衔,继续当布政使去。

  低职高配不就完了。

  实权没怎么加,但这俸禄可是从正三品成为了正二品,也算是奖励了。

  因为一五计划摊派到的各个省基本都完成了任务,所以这次就没有了处罚,只有这么三个省的成绩最突出得到了嘉赏。

  “能有今日之成绩,皆诸卿之功绩,朕已经在华盖殿设了国宴为诸卿表功庆贺。”

  虽说痛饮为贺,但不仅朱允炆没有喝酒,赴宴的所有人也都是浅尝辄止,因为谁都知道,大会的第一天只是皇帝给的甜枣,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几天呢。

  那就是展望二五!

  要让全国各省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敢说脱贫致富奔小康,但起码的温饱线一定要达到。

  “西北朵甘都司和云南是眼下我大明民力最困弱之地,两省共有两百四十七万丁口,过七成难以做到年有余粮,更别说添置新衣、食之有味了。”

  第一个提出难题的就是云南左布政使顾宪和朵甘都司同知,原哈密国大汗脱脱,哈密国内附置哈密卫后,脱脱受朱允炆赐汉姓孟,通蒙,赐名献忠。

  朵甘都司汉蒙混居,部分早年就降明的蒙古人内迁辽东、河北,部分已经投降长达三十年的顺民留居,在青海以畜牧、种植青稞为生。

  云南和朵甘地区的问题是难以自力更生,仅依靠朝廷免除赋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而实际上,每年云南和朵甘地区的赋税基本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没有南直隶脚下任一一府之多。

  “问题已经提出来了,内阁拿个解决办法出来。”

  朱允炆现在也正蹙着眉头发愁,他对这两个省的情况了解的不多,除了知道这俩地方很大。

  朵甘地区等同于后世青海和甘肃两省之合,而云南也比后世云南要大,毕竟有麓川(缅甸北部及部分中部地区)宣慰司在其辖境内,加上之前云南都司都指挥使是马大军这个悍将,一些无人区或人迹稀少的地方,也就都理所当然成了大明的土地。

  “内阁计划在五年内,修筑一条由西安通往朵甘的通途,朵甘地区现已探出工部铸炮所需的镍矿及其他有用矿产,而且还有煤矿,内阁的意见是在朵甘设立煤运司和矿运司,将那些居住在沙漠周边或地力贫瘠的百姓临矿安置,改农户为矿户,一应产出全归百姓所有,朝廷亦不收课税。

  转运陕西后,由陕西商会和工部陕西清吏司收购,卖得的钱财换购粮食及衣物,均分与这些百姓。”

  统一生产,统一分配。

  这不就是工业生产性质的公社大锅饭制度了吗。

  受制于时代的运输能力,如果仅仅依靠来自内陆省源源不断的输粮支持,朵甘地区的百姓确实很难生存下去,只能艰难求活。

  而且,虽然水土流失及沙漠化程度原比后世要好太多,但比起两千年前的老秦时代,西北终究不再是所谓的关野沃土了。

  地力贫瘠,难以自力更生,必须转变生存方式。

  朱允炆想了一阵,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看向孟献忠问道:“内阁的意思如此,卿家可有疑问?”

  后者也是麻爪,他以前说着好听是国王,但哈密国才寥寥几万人,而且傍水草而居,过着的还是游牧民族的旧有习性,现在做了朵甘地区的主官,治下人口增多不说,情况也复杂,哪里知道怎么领导。

  内阁的建议他听不懂好赖,反正觉得比自己前几年那套放任自治,生死有命好的多,当下便忙不迭的点头。

  “那就如此吧。”

  解决了朵甘地区的问题,紧跟着便是云南。

  相比起西北,云南虽也有困难,但是比起来还是要好些的,毕竟有西南其他几个国家给撑着,还有交趾这么一个粮仓在,如果是图懒省事,完全可以让交趾养着云南。

  但问题就在于这了,大明养得起云南也养的起朵甘,但总不能养几百年吧,得想办法让云南的百姓拥有自力更生的本事,达到收支平衡。

  “还是那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这六字箴言的价值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吃得开,尤其是在古代,那更是实现温饱的第一要素。

  “西南多山多林,往内陆修的话,费工费时,内阁的意见是往交趾修。”

  夏元吉开口道:“全程近一千五百里,打通这条交通大动脉后,不仅我大明与西南诸国之间的往来会更加紧密,也可以使得云南跟交趾实现快速互通,这条路就修在当年征西南的那段密林中间。

  沿道所伐树木,正好可以走交趾之海防港卖往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富商营建府邸、充用木炭等作用。

  且云南之麓川宣慰使司,多有金银等物,组织开采,可以用来在交趾换购粮食和其他生活必须品,自打海防港通船之后,交趾的海贸发展是极其快速的,所需之一应生活物资基本都有。”

  话说到这里,朱允炆算是听明白了。

  就是由朝廷来加大前期的投资,来为这两个贫瘠的地区打通外部环境,然后让这两省的百姓能够依据各自地区的地理生产优势实现互贸上的自给自足。

  如果中枢没钱没人的话,那这两个省,就会如原时空一般,持续性贫困几百年。

  两条上千里的通途、开矿的设备及配套建设,这两个省,起码是数千万的持续投入。

  “有解决的办法就行,内阁做过预算没有,大概要多少钱、多少人、多少年。”

  “如果劳工充足的话,计划的二五结束,是可以实现的,预计两地加一起的总花销在八千万左右。”

  五年一共八千万,那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数字,不过前提是劳工数充足。

  看来,马大军很快就能披挂上阵,重返军旅了。

  这也让朱允炆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好,这事就这般定下了,朵甘地区和云南这两日尽快和内阁就此事拟定,立项开始专心督办。”

  大手一挥之下,这两件事关数百万百姓生活大计的政策就算是通过了。

  而后,便是辽东的问题。

  这里早前提及过,就是一个改牧为种的习性转变问题,虽然这几年辽东平原(东北平原)的垦荒工作做得很突出,但大多数的土地是掌握在之前闯关东北上的那批汉人手里,不善耕种的蒙古、女真、兀良哈三卫的游牧民掌握的土地并不多。

  温饱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

  “以辽东平原来养近六百万人,按理说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迟迟出不了成绩。”

  辽东的地理环境需要给修路吗?

  就那片黑土地,别说六百万了,再翻上几倍都轻而易举,说到底,还是地方上的问题。

  如果这六百万全是汉民,保管年年没有一个饿死的。

  还有就是民族的习性转变能力。

  当初迁往漠庭的几十万汉民,改耕为牧,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汉人骨子里就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环境适应力,而且是得到国际承认和无数事实践证的。

  南渡南洋的、西渡欧美的,都可以快速适应并形成气候,尤其是渡南洋的那一批,厉害的开国立朝,差一点的也是庄园主、农场主。

  西渡欧美的虽然凄惨许多,但那是因为受到十九、二十世纪时代背景特殊情况影响和国际地位低下,西渡不是做移民,而是劳工输送法案。

  至于辽东土地上的游牧民呢,他们不满足于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的付出辛劳后,却只获得口感远不如在草原时奶制品和偶尔一顿肉食的馒头、糙米。

  “在辽东,很多城外的村庄,往往伴随着严重的治安问题,比如盗窃和抢劫。”

  汇报这一问题的是辽东都指挥使平安。

  “按照陛下的指示,一处百户的村庄,汉七夷三混居,其中夷三中,多户男丁服现役,但饶是如此,治安问题也相当棘手。”

  这也算是出现问题的症结之一了。

  成年男子服役,家中仅余妇孺,耕地开荒更是困难。

  “朕不是特批过,这些家庭凡有两名男子服役的话,每年给予二十两现银的奖励吗?”

  二十两的奖励,加上自己在从事生产,还能不够花的?

  熟料辽东布政使苦笑:“正因如此,有些家中多男丁服役者,干脆就不事生产了,每年指着奖励的现银坐吃山空,每每年初之际花钱大手大脚,买衣买物,吃喝皆买,荒怠春耕,等到年中年尾的时候,就举家困窘,无米下锅,自此滋生盗抢。”

  这算什么事啊。

  朱允炆有些神情不愉,但还算忍了下来没有发火,继续看向内阁的方向。

  “内阁拿个解决的办法。”

  “改习易俗既然非一年三年之功,那就暂不揠苗助长,内阁打算在辽东加开几座大型的成衣坊和制窑厂,招募当地的女性、少年参与手工作业,以换取工钱糊口养家,另外,针对当地严峻的治安问题,加大打击力度,盗抢类案件在律法的原判罚程度上罪加一等,包括,即使是少年犯罪,该劳改的坚决劳改,该杀头的坚决杀头。”

  朱允炆闭目沉吟起来。

  他当然不是对犯罪的孩子报以慈悯之心,甚至于,朱允炆打心眼里对‘他还是个孩子’这种说辞深恶痛绝。

  之所以沉吟思量,主要是朱允炆在思考眼下的利弊得失。

  就好比他之前力主要将之前那任因怠政而撤职的辽东左布政使押往辽东问斩一般。

  为什么要平民愤?

  就是因为眼下西北战场上,有将近十万名各族的从军。

  事闹大了,大明自然有绝对的实力来勘平内乱,但对外的打仗没了这些从军,就要用汉人,那算下来,到底是一个犯了重罪的汉官脑袋重要,还是将来一万、十万个汉家儿郎的脑袋重要?

  国家的利益面前,绝不能仅仅考虑一丁点小问题。

  “该抓的一定要抓,该判的一定要判,不过除了行凶杀人之外的案件,一律以劳改为主要处罚手段,不许开刀问斩。”

  在西北的战事打完之后,很可能就会跟帖木儿汗国正面冲突了,那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甚至是需要大明严阵以待的举国大战。

  这个当口下,内部不能动刀兵来粗暴的处理问题。

  不然,前线那群兵正打着仗呢,听说自己的孩子在家里被砍了头,亦或者家中妻儿饿死,换成谁还能愿意继续卖命?

  倒戈相向都很有可能。

  “是。”

  刑部的尚书领了命。

  “那辽东的事就这般定了,咱们继续。”

  大殿中乌泱泱近两百号人,一个说完紧跟着又是一个。

  这次站出来的,竟然是眼下各省中最为富庶,风头无二的福建左布政使褚知节。

  福建急什么?

  第四百零三章:勾勒二五计划的蓝图(三)

  随着大明经济改革和对海贸易的逐步侧重转移,福建作为有着上千年开海贸易经验的地区,可谓是一时出尽了风头,毕竟,福建的泉州港是自南北朝时期就坐上了海贸的龙椅,唐时成为海外万国来华的主要登陆点。

  朱允炆自己也去过泉州,亲身感受过福建地区的富庶和繁荣,这堂大会,福建本身就应该是朱允炆口中的‘你看看人家’,说与其他贫困省学习的榜样,褚知节急哪门子。

  “启禀陛下,臣奏福建之事,是因福建沿海富而内陆穷,加之境内山山相隔,又添交流不便,是以随着福泉二州日趋繁荣后,致使贫富悬殊急剧拉大。

  ‘宁做闽东一文书,不做闽西一知府’,说的就是现在福建的官场现状……”

  朱允炆听的微微蹙眉,抬手打断了褚知节的话:“你说的这个情况,你作为福建的左布政使自己处理不了吗?此番朕召你们自全国各省而来的目的,是解决你们当地解决不了的难题,而不是有问题都推给朕、推给内阁。”

  贫富悬殊、海陆差距,东富西贫这些地理位置带来的问题是必然存在的,而作为一省布政,在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就应该要有自己解决的能力,而不是什么都往朱允炆这个皇帝御前一报,然后就不用问事了。

  那还要地方官干什么?

  “臣,有心扭转,但阻力颇大啊。”

  褚知节苦笑,硬头皮继续说道:“现在的福建,以泉州为中心,甚至连福州都在为泉州让路,泉州一府税赋足堪福建一省各府总和,如此一来,大量泉州系官员就成了气候,臣本想调一批泉州懂经济、搞发展的县令去闽西北做知府,调不动人啊,你说臣总不能把他们都给撤了吧,这岂不坏了泉州改革的大好局面。”

  说到这里,褚知节还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内阁的方向。

  此间的事他早都汇报过,但内阁从来都不支持他更撤泉州的官员,甚至明确批复,哪怕只是一个县令的更替,福建都要向内阁汇报,泉州的人事领导权早都变更了。

  谁让泉州的经济地位在那放着呢。

  不是逼不得已,褚知节都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朱允炆进行汇报。

  宁做闽东一文书,不做闽西一知府。

  能在泉州府当地方县令,哪个脑子有坑的去闽西北当知府,别的不说,就地方方言都听不懂。

  福建毕竟是有着复杂的语种体系和山山相隔产生的习俗差异化。

  “所以你提出来这个难题的目的是什么,找朕要权还是要人?”

  要人朱允炆铁定是没有,他现在自己这边会搞经济的能手都缺呢,南直隶脚下就新上任的应天府尹王雨森会推动城市化和工业集群化,有为了经济翻天覆地的勇气。

  见褚知节支支吾吾的劲头,朱允炆便直接说道:“你是福建的左布政使,福建一省的发展你说了算,不是泉州知府说了算,这个问题不用议了,你回去后该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如果还出现抗命的现象,先从泉州知府开始撤职。”

  这下褚知节才面露喜色,屁颠颠的躬身谢恩。

  而褚知节的问题得到解决,也给了其他所有人一个信号,那就是他们已经看出来,这次大会是皇帝铁了心要帮各省解决所有发展上的问题,要权给权,要钱给钱。

  大刀阔斧动改革,一门心思搞发展。

  别整天到晚的得过且过,中央支持力度放在这里,下一个五年,再有哪个省叫嚷着老百姓吃不起饭亦或者还出现饿极生反的事,那可就要轮到他们这些做主官的倒大霉了。

  于是,自褚知节之后,一个个开始排着队的把各自省内的棘手事提出来,朱允炆也是当场就要求内阁和各部拿出解决意见,即使当场无法解决的,也要立项,定下解决的期限。

  “各省的问题都讲完了,那朕就希望你们能够在接下来的五年把这些问题处理好。”

  朱允炆的目光扫光,十几名各省大员齐齐躬身:“请陛下放心,臣等绝不辜恩。”

  “好,朕等你们捷报。”

  颔首,朱允炆一转话题:“通政司把各省立项的问题都记录下来,一并登报刊发各地,不能光咱们自己在这奉天殿里埋头说,也要说与全国的老百姓知道,让百姓们一道监督着,诸卿需知,施政好不好,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人群中的许不忌忙拿笔写了下来,皇帝的经典语录又能添上一句了。

  说完了各省之后,其实才是这堂大会的重头戏,因为接下来的议项,就是定二五计划的明确任务了!

  不仅朱允炆这个皇帝重视,各省的主官也一样重视,因为他们知道,走出了奉天殿,明天他们就会齐聚文华殿,跟内阁一道商量摊派的比例。

  内阁首辅杨士奇走了出来,拿出了一份早已拟定好的奏疏,当着乌泱泱上百人开始朗声诵读。

  “奉上谕定国策,臣奉天殿大学士杨寓并内阁四位同僚共拟始自建文十一年至建文十五年,朝廷诸部其期应达事项,现上呈陛下、下报诸省。

  吏部,五年内全面完成省考、国考与传统科举之交接,地方各省府县置公员司,负责其管理内读书人参加科考通过后的公员身份管理,不再授予秀才、举人等功名。”

  这第一件事就堪称是重磅炸弹。

  这标志着自隋唐始的近千年科举制度正式退出历史的舞台!

  将来天下的读书人不会在参加自地方开始的县式、府式、院式,然后乡试、会试、殿试等传统考取功名的道路。

  他们不用在考取功名,但晋升的路线却将会更加的简单。

  地方府县缺胥吏的时候将名额报到省府,省府批准后,地方府县与一年一度的省考时在当地进行考试招录。

  凡经过省里公员司批卷通过的考生就拥有了公员身份,标志着正式步入仕途。

  胥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终身制,与官有鸿沟之别的壁垒相阻,胥吏一样可以做官,因为所有的地方官不存在由进士出身的读书人直接空降了。

  连进士这个功名也不会有了。

  从建文六年《建文大典》的编修落定,到预计的建文十五年完成省考、国考,朱允炆和内阁将用时十年,将科举制埋进了坟墓。

  可以预料,几十年后的大明官场形态会更加健康,因为每一名地方官员都是从最基层一步步升起来的,不会在出现所谓熟读四书五经、经史典籍,十几年连门都没出过的进士老爷直接做县令甚至知府同知的现象。

  这项提议是许不忌主动向内阁提出来的,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不第的落魄举人公,如果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他一辈子可能都是一介酸儒,人生的一辈子没有丝毫的前途光景。

  许不忌的仕途堪称励志,不管风评好坏,起码证明了一点。

  能考上进士的学问一定好,未必有多大能力本事,而做学问做不好的,未必就不能做官!

  待所有人的惊容褪去,杨士奇继续往下读。

  “户部,继续下沉清查勘合、丁册的力度深度,为推动陛下谕示的城市化进程要编户下乡,尤其对仍存在的地方地主,广蓄家奴、仆役的应一查到底。

  所有的卖身契不再具有律法约束性质,家丁与本家的关系只可为雇佣关系,对于出现的所谓卖身为奴的生活无以为继的,男丁由当地县衙收容,如有荒田可给予土地的给予土地,无有土地的,送省府安排工事差使。

  女性者,如当地可自行安顿出嫁的自行安顿,无法安顿的如上,送省府安顿。”

  随着城市化和现代化的社会形态进步,很多的传统封建糟粕势必会逐渐淘汰,这一点上朱允炆决定自下而上逐步推动,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打破所谓的皇权不下乡。

  所有人都认为纸老虎很可怕,但只需要拿蜡烛轻轻一点,它就会灰飞烟灭。

  传统的地主阶级手里确实拥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他们整合起来,甚至可以让朱允炆一年半载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但,那是整合起来。

  地主之所以地主,就是因为他们星罗密布于整个国家,而不是全部集中在一起生存,那也不会存在所谓的地主了。

  分散开就不存在所谓的威胁。

  你觉得他强他就宛如坐地猛虎,如果你瞧不起他,他啥也不是。

  当自己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朱允炆便开始一步步紧逼这些传统封建意义上的利益群体了,甚至是自上而下的,欺压官僚、欺压地主。

  朱允炆甚至在期待能爆发一次大规模的造反浪潮,就如推翻王莽和隋炀帝那种。

  现在的大明有着完全成熟的官员造血能力,杀多少随时可以补充多少,而地方的地主,也不具备汉朝时地方乡野一呼百应的能力,更不是隋朝时那势力庞大,关系盘根错节的关陇贵族集团。

  为什么期待他们造反,就是只有这样,朱允炆才能来一次‘大肃反’运动,强行推动大明一举迈出传统王朝的时代禁锢,将皇权和中央集权牢牢扎进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和进步的速度有多快,就取决于其集权的力度有多大,这是不容置疑的。

  皇权连都城都出不去的晋、宋,整个国家宛如一盘散沙,最后被人口不足自身一成的异族覆灭,而秦、汉、唐、初明,都是因为皇权对于国家的高度控制权,从而在历史上谱写了无数辉煌的篇章。

  这项提议的倡导者是夏元吉,后者现在完全沉入每年户部高额岁入中无法自拔,好像数钱成为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快乐。

  地方的地主就是夏元吉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跟朱允炆通过气之后,这项提议就被写进了二五计划之中。

  整个大明,不仅仅朱允炆一个人盼着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强大,还有很多如夏元吉一般的人,是跟朱允炆一条心的。

  他们都有着敢叫日月换新颜的勇气和大刀阔斧改革的魄力。

  “工部,除完成早前所提朵甘地区、云南地区的工事之余,只有一项任务。”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于北平,营造新都。”

  营造新都!

  整个奉天殿内,顿时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第四百零四章:勾勒二五计划的蓝图(四)

  关于大明是否迁都的事项上,朱允炆与内阁之间的分歧是存在的,并且很大,这个议项,也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主动提出来的。

  南京的高度富庶和江南舒适的生存环境,都在悄无声息的腐蚀着这片土地上数百万人的心气。

  无论是宗亲、武勋,还是达官显贵,夜间都烛火通明,四处欢声笑语的南京城,委实太过于喧嚣吵闹了。

  这是一种看不见的堕落,每个人对看待这种问题的角度也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与后世‘网络游戏对未成年孩子的毒害’,在不同家长的眼中来看待也有不一样的答案,有的说责任出在孩子和家长的监管力度上,有的就把责任全部推给游戏制造商,认为孩子不具备大人般成熟的自制力和分辨学习能力。

  这种分歧,你无法达到全国统一。

  以杨士奇为首的内阁不希望迁都,因为他们本身都是江南籍,更习惯南京的风土气候,距离老家也近,而且置业多在京畿周遭,迁都,对他们本身的利益破坏巨大。

  另一个原因,便是杨士奇曾向朱允炆提出的。

  “如北平改北京,迁权贵、官员、富户实北地,则不消三十载,北京亦富庶超江南,如此百年之后,陛下所忧,岂不旧日重现?”

  谁敢说后世的北京不繁华,灯红酒绿哪里逊色上海了?

  朱棣迁都,三次迁江南富贾实北京,等到明中期,一样是歌舞升平。

  那时候得亏草原坐大,瓦剌鞑靼年年侵扰,迫于外部的军事威胁,北京上下还算的上是严阵以待,不缀警戒之心。

  但现在的大明,北方也没有外部威胁啊。

  那一百年之后,北京的权贵该腐败的还是要腐败。

  迁都就失去了其积极的意义。

  “迁都之事,恕臣之言,弊大于利。”

  这是在乾清宫时,杨士奇直言不讳的原话:“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若中枢北上,疏于监管,可能会导致赋税降低,地方沆瀣一气、腐败丛生之现象。现今北地口不足两千万,不及江南一半,强行北迁,假日江南坐大,不利地方稳定。”

  总的来说,杨士奇的建议都很有道理,一度也让朱允炆犹豫了许久,但最终他还是强硬的定下了这件事。

  “朕欲北上,原因众多,而今北方民族林立,需加大监管和同化进度,以免形成假日内乱之祸根。

  二一个,也是将来为西北战事所牵,开疆拓土之殊荣,朕为帝王者,实难割舍。至于江南之事,朕不妨直言,南直隶一分为二,置安徽、江苏两省。往来通讯监管,自北京南下往南京的京道早已竣工,陆路不消五六日,海路更快,勿忧挂怀。”

  其实,还有一个很主观的因素,朱允炆并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他天然就更喜欢拿北京来做首都,这大概是他后世为官的一种殷切盼望,难得穿越做了一回皇帝,不跑到北京来建都,总感觉有点遗憾。

  所以,哪里建都,皇帝的主观意向是占据很大比重的。

  朱洪武定都南京,因为他是凤阳人,更习惯于江南。

  而朱老四几十年都呆在北平习惯了,迁了过去,而朱高炽一登基,又打算迁回南京,是因为朱高炽喜欢江南。

  说一大堆客观道理,其实都是朱允炆自己为了这项提议合理性和立得住脚,要不然他就直接给内阁通传一句话。

  “朕就是想北上”。

  这就显得过于任性了。

  “工部营造新都的事与北平布政使司一道商议,陛下的谕示,皇城不用太大,以南京皇宫为蓝本仿造即可,魏部堂,这件事你统计一下预算,陛下说了,花销由内帑来支持。”

  魏均几乎是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建皇宫的钱,让皇帝一个人出?

  皇帝老子内帑有那么多钱吗!

  那当然是没有的,朱允炆虽然不知道历史上朱老四迁都前后花了多少银子,但粗略算下来,也是永乐朝几年的岁入,最少也是开销上亿,虽然眼下营造新都的钱归朝廷,内帑只承担一笔皇宫的钱,那起码也得三五千万,朱允炆眼下当然没有,所以他打算举债。

  皇帝向银行借贷。

  每年皇商的分润好歹也有几百万,还个二三十年总能还清了。

  唉,穿越都做皇帝了,还要当房奴,这上哪里说理去。

  但就如方才所说,迁都北京是朱允炆的个人主观原因占了大半,所以于公上,朱允炆不想让国库来为他的一己私心买单。

  “天底下哪有让陛下出内帑承担皇宫营造的道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会,也没人顾得上劝阻朱允炆不要迁都了,许不忌当头一句话算是提醒了众人,先表忠心和尽孝才是首要当务之急啊。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宫是盖给朕居住的,朕的居所哪有让国库来承担的道理,这事不用再说,杨阁老,继续下一项。”

  迁都伤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朱允炆也干脆自己伤害一下自己的利益,这样大家伙心里就算好受了许多。

  木已成舟,杨士奇也没有多做耽搁,继续通报。

  “礼部,要打击地方上那些所谓的蝗神庙、龙王庙、山神庙等邪教淫祀,对于其主持借天灾横祸蛊惑百姓,骗取钱财甚至是奸辱妇女的要一律毁庙绝祀,斩首示众。

  同时,礼部要主持修建以下几种建筑:黄帝祠、炎帝祠,此为我炎黄文明始祖敬陈祭礼之所在。

  修建岳飞庙、文天祥庙,此为我民族英雄之庙。

  同时,礼部要组织一次全国性的宣讲活动,宣讲江西抗洪官兵及盛庸将军为各民族团结融合的行为,以抗洪结束之日为忌日,每年组织一次当地官民同赴设于九江抗洪英烈陵园之祭仪,这些才是所有我大明子民真正需要的信仰和精神力量,并长盛不衰的铭记下去。”

  这一点上,大家伙到是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且频频点头表示附和。

  佛道在一五的打击下势弱,自然会出现信仰的空白期,这个节骨眼放任自流,只会让民间那些跳大神的神棍乘虚而入,那么寻求新的信仰算得上是一件重要的事。

  与其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鬼怪,当然不及崇奉英雄了。

  不谈炎黄二帝之神祠,单说民族英雄、抗洪精神,这些价值观的洗礼怎么着也得比那些蝗神、山神乱七八糟的邪教好得多吧。

  这项提议也是由许不忌所提,在他的原稿当中其实还有一段当头的内容。

  ‘而今各省百姓,多有为陛下立生祠者,万家生佛共祷吾皇万岁,可见天下万民感念陛下之恩堪称天下一心,若可各省立庙,着官民于陛下生辰之日同拜岂不美欤。’

  好家伙,这是要把朱允炆搞成政教相容,人神合一的在世神灵了。

  这可比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受命于天还要肉麻的多。

  这项提议自然没有被朱允炆所接纳,而是直接砍了下去。

  百姓敬不敬他这个皇帝,看得是民心所向与否,但更主要还是看他这个皇帝到底合不合格。

  各地建庙立祠,强行组织官民同拜,这般洗脑,简直就是瞎胡搞。

  话说,大明现在的个人崇拜,随着许不忌履职吏部尚书后,越来越严重了。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第四百零五章:勾勒二五计划的蓝图(完)

  冗长的会议也有结束的时间,当随着最后一个中枢部门的任务从杨士奇嘴里吐口后,奉天殿外的银月已经高悬多时了。

  朱允炆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的周身上下除了疲惫就剩下酸痛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诸卿离宫后,通政司已经安排了居所,散了吧。”

  “恭送陛下。”

  转身就走,有些头疼的朱允炆现在只想倒头大睡,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又连着开了两天从早到晚的长会,委实是吃不消的。

  三十二三岁的朱允炆都吃不消,何况奉天殿内这一群四旬、五旬的中年朝臣,但他们可没有心情叫苦喊累,因为只草草休息一夜后,还有好几天的长会等着他们呢。

  文华殿,内阁会议才是办实事的地方。

  各部、各省的任务都立了项,接下来的时间,就该轮到他们在文华殿里大打出手,伸手问内阁要钱了。

  “其他人都别急着说,先把陛下准备迁都北平的事商量个结果出来。”

  吵闹声中,杨士奇拿起自己面前案上的惊堂木用力砸了一下,清脆的回音响彻殿宇之中,压住了这闹哄哄的现场。

  “工部尚书魏均,北平左布政使孙瑜,你俩先合计一下,在北平营造新都这件事上,大约需要多少的预算和多长时间。”

  俩人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孙瑜先问了一句。

  “敢问阁老,营造新都的标准是否全面看齐南京?”

  “那是自然。”

  杨士奇颔首:“要么就不建,要建自然不能马马虎虎的草草了事,无论是都城还是皇城、宫城,一定要参照南京只能建的更好,而不能差了,顺道在新城的城内铺路上要重新规划。”

  孙瑜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才开口道:“下官直言,北平为久战之地,前后打了近四百年的仗,其城只堪城塞所用,故周圈较小,若营造新都,必在其外重新扩建一圈外城,所用花销之巨,无法粗量。

  先说这外城,若大上两圈,便至东西十六里,南北十一里,高筑五丈,再设角楼十六、钟楼四,仅此项,预征民夫三十万,动工需十年。

  一应建城青石,自山西输送,需用民夫十万。

  皇城建造,巧匠万人、民夫十万,所有一应所需,高木栋梁,要由西南伐取,自四川、贵州、云南输送,运途迢迢几千里,沿道输送糜耗亦是巨大。

  京砖铺地,金玉雕梁,另需朱砂粉墙、琉璃烧瓦,所需能工巧匠逾万、窑厂料坊数十,如此通算下来,请魏部堂估个价吧。”

  大殿之中,一阵寂静。

  魏均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心说小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要迁都了,不然这准备工作做的怎么那么充分?

  脑海里开始疯狂的盘算起来,耳边就听到一个声音。

  “魏部堂算好了没有。”

  催命呐?

  魏均恼火,这么大的开销一时半会哪能算的明白,但一抬头却发现,问此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元吉。

  后者的眼神里写满了焦灼。

  “这个,具体的一时半会哪里算的明白,最多有个大概吧。”

  魏均吭吭哧哧的报了个预算。

  “如人力充足的话,仅算物料,外城一圈五十余里,筑五丈高,怕没有个十几年下不来,大概开销就要两亿出头。”

  无数的汗水开始从夏元吉的脑门上渗出。

  “再说皇城,皇城以元大都城改建即可,大的花销没有多少,左右修缮一下便成,用时一年,开销三五百万吧。

  宫城建造,以南京皇宫为蓝本复建的话,占地极广,故此需拆元皇宫填部分用材,余下自西南输送,加开料场、窑厂,粉刷贴瓦铺砖,总体算下来,差不多也要小十年,花销逾六七千万吧。”

  外城、宫城一起造,十几年竣工,总花销近三亿。

  总体来说,预计的修著时间跟原时空朱棣的迁都差不多,但花销多了小两亿。

  个中原因很简单,朱老四迁都的时候,丁徭也没有取消,服徭役仍然是百姓的义务。

  而眼下的大明,丁徭取消,没有说一家多口,必须要出一人服徭役的说法,至于建设所需,伐木炸山取石这部分是没有原材料钱的,木石本来就是国有资源,但伐木的工人、取石的工人要给付工钱。

  包括输送途中的吃喝用度、装卸搬移的工钱,这可就不得了了。

  永乐朝的想法是,给皇帝修皇宫,那是老百姓的荣幸,不给你钱你也得修,还敢抗命不成?

  这就导致了花销上的巨大差距。

  “人力还用花钱?”

  夏元吉当时就恼了:“营建新都,人力花销就要上亿,这个钱不能花,户部拿两千万支援战事,去西南掳一批劳工来交给工部。”

  花上亿国内征募民夫的行为是现在内阁所无法接受的,因为本来就可以花更少的钱掠夺数以百万计不用花钱的劳奴,而且死了还不心疼。

  掠夺的狼性,已经深入内阁的骨子里了。

  魏均倒是无所谓:“只要干重活的人手够,那最多募集几万名工匠建皇宫和一些装饰上的花销,能省下一大半。”

  “那就这么定了。”

  夏元吉大手一挥:“马上我就拟本,报呈陛下御批后,户部即刻把钱给总参送过去,武库和工部兵器局全力生产军备,江西、浙江开仓输粮,如缺火炮等物,缺多少就造多少,多少钱,户部这边都可以直接批。”

  生产装备才能花几个钱,这笔账,夏元吉心里算的明白。

  这仨人聊得火热,大有一副就此敲定的态度,但其他与会的大臣们可早就听得目瞪口呆了。

  十几年,总计上亿甚至数亿的开销就这么定了?

  大家都是正三品的布政使,一年的俸银满打满算也就千两,做一万年的官好像也就一千万吧。

  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皇帝那么舍得花钱,你倒是再给我们加加俸,大家伙一开心,天天给你歌功颂德,什么千古一帝、只要你愿意,万古一帝,甚至德盖三皇五帝也行啊。

  把钱花在我们这些刀刃上,换个流芳百世的美名,不香吗?

  “迁什么都啊。”

  果然,有大感心头滴血的开了嗓,“杨阁老,不若咱们大家伙一道找陛下再劝劝吧,迁都花销太大了,国朝如今才刚刚有所富余,这般靡费,是不是太奢费了。”

  “是啊是啊,迁都百弊而无一利啊。”

  很多人也跟着纷纷开腔附和,除了心疼钱之余,就是这奉天殿内近百名朝臣中,近八成都是江南籍。

  江西占半、浙江、南直隶亦是不少。

  这些人的家田置业基本都在南直隶周边置下的,北迁,都要变卖。

  不能想,一想心都疼。

  说是不能直说,那就找理由。

  “北地贫瘠,久战之地,迁都北上之后,一应吃穿用度,都要由江南北送,沿途糜耗,又是巨大。”

  一京官大臣刚开口,就被身边的同僚拉了一下。

  前者还有些不忿,然后就看到大家伙仿佛看笑话般的眼神。

  而后,这位京官的脸便红了起来。

  差点忘了,现在的北方不是洪武年时期的北方了。

  随着闯关东和辽东平原大开发,北方的粮食前两年就实现了自给自足,甚至,连同漠庭畜牧业、辽东、平津环渤海渔猎业的发达,北方在肉类、奶制品类的吃用上,比江南可是一点都不遑多让的,河北农村还有大片自营的民间养殖。

  吃穿用度、生活瓷铁用具,北方都在快速的恢复元气,对于南方的依赖压根就不是几十年前那般景象了。

  这是建文朝,不是原时空的永乐朝。

  “其实,下官觉得迁都是必要的。”

  这个时候,孙瑜叹了口气:“自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之后,河北之地,沦陷异族之手长达近五百年,这里契丹走了换女真,女真走了换蒙古,说句不好听的话,河北之民,胡风甚至胜过汉风。

  自我建文朝来,大量江南汉民北迁河北、辽东,汉多而夷少,正应在这个时候迁都北上,加深北方之民对国朝之依存。

  不然轻北重南,难不成,我大明只有江南半壁天下吗?”

  好在这个时候杨士奇又敲了敲大案,打断了争论。

  “不是喊你们来议迁都事宜之好坏的,迁都是圣谕,是必行,也不用操心迁都后该怎么供养,工部和北平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你们各省的问题,需要内阁给予多少支持的地方,抓紧提,咱们争取国庆前定下来,立项具本,内阁没问题,就呈递御前朱批。”

  杨士奇算是看得明白,眼前这堂大臣真个来说,哪有谁真的是一心为国反对迁都的。

  还不都是私心作祟。

  迁都有利有弊,好坏都能找出由头来,没必要非争出个高下对错。

  以孙瑜等支持迁都北上的,籍贯多是北方人,反对迁都的,又都是南方人。

  让这两方讲客观分析,谁都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

  生生就是一出官场现形记。

  所幸都别吵,皇帝都定下要迁了,迁就完了。

  怎么着,不还得十来年呢嘛!

  第四百零六章:大明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建文十一年的国庆显得格外热闹和喜庆,通政司连着几天加刊了无数的报道发行地方,算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普天同庆。

  白天的时候,朱允炆在华盖殿为各省前来的军政主官、在京内阁阁臣和各部尚书颁授勋章,只不过这次大范围的授勋,授予的并不是文武等阶勋章,而是纪念性质的‘一五纪念奖章’,用以纪念表彰所有受勋者在一五计划中的突出贡献。

  而等到国庆结束之后,也就意味着大明正式进入‘二五时间’,各省的军政主官便开始陆续离京。

  同时离京的还有最新任命的漠庭三都户主官,分别是原西南山地军百户、死守咸子关的忠毅伯刘铮,自打第一次征刀甘孟战役后,后者便被留在京营,这些年虽然没有如马大军那般耀眼,但也算是一步一个脚印稳定提拔,直到官抵正二品加授龙虎将军衔,京军大营某师指挥使。

  另两位则是五军府推荐的袭长兴侯爵耿炳文嫡幼子耿瑄,内阁推举的吏部右侍郎杨荣。

  新一届的三部都护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

  至于上一届的三人,朱高煦正随楚王朱桢征察合台,宋晟病故,徐玉和还差两载春秋就要到线,中枢也没有合适的位置空缺给他,后者也干脆,索性直接向朱允炆递了辞呈,回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去了。

  而在浩浩荡荡的离京人潮中,云南的队伍中多了十几名英气冲天的悍将武卒。

  在南京冷藏近两年的马大军,终于得以离开这里了。

  虽然云南都指挥使的职衔没有被恢复,但皇帝却封了马大军一个更高的军事职衔。

  西军都督府右都督。

  从这一刻始,马大军就算是位列一品了。

  “此番你回归西南,便是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会战,因为朕觉得,在那片土地上,所谓的北德里苏丹的荣光不应该再继续存留下去了。”

  这一次马大军去西南,第一任务不再是掠夺,而是灭国!

  所以在这第三次征印度之战,朝廷给予支持的力度也是最大的。

  自长江口、福州港源源不断的军事物资、后勤物资扬帆南下,向着交趾开始进行输送,同一时间,云南、贵州、四川、广西四省的都司辖下的省府军也开始动员,除了云南的十万正规军之外,计划再动员十万人进攻印度。

  除了大明本身的军事力量投入之外,西南六国朱允炆也都写了手谕,要求六国此番组织一支人数更甚早先两次数量的联军,最少不能低于三十万人。

  合军五十万,一战灭德里!

  “这场仗,怎么会打那么大?”

  刚开始的时候,听说皇帝要发动一次规模如此弘大的灭国战,朱棣是吓了一跳的。

  “西北还在打仗,西南的规模又如此大,两地同时用兵,压力太大了些。”

  在这一点上,夏元吉本身的预算是多批两千万出来,现在到好,翻了一倍有余。

  “就是因为西北在打仗,所以朕才决定让西南打一次大的。”

  叔侄二人在总参府的大厅内守着巨大的沙盘来回走动,几十名参谋官跟在身后,手里拿捏着无数的小旗、军队模型,随着朱允炆、朱棣两人的话,不时在沙盘上插放更换。

  “六叔之前送来的军报,斥候已经开始探查到帖木儿汗国游骑的踪迹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撞上交手,帖木儿汗国不可能坐看咱们吃下察合台后,西征直接威胁到撒马尔罕的。”

  眼神自天山山脉南移,过乌斯藏到印度,朱允炆的手指点在德里处,而后又北移。

  “这里叫什么名字?”

  “开伯尔山口、兴都库什山。”

  一名熟稔西南地理的参谋一张嘴,朱棣就明白了朱允炆的打算。

  “陛下是想,大军攻入德里后,转道北上,沿兴都库什山北上喀布尔,然后与老六的西北军会合,一口吃下撒马尔罕?”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皇帝的胃口那么大?

  朱允炆没有正面回应朱棣的问题,而是说道。

  “朕前些日子恰好收集翻看了一些蒙古史,这条路是当年铁木真追击穆罕默德五世之子扎兰达时走过的,另外马大军向总参汇报西南见闻时不也说过,十几年前,帖木儿那个跛子跟北德里苏丹国也打过一次,当时帖木儿的军队也走的这条路,一路攻到德里,几乎全歼了德里苏丹国的联军。

  足可见,这条路是一条多么重要的军事要道,咱们得把这条南丝绸之路攥在手里啊,将来北上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需要攥住战争的主动权。”

  北德里苏丹国虽然是突厥裔军事贵族后代成立的,跟帖木儿是本家,但人都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北德里苏丹王国踩在数千万印度劳奴的脑袋上,突然就觉得自己那么牛没必要听别人指挥啊,也就不打算继续给帖木儿面子了。

  嗯,结果被跛狼虐的老惨了,继位的苏丹马赫穆德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帖木儿的脚下摇尾巴。

  “德里所在的恒河平原是好地方啊,这片土地往南延伸到巴赫曼尼及南印度,生活着数千万计人口,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人力,也是一个巨大的粮仓,咱们想要几百甚至永久性的占据这片土地,必须要掌握这条军事要道,以此来遏制将来帖木儿汗国的外部威胁。

  所以朕这次才决意掀起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征西南战役,覆灭北德里苏丹国之后,即使一时半会灭不掉南印度上那些零星散碎的国家,起码也要实现对北印度及恒河平原的绝对控制。”

  国内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二五计划也开始迈步了,朱允炆心中的外殖民政策也到了该落子的时机。

  环顾整个大明的周遭,还有比印度更适合殖民的领土吗?

  这可是约翰牛帝国的基石啊。

  从北德里苏丹王国到莫卧儿、再到日不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上千年习惯了做韭菜,他们不会反抗,不爱造反,甘之如饴的当乖宝宝,做农奴,偏生,又距离大明如此的近。

  简直就是天赐大明的礼物。

  参考东印度公司的报告,印度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产资料,超过八成几乎都通过海运输送回了约翰牛本土,使得约翰牛本土可以放开手脚全力发展工业革命,建造工厂、发展军工和金融业。

  本土的百姓甚至不需要付出多少严苛的劳动,就能处在极低生活成本的宽松环境中。

  随着本土脱产者数量的增多和生活环境的逐渐宽松,自然而然引伸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更重要的一点,便是使得教育的进步,因为越来越多的本土国民可以安然舒适的在国内接受教育,这些孩子在明亮教室内读书学习的背后,是无数印度农奴的血汗,而这些孩子学成之后就会投入到科研之中,发明出更多、更有威力的杀伤力武器,继续盘剥镇压海外那无数的殖民地。

  这便是‘良’性循环了。

  大明的二五计划主题是什么?

  首先帮助大明百姓实现温饱,西北、西南地区不再出现饿死人的情况,东部沿海地区和直隶地区的百姓的生活质量要提高。

  除了国内想办法以外,掠夺和外殖民是最快速的捷径。

  甚至,外殖民一年的成效,远超国内三年的埋头发展和积累。

  这就是朱允炆的政治目的,而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动战争!

  并且,是大规模的战争。

  靠着往前那般小规模的小打小闹,掳掠劳工的行为已经是不行了,朱允炆必须要发动一次大规模的灭国战,一战覆灭掉那片土地上所有的原统治阶级,扶持新的代言人。

  “朕不会指挥打仗,朕只负责制定目标,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就要辛苦四叔了。”

  叔侄二人分工明确,朱允炆这个皇帝负责大方向的把控和指路,朱棣就负责制定具体计划,而马大军,就是计划的落实者。

  “想要实现陛下的目标,那么这场仗看来是真的非打不可,而且还要速战速决。”

  朱棣沉吟着:“一旦拖到旷日持久,每年居高不下的财政军事预算就会对国内的建设压力加大许多。”

  君臣二人达成了一致,很快,一份加有两人大印的诏令、军令抵送内阁和西南。

  而朱允炆签署的这项谕令,成为了大明建立‘大帝国体系’的第一座里程碑。

  标志着大明对外殖民的第一步,在建文十一年正式跨出!

  第四百零七章:落日余晖(一)

  “好兄弟,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阿拉哈巴德城外,陈列着一支一眼望不到尽头、军容肃穆的部队,而在这冲天的铁马金戈之前,便是此时镇守西南的临时统帅陈春生和副帅朱允熞。

  能让这位云南都指挥使和皇亲贵胄亲自迎接的,除了马大军,自然再无二者了。

  “末将陈春生(朱允熞)见过马帅!”

  两人抱拳,身后,数十名西南各国的重将统领都齐齐抱拳,躬身见礼。

  “劳两位亲迎了。”

  翻身下马,马大军快步上前扶起朱允熞的双臂,侧首喊道,示意陈春生和其身后一大票迎接的将官免礼。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果然还是这一线疆场的味道,更值得老子留恋啊。”

  马大军微微仰首,闭上眼睛陶醉的深吸一口,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他是一副神游自在,却把一旁的陈春生听得目瞪口呆。

  “你刚才说什么玩意?”

  “留恋啊。”

  陈春生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不对,不对,再往前那句。”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啊。”

  陈春生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开始上下打量起马大军来:“兄弟,要不是你这支独眼,我都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冒牌货呢,你这去南京两年,都开始会拽文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马大军顿时得意的嘿嘿一笑,开始炫耀起自己本不多的墨水:“那是,你是不知道这两年我都怎么过来的,陛下说要考核我们这些武官,不识字的就赶回老家种地,为此,我是天天往秦淮河、京郊跑。”

  “秦淮河、京郊?”

  陈春生迷惑的眨巴眨巴眼:“那是什么地方?”

  瞧老友这幅神情,马大军便唉声叹气起来,以手拍了拍前者的肩头。

  “别提了,这俩地是南京教书识字的地方,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一般,这里的老师一个比一个严厉,我一句没学会,那家伙,不是鞭子就是蜡烛的,你看我这一身,全是伤。”

  陈春生顿时心疼起来,嘴里连连惊呼:“天子脚下,竟敢这般无礼,一群酸儒秀才,还敢伤边疆重将,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止呢。”

  马大军脸上绷着笑,咬牙切齿:“有时候她们竟然还惩罚我让我脱衣服。”

  “这、这。”

  心中对南京的所有美好向往,在这一刻陈春生的心里全部灰飞烟灭。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任由他们这般羞辱,属实该杀。”

  说着,陈春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马大军的性格能受这种羞辱?

  念及至此,眼神便带着狐疑对上了马大军的独眼,这一对视没到须臾,马大军便哈哈大笑起来。

  陈春生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也是气乐了,一拳捣在马大军的胸口上。

  “他娘的,逛妓院就逛妓院,跟我俩这胡扯什么呢,我还真以为你是专心致志寻师拜学呢,感情你的老师都是这么些个玩意。”

  兄弟俩人又在城外打趣几句,马大军才正色起来,端肃头盔整理襟甲,翻身上了高头马,扯动马缰巡视军容。

  “明军威武!”

  “将军威武!”

  “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满意的点点头,马大军一夹马腹,昂首挺胸一马当先的进入这座印度的重城,他的亲兵和朱允熞等人附缨其后。

  一行人直驱帅府,马大军并没有第一时间在首位落座,而是郑重其事的取出了朱允炆的诏命、总参谋府的军令及挂帅前来的印信虎符,交由军中参谋、书记官查验无误后,才算名正言顺的西南诸国总指挥。

  “此番本帅前来是奉了皇命,点诸国联军五十万,一举吞灭整个北德里苏丹国。”

  府内正堂之上,整齐的坐着几十名中层以上将领,闻言无不大吃一惊。

  五十万?

  大明立国以来,除了当初皇帝御驾亲征安南的时候动用的军队数量超过之外,再无如此这般声势浩大的征伐了。

  “此番征伐的军队组成中,我大明占二十万,余下由各国动员,本帅来这之前,陛下的手谕已经陆续抵达六国国都,预料,不出一月,后续的联军和一应军粮物资就会抵达,而相应的武备甲兵、重炮弹药也会自海上抵达交趾,最快速度输送而来。”

  “怎么这次的规模,那么大?”

  陈春生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本来还以为是如前两次那般,打一到两场大规模会战,挫伤一下北德里苏丹国锐气后,趁虚掳掠一批劳奴就完事呢。

  怎么就成灭国之战了。

  “因为西北现在正在打仗。”

  马大军笑道:“楚王殿下挂帅征西北,已经打了一年有余,察合台汗国灭亡只在旦夕之间,眼下帖木儿汗国的注意力几乎全被西北军吸引走,算是为我们争取了机会,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的够快、够狠!”

  还是那句话,北德里是突厥裔后代,也是绿教的忠实信徒,跟帖木儿汗国的根是本家,而且自打苏丹马赫穆德向帖木儿投诚后,印度算是帖木儿的藩属国,两国之间的枢纽重城喀布尔,每年都会有源源不断的粮秣、物资走这里输送进帖木儿。

  一旦知道大明准备吞下北德里,帖木儿未必坐视不理。

  这是两个大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和博弈。

  而察合台、北德里,就是两个大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区。

  无论是察合台还是北德里都属于是帖木儿的藩属国,而西南六国,则又是大明的藩属国。

  在这个时间节点,当之无愧的是一场亚洲区域的‘洲际大战’。

  “眼下,北德里军有没有什么动向?”

  陈春生回道:“自从那年我军撤出德里后,元气大伤的马赫穆德已经无法继续控制各地的总督势力了,集权力度下降了许多,甚至已经有超过一年,没有出现整军进攻阿拉哈巴德的军情了,沿道五十里我军的斥候,也没有侦查到一丝北德里军。”

  “国家濒亡,仍然一盘散沙,这北德里苏丹国,确实是到了行将灭亡的地步了。”

  马大军不屑一笑,心中对这次征讨,又添了几分把握。

  “行了,别一来就在这扯军机大事,哥几个给你备了接风宴,咱们好好喝几碗。”

  陈春生招呼着,不多时便是酒宴齐整。

  待酒过三巡,陈春生便一脸的感慨:“遥想当年咱们一道入伍,杀奔安南的场景,一晃十几年,可真是时光如水啊。”

  拿捏着酒碗,马大军亦是感慨颇多。

  “是啊,峥嵘岁月犹历历在目,当年你我还都是年方弱冠的少年郎,眼下,三十大几的人了。”

  “谁不说来着,前几个月我媳妇自昆明送来封家书,说儿子才十岁,却都有三四年没见过他爹了。”

  陈春生嘴角洋溢一丝幸福:“十来岁,估计个头得这般高了吧。”

  说着话,还拿手虚空比划了几下,一次比一次高。

  大堂内一片哄笑。

  “你这再笔划下去,怕不是都要比你这个当爹的还高了。”

  “就没在这找个小的?”

  马大军调笑一句:“你看我,昆明一房、南京一房,还都有子嗣,等将来真有命搏个国公,我就把昆明的家搬回南京养老去。”

  本以为陈春生面对这般调笑会一如既往的反讽两句,却没想到前者直接羞赧的默不作声起来,这下可让马大军楞住了。

  “你不会,真在这续了一房吧。”

  说着,还环视殿内一大帮子人哈哈大笑:“咱们西南军里面最惧内的春生还有这般本事,敢在这续一房小的?”

  “回禀马帅,陈帅不仅续了一房,还是当地的天竺姑娘呢。”

  “是吗,长什么样子啊?”

  马大军鼓噪起来:“带出来让我这个做大哥的瞧瞧看,这天竺的姑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能有资格做我的弟妹。”

  殿内一片欢声笑语,陈春生便越来越不好意思的直挠头。

  “去年小壶节的时候,就在这阿拉哈巴德认识的,是一苦行僧的养女,当时我担心这些朝圣的人群中有北德里的藏军,就不愿意开城门,这小姑娘胆识不小,竟然敢一个人深更半夜的跑来叫门,还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如果我军拒绝放开信徒入城参加小壶节,就是自绝之道。

  说实话,这小姑娘的见识挺不错的,一番见解说服了我。”

  “是说服还是‘睡’服啊?”

  马大军哈哈大笑起来,不过随即又来了兴趣。

  “苦行僧?这是个做什么的。”

  这个词明显对于马大军来说有些陌生,所以他看向陈春生来了兴趣。

  “说是他们宗教中一种对他们那所谓的‘神’最为虔诚的一群人,其信奉的信条是吃尽世间所有苦,就能使世人少受罪。”

  陈春生撇嘴,神情有些怪异:“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群脑子还没开化的畜生,他们不仅自残,而且竟然还有部分人喜欢在恒河里打捞浮尸。”

  “打捞浮尸安葬吗?倒也是一群良善之人。”

  “不。”

  陈春生缓缓吐口道:“他们会将浮尸,吃掉!”

  吃浮尸?

  正在吃饭的大家伙纷纷脸色大变,而后有一部分明显像是在压制翻滚的腹胃。

  这玩意不能想,越想越有画面。

  自残,吃尸体。

  “他们信的到底是什么狗屁邪教,能把人洗脑成这个样子?”

  马大军倒是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他都一手炮制出了多少尸山血海,尸骸以百万计。真个就算世上有鬼神,见到马大军这种也得退避三舍。

  只是,虽不觉恶心畏惧,但还是深感离奇。

  作为一名贵州山户,穷山僻壤中,当地的土司部落鬼神学说之风亦是盛然,但马大军从不以为意,尤其对所谓的跳大神、驱魔嗤之以鼻,小时候那些神婆、神棍呼风唤雨、隔空取物的把戏也见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奇说宣讲也没少听。

  而马大军之所以不信,就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亲手射杀过一名当地颇有威名的神祀!

  这群假借邪教学说,淫掳妇女,聚敛钱财,迫害乡里,少年意气的马大军尾随其后,以愤怒克制对未知的恐惧,将其一箭穿心!

  从那以后,再无神鬼。

  “这片土地上的人信之根深蒂固,小壶节、大壶节的时候,这阿拉哈巴德就成为了这群印度教徒的神圣之地,哪怕远在南印度的也会徒步而来,集体沐浴恒河内。”

  “男女混浴吗?”

  总有脑回路清奇的有不一样的发现,起哄道:“要都脱光了下河,等几个月怀了孕,连亲爹都找不出来。”

  大殿内又是一片哄笑声。

  “确实是混浴。”

  陈春生苦笑:“至于有没有因此有孕的,我那小妾说,凡受孕者,以此为神赐。”

  屁的神赐,谁的种自己心里没点P数吗?

  “这个宗教的洗脑委实是过于可怕了些。”

  马大军先蹙眉而后笑:“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个宗教在,我们将来灭掉北德里之后,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也会相对安稳不少。

  春生啊,你明日就让你小妾那个什么苦行僧的养父来一趟,说不准,他能帮咱们不少呢。”

  “帮咱们?”

  陈春生眨巴眨巴眼睛:“一个行将就木,身有残疾的老东西,能有什么帮助?”

  随手抄起一整只烤鸡,马大军撕咬的满嘴流油,含糊道:“你不是说这群苦行僧在他们宗教中是很有威信的一群人吗?

  那就让我看看他有几分的能耐,让这群苦行僧替我军做一次号召和鼓动,征召这破地的那群没脑子的东西为先驱。”

  这是打算招募炮灰了。

  陈春生不屑的嘲讽一句。

  “不过这地方的人连做奴隶都有气无力的,让他们去打仗,大军,说句不好听的,我西南军一个卫,正面作战估计最少能打散三五十万。”

  “没战斗力不要紧。”

  马大军抬头,独眼中充满了冷漠森然。

  “哪怕只消耗掉马赫穆德那家伙一些箭矢,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殿内气氛,陡然严肃了许多。

  他们的主帅还是那个马大军!

  哪怕时隔两年,身上多了不少的文白之气,但其刻在骨子里的狠辣,从未减过丝毫。

  人命在他眼里,贱如蝼蚁草芥。

  第四百零八章:落日余晖(二)

  在阿拉哈巴德的帅府中,马大军见到了陈春生口中的所谓苦行僧:

  一个右手自小臂处齐根断没的,极其邋遢的干巴老头。

  行将枯木,眼神昏暗,整个人周身上下甚至有些恶臭,这让马大军的眉头死死的皱在一起,颇为厌恶的扇了扇自己的鼻子。

  “大胆,见了我家大帅,何敢不跪?”

  马大军的厌恶,让堂内两侧的亲兵捕捉到,其中一人厉喝着,大有兴师问罪于这个老头不跪不敬的行为。

  很意外的,这个老头丝毫没有一丝惧怕的神情,甚至看向马大军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

  挑衅?

  马大军感觉这个老头真就是陈春生嘴里的疯子,慢说西南这个地方,就算在那勋贵满城的南京,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的,也断不超双手之数。

  “你不怕死?”

  除了意外之余,马大军还有了三分兴致:“你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随时可以,可以让你们所谓的苦行僧组织、甚至这座城市内的几十万人,全部成为孤魂野鬼。”

  一个女子在这正堂内充任临时翻译,而她的身份,就是陈春生口中那位新纳的妾室。

  “世人应该遭受的苦难,如果超过了我可以代为承受的界限,那便是人们注定的劫数,死亡是最终的结局,杀戮或者病虐,总会有一个先到来。”

  老头宛如神棍,念念叨叨着一大堆废话。

  “十几年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向德里移动,沿道乞讨,他们靠着啃噬树皮喝浊水为生,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快要饿死了,这是他们命中的苦难,但这仍在我帮助的范围内,于是,我砍下了自己的右臂喂食他们,并且将两个孩子中的小女儿收留了下来,如此,这个女人才得以带着另一个孩子活着赶到德里。”

  这是老头的故事,他的女儿有些心颤的将这一段内容转述给了马大军。

  这应该,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过往。

  “哈哈哈哈。”

  这般压抑沉重的氛围下,马大军却反而仰头大笑起来。

  “你讲的这个故事不错,小老头,你还真勉强是个人物。”

  老头有为了救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精神,但又不自大的认为自己可以拯救无数人,救不了,那就是命数,并不会让他心里产生什么痛苦。

  “吃了一辈子的苦,受了一辈子罪,现在,本帅这到有一场富贵给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要。”

  马大军挥手,一名亲兵给老头搬了把椅子,后者很坦然的坐了下来。

  “此番本帅领百万王师前来,是为了替你们赶走不属于这片土地上的异端和异教徒,本帅听说,这些年,你们宗教的神庙被拆除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异教寺,还强迫你们新生的孩子接受所谓真主的洗礼,皈依他们,而且,压榨和剥削你们的口粮,仅余极其微少的数量,甚至不足以果腹,饿殍千里。

  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我天朝皇帝陛下宽爱世人,有远超神佛之大仁义,闻之听之心生怜悯,这才命本帅至此,是为了救你们脱离苦海的。”

  老头还是面色如常,没有嘲笑也没有感激,浑浊的眼神,仿佛在静静的看马大军表演。

  “虽然我王师百万,平异端如反掌观纹,但毕竟是在帮助你们,所以本帅觉得,你们也应该给予我大明支持,是吗?”

  久久等不到老头的回应,马大军的脸色有些愠怒。

  这个老东西,看来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

  想指望几句话就骗的他俯首帖耳看来是不现实了,必须要上干货。

  “如果你愿意号召你们宗教的信徒支持我大明,作为奖励,等异端被灭亡之后,老头,哎,本帅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辛格基-提维迪,尊贵无上的婆罗门纯裔。”

  没用老头开口,他的养女主动介绍起来,说的时候,脸上还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抹神圣的高傲,仿佛这个姓氏给了她蔑视世间一切的勇气。

  但这种错觉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因为马大军压根不懂什么婆罗门,他粗狂的脸上仍然挂着不屑。

  “哦,辛格基是吧,等异端被消灭后,我可以向我大明的皇帝陛下陈情,你可以去南京受封,本帅在南京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欧罗巴人,他们那里也有宗教,听说领导者叫教皇还是教宗来着,说不准你也能成为印度教的教皇。”

  辛格提脸上的不屑便更加浓郁了。

  “中原来的元帅,我们印度教,从来没有教皇一职。”

  “那你就会是第一个!”

  手臂压在大案之上,马大军前倾着强壮的上半身,带着浓浓的威压。

  “如果我们的皇帝敕封你,你们的神一定也必须要同意,想想看,你将会成为贵教有史以来第一位教皇,在你的领导下,这片土地所有的异端都会被杀死驱赶,无数贵教的神庙将拔地而起,这片土地世世代代的百姓都将沐浴在你的荣光下。”

  辛格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不屑、淡然、蔑视外的情绪。

  一种殷盼!

  “不仅是宗教上的殊荣,你还会成为这片土地的总督。”

  灭亡掉北德里之后,扶持新的代言人,这是朱允炆的目的,被以命令的方式具现在交给马大军的军令中。

  见老头动心,马大军便开始一步步的蛊惑起来:“我们会帮助你,绝不仅仅局限在北德里一地,军队会南下,会灭掉巴赫曼尼和南印度沿海那些撮尔小国,而你,将会成为可以比肩所谓阿育王的人,想想吧,教皇加总督,你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力,甚至会超过阿育王。”

  老头的喉结开始疯狂的滚动起来,最后,他那浑浊的眼睛也开始燃烧。

  天底下哪有真正的‘无我’,只是人们发现自己的能力无法战胜现实后,深埋了自己的野心,表现出一副超然物外和看破红尘罢了。

  能登青云巅,谁人恋尘埃。

  “元帅,你说的,是真的吗?”

  辛格基看向马大军,语气中第一次出现了感情色彩,而且是浓烈的渴盼。

  “我大明泱泱天朝,从不食言。”

  马大军哈哈大笑,起身走到老头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到了南京,你就会拥有这一切,让我们通力合作,杀光德里乃至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异端。

  如何?辛格基总督甚至是,辛格基教皇!”

  教皇,辛格基一世?

  老头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突然低头看向自己那空落落,甚至开始萎缩的右臂。

  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痛苦和后悔。

  第四百零九章:落日余晖(三)

  有了辛格基这位苦行僧组织颇有威望者的代为宣传和领导,不仅是阿拉哈巴德一座城里的印度民,辐散而开的方圆几百里,无数的印度教首陀罗,都接到了所谓的‘神谕’。

  团结一致,杀光赶走所有的异端,以及焚烧掉所有的绿教宗寺。

  这份神谕,是辛格基祭了那位所谓名叫湿婆的神灵后获得的,因其婆罗门纯裔的身份,这一点让所有的印度教众深信不疑。

  于是,让马大军叹为观止的一幕出现了。

  数十万土著民组织起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的等候大明的指挥,他们自己准备武器,一些破碎、陈旧不堪的刀具甚至是农具,自己准备口粮,哪怕本就不富裕还愿意挤一挤,支援给大明?

  “这天底下,还有这般可笑愚昧的百姓。”

  陈春生不可思议的向马大军惊叹着,但随后,脸上又凝重起来。

  “大军,你不觉得,这个叫做辛格基的人,他的号召力有些过于大了,你想啊婆罗门是印度教第一种姓,生下来就负责参与宗教活动,不参与任何劳动或国家层面的任务。终日负责神庙的奉祀、祭神以及诸如小壶节、大壶节等重大庆典的安排。

  在婆罗门往下,哪怕是官员、统治阶级的第二种姓,终其一生,都是在为婆罗门服务。

  更别提宛如蝼蚁的首陀罗最低种姓了。

  而这个辛格基不仅是一名婆罗门纯裔,还是一名颇有威望的苦行僧。

  如此高贵的血统,竟然还愿意替卑贱的首陀罗吃苦受罪,乃至于不惜砍下自己的手臂,活人性命。

  这一切加起来,可不就让辛格基在这片土地上土著民心中的地位,无限拔升。”

  听着陈春生的介绍,马大军都笑了起来:“你这个家伙,在这里待两年,倒是对这个宗教越发了解。不过,你是在怀疑辛格基是在欺骗其他人,他压根就不是婆罗门裔?”

  “哪个婆罗门裔能愿意吃这种苦,受这份罪啊。”

  “人性的事,谁说的准呢,你不也说了吗,这群苦行僧,脑子不好。”

  马大军浑不在意的笑笑:“管他是什么玩意呢,爱是什么身份就什么身份呗。”

  见状,陈春生反而急了。

  “大军,如果他要是在撒谎,说明这辛格基是一个特别有城府的人,而且极其善于伪装自己,那将来,可还是个祸害呢。”

  祸害?

  马大军双手搭在城墙上,眺望着极远处,那是德里的位置。

  “如果你担心他会成为祸害,那就解决他。”

  说着话,马大军拍了拍陈春生的肩头,附耳低语了几句,直听得后者惊愕的睁大眼睛。

  “这,这能行吗?”

  “事在人为嘛。”

  哈哈大笑着,马大军扭头就下了城楼,随着各国的联军、来自本土的大量物资陆续抵达,这场规模弘大的史诗级战役已经缓缓拉开了帷幕。

  而就在马大军这边积极备战的时候,说远也不远的德里城内,马赫穆德正绕着自己那早已被掳掠一空,破败下来的苏丹王宫留恋的走着。

  “那名屠夫般的明人元帅又回来了。”

  身旁是自己的近臣,马赫穆德毫不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恐惧。

  “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几十万的军队。”

  真主的孩子不会害怕,但,这只是一句口号。

  到了马赫穆德这个身份,这世上,太多值得他留恋的了,尤其是自己苏丹的生命那更是比任何都要珍贵。

  “德里是守不住的,伟大的苏丹,咱们南撤吧。”

  大臣也很恐惧,开口劝谏道。

  “咱们可以去卡斯拉瓦德、去纳西克,甚至可以去孟买,坐船离开这里。”

  在统治这片土地近三百年后,这群突厥的后裔,真主的安拉信徒,终究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但,离开这里,就等同于放弃掉所有的权力和地位,拱手将祖先打下来的江山让给大明。

  马赫穆德的脸上浮现出犹豫和不舍。

  为了成为苏丹,他付出了太多。

  “南下是没有意义的。”

  想了许久,马赫穆德怅然的叹了口气:“那些总督早已不是一条心了,或许等大明的兵锋推到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还会选择跪地投降,然后将我,将你们及家人捆缚起来献给明军。

  与其放弃一切,成船西渡,去阿拉伯,我宁愿,在这里等着明军的到来,起码,可以死的有尊严一些。”

  见马赫穆德这般的低沉绝望,大臣也有些急了。

  “早些日子,那个屠夫刚到阿拉哈巴德的时候,苏丹您不就向帖木儿汗国派了求援的使者吗,或许我们一边坚守德里,一边号召各地的总督来驰援,等到帖木儿的援军一到,未必一定输啊。”

  帖木儿汗国的援军?

  嗤的一声,马赫穆德便失笑一声,而后,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

  “他们不会来了,当初帖木儿汗东征病死在瓦剌,他的儿子沙哈鲁汗选择了秘不发丧,偷偷撤军,回到撒马尔罕登基并囚杀了帖木儿汗的几个侄子,虽然很快稳定了大局,没有闹出什么内战,但还是伤了些元气的。

  现在沙哈鲁汗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东察合台那里,因为不仅咱们这里遭受到了明人的入侵,东察合台也快濒临亡国了,哪还有多余的力量支援咱们啊。”

  这就是帖木儿汗国和大明之间的国力差距了。

  或许正面野战,帖木儿一手留下的具甲骑和重装甲骑射手战斗力仍然是这个时间点,世界最强大最精锐的军队,可以纵横欧亚,甚至说能击败大明的军队,但,又如何?

  那支人马具甲,脖子以上还带着铁制T字全面甲,一手持弯刀、一手环臂盾的绿教兵,只有寥寥两三万人。

  他们人数巨大的主力,只不过是一群骑在骆驼上挽弓,或穿着绿袍,拿着一把可怜尖矛的混装骑兵。

  “能够应付一个察合台战场,已经是帖木儿汗国最大的实力了,而大明不一样,大明有数之不尽的军队和更可怕的后备人口基数。”

  马赫穆德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无力和绝望,他目眺东北,似乎想要一眼看到远隔千里的那个国度,心里充满了艳羡和向往。

  对大明来说,只要国家的财政健康,生产装甲、武器的兵器局一天不停。

  那么,哪怕是土木堡这种损失,大明也可以武装一次又一次!

  三十万、五十万、一百万,大明都扛得住。

  “真羡慕明人的皇帝啊,能够拥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国家。”

  哈哈大笑两声,马赫穆德恍如回光返照一般抖擞起精神。

  “去吧,号召真主的孩子,唤醒他们的斗志和勇气,再与明人打一场,让明人的血,浸透德里每一寸土地,安拉!”

  “安拉!”

  第四百一十章:落日余晖(四)

  随着西南六国的联军陆续抵达阿拉哈巴德,这座依恒河而建的圣地之城已经兵满为患,除了连接天际的兵营之外,便是海量的军备和大炮。

  升帐点兵,马大军引着几十名各国将领在帅府内,守着正厅当中那座巨大的沙盘,开始不停的下达作战命令。

  “本帅亲率本部明军及辛格基那老头组建的炮灰攻德里-帕尼帕特。

  春生,你带着联军南下,兵分两路,走克久拉霍进攻艾哈迈达巴德-那格普尔,阻断各邦总督回援德里的路线,为本帅中军全歼马赫穆德争取时间。”

  随军的参谋开始插放小旗,将代表大明的红色旗帜点在这几个重要的城市点上,而在帕尼帕特的北方,便是一片代表帖木儿汗国的绿色旗帜。

  打下帕尼帕特,北上不远就是拉合尔,继而是帖木儿汗国国内第二大重城:伊斯绿堡!

  灭亡北德里苏丹国是这次七国联军的战争目标,而控制住开伯尔山口,将帖木儿汗国的军队堵死在喀布尔才是大明的战略目标。

  这个最重要的任务,马大军只相信自己和大明的儿郎。

  军事会议不是议政堂,没有任何人在这种场合敢质疑马大军的命令或提出其他意见,每一道命令自马大军口中下达后,就会有参谋拿笔抄记下来,而后交给被点到的将领。

  什么时间,必须到达什么位置,执行什么样的任务,都是定死的。

  一旦完不成,除了杀头,没有第二种可能。

  “朱允熞!”

  “末将在。”

  面对这位皇帝的亲弟弟,马大军温声道:“你的任务,就是保住自阿拉哈巴德到克久拉霍这条线的安全,向陈春生的军队稳固住后方的辎重补给。”

  后勤官,功劳不小,风险不大。

  整个西南军中,也只有朱允熞的身份最适合这份差事。

  朱允熞大声应了下来,他早已不是一个热血少年,非要追求疆场一线的建功立业。

  本身就是来镀金的。

  等这次定印度的仗打完,朱允熞势必会回转国内接受封赏,继而走上更高的位置。

  “命令已经全部下达,诸位,各自下去准备吧。”

  马大军虎目扫过,郑重道:“总参的命令是速战速决,而我军已经准备了近三个月,一应准备工作全部完成,现在本帅要求,一年内,结束整个战局,将马赫穆德和他的北德里苏丹国,踏为齑粉!”

  “吾皇万岁,大明万岁!”

  铿锵有力的齐声呐喊,包括非大明籍的各国将领喊得亦是这般口号。

  雷厉风行的军队随着军令的下达开始迅速开拔,只短短一天的功夫,围绕在阿拉哈巴德城外的三十余万各国联军便携带完所需要的物资全部离营,这个效率,在没有现代化运输车辆的辅助下,已经算是极其值得夸赞了。

  “把那个辛格基给本帅找过来。”

  “伟大的大明元帅,您有什么命令要交给我吗?”

  梳洗的干干净净,加上马大军特意为他准备的只有大明中高级将领才有资格穿的雁翎兜鍪铠,辛格基这个原本邋遢的干巴老头,摇身一变,竟然还有了几分英武的姿态。

  乱糟糟的发须被打理干净,眸子也不再是那般如水的平静,自从他开始履行自己的任务,组建所谓的印度教反抗军之后,辛格基还真找到了几丝领袖的风采。

  权力果然可以使人年轻。

  “我大明的军队已经开拔,接下来,到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马大军骑在马上,摊开一份简易的地图,用一杆朱砂染红的毛笔勾勒上两条红线后递给辛格基。

  “本帅的中军将会直驱德里,而后炮轰德里城,你的任务,就是左右沿线包抄,号召和组织沿道更多的贵教民参与进来,务必要将德里合围,切断马赫穆德的突围、逃跑路线。”

  辛格基的面色有些为难:“元帅,恕我直言,虽然天神的信徒一样不惧死亡,但我们的战斗力并不是异教徒的对手,切断突围线的阻击战,恐怕我们很难能够拦住马赫穆德。”

  “那是你需要考虑的事,而不是我。”

  老神在在的端坐高头马上,马大军冷哼一声:“军法无情,如果你办不好这件差事,那么,你就没有资格觐见我大明的皇帝,更别提敕封一事。”

  没有总督,更别提教皇。

  完不成军令,一大意连命都没了。

  辛格基艰难的吞咽一口唾沫,而后便重重的点头:“没问题。”

  说罢,辛格基扭头就跑,这位苦行僧可不会骑马,但脚力却让人自愧不如。

  等辛格基离开后,一名随军的参谋官凑到马大军近前,疑惑道。

  “马帅,靠着这群土著民,能拦得住马赫穆德的军队吗?一旦马赫穆德从两翼突围,我军除非舍弃重炮,不然也是很难追上的。”

  “兵法云:围三阙一,我就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马大军昂头看着日头,蹙眉道:“从我抵达阿拉哈巴德至今,时间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我不信那马赫穆德一点消息没收到,现在的德里不知道是什么一副景象,更不知道马赫穆德有没有像帖木儿汗国求援。

  不管怎么说,我军要抓紧时间攻克德里,而后北驱帕尼帕特,完成总参制定的战略任务,所以,我将两翼的包围任务交给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这群废物,就是希望马赫穆德能够胆小些,率军撤离德里。”

  一旦离开德里这座坚城,马赫穆德唯一的去处就是南下。

  等他杀散了阻截的印度反抗军南下,紧跟着面对的就是西南六国的联军,仗怎么打,消耗的都不是大明军人的鲜血生命。

  大明军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抓紧攻克帕尼帕特,甚至是出其不意的进攻伊斯绿堡,阻断兴都库什山道这条被汉博望侯张骞称之为‘南丝绸之路’的黄金要道。

  从而实现在地理上对整个印度的封锁,让大明可以安然开发、攫取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反哺国内。

  马大军的想法是极好的,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的马赫穆德已经做好了跟明军在德里玉石俱焚的决心。

  亡国之君固然是一种耻辱,但如果注定是亡国,那么,殉国的皇帝总要比逃跑的君王更有骨气。

  在德里筹备抵抗的这几个月内,马赫穆德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城内大肆捕抓土著民,用以来充做炮灰。

  这绝对是一场堪称悲哀的攻坚战。

  大明和北德里苏丹国在印度这片土地上发动战争,而两方在战争前期的主力,竟然不约而同的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没有人会心疼这群人的死活,无论是马大军还是马赫穆德。

  在连续攻克莫拉达巴德和密拉特两座城市后,面对安静的,丝毫没有打算突围意愿的德里城,马大军果断下达了全面攻城的命令。

  “既然马赫穆德一心想死,那咱们就成全他。”

  炮手开始布置炮阵,随着防潮的雨布被扯下,一门门重炮开始露出血盆大口,对准了百丈外的德里城。

  炮阵中一名千户安静的站立着,直到来自各处准备妥当的军情全数到齐后,这名千户高举的手臂才重重落下。

  “轰!”

  顷刻间,数百门重炮齐齐发出轰鸣,最新研制出的,具有延时引爆技术的火药弹成为了这次攻城的主要打击手段,传统冷兵器时代依存的高城坚墙完全沦为了纸靶子,脆弱的几乎不堪一击。

  青石条木浇筑的墙体在这般的轰击下,甚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坚持住,就发出轰隆一声的哀鸣,一段新铸就的城墙发生了坍塌。

  而站在城墙上瑟瑟发抖的德里印度籍炮灰军,更是死伤遍野,即使是活下来的,也是鬼叫着一哄而散,抱头鼠窜。

  轰鸣还在继续,马大军丝毫没有为后勤省辎重,为国库省钱的打算,即使眼瞅着德里的城头已经被削去了一大半,仍远远的欣赏着。

  直到所有的炮管因过度导热而无法持续下去后,马大军才下了停止开炮的命令。

  硝烟散尽,那座拥有数千年历史的古城,已经近乎成为了一片废墟,整个面向大明军队的东城门全线坍塌,连着城外的环城河、所有的工事防御建筑、角楼等都被夷为平地,放在大明军队面前的,就是一片坦途。

  只是怪异的,直到此时,马赫穆德的苏丹近卫军都没有显露踪迹。

  “看来,马赫穆德是想跟咱们打巷战。”

  马大军冷笑一声,侧首道:“给辛格基传令,让他们的人攻城,本帅要马赫穆德的人头。”

  命令很快被传递到辛格基的手里,后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很快发起了动员。

  在这位婆罗门苦行僧的鼓舞和感召下,数十万骨瘦如柴的印度教徒鼓舞了斗志和勇气,拿着简陋寒酸的农具、柴刀,嘶哑着嗓音迈出了冲锋的脚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蚁潮一般涌进了德里。

  然而,这群印度教徒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并不是曾经骑在他们脑袋上作威作福的异教徒。

  而是跟他们同根同源的手足胞裔。

  “如果你们不抵抗或者倒戈,那么,在明人进入德里城之前,你们家人的尸体会先你们一步塞满整个德里的角落。”

  马赫穆德的血腥命令下,苏丹近卫军将德里全城几十万妇孺全部抓了起来,放在一个集中营内,而这些妇孺的丈夫、父亲或儿子,就是抵抗大明攻城的第一支主力军。

  在德里这场攻城战中,永远不会有胜利的印度人,能够角逐胜利的,只有马大军或马赫穆德。

  “父亲。”

  在攻城战的前线,兴冲冲进行指挥的辛格基因这一声呼喊而怔住,回首,竟然是自己的养女萨娜。

  “你怎么来了!”

  辛格基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生气。

  明人的习俗对媳妇的管制颇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最基本的要求,而自己的养女,堂堂大明二品大将的小妾,竟然从阿拉哈巴德不声不响的跑来了德里。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这里有多么危险吗,你现在立刻去元帅的帅帐待着,等为父攻下德里,我的女儿,你就会成为德里的公主了。”

  萨娜并没有露出什么开心、期待的神色,而是捂着嘴,双眼蓄满了眼泪。

  “父亲,现在与我们交战的,可都是天神的信徒子民,咱们是在自相残杀啊,父亲,下令停战吧,您是神的祭祀官,您可以用语言感召他们成为帮手,咱们一起对抗异教徒。”

  “胡说八道!”

  辛格基怒喝一声,一把甩开双手攥着自己左臂的萨娜,斥责道:“战场之上,只有敌我之分,德里城里的人竟然敢拿起武器抵抗我,就是已经背离了伟大的三主神,他们没有资格称为天神的子民,我杀他们,那是理所当然。”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阻拦辛格基踏足德里的土地。

  可是,即使辛格基再如何迫切的想要杀进德里,但他领导下的杂牌军显然没有他那么大的决心和斗志,在遇到城内同胞的拼死抵抗后,这波看似势如排山倒海般的总攻竟然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坚持住,就退了出来。

  这简直就是战争史的耻辱!

  辛格基的脸挂不住了,他站了出来,声色俱厉的批评了在这支临时军队中担任主官的几名刹帝利。

  “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们拥有着数十万的人数,攻城前还有天神赐予大明的武器来帮助咱们击毁拦路的城墙。

  现在在你们面前的,是德里,是我们几千年来供奉天神的城市,而现在,窃居于此的是异教徒,如果你们还是天神的子民,就应该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拆除所有的异端寺庙,杀光每一个异教徒。

  让我们战斗起来,握紧我们的武器,实现这一光荣的伟大使命。”

  辛格基的话勉强点燃了印度教徒们的热情,进攻受挫的积郁被暂时性的一扫而空。

  很快,振作起来的印度教徒再次组织起一次进攻。

  他们疯狂的喧嚣着,似乎以此来为自己鼓足勇气,亦或是为了驱散几百年来,被绿教统治的恐惧。

  而在这个时间,马大军也下达了新的命令。

  一直在城外驻足观瞧的二十万大明精锐,开始着手清理扫荡德里城的外围区域。将主攻德里的任务,全部交给了辛格基和他的信徒炮灰军。

  日头西移,余晖洒下,此时的德里,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孤城。

  马赫穆德和他的苏丹王国,开始步入毁灭的倒计时!

  第四百一十一章:落日余晖(五)

  夜幕降临,灯火通明的明军帅帐内,面如寒霜的马大军端坐着,面前,是一脸尴尬不堪的辛格基。

  辛格基的部队攻了整整一天,别说打进德里的内城了,连外围,早已被明军炮火炸成平地般的区域都没有能够取得什么像样的突破。

  一个白昼的时间,辛格基组织了起码三次进攻,但无一例外都被打了出来,除了扔下数千具尸体以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建树。

  “本帅打了那么多年仗,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军队。”

  毫不留情的斥责言语从马大军的口中说出,让本就难堪的辛格基更加脸烫。

  胜利已经近在咫尺,无限光明的未来也伸手可及,但,就是怎么都抓不到。

  辛格基张嘴,有心说些什么,但反抗军如此恶劣的表现,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你回营吧,明日继续。”

  蹙着眉头,马大军挥手,辛格基便如释重负般的脚底抹油。

  虽然马大军并没有明确的命令要求辛格基必须要在多少日内结束这场战争,但后者仍然深感压力巨大,他不想让马大军或者说大明小瞧了,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辛格基还是颇为勇敢的组织起了几次像模像样的大攻势。

  德里城内的印度男丁并不多,数量显然是比不上辛格基的队伍,即使他们的勇气和决心更甚,也在第六天宣告失守。

  反抗军终于在辛格基的‘英明’指挥下,踩着他们同胞的尸体和鲜血,欢呼着冲入了德里内城。

  兴奋的辛格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入德里城,但还没等他在身边那群一样兴奋的刹帝利的簇拥下前进时,耳音内,那原本都是欢呼雀跃的声音瞬间变成了无休止的哀嚎和惨叫。

  辛格基看到的,是自己辛苦组建起来的反抗军被无数精锐的士卒砍瓜切菜般的炼狱景象。

  几日内一直藏匿无踪的苏丹近卫军,在充足的休息和饱食下,终于到了上战场的时候。

  虽然人数上,马赫穆德的近卫军甚至不足印度反抗军的两成,但战斗力的巨大差距足以弥补这个数量。

  战斗在一开始就成一边倒的趋势。

  “元帅。”

  在这般战况下,辛格基只好匆匆的找到马大军,向后者请求援助。

  “马赫穆德这群异教徒的战斗力太强了,我们不是对手,要不了一个时辰,我们只会再一次被赶出来,我请求大明的军队参与。”

  如果这个时候进入德里城,那就是跟苏丹近卫军打巷战。

  就如马赫穆德说的那般,大明儿郎的鲜血会染透德里每一寸土地。

  马大军远远眺望着喊杀声震天的德里,嘴角咧开,浓浓的血腥味开始散发。

  “传令,炮阵前移两百丈,向德里城内开炮!”

  话音落下,辛格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元帅!”

  现在德里城内,印度教民的反抗军正跟近卫军犬牙交错的黏连着,这个时候开炮,那就是不分敌我。

  马大军没心情搭理辛格基,因为这支炮灰军的任务已经达到了。

  接下来。

  生死各安天命!

  辛格基的哀求和反对没有任何作用,一样以逸待劳的几十万大明军队开始运动起来,数百门停了六天之久的炮阵前移,而后扬起炮管,冲着德里城内那接天连地的喊杀声方向再次发出怒吼!

  这次开炮,直接把城内王宫中披甲静候的马赫穆德炸懵了,他怒吼着,跳脚大骂。

  “疯子!明人的元帅就是个疯子!”

  没人敢相信马大军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是一个眼里只有大明军人生命的统帅,除此以外,任何国家的军队都只是炮灰和牺牲品。

  王宫外开始响起了脚步声,一名近卫统领浑身带血的冲了进来,满脸的血污和惊惶。

  “苏丹,我们扛不住了。”

  血肉之躯哪里能够硬抗火药炮弹,几百门重炮的怒吼,几乎快将整个德里夷为平地,只是短短两刻钟,几万近卫军的死伤就达到了三成,余下的,战斗意志也已濒临崩溃。

  马赫穆德呆立着,没有任何的表示,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我允许你带领军队,向大明投降。”

  ‘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马赫穆德横于颈上,凄惨一笑。

  说罢,再无任何留恋,右手一拉,扯起血箭喷射。

  失去生命的身躯向后而倒。

  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这名年幼登基,一心欲挽大厦于既倒,想要集权各邦总督,重塑荣光的苏丹,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怨只怨,他离真主太远,而离大明太近。

  近卫统领吓傻了,连滚带爬的凑到近前,抱起马赫穆德的尸体开始无声的痛哭起来,能有几分钟,这位近卫统领才止住伤悲,失神的抱起马赫穆德的尸体,一步步走上王阶,将尸体放在王位上固定好坐姿。

  整理仪容,戴好王冠。

  直到一切作罢,心满意足的近卫统领也不管马赫穆德临死前那道投降的命令,而是跪在马赫穆德的脚下,拿出一把短匕,狠狠捅进自己的心窝。

  君臣二人的画面在这一刻定格。

  没人去通传马赫穆德的死讯,扔在城内各个街头巷尾抵抗的近卫军甚至不知道他们拼死保护的苏丹已经殉国,他们仍然在坚强的抵抗者,亦或是麻木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传令停炮,大军入城!”

  马大军抬手,而后侧首看向失神落魄的辛格基,如此说道。

  “本帅不接受投降和俘虏!”

  只要没有一个活口,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等将来,脏水完全可以泼在马赫穆德的脑袋上,毕竟,绿教在这片土地上没少搞屠杀的事。

  马大军扭头看向辛格基,眯起眼睛。

  “恭喜你,辛格基,总督!”

  回过神来的辛格基打了个激灵,原本还难过的心陡然清明了许多。

  终于,要进入德里了,而进入德里,就代表自己,即将成为印度的总督!

  不能在这个时候,破坏和这名大明元帅的关系。

  “天神的子民为了赶跑异教徒,绝不会畏惧死亡,虽然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只要收复德里,这些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落日余晖(六)

  德里之战,以大明的‘完胜’而告终。

  这场前后持续近七天的攻坚战,马大军指挥的大明军队,竟然只付出了不足一千人的伤亡,就全歼了近五万的苏丹近卫军,这份战果,堪称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只有战场战役的亲身经历者才会知道,这场战争中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后人,从记载中的字里行间也只能看到的,是明印联军如何的悍勇,如何的士气如虹,而德里苏丹近卫军又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真相,比起享受战后的胜利果实来言,根本不重要。

  马大军在王宫内看到了马赫穆德尸体,向左右用敬佩的语气说道。

  “他虽然不是个多么有能耐的君主,但起码是一个有尊严的帝王,从城内找一些会做棺椁的匠人,为他打造一口上好的灵柩,按公侯礼厚葬之。”

  参谋领命退了下去,而马大军并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亦或者歇一歇,而是迅速部署接下来的任务。

  “周金山。”

  “末将在。”

  一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走出来,等候着马大军的吩咐。

  “我军,仅你部为纯骑兵建制,奇袭帕尼帕特的任务看来是非你莫属了,此去帕尼帕特不到两百里,明日此时,我希望看到你的捷报。”

  连赶路带攻城,马大军只给一天的时间。

  “请马帅放心,今晚抵达,明早陷城,不耽误!”

  周金山也是员悍将,当即立下军令状,扭头就跑出了王宫。

  “通传各部,埋营造饭,休息一夜,而后随本帅北上。”

  马大军并不打算在德里城久待,这座城市是要交给辛格基的,他的任务是最快速度夺取伊斯绿堡。

  等到马大军把所有的军令的传达下去后,一直在不远处彷徨等待的辛格基才算找到机会,巴巴的凑上近前。

  “元帅。”

  那一脸的假笑,让马大军看透了此时辛格基心里的所思所想。

  后者,看来是迫不及待想要去南京了。

  “别急。”

  马大军拍了拍辛格基的肩头:“本帅说过,我大明一言九鼎,本帅更是大明的侯爵贵胄,岂能失信于你,不过本帅明日就要北上帕尼帕特,再说这场仗还没有结束呢,先等着吧。”

  辛格基虽然心急,但也不敢催促,只好一边满嘴道谢,一边意兴阑珊的离开王宫。

  仗虽然是没有结束,但对于辛格基和反抗军中那群刹帝利将官来说,却已经到了该瓜分亦或者说争抢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辛格基虽然是婆罗门纯裔,是所谓三天神的祭神官,天然拥有着在印度教徒群众中无可比拟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但恰恰因为这个身份,也限制了辛格基在反抗军中的权力。

  婆罗门裔,是不允许染指世俗权和担任世俗职务的。

  这才是反抗军中刹帝利将官在之前愿意听从辛格基指挥的根本原因。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一旦战争结束,所有的异教徒被杀光,那么,这片土地就只会属于天神的子民,新的孔雀王朝将会建立,谁来做国王,还不是这群刹帝利种姓之间的斗争。

  至于辛格基,就应该回到他的神庙,把他的余生奉献给天神。

  “看来,这个老头急了。”

  参谋长陈广笑着说道:“自打进了城,这辛格基可是连他那边的军营都进不去了,听说就组织一群百姓忙着给他修缮神庙了,看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内讧。”

  “谁想当这个总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当了之后,对咱们大明更有好处。”

  “跟他们挨个谈谈?”

  俩人对视,而后都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跟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马大军不同,回到自己临时居所的辛格基现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抓耳挠腮。

  诚然如陈春生曾说的那般,辛格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但辛格基的弱势点也很明显。

  他缺乏对城内这几十万反抗军的绝对控制力。

  一旦发生正面冲突,辛格基绝不会是军中那群刹帝利种姓阶层的对手。

  要知道,在反抗军组建之前,这群刹帝利都是恒河平原上势力巨大的地主、农场主,是他们带领各自的半耕农和佃户参与进来,才得以有的所谓反抗军。

  此时的印度,辛格基与这群刹帝利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元末时的小明王与红巾军。

  名义上,全国各地的起义军都归小明王领导,但实际上还是大打出手,互相兼并,最后以朱洪武的胜利统一为告终。

  德里已经攻陷,北印度的扫平已是板上钉钉,剩下的只等陈春生的南路军遏制住各邦总督的反扑后,印度的统一之势便势不可挡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辛格基迫切的希望得到大明的敕封和承认,为其正名为印度总督,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的执掌权力。

  而辛格基的女儿萨娜,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养父,劝道。

  “仗已经打完了,父亲何不回归神庙,继续奉祀天神呢。”

  “绝不可能!”

  没想到自己女儿会说出这般的话,辛格基恶狠狠的盯着萨娜:“是在我的号召下,才有的反抗军,没有我,伟大的湿婆神奉祀官,那群反抗军还会是一盘散沙般,怎么可能收复德里,覆灭异端的王国,这个时候,凭什么让我退出!”

  话说道最后,辛格基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他攥住萨娜的手说道。

  “女儿,你是明人大将的妾室,你现在就书信一封,让那个陈将军给他们的皇帝写信,替我说说好话请功,促其尽快敕封我。”

  “你疯了。”

  萨娜惊惶的甩开辛格基的手:“你以为大明的皇帝是如马赫穆德那个异教徒一般的君主,只是个名义上的王吗,那是个你无法想象的,他的权力甚至超过神灵,你让我在这种事上要他置喙皇帝,他很可能会杀了我。”

  辛格基怔住,刚才,他的女儿竟然斥责了他?

  “啪!”

  恼羞成怒的辛格基一巴掌扇了过去:“没有我,你早就饿死被野狗、秃鹫吃掉了,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竟然敢斥责我。”

  怒过后,辛格基又有些后悔,忙俯下身子抚摸萨娜的脸庞,温声道。

  “是父亲急了,乖女儿,如果你不愿意写的话,就算了,德里不安全,你应该早些回阿拉哈巴德去,我安排人送你,好吗?”

  萨娜捂着脸,泫然欲泣。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仆从跑了进来。

  “伟大的提维迪神官,万夫长塔卡尔来了,说要求见。”

  塔卡尔是一名刹帝利,但跟其他的贵族封建主不同,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刹帝利贵族,组建反抗军的时候,只有几百人的部曲,是辛格基力挺,才做了万夫长,麾下,只有寥寥几千个自耕农民军。

  “让他来吧。”

  辛格基扶起萨娜,示意后者离开,自己整理了一下装容,表现出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来。

  “伟大的提维迪神官,大事不好了。”

  都没有过多的见礼客套,塔卡尔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辛格基的心情跌落了谷底。

  “拉吉普和沃格他们商量着联合起所有的曼萨卜,去找明人的元帅,商议赎买总督的事。”

  一瞬间,辛格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前不久马大军那不分敌我炮轰德里的军令下达时更甚。

  属于他辛格基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一十三章:落日余晖(七)

  可能连马大军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体验一次做外交官的感觉。

  在德里的第一个夜晚,他就不知道接到了多少求见的请求。

  “沃格是吧,坐吧。”

  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男子,马大军呵呵轻笑,伸手一引。

  “本帅又不是吃人的猛虎,不用拘谨。”

  被唤作沃格的男子磕头道谢,起身后并没有落座,而是先自怀里取出一个锦盒奉送:“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元帅笑纳。”

  锦盒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一条华丽璀璨的宝石项链,只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随手将锦盒盖上,马大军又抛了回去,冲发怔的沃格笑道。

  “我大明的军纪国法严明,你的礼物太过于贵重,我若收下,脑袋就要搬家了。”

  见沃格一脸的难以置信,马大军也懒得跟他多解释,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些虚礼能免的就免了吧,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本帅明说。”

  从未跟马大军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沃格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看来这位大明的元帅并没有什么架子,还是很好相处的嘛。

  心里踏实不少的沃格打起精神,谄媚的笑道。

  “听说元帅明日就要北上帕尼帕特,可元帅一走,这德里的防戍任务就将至关重要,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靠的住的人来为元帅您提供后勤的保障,所以,在下觉得,是不是应该设置一个德里总督?”

  他倒是心不贪,没敢张嘴就说整个印度,而只先提一个德里。

  马大军挑挑眉毛,颇为感兴趣的点点头。

  “嗯,接着说。”

  “在下跟几位同伴商议了一下,愿意,拿出二十万两黄金来,以资贵国军费。”

  印度有黄金之国的盛誉,是公认的世界第一黄金储有国,拿出一二十万两出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少了。”

  马大军一开口就直接讨价还价起来:“我军攻德里,仅炮弹就打出近万发,我国皇帝陛下曾言,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算算看,一门炮万两,三百余门是多少钱。”

  还有这么算账的?

  沃格有些傻眼,而后大摇其头的哭穷:“元帅,您就是把我们归了包堆的扔油锅里煎炸,也凑不出三百万两黄金啊。”

  仅以大明眼下的汇兑体系,三百万黄金几乎等同五千万白银,这笔巨大的硬通货储备往国库里一放,银行就可以马力全开的印钞票,这次征西南的军费全回来不说,最起码还能多挣好几倍。

  “三百万拿不出来,两百万也行。”

  马大军笑眯眯的说道:“只要你愿意,本帅这里还有一笔更划算的交易。”

  光买卖一个德里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沃格眼睛一亮,整个人便激动起来。

  “敢问元帅,是怎么样的交易。”

  马大军笑而不语,直勾勾的看着沃格,后者便一咬牙。

  “两百万就两百万,这笔金子,在下三个月内为元帅筹齐。”

  见沃格应了下来,马大军这才心满意足的点头往下说道:“比如说,整个印度。”

  整个印度!

  沃格狠狠的吞咽一口唾沫,甚至没等马大军开口,他已经主动报出了价格。

  “一千万两,黄金!”

  这绝对是一笔超级天价,沃格心中计算了一下,这笔数字,他起码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才能开采出来。

  在国际的黄金储备报告的记载上,印度的金矿储备有两万五千吨,折合下来就是五亿两,但实际上即使到了后世,印度的国家储备才只有六百吨。

  更多的数量都集中在民间,这是民俗风气,印度人喜欢金饰,吠舍和刹帝利两个阶层,哪家结婚,闺女不穿个几十斤重的金饰都不好意思出门。

  更别提最耗黄金的婆罗门了,只要修葺神像,哪次都得数千斤之巨。

  大明的地理优势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得天独厚。

  缺黄金有印度,缺白银有日本。

  “卖印度,我大明不要钱。”

  马大军笑呵呵的一口拒绝掉这笔天价赎金,而是起身走到床榻,取出一份令信。

  “这是本帅来之前,我国皇帝陛下亲笔所写,你不识我天朝文字,本帅就大致跟你说一下,我大明要的,是税收。”

  税收,就是印度这片土地上生产出来的所有一切!

  沃格下意识就要拒绝,但这个时候马大军的眼神,恰到好处的变的冷冽起来。

  浓郁到近乎实质般的杀气,让沃格腿肚子一软,直接跪趴在了地上。

  “我们皇帝陛下是仁慈的,圣谕说了,将来印度的粮税和金银矿煤四课,各征七成。”

  十税七!

  这算哪门子的仁慈?这比北德里苏丹国收的还狠啊。

  沃格惊恐的昂起脖子,失声的摇头,用这种方式向马大军表达着这种做法的不切实际。

  但,真的不切实际吗?

  约翰牛十八世纪的东印度公司报告,在印度,东印度公司与印度各邦的总督代理人联手,收八成的粮税和百分之百的金税。

  也就是说,印度所有国人全部沦为约翰牛的奴隶,每种出一百斤粮食,要上缴给约翰牛本土八十斤,而金银等贵金属,那更是全额输送回大本营,敢私带离开的,一经发现直接枪决。

  那一年,是乾隆中期。

  约翰牛本土的粮税为十税二,而清朝的税收因康熙那句永不加赋,比例大约在十税一的上下浮动,但苛捐杂税年年新增,也是那一时期,有了唤万岁为万税的口号。

  “别急啊。”

  马大军笑着扶起沃格,轻描淡写的说道:“这七成,我大明又不是尽取之,七成中,我大明只取八成,余下两成,谁是印度的总督谁取一成,最后一成,均分给各邦的地方总督。”

  沃格心里马上开始疯狂的计算起来。

  总督取七成的一成,也就是百七,看似不多,但这钱是全部进入了个人的口袋内,干个二十年,那也是家财万贯,巨富无比了。

  一个国家的百七,怎么着也比当大地主多太多倍了。

  这么一计算下来,未必不可以接受啊。

  看到沃格心动,马大军更是笑的开心。

  在印度事情上,皇帝交代的很明确,那就是要,合作共赢!

  第四百一十四章:落日余晖(八)

  朱允炆为印度制定的所谓合作共赢,是在东印度公司模式的基础上进行了相当大的改进,确实是要比原时空的约翰牛仁慈不少。

  东印度公司的横征暴敛有多么可怕?

  仅1769年到1770年,整个印度因饥荒而饿死的人数高达近两千万!仅孟加拉一邦,就饿死了一千万人!

  想想吧,就在邻邦的大明,天启年间,西北拉了饥荒,前后饿死了十余万人,就蹦出了一个叫李自成的家伙,前后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把大明王朝送进了坟墓。

  而在一百多年后的印度,连年饿死几千万人,都没有一个地方说要把约翰牛赶下大海,上亿的印度农奴唯一想到的抵抗方式,竟然是罢工和抗议!

  如此奇葩的国都和民族,不压榨他们,朱允炆都觉得是对大明的犯罪。

  但压榨归压榨,中间的这个度还是要好好把握的。

  即使印度人不会造反,朱允炆也不想炮制出如此死伤惨重的大面积饥荒,因为,人力也是一种资源。

  七成的征收不是底线,而是一个天花板,等什么时候印度闹灾,还可以酌情减少。

  至于代理人制度的印度总督,朱允炆也没有抄约翰牛的功课。

  东印度公司是雇佣制度,各邦总督有些像东印度公司的职员,领薪水的那种,无论公司攫取压榨多少财富,分到这些总督手里的,少的可怜。

  而朱允炆眼下打算推行的,是‘股份制’,大家一起抢,抢完一起分。

  百姓的钱二八开账,大明拿八,总督拿二,何乐而不为呢?

  当初在制定这想法的时候,朱允炆本心是不设立印度总督的,就直接把印度均分成几十块,设几十个地方总督均分财富万事,但后来又被自己给否决了。

  为什么要设一个名义上的总督?

  大家有看过《雷洛传》的可能就会觉得熟悉了,一个总华探长领导一众华探长,就是这么模式。

  一个印度总督拿的钱,等于其他各邦总督的总和,那么,这就是个出头鸟。

  谁都想要做印度总督,但位置只有一个,让他们内部大打出手吧。

  搞大锅饭均分,这些总督就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感到自己拿的少了,到时候,他们联合一起反抗,不是给大明添堵吗。

  当地方总督觉得少,那就当印度总督,当了印度总督还觉得少?

  都不用大明动手,你下面那些个地方的总督就该在你背后捅刀子了。

  如此一来,便是无休止的内耗,无休止的向大明摇尾巴,这将会是印度未来几百年的常态。

  沃格在心动,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再争取一下,还还价钱,门外响起了亲兵的声音。

  “马帅,辛格基来了。”

  马大军脸上顿时笑的更加灿烂起来,看向沃格不说话,但后者却焦急的额头冒汗。

  “要不要,本帅把辛格基叫过来,你俩合议一下?”

  “不行!”

  下意识的,沃格就吐口拒绝,而后一咬牙说道。

  “七成,就七成,只要元帅能确保在下对印度的掌控权,就按照这个比例上税。”

  “那你从后门走吧,口说无凭,等本帅平定了伊斯绿堡回师之后,会提请我大明的礼部官员来的,届时咱们再定。”

  目视着沃格的离开,马大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叫辛格基进来吧。”

  马大军很期待,很期待辛格基的出价!

  果然,后者在得知沃格开出的价格后,这个一辈子吃苦受罪的老头惊呆了。

  二百万两黄金,买一个德里总督的位子?

  辛格基心想自己的一生,别说二百万了,就是十两二十两,他也未曾有过如此的巨款啊。

  虽然买德里总督的钱辛格基拿不出来,但买印度总督的‘钱’他还是有的。

  “一应金银矿煤,我可以交九成,甚至,十成也行。”

  马大军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喜出望外,而是反问道:“你说的,算吗?”

  扎心了老铁。

  辛格基缄默下来,他知道马大军的意思,就算大明让他辛格基做印度总督,他手里没兵没权的,能弹压住地方那些个刹帝利吗?

  “我可以去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辛格基的这个回复却让马大军颇为满意。

  “你们怎么做我并不想知道。不管是谁在当政,印度的稳定是必须的。”马大军慢慢地说道“另外我大明对于印度的稳定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帅不希望因为政局发生某些改变而影响到我大明在印度将来所做出的努力。”

  辛格基的脸上露出了狂喜,他明悟了马大军的意思。

  “尊敬的元帅,我可以郑重的向您和大明承诺,不管将来印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大明在印度的一切权益非但不会有丝毫地减弱,反而会进一步的加强。我自幼便仰慕大明的文化,而大明的强大也让我心神折服,我相信,印度所有天神的子民想要迎来灿烂的未来,过上美好的生活,那是万万离不开大明的领导和帮助的。

  我不仅愿意向大明缴纳七成的足额粮税,而且由衷迫切的希望加入由贵国至高无上皇帝陛下亲制的《昆明七国协议》,成为贵国体系中的一份子,为大明之马前卒、为大皇帝之鹰犬,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是在所不辞。”

  “很好,本帅对你的态度非常满意。”

  马大军欣慰的拍了拍辛格基的肩头,勉励道:“看来,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本帅应该在明日离开后,为你留下一支精锐。”

  “谢谢,谢谢元帅。”

  等辛格基心满意足的离开后,屋舍内,陈广走了出来,看着马大军笑道:“这些人都上钩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已,让他们打去吧,现在蹦出来的都是有野心的,而有野心的,都是祸害。”

  马大军打了个哈欠,有些乏累的伸了一记拦腰。

  “老陈,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得出发去帕尼帕特呢。”

  “嗯,马帅早休息,告辞。”

  陈广拱礼作别。

  然而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就在帕尼帕特,承载着奇袭夺城任务的周金山,正身处着一个多么可怕致命的环境!

  第四百一十五章:落日余晖(九)

  帕尼帕特是北德里苏丹国在其北部的边境城市,与帖木儿汗国接壤,但这里并不是什么重城。

  平素里的驻军一般也不会超过一万,而且,多数还都是老弱病残,甚至是战斗力连老弱病残都比不上的土著兵,究其原因,便是马赫穆德压根对帖木儿汗国没有任何的防备心理。

  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个地步,能防住大明就不容易了已经。

  周金山的骑兵卫在离开德里北驱之后,麾下的先遣斥候已经将帕尼帕特的大致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在周金山看来,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功劳。

  “传令扎营,休整一夜,明早攻城。”

  骑兵贵在迅速,所以这次军中并没有携带大炮和攻城器械,只能连夜草草赶制一批简易云梯出来,诸如登城塔和冲城锤这种大型物件是无法赶造了。

  亲兵刚打算离开传令,却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周金山皱起眉头,而后,他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下一刻,周金山整个人趴到地上,将耳朵紧贴地面,原本微变的脸色急转,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大吼:“全军警备,敌袭!”

  嘹亮的集结号角响起,好在此刻全军上下还没有落营,所以虽然有些慌张但并不忙乱,精锐到底是精锐,一万人迅速集结,勒马列阵分明。

  “外派的斥候连个信都没报回来,看来是全军覆没了。”

  周金山的眉头紧锁,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绝不会是帕尼帕特城内守军做的,那么,这未知敌人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帖木儿汗国!

  “管他是谁呢,以前光听过这个国家的名字,还没交过手呢。”

  副将倒是宽心的很,骑在马上眺望,但夜色晦暗,即使有身旁亲兵手持数十根火把映照,他也只能看到视线的尽头,似有似无的有一条黑线。

  看虽然看不到,但是耳际之中,那清脆的马蹄声和金戈交错时的铿锵声却是越来越清晰。

  “唏律律~!!!”

  此起彼伏的马嘶,这支不速之客的军队终于停下了冲锋的脚步,也让周金山等人看到了真容。

  人数不多,大约在五千左右,但周金山和他的副将都心头一沉。

  这是一支绝对的精锐!

  看不清楚长相,因为无论是人还是马,几乎全被铠甲覆盖,无论是马脸还是人脸。

  “具甲骑。”

  周金山深吸一口气,在印度待了好几年,对帖木儿汗国军队体系的大致组成,如周金山这种军中高层武将自然都是聊熟于胸,仅次一眼,便知道对手是谁了。

  “帖木儿那个跛子当年的亲兵卫。”

  这支军队怎么会来帕尼帕特的?

  周金山握刀的手蓄了些许的汗水,倒谈不上惧怕,但紧张还是有一些的,更多的,便是为军人者的兴奋。

  打仗嘛,一直砍瓜切菜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打精锐才过瘾。

  “向马帅先报个信过去,就说我军在帕尼帕特遭遇了帖木儿汗国的具甲骑,后者有介入印度战场的可能性。”

  战端未开,胜负难料,所以周金山下的第一个军令就是派人回去报信。

  这边亲兵一动,马蹄声响便导火索一般,原本还驻足不前的具甲骑阵猛然启动,一场双方可能都始料未及的遭遇战,就这般打响了。

  “真他娘的!”

  周金山啐了一口,天色太差,这种环境下大规模的军团战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敌人已经发起了冲锋,不打也不行了。

  索性吹起冲锋号,毕竟这个时候,什么战术和指挥都用不上,毕竟,你摇令旗,两翼也看不真着,只能通过声音来指挥作战。

  除了周金山带着中军没动之外,两翼近八千明军在冲锋号响起之后便包抄着迎了上去。

  碰撞中,喊杀震天,人仰马翻,还伴随着无数迸溅的火花,那是利刃划过甲胄带起的。

  “死来。”

  一名明军健儿纵马疾驰,待临近时手中长刀斩下,本以为可以将来敌自腰间一分为二,万没曾想敌人不闪不避,手中的弯刀兜头劈下。

  两骑交错而过,这名明军的健儿顶戴头奎已是被劈成两半,连带着的,一条血线自额角直抵下巴。

  “好漂亮的花纹。”

  意识消散之前喃喃的最后一句话成了这名健儿的遗言,就在交错的那一刻,这名骑兵看到的,是在月光映照下,刀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各式纹路图案。

  第一次冲撞,两军分离,而后各自拨转马头继续发起冲锋。

  一次接着一次,但一直按兵不动的周金山却心惊肉跳。

  他麾下的骑兵卫数量,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而反观这支具甲骑,却几乎没有太多的损伤。

  “这不就是当年完颜女真的铁浮屠翻版吗,他娘的,我军没有带斩马刀,事前更没有下营炮制陷马坑,在这般打下去,就是让手下的兵去送死,将军,咱们撤吧。”

  副将看得睚眦欲裂,敌军人马具甲,手中刀更是锋利无比,这简直就是属于武器装备上的碾压,这般打下去,压根就是在平白耗损士兵的性命。

  “两军咬在一起,现在要撤,敌人衔尾追杀,那就全军覆没了。”

  周金山也急,但他却不敢贸然下令撤兵,因为在这几次相向冲锋中他发现,即使敌人是人马具甲,但马力的速度,仍然快过明军!

  影响骑兵战斗力的外在因素无非就是马匹、武器、甲胄和弓箭,眼下是入夜,骑射肯定是不比了,但在余下的其他三个方面,明军完全是完败!

  至于内在因素,无非就是士兵的战斗意志力和个人能力,可周金山怎么看,都感觉不太对劲。

  这支敌军,就好像是一群没有感情的刽子手。

  他们机械化的发动冲锋,机械化的挥刀劈砍,没有闪避和格挡,即使明军的刀是朝着面门或者脖颈处砍,他们也依旧这般机械的迎上去。

  哪怕结果是尸首分离!

  “鸣金收兵,兄弟们坚持不住了。”

  再打下去,周金山都怕本方先崩溃,一咬牙低吼道:“我带中军顶上去殿后,你带撤下来的兄弟们回德里。”

  副将顿时傻眼。

  殿后,那不是送死吗?

  “没人阻击,那就成了全线崩溃,但有闪失,咱们这个卫就打完了,就这般吧。”

  周金山不再废话,示意亲兵传令。

  “那也应该由我留下。”

  副将劝阻,被周金山喝住。

  “胡说八道,老子是主将,此番兵败之势已无力回转,本将就是撤回德里,也是军法不容,横竖都是死,老子当然要死的更有价值。”

  说完,再不给副将插嘴的机会,勒紧马缰,率队决然的发起冲锋。

  周金山这支生力军的投入,让已经阵型完全崩散的明军骑兵得已喘息重整,大多有心在战,而副将深深的看了一眼周金山的方向,大吼一声。

  “撤!”

  第四百一十六章:落日余晖(十)

  马大军做梦都没有想到,明军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军备武器等外置条件上吃败仗!

  自从有了大炮这一战争利器之后,战争对于大明的武将来说,就是一种快速获取殊荣功勋的捷径。

  从来没有任何人考虑过失败。

  包括马大军。

  “本帅自从军入伍以来,十几年就没有吃过一次败仗,而这次,老子连他娘敌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就折了五千精骑,五千啊!”

  帅府之内,马大军气的把眼前手前能看到拿到的东西都摔个粉碎,指着跪在不远处一脸血污痛苦的骑兵卫副将就骂。

  “你还有脸回来,西南军还有我马大军的脸,都让你跟周金山丢完了!”

  死一个周金山马大军不难过,但折了五千健儿的命,整个骑兵卫被打掉一半,这份损失险些让马大军气炸了肺,他都不敢去想这份军报送到总参后,朱棣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副将神情凄然,陡然拔出腰间佩刀,就欲自刎,被马大军一脚踹翻。

  “干什么?想死也给老子滚出去死在战场上,像个懦夫一般死在老子面前算怎么回事,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又骂了一通后,马大军挥手:“你下去安顿整军,这个仇,早晚要报回来。”

  等副将退下,参谋长陈广站出来叹了口气:“马帅,这场败仗,咱俩也有责任啊。”

  奇袭帕尼帕特的军令是马大军下的,而无论是马大军还是陈广,都没有想过会在帕尼帕特遇到帖木儿汗国的军队,两人下意识的都认为,帖木儿汗国的精力全部被察合台战场牵绊住,无力顾暇印度。

  但指挥打仗,哪能让个人的主观想法来影响对整个战局的判断?

  帖木儿的军队可以不来,但大明不能不防!

  马大军缄默,他知道在这场败仗的责任归属上,真正应该付主要责任的是谁。

  “现在骑兵卫的指挥使周金山八成已经是战死了,尽到了一个大明将军的职责使命,咱们得让他死的体面些。”

  陈广说道:“我会在给总参的军报上如实陈述的。”

  只要马大巨和陈广两人愿意将责任揽过去,那么战死的周金山就会在随后的追封中体面不少,而不是背着一个败军之将的耻辱入棺下土。

  “嗯,如实写吧。”

  马大军点点头,而后更是咬牙切齿。

  “老子没去打他们,他们到先来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五千人,就敢来捋马大军的虎须。

  够几百门重炮一轮轰炸的吗?

  “眼下战局有变,还不能贸然全军北上离开德里。”

  现在已知的,是五千具甲骑,谁也不知道后续上,帖木儿汗国会不会投入更多的兵力,马大军也不敢再随意指挥了,他踏下心跟陈广说道。

  “我军留一部由你指挥留在德里,本帅亲提十万精锐带炮阵北上。”

  “嗯,可以。”

  陈广点点头:“我军手握兵力优势,自然应当以正破奇,任他什么精锐与否,无论是袭击马帅你,还是偷袭德里,都注定无功而返。”

  “老子早晚打进撒马尔罕,血洗全城报今日之仇。”

  开拔之前,马大军看向西北方向,恶狠狠的说道。

  “开拔!”

  大军行动,加上携带着炮阵及辎重,不到两百里的距离,马大军的中军终究还是走了将近三天才抵达,而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帕尼帕特城以及,城外那一片触目惊心的同袍尸体!

  “找到周金山了没有?”

  马大军独目喷火的在遍地尸体中怒吼。

  “找,找到了。”

  一道弱弱的回应让马大军侧首,看到的景象,却扎的他一阵痛心。

  所谓找到的,只是一具穿着指挥使级将军甲胄的尸体,头颅,已经不见了。

  “好哇,好哇。”

  俯下身子,马大军将这尸体上破碎不堪的甲胄脱下,怒极反笑。

  “想跟我大明打仗,老子成全你,喜欢脑袋老子也成全你。

  遣万人,护送英烈遗体回德里,其余人,随本帅继续北上,自入帖木儿汗国境内始,沿途鸡犬不留,无分男女老幼,皆枭其首,待到伊斯绿堡,本帅要筑京观!”

  当年顺州一座三万人的京观,为马大军冠上了猛将的名头,而章普尔连屠数十城,上百万的亡灵更是让他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屠夫。

  南京两年,马大军本来还养了些许涵养,但周金山这幅死状,再一次让他暴怒。

  自古有言,什么样的统帅带什么样的兵,早些年,大明的边军体系中,战斗力最强的是朱棣一手带出来的北平燕王卫,但眼下,最悍勇和冷血的,绝对是马大军用时十几年带出来的西南军。

  这支前身由山地军为骨干扩充而成的云南边军,从安南杀到德里,可以说,百户以上的军官,哪一个都参加过至少两次屠城行为!

  杀戮,成为了这支军队的全部。

  一支虎狼强军本就是战力不俗,若是再辅以精良的甲胄兵器,甚至是威力巨大的重炮火药,那就绝非是一加一这般简单的算数问题了。

  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马大军带兵长驱直入,行不过十日,便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伊斯绿堡。

  远远地,马大军便看到了城头上高高飘扬的帖木儿汗国旗帜。

  那诡异莫测的三个红色圆圈。

  “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马大军冷笑一声,偏首:“扎营,筑京观!”

  沿道搜集的近五万颗脑袋,就是马大军此行而来带上的见面礼。

  一座座人头京观就这般在伊斯绿堡外拔地而起,流淌的鲜血汇聚成了小溪,殷红了这城外数十里土地,配上冷冽萧杀的军容军势,伊斯绿堡所在的这片天地,恍若地狱一般可怖。

  城头之上,顿时响起刺破云霄的怒吼声和野兽受伤般的嚎叫。

  “将这封信射进去。”

  马大军冷言冷语的说道:“只要他们投降,本帅可以考虑只把他们这些俘虏杀光,城就不屠了。”

  天下间,竟还有这般劝降的。

  亲兵失笑,心中却是明了。

  马大军,压根就不打算接受投降。

  第四百一十七章:落日余晖(十一)

  深夜,从德里临时总督府走出来的沃格在十几名亲卫的护送下回家。

  德里临时总督府是大明设办的临时机构,主要的职责是统筹德里及其周边的百姓筹集粮食和其他军备所需物资,而后输送到前线。

  沃格,就是大明任命的第一任德里临时总督。

  为什么要加临时这两个字,很简单,因为沃格许诺的两百万两黄金现在只到位四分之一,钱没完全到账之前,沃格就只能是一个临时工,是一个由马大军和陈广点头任命的,没有大明内阁的同意,更没有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敕封诏命,不具备正统的法理性。

  不过这个临时的名头,沃格相信很快就能取掉,因为他筹集的黄金,已经在了路上,将会很快抵达德里,如果将来他能够成为印度的总督,那么,德里的总督会被他传给自己的儿子。

  自总督府到沃格在德里的豪邸,马车大约要走一刻钟,中间过大道穿小巷,由东城到西城。

  东城是德里的繁荣区,这里以前居住的都是突厥裔贵族,王宫和大臣宅邸在战后被明军将领占据,西城才是印度人应该住的地方。

  马车很大,也很豪华,车厢内除了沃格,还有另一名刹帝利拉吉普,两人算是盟友,目的都是为了夺取北德里苏丹国亡国后,印度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权。

  “明人的元帅马大军已经抵达了伊斯绿堡,估计要不了多久,那个战无不胜的屠夫就会凯旋,咱们这边要加快些速度了。”

  沃格捏着自己的眉心,颇为疲惫的样子。

  “这些日子,我已经联系了不少人,大家伙都觉得明人的要求过于苛刻了些,阻力不小。”

  拉吉普迟疑道:“七成的税,这不是逼人去死吗,就是马赫穆德那个混蛋在位,也不过才五成的税。”

  沃格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你似乎没有搞清楚现状,马赫穆德已经死了,现在当权的是比马赫穆德要强大一百倍的明人,还有那个更加残忍的屠夫,他要七成,不愿意又如何?

  你去跟大明谈谈,看看那群明人愿不愿意给你讲道理,讲仁慈。”

  碰了个钉子的拉吉普有些尴尬的讪笑,让他跟马大军讲道理,他要有这个胆子早多少年就该聚众造反了。

  “不要想着在条件上扯皮拖延了,抓紧把这事落实,我这些日子在总督府听说,自打马赫穆德死了之后,南方各邦那些个突厥裔总督已经开始投降了,你抓紧联络一下城内的那群人,看看他们有多少人愿意去当这个总督的,有,就拿钱出来。”

  二道贩子的工作,沃格现在算是接了手,大明似乎没有插手安排各邦总督的打算,而是愿意全权交给未来的印度总督,那对这个位子无限接近的沃格,自然是当仁不让。

  “至于那些个不愿意谈的,就处理掉。”

  沃格冷声道:“大明没有给我们太多的时间,我们也不能给辛格基太多的时间,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敲定,将来等我坐上了这个位子,咱们再慢慢想办法来解决其他的问题,但首要的第一点,是解决辛格基。”

  “行吧,我尽快安排。”

  见沃格主意已定,拉吉普也没有再劝,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对此很是开心的沃格揽住了拉吉普的肩头,用最真诚的语气许诺道。

  “拉吉普,我的兄弟,我们会借助大明的实力南征巴赫曼尼,我们会一路打到锡兰,统一整个南印度,建立起一个幅员比孔雀王朝还要广阔的新王朝,而你,将会与我一同享受这份荣耀和权力。”

  一个角逐权力的野心客,嘴里会有实话吗。

  拉吉普苦笑,他只希望等战争结束后,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吉吉拉特做总督。

  俩人都在谋划着各自的未来,殊不知就在马车驶入最后一条街道时,两队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父亲,他们来了。”

  一处民宅内,一个姑娘透过窗户向外窥视着,再发现马车后便转头说道。

  这是萨娜,辛格基的养女。

  父女俩三更半夜在这里窥视沃格做什么?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的女儿。”

  辛格基凑上前,看着越来越近的车队,兴奋的说道。

  “我将会在将来,让所有天神的子民赞颂你的勇敢,现在,让大家做好准备吧。”

  按住胸腔中乱跳的心脏,辛格基强装着镇定说道。

  萨娜点点头,取出一把竹笛,轻轻吹动。

  随着笛声的响起,两侧房舍之上的黑衣小队,纷纷取下劲弩,挂上了闪着寒冷星芒的箭簇。

  这是一场针对沃格的伏击!

  也是辛格基口中所谓的解决办法,他要杀掉沃格和拉吉普,这两个拥有威胁他地位的竞争对手。

  马车越来越近了,直到缓慢的驶入伏击圈,辛格基甚至可以看到马车周围,那些懒散的,无精打采的沃格亲卫。

  而参与伏击的,却是一支接受过正经军事训练的精锐,身份是,陈春生的家奴!

  没错,在这些天内,萨娜伪造了陈春生的笔迹信笺,从阿拉哈巴德陈春生的府邸中,将这支由南缅、暹罗人组成的家奴调入了德里,一手筹备了这场伏击。

  在作战这一方面,辛格基显然是信不过自己领导下的那群农奴的战斗力,虽然萨娜调来的只是一群家奴,但那也是明人大将的家奴,是受过正经训练的。

  很快,马车便进入到伏击圈的中心,笛声陡然嘹亮起来。

  数十支劲弩的机扩声接连响起,而后便是箭簇入体的声音和沃格亲卫的惨叫。

  得手了!

  民宅内窥视的辛格基兴奋不已,他径直冲出屋子,大吼一声。

  “杀掉沃格和拉吉普这两个背叛天神的叛徒。”

  两队黑衣人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收起手中的弩机,改拿出短匕迅速包围住了马车。

  “快出来投降吧,该死的沃格。”

  兴奋的辛格基站在马车外得意大笑:“你现在出来跪在我的脚下,或许我可以赐你一个体面舒适的死法。”

  很快,开怀的辛格基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眼前的这架马车,安静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射箭!”

  辛格基下令,几十把弩机再次抬起,很快整个马车被攒射的粉碎。

  并没有血液流出,这马车是空的!

  “中计了!”

  辛格基瞪大了眼睛怒吼,惊回首,两侧突然火把明亮。

  被他恨之入骨的沃格和拉吉普,此时正从一处巷内转出,而在两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明军的高级将领。

  这人辛格基认识,大明七国联军参谋长,陈广!

  当看到陈广脸上那满满的嘲讽和不屑时,辛格基便知道,自己被明人出卖的干干净净。

  为什么?

  大明为什么要出卖自己?

  难道,明人压根就不想自己担任印度总督,当初所有的许诺,都是假的吗?

  现在,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所以明人选择等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后就将自己解决掉?

  “天色已晚,尊敬的提维迪神官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沃格微笑着看向辛格基说道:“难道,您喜欢在深夜里带着您的女儿,哦,还有您的卫队,袭击一辆空无一人的马车,射杀一些可怜的孩子吗?”

  辛格基被这般的嘲讽激怒了,他指着沃格的鼻子怒骂:“你这个无耻的小人,天神的叛徒。”

  “我无耻?”

  沃格愣住,而后怒极而笑:“如果不是尊贵的大明将军的提醒,我现在已经死在了你的伏击之下,你现在竟然说我无耻。

  辛格基,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你还是神的奉祀官吗,你还有一点伟大的婆罗门纯裔的德行吗。

  你现在竟然想杀掉我和拉吉普,杀掉两个带领族民勇敢赶走异教徒,收复德里的领袖,就为了,能够无耻的窃取属于人民的胜利果实,你才是真正的,卑劣的无耻小人!”

  辛格基无力争辩,他转头看向陈广,但后者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似乎像是在看戏,看一场猴戏。

  可笑,可悲,可耻!

  辛格基痛苦的闭上眼,一个湿婆神的奉祀官,两个刹帝利领主,此刻在明人的眼中,就好像三只猴子,在淋漓尽致的表演着卑劣的人性,供明人观看。

  “算了,我不想跟你这种无耻小人多说什么了,尊敬的陈将军,请命令你的士兵杀掉他吧。”

  沃格转头看向陈广,却没有想到后者淡然的吐出一个字。

  “不!”

  不?

  无论是沃格还是辛格基都愣住了。

  事情都到了这般田地,一定是一方死一方存,这个不字,是什么意思?

  陈广懒散的说道:“你们两方都想当印度总督,这让我和马帅很是为难,不知道应该向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如何陈请,如果照实汇报的话,那就需要我们的陛下来决定,要知道,我们的皇帝是非常繁忙的,他宝贵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你们这种人身上。

  而我们只是做臣子的,没有资格来替陛下决定,而无论我们如何选择,都不太公平,所以思来想去啊,决定给你们各自一次公平的机会,来一次决斗吧,你们两人谁是胜利者,谁就做印度的总督。”

  决,斗?

  辛格基难以置信的说道:“将军,您是在开玩笑吗?”

  “大明的军人,从不开玩笑,无论是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

  陈广的脸色顿时一冷,抽出自己的佩刀扔到辛格基的脚下:“拿起他,杀掉沃格,或者,被沃格杀掉。”

  这个时候,陈广身后的亲兵也抽出刀,塞到了沃格的手里。

  辛格基此刻算是看明白了,大明人,压根就没拿他们当回事,从头到尾,都在戏耍他们,把他们当猴子,当蝼蚁,不仅漠视他们的生命,更漠视他们作为人的资格。

  弱小,就是原罪!

  跟哀莫大于心死的辛格基相比,沃格已是得意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陈将军,您做的是对的,你果然是一个公平的值得尊敬的人,没错,我们应该得到一次公平的机会,来决定,到底谁才有资格做这个总督,而没有勇气的人,是没有资格做大明皇帝陛下鹰犬的。”

  说完,双手持刀,奔向辛格基,狠狠的一刀砍下。

  可怜的辛格基只有一只手,仓惶招架一招后,就被沃格追着砍,两个为了权力和生命而战的人,就这般在几百号人的观看下,上蹿下跳,你追我赶。

  如此毫无章法的打斗追赶和刀法,让观看的陈广和大明将士看得大皱眉头,指指点点中颇多不屑和嘲弄。

  终于,年迈的,一辈子没吃过像样饱饭的辛格基哪里是锦衣玉食的沃格对手,很快便体力不支的摔倒在地,这让沃格大为兴奋,他激动的抄起手中刀,狠狠劈下。

  但,他看到的,是翻过身,辛格基那双冷漠的双眼。

  “噗嗤!”

  辛格基的刀很快,一下捅穿了沃格的胸腔,后者徒劳的张开嘴,汩汩的鲜血留下。

  “你不是婆罗门。”

  栽倒在辛格基身上的沃格用最后的力气呢喃着。

  “你是军人。”

  “你知道的太晚了。”

  辛格基一只胳膊就推开了沃格,啐上一口后,喘着粗气看向陈广。

  “我杀了沃格,你说的,算数吗?”

  “当然。”

  陈广的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为辛格基的表现而鼓掌。

  “大明的军人从不开玩笑,一向一言九鼎,你干掉了沃格,等到了南京,你就会被敕封为印度总督甚至是,印度教的教皇。”

  辛格基的心头猛然笼罩一层阴影,而后,他便觉得心口一凉。

  艰难的转头,辛格基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儿。

  萨娜!

  “为什么?”

  “十几年前的仇,你真当我记不住吗?”

  萨娜恨声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欺骗世人,说你的右臂是自斩,实际上,是你袭击了我的父母,想要抢夺,被我父亲砍下的。”

  辛格基无声的笑了起来:“是啊,所以我无数次在后悔,后悔那日一念之差,没舍得杀了你。”

  “可你已经没有忏悔的资格了。”

  萨娜狠着劲,用力的剜动插在辛格基心口的匕首,鲜血喷涌中,辛格基无力的摔倒在地。

  “很遗憾,看来你无法到南京受封了,你的教皇梦到此结束,而我,会成为一个女总督,甚至是,女王!”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萨娜看向陈广,款款下跪。

  “感谢您。”

  “嫂夫人不必客气。”

  陈广上前虚扶,笑着说道:“先恭喜嫂夫人了,陈将军不日就会回转,届时班师之日,你可以与我们一道,去南京面觐我们的皇帝。”

  说罢,陈广看向街道上两队站立的黑衣人。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话音落下,两队黑衣人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短匕干脆的没入自己的心口,而后,纷纷栽倒在夜色中。

  身后,原本呆立的拉吉普,这一刻马上匍匐在地,向着陈广和萨娜献上忠诚。

  “杀还是留?”

  “留着吧。”

  两人就这般,而看完了这堂精彩大戏的明军都相视一笑,纷纷变戏法般的取出一大堆工具来。

  洗地咯。

  第四百一十八章:落日余晖(十二)

  德里城内正在发生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此时正处在伊斯绿堡前线的马大军处,后者正谨慎的面对着眼前这座重城。

  可能会有人疑惑,大明手握重炮,直接老套路开炮炸城,而后强攻不就一路横推过去了吗,马大军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只开了三轮,就被他自己喊住了。

  “不对劲。”

  蹙着眉头,马大军说道:“你们说,帖木儿汗国的那支具甲骑在城里吗?”

  “应该,在吧。”

  帅帐之中,一众参谋武将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骑兵守城,那跟步兵还有什么两样?”

  快步走到沙盘之前,马大军的手点在城外这一大片平原,这是明军大营落下的地点。

  “具甲骑是一支什么战斗力的军队,咱们现在都知道了,五千人,正面对我军一万,要不是周金山拿命殿后,咱们一万人的骑兵卫能被五千人打个全军覆没,甚至,我们连伤敌多少都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周金山吃了装备的亏。”

  有参谋不服气:“无非就是铁浮屠的翻版罢了,看着挺厉害,弱点也不少,要我说,当时若不是深夜,我军轻骑以机动力相持,穿插跑动,累都累死他们。”

  “就是就是。”

  不少将领都纷纷附和:“这西域的国家动不动就喜欢搞这种重骑兵,殊不知骑兵最重要的就是机动能力,以机动能力换取防护力,就是把自己变成活靶子而已,实为取败之道。”

  “我看你们这些年打仗打的太顺了,一个个都昏了头!”

  砰的一声,马大军握拳砸在沙盘的边沿,震倒旗帜一片。

  他看向帐内一众佐将参谋喝斥道:“撤回来的骑兵卫本帅问过,这支骑兵纵使人马具甲,跑的都比咱们的骑兵卫更快。”

  “不可能!”

  这个消息显然对帐内所有人来说都是不信的,哪有重骑兵比轻骑兵跑的快的道理,要是如此,那不是天下无敌了?

  “哼,看你们那孤陋寡闻的样子。”

  马大军开始回忆道:“一个个真当本帅这两年是在南京度假呢吗?

  本帅在总参,翻看了所有有关帖木儿汗国的游记和记载,这支军队是帖木儿那个跛子的近卫军,是由一群完全忠诚于所谓真主的信徒组成,而这群信徒,多是奴隶出身,被唤作马穆鲁克,很小的时候就被帖木儿买下训练和培养。

  你们对他们不了解,本帅也一样,但本帅只举一个例子,你们自己来估算其战斗力,当年铁木真西征的时候,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骑射以及机动力,灭亡了沿途的所有国家,但你们知道,西征为什么停下吗?”

  见所有人都摇头,马大军郑重道。

  “游记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自吹自擂,但据其记载,两万来去如风的蒙古游骑,碰到了数量在五千的马穆鲁克骑兵,当时五千打两万,结果却是,纵横无敌的蒙古人全军覆没!跑都没跑掉!”

  帅帐之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蒙古马的速度,很显然是没有对手快的,蒙古骑兵之所以让人觉得来去如风,是因为蒙古人西征时,军队一骑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往来更换,不眠不休的跑。可作战的时候,你就是一人十匹马,该跑多快还是多快,这支重骑兵的马种,比蒙古马更优等。”

  打不赢,跑不过,两万蒙古骑,在艾因贾鲁被五千马穆鲁克青年正面全歼。

  这场仗,在欧亚战争史上被称为蒙古西征的最重要转折点。

  引以为豪的骑射,破不了对手的装甲,而一旦被近身,那时候的蒙古是没有高超技艺的铁匠以及全套工业化的。

  而那一战的一百多年后,当少年贵族的贴木尔知晓后,便开始从阿拉伯购买这些马穆鲁克少年组建起新的马穆鲁克重骑兵,这次贴木尔为他们配备的可是到了后现代都鼎鼎有名的大马士革钢刀。

  所以,结果就毫无疑问了。

  马穆鲁克是奴隶的意思,并不是一个地区或某一个民族,人员的成分多是自幼就被阿拉伯人掳掠的少年,天南海北都有,西欧、北欧,甚至是北非。

  这些少年被突厥军事贵族买下,从小培养,就好比养狼,养虎那般豢养,辅以绿教的思想洗礼,悍不畏死,甚至是,渴望死亡。

  亡命之徒、虎狼之军都无法形容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是为了战争而生。

  帖木儿这个跛狼的迅速崛起,离不开这支军队的辅佐,他一手创建的具甲骑以及重装甲骑射手,都是靠这群孩子为主力建立的,多次局部战役中,以少胜多,硬生生打跪了当时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土耳其。

  也让帖木儿的名声一路传进欧洲,被誉为铁木真之后,一个新的伟大征服者。

  “咱们先不管这份游记的记载真假如何,不过打仗,宁愿重视敌人也好过轻视敌人,咱们就当这是真的,就把这支骑兵的战斗力再放大些,那么如何应对就成了关键。”

  马大军拿起指挥鞭,点在伊斯绿堡这座城的周边。

  “这里的地理环境对骑兵的作战是很有帮助的,这里地势空旷处大平原,一旦骑兵跑开,尤其是一支战斗力很可能远胜铁浮屠的重骑兵,威力无法言表,那么,你们说,如果你们是敌人的将帅,会愿意将如此强大的一支骑兵扔在城内当步兵守城用吗?”

  “当然不会。”

  现在,这群人没有其他的质疑了,把人当步兵用,就算再厉害十倍又如何,还不是大炮下的纸靶子。

  这么使用,可就真的是愚蠢至极了。

  “不在城内,那在哪里?”

  马大军有些忧心:“我军来到这已经三天了,斥候都没有侦查到,说明藏的很深,之所以藏起来,就是不愿意把这支精锐直接放到我军的炮火覆盖区内当炮灰白白的送死,他们再等,等我军大炮哑火。”

  大炮会哑火吗?

  理论上来说,一门炮打二十轮之后,必须要停,不然炮管过度导热就会导致炸膛。

  而且,冷却的时间往往需要几个时辰之久,这个过程中如果使用冷水加速,会缩短炮管的寿命,并且导致内部管壁变形,从而造成炮弹无法发射的隐患。

  炮阵的指挥官是军人,但副手却是专业的工部火器局出来的,这都是眼下大明军队的常规编制,什么样的人才都要有。

  “我们现在都知道,军中大炮不能开超过二十轮,这是红线,但实际上,很多的炮不是去年和今年,工部用所谓合钢造的新炮,很多都是前几年的旧炮,最多十轮就不能再打了,这就是本帅今日下令停炮的原因。”

  马大军郑重道:“在没有侦查到这支骑兵的动向之前,大炮决不能出问题,同时,我军也要在周围炮制陷马坑,防备突袭,一旦被这支骑兵跃过炮火覆盖区,杀进本阵,诸位,咱们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打仗总是有风险的。

  一定要先想坏再想好。

  吃一堑长一智的马大军,已经真正的把这支素味蒙面的未知对手当成了最重要的敌军力量。

  “那咱们就这么干耗着?”

  一名参谋提出了质疑。

  “马帅,西北战场的军情送不到咱们这,军情无法相通,我们必须要打通兴都库什山,才能跟楚王那边对接上,而一旦相持日久,等帖木儿汗国在兴都库什山筑关,那陛下钦定的,封锁印度的战略目标就无法实现了。”

  马大军负手开始走动起来,军情重不过君令,一如当年沐春殁于刀甘孟之手那般。

  西南的战况复杂,但沐春还要一股脑的闷头追杀,还不是因为太祖的君令压在头上。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这种话,听听就成,别当真,更别随便瞎玩。

  “都说说,各有什么办法?”

  拿不定主意的马大军环顾一圈:“你们都是参谋出身,都看本帅作甚。”

  一众参谋对视,马上就有人开了口。

  “要不,学关云长水淹樊城?”

  一名参谋点在绕城而过的印度河上:“咱们决堤炸口,水淹伊斯绿堡?”

  “眼下时节,水位低浅,而且伊斯绿堡的地势高于城外平原,水攻行不通。”

  有人马上提出反对意见。

  “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既然奇行不通,那就堂堂正正。末将建议,炸城不能停,炮阵分两波,交替轰炸,时刻保持对城墙的压力,无非是多花点时间罢了。”

  马大军点头,眼下来看,这应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先这般,咱们试试看。”

  决议很快通过,调整了炮阵的中军开始贯彻这一命令,一百门炮冲着伊斯绿堡发出了咆哮,一枚枚炮弹落在城头发出耀眼火光,但伊斯绿堡的坚固程度显然要超过德里,这毕竟是一座由数十万奴隶耗时十余年盖成的巨城,一百门十五世纪的小口径火炮,还不足以立刻见到成效。

  炮火轰炸,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推动着进程。

  轰炸的第六天,第一段豁口被炸开,但斥候仍然没有探查到具甲骑的踪迹,马大军还在等。

  轰炸的第八天,豁口扩大到近三十丈,城门区以及外城河被填平,马大军继续按兵不动。

  轰炸的第十三天,整个南城墙沦为废墟,但让所有人恶心的一幕出现了。

  里面还有一道城墙!

  伊斯绿堡竟然跟南京一样,是双城墙制!

  刚才炸垮的,只是瓮城。

  而更要命的,就是炮弹的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持继续下去了,打完了,那什么预备手段都没了。

  “增兵减灶,引蛇出洞。”

  与一众参谋正相反,马大军反而开怀大笑起来。

  “传令,两百门炮齐开,打三轮而停,投入一个卫直接攻城。”

  一众参谋一开始还有些摸不透马大军的意思,但随后便恍然大悟。

  大明一直都很谨慎的应对攻城,这个时候表现出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但很快的就哑火,装出一副失去后继炮弹的姿态,引诱那支骑兵出来掠阵。

  只要骗出来,那这场仗就赢定了。

  军令很好的被传达下去,三轮震天怒吼的炮响之后,驻足歇了十几天,看打炮都看腻的明军将士,向着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伊斯绿堡发起了冲锋。

  碎裂一地的砖石瓦砾早都铺成了一条坡道,明军将士甚至都不需要云梯、攻城塔之类的物件,一个个千户阵型架起铁盾,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扛过箭雨,冲到城头之上!

  惨烈的,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开始了。

  这是大明和帖木儿汗国之间的第二次交手,也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真正意义上的攻坚战,绝不同于周金山此前的遭遇战。

  周金山那次只能称之为小规模局部战役,检验不出两国之间真正的军事力量差距,而这次伊斯绿堡的攻坚战,那才是双方真正的主力相持,是一场人数相加近二十万的大规模军团战。

  “杀!”

  先登的百户势如猛虎,横刀劈过,刀光匹练之下,是一条握刀的断臂飞起,而与他相对的敌军只是低嚎一声,整个人飞扑到百户身上,张嘴咬在了百户的脖颈之处。

  “混蛋,混蛋。”

  百户被压在身下,疼的连连怒吼,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右手的刀施展不开,几次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在敌军的后背上留下几道伤口而已,时间推移,百户的意识有些涣散,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被咬下了一半,用仅存的意志,这名百户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刀尖冲下,向下一落!

  这把刀,将两个人贯穿在了一起。

  这般惨烈的以命搏命,出现在城头上的各处,无论是明军还是绿教军,几乎都是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兵,断了手,就用头、用嘴、用身体一切可以攻击的部位,招招夺命,再不济,也是两人环抱撕扯着,从城头上翻下。

  无数的鲜血,顺着那座碎石废墟的小坡留下,很快就从小溪汇成了湖泊。

  “太可怕了。”

  一名参谋看得震骇:“这天下,除我大明以外,还有如此强军?”

  “五胡乱华、崖山跳海,我们不能一直高高在上的自负,要吸取先辈们用血留下的教训,切莫再小看这些蛮夷。”

  马大军沉声道:“以前没交过手,做假想敌,总觉得都是一群蛮夷能有什么战斗力,我们骨子里刻着对他们的蔑视,这种蔑视,在战场上是会夺走将士们的生命,周金山的死,还不足以让你们警醒吗?”

  自打朱允炆登基以来,这么多年,大明走的太顺了。

  顺到,整个军方从朱棣开始往下,没人还觉得天下有可堪敌手的对手。

  而一旦离开大炮的辅助,第一期火绳枪的威力还不足以影响战场的局势,大明健儿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刀。

  “提前吃点亏,长长记性,总是好事一件。”

  静静的看着战局发展,马大军说道:“如果不是当年西征太顺,那两万蒙古骑兵也不会沦落到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

  时间在流逝,第一波的攻城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宣告结束,生存的明军健儿撤了下来,第一次的攻城以均势为结果告终。

  谁也没占到什么优势,死伤比例大概持平,马大军这边看到的,是冲上去的一万人,变成了退下来不足六千。

  四千条鲜活的生命,留在了伊斯绿堡的城头。

  “这还是我西南军的精锐中军。”

  马大军有些心痛的闭上眼。

  “如果换德里的省府军,亦或者陈春生带领的联军,恐怕这一波,一万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帖木儿那个跛子,能够在短短十余年内,灭掉那么多的国家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带出来的军队,不得了哇。”

  后世对于帖木儿东征有过争论,那就是帖木儿的二十万军队能不能打赢当时的大明。

  因为毕竟没有交过手,只能作为假想敌,站在本国支持本国的角度,没人看好帖木儿,不过我们可以先确定一点,那就是帖木儿东征并不是攻打大明的。

  帖木儿的出兵是应本雅失里之请,讨伐瓦剌和鞑靼的。

  这也是帖木儿的夙愿,帖木儿一直自诩其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即使已经作为中亚、西亚的绝对霸主,是真主绿教的最高领袖,但帖木儿还是接受了本雅失里这个流亡者煞有其事的承认身份的仪式。

  原因就在于其明确身份后的法理性,帖木儿自诩是铁木真的后代,是名正言顺的可以成为大草原的统治者,要建立新的大蒙古帝国。

  后来帖木儿病死,死前到底有没有跟瓦剌交过手,亦或者在东征前,帖木儿汗国的军队有没有跟东察合台、瓦剌交过手,没有明确的记载。

  记载只有这么一段内容,那就是帖木儿东征后,东察合台直接投降,然后马哈木和阿鲁台向朱棣投降,哈密国的脱脱更是直接内附大明,就是所谓的跑路,远离帖木儿的刀兵威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献降,不是传统性为维护双边关系的那种认大明做大哥的意思,因为当时草原连尊号都给朱棣上了。

  “圣人可汗。”

  表示朱棣就是大草原的共主了。

  要知道,即使是太祖数次北伐,包括捕鱼儿海战役后,草原都没有为太祖上过尊号。

  当时搞的朱老四一脸懵。

  用这种方式来推论,足可见帖木儿对这几个国家、部族的外部压力有多么巨大。

  现在,马大军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这个对手的难缠程度及战斗力。

  “敌骑还是没有露头,咱们要拼一下耐心。”

  对手不是傻子,没有在第一天就掀开自己的王牌,马大军也不急。

  “打吧,本帅看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第二天,攻城的明军没有继续选择搏命的白刃战,而是充分利用的进攻手段的多样化,推出了弩车。

  这一下就让城头上压阵以待的绿教士兵吃尽了苦头,大家伙本来还列阵分明的等攻城呢,结果炮弹虽然没等来,却等来了一波兜头的箭雨。

  当场怕是就付出了数千人的死伤。

  趁着敌阵慌乱的机会,又一个整编卫登上了城头,趁势抖擞威风打出一波推进,虽然最终仍被赶下了城头,却战果显著。

  自损两千,歼敌最少五千余。

  “还是没有探查到。”

  耐心真好啊。

  马大军不慌,好整以暇的等到了第三天。

  这是一场足以在战争史上大书特书的指挥战役,在第三天一早,明军继续推出弩车阵,城头上的绿教兵顿做鸟兽散,等着明军攻上城头后在出面白刃相接。

  而后,一个个方阵挺着盾牌开始登城,一切的进展恍若第一天那般,所有待命的绿教士兵便蜂拥而上,结果却发现,登城的明军士兵,带了一排有些奇形怪状的‘大炮’。

  嗯,就是那款巨型火绳枪。

  盾墙遮住了敌军的视线,加上弩机的压制,他们并没有发现这次攻城的明军夹带了私货。

  等他们蜂拥而上的时候,在狭隘的城头上吃了一顿狂风骤雨般的金属风暴。

  一地的碎尸残骸,让绿教兵有些吃不住劲了。

  这一日的战果更加显著,大明几乎以不足一千人的损失,换了五倍以上的战果。

  “探查到敌骑了没有?”

  马大军就不信了,帖木儿汗国的统帅能这般沉住气,硬扛着这些损失的加剧。

  “还没有。”

  斥候营的千户额头冒汗:“方圆三十里,能查的地方全查过了,没有任何发现。”

  “好,本帅就看看这群老鼠能藏多深。”

  马大军看向伊斯绿堡的城头:“等老子把城攻下来之后,他们就算露头也没意义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大明开始变着花样的更换进攻手段,甚至连许久不用的投石机都造了一批出来,将一罐罐火油打上城头,玩了一次烈火焚城,虽然没怎么烧起来,但在心里上,还是让伊斯绿堡的守军大为头疼。

  明军的军事打击手段太丰富了。

  战争的天平,开始向着大明倾斜。

  但只有一点,马大军做的很好,那就是无论打击手段有多么层出不穷,他都坚持每天派一万人登城进行白刃战,想要攻陷这座城市。

  因为无论是弩机还是投石机,都只是一种压制手段,取不到多么大的战果,无法就是几十几百人的杀伤而已。

  而大炮,从未曾响过一次。

  “我就不信,他们能抗到什么时候。”

  伊斯绿堡攻城的第十天,斥候千户兴奋冲冲的跑过来。

  “马帅,敌骑,来了!”

  马大军惊回首看向西侧,不用千户官的报告,在他的耳际,已经隐约的听到了一阵微乎其微,但压迫感十足的马蹄踏地声。

  那支横扫欧亚无敌的具甲骑,终于按捺不住,要向明军大营,发起一场绝地冲锋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落日余晖(完)

  作为一个有着十几年戎马生涯的军人,一个从底层真正步步走到国之重将的实力派,马大军在看到这支越来越逼近的骑兵队伍后,整张脸就彻底严峻了起来。

  是不是强军,又有多强,马大军不是自夸,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走眼过。

  这种绝对的把握并不是来源于他那只独眼,而是感觉。

  一支军队的灵魂决定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就是俗话说的所谓军魂。

  军魂看不真切也摸不到,表现出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军队气势如虎,有的则坚韧不拔。

  但无论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向外界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着这支军队的特质。

  呐喊、高歌、亦或者整齐划一的行止,都是一种表达的方式。

  但像眼前这支具甲骑的,马大军从没有见过。

  一支正在冲锋的骑兵,除了马蹄落地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如果没有马蹄声,闭上眼睛,你甚至感受不到这支军队,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杀气。

  连生机都没有的军队,又怎么会有杀气呢?

  “周金山输的不冤。”

  马大军凝声郑重的说道:“哪怕是京营里任何一支骑兵卫,都不可能是这支军队的对手。”

  “是啊。”

  身旁的参谋也深吸一口气:“好在,他们的数量不多。”

  马穆鲁克具甲骑的数量最鼎盛时也就在一两万左右,而且培养起来耗时费力,完全不像常规建制的骑兵,只要战马充足,一两年的训练就可以拉起一支。

  “那又如何?”

  不屑挂上了马大军的嘴角,他看着这支骑兵队逐渐逼近陷马坑的区域。

  “时代已经变了,骑兵也好步兵也罢,早晚都是要向火器军让路。”

  在南京两年,马大军的眼界开阔了不少,也亲眼见识到了工部正在研制的,足有几十寸口径的超级重炮。

  这种炮极其笨重,足足需要四匹战马才能拖动,用来移动打野战是指望不上的,但拿过来攻城和守城用,那就是敌人的噩梦。

  “通知炮阵,开火准备。”

  一直守在炮阵前遮盖严严实实的军队分开左右,将一门门漆黑的洞口露出,无数的炮手开始校准角度和丈量距离,一个个火折子被掏出,只待这支具甲骑一脚踏入陷马坑,两百门火炮就会在顷刻间对目标区域进行无差别的炮火覆盖。

  等一切硝烟散尽,管他狗屁天下强军,都注定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只可惜,敌人不是傻子。

  就在距离大明军阵大约四百丈的时候,这支默不作声的骑兵队伍停下了脚步,而后,分出了十几名斥候小队继续闷头向前,毫无意外的,摔了一个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有的战马马腿折断,躺在地上哀鸣,还有的倒霉骑手更是在摔倒后将脖子扭断,但总还有几人几骑可以站起来,而后这些人翻身上马,继续横向跑动起来,直到纷纷摔的不省人事。

  具甲骑的大军拨转了马头,并不是回撤,而是由慢跑改称了冲刺,向南而去。

  “敌军迂回,这是要攻我军侧后!”

  马大军大吼一声。

  虽然这一点上他也做了防备,陷马坑的区域绝不止这一片,包括延伸到侧翼的外部都有隔离区,但,敌人明显不是傻子,他们怎么可能在没有探索的情况下,直接踏足一片未知的区域?

  更要命的,是炮阵需要立刻转移!

  几百门炮需要掉转炮口并且移动距离,这个时间,最起码两刻钟。

  以敌人胯下那战马的冲刺速度来看,两刻钟,马大军自觉自己的脑袋估计都该被踩成肉泥了。

  “贾青、孟升。”

  “末将在。”

  两员战将大吼应声。

  “你二人各带一卫,立刻投入攻城,决不可使我中军陷入前后夹击的情况。”

  “诺。”

  虽有变故,但马大军丝毫不乱,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战端多变本就是兵家常事。

  “炮阵立刻转移,南移一里落阵,陆充。”

  “末将在。”

  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金山的副将。

  “带着你的骑兵卫给我顶上去,为我军争取最少两刻钟。”

  虽是五千对五千,但此刻谁都知道,这已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争。

  马大军深深的看了陆充一眼:“不要丢了大明军人的颜面。”

  后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马革裹尸是军人之最高殊荣,吾皇万岁,大明万岁!”

  军阵开始迅速的运转起来,五千名仅存的大明骑兵勒紧缰绳,抽出腰刀,在朝阳初升的金光下,齐齐大喝。

  “杀!”

  马蹄翻飞泥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这仅剩一半的骑兵卫迅速脱离中军,与开始绕路的具甲骑展开了生死竞速,而后彻底脱离军阵。

  脱离军阵,就意味着,完全失去了陷马坑区域的保护。

  陆充和他的骑兵卫,将与这支高速行进的具甲骑展开第二次交手。

  那一次在帕尼帕特城外的夜,陆充甚至都没有真正看清敌人,就不得不接受战败的耻辱,而这一次,陆充包括整个骑兵卫将士,无不满腔热血的迫切想要痛快交手一次。

  此刻,生死早已不重要。

  “杀!”

  交错之间,惊鸿掠过,陆充手里的雁翎刀带起一颗翻飞的头颅,但陆充并没有丝毫的高兴。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一次交手,那个死去的敌人,在他的身上,在右胸至腹腔的位置,留下了一道险些开膛破杜的伤口。

  “好锋利的刀。”

  下巴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陆充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被一分为二的战甲,和血流入注的身体。

  陆充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敌人面对他斩首的一刀躲也不躲,硬要与自己以命换命。

  环顾身旁左右,陆充的心更是战栗。

  少了好多张,熟悉的脸啊。

  “唏律律!”

  马蹄声在响,显然这群马穆鲁克并不打算给陆充多余的时间,他们再次扑了上来。

  还是一样的静默,还是那齐刷刷的举刀劈砍,干脆的毫不拖泥带水。

  “去死吧。”

  一名百户知道自己手里的刀很难砍穿敌人的甲胄,在即将交错之际,陡然一跃飞扑而出,在跃起的那一瞬间,惊鸿掠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一分为二,但决然的上半身仍然撞倒了这个敌人,落马的那一瞬间,两人便被无数马蹄践踏成了肉泥。

  不就是以命换命吗!

  “明军威武!”

  又一次的交手,让陆充身上再次添上一道致命伤,他的意识开始溃散,但还是大吼了一声,靠着这强打起来的精神,陆充将自己缚在马上,而后一刀砍在自己胯下战马的屁股之上。

  吃痛的战马疯狂飞奔,而这个时候,马上的陆充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

  他的尸体,将与他的战马一道,撞进敌阵。

  大明的儿郎,只会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决然的意志,悍不畏死的精神,鼓舞了幸存的明军将士,他们没有崩溃,没有散逃,跟在陆充的身后,继续发动着冲锋,坦然向着死亡。

  身后的军阵中,马大军的身子开始颤抖。

  “马帅,派些援兵上吧,让骑兵卫撤下来。”

  一名参谋双目赤红入血:“再这么缠下去,骑兵卫,整个卫就全军覆没了,兄弟们就死光了!”

  骑兵对骑兵,不管愿不愿意承认,骑兵卫,都在被吊打。

  “那是他们的使命!”

  马大军怒吼一声:“炮阵即将落定,现在增派援兵,敌我双方缠在一起,转移炮阵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步兵能缠得住这支骑兵吗,一旦缠不住,让敌人继续转移方向,骑兵卫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那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光吗?”

  一名年轻的参谋看不下去了,突然低头大哭起来。

  说好的两刻钟,但为了炮阵的落定,五千名同袍手足整整坚持了近半个时辰,就这么在一次次的冲锋中,直到死伤殆尽、全军覆没。

  而那支具甲骑,还保留着大半!

  “马帅,炮阵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起,紧跟着就是马大军歇斯底里的怒吼。

  “开炮!”

  数百门蓄势待发的大炮,数百名早已泪打前襟的炮手,数百枚凝聚了愤怒之火的炮弹,融合在了一起,他们要报仇!

  炮阵开始怒吼、咆哮,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恨不得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粉粹。

  无数的尘土飞扬,无数的残肢断臂升天。

  “不许停,火炮洗地!”

  马大军不停的怒吼着:“给我把所有的炮弹打出去,本帅要把他们炸成齑粉,炸成齑粉。”

  一发接一发,一轮接一轮,弥漫的尘土和硝烟甚至让马大军都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耳朵不会欺骗他。

  他能听到马嘶,能听到爆炸。

  直到,星星散散的黑影在硝烟中渐显、冲出!

  五千具甲骑,在这般恐怖的洗地下,还剩下不足五六百的数量,但,他们冲出了那一片死亡的炮火覆盖区。

  而且,还在向着大明的军阵发动冲锋!

  “干他娘的,干他娘的!”

  马大军骂着,什么是疯子军队,他今天见识到了。

  炮火宛如雷神之威,巨大的杀伤力、无法形容的心理震慑力,没有任何军队可以冲过这一死亡雷区,他们会崩溃,会兵败如山倒,他们也应该崩溃。

  但今天,却有这么一支军队,在全歼了阻击的敌人后,在越过这可怕的死亡雷区后,还在发动着冲锋!

  站在一个军人的角度,马大军敬重这个对手。

  “蒙古骑兵,败的不冤。”

  这样的对手,正面野战,两万打不过五千真不丢人,即使那是最鼎盛时期的蒙古骑兵。

  但大明,绝不仅仅只有那两百门远程火炮。

  还有一波金属风波等待他们呢。

  三十丈,威力的最大覆盖半径。

  铺天盖地的金属弹丸激射而出,打碎了无数的铁甲碎片,也打碎了那些一直套在这群骑兵脑袋上的,那个T字面甲,露出的,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马匹倒地,碎肢横飞,这最后几百名具甲骑在金属风暴中再次倒下了一大片,只有冲锋在队友身后的活了下来。

  他们狠狠的撞在了明军前排的橹盾墙上。

  如巨石砸进海洋,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腾空而起的明军士兵,是一片片在空中喷出的鲜血。

  “两三百人,岂能乱我中军!”

  一名参谋摆动旗帜,橹盾墙下,一名名蹲伏的刀手狠狠的砍向速度滞缓下来的马腿。

  而这些自马背上翻滚下来的马穆鲁克,在摔落的那一刻,就注定失去了再站起来的可能。

  一杆杆短矛,透过那T字缺口,捅进了他们的脑袋之中!

  即使有侥幸未摔倒在地的,也陷入到包围圈之中。

  “投降,本帅免你们一死。”

  马穆鲁克听不懂马大军的话,即使面对数十、数百名明军的包围,他们也未曾惧怕畏缩,手中的钢刀犹自挥舞,杀戮,直到死亡。

  五千具甲骑,就此烟消云散,死伤殆尽。

  全军,仅有数十名摔晕过去的被明军俘虏。

  而清醒的,无一投降。

  “几百人,就险些冲散我军阵。”

  一名参谋口气颤抖,惊叹道:“如果不是骑兵卫的纠缠,不是炮阵的杀伤,一旦让这五千人成建制的部队杀进来,我中军,危矣。”

  “当年楚霸王两万轻骑衔枚突进,于彭城外一战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本帅还以为是夸口吹捧,但若是本帅有这支精骑在手,便是百万大军,也当一战击溃。”

  军人的惜惜之情难以言表,马大军无比痛恨这支具甲骑,因为后者前后杀死了最少一万多名明军儿郎,还包括整个骑兵卫的建制,但军人的身份,又让马大军敬重不已。

  “不管怎么说,这支我军的心腹大患,没了。”

  马大军抖擞精神,转身看向伊斯绿堡。

  “接下来,我军可以全力投入了,传令全军,踏破此城,鸡犬不留!”

  骄阳在日上三竿之后,逐渐西移,不再刺目的阳光洒在了伊斯绿堡的城头。

  太阳终究会落下,等新的一天到来,还会照常升起。

  一个帝国的落幕,必将有新的帝国。

  崛起!

  第四百二十章:为人民服务

  南京,丁家村。

  这是一个坐落于城郊的小村庄,跟大明千千万万个村落相仿,以姓氏为名,在这片土地上吃饭的,上溯起血统来,都是亲戚。

  这个时节应该是赶上秋收,村庄外一片金黄的庄稼地里,是一两百个农夫村妇在忙活,而村口,则是一大群半大不大的破小子追逐打闹。

  孩提的笑闹和村里处处的鸡鸣狗叫声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普通、和谐、安定的平民社会。

  等大人们忙完归家,便开始吆喝起一个个花样不同的小名,这是提示吃饭的时间到了,那么也意味着,这群孩子一天的快乐时光要到此为止。

  “今个这粮食都打完了,回头宗老派人来收赋子,余下的留一半,我带城里给卖掉。”

  当家的男人吃着杂粮馍馍,面前看着两三碟腌好的咸菜,吃的津津有味。

  “这两年粮价越来越低了,怕也是卖不得几个钱吧。”

  媳妇这会已经吃好了饭,坐在床头缝补着一件粗衣,不时还会把目光瞥向床角处。

  “卖的钱,我打算买两挂腊肉,再买两匹苏缎。”

  妻子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粗衣也放了下来:“当家的,你疯啦?”

  不年不节的,买腊肉做什么,别说不过年了,就算是过年,也没有这么花钱的道理。

  两挂腊肉,两匹苏缎,今年收成的一半就算是给花了个干净。

  “不白买,又不是咱家自己吃穿。”

  男人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搭在旁边儿子的脑袋上,傻乐:“我打算给宗老送过去,前几天我听老五说,咱们村有一个送孩子进城里上学堂的机会,我想给狗剩争取一下。”

  南京这两年陆续着又开了好几家童学和少学,但一个入学的名额那也是珍贵的紧,偏生南京的教育司一直监管着,严查每一个入学名额的孩子是真的平民百姓,还是那些达官显贵家托关系送进来的。

  但即使如此,南京城里上百万口,也断然轮不到把这种宝贵名额流到城外的道理。

  “还不是根叔家的老大争气,去年考过了府试,听说现在就在那什么教育司当差,这个名额可是废老鼻子劲才给咱们丁家村争取过来的。”

  男人先是羡慕了两句,然后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得把孩子送去上学啊,上学才能有出息,不然留在村里,将来总不能跟着咱俩学种一辈子地,这般代代下去,能有什么前途。”

  媳妇点头,知晓了这笔钱的用途后也很是支持:“只要能把孩子送进去,那这钱花的值,要是不够用的话,你就去银行再取点,就一个名额,估计村里得打破头。”

  “可不说嘛。”

  男人叹了口气:“亏得宗老家没孙子,不然争都不用争了。”

  “屁的宗老哟。”

  媳妇不满的哼了一声:“当一村长,村里啥好东西都往自己家归拢,俩儿子一个赛一个有钱,呸!吃拿卡要的老家伙,活该他家生不出男娃娃,就几个孙女。”

  “好歹按辈分是我叔爷爷,你说话客气点。”

  男人瞪了下眼,马上自己也不忿的哼哼两句。

  “老东西活得久,前几年京里有那什么耆老宴的时候,听说还见过皇帝老子呢,这几年没了这机会,就天天拿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挂嘴上吹嘘,府县收赋子的,哪个不给他面。”

  说完,看着自己的儿子,傻乐。

  “咱家狗剩打小就聪明,这次咱们努努力给他送进学,将来大了也能跟根叔家老大学,考个公员,要是能当上官,那咱家可真是祖宗坟头冒青烟咯。”

  “啥是官啊。”

  狗剩扬起小脑袋,看着男人问道。

  问的后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一旁的媳妇说到:“官就是有出息的人,是人上人,最尊贵的人。”

  人上人?

  狗剩马上恍然大悟:“是不是就跟我小时候骑爹脖子上那种。”

  媳妇被逗乐了,但还是点头。

  “没错,当了官之后,你就可以骑在别人脑袋上了。”

  “瞎说什么呢。”

  男人白了媳妇一眼:“狗剩,可别听你娘瞎说,当了官也得干活,得为老百姓劳心操力。”

  “瞎扯。”

  媳妇有些不屑:“你拿这话当真啊,哪个当官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不都是整天到晚山珍海味吃着,也没见他们操心过一点老百姓的事。”

  男人一把拍下筷子,挑起毛病:“嘿,我说你怎么整天到晚那么多牢骚,当官的没好人,那人根叔家老大还知道往村里扒拉来这个上学的名额呢,再说了,进城的时候,城里衙门口不都挂着那句‘为人民服务’的匾额吗?

  这话可是人皇帝老子说的,好好听听。”

  皇帝老子的名头吓住了媳妇,虽然有些怏怏,还是撇嘴:“反正让我看,有钱的、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人,福都被他们享走了,苦都是咱们受着。”

  “我看你就是典型的吃太饱。”

  男人很生气的拍桌子:“宗老之前说的话你忘了,打建文十二年开始,咱们村里哪户家里只要田产不够三亩但孩子超过两个的,直接免了赋子,其他户,赋子也从二十税一变成跟其他省统一的三十税一。

  话又说回来,你光看人宗老家两个儿子有钱,人家没给咱们村修路吗,那一车车水泥你当便宜啊,有问咱家要过一分钱吗,有钱的出钱贡献乡里,像根叔家老大,人家就为咱们村出力,争取上学的名额,都在为咱们村做贡献,哪像你们这些妇人,整天一点正事不干,就会在背后发牢骚。

  这些年,你饿过一次肚子吗,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家家户户都能吃饱喝足,感情放下筷子就骂娘啊。

  没当官的操持着,这朝廷让你当家,就你这思想,老百姓才是真的饿死了呢,长了一张破嘴,不知好歹。”

  媳妇被骂的老实下来,也不敢还嘴了,默默的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碟刷洗起来。

  正巧这个时候,窗户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气的骂道。

  “指定又是那些个看球结束的混不吝,天天这个点纵马,要死啊。”

  “八百里加急,西南报捷!”

  第四百二十一章:国公!

  西南报捷的军使在入京的一时间,就被总参接待了下来,而后第一时间向朱棣汇报,后者便在夜色的沐浴下火急火燎的跑进皇宫。

  围着乾清宫夜跑的朱允炆也顾不得沐浴更衣,顶着满头的汗水就赶往武英殿。

  “不用见礼了。”

  抬手止住朱棣的举动,朱允炆一屁股坐到朱棣旁边,拿过军报就看了起来。

  “皇爷,您小心着凉。”

  这个时候双喜才紧跑的跟进来,捧着件薄披风走来,见朱允炆看得入神,便轻手轻脚的搭在朱允炆腿上,往上提提,遮住肚子。

  “好啊!”

  朱允炆陡然一拍扶手又站了起来,把刚盖上的披风抖落下,捏着军报在殿里兴奋的来回踱步。

  “马大军立了大功,立了大功啊。”

  攻克伊斯绿堡,打通兴都库什山道,掌握住由印度对帖木儿汗国的攻守主动权,真正实现了从地理位置上对印度的全方面封锁。

  “虽然各邦地方上,那些突厥裔贵族总督还没有完全被消灭,巴赫曼尼往南的那些国家也还存在着,但消灭他们,统一整个印度,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朱棣也是激动的攥紧拳头:“最多两年,这片土地和其生存的近四千万丁口,就全属我大明了。”

  遍数秦汉隋唐,历朝历代,论拓土开疆之功,已远不及建文一朝。

  “速传永城候薛恪入宫。”

  朱允炆的兴奋一时半会消减不了,也顾不上此刻时间已晚,传召了闽浙水师指挥使薛恪。

  “让水师给马大军助助力,从海上先把锡兰给灭掉,顺便攻孟买,水陆两个方面,切断印度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开疆拓土、增加丁口,其实压根就不被朱允炆在乎。

  别的人还想着灭掉印度后,直接统治这片土地,但朱允炆压根没有这个打算。

  置省?

  为什么要置省!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片土地上的人,压根没有成为大明子民的资格。

  “旷世奇功,旷世奇功啊。”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再次对马大军的功绩表示了肯定:“四叔你知道吗,攻占整个印度的重要性,对朕来说,甚至远超当年征服整个大草原,即使大草原的疆域原比一个印度更加广袤,但其对我大明的意义来说,完全不是一个等量可以比较的。”

  朱棣不太明白朱允炆的意思,所以他选择了静静倾听。

  “我大明,即将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一次真正意义上从上到下的进步。”

  一个印度,一个拥有三四千万人口的韭菜地,源源不断的粮食、劳工、矿产、黄金,将百船、千船的输送进大明,大明,将会释放出多少的生产力?

  大规模的教育普及可以实现、大批量的科研项目可以上马实验,紧跟着的,便是无数的工厂拔地而起,为传统的旧农业文明转型诞生工业化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

  越想越开心的朱允炆握拳击掌,扭头看向朱棣:“四叔,朕要重赏马大军,说说看,该怎么赏。”

  朱棣语顿,但一看朱允炆这满脸的期待和喜悦,便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说道:“既然陛下问臣,那臣就直言了。

  马大军虽然是个浑人,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但这十几年的军功,着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建文朝第一人,陛下,咱建文朝,还没恩封过一个国公呢。”

  国公!

  马大军那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一个爵勋。

  建文朝只恩封过两个国公,一是滇国公沐春,二是肃国公宋晟。

  但两者都是死后的追封,眼下活着的,哪怕是下南洋于大海上建功立业的永城侯薛恪,也没有混上。

  “国公、国公。”

  朱允炆负手沉吟起来,良久才点头。

  “好,朕就封他一个国公!有功该赏,此功当赏,他是国家的大功臣,配的上这个殊荣。

  朕记得他是贵州人对吧,那就封贵国公,如何?”

  “陛下英明,臣代马大军,谢陛下隆恩浩荡。”

  朱棣猛然站起身,脑袋有些发懵。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朱允炆不仅允了马大军封国公爵位的事,而且一出手给的竟然还是贵爵,而不是那种不值一提的流爵。

  如马大军现在头上顶着的定南侯,就属于是流爵,一代而终。

  同样的国公,诸如徐辉祖的魏国公、李景隆的曹国公,都属于是可以传承的贵爵,因为他们冠上的,是地名。

  以前大明的贵爵,还可以享受封地的一部分税赋,到了建文朝被砍掉这一特权,但贵爵就一点是流爵拍马都没资格比的,就是荫封三代的顶级殊荣。

  只要皇帝下了恩封马大军国公的诏命,礼部就要着手为马大军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等上三代挑谥号、迁坟修墓,在马大军的老家,勒石刻碑。

  而马大军的儿女、妻子也会获得荫封。

  嫡子可以继承爵位,但其他的儿子,会获得侯、伯等流爵,正妻加一品诰命、女儿也会获得最次县主的诰命。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将整个家族,都带进了大明的最上层圈子。

  哪怕是徐辉祖、李景隆这两位开国大将的子嗣后人,也只是跟马大军平起平坐,而一般的藩王宗亲,那更是比不上马大军的了。

  君臣两人都在为马大军高兴,这个时候正巧薛恪得到传召入宫,再得知后,那心里也是艳羡到发酸。

  建文朝第一个国公,还是顶格的贵爵,就这么被马大军那个村野之人夺走了。

  “薛恪啊,朕欲攻占锡兰、孟买两地,需要你的水师,在海面上为马大军接下来的南征提供帮助,有没有问题?”

  薛恪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一挺胸膛,打起了包票。

  “请陛下和燕王放心,最多三个月,臣一定奏捷。”

  好家伙,闽浙水师由福州出发往锡兰,连赶路加上攻城灭国,薛恪既然敢说只用三个月。

  朱允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马大军的敕封,激起了薛恪心里的无穷斗志啊。

  第四百二十二章:野望

  虽然此刻的印度全境还没有完全一统,但剩下的问题只是留给时间来解决罢了。

  就在朱允炆恩封的圣旨以及总参关于战死牺牲英烈的抚恤指示离京之后,朱允炆就召集了内阁,开始提前着手商讨如何处置印度的战后问题。

  不过这个会议不是在谨身殿召开,而是在武英殿开的,到会的不仅是内阁成员,包括朱棣和工商大臣严震直都赶了过来。

  “这是地图,你们先看看。”

  朱允炆抄起一杆舔了朱砂的毛笔,自兴都库什山-伊斯绿堡开始向南,划下一大片巨大的区域,比起后世的印度本土,甚至还要大上不少。

  “以后这片土地,就是咱们的了。”

  看向众人,迎着这一片炽热的目光,朱允炆含笑道:“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激动、兴奋、躁动,除了朱棣这个提前知情者之外,其他几人无不亢奋的起身围拢上来,对着这幅地图指指点点。

  “地方,我大明的儿郎已经为咱们打下来了,后面的事,要咱们来处理。”

  环抱双臂,朱允炆端详着这幅地图感慨:“如何保证这片土地上的长治久安,才是我大明将来万世基业的重中之重。

  都说说,你们什么想法。”

  几人彼此相视,强忍下激动的心情回到各自位置,但屁股一落座,杨士奇就开了口。

  “臣建议,内阁牵头各部,抽调一批精干的官吏组成一支联合工作组,赶赴德里。”

  “这是必行之事。”

  朱允炆微微颔首,指示道:“但也没必要各部都去,朕点几个名字吧。

  户部、税部、礼部和国有资源部四个部门去就可以了,工商联也要去些人,届时负责商业上的一些事情,同时在德里、孟买开办银行。”

  几人拿出小本本开始做笔记。

  “朕给你们提个醒,这片土地属于咱们,但又不只属于咱们,朕不是要置省,所以咱们的官吏过去后不是行使统治权的,朕也不需要统治权,明白吗?”

  朱允炆有些担心内阁这群传统官僚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拎不清,开口提醒道。

  “户部的职责是去清查田产数,丁口数不用查,同时,在那片土地上的婆罗门、刹帝利两个阶层的名下田产数数量不要去细查。

  税部方面,朕给他们定下的是七成税,你们按照这个标准来计算,同时要按照比例分给到时候的各邦总督,不能独吞。

  礼部负责跟当地的苦行僧组织、婆罗门神官打交道,处理好我大明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配合他们拆除掉所有的绿教寺,同时要多建他们宗教的神庙。

  至于国有资源部,不仅要派官吏,还要选拔一批有矿产勘测经验的能工巧匠过去,同时接管所有已探明的矿种开采工作,从当地雇佣矿工。

  另外,德里已经被朕批准成为自由商贸区,除了我大明外,西南六国都拥有在这座城市的通商权,不设监管和税收,这是朕许给西南六国的报酬,税部去到之后,不要摆臭架子,更不要刁难这些国家的商人。

  届时,总参会在伊斯绿堡、德里、阿拉哈巴德、孟买四座城市驻军,有外交方面的领事争端,让咱们的人去军营寻求帮助,都明白了吗?”

  这一大段指令虽然让几人暂时没弄明白朱允炆的内心想法,但好在都是干货,只看字面意思也大致明白个七八,没什么太多晦涩难懂的内容,如果下面的官吏实在不懂,那就按纲施政呗。

  不过几人心里还是一阵哆嗦,皇帝心也太黑了吧,七成的税?

  那岂不是大明本土国内的二十多倍。

  “陛下,其他方面臣等都无异议,但这税比。”

  杨士奇禀着一颗为国朝操持的心劝道:“按七成收税,臣可谓是闻所未闻,如此重税,臣恐届时反民四起,与我大明不利啊。”

  “反?”

  朱允炆摇头轻笑,开口宽慰道“杨阁老且放宽心,他们不会反的。”

  这问题没法跟杨士奇解释,难道说‘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压根不适用那片土地上的百姓?

  “哦对了。”

  回头看着地图,朱允炆一拍额头。

  “朕险些忘却了,工部也要去一趟,在这里开港坞。”

  手指点在了距离榜葛剌不远,一个名叫‘加尔各答’的地方。

  “修一条由德里直通加尔各答的通途,同时沿着恒河口岸-孟加拉湾这一片拓通海域,保证我大明的海运畅通,可以节省往来的大量时间,不然走陆路的话,一来一回都要好几个月。”

  出孟加拉湾向南绕行至海防港进行补给,而后再由海防港直抵泉州、福州等地登陆,再往南京,这一趟下来连一个月都不到。

  念及至此,朱允炆的兴致又高涨不少,等内阁几人告退之后,朱允炆便喊过朱棣走到旁边那副寰宇堪舆图前,在加尔各答、孟买两地添了一个圆圈。

  “陛下这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吗?”

  朱棣不懂这其中的意思,就听朱允炆一个人在那念叨。

  “泉州、海防港、加尔各答、孟买、阿拉伯、地中海、伊比利亚、美洲。”

  朱允炆口中的这一连串地名,是一条海洋上的生命补给线!

  地球是个球,由大明一路往东也能到美洲,但谁都知道在这个时间节点是不现实更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太平洋之广袤,不提沿途大海上可能遇到的海啸,单说一个补给,大明的舰队连一半都到不了,就得全部饿死。

  但向西则不一样。

  大明的舰队自泉州扬帆起航,沿途都可以进行补给,大明只需要在阿拉伯建立一个飞地补给站,就可以经北非进入地中海,而后抵达伊比利亚半岛。

  大明,距离美洲大陆就只是一步之遥。

  “大陆帝国、海洋帝国。”

  怔怔的看着这幅含括全世界的堪舆图,朱允炆仿佛魔怔一般,手指由德里北上到撒马尔罕,而后又绕到北遁的金帐汗国,最后一路向东点在漠庭的贝加尔湖、库页岛,最后自日本南下到南洋百国、锡兰、孟买,最后回归德里。

  一旁的朱棣看傻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圈!

  皇帝想要做什么?

  第四百二十三章:在印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定南侯、西军都督府右都督、七国联军总指挥马大军开疆定乱,勋比霍卫,功勋久著军中,为国之重将,朕表其功于太庙,亦兹荣焉。

  今制诏命、印、符相授,加马大军为贵国公,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追谥曾祖父为武襄公、追谥祖父明毅公、追谥乃父敬怀公。

  封长子威定南侯、二子勇封平印伯、三子荣封破虏伯。

  妻马韩氏加一品诰命夫人,长女铃封盘水郡主。

  另赏黄金万两、绢布锦绣各千匹、南海珍珠十颗、海东青一对,蟒袍一件,钦此。”

  德里城外,天使站在由两名小宦官扯开的足有两米多长的圣旨后尖声朗诵,圣旨对面,是跪了一地的泱泱千余号人。

  而打头的,便是这次被加封的马大军,此时的后者,随着天使最后一句钦此落下,早已激动的全身打起了摆子。

  “国公爷,接旨吧。”

  左右收起圣旨,天使笑眯眯的上前搀扶马大军,就发现后者此时抖楞的厉害。

  “臣、臣马大军,领旨,谢恩!”

  马大军甩开天使,向着南京的方向跪下,咚咚咚的连砸三个响头,最后一个的时候,整个人甚至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是光宗耀祖?

  这就是了!

  追封三代祖辈,封妻荫子,从此之后的马家,只要不犯谋逆重罪,那就是与国同休!

  子子孙孙、代代荣华。

  拼了十几年,无数次的险死还生,这一刻的马大军终于实现了他的毕生夙愿,甚至,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国公爷可莫要失态,那么多将士看着呢。”

  重新扶起马大军,看着后者脸上一脸的泪水、泥污,天使感慨道:“陛下对国公爷可是格外看重,此番闻听捷报,常常谓左右言‘国朝无有出马大军之右者’,还望国公爷可以自勉自诫。”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陛下隆恩,臣粉身难报万一。”

  马大军一抹脸上泪水,止住感激之情,开始傻乐起来。

  国公宝印、令符,和那件瑰丽锦绣的蟒袍,这些曾经让他无比眼热的物件,此刻,终于刻上了他的名字。

  “请天使落跸。”

  开心归开心,马大军还是忍住把玩观赏的内心,命左右先行收下,让开身位恭请天使入城。

  “确实需要安顿一番,那就叨扰了。”

  对马大军,天使那是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都没有,很是客气的拱手:“国公爷先请。”

  “不敢不敢,天使请。”

  两人推诿谦逊,最后实在是抹不开,天使才迈步在前,马大军紧随其后,而后便是使团与一众迎旨的各级将官。

  “看到了吗,这就是大明皇帝的威望和权力。”

  接驾的人群中,可还有萨娜这个已经开始暂行总督权的大明儿媳妇呢,她向着身旁的拉吉普说道。

  “承载他意志而来的使节,都远比如此强大的元帅更加尊贵,若是他本人亲临,如我等非大明裔之人,怕是连跪迎近观的资格都没有。”

  拉吉普的心里极度复杂,他知道,虽然北德里苏丹国业已亡国,但更强大的大明人来了,而印度,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此时拉吉普也顾不上去感慨惆怅这些事,因为任命他为吉吉拉邦总督的命令萨娜已经签署,并且加盖了马大军的帅印送往南京,只等那位神秘的大明皇帝批准,他就可以安然回到故乡,享受自己的余生了。

  纵使洪浪滔天,又与之何干?

  一行人抵达由原马赫穆德王宫临时改建的印度总督府,马大军在这里设下了宴席,恭请天使上座。

  “同坐,同坐。”

  这个时候,天使那是实在不敢忝居,硬是加了张位子,并把左首位留给了马大军。

  “咱家离京前还是建文十一年,到了这便是跨过年关,没曾想,这里倒未曾多寒意,果真是风土各不相同啊。”

  饮尽杯中酒水后,天使感慨道:“咱家有幸久伴圣驾北上过草原,而今又南下于德里,南北之遥何止万里,越是如此,越可见陛下之功,光耀千古春秋啊。”

  “天使所言甚是。”

  马大军附和着:“今圣誉臣勋比霍卫,实在是令臣羞惭不已,臣微末之才哪里有资格比肩霍卫两位名将,实在是沾了陛下的光才侥天之幸,立了些许微末之功而已。”

  谁说人马大军不会拍马屁的。

  说自己远远比不上霍去病、卫青,就是在夸朱允炆的能耐比汉武帝强。

  “马帅所言甚是,我等在西南建功立业,也都是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的庇佑,米粒之功罢了,陛下才是这当头皓月明辉,光耀八荒四海。”

  府堂之上,几十号人都纷纷开口,接风宴瞬间变成了对朱允炆的歌颂大会。

  这次圣旨何止只是加封马大军一人,自副将陈春生往下到全军,那是通赏。

  上千万两银子砸下来,自然是一片君臣相宜。

  再说了,捧皇帝不叫拍马屁,那叫做政治正确。

  这一屋子的哪个不是高级将领,高级军人,本就应该要懂什么叫政治正确。

  “陈将军呐,咱家来此,还有件事那是专门找你的。”

  等大家伙的吹嘘告一段落后,面上带着满意微笑的天使才看向陈春生。

  “听闻你有一房妾室,是那什么印度教的神官之女,其父不幸被叛徒谋害,祭神官的位置,暂由你那妾室来担任是吧。”

  陈春生转身拱手:“确有此事,若天使欲见,末将遣人传贱内来此。”

  “得见见,咱家这,还有一份皇爷给她的亲笔手谕呢。”

  天使含笑自袍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前,皇爷听闻此事后,可是着重交代了咱家要办好这件事呢。”

  皇帝给自己媳妇写亲笔圣谕?

  陈春生有些惊诧。

  推萨娜出来当印度总督的事,本来陈春生是不愿意的,当初就跟马大军质疑过,自己本就是边疆重将了,再让自己媳妇当印度的家,那不是有割据立藩的嫌疑吗。

  将来,这可都是祸根啊。

  虽然心有疑惑不解,但陈春生还是唤来一名亲卫,赶忙交代下去。

  不多时,萨娜便赶了过来,而让众人极其满意的,便是萨娜穿着的是一身苏绣缝制的明制汉服。

  这姑娘长得确实不赖。

  天使暗暗点头,含笑道:“萨娜是吧,咱家今番来此,是带了圣意,尔虽为化外,但既嫁于我大明的重将,便是我大明的儿媳妇,今日你也算三生有幸,我大明皇帝陛下为你写了亲笔信,跪领吧。”

  萨娜有些紧张的慌忙下拜,姿态比朝拜三主神时还要恭谨。

  密封的信笺由一名随扈的宦官转交到了萨娜的手上,而后后者便听到上首天使的声音。

  “你退下吧,要把圣谕牢记在心,另外,还有一道口谕敕封,为你加二品诰命,将来,你也是我大明的诰妇了。”

  正式敕封萨娜为印度总督的诰命得等到班师的时候,在南京受封,包括一些合约的签署,现在印度的一应事宜,仍是暂由马大军进行军事临时管制。

  “是,妾谢过大皇帝隆恩。”

  接过这封信,萨娜恭恭敬敬的磕下三记响头,而后起身告退。

  “来,我等再同祝国公爷一杯。”

  大堂之上,热络依旧。

  第四百二十四章:大明巨变(一)

  广东,广州。

  这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宅院,府门之宽足有数丈,身穿绫罗绸缎、一身贵气的豪商此刻正络绎不绝的涌入,宅府门头上悬着一块横匾。

  “广东商会。”

  这里是粤商的大本营,是一个掌控亿万财富,往来无贫寒的所在。

  而就在广东商会的不远处,还有一片工地,此刻正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千余名泥瓦匠在一栋约三丈高的楼体内忙活着,那儿是工地,也是广东商会正修盖的新总部。

  三丈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广东商会在盖碉楼城堡呢,然而这工期还没有到一半,预计的高度是九丈九。

  所以当初广州府衙门在得知后,那是说什么都不批准这一建筑手续。

  好家伙,城楼才高几丈,你这比两座城墙还高,想屯兵造反不成?

  好在广东商会的能量大,府里不批,人家直接找到布政使司衙门,诉说缘由。

  原来,广东这群商人在看到新式桥梁后,脑子里就转开了,开始研究如何盖一座高楼来,最大限度的节省土地占用面积。

  这个想法得到了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的大力支持,还如此说道。

  “广东商会一向是我广东改革的旗手,土地改革也是改革,盖高楼可以大量节省土地占用面积,这是好事,如果可行,本官也盖一处新的广东布政使司衙门,将省内各衙门都迁进新办公楼,甚至可以考虑盖些六七层的民房,将百姓迁入其中。”

  得到了省里的支持,广东商会马上开始着手去做,一处九丈九、占地十五亩的总部大楼就这么在广州地界开工动土。

  “人都到齐了吧。”

  正堂之上,粤商的会长郑铎环顾一圈,确定没有缺席会员之后,才郑重其事的说道:“今日请诸位齐聚,为的是一件大事,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翻天覆地?

  大家伙心里齐齐一惊,怎么着,你是打算带大家伙造反不成?

  郑铎没有给大家疑惑的时间,而是径直说道:“前两天,广东布政使司的赵参议找到我,希望从我广东商会抽借海船五百艘,说要去一趟印度,我自家是拿不出来的,所以找诸位来,一是为了凑够这个数,二一个,也是希望大家知道这个事。”

  广东布政使司借五百艘海船?

  所有人都不自然的眉关紧锁,粤商在经济方面的头脑一向清晰,而且有很敏锐的商业嗅觉,仅从郑铎这一句交代中,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仅咱们广东,福建和浙江的商会,大多数的海船都被朝廷借用了。”

  郑铎端起茶碗慢饮,眼皮微垂:“印度有多少东西,需要朝廷都开始向咱们借船来装了。”

  堂内一片安静,大家都在心里猜测估量。

  “去年,朝廷在印度报了捷,今年就借船去,应该是拉战利品吧。”

  有消息灵通的先开了口,顿时引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讨论。

  “朝廷去收集战利,这对咱们有什么影响,朝廷要借船就借呗,租金少收些许,也当支援朝廷了。”

  郑铎没有给予回应,而是看向自己右侧,那里还坐着一人。

  “良生,你堂兄在广东工商联里供职,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给大家伙都说说,朝廷这次去印度是做什么的吧。”

  被唤作良生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等堂内安静下来后,便开口道。

  “诸位可知,印度的具体情况以及朝廷准备在印度征多少的税。”

  “自是不知。”

  靳良生微微一笑,伸手笔划了一个七。

  “七税一?”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那可真是不低了,咱们这才三十税一,七税一,比咱们的赋子高了四倍多呢。”

  虽然感慨于印度的税赋苛重,但大家伙还是未能一解心中迷惑,毕竟朝廷在印度收税,跟他们这些商人有什么关系,收上来的赋子,又不可能给他们。

  靳良生摇头,而后神色端肃的说道:“不是七税一,而是十税七。”

  “啪!”

  茶碗掉地粉碎的清脆声接连响起,紧跟着就是一片惊愕。

  “多少?十税七?”

  种出一百斤粮食交七十斤,这个比例只有农场主雇佣的佃农才会出现的情况,朝廷这是把整个印度的百姓全变成了农奴啊,那些拥有土地的自耕农和半耕农呢?

  “现在你们知道朝廷借调海船是去做什么了吧。”

  靳良生站起身,一步一步的缓缓踱步。

  “我听说,印度各邦的府库已经被封存,原北德里苏丹国拥有的粮食、矿产储蓄现在都属于咱大明的了,朝廷调几千艘海船估计都要拉十几个来回才能全部装回来。”

  说到这靳良生猛一转身,正色道:“若每年都有这般海量的粮食运进来,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后果了。”

  没人是傻子,商人更不会是傻子。

  靳良生的话说道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粮价、地价!”

  印度有四千余万的百姓,耕种面积亦不比大明少多少,而且拥有着得天独厚、面积广袤的恒河平原,加上七成的超高粮税,毫不夸张的说,仅一个印度养大半个大明百姓绝对可以实现!

  在加上一个交趾、暹罗这两大粮食输送产地,大明国内似乎种不种地,都不缺粮食吃了?

  “所以,在国内百姓还没有得知这个消息前,我们需要尽快的把粮食卖出去、把地卖出去。”

  郑铎这个时候接过了靳良生的话。

  “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开始了,诸位,咱们若是在接下来行差步错,很可能数代努力积累下的身家一朝倾覆。

  咱们粤商一直都是一条心,力往一处使,所以我与良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第一时间召集了诸位通报此事,就是不希望哪家栽个大跟头。”

  “话虽如此不假,但仓促之间,我家商号里数十个仓的暹罗米哪里卖的完啊,还有那两万多亩的地,谁愿意接手?”

  一个大米商起身都快急哭了,满头的大汗止不住的流了一脸。

  “是啊是啊。”

  许多家私有田亩的商人都开始抓耳挠腮起来,如此重磅震撼的信息传来,把他们惊得个个六神无主。

  这个当口,郑铎沉吟片刻后开口道。

  “我这倒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做了。”

  “哎哟哟,我的会长、我的谦毅兄,您就快说吧,兄弟们这身家性命可全在那些地、粮上面呢。”

  哀急声中,郑铎面视众人,沉声道:“烧粮仓!”

  正堂之中,鸦雀无声。

  自古以来,主动纵火烧粮这种事,可谓是闻所未闻。

  “就算烧了粮又如何,加价卖粮就犯了国法,要杀头的。”

  大米商还以为郑铎是打算囤积居奇,搞饥饿营销的手段,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开什么玩笑,粮价下贱,无非就是家财损失惨重,但通过烧粮来加价兜售,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到鬼头刀下,家产还要充公,一家老小下半辈子连着落都没了。

  “烧粮只是为了刺激卖粮,而不是为了加价。”

  郑铎解释道:“现在兜售,你就是降价卖,我们这些有能力吃下来的商人不会买,而老百姓日常所用是吃不下你仓库里那数以百万石储粮的,所以,你起码亏八成,现在烧掉一半,放出风声说粮食紧缺,入了冬后广东粮价很可能会上行,刺激百姓以现行价迅速买入,盈利或许不能够持平你烧掉的那一半,但可以弥补三成。

  如此通算下来,你们的损失,最多两成,两成和八成相比,你们自己选。而且只要不涨价兜售,就不算违反国法,不是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

  没人知道印度的粮食到底有多少,也没人知道朝廷拉回来如此海量的粮食打算怎么处理,江南数省的官仓那是肯定装不下的,酿酒也用不完,粮食曝天而放,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毁坏,谁也不敢保证,朝廷会不会直接将这批粮食无偿性投入市场。

  一旦到那个时候,各大粮商就势必全体玩完。

  “罢了,只好如此了。”

  一众米商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开始快速的盘算起来,最后也确实感觉眼下只有这般是最好的办法,便纷纷跺脚,咬牙认投。

  而就在广东商会一群商人通宵达旦商量对策后的不久,广东各地粮仓纷纷走水,燃起了滔天大火。

  这把火,直接把严震直烧进了皇宫,这位浙江曾经的粮长连夜跑进皇宫求见朱允炆。

  “他深更半夜的来找朕做什么。”

  朱允炆在熟睡中被吵醒,心情委实有些恶劣挥手:“朕睡下了,让他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伺候的小宦官躬身领命离开,不多时,乾清门外响起了一阵阵震耳的钟声。

  胆大包天的严震直,竟然敢深夜敲钟!

  “反了他还。”

  朱允炆有些面色不虞,但也由此可见,必是不得了的国家大事,只好强忍着倦意,起身穿衣,并派人把严震直召了进来,而后者的第一句话就让朱允炆面色大变。

  “陛下,乾坤颠覆的弥天大祸就在眼前。”

  第四百二十五章:大明巨变(二)

  深夜皇宫这一声惊雷炸响般的钟声,吵醒的何止是朱允炆一个人,静谧的长安街顿时家家挑起了灯火,紧跟着就是一阵人仰马翻般的跑动。

  杨士奇在惊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穿戴官服,而后命下人准备车马。

  “今天在文华殿当值的是解大绅,他这人,应该不会敢撞钟。”

  走出府门,杨士奇向西而看,一条街几乎家家户户的在京大员都跑了出来,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陛下登基御极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除跨年外的敲钟,必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夏元吉走过来跟杨士奇打了声招呼,眉关紧锁:“谁去面的圣?”

  这会的功夫,杨士奇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包括五军府的勋贵武将也凑了过来打听消息,大家都在好奇。

  “没看到震直。”

  还是王谦说了一句,大家伙才发现,工商大臣严震直到现在没露面,那这入宫面圣的人自然便确定了下来。

  “见过燕王。”

  这个时候,朱棣也打府中走了出来,一行人拱手见礼。

  “出什么事了?”

  朱棣皱紧眉头看向杨士奇:“眼下我大明国内国外,无一处不在高歌猛进,凯歌报捷,怎得突然连深夜撞钟这种事都闹了出来。”

  乾清门外那口钟哪里能是随便撞得,撞了钟,就代表必须面圣,不管皇帝在做什么事都得露面,而要不是事关国家基业江山的大事,那就成了耍皇帝。

  杨士奇摇头,而后说道:“我等也不知,不过估计很快陛下就会传召,入宫便知晓了。”

  果真,很快就有一阵脚步声自东响起,逐渐靠近,以杨士奇为首的一众人便整肃起冠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也顷刻间消弭。

  不出大家的所料,这么大的事,皇帝一定会召集群臣。

  “陛下口谕,召几位阁老入宫。”

  传旨的太监驻足尖声喊了一句:“其余诸臣工,早歇睡下,明日一早赴奉天殿开大朝会。”

  看来,确实是出大事了。

  四人都心下一沉,对视后匆匆向皇宫而去,一路被直引入乾清宫,等四人赶到的时候,正殿之上,朱允炆、严震直、解缙三人都在。

  见罢了礼,朱棣便抢先开了口。

  “陛下,出什么事了?”

  “让严卿来说吧。”

  朱允炆捏着眉心,看起来,精神头很是萎靡。

  几人便都看向严震直,后者叹了口气,沉声道:“今晚,浙江工商联的主官给我写了封信,说浙江几大粮商联合起来,把各自商仓里的储粮,都给烧了。”

  “烧粮?”

  夏元吉的反应最是激烈:“浙江这是好日子过的太久,把脑子给糊住了不成,国朝才刚有几年富裕日子啊,就算粮仓储存不下,也可以贱价卖给百姓,或者拿去酿酒,怎得就这般给烧了啊。”

  “会不会,是这些商人想要趁机抬价,赚百姓的钱?”

  王谦提出了质疑:“如果是如此,那该抓的抓,该杀头一律杀头。”

  严震直苦笑摇头:“如果是如此还好办了呢,他们烧了粮,但粮价仍然控制着,连一文钱都没有涨,甚至还降价去兜售。”

  商人烧的只是自己的粮食,又不是官仓的储粮,而且烧完之后更没有将剩下的粮食抬价售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触犯法律。

  “不用猜了,一定是地方知道了印度的事。”

  杨士奇开了口:“他们担心印度的粮食抵达之后,会导致市面上的粮价迅速下行,甚至一文不值,所以才行此事,以此来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损失。”

  一旦印度粮食抵进泉州,那这群粮商就会直接完蛋,怎么都是赔钱,而烧粮食,最多赔一半。

  就在这时,殿外又跑进来一名小宦官,手里捏着一份奏本。

  “陛下,通政司送来的。”

  双喜接过,本打算转递朱允炆,就见后者扬手:“拿给杨阁老看吧。”

  杨士奇双手接过,匆匆撕开观瞧,面色大变。

  “诸位,半月之前,广东各大粮商的储仓也失了火,两百多万石粮食被付之一炬。”

  “败家、造孽啊。”

  夏元吉扶着心口破口大骂:“当年,倘使太祖爷家里能有一口余粮下锅、倘使这江南江北不饿死百万饥殍,都不会有我今日之大明。

  即使到了今朝,西南西北多少百姓无米下锅,饥肠辘辘的等着哪怕一口糙米稀糠,而浙江、广东这些混蛋,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烧掉数百万石的精粮,如此糟蹋粮食,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扒皮抽筋。”

  “他们没烧错。”

  这个时候,朱允炆突然开了口,让所有议论诘责戛然而止。

  “不仅他们要烧,咱们也要烧,而且要比他们烧的更多。”

  夏元吉傻住了,几人都没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有严震直叹了口气。

  “不烧粮,这天下就完了。”

  “刚才严卿谓朕言,说咱大明有乾坤颠覆的大祸,朕深以为然,不仅是乾坤颠覆,甚至可能是亡国之祸。”

  朱允炆走下御榻,就近坐到了几人旁边,近距离的说起其中的缘由来。

  “我大明丁口中,有六千多万是靠地吃饭的百姓,他们的生活质量好坏,取决于每年打下来的粮食能卖多少钱,而一旦印度的粮食输进来,他们就算去卖粮,也没人会收粮了。

  粮食已经不单单只是价格的贵贱问题,而是直接成了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的产出,粮食卖不出去,老百姓只能自己留着吃,但他们也就失去了换取钱财的途径,没有钱,买不起盐、油、酱醋都物,更别提买衣服、买其他物件了。

  长期不吃盐,人可是会死的。

  长此以往,百姓就会‘逃离’土地,不事生产耕种,六千多万百姓无所事事,而我大明又没有其他的地方收容这些百姓,就全成了流民,到那个时候,我大明就二世而亡了。”

  后世,食品有一个所谓的保质期制度,这点大家都知道,但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保质期制度的前身。

  在东印度公司第一批粮食输送回约翰牛本土后,导致了一大波农场主的破产,同时,也使无数靠地为生的自耕农纷纷逃离生产,土地开始荒芜。

  这个时候,约翰牛制定了一项政策,所有被储存的粮食、面包、黄油等食用品,超过一定期限就必须销毁,实际上这批粮食真的是变质而无法食用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是规定把它们强行定义成了过期食品,从而进行了销毁。

  这就是保质期制度的前身。

  无论是约翰牛本土还是在东印度公司,每年,都会有超过上千万吨计的粮食被销毁,一吨大约是十二三石左右,也就是上亿石的粮食。

  “是朕考虑不当,才出了这么大一个隐患祸事,好在咱们发现的早,恶果还没有种出来。”

  朱允炆开口表扬了严震直的及时汇报,谓众人言:“我大明还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也不具备完全消化这批粮食的能力,更不具备将数千万自耕农脱产后的转化能力,这个时候,一旦破坏完全成熟的粮食产销系统,那就真的是乾坤颠覆。

  朕的打算是,今年印度这批粮食不要带回来,直接拉去台湾,焚毁掉。”

  “陛下,这可是数亿石粮食啊。”

  夏元吉差点当场猝死,哀声道:“洪武朝三十一年的粮赋加在一起,也不过这般的数字罢了,就这么,全烧了?”

  “烧!”

  朱允炆没有丝毫的心疼,甚至连面色都没有变化:“不仅今年烧,明年也要烧,每年只要消化不了的,就全部烧光,一两都不留。”

  “那陛下,为什么不把这些粮食输送到西北、西南呢?”

  夏元吉还想争取着保留下一点:“眼下甘肃地区、滇贵两省,仍有数十万百姓饥贫交迫,咱们留个一千万石下来,养活这三省绰绰有余,岂不使天下百姓,齐诉陛下仁义?”

  “维喆。”

  朱允炆还没开口,杨士奇已经先对此做了解释:“汝岂不闻不患寡独患不均之言,肃云贵三省,百姓受制于地力贫瘠而难以果腹,朝廷以工代赈,组织百姓通路建厂、开采矿山,如此尚可使百姓有钱买粮,勤劳工作。

  而一旦无偿赈粮,则使民怠工懒倦,肃云贵三省就再无进步发展的动力了,而且天下诸省观之,百姓便知,即使他们不种地,朝廷也有能力供养他们,谁还愿意继续整日埋头撒汗于田垄之中呢?

  如此一来,事态又回到了流民遍地的情况,大量百姓开始逃离田亩,这是取祸亡国之道。”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印度呢?”

  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看向提出这个稚嫩看法的解缙。

  后者顿时闭嘴,心知自己是说了一句无知的稚言。

  “若是你每天给一条狗一根骨头,给了九十九天,第一百天的时候你没有给它,它会冲你狂吠。

  而同样是一条狗,你每天喝骂它,但第一百天的时候给它一根骨头,它会冲你摇尾巴。”

  朱允炆讲了一个道理浅显的小故事:“我大明消耗不了这些粮食,咱们就少征印度的税,让印度百姓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等到咱们大明有能力消耗这些粮食的时候,再想征这笔税,印度的百姓还愿意吗?

  所以,咱们要把这些粮食拉走,不能留在当地,即使烧,也不能留在当地烧。”

  “那解决办法呢?”

  总靠烧粮来维系国内的粮食产销体系稳定也不是长远之计,夏元吉一想每年都烧掉上亿石粮食,就感觉一阵头晕眼花。

  “先征地。”

  严震直接过夏元吉的问题,开口道:“朝廷出面征地,促使百姓离开土地从事其他的工作,使得日常生活中的所需用品产量增加,一步步将自耕农变成手工业者、工匠、纺织工人、养殖者,一步步释放大量的农业生产力并将其转化为其他产业生产力。

  包括扩产酒坊,使得粮食的消耗用途、用量变多,需求量加大,就会使得粮价稳定甚至是上行,自耕农的收入提高,而生活中其他消耗所需的价格变得廉价并不断下行,包括酒水、盐油酱醋、日用工具、肉食品,等那个时候,我大明几千万老百姓就都过上好日子了。

  直到由印度、暹罗等产粮地输送进我大明的粮食开始无缝对接本土粮食的产销体系并趋于稳定后,那个时候我想,我大明的百姓甚至可以过上顿顿有肉的生活,即使不能如此,但想吃的时候,也不会抠抠搜搜的拿不出钱来。”

  拥有一个殖民地对殖民国的好处无疑是巨大的,但对殖民地的要求也格外的高,必须是高质量的韭菜地,一般的韭菜甚至是反抗性的韭菜,就失去了作为殖民地的价值。

  约翰牛本土的工业革命如此顺利,得益于东印度公司的横征暴敛,进而使得整个本土国民生活在一个低物价成本的相对舒适环境。

  因为生活质量好了,生存压力不复存在,老百姓们脑子里就会诞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有精力去加以实验实现。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各种手工业的繁荣兴起,比如钟表行当。

  老百姓们开始有闲心精力去研究发明一些在以往生存中压根不需要的小物件,而不是整天埋头于田垄之中,挥汗如雨的进行刨食。

  占据一个印度,可以使整个大明天下在未来几十年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在各个方面慢慢发生的,最后,量变引发质变。

  而在这个巨变之前,有不可避免的一个阵痛期。

  值得庆幸的,是严震直及时发现并向朱允炆做了汇报,要不然,一旦几千艘海船进入泉州,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自耕农就会直接破产,那将会对这个国家,造成多么巨大的伤害。

  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有一天,大明一半的百姓脱离农业生产,而成为其他各行各业的生产者和工人,届时大明的国力,就可以轻松吊打全世界了。

  一百个聪明有技术经验的工匠或许推不动科技跃迁,但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呢?

  只要好的韭菜地足够多,大明甚至有机会,在十七世纪就达到二十一世纪的生产水平及科技层面。

  严震直和朱允炆携手为大明的未来勾勒好了一个恢弘璀璨的蓝图,这份蓝图基业也大大刺激到了内阁其余众人。

  谁都没有任何意见了。

  “四川自贡有盐井,一直没有得到大力的发展,究其原因,在于人力的不足和开发、运输等方面存在问题,既然要征地,转化生产力的方向,臣建议,先在四川做试点,同时指令工部对自贡盐场周遭的地理困难问题进行解决。”

  杨士奇的提议让朱允炆频频点头:“咱们现在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求快也要慎重,四川百姓数量不多,拿来做第一个试点确实可以。”

  “先四川后云贵,转而山西、陕西、河北,由这些地方往内陆逐步推进,最后动河南、河北、江南等农业大省。”

  内阁几人很快就此事拟定了新的国策,朱允炆点了头,这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陛下早些歇着,保重龙体啊。”

  双喜小声嘀咕了一句,朱允炆这才注意到在这个时候,殿外甚至已蒙蒙亮。

  “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开大朝会了吧,哪还有歇的功夫,再议议,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细节需要补充的地方,事关数千万百姓生计,不可轻易慢怠。”

  君臣几人俱都苦笑,干脆各自添上一杯浓茶,就这项国策的一些细节继续讨论起来。

  能有一个多时辰,殿外已是彻底天光大亮,浑身酸痛的朱允炆伸了一记懒腰,带着几个跟他一般无二却精神抖擞的阁臣,迈步往奉天殿而去。

  第四百二十六章:大明巨变(三)

  这一天的大朝会显得有些压抑,一大帮子京官上朝之前都在议论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直到朱允炆一脸带笑的坐上金椅。

  “一个个怎么都沉着脸。”

  朱允炆敏锐的觉察到殿内的气氛有些低迷,便笑着打趣道:“看来昨夜严卿敲钟一事,吓着诸位了,严卿啊,你下了朝得请大家伙吃顿饭,压压心神。”

  “陛下所言极是,臣惭愧。”

  君臣二人一打趣,殿内的气氛就活泛了不少,不过大家仍好奇心满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唉。”

  朱允炆叹了口气,说道:“大家都知道朝廷在印度打了胜仗,缴获了无可计数的战利辎重以及粮秣,朝廷为此,还调遣海船过去装载,但谁知,这批粮食大多都已腐烂发霉,变质无法食用,严卿得知此事后这才匆匆寻朕。

  唯恐这批粮食进入我大明后,被百姓误食而伤及健康,所以朕下了令,要把所有无法食用的全数烧尽,数量大约有一两千万石吧。”

  真实的情况自然不能说,老百姓不是杨士奇、严震直,他们不会想到这批粮食进入后的危害,只会看到朝廷烧掉数以亿计,那朝廷在百姓,尤其在西南西北两个地区百姓眼中,成什么样子了?

  不得已,朱允炆这个皇帝只好出面撒这个谎,当然,后面背黑锅的事会有严震直来顶。

  即使把数亿石的数量谎报到一两千万,朝堂之上也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心疼的呼吸困难。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

  “不提这些伤心事了,一提起,朕这心里也难过。”

  赶紧把这事岔开,朱允炆轻咳一声,说起了正事。

  “这印度已定,将来每年往来输送我大明国内的粮食怕是要如山似海,朕恐粮多伤农,反害了百姓,所以打算暂时性退耕,征收一部分土地,不过征收土地,事关百姓民生大计,自古民无地难活,土地情结严重。

  杨阁老给朕提了个建议,先于四川进行试点,四川民少,征地之事不会伤害到过多的百姓,便是后面出了问题,以朝廷之力,自然也能赈抚过来,所以今日朝会,朕和内阁这边有些事要交代下去,望诸部知悉后,尽快拿出相应的施政章程。”

  几十号人纷纷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这都已经成了每次大朝会的必备流程。

  所谓大事开小会,许多国家大事朱允炆和内阁拿定主意后,大朝会的作用就是一帮子人边听边记,然后退朝落实。

  插科打诨、闻风奏劾、口水大战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工作效率增加了不少。

  “第一件事,工部派专员赴四川自贡盐井,研究一下如何进行扩产,朕和内阁的要求,是要使自贡的盐产量,达到现在产量的十倍以上,保证肃川云贵四省可以实现,食盐自给自足,扩建需要多少的盐井工人或者需要解决哪些外在客观的困难,工部出个书面的调查,交给内阁。

  第二件事,四川暂时性退耕,计划退耕田亩数为五到八百万亩,这些田地由国家出面征收,不过要记住一点,告知四川布政使司衙门时要着重提及这是暂时性退耕。

  退耕给百姓两种补偿方案,一是一次性补偿,按照市价的标准增加两成进行购买,二是每年每亩地给予二两银子。

  第三件事,皇商、户部合资兴办酿酒坊。

  第四件事,户部牵头河南、河北两地,兴办养殖场。

  第五件事,教育部要提速增开学堂,计划为五年一千所,学堂管饭由一日一餐改为一日三餐。

  第六件事,全国各盐油酱醋、手工业坊等生产单位一律免税,所有营利不再征课税,各省市场专课税亦暂时停征。

  第六件事,户部走银行贷一个亿投入现行商市,高价采买蔬菜、瓜果等经济农作物。

  第七件事,总参向民间冶铁坊、冶工厂购买一批诸如盔甲、刀斧弓矛之类的常规军备。

  第八件事,户部今明两年实行赤字经济政策,朝廷的开支用度,必须超过预计岁入的三成以上。

  第九件事,朵甘地区、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五地,自今日始至建文十六年止,所有粮赋全免。

  暂时就先这些,后续随着时间进程发现新问题时,咱们再进行补充更正。”

  朱允炆交代下来的九件事,让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这任何一件事拿出来来看,都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了。

  朝廷在印度,除了粮食以外,到底还缴获了多少战利?

  他们当然不知道,北德里苏丹国这么多年来,横征暴敛积存了多少黄金。

  就眼下户部专员抵达印度后清点的数量,就已经是大明国库内所有黄金储备的数十倍之巨了。

  这马大军的队伍还没南征实现一统呢。

  四川因为是试点省,也是这次朝廷给优惠政策、力度最大的省。

  朱允炆和内阁是下定了决心,这次尽全力,实现将四川一半的自耕农转型,而如何实现,就在于朱允炆交代的第六、第七件事上。

  四川的自耕农在退耕后,可以从国家获得一笔高昂的补贴银,相当于都成了拆迁户。

  而拿到钱之后,这些百姓可以从事其他领域的生产行为,可以搞手工作坊、搞果蔬种植,若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也可以把钱存起来,自己去扩产后的盐井当工人。

  要是再有些本事,养殖大熊猫也算是一赚钱的营生。

  这小东西楚王好细腰,连朱允炆这个皇帝都在宫苑里养着,南京达官显贵、王公将相家里养的不在少数,一只从四川买来的,怎么都得几千两银子。

  至于朱允炆交代的第三、第四、第五件事,就是开始为粮食的消耗找办法了。

  酿酒、养殖是耗粮大户,而兴办学堂,提供一日三餐,就是大量制造脱产群体,并使这一群体得到优质的教育,将来可以成为新大明社会中的中流砥柱。

  这些事林林总总下来,严震直为朱允炆算了一笔账,朝廷要储备一千五百万石左右的粮食用来应急,这让夏元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不少。

  能少烧一些了。

  对印度粮的处置,朱允炆的态读很明确。

  那就是留给应对大明国内转型时需求的消耗,能消耗多少,就保留多少,多出来的才会全部烧毁。

  直到大明国内可以完全消耗后,才会停止这一在夏元吉眼中极奢败家的行为。

  这些议项在交代下去后,很快中枢各部就纷纷拿出了具体的施政计划,报至内阁获批,然后,便是一支百人队伍,浩浩荡荡的离京赶赴四川。

  一场关切到大明这个老大帝国彻底转型的国家变革,就此拉开序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大明巨变(四)

  四川、成都。

  这里是天府之国的核心治所,坐落于四川这个省包括整个西南鲜有的一处平原之上,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跟江南所谓的鱼米之乡的百姓一样,几千年来,世世代代靠着耕种为生。

  王朝更迭、时代变迁,都从未影响过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安定祥和、男耕女织。

  李三就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农夫中的一员,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到了打粮的日子,规规矩矩找到村长处去交赋,然后回家跟自己媳妇开心的造孩子。

  但今天,李三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了。

  他跟村里的好友一道押着粮食入城,寻思着卖了钱,买一斤肉回家开开荤,而当他赶到就近的米铺时,发现后者门前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无数跟他一般无二的农夫,都赶着车、挑着担的站在门前。

  “出什么事了?”

  李三在人群中发现了邻村的街坊,忙拉住询问起来。

  “米铺说今年不收米了。”

  李三当时脑子就懵了:“你说啥子?不收米,那咱们这粮食卖给哪个哟。”

  “可不是嘛。”

  “这家里老娘害了病,就指着卖粮买副子药呢,不收粮,不是逼人去死吗。”

  有一年轻的小伙都快急的哭了起来,看着脚下两大口袋口粮痛苦不已。

  每年进城卖粮,大多都是同村一道入城,虽说这些年地方劫匪路霸打掉了不少,但上山发财的袍哥还是有的,大家伙抱团入城也能保个安全,一代代如此早成了习惯,所以小伙一急了心,身旁沾亲带故的都跟着声讨起米铺的不对来。

  “各位各位,不得了哇,不光这里,全城的米铺都不收了。”

  有人匆匆跑来,一开口就报了一个大噩耗。

  “不用想了,一定是这群无良的奸商串通好了,想着压粮,等咱们急了之后,好趁机压低粮价收咱们的粮食。”

  一老头见多识广,站了出来:“这种坏心肠,这么些年来,老子见的多了,他们想压价,咱们就偏不降。”

  “嘁。”

  米铺门口一伙计不屑的嗤了一声,面色嘲弄的说道:“老东西莫拿自己当个人物,还就告诉你,别说你不降价,就是你拦腰砍一半下去,这粮,我们都是不收的。”

  “你说啥子。”

  “就是,凭什么不收粮啊。”

  顷刻间,无数如李三一般无二的农夫,纷纷在城里闹了起来。

  “凭什么不收我们的粮食。”

  大家伙联合在一起,于各大粮商的门口叫嚷,喊着要见当家的掌柜,但他们注定是无用之功。

  因为此刻成都各大粮商,都齐聚布政使司衙门开会呢。

  今年初才履新就职的左布政使邝奕和,亲自接见了这批粮商。

  “前些日子,列位就开始拒绝收粮,甚至本官还知道,个别人甚至偷偷倒粮、毁粮。”

  邝奕和笑眯眯的说着,却让一大帮子粮商额头冒汗。

  “藩台大人容禀,我等哪有这个胆子毁粮啊,都是下面人不小心,导致这粮仓出了问题,粮食有损,我们的心也在滴血啊,但因由出在我们自己身上,也只能认下了,所以我们大家伙,那是一个涨价的都不敢。”

  有粮商迎着头皮站起身回话,而后就看到邝奕和摇头失笑。

  “本官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也知道你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咱们四川离西南近便,很多的消息早都传过来了,你们担心的,无非就是那批如山似海的印度粮,对吧。”

  邝奕和语带嘲讽的说道:“本官还知道,不仅咱们这,包括广东、浙江、江西、南直隶、河南这些地方,都出现了私自毁粮的行为,目的,就是在这批印度粮抵进我大明之前,快速将各自库仓内的储粮兜售一空,降低自己的损失。

  可是诸位可能不知道,这批印度粮到不了咱们大明了。”

  一众粮商顿时齐齐色变。

  几千艘海船的粮食呢,邝奕和却说到不了,难不成全沉海了?

  “这批粮食腐烂变质,人食用会有生命之危,内阁着人清查了一番,尚可使用的保留下来,供酿酒、养殖所用,余下的,已经全部被烧了。”

  粮食,全烧了?

  所有粮商彻底呆滞,而后便是心痛如绞。

  早知如此,大家伙为什么要毁自己的储粮啊。

  白花花的银子啊,就这么全打水漂了。

  有无法接受现实的,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朱允炆亦或说内阁,没有处置各省烧粮的粮商原因,因为他们已经自己‘惩罚’自己了。

  所有想着利用获取信息不对等地位割老百姓韭菜的商人,到头来全是在自己割自己。

  谁能想到,朝廷那么有魄力,把如此海量的粮食全部付之一炬?

  而真正让这群粮食绝望的,是邝奕和接下来的一番话。

  “本官还知道,列位前些日子一直在遍寻门路贱价卖地,颇多建树,前后卖了得有几十万亩吧,告诉各位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内阁的行文前日到了成都,要求我四川布政使司在今明两年,征收五到八百万亩田地,进行暂时性退耕。

  而持有土地田契者,可以从朝廷这里获得补偿银,至于补偿的力度,那是非常大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看到这群商人一个个哀嚎遍野的德行,邝奕和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寻常日子里,这些商人各个人五人六的,仗着兜里有钱,一天到晚招摇过市,纸醉金迷的,现在全部玩脱,哪个不是财富缩水一大半,全便宜那些买地的百姓了。

  “本官找你们来,可不是为了单纯的笑话你们,本官打算拉你们一把。”

  笑话也看了,心情也舒畅了,邝奕和便开门见山的说道。

  “本官知道你们手里还有不少的田亩,由布政使司衙门全部吃下,虽说政策是高于市场价两成,但作为惩罚,本官现在最多给你们提高一成,想必可以弥补一些你们各自的损失。

  不过本官亦有要求,那就是你们现在各大米铺立刻放开收粮,不能使百姓因为焦急脱手出售而贱价兜卖的情况发生,谁要是祸害百姓,那可就别怪国法无情,本官要你们脑袋了。”

  一众粮食相顾对视,便面向邝奕和疯狂点头。

  眼下能赚一点是一点,万一这邝奕和反悔,转头从百姓手里买地,他们这些粮商,连最后一点回本的机会都失去了。

  病急乱投医的一众粮商再不疑有他,纷纷脱手了自己手中的田契,而后神色匆匆的离开布政使司衙门,开始各自的收粮买卖。

  等这群大腹便便的粮商离开后,邝奕和才开怀大笑起来,但其身旁的师爷却有些迟疑的开口说道。

  “藩台,内阁行文是提高两成,咱们溢价一成来收,我怕届时户部清吏司的官员会多想啊。”

  批两成发一成,保不齐户部怀疑四川在这其中中饱私囊。

  “本官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

  邝奕和毫不在乎的摆手:“富裕出来的一成,咱们在其他地方补贴给老百姓,既然朝廷把钱批下来了,那就没打算要回去,这次拒收事件,百姓损失不小,应当酌情补偿一二。”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师爷挑起了大拇指,邝奕和谦辞,拱手向东。

  “要说爱民,也都是皇上的天恩浩荡,我等臣工,左右不过沾了些许微末之光罢了。

  不说这些了,眼下内阁指导退耕工作的督办组也来了,你通知户房的主簿来一趟,咱们跟督办组一道,尽快拟个退耕的章程出来,民生大计,切不可久搁慢怠。”

  就在成都城内各大粮商开始放开收粮之后,在成都府衙的门外,一块新的匾额挂了上去。

  “大明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

  第四百二十八章:四川之变(一)

  天色擦黑的傍晚,李三垂头丧气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处由两间简陋石瓦房组成的蜗居。

  家里的婆娘这会正坐炕头上做鞋,看到李三进屋,便问了一句。

  “整饭没得。”

  “吃锅咯。”

  李三闷声应了下来,实际上他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但他懒得说,从怀里掏出一叠铜票扔到桌子上,翻身上床发起了呆来。

  见了钱,女人也不管李三到底是不是真吃了饭,匆匆下床就拿起钱点了起来。

  “一、二、三、……十五,才一千五百文?”

  女人顿时不干了,拿着钱又数了一遍,确定是这个数后便跑到李三床前,揪着后者的耳朵不依不饶起来。

  “赶车卖了大几百斤粮食,才卖了一千五百文,你是不是拿钱逛窑子去了。”

  “神戳戳。”

  李三一把打开媳妇的手,冷哼一声:“眼下粮价就这样,爱要不要,不信,我把裤子脱了给你你验一下。”

  见李三还真打算脱衣服,媳妇气乐打了李三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去年还能卖个小两千文呢,眼下一年比一年便宜咯。”

  李三没接茬,两眼呆呆的看着房梁,突然一把坐了起来,把媳妇吓了一跳。

  “这样下去可不行,本来还想买斤肉回来开开荤,哪里吃得起。”

  人穷思变,李三负着手在不大的屋子内来回踱步。

  “你不知道,今天背时的很,差点连这一千五百文都没拿到,城里的米铺都不收粮了,我看呐,明年估计更不值钱。

  不行咱把地卖了吧,拿了钱进城,你会做鞋,我会点泥瓦活,给人做工修房子,也比种地挣得多。”

  “不得行。”

  听李三说要卖地,媳妇当然不愿意,摇起脑袋来。

  “地得给娃留着,将来管他怎么着,有地在就有粮食吃,饿不死,没了地想娶个婆娘都难,不得行。”

  见媳妇反对的态度坚定,李三没辙,干脆一摊手也来了气。

  “那今年没得好日子过咯,就这一千五百文,你看着花吧。”

  说完,自个气呼呼的坐到凳子上念叨:“茶馆里说书的就会冲壳子,说什么粮价越低说明日子就过的越好,咱们大明朝比贞观年的粮价还低,老百姓日子就都好过的很,好个屁,一口肉都吃不起。”

  媳妇没了话,任由李三在那念叨,半晌才开口。

  “家里不还养着几只鸡呢,要不明天杀一只?”

  “不吃。”

  李三摆手:“还指着下蛋给两个娃补身子呢,杀不得。”

  紧紧巴巴的生活成了常态,夫妻两人都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也不舍得点蜡,早早便入了睡。

  后面几天,李三天天盯着头顶飞过的飞禽咽口水,心想着自己要是神射手就好了,射下几只来,也能祭一祭五脏庙。

  他还在发呆,村道上响起一阵阵敲锣声。

  “村口集合,村口集合。”

  被吓了一跳的李三小声骂咧了几句,但还是站起身,跟着左邻右舍一样不明就里的爷们往村口跑,不少人还以为是跟别的村出了什么扯皮的事要打架呢,还抄起了家里的棍子、锄头等物件。

  结果跑过村口,李三才看到,有个衣着不算华丽,但气势岿然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全村唯一一张太师椅上,而这张椅子的原主人,村长老李头正站在男人身旁小心翼翼的躬着身子,脸上随着男人不时的低语而不时赔上几丝笑。

  “来了官咯。”

  李三等人心里都顿时恍然,那些手里拿家伙的更是吓得赶紧把物件扔到地上,生怕被看到,定一个冲撞官差的罪名拿进衙门吃板子。

  “都来齐了?”

  “差不多,差不多了。”

  村长垫着脚眺看一圈,转头又躬起了背:“估计也就能有几个没在的。”

  “行吧,回头你们等其他人回来后通知一声就成。”

  中年男子也没有多耽误,从腰间束带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开来,是一篇公文。

  清清嗓子,男子大声读了起来。

  “建文十二年九月乙丑,大明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关于督办四川成都府倚郭及其附属各县田亩退耕相关事宜的通报。

  自建文十二年十月始,四川成都府倚郭及其附属各县,凡拥有自耕土地之百姓,皆可至成都城内的退耕督办司,将其所拥有的自耕田退还给督办司,督办司将会按照当前成都地价的价格,溢价两成收回。

  如有不愿一次性退还的,可选择期限制抵退,按照每年每亩地二两银子领取抵退补偿。

  此公文致四川布政使司衙门。

  大明户部尚书祁著、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司丞周维文。”

  男人说完之后便把这纸公文收了起来,并且有些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有不懂的,抓紧把问题提出来,本官还要去其他地方通知呢。”

  成都府下辖那么多县,人手紧张,几乎是一人负责一个县的通传工作。

  男人在不耐烦,但李三这群村民可就炸开了锅。

  朝廷这是要收他们的地?

  当年朝廷的王师入川赶走蒙元人,把土地重新丈量分给他们,这才过去多少年,朝廷就打算收回去了?

  虽说不是白收,朝廷也愿意给钱,但钱那玩意早晚会花光,哪有土地来的实在。

  有土地情结严重的立马就高声反对起来,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但也有脑子灵光的,比如李三。

  “大人。”

  李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大人刚才说除了一次性退还外,还可以选择抵退是吧,一年一亩地给二两银子?”

  男人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但李三有些不信。

  “大人,一亩地一年才有多少产出,就是全卖了,以现在的粮价也卖不到一两银子,朝廷能给二两?”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绝大部分村民才回过神来。

  刚才光顾着想收地的事了,竟然把后面这个选项给忽略掉,李三说的对啊,一年一亩地给二两银子?

  那谁还种地啊,把地抵退给朝廷,年年躺着吃这笔补偿银,他不香吗?

  男人也惊了一下,忙又取出公文来看,发现上面确凿写着一年一亩地二两银子的补贴,便点头应了下来。

  “没错,公文写的,确实是一年二两银子。”

  “我抵了!”

  男人这边话音刚落,李三马上兴奋的做了第一个认投的,他挤开人群跑到最前面:“在哪画押?”

  这天大的好事,哪能放过。

  一看李三抢到了第一位,村民们个个都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生怕晚了一步,家里的地抵不出去。

  “刚才本官不说了吗,等到了十月份,你们去成都城,这退耕督办司就在成都府衙办公,拿着田契到那里就可以办理了。”

  男人有些火烧屁股,他突然发现这道补偿措施似乎有些失算的地方,便撂下这句话匆匆离开了。

  要赶回去通知一声,要不然,这耕虽然是退了,但得养活多少懒汉子出来啊。

  男子虽然离开了,但李三等人还是激动的不得了,摆起龙门阵就热聊起来。

  “朝廷仁义,皇帝老子仁义啊。”

  这会也没人说朝廷收地不地道了,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抵一年地换二两银子,谁家没有个三五亩,这般算下来,好家伙,小十两!

  这种热闹开怀的场面,就差一条横幅,上写着:

  屋墙一扒,帕拉梅拉;房子一移,兰博基尼。

  如此一来,才算是应了景。

  不提李三这群准动迁户的欢呼雀跃,单说心事忡忡的男人回了成都,便径直去寻了退耕督办司的司丞周维文,并把方才所听得的话说给后者。

  “一年一亩给二两,这不是养一群懒汉出来吗?”

  周维文也挠起了头,拿起公文细细观瞧起来,有些捉摸不定。

  “难不成,是内阁说错了?这补偿给的属实是有些高了。”

  俩人都拿不定主意,干脆直接找到了邝奕和这位四川的左布政使。

  “如此退耕,国朝遍养数十万懒汉,这跟陛下意欲迁民转产的指示精神相悖啊。”

  邝奕和也傻了眼,未曾想过会出现这般情况,良久才嗫嚅的开口。

  “你们说,会不会是祁部堂不太清楚眼下粮价和百姓的收成,所以给陛下提错了?”

  本来邝奕和是想说是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不察民情,但话到嘴边,果断把锅甩给了祁著这个户部尚书。

  皇帝洞悉寰宇,御览乾坤,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皇帝不知道的事。

  一定是祁著这个户部尚书扯把子蒙蔽圣听!

  周维文觉得很有可能,便更加纠结了:“可是,这公文我们已经宣读过了,朝令夕改,朝廷的公信力何存?”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政策还没施行呢,反倒是先出了问题,暴露了南京中央对偏远如四川地界具体情况在尚不清晰、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贸然颁施政策导致的不合理性。

  “改肯定是不能改的。”

  邝奕和蹙眉摆手,他知道,眼下这个问题需要他这个左布政使来拿主意,要么就装不知道,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钱,又不是他邝奕和的家底子。

  但邝奕和今年才多大?

  四十出头啊。

  作为洪武三十年的进士出身,邝奕和可是正好经历了两帝更替的时期,他还没来得及在翰林院完成传统文化的深造,就经历了那场批孔倒儒的风波。

  紧跟着下放四川,一步步,读着《建文大典》、《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邝奕和是懂朱允炆这个皇帝的。

  皇帝这次对退耕的批示,就是迁民转产,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养一群懒汉出来。

  那么,这条抵退耕地的补偿条款就是不合理的。

  装不知道固然省了心,但万一这事确实是皇帝疏忽大意了呢?

  这事,是个机遇。

  邝奕和的心里神思电转起来。

  赌一次?

  赌自己能不能猜对皇帝的心思,赌对了,平步青云,赌错了,仕途告终。

  越想越纠结的邝奕和干脆站起身,在周维文两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来回走动。

  猛抬头,邝奕和看到了明堂上高悬的朱允炆画像。

  脑子里先想起来的,却是许不忌这位吏部尚书。

  赌一把!

  邝奕和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政策既然宣读了,就断然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但咱们要补充一句,抵退的补偿金只给五年,五年后,土地自动按彼时市价卖给朝廷。”

  周维文有些紧张,随意改变皇帝跟内阁共同加印的政策行文,这也太、太大胆了吧。

  “怕什么。”

  邝奕和不知道是在安慰周维文还是在安慰自己:“公文上不是明确写着呢吗,以四川为试点,什么叫试点,试点就是要敢于发现问题、指出问题、解决问题。

  试点要都是一帆风顺、皆大欢喜,那不就是陛下多次点名的唯上政策了吗?

  中枢的政策下达,是不是真的合适,当地要勇于提出不合理的地方,这样中枢才能去斧正完善,一味的唯上歌颂中枢的政策花团锦簇,既害了百姓也影响了中枢对政策的判断。

  万一这条补偿政策确实是不合理的,但咱们不说,陛下和内阁误以为确切恰当,向其余人口大省推广,届时千万百姓惰懒,国朝财政竭尽,岂不更加积重难返?”

  周维文两人听得眼冒星星,颇为崇拜的看向邝奕和,前者更是挑起了大拇指。

  “藩台诚可谓金玉良言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说罢,还煞有其事的作揖见了一礼。

  “周司丞莫要客气了。”

  邝奕和自己也是后背冒汗:“虽说咱们要改,但还是应尽快报呈通政司,署以加急,尽快转呈内阁和陛下批阅才是。”

  “是极,是极。”

  两人现在可谓以邝奕和马首是瞻,闻言都纷纷点头应是:“确该如此,下官即刻书表,四百里加急报呈通政司。”

  地方行文,除非出了造反、重大天灾等糜烂一省的大祸事,是不允许六百、八百里加急的。

  原因在于这会影响沿道驿站的运作和制造不必要的区域性恐慌,免出现百姓听到后以讹传讹的现象。

  四百里加急,最为合适不过。

  三人达成了一致,很快就润色修正了新的退耕公文,而与此同时,一骑皂衣胥吏,也奔驰出城,向着南京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四川之变(二)

  四川的事很快被通政司送进了文华殿,也很快传进了朱允炆的耳朵里。

  谨身殿内,内阁几人都有些面色尴尬的坐在下手,不时小心翼翼的偷瞄上首御案后的朱允炆一眼。

  退耕的政策才刚刚到四川,还没等施行呢,问题就抢成效一步先出来了,这不是打内阁、打皇帝的脸吗?

  同时,几人也在心里痛骂起邝奕和这个不知好歹的左布政使来。

  四川这次试点一共才涉及多少人?就算出了这养懒的问题,又能对财政造成多大的压力?

  你就不能委婉点给皇帝说,等下一步向其他省推广的时候,朝廷自然会更正,你自己觉得不合适就随意更改,那你四川干脆搞独立政府吧,还要内阁和皇帝做什么。

  等将来,其他各省有样学样,中央的政策下去,都以一句‘窃以为有思虑不当之处’为搪塞来篡改,那还不天下大乱了。

  “四川的事,朕在思虑方面确实有失妥当了。”

  放下这份奏本,朱允炆的第一句倒是先承认了错误,也惊得内阁几人下意识站起身告罪。

  “实为臣等不察民情之过,与吾皇何干,臣等请罪。”

  朱允炆轻摇右手,诚恳道:“何罪需请,都坐吧,邝奕和这份本子给朕,也给诸位提了一回醒,这民生大事,咱们高居庙堂金殿在定策之前,理应方方面面都思虑到才是。

  朕是九五之尊,诸位呢也都是一品大员,平素里议国家之策,辄动以亿万钱财计,哪里知道这一两二两银子的价值。

  未曾想在此时之成都,一亩地一年的收成,已经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了,百姓生活困顿至此,若是久贫乍富,恐怕真就如邝奕和所言,国朝要养数十万整日混吃等死的懒汉了。

  咱们都犯了主观上的外行领导内行错误了,犯错就要认错,更不能因羞而生怒,让后人笑咱们狭隘无知。”

  见朱允炆不仅没有生气,似乎还对这邝奕和颇多赞许,杨士奇便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之开明纳谏,纵是唐太宗在世亦远不及,臣钦服。”

  无论好赖杨士奇都有马屁话送上,而后才顺着朱允炆的话头往下应和道。

  “好在此事发现的早,加之邝奕和处置迅速,尚未造成其他影响,臣看,就由内阁出面批复一个准吧,另外,再以内阁的名义,写一封嘉奖信肯定一下。不过,就不要让通政司在邸报等内刊上通报各省了。”

  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呆了那么多年,杨士奇的政治水平绝对堪称是登峰造极,一番回答可谓是面面俱到,首先就是维护了朱允炆这位皇帝的中央权威,将定策不当的责任背了过去。

  而后肯定表扬了邝奕和的处置,但也将这事限制于内阁与邝奕和之间的小范围,以免出现地方各省有样学样,导致接二连三的类似邝奕和这般随意篡改政策的事件继续出现。

  朱允炆点头允了下来:“那就这么办吧。”

  与杨士奇一样,朱允炆并没有大范围对邝奕和行径进行表扬嘉奖的打算,即使后者这次说出了一番十分正确且具有建设性的谏言。

  有道是高度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将来中枢在其他国策上若是自有考量之处,但地方却看不到,受限于地域狭隘之观肆意篡改,是会坏国家大事的。

  如果邝奕和是个聪明人,他是不会拿这件事大肆宣传的,该他的功劳一分没减,也算是将来简在帝心。

  好处都落了下来,其他的虚名哪里还重要。

  那邝奕和会是一个聪明人吗?

  在内阁的批复到达成都后,邝奕和浅浅一笑,便随手将这纸批复付之一炬。

  这番举动,把心腹师爷吓了一跳。

  “大人,这可是内阁的批复,将来还要归档通政司呢。”

  “什么批复?”

  邝奕和随口反问了一句,更加让师爷诧异不堪。

  “就是有关于成都退耕补偿一事,大人果断处置,指出并解决其中不当之处的批复啊。”

  “完全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胡说。”

  见自家师爷脑子转不过来,邝奕和便开口点了一句:“关于四川此番退耕事宜,在补偿上,内阁的指示都是按照每亩地每年二两进行补偿,时限为五年,一应相关政策早已定好,与本官无关,四川布政使司只负责全心全力的贯彻落实,从未发现任何不当之处。”

  师爷算是彻底傻了眼。

  前后折腾了那么多天,到头来,怎么反倒把所有的功劳全拱手送到内阁的脑袋上了?

  这算哪门子事啊。

  苦思良久,师爷才苦笑起来。

  怪不得人家是一省布政,自己就是一个不入品轶的小吏。

  做人做事,自己要学的可是不少。

  “通知一下周司丞,让他的督办司放开手脚的干吧。”

  邝奕和惬意的哼起了小曲,心情好的不得了。

  等周维文接到师爷的转达后,也一样得知了邝奕和的所作所为,心里更是对邝奕和赞赏不已。

  止抑住心中的崇拜之情,周维文对一众督办司的户部公员说道。

  “开工收地!”

  一场大规模,波及成都府数十万百姓的退耕行动在建文十二年十月展开,自夏尹始,近四千年的中华农耕文明中,这还是第一次出现由朝廷主动发起的退耕行动。

  无数诸如李三的自耕农在两种补偿方案前犹豫踌躇,绝大多数还是选择了第二种。

  即以抵退的形式获取每年固定的补偿银。

  只有少部分胆子大的,直接以高于市场价两成的方式出售。

  他们的主张是,选择第二种,固然可以每年多获得一笔补偿银,但是五年后,这些田地就得以彼时的市价卖给朝廷。

  谁知道五年后的地价是涨还是跌?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一把多卖个两成呢。

  一亩地三十两,五亩地就是一百五十两,涨个两成就多给三十两。

  选第二种,五亩地五年不也就五十两银子吗?

  五年才差了二十两而已。

  眼下一把拿了这一大笔钱,干什么不行。

  但无论是抵退还是直接兜售,其结果是一样的。

  那就是数十万离开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涌入成都、绵阳等大城寻找新的生计。

  成都平原上那星罗密布的几百个村落数量开始疯狂锐减。

  城市化进程在四川,以一种迅猛的速度开始加快。

  第四百三十章:剑南春

  在成都的退耕督办司衙门,李三终究还是把自家的田地通通卖了出去。

  四亩地,连地钱加补贴,一共卖了差不多一百五十两。

  这还是李三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但拿到手的却并不是现银。

  成都银行有几名员工专门跑到这督办司驻扎,现场办理开户手续,所以李三拿到手的,只有价值五两银子的五千铜票,以及一个储蓄本罢了。

  即便如此,李三那也是开心的不得了,生平第一次怀揣如此巨款的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心里都是一阵惴惴不安,生怕碰到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等回到家,匆匆把存本藏好,正待在家里做鞋的媳妇就开了口。

  “眼下地也没了,总得找个别的活计吧。”

  “找活总要进城,咱们这村估摸着马上就散了,但进了城,住哪啊。”

  李三蹲在家门口,观瞧着左邻右舍的邻居,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打点行囊,就叹了口气:“我今天在城里问了一下,东南角的房屋的价格最便宜,但现成的三间瓦房也得几十两,比卖地前翻了一倍还高,盖三间瓦房才几个成本钱,这价格是真黑啊。”

  “盖房子不花钱,但房子脚跟下的地值钱。”

  媳妇倒是看得开,放下手里的鞋念叨:“大家都一窝蜂往城里挤,城里再大又能住下多些人,涨价不是必然的事。”

  李三点头,咧嘴笑道:“咱们家要是在城里有地就好咯,趁这个机会盖几十间屋子出来卖,还不发了大财。”

  “净想好事。”

  媳妇本想笑话李三几句,正巧这时候隔壁一汉子寻了过来,便闭上了嘴。

  来的人叫李二宝,家里行二,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城,基本都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趟,这次家里动迁特地跟掌柜请了假,赶回来帮忙。

  “三哥。”

  李二宝向李三打了个招呼:“恭喜啊。”

  李三当时就笑了起来:“有啥好喜的。”

  “几亩地,怎么着不得卖个一百多两银子,这还不是大喜事?”李二宝打趣道。

  这话说的李三只有摇头苦笑:“这算什么喜事,钱是卖了不少,但地没了,下半辈子的活计还没着落呢,家里还有两个娃要养,总不能就这么守着这两间破屋,在这村里过一辈子吧。”

  说着说着,李三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李二宝问道:“诶,二宝,我记得你在城里跟人酒坊里做工是吧。”

  “是啊,怎么了?”李二宝一时没明白。

  李三眼巴巴的问道:“挣钱吗?”

  “还成。”李二宝如实回答道:“这几年粮食不值钱,成本虽然低了,但别的酒坊为了抢生意就降价,这一来二去,其实也没多赚,不过总的来说,效益还不错。”

  一听效益还不错,李三可就动了心。

  “二宝,你会酿酒,有没有想过,自己搞个字号出来?”

  这个问题把李二宝说的一愣,然后就失笑出声:“三哥玩笑话,自己挑梁整个字号哪是那么容易的,光说一个本金都拿不出来,用地、工具、原料、人工,这加起来开支不少呢。”

  “哥有钱啊。”

  李三也是刚拆迁,口气大的不得了,一听李二宝拿本钱说事,可就拍了胸脯:“哥这百十两银子呢。”

  原以为能镇得住李二宝,孰料后者更是笑话不已:“三哥,百八十两够做个甚,就算工具、原料不值钱,但用地多贵啊,你现在跑城里整块能办酒坊的用地,就算二三百两都是不够的。”

  “谁告诉你要在城里搞咯。”

  一听工具、原料不值钱,李三就更加踏实:“咱们就在咱这村子里办,你看这左邻右舍不是要般进城吗,咱们就把他们的房屋买下来,院子打通一连就是一大片,用地不就来了,再说了,你们家地也不少,就不信你爹没给你分点银子。

  咱哥俩配个本金建个酒坊,你有技术,我给你打下手,负责赶车往城里卖,怎么样?”

  李三这番话说的李二宝也有些心动,但还是迟疑不已。

  “能行吗?咱们村虽说离城近,但也小十里路呢,赶车往来买卖,不安全。”

  万一哪天路上碰到了劫道的,钱货两亏都不算啥大事,就怕到了再把人命搭进去可就完了。

  “还有,村里的乡亲都离村进城,咱们自己在这搞,保不齐就有那强盗山匪起了歹心,深夜来打劫的,咱们俩,那也守不住这片子基业啊。”

  虽说朝廷年年强调要把打黑除恶常态化,地方都司卫所也在不遗余力的剿匪抓寇,但四川这地界山川、盆地相连,地势复杂,上山吃发财饭的袍哥不在少数。

  江湖道义归江湖道义,但抢起钱财货物来那也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最多,抢完你的东西饶你的命。

  李二宝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一下把李三也给整犹豫了,心中想搞自营生路的信念稍稍有些动摇,但很快,他又突发奇想。

  “诶,你说咱们要是能说服大家伙一起办,怎么样?”

  全村一起酿酒,搞一个大大的酿酒坊,不仅解决了安全问题,还能使规模产量扩大化。

  “二宝,你先跟哥说一下,这酿酒,好学不?”

  “反正不难。”

  二宝的如实相告,让李三坚定了内心,后者兴冲冲的拉住李二宝的手腕:“走,咱俩一道找村长去。”

  李二宝被他这突然的一拽吓了一跳,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嘴里嘟囔:“诶三哥,你别总那么心急啊,咱俩在合计合计。”

  “还合计个屁,等乡亲们离了村,再想找大家伙都不好找。”

  两人一前一后的赶到村头村长家里,小老头这会正悠哉的靠在太师椅里品茶呢。

  村里动迁,就数这小老头最开心。

  十几亩地,大几百两雪花银,老头心里盘算着自己也没几年好活了,没曾想,这日子临了临了的岁数,还能享个几年清福。

  家里几个儿子自打卖地后,也陡然孝顺了不少,家里一派父慈子孝。

  老头心里还在美着,李三跟李二宝就寻了过来,屁股没落座呢,李三就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全村集资,搞个大型酿酒坊?

  老头被李三的提议说懵了。

  种了一辈子地,打祖上就在湖北种地,到后来迁到这四川也还是种地,三个儿子要说种地,那也个顶个是把子好手。

  几代人净种地了,谁也没动过做买卖的心思啊。

  老头还在迟疑,家里几个儿子反倒是先开了腔。

  “不成,不成。”

  老大第一个张嘴,对李三的这个提议直接严词拒绝:“不会酿、不想酿。”

  老二也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别的理由,但会点头:“大哥说的对。”

  就剩一个老三了,秉着帮亲不帮外的理也点头:“大哥二哥说的对。”

  但三兄弟心里的小算盘李三直接一语道破。

  “啥子不会,二宝都说了,这东西不难,好学的很,我看你们仨,就是想着分了大爷的钱好进城寻欢找乐子。

  大爷,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糊涂咯,你只要把钱一分,百十两银子看着多,但坐吃山空、花天酒地,那也是快的很就花光。”

  这番话把三兄弟都说急了,老大更是撸起袖子打算揍李三,被老头一声喝住。

  老头虽然老了,但心不瞎,卖地之后几个儿子突然变孝顺的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就是惦记卖地的银子而已。

  儿子惦记老子的家产,天经地义。

  老头也没打算说都攥在自己手里,分肯定是要拿出来分的,不过李三这番话却说的他很是动容。

  分账容易,但分完之后,保不齐穷一辈子的三个娃把持不住,万一进城染了黄赌,百十来两银子怕就成了一梦黄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进城可还得买房呢。”

  这时候,李三又添了一把火:“眼下成都城里的房价可不便宜,您要一家伙着住,那也要买个五六间,分家住,更不得了。”

  说完,还捅咕了身旁的李二宝两下,示意后者帮个腔。

  李二宝回过神,明白了李三的意思,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大爷,三哥说的对,这酿酒可以搞,不难学,我这打小就进城给人做工,这么些年,从头到尾可都学会了,我来教大家,保准学的快。

  眼下粮价便宜,酒坊的效益还不错,而且您想,这时候整个成都府退了几百万亩的耕地,可是大几千万两银子撒了出去,家家户户都有了钱,兜里一有钱,可不就下个馆子、逛个窑子,这酒水还愁卖不出去?

  粮价低、酒价涨,要发财的。”

  俩人一唱一和,别说老头了,三个儿子这会都动了心。

  细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

  虽然李三等人只是一群没什么文化的农民,不懂啥叫经济学中的通货膨胀,但并不妨碍他们仍然可以看出这其中的商机。

  朝廷这次为四川退耕的事,准备了上亿两退耕银,制造了几十万脱产拆迁户,这群人一起消费,但四川地界流通的市场货物和储备数量却不能提供有力支持,就会造成需求大于供给,如此一来,通货膨胀现象那是势必会出现的。

  但通货膨胀并不全然是浅显的坏处。

  更不要认为一旦通货膨胀,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在退耕之事定下来之后,前文就提到过,严震直向朱允炆提过要为此预留储备粮一千五百万石。

  为的,就是预防四川的通货膨胀现象。

  虽然粮食不能提供所有的需求供给,但粮食是基础物价的红线。

  其余的,无非就是生活中的其他所需物资,譬如果蔬、肉食、盐油酱醋、木柴煤炭等物。

  这些东西会有一段时间的暴涨,不过朱允炆跟内阁也都做好了准备。

  这事亦有提及。

  最多无非是一个建文十二年,等到转过年势必又会回落。

  而有储备粮的支持,四川的百姓实际上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因为不膨胀的时候他们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买肉、买水果等食品。过冬也不会烧木炭取暖这般奢侈。

  无非就是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巴、酱醋等作料。

  等到自贡的盐井扩产,释放出来的脱产群体如李三等人一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家庭作坊、集群作坊后,这些所有的生活物价就会回到之前的价位,甚至更低。

  所以阶段性的通货膨胀,简单的解释,可以理解为一种利好、一次风口。

  比如,现代社会中每次大规模拆迁都会使得搬家公司的费用上涨、房屋租赁金上涨,而最离谱的,就是连夜场小姐姐的小费都跟着上涨。

  等到生活物价平抑下来,服务产业就会紧随其后的发展壮大,至于服务产业的价格上涨,跟老百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对大明时期的百姓来说,像逛青楼、听戏曲这种服务业,什么时候成为评定生活质量的一项指标了。

  李三是铁了心要搞自营业,想赚钱发财,而他的一番侃侃而谈,也让村长老头颇为动心。

  加上李二宝在一旁的帮衬配合,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而有了村长老头的加入,说服全村人一起集资兴厂、大办酒坊的想法就很容易实现了。

  村民乡亲们多没文化主见,有村长的带头,加上李三、李二宝巧舌如簧的鼓动,加上对进城后未知的生活抗拒,大家伙还是愿意留在几十年的村子里生活。

  于是,建造李家酿酒坊的事业就此提上日程。

  “那咱们字号叫什么名字?”

  在采买回来的一大堆工具设备前,李二宝一边安装,一边向不远处忙活的李三问道:“要不,就叫李家酒?”

  取名字这么文雅、高难度的任务,李三的文化水平哪里回答的上来,只好把这事推给村长来拿主意。

  老头也不行,好在村里有一个读过书的酸文人,虽说没考上功名吧,但肚子里的墨水还算有一点。

  “要不叫蜀都酒?”

  “这名字城里已经有酒坊起过了。”

  这下可难住了读书人,他念叨着:“咱们巴蜀大地,有啥出名的?”

  “熊猫,皇帝老子给起的名字。”李二宝念叨了一句。

  读书人就迟疑道:“那叫熊猫酒?也不好听啊,什么蛇酒、虎鞭酒等好理解,咱这熊猫酒要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把熊猫泡酒缸里酿出来的呢。”

  “那还有啥出名的啊。”

  李三在旁边嚷嚷:“咱们四川有名气的,无非就是那几个,刘备刘皇叔,武侯诸葛孔明,李白的蜀道难。”

  “大耳朵酒、卧龙酒、蜀道酒?”

  读书人嘀咕一通,一点都不满意,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诶,咱们四川,几千年来可是有不少雄关那也是天下闻名啊。”

  欲入西川,由北自南真可谓雄关天堑不少。

  “哪个雄关最有名气?”

  “剑阁。”

  老头在一旁帮了句腔:“自古破剑阁方可入蜀中,这话是城里说书先生讲的。”

  “那就叫剑阁酒。”

  村长的大儿子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一个名字念叨了半天,他都急了。

  读书人来了灵感。

  “剑阁酒不好听,咱们成都在剑阁之南,依我说,不如叫剑南酒。”

  剑南、贱男?

  喝这酒的男人犯贱不成?亦或者说这酒贱?

  这不影响销量嘛。

  村长拉了脸:“不行,此名有伤大雅。”

  “那要不,就把酒字给去掉,咱们卖的本身就是酒,没必要还在加上一个酒字反倒显得刻意了些,就好比人家江南那女儿红,也没说在最后加上个酒字。”

  读书人想着:“时下是秋天,剑南秋如何?”

  “秋为凋零之季、草枯叶落,不吉利。”

  读书人一拍大腿:“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为万物生长,谕示生生不息,不如就叫剑南春,也盼一个好彩头,预祝咱们村里的酒,能向天地自然生长那般,可以越卖越好。”

  剑南春?

  大家伙咂摸一番,都觉得此名不错,纷纷点头。

  “好名字,那就如此定下来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一省大员的贫困(上)

  随着退耕工作逐步趋近尾声,大量的百姓脱离土地,邝奕和已经连着几个月没有睡好觉,甚至连过年的时候,这心都是悬着的。

  几十万百姓从稳定的自耕农身份转变成脱产户,好听点说叫脱产户,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对他们这种脱产者只有一个称谓:

  流民!

  流民,即没有稳定的生计来源,流窜不定的只为寻找一口吃粮的群体,流民过处,可比蝗虫过境的危害要大无数倍。

  起码,蝗虫过境只吃粮食可不吃人。

  好在这次成都产生的大规模脱产户的原因,是朝廷的主观政策导致的,而不是像此前历朝历代那般因为各种客观因素而被动产生,更不存在大量的土地兼并行为迫使百姓成为无地可依的贫农后,又紧跟着席卷一场自然灾害。

  搞得民不聊生,啸聚而反。

  这大几十万百姓从农村涌入各个县城、府城乃至成都这座西南第一重城,既带来了治安相关的隐患,却也同样带来了充裕的劳动力和大量白花花的热钱。

  这可是拆迁户大军啊。

  所以说邝奕和此时的心里,喜忧各自参半。

  堪堪转过年关进入到建文十三年这个日子,周维文就向邝奕和告了辞。

  “此番四川退耕工作已全数落实,补偿银等亦发放完成,退耕督办司的职责算是结束了,我这个临时的督办司丞要回户部交差卸职,邝藩台,就此别过。”

  退耕督办司就是一中央派驻地方的临时机构,哪里有赖着不走的道理,邝奕和也不好多留,更不可能指望周维文能帮他一道处理这几十万脱产户后面的安置问题,而实际上,人家周维文这几个月也没少帮忙。

  “既如此,那本官就不留了,周司丞一路顺风,遥祝司丞在南京诸事顺遂,请。”

  成都城外,邝奕和等四川官员依依送别几十人的户部队伍,直到视线尽头已不可视后,邝奕和才转身。

  “藩台。”

  有人喊,邝奕和便寻声看,是成都知府钱安平。

  在四川,因为受到地理因素的巨大影响,所以往往四川的左布政使是很难统辖全省工作的,大多都更喜欢留在成都内,而不是全省到处瞎跑。

  毕竟,跑一个四川各县花的时间,甚至比皇帝跑遍大明每一个省还要久。

  这也就导致了,很多四川的左布政使就分不清职权了,喜欢插手几个为数不多的下辖府州工作,而成都作为一省治所,可谓首当其冲。

  这次退耕工作导致几十万百姓脱产的后续安置管控工作中,邝奕和是当仁不让的总指挥,那一众行省大官就算是成员,而堂堂四品的成都知府,反而可怜的更像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吏。

  不过对此,人家钱安平倒是看得很开。

  官居成都知府,朝堂正四品要员,到这个位子上之后,升迁哪里只是你埋头苦干就可以的。

  一旦晋升三品,要么是各省布政,要么就直入中枢各部做副手侍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只靠着干活就能担任的。

  既然如此,成都的大事小情有邝奕和这些位省官操心,他这个成都知府多开心啊。

  有这偷懒的机会,少操点心之余,多出来的时间去多多攻读《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建文思想》,顺道看看《邸报》、《求是报》这些重大的政治风向刊物,及时领会把握中央的思想精神,不比干活重要一百倍。

  喊住邝奕和,钱安平开口邀请道:“四川忙活了多半年,难得年节恩假,下官打算于陋室设宴,招待诸位同僚,不知藩台可有暇余。”

  忙活大半年,连每逢年关办一堂庆年宴的习俗都忘了。

  邝奕和想想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含笑道:“这样吧,今年这顿年饭盛会本官来办,不过眼下咱们四川上下都忙,也别大操大办,讲究排场规格。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们现在就回城,到本官舍间暂歇。”

  “那就叨扰尊府上了。”

  有酒喝,大家伙都很开心,尤其是能够登邝奕和的家门,那就更值得开心了。

  “不过有一点本官得事先声明啊。”

  邝奕和突然想到了什么,特意开口强调到:“来就来,谁都不允许大包小包买一大堆东西,就空着手来本官最欢迎。”

  这下可就让一众佐官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先不说哪有登门拜访空手上门的道理,光是你身为四川左布政使,逢年过节,下属官员走动拜访、送礼这不都是应有之事?

  这也不算行贿受贿啊。

  没听说朝廷在这方面多做限制。

  想想邝奕和这些年在四川官场的风评,确实没听说其在哪里任职期间有过收受贿赂的风言风语,这咋到了今朝,连礼都不收,也未免太过廉洁了吧。

  等到日头偏移,心中犹疑的一众四川官员齐聚了邝奕和的府宅,因为吃不透邝奕和的为官秉性,还真没多少人敢夹带礼品,仅有少数,也无非是买了点水果或者时下比较紧俏的糕点礼盒。

  诸如瓷器、文玩字画那是一件没有,更别提能够直接变卖的黄金生肖摆件了。

  对此,邝奕和很是开心,热情的招待了一众同僚。

  “快坐快坐,请茶。”

  热络的招呼着,正堂内的拜访简洁明了,装饰也较朴素,邝奕和是挨个招呼,为数不多的家丁给奉上了茶水。

  钱安平端起茶碗还没喝,这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一下。

  仅靠着这鼻间轻嗅,都不用过嘴,钱安平便知道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好茶。

  果然,茶水过舌,别说什么唇齿留香,回味甘甜了,甚至还留下了三分苦涩。

  放下茶碗,钱安平环视了一圈,发现不少人都喝的面有不适。

  这幅神情也都落在了上首邝奕和的眼中,后者便自嘲一笑。

  “各位是嫌这茶叶不佳吧。”

  “哪有的事,藩台府上如此佳茗,下官等从未曾细品过,今日一尝,大饱口福。”

  一番昧着良心的嘈杂回应,邝奕和也没有往心里去,兀自说道。

  “自从退耕之后,咱们成都城内的物价是一天一涨、一天一涨,水果、茶叶、糕点更是翻了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本官家里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

  上有父母高堂健在需要赡养,下有子女九人,除老大老二各已成家之外,余下七子尚需抚养,加上本官私德有亏,纳了六个偏房,一家老小全指着本官俸禄过活,这钱袋子可就稍稍紧张了一点。

  拿如此茶水出手,已是尽力而为,望诸位同僚雅涵。”

  大家都相视骇然。

  咱们这位布政使,竟如此德操高尚,廉洁如水?

  堂堂一省大员啊,这日子过的也太拮据了些吧。

  第四百三十二章:一省大员的富有(下)

  邝奕和的级别是正三品一省布政,他的年俸是一千两百石加上五百两银子,加上他作为四川的左布政使,每年可以从四川当省领取一笔补助银,大约也有三百两左右。

  如此加算下来,倒也是颇为客观的。

  八百两银子、一千两百石粮食,一家高堂两人、妻妾七人、九个子女,加上邝奕和本人就是十九张嘴。

  养不活吗?

  很显然不是的,但是参看时下四川的物价来看,能吃饱、能吃好,但要说及生活质量,那显然是不可能有多高的。

  所以邝奕和方才才会自嘲自己‘私德有亏’,年轻时好色娶了几房偏妾,弄得现在日子拮据,过的不差,但也谈不上一个好字。

  “退耕之后,四川诞生了大量的动迁户,这些动迁户中,寻常百姓家占了九成以上,他们对于成都城内的物价上涨影响其实并不大。”

  邝奕和不在自己生活拮据上多谈,而是以另一种视角来讲述问题:“但还有一成左右的数量,是握有大量田产的地主。

  这些地主多为县乡两级,以宗族姓氏的族长、宗老等族内身份担任村长,或是多年来在各府担任府一级粮长身份,他们少的持有三五百亩土地,多的持有上千亩到一万亩不等。

  这群人之前靠产粮卖粮为活,随着粮价的下行,收入也一直不算多么客观,而这次退耕,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家私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巨富。

  在成都城里,那是见什么买什么,本官听说,有一个贾姓的地主,一天买回家的水果、糕点都要几大车才能装的完,都多到吃不完拿来喂养家里的小猫小狗。

  其他食品亦是居高不下、鸡鸭鱼肉蛋糖奶等食用物资,就被这么群因退耕而暴富的群体生生吃成了天价。

  本官今日家中所用的茶叶,退耕前二两银子一斤,眼下,十八两银子!”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被邝奕和口中的数字吓了一跳。

  “更别提孩子大了要学习,本官还得给他们找老师、请家塾。”

  说起这事来,邝奕和就叹了口气。

  “成都有学堂,但朝廷明文谕令,五品以上官员的孩子禁止入学,要把名额让给无法获取知识、无有办法获取学习途径的寻常百姓和基层官吏子女,本官不能带头违反这个规矩,所以这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如此看来,以邝奕和的俸禄来供养全家老小的吃喝,孩子的上学,确实也就勉强能喝个这般茶水了。

  “藩台廉洁奉公,实为我辈之楷模啊。”

  大家都当是邝奕和在哭穷、哭惨,换取一个好听官声,所以都纷纷开口送上好话。

  不过邝奕和却摇了摇头,而是如此说道:“本官不是在为自己的脸上贴金粉玉,说与同工听,更不是打算借诸位的嘴,来宣扬本官有多廉洁、多清贫。

  而是本官用自己的切身生活,想让诸位反思一下,四川眼下物价飞涨该如何控制和引导,也希望诸位能多把时间用到考虑平抑物价的上面,而不是助推物价的飞涨。”

  这话说的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也都心里清楚,邝奕和最后那句‘助推物价飞涨’的矛头是在指向哪里。

  成都的物价上涨,跟他们这群在座的官僚也不是并无关系。

  可能他们的俸禄,不足以让他们在物价飞涨的当下花天酒地,但他们吃吃买买,怎么可能走自己的腰包?

  不花公款还叫哪门子官啊。

  只要能找个合适的借口把钱走掉公账,那谁花起钱来还心疼?

  不能在家吃,就下饭馆,去省府衙门的大食堂,想吃想喝的,没有不给买、买不到的道理。

  皇帝不差饿兵可是老话,当今建文那也不可能又让马儿跑,还不愿给马儿吃草,官吏在办公期间吃饭的钱,总没有让官员自己出的道理。

  “大家伙应该庆幸,在几个月前,中央下拨了上千万石粮食入川,这才保证了我四川全省粮价,迄今没有发生任何上涨,不然粮价飞升,那才是真的一省糜烂。”

  话让邝奕和说道这个份上,大家伙心里俱都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过年时节,一群人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畅谈一下雪月风花的雅事,谁能曾想,还是聊工作、谈政务。

  官员就不能有点私生活了吗?

  邝奕和这样的一把手,也太没有素质了吧。

  “藩台的话,我本人是深以为然的。”

  这个时候,成都知府钱安平开口接了话茬,顺着邝奕和方才提到的物价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知道诸位最近有没有留意成都城内的酒价问题。”

  左参政提了一嘴:“略有耳闻,酒价先高后低,短短几个月,成都冒出了许多家大大小小的酒坊。”

  “这个事我倒是比较理解,跟诸位同僚讲一下。”

  钱安平笑道:“在成都城外有一个李家村,这个村在退耕之后,没有说全村入城讨活生计,做了什么呢。

  他们全村集资,就在他们村址的地方搞了一个大型的酿酒坊,就是前段时间特别火爆的那款剑南春。

  正巧赶上了酒价暴涨,赚了不少钱。

  这下可好,其他的退耕户一看酿酒可以赚钱,就纷纷一拥而上,大搞酿酒业,导致咱们成都的酒水价格先高而后低。”

  四川主抓商业的主官这时候听明白了,便紧随其后的说道。

  “钱知府这话的意思是,成都眼下物价高涨的原因,是因为百姓们只消耗而不生产,只要生产达到,那么物价自然就会降下来。”

  “没错。”

  钱安平点头,而后又道:“还有一点,那就是百姓原本都是农民,他们没有文化只懂种地,即使退了耕,手里攥了钱,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

  时下成都,所有的物价都在涨,为什么没人去做?

  就是因为缺乏带头者,百姓喜盲从之势,看人家酿了酒赚钱,就都去酿酒,却没人去看到,现在培植果树也能赚钱、养殖鸡鸭也能赚钱、学门手艺,做个糕点坊、成衣坊,这些都能赚到钱。

  如此一来,可不就致使物价飞涨了吗。

  陛下留有圣言著书,写过,百姓之愚昧非真愚昧,而因其缺少接受失败的勇气和承受失败后对生活带来风险的能力。

  所以百姓往往喜欢看别人先赚到钱,才会去一拥而上的做同样的事,少部分胆子大的做了第一个,陛下谕此群体或个体为‘第一个吃螃蟹者’,就发了财。

  成都府、四川布政使司,是四川的政事机构,在座诸位与本官、与藩台才是百姓的领导者,而绝非那些商人。

  咱们既然知道了物价上涨是因为只有消耗没有生产,那为什么,咱们不引导百姓去生产呢?哪些物资在涨或紧缺,咱们就引导百姓去生产什么物资,宽泛性的看待问题,针对性的解决问题。”

  一堂话满堂彩。

  钱安平的看点、看法让所有人都对其刮目相看,连邝奕和也频频点头,没曾想这钱安平现在搞经济的水平也不低。

  “但要是,不赚钱怎么办?”

  有人胆小提出了质疑:“百姓家私有限,倘使从事了某项生产,但其生产过程中存在了风险,导致产出不合人意、不合市场,从而使得无法售卖,岂不是连生活都难以维系了吗?”

  “由衙门出面采买或给予补贴政策,鼓励民间自营业发展,推动退耕户迅速转产。”

  钱安平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或者,由衙门出专项资金,咱们来从事生产,只要咱们赚到了钱,百姓观之,必蜂拥而至,家庭作坊也好,类似李家村那般的集群作坊也罢,都要让百姓有门生计可做。

  另外,之前工部派了专员组成的自贡盐井督办司,这几个月来一直大量募集人手在清障自贡盐井周遭的外在困难,眼下进展迅速,想必今年扩产之事就会提上日程,盐的问题咱们不操心,余下的生活物资,调料、作料包括葱姜蒜辣等物,都可以去生产、种植。

  如此一来,不消三年,四川实现自给自足,部分无有产出之物可由外省支持,但咱们多生产出来的,也可以向外省兜卖,循环往复,这物价不就下来了?

  百姓各有生计收成,物价又低,实现陛下所想看到的,吃饱穿暖、食之有味、生活稳定且舒适的繁荣景象,还困难吗?”

  钱安平口中关于朱允炆的这番话,还是年关前刊登在邸报上,关于各省民生的发展和建设,朱允炆与内阁拟定后提出的几个等级指标。

  最基础当然就是吃饱穿暖这一层。

  不饿着、不冻着。

  这一点最容易实现,有印度、暹罗、交趾在,大明的百姓,包括西南、西北,饿死是不会存在的,除非把嘴缝上打死不吃那没辙。

  第二层,是食之有味,穿之有衣。

  盐油酱醋、葱姜蒜辣等调味作料的价格平民化、低廉化。

  大油、大荤、大辣等具备突出特点而产生的名菜不再是专供于权贵阶层的奢侈菜品,而是百姓自己都能在家烹制的美味佳肴。

  穿之有衣,就是百姓能够根据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甚至是不同的场合,穿自己想穿的衣服,款式不同、材质不同。不能再出现云南、陕甘等地一家几口穿一件衣服,谁出门,其他人就在家光屁股的事情。

  这一层次实现的,暂时只有泉州、杭州等寥寥几个府。

  第三层,生活稳定且舒适。

  简单介绍两个字‘小康’。

  低生活成本,舒适的物质生活环境,百姓脱离原始的耕种体系,通过其他生产方式获取钱财,购买生活所需的一应物质,不仅能实现第二点,还能每年有所结存。

  这就叫稳定且舒适,这一层次,全大明还没有实现的省府。

  第四层,则是精神生活丰富。

  这一点,在朱允炆看来,也属于第三层次,因为是属于第三层的衍生领域,是跟第三层并蒂相连的。

  生理上的生活质量已经稳定后,百姓们都开始有了文化水平,高低不提,但其已经不满足只是吃得好、穿的好了,没事也喜欢评价一下国策,骂骂朱允炆这个皇帝这不好、那不好。

  反正只要在百姓眼里,没有比他们更有水平的,就算是精神生活入了门槛。

  然后,就是闲暇之余,听听说书、戏曲词牌,偶尔逛个青楼,不是粗显的只做那些生理运动,而是开始寻求心理慰藉,找个能诉说平素生活中不如意的地方,或是那句玩笑般的网抑云时间,喜欢无病呻吟,说两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之类丧气满满的自我否定。

  然后戾气从生的喷天喷地,就算是实现精神生活的丰富化了。

  因为精神生活本身就不全然是正能量。

  负能量、戾气和其他一些不可直视的狭隘都属于人性精神中本就存在的,这些负面情绪跟正面情绪不分高低贵贱。

  人毕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

  当百姓们开始追求精神生活丰富的时候,就算是到了顶,社会的层级暂时也没有更高水平的进步空间。

  生理、心理之后,还有什么好追求和进步的呢?

  可能也就剩下所谓的探索未知星空了,捧着个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惦记着除了地球外还有没有其他生命体的存在。

  代表人物耳熟能详的孙连城同志。

  这四个层级的认知和评定,不仅被解缙及时录入到《建文思想》等著作中,也发表在了邸报这份内刊上晓谕诸省主官,此时钱安平便就有样学样的搬了出来,并在邝奕和的府上提出。

  “眼下我四川百姓,吃饱穿暖那是肯定没有压力的,吃,粮价便宜甚至是低贱,穿,咱们有自己的蜀绣品牌,只是没有量产化,这就可以针对性的解决,第一层咱们达到了,目标也就剩下第二层了。

  退耕带来了几十万脱产户,这就是咱们的优势,是实现第二层目标的生力军,组织好他们,领导好他们,实现第二层的目标,窃以为是不难实现的。

  等物价平抑下来,甚至回落到比建文十二年退耕前更低才对,那时候,咱们这第二层也就达到了。”

  钱安平口气不大,没敢好高骛远的提出如何实现第三层,但仅以第二层来说,若能实现,四川就算是出色的完成了朱允炆的指示。

  “大家都是做官的。”

  这个时候,邝奕和发表了总结看法,如此说道:“陛下圣言刻石留书,为国朝官民之训诫,多次说及为官者应秉持惜民、爱民之心。

  要把如何让百姓生活质量提高作为衡定为官者政绩之唯一标准。

  本官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敢妄言比在座诸位多有水平,本官只心心念念一件事,四川这次退耕,几十万百姓无有生计门路,咱们不能坐视不理。

  四川不仅不能乱,还要趁此机会,迅速带领百姓实现陛下的退耕转产指示,让百姓生活中的各项所需物资物价迅速稳定下来,还望诸位,鼎力相持。”

  眼瞅邝奕和起身拱手,所有人都惊起离座,纷纷作揖回应。

  “藩台言重,下官等自当竭尽全力相助。”

  生活拮据对一个官员来说不丢人,起码邝奕和的精神是富有的。

  他不算是一个圣人,起码他私德有亏,纳了六房偏妾,好色二字那是不可否认的。

  不过食色性也,大明也没有硬性规定不准纳妾,只要你养得起,不是利用权力霸凌强占,那你娶多少,也不算什么政治错误。

  “话不多说,诸位移步,咱们吃饭。”

  邝奕和引着一帮人落席就坐,举起杯子的说道。

  “还望诸位以本官为戒,不然这三妻四妾看似花团锦簇,个中滋味甜苦,不可与外人道也。”

  众皆大笑,举杯尽饮。

  第四百三十三章:三反之争(上)

  在转过年后,四川的情况很快步入正轨。

  在四川布政使司的统一领导和组织下,四川商会对物价飞涨的几大种类进行了侧重性的从事生产活动,同时,由衙门直接注资成立的商贸有司,也开始雇佣人手进行生产。

  以点带面,以朝廷公有资产带动民间自由资产发展,与此同时,四川布政使司衙门迅速出台了相关的补贴政策,用于给付补贴的钱财,恰恰是之前邝奕和在征收田地时,砍下了原本属于那群粮商的一成,让利给了老百姓。

  当地的补贴政策加上早前朱允炆制定的免税政策并存,给了四川脱耕户转产最有力的支持,四川的发展良性且迅猛。

  四川的情况很快就被内阁知悉,而后传递到朱允炆的手上,让后者很是开心。

  “好一个邝奕和,不仅做官廉洁,而且这思想上,也很是踏实为民,朕很欣慰啊。”

  四川这次让朱允炆开心的,可不止是邝奕和一个人,包括成都知府的钱安平,也让朱允炆圣心甚慰。

  “当然,这几个月四川的发展,也不仅仅只是邝奕和一个人的功劳,四川布政使司衙门和成都府上上下下的各级官吏、公员都有功劳,尤其是成都知府钱安平,这家伙提出的两点建议可是这次四川退耕转产工作得以步入正轨,取得巨大成绩的中心纲领啊。”

  朱允炆感慨道:“用朝廷的钱来牵头民间的钱,用政策的形式来给予百姓转移生产方向后的补贴,这两点,可是相当具有前瞻性、进步性、建设性的金玉良言啊。”

  大朝会之上,所有人都心中暗吃一惊,平素里,可是很少能看到朱允炆用那么多的词汇来着重去夸一个官员。

  以往在皇帝嘴里,不骂几句都算是最大的肯定了,还指望朱允炆那自负的心气说两句夸奖?做什么白日梦呢。

  朱允炆开心当然有他开心的理由。

  好一个钱安平,这次确实是出尽了风头。

  甚至连国企的雏形概念都完善了。

  大明眼下的国企,硬要选一个出来,也就只有商部下辖的辽东、江南织造局和各省的盐运司有点国企的影子。

  皇商不算国企,皇商赚的钱是老朱家内部分配,是私企。

  所以皇商干的买卖,不是根据国家的政策考量来走,宗人府一堆宗亲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他们只干挣钱的买卖,从最早的煤炭垄断到如今的海外倾销垄断,国内国外技术、代理两个区域的垄断才是皇商惦记的。

  什么发展建设、百年大计、民生强国压根不在皇商的考虑范围内,所以他们只能称为私营资本家,连企业家这个称号都配不上。

  国企则不然,国企是国家出资成立,旨在促进经济繁荣、带动地方发展、引导民营壮大,是先富带后富,目的是实现全国富裕,从而以税收的程序帮助国家实现富裕。

  朱允炆可还从来没授意过户部成立专属于大明国家财政的国营企业,原因在于之前些年,大明国内扩大其他生产领域的人口不足,生产力无法释放出来。

  这次攻占印度,朱允炆本打算等四川的试点结束后,退耕在全国逐步普及之后再提,结果万没想到,四川竟然抢了他这个皇帝一步。

  “官办企业,对民间经济起引导作用,制定专项经济补贴措施,刺激民间自营业发展,这些陛下圣言留书的理论知识,不管四川的官员眼下是否真的吃透。

  起码人家钱安平能说出来,那就算是对陛下当年力主支持新官僚取代旧官僚政策最大的践行,也是对反旧儒、反四书五经、反程朱理学作为取材录官唯一标准的有力支持。

  百姓需要的就应该是邝奕和、钱安平这种能想办法让他们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生活质量的官员。”

  抢先张嘴开口的,永远都是许不忌这位吏部尚书。

  而他的话,则让朝堂之上不少上了岁数的臣工心中暗恼,因为他们都知道许不忌嘴里所谓的旧官僚指的是谁。

  这话说的挑衅意味太浓了些。

  反旧儒、反四书五经、反程朱理学?

  你是真敢开口啊。

  “许部堂此话未免太矫枉过正了些。”

  教育部尚书黄观第一个站出来进行了驳斥,他可是许不忌口中这些学说当之无愧的学霸。

  六首状元,千古第一人。

  可不就成了许不忌口中‘三反’的罪魁祸首。

  “先贤著书立传,岂只是许部堂所看到的之乎者也,先贤智慧浩如烟海,劝民之学也不仅仅只有教民忠孝仁义。”

  黄观话音一落,引起一片附和之声,所有官员纷纷开口表态支持,对许不忌的狂妄和亵渎之言进行抨击。

  当然还有少部分人没有敢张嘴,都在心里盘算着。

  许不忌可是皇帝的忠实拥趸,简直堪称皇帝思想的化身,他这时候说这种话,代表的是他自己还是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意思呢?

  这么想,可真就是冤枉朱允炆了。

  他可从来没有授意或者暗示过许不忌说这种嚣张跋扈的话来,虽然说传统国学已经逐步没落,但朱允炆也绝没有想过一棒子打死,一个是岁数也大了,性格不像当年那阵偏激热血。二来也是被骂的太狠,属实老实了不少,按老祖宗的话说呢,就是稍微学会了一点中庸之道。

  对于许不忌这仿佛脑子抽疯的言论,朱允炆没有任何表态,他倒是真想听听,朝堂之上能为此争论出个孰高孰低来。

  “矫枉过正?”

  许不忌哈哈笑了两声,转身直视黄观,肃声质问道:“敢问黄部堂,你说先贤之著作对这些亦有涉猎讲述,那好,麻烦黄部堂给我举个例子,是哪本书、哪一篇教了四川官员今日之所作所为。”

  这话说的黄观顿时哑口,马上开始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起来。

  “想不出来吗?那我告诉你。”

  许不忌面露不屑,环顾朝堂,振声道:“涉及经济之说,发展之说的书,有《盐铁论》、《史记-贷殖》,《史记-平准》、《食货典》、《富国策》、《梦溪笔谈续卷》。”

  说到这,许不忌脸上的嘲弄更甚了:“这些书,黄部堂一本都没有看过吧。”

  这一下,黄观的脸色更加尴尬了。

  正如许不忌所说无二,这些书,他确实一本没有看过。

  把时间用到看这些上面,这个六首状元还怎么考得上?

  可以说,许不忌能够说出书名来只会让他更加的尴尬。

  倒是有聪明的站出来替黄观解了围,将了许不忌一军。

  “许部堂博览群书,下官钦服,但许部堂如此一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吗,先前还言先贤之书毫无价值,如今又自行举出了如此多名录来,如何解释啊。”

  这人一开口,许不忌就知道。

  翰林院的老学究了。

  “你看过这些书吗?”

  许不忌瞥了老头一眼,就让后者羞躁的满脸通红。

  “我先前说反旧儒、反四书五经、反程朱理学,这几本书,你跟我说说,哪一本可以归入三反之内?”

  这一句反问,说的满堂鸦雀无声。

  玩文字游戏,人家许不忌这话还真没毛病。

  因为就是他们一力袒护的先贤,把这些书,连着这些书的作者全部打入了杂学家。

  “而且啊,这里面几本书严格来说,不算是经济类书刊。”

  许不忌环顾一圈,轻蔑道:“算了,我估计你们也不知道是哪几本,那就我来说吧。

  《史记-贷殖》、《平准》、《食货典》是记述类传史,也就是大多只记述了市场经济的行为,而没有注释相应的理论知识,对于地方性、区域性、国家性经济如何促进发展,没有任何的建议,得靠看书的人从书里记载的商业行为中自行去思考。

  这种书,你拿去给四川的官员看,他们能看出什么来?

  与承载圣人之言的《建文思想合集》中的《经济篇》相比较,何止是天壤悬殊之差,四川的官员是因为领会了陛下的精神,才提高了自己的思想水平,才能做到既有为百姓操持的心,也有为百姓操持的能力。

  陛下多次说及,教育乃国之根本,教民先教官。

  眼下,四川的成绩不就是最大的证据吗,四川的官员教好了,他们就能自主思考,去帮助百姓民生的发展和进步,如果还捧着经史典籍,摇头晃脑的满嘴子曰,我问诸公,四川几十万脱产户,何去何从啊!”

  好家伙!

  所有人都被许不忌怼到闭口不言起来。

  论吵架耍嘴皮子,朝堂之上算是服了。

  许不忌一番侃侃而谈,可不仅仅是在为自己的三反言论找支持,还顺势着很拍了一顿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马屁。

  而且这记马屁的水平,可是真高。

  这场架,别说吵不赢,就是能吵赢也没人敢开口了。

  黄观等传统学派闭了嘴,老老实实的回到班列当缩头乌龟,但许不忌明显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乘胜追击道。

  “黄部堂方才说不才之言矫枉过正,这可不是一句好话啊,说出去让天下人知道,还都当不才是喜欢乱扣帽子、乱兴评罪定过之举的奸佞呢。

  斗胆问一句黄部堂,何谓矫枉过正!”

  气势这一块,许不忌已经全面碾压了黄观,让后者紧张到结舌,甚至额头都开始了冒了汗,但许不忌的诘问已经抵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不回应更不行。

  那就坐实了他是在恶语同僚,要定失言之罪的。

  有心看了一眼内阁几人的位置,黄观是真想这时候能有一位阁老伸一把援手,但杨士奇几人都老神在在的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愿。

  而御案之后的皇帝,以手杵额,似乎。

  睡着了?

  你这装的也太假了吧。

  无路可退的黄观只好一咬牙张了嘴。

  “适才许部堂说的话言之有理,是鄙人学识有限、思虑不当,四川之成绩,皆仰赖陛下圣言留书,乃教诲训诫之功。

  与陛下相比,圣人之说已不合当下、不合今朝,论及思想、学识亦远比不上陛下,陛下才是真正的千古第一圣人。”

  假寐养神的朱允炆不由自主的蹙起了眉头。

  包括几名安然看戏的阁臣,都皱了眉。

  这话听起来,咋那么像是在骂朱允炆呢?

  “朕哪里有资格跟圣人比。”

  朱允炆抬起眼皮看向黄观,淡然道:“许卿问得是卿家方才那句矫枉过正是什么意思,没问朕如何如何,卿如此回答,看来真的是语无伦次。”

  这时候台下的黄观只恨不得一耳光抽自己脸上。

  说错话了。

  按理说,到了这一步,这次殿上争论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

  毕竟黄观也是六首状元,在教育领域上也算颇有建树成绩,朱允炆也没生黄观刚才胡说八道的气,末了还给黄观一个台阶。

  只要黄观顺着朱允炆的话认下来,一句自责自身语无伦次,导致措辞不当也就罢了。

  但偏生黄观先是紧张,而后又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再张嘴可就越描越黑了。

  “陛下说的极是,臣也觉得圣人还是有其伟大之处的。

  所以许部堂是适才之言,过于亵渎先圣,臣觉得还是可以求同存异,取其精华之处的,所以才说许部堂矫枉过正了。”

  话音落下,顿时满堂寂然。

  杨士奇转头看向黄观,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学问搞得好的,是不是这脑子都不灵光?

  方孝孺如此、解缙如此,这黄观也如此。

  之前人家许不忌已经把四川迅速稳定和经济进步的功劳全部归纳到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身上了,是捆绑着朱允炆的功绩来进行的三反,你倒好,现在直接把朱允炆给否认掉。

  许不忌说先圣一无是处,你可以进行反击,但你不能接皇帝的下茬来反击啊。

  皇帝刚刚才自谦自己比不上圣人,那是自谦,你来句‘陛下所言极是’,这叫个什么意思?

  拿皇帝当挡箭牌吗!

  跟杨士奇的恨铁不成钢相反,朱允炆已经有些心中不喜了。

  于是,朱允炆看向了许不忌,后者便明悟,直接抬起手臂,以手指向黄观,再不留一丝脸面的斥责起来。

  “矫枉过正,何谓矫枉过正!

  你提出矫枉过正这个词的本意,应该是纠正错误但不应该超出其应有的限度,但其实际目的性,是希望以此来拘束地方的思想不跳出旧有的区域,仍局限于应先取鉴先贤典籍,先贤典籍学不到的,在向陛下的思想去靠拢。这就合乎了你所谓的正。

  不屑典籍,只以陛下思想为纲,就叫做过正?

  在四川问题上,地方有几十万的百姓刚刚退耕脱产,急需生计活路,四川的官员在这个时候必须坚定不移的以陛下思想为纲,为百姓民生谋发展,谋进步。

  难道你让四川的官员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把时间浪费在细化新旧思想中存在的相异之处,浪费在翻阅旧典籍,进行所谓的取其精华吗?

  所以在国朝、地方的发展面前,在事关数十万、数百万百姓民生活计的面前,我们搞发展必须矫枉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

  你这种就是典型的固执旧儒派披上了所谓改良派的外衣,在大搞政治投机主义,大搞政治修正主义!”

  许不忌一番痛骂,让黄观自己都傻了眼。

  满腹的诗书,一肚子浩如烟海的文学功底,只能摘出这么几个字。

  许不忌是真他娘的会扣帽子!

  第四百三十四章:三反之争(下)

  奉天殿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至于被许不忌矛头直指的黄观更是早已浑身抖楞起来,密密麻麻的汗水自额角开始,顺着脸颊一路流过脖颈,将整个前襟都湿透了。

  看看许不忌给他扣的这两顶帽子吧。

  政治投机主义和政治修正主义!

  这两个词,所有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不会陌生,因为大家伙经过这么多年,已经都熟读过《建文大典》了,而在《建文大典》中的《政治篇》,收录了一篇名为《神宗年荀孟之变》的文章,这篇文章讲述的故事是在北宋神宗年间,王安石主持的变法过程中,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派与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派之间的政治博弈。

  在这篇文章中,朱允炆这位建文皇帝做了批注,就将王安石定义为了政治投机主义,而将司马光定义为了政治修正主义。

  其在批注中如此写到。

  “做官施政,不能光拿眼睛看着权力,把全副精力都放在钻研如何攫取政治红利和投机取巧当中,搞政治不是饿了三天没吃饭,恨不得把自己撑死也要想尽办法往肚子里塞鸡鸭鱼肉。

  凡是在政治生涯中,一味惦记投机取巧的,想着耍小聪明换大权力的,我们发现后,要及时将其罢黜,并要引以为戒。

  王荆公是一位出色的、颇有造诣和能力的国士,即使无法真容相见,朕亦神交日久,但其为了攫取个人权力,实现个人政治抱负,豪言‘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在思想上与迫切想要夺权,废除‘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一制度性制约的宋神宗达成政治默契,从而得以青云直上。

  主持变法后,其举起‘恢复周礼’这一政治大旗,无视时代两千年之变迁,大唱宗法制度与伦理的高调,搞政治排挤,搞党同伐异。

  更是为求成绩,在缺少法理基础、法权基础和法制基础的条件下,强行推广青苗法、市易法等新政,企图以此来解决国家财政问题。

  导致地方频繁出现与民争利之事,虽国家财政有所好转,但其‘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政治目标并未实现,民力多有枯竭,抑制地方兼并的打击也变成了导致地方地主阶级与自耕农之间相互斗争的祸因,在其离任宰辅后,矛盾爆发风云激荡,地方百姓起义之事层出不穷。

  有政治投机主义的,我们应冷面相对,坚决不可同流合污。

  而比政治投机主义更可恨的,便是政治修正主义。

  这群人不仅不能成为我们的同僚,更是我们的敌人,这群人毫无政治底线、政治立场,大搞两面三刀,往往这群人还喜欢满嘴道德仁义,伪善伪谦。

  他们喜欢走哪都带着为国为民、为江山为社稷的忠恕君子的伪装,实际上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搞破坏。

  为官为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腐败就是腐败,廉洁就是廉洁,这也是相对立且绝不兼容的。

  哪有所谓的‘只要腐败不狠就属于一般化廉洁’这种贻笑大方的定义,更别提‘对立有大功的,只要其犯下的错误不大就应该免于处罚,不可矫枉过正,以免伤到更多官员的工作热情’这种完全思想上扭曲的悖论。

  立功有奖赏制度,犯错的自然有处罚制度,哪有将不处罚其罪责当做一种奖赏的道理?

  嘴里喊着法治却在反法治,喊着为国家却在反国家,就是修正主义。

  司马光等守旧派满嘴祖制、江山、社稷和百姓,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权、私利而反江山、反社稷,阻挠变法、破坏变法甚至是公然对抗变法,煽动其麾下依附的门阀、地主把地方搞得乌烟瘴气,大肆破坏国家的道统和法理,以至于中枢处于严重的政治内耗,而地方更是一片混乱,这就是典型的修正主义思想。”

  在《神宗年荀孟之变》这篇文章的批注中,朱允炆对投机主义、修正主义做了解读,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那就是厌恶投机主义,痛恨修正主义。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的评语。

  如果仅是前者,还相对好接受一些,毕竟最多只是一个丢官弃职,被罢黜为民的下场,但如果是后者,黄观就一阵脖颈发凉。

  这是要掉脑袋的啊!

  紧张、恐惧、恼恨和愤怒充斥着黄观的大脑和心胸,他也因此张口结舌,完全失去了辩解的思维能力、语言组织能力。

  当朱允炆的目光投向他时,黄观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用尽毕生的力气哭喊起来。

  “臣冤枉啊!”

  这一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黄状元,唯一能说的,只剩下这么一句浅陋的冤枉了。

  朱允炆本只想着让许不忌治治黄观没脑子的小毛病,万万没想到许不忌三两句能把黄观给逼上死路!

  要是这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开口的话,那黄观唯一的下场,也就剩下一个殿外杖毙的结果了。

  没办法,朱允炆只好看向杨士奇,后者心中明悟,站了出来。

  “咳。”

  这一声轻咳,于黄观而言无疑堪称仙音一般。

  杨士奇将拢于袍袖中的双手抖落出来,离开班列向朱允炆浅施一礼后说道。

  “陛下,今日四川的成绩,在乎于四川当地的官员。而四川当地的官员之所以能做出这份成绩,在于以陛下之圣言编著的数本文选。

  在这一点上,那是不容置疑的,先贤是几千年前的,他们留的书也是用来治理几千年前属于他们那个时期的国家。

  先贤从未说过或在书里写过,要后世子孙继续奉行他们的思想来治国,所以今日许部堂和黄部堂之间的争论,纯属是无端之争。

  若是先贤有眼,可能还会笑话两位部堂这不成熟的争论呢。”

  杨士奇的玩笑打趣,让所有人都乐了。

  说的对啊,先贤压根就没要求过后代必须怎么怎么着,更没有说让大家捧着他们的书治国理政,因为先贤自己都知道,一个时代本就应该有一个时代专属的治国方法,后代儿孙总不会傻的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吧?

  可能先贤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后代徒子徒孙还能整天四处引战,害的他们这些祖宗都死上千年还跟着挨骂,没事还被拖出来鞭个尸,先贤们冤不冤?

  “因时制宜、实事求是,这是为官施政之基本,这一点有什么好吵的?”

  杨士奇转头看向黄观,批评道:“黄部堂适才属实是无理搅蛮了,四川的成绩应该得到承认,邝奕和等人能够及时转变思想,合理运用更适合当下的理论和学习领会陛下的思想精神,这一点更要大家向其学习。

  不能为此而生争强好斗之心,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找出人家的毛病,要多看看、多学习别人的优点,而不是找毛病挑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句话,黄部堂都能忘,属实是不该的。”

  批评完黄观,杨士奇紧跟着又说道起许不忌来。

  “许部堂方才说的很好,四川官员此番是用成绩来说话,来证明了陛下当初力主改变取材方式之国策的正确性,充分表明,即使不学四书五经、程朱理学考录的官员,也有能力做好官。

  所以,我们要鼓励更多的官员向四川学习,但也要保留大家看书的权力。不能说,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在做官上比不上《建文大典》就连让人家看的资格都没了,这不合理。

  本官微末之才,蒙圣恩才忝居奉天殿大学士之位,素日里诚惶诚恐,便独好看书,以此涵养自身知识。闲游杂志、风土人情等偶尔也有涉猎,便想着看两眼增长些许见识,这些书里也没有治国之道,难不成也要都给反了。

  黄部堂一时狭隘无知,有失言之处,完全是因为其知识、思想上还有待学习,大家同朝为官,还是要多多帮扶,这才附和陛下曾说过的‘全国官员,理应通力合作,要在政治高度上达到全国一盘棋’。”

  两边各打八十大板,看似杨士奇是在搅合,但句句都有出处道理,由不得两人不服气,尤其是早早将二人之争,定性为因狭隘偏见导致的‘无端之争’更是把这件事大事化小。

  错肯定都在黄观身上,但不是啥杀头的大罪,就是心胸狭隘了些。

  大家同朝为官,在这种事情上,要多多批评劝导,而不是除恶务尽的恨不得直接砍脑袋。

  话到了这个份上,黄观要是还听不懂,那他就真的该死了。

  黄观先是冲着朱允炆磕头:“陛下,臣有罪,臣一时愚昧无知,恶言重伤同僚,求陛下降罪。”

  告完罪,又可怜巴巴的看向许不忌,诚恳道。

  “许部堂,末才鄙陋不堪,心胸狭隘自私,让部堂见笑了。”

  许不忌只好闪身,人家黄观现在跪着呢,他虽然不用跪回去,但也万万不敢生受。

  只好侧躲到一旁,温言道:“黄部堂严重了,适才我也有不当之处。”

  俩人和解,皆大欢喜了。

  朱允炆总算放下了心,便出口为此事定了调子。

  “黄观因个人愚私偏见,恶言重伤同僚,就打廷杖三十,罚俸一载,另饬其回府闭门一月,好好读书学习,教育部工作暂由左侍郎署理。”

  黄观如蒙大赦,喜极而泣的顿首磕头。

  “臣谢陛下隆恩。”

  说罢,便老老实实的被两名大汉将军拖出去打屁股。

  廷杖三十、罚俸一年。

  也算是从生理和腰包上给予了双重惩罚,为一句妄言付出这般代价,已是不轻了。

  一场所谓的三反政治争议风波,到此为止。

  第四百三十五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一)

  三反的争论虽然到此为止了,但时间也在这一番口水飞溅中悄无声息的消逝,这也是朱允炆恨不得下明文,要求大朝会禁止说话的一个原因。

  大好的时间,就这么浪费在这一句话引发的争议之中,实在是没有必要。

  “说第二件事吧。”

  朱允炆抄起大案上拟好的章程,开口道。

  “四川不仅稳定了下来而且出了成绩,说明退耕之事是可行的,朕跟内阁议定,决定在陕甘地区推行,吸取四川前期的教训,打算在成立退耕督办司之前,先成立一支调研组赴陕甘实地看一看,大家推举一下,看看有哪些比较合适的人选。”

  大家伙都安静下来,连殿外那砰砰的廷杖和黄观的闷哼声都顾不上了,一个个开始在心里思考起人选来。

  但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许不忌。

  他是吏部尚书,不看他看谁。

  “许卿有什么意见。”

  后者思忖了少许,而后说道。

  “臣荐四川左布政使邝奕和。”

  这个提名让朱允炆有些始料未及,包括朝堂上的其他人。

  邝奕和可是四川一省布政,论及级别职务,别说调任一个小小的调研组长,就算陕甘成立新的退耕督办司,这级别也不够啊。

  朱允炆端起御案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说说原因吧。”

  在邝奕和的履历上,其是湖广人,洪武三十年进士,其祖上多人在湖广、四川为官,于西南之地颇有政治根脚,一步步从一个县令做到四川一省布政,但这么多年连成都都没出过,去陕甘?

  许不忌阐述了自己举荐的理由。

  “回陛下,四川此番退耕转产的成绩是突出的,也算积攒了不少的经验,选派有经验的官员去其余诸省进行调研,能够更准确的发现问题。

  朝廷既然已经用实战的方式培养出了一批用得上且用得好的官员,那就到了这群官员发挥领头作用的时候了。

  陕甘是第二个退耕转产地区,但绝不会是咱们大明的最后一个,将来势必会一步步推广至全国,如此,不如在这个时候由中枢提前做好准备,而准备的一步,应该是在中枢成立一支有相应经验的领导队伍,方便统筹地方。”

  许不忌这么一解释,朱允炆就算是听明白了,前者是建议在朝堂之上挂牌成立一个新的针对性的领导部门,来让这邝奕和带。

  到也算是对其在四川此番做出成绩的嘉赏。

  有功当然要赏,这没什么好过多考虑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

  朱允炆想了一阵后,看向内阁几人:“把邝奕和调来南京,由四川右布政使黄琦担任左布政使,成都知府钱安平升任右布政使,继续负责四川后续的工作,如何?”

  几人迅速对视,达成了一致。

  “臣等附议。”

  这时候也没有时间讲什么所谓的提拔程序了,国家发展朝夕必争,哪里还有工夫向四川派遣吏部和都察院进行考察。

  “好。”

  朱允炆侧首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一名翰林学子,专司职责类似于书记官,朱允炆看向他,他便开始书写敕命。

  “第三件事,陕甘的退耕规模。”

  陕甘就是陕西和甘肃,大明有甘肃这个称谓却没有相应的行政机构,比如早年的宋晟,他独当一面的时候,职务是甘肃总兵官。

  负责的是关西七卫的防戍,而关西七卫的上级机构是朵甘都司,朵指青海甘指甘肃,但朵甘都司却没有都指挥使,只有一个甘肃总兵官。

  是不是感觉有些乱?

  这个要解释起来,需要先了解一下洪武朝设置朵甘都司的时代背景,洪武北伐后,青海地区的蒙古人向大明投降,原地置卫,也就是关西七卫,又称蒙七卫。

  而后,太祖皇帝任命宋晟为甘肃总兵官,是协调关西七卫一并负责大明的西北防线,所以并不是直接任命为朵甘都司都指挥使,保留了关西七卫一部分独立权,简单来说就是蒙人治蒙。

  后来哈密国王脱脱投降,朱允炆置哈密卫后,关西七卫成了关西八卫,脱脱改汉名孟献忠,成为了朵甘地区第一任都司同知,但实际管理的区域,还是星落密布于整个青海地区的蒙古民,至于甘肃地区自武威往东南内陆延伸,各处以汉人为主体成立的各府县,实际还都是各管各的。

  那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一个统一管理的行政机构。

  陕甘位于大明西北,水土流失严重,早已不是两千年前老秦时代的关野沃土,加之陕西关中地区早年间战乱频繁,洪武初期更是秦王朱樉征讨蒙古的大前线,被战火打得堪称满目疮痍。

  恢复西北元气,退耕植林,保护生态环境,这些都是利在千秋的大业,顺道,在刺激经济发展后,当地也能够有财力和组织更多人手来治理黄河这条哺育炎黄子女的母亲河。

  “出四川往北就是陇南、天水,走阆中、巴县则是陕西的汉中,内阁的计划是以将关中平原以西安府为界点,西安府往西这一半全部退耕,同时自兰州府往东,所有甘肃地区可以耕种的全部退耕,包括汉中的自耕农。”

  陕甘的退耕计划要比四川面积更大,但实际涉及到的百姓数量反而要比四川少,因为西北人均耕地面积要多些,至于甘肃,百姓数量本就稀少,靠耕种为生的数量,连南直隶脚下任意一个县的百姓都比不上。

  夏元吉在奉天殿内向所有人通报了内阁的计划,并将相关的部署安排一一通传,接下来,就该是各部的工作了。

  围绕内阁关于陕甘退耕的大计划,各部要做哪些辅助,资源如何分配,都要在这堂朝会上拿出章程来。

  当日事当日毕,不能拖、不许拖。

  “参考四川去年退耕后物价飞涨的现象,在陕甘退耕之前,商部就要提前做好准备,盐油酱醋、葱姜蒜辣及果蔬这些日常所需的物资眼下就可以着手相应调配事宜了。”

  这个问题已经是不难解决,早在去年四川退耕前,朱允炆和内阁就已经划分了区域,成立专门的果蔬种植园,加之去年那笔天价一个亿的采购大单,民间也有不少田产数稀薄或半耕农纷纷转而生产起果蔬来。

  “政务方面的事就这些,各部有司尽快有序的推进下去便是,王雨森来了没有。”

  朱允炆点了应天府尹王雨森的名字,后者就从队伍的末尾站了出来。

  “臣在。”

  “下月初六,征西南的马大军等武官凯旋,届时朕和燕王要在城郊点校,你筹备一下阅兵的相关事宜。”

  “谨遵圣谕。”

  朱允炆合上面前的题本,身旁的双喜便高喊一声。

  “退朝!”

  第四百三十六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二)

  三伏天,仿佛连风里都带着火一般,吹在人脸上的那一瞬便让人口干舌燥。

  南京郊外那座人声鼎沸的足球场看台本就拥挤,赶上这般天气,那更是让人痛苦不堪。

  不过哪个地方都有相对舒适的环境,这座球场的东看台就明显迥别于其他三处,诺大一个东看台上,只有寥寥几十个人,多余的坐席基本都被拆除,改建成了一处大平台,上面放满了桌椅条案,陈列着瓜果酒水。

  这是专属于宗亲和武勋的小天地。

  “射门,射门啊!”

  扶着栏杆护手,李景隆在看台护栏后面跳脚叫喊,而后恨恨的一拍扶手:“真他娘的墨迹”

  没能取得进球,让李景隆显然有些不开心,回到座位上后,连陪侍戏子送上的酒水都一把推开:“去,从冰鉴里取叠西瓜出来。”

  侍女照做,起身走到平台的中间,那里摆放着几个巨大的冰鉴,内里层层隔开,放着各种的水果还有绿豆茶。

  取出一叠西瓜走回到李景隆的身旁,侍女并没有第一时间奉送上,而是从桌子上取出一个小镊子,将瓜瓤上的籽粒挨个取下,然后拿起一把木制小刀切割下一块,用叉子叉起,送到李景隆嘴边,后者张嘴一口吞下吃的汁水迸射。

  在李景隆的身旁,坐着的也无不是宗勋重臣,而紧挨着李景隆坐的,便是徐增寿。

  徐增寿虽然是徐辉祖的弟弟,但俩人却压根不是一条心,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老话‘嫡庶有别’。

  大哥徐辉祖袭了父中山王徐达的魏国公爵,成为大明武勋第一人,而他徐增寿虽然早年也累功承荫的混到一品都督,但直到现在还是个伯。

  一个伯,还是流爵。

  将来自己死后,子子孙孙可就全成普通老百姓了。

  徐增寿都不能想身后事,因为一想起来这脑袋都疼。

  大明的爵位系统早被朱允炆改的大不如前,失去了爵俸定银和封地,但只要有爵位顶在脑袋上,那其一生都是有规划安顿的。

  比如打小接受军事教育,从讲武堂到京营,而后进总参府深造,结束后下遣边疆知兵事从军伍,最后回转五军府任职当差。

  妥妥的军事贵族世系。

  那要是没有爵位怎么办?

  那就是普通老百姓,该干啥干啥去。

  徐增寿知道,自己只要一死,自己的几个孩子就要各谋生路活计了,指望自己大哥徐辉祖能拉一把?

  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

  也因此,徐增寿每次看李景隆的时候,心里都止不住的艳羡不已。

  论军功,自己怎么着都算是少年从军,甚至还跟着朱棣打过蒙古,征讨过阿鲁帖木儿。从漠北打到辽东,东西驰骋几千里。

  怎么着都得比李景隆这个大草包厉害点吧?

  凭什么人家就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国公爷,自己还在为膝下幼子的未来操心挂怀。

  “武阳伯这是怎么了?”

  李景隆一扭头就看到了徐增寿心情不高,便举起酒杯来:“今天咱们出来寻欢作乐,怎么苦着一张脸,可是有什么心事,说给为兄听听。”

  “没事没事。”

  徐增寿慌忙举起酒杯碰在李景隆的杯肚子之下,举头一饮而尽。

  “哈,时才想起家里一些琐碎杂事,分了心神,让国公爷笑话了。”

  听徐增寿如此回答,李景隆顿时笑话起来:“家长里短的闲碎事,自属妇人操持,我辈丈夫岂可越俎代庖,来来来,饮酒。”

  你个混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徐增寿心里暗骂,对李景隆那副神态德性难免是有些不开心的,眼珠子一转可就没了好话。

  “再过两天,可就到初六了。”

  徐增寿砸吧砸吧嘴:“听说马大军那个浑人凯旋,内阁还专门照会五军府,届时所有在京的武勋都要跟陛下一起,出城外十里相迎,啧啧啧,真是鸡毛上天,泥腿子也有翻身日。”

  这话可算是说道周遭附近这几桌同伴的心里去了,纷纷开口附和起来。

  “就是就是,立了尺寸之功,恩荣些赏赐也就罢了,爵晋国公?他配吗!”

  “公爵之贵,我大明开国至今,德配者不足十人,传承下来的,也仅有先中山王、歧阳王两系也。”

  大明开国六国公,不提徐达、李文忠二人,最令人惋惜的应该是常遇春世系和汤和世系。

  开平王常遇春英年早逝,太祖对其两个儿子可谓极尽荫荣,长子、二子皆封国公,谁能想到俩儿子都野心勃勃。

  东瓯王汤和倒是寿终正寝,但几个儿子个个英年早逝,或卒于军伍战阵,或病亡于任上,堪称满门忠烈。

  至于李善长等淮西叛逆那就不说了。

  大明的公爵仅剩唯二,独徐辉祖和李景隆,可见有多值钱。

  现在,又蹦跶出了一个马大军,也就难怪大家伙不服气了。

  李景隆忙着流连侍女的脖颈之间贪香,对徐增寿的话便只是摆摆手。

  “这是他应得的,不要背后腹诽诋毁。”

  见李景隆浑不在意,徐增寿可就急了:“哪里应得了?先太祖皇帝可说过,非开国辅运之功,不可封国公,配享太庙,而这马大军不过灭了几个撮尔小国,侥幸立了些许尺寸之功,眼下不仅封了国公,陛下还持其功表祗告太庙,将来,这可就是咱大明第三个世系公爵了。”

  国公爵能不能传承下去,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有没有配享太庙。

  比如汤和的信国公世系、沐英的黔国公世系,他两人的儿子都没能袭国公爵,只封了世袭的侯爵。

  而晋封马大军国公爵后,朱允炆可是专门将写有马大军殊勋的功绩上表太庙,如此一来,就算是比肩开国辅运之功了。

  李景隆顿了一下,而后将脑袋从香颈中转移,看向徐增寿等人轻笑。

  “怎么配不上了?贵国公在西南戎马十几年,前后破大小城池三百余座,歼敌七十万,南北东西开疆八千里,陛下说他勋比霍卫,这都谦虚着说呢。

  什么叫撮尔小国不值一提,对我大明而言不都是化外蛮夷吗?

  凭什么人家霍卫北逐匈奴你们就认为是不得了的盖世奇功,到了贵国公这南斩突厥就叫尺寸之功,往南打和往北打非得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大家伙都觉得脑子有些发懵。

  李景隆是酒喝多了不成,怎么现在开始一力硬挺马大军,如此向着后者说话了。

  以前可是你整天到晚对人马大军喊打喊杀,眼下看人家建功立业了马上夸口称赞,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可是真厉害,未免太无耻了些吧。

  “大家同朝为臣,都是武勋重将,以后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景隆心中暗笑。

  老子跟人马大军当年可是有过命交情的!

  第四百三十七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三)

  建文十三年六月初六,南京城外雄军云集,冲天的金戈之气,生生驱离了当头撒下的烈日高温。

  这里是内阁和应天府选定的点校处,朱允炆将会在这里,带领朱棣、内阁阁臣和五军府一众武勋迎接自印度凯旋而归的马大军等军中高层将官,并检阅此番凯旋而归的两万名煊赫王师。

  迎接队伍的最前面,并不是朱允炆而是朱棣这位总参谋长,他距离朱允炆大约有二里之隔。

  按照流程,他在等到马大军后,会带着后者前往被京军拱卫的朱允炆天子驾辂觐见。

  说是天子出城相迎,但哪里真能让皇帝顶着大太阳苦苦等候,而且安全上也不保险。

  跟随马大军回师并接受检阅的是两万人,虽说这支队伍是国朝一手养出来的,但久在边疆谁敢说没有二心?

  万一马大军带着军队冲阵怎么办。

  所以朱棣才会距离朱允炆足有二里地,真出了那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有着十万京军拱卫的皇帝那也不可能出现任何危险。

  马蹄声起,黑线浮现,朱棣端坐高头马眺目,已是看到了凯旋大军的踪影。

  左右时刻有传信兵往来通传奏报。

  “禀燕王,贵国公已至五里外,全军上下并无弓弩巨盾。”

  没有弓弩,那就不具备远程攻击能力;没有巨盾,那就不具备任何成阵防护能力。

  这支军队,没有反心反意。

  朱棣心中踏实了下来,但还是没有掉以轻心,毕竟几年未见,他也不敢对马大军这种混不吝彻底放心。

  传信兵还在跑,马大军的中军本阵也越来越近,直到趋近一百丈后方停。

  紧跟着便是一骑当头驰骋,冲着朱棣而来。

  起先朱棣身旁的亲兵还吓的心脏一漏,几个呼吸的功夫才看清来人。

  头顶红翎兜鍪,雕刻着真武大帝神像。身穿金漆虎纹文山甲,肩批只有公侯才有资格绣上的赤色蟒龙披风。

  这身装扮配上兜鍪盔下的独眼,全大明也就一个马大军了。

  赤手空拳,并无刀戈相配。

  朱棣轻夹马腹向前,马大军那边便勒马减速,二人相近,后者翻身下马。

  抱拳躬身:“末将马大军不辱皇命军令,自建文十一年尹始,统大军征北德里苏丹国。仰赖陛下天恩庇佑,前后历时两年,终灭北德里苏丹国、马赫曼尼等盘亘印度之蛮夷。

  赖永城候薛恪统带闽浙水师之佐助,克定锡兰,实现北起兴都库什山,南抵古马里之全面一统。

  今得胜凯旋,特向吾皇、总参谋长交付统军印、符。”

  说罢,自怀中取出具有指挥权的帅印、虎符。

  朱棣亦下马,接过这些物件后交给身旁的参谋,自有专人验证印符的真伪,而他则重重拍了拍马大军的肩头,语气中难以抑制的欣赏流露。

  “真我大明好儿郎,你此番,立大功了。”

  马大军抬起脖子,粗犷一笑。

  “侥幸了不少。”

  “行军打仗哪有侥幸一说,都是真刀真枪拼实力,辛苦你了。”

  朱棣把住马大军的小臂:“走,随孤面圣。”

  两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当头军阵分列,由十二匹浑身雪白高头大马拉动的天子驾辂已经缓缓驶来,堪称移动地表王宫的车厢门开,先是几名甲胄在身的大汉将军走出,而后便是同样一身戎装的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臣,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与朱棣的抱拳见礼不同,马大军不管不顾,径直双膝跪地,整个人趴在地上来了一记五体投地大礼。

  这让高站于车辂之上的朱允炆满腹夸耀赞誉都来不及出口,赶忙授意朱棣将其搀扶起来。

  “大军,你这是做什么,武勋免跪礼的规矩都给忘了。”

  朱棣拉起马大军,却发现后者此刻竟已是泪水满面。

  这粗人,咋还能哭了。

  朱允炆拾阶而下,一路走到泣不成声的马大军面前,因为身高的原因瞰视着个头不高,却虎背熊腰的后者。

  足足看了一分钟之久,才伸出右手,神情肃穆的拍了拍其肩头。

  “好样的。”

  没有锦绣文章的封赏诏书,没有长篇大论的赞颂辞藻,皇帝只说了简单的三个字,在这一刻却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甚至连站在马大军身边的朱棣都怔住了神。

  因为他看到,朱允炆身上穿的甲胄,是当年太祖穿了快一辈子的有些简陋的对襟甲。

  这幅盔甲陪了太祖一生,陪着太祖征过陈友谅、平过方国珍,也陪着太祖北伐,校阅三军。

  从徐常到蓝玉,再到朱樉、朱棣这些后起子孙,每逢凯旋回师,太祖都会穿这身甲胄相迎。

  时过境迁,太祖宾天十三载,朱棣也五十多了,但此情此景竟真的让朱棣有一种恍惚,仿佛梦回二十多年前。

  二十出头的朱棣跟中山王北伐,回师的时候,太祖对他这个不算讨喜的儿子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这句。

  “好样的!”

  在看向马大军,朱棣的眼里,满满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臣何德何能,配陛下如此恩荣厚赏,臣惭愧啊。”

  马大军只比朱允炆小了一两岁,但此刻生生就像一个孩子面对严肃的老父亲那般,因为一句肯定和赞赏而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陛下加臣国公以来,这两年臣食宿难安,皇恩如海,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这句哭腔,可是让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都笑了起来。

  “四叔,大军这可是嫌弃朕赏的低了,闹情绪呢。”

  朱棣也附和着点头:“臣也这般觉得,立了那么大功勋,才封一个国公,不太合适。”

  “要不加个王爵?大军是绥阳人,叫绥阳王怎么样?”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把马大军吓的好悬魂飞魄散,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臣断然没有此想,断然没有啊。”

  这一吓,倒是连哭都忘了。

  看到马大军这幅样子,朱允炆开怀大笑起来。

  “你这个东西怎么说也是咱们大明眼下第三位国公了,怎么能当着十几万大军的面哭成这幅样子,太丢人了,好好的,收拾收拾自己,跟朕校阅三军。”

  马大军慌的赶忙擦拭去脸上的泪水,提了提鼻子。

  “请陛下上车,臣为陛下牵马。”

  “瞎扯。”

  朱允炆诘责一句,拉住马大军的手腕就往车辂上走。

  “四叔也来,与朕同车阅兵,好好看看这支,奠定我大明万世基业的煊赫王师!”

  天子驾辂开始移动,近千名礼乐手奏响了雄浑激昂的军乐声。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朱允炆的眼前划过,带着骄傲和亢奋,带着伤疤和荣耀。

  车辂自西向东后又折返到中点,将数万大军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朱允炆一个人的身上。

  “明军,威武!”

  “吾皇,威武!”

  甲胄铿锵,数万儿郎高声回应。

  朱允炆提气大喝:“明军,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颂唱,凯旋的健儿欢呼着他们的胜利喜悦之情。

  等山呼万岁的声音消散于天穹,朱允炆才开口。

  “两年前,你们踏上征程远赴不毛,驰骋于刀光剑影之中,沐浴在鲜血炮火之下,历时日夜七百有六,终于今日,凯歌而归。

  此番征途,尔等前后破城三百一十七座,斩级俘降敌寇一百一十三万之众,军功之盛,遍览青史无有出处。

  朕表尔等之功绩于江山社稷、祖宗太庙,亦兹荣焉甚深。

  你们用手中的刀剑,用身体的伤疤,为我大明,为我子民,为我后人,犁得土地无数,功在今朝,勋传千秋!

  上承祖宗余烈拓疆万里,下开后代基业万世不灭。

  朕将镌刻尔等功绩于青史之上,只要日月山河还在,大明江山社稷便在,尔等功绩也将永恒传颂,朕之所愿,唯大明万岁!大明人民万岁!大明军人万岁!”

  朱允炆握拳,举臂连声高呼三个万岁,瞬间点燃了这两万儿郎的情绪,原本分明整齐的军阵崩散,在生死间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年轻健儿欢呼起来,所有人都忘记了皇帝还在这,从挽肩相庆又瞬间变成了嚎啕大哭。

  大明二十万儿郎征西南,多少战友同袍,手足兄弟魂断异乡。

  多少个日夜,这些可能只有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去想,他们还能不能回到故乡再见爹娘。

  今天,朱允炆肯定了他们。

  他们的功勋将镌刻青史之上,千年万年一直流传下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四)

  虽然朱允炆已经戒了酒,但当晚在京军大营内接风的庆功宴上,朱允炆还是待到了很晚,看着一群大明的高级武官喝到酩酊大醉,看着几万名凯旋健儿饮酒高歌,心里很是开心。

  “此番征战,二十万健儿仅余十一万七千人,阵亡八万三千多人。”

  数字是空洞的,但写满了阵亡英烈姓名和籍贯的阵亡名单却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尸山血海,为了征服整个印度,大明的将校卒武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个国家的崛起,需要的何止是万骨。

  朱允炆登基之后,大明虽然躲掉了靖难大乱这场内战,但十几年来也从未停止过对外战争的脚步。

  平麓川之战、定朝鲜之战、收复台湾之战、抗洪会战、漠北决战、印度决战。

  还有已经打了四年之久的征察合台之战。

  大明儿郎的血,洒满了这万里江山。

  “将来史书上留墨,后人只会知道朕这个皇帝,歌颂朕为千古一帝,言朕之文治武功远迈秦汉隋唐。”

  在庆功宴上,看着王帐内两排端坐的武勋重将,朱允炆如此说道。

  “功劳都被朕占了个一干二净,说起来,朕这心里都颇觉无耻。”

  “史书浅薄,只能记下寥寥几个名字。”

  左手首位的朱棣宽慰道:“一统寰宇的大秦史,只有始皇帝、白起、王翦等人之名,炎炎大汉史,灭百羌、吞匈奴,也只有武帝、霍卫之名。”

  “是啊,是啊。”

  朱允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是无数英勇的人民创造了历史,但历史却记不住人民,历史能记住的,只有咱们这些侥幸窃取了最大功绩的当权者,仅把一些微不足道的金银财物赏赐下去。朕要告诉解缙,让他在史书上记下来,今日我建文一朝立下的所有伟大荣耀,属于英雄的大明子民。

  我们必须让后人知道,是英勇的大明军民一体同心,才在无数次伟大战役中造就了专属于这个时代的无上光荣!”

  王帐之内,所有人一时间都有些痴了。

  “阵亡的家家户户要抚恤二百两,活下来的,通赏一百两。对于因伤致残的,退出现役后无法从事劳动的,当地要为其安排力所能及之差事,另外每年要给付十石粮食不使其饿了肚子。咱们决不能让英雄现在流血,老了流泪的事情发生,如果出现了残疾军人无法生存的情况,在座之诸位包括朕,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是生生世世都洗刷不掉的千古之耻!”

  所有人的心头的狠狠一震,而杨士奇更是直接起身保证道。

  “请陛下放心,内阁一定会派专员督办监管此事,确保抚恤银和后续安顿工作的落实,如有一丝差池,臣无颜苟活于世。”

  杨士奇后,徐辉祖、李景隆两人也忙立下军令状。

  表态一定会保证因残退役军人回到故乡后的生活。

  “你们继续喝吧,朕在这里,你们也不痛快。”

  朱允炆起身,挥手示意众人不必相送,径直离开了王帐,乘上驾辂,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赶回了皇宫。

  他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去处理,包括此番随大军一道回转的萨娜和西南六国的国王。

  军事上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更多政治、外交上的问题要朱允炆来处理。

  在一夜休息后,朱允炆就在奉天殿单独接见了萨娜,而西南六国的国王,则在文华殿由内阁先行招待,朱文奎陪同。

  “妾,萨娜,叩见大明大皇帝陛下。”

  这是值得萨娜铭记在其生命中的一天,她在大明的皇宫,见到了统御这方天地的至尊。

  额头贴在冰凉的,金灿灿的京砖之上,萨娜卑微的蜷缩着自己的身子,像一只猫。

  “起来吧。”

  耳边,响起满是威严的声音,萨娜很是紧张的又叩了一记首,谢了恩。

  朱允炆高坐金椅之上,遥遥俯瞰着低垂臻首的萨娜,宽和笑道:“你是陈春生的妾室,也算朕半个儿媳妇,不要那么拘谨,坐吧。”

  “妾不敢。”

  这个时候,搬过小凳的内宦在萨娜身侧小声说道。

  “皇上让你坐你就要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萨娜便更加害怕紧张,又跪下来告罪。

  看来来面圣之前,陈春生没少恐吓她。

  “坐吧坐吧,朕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纵使妾故乡的巨象,在您至高无上的神光之下,也卑微如蝼蚁一般。”

  萨娜拘谨的将屁股放到小凳上,仍是不敢抬头,连奉送一句马屁话,都小心翼翼。

  朱允炆笑了笑,这种没有水平的谄媚肉麻,他每天要听太多次了。

  “抬起头,让朕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嫁给朕的将军。”

  萨娜闻言抬头,四目对视,两人都有些愣神。

  朱允炆错神是因为这个萨娜长得确实很好看,至于萨娜发愣,则是没有想到大明的皇帝竟然如此的年轻。

  年轻却威严如神灵,让人不敢直视,健壮的身体无时无刻仿佛都在散发着神威。

  不得不说,在看到朱允炆后,萨娜突然就觉得,那个在她眼中原本无比强大、恐怖的大屠夫,那个叫做马大军的元帅在气度上,瞬间就可怜狭隘的像一只羔羊。

  而眼前的皇帝,就是狮子、老虎。

  可能女人,天生就对强者毫无抵抗力。

  “不错,不错。”

  朱允炆只错神了一瞬间,就满意的点头,眼神依旧清明,毫无任何觊觎。

  “能嫁给我大明的将军,也算是你的福气了,如今印度已经一统,这离不开你们印度教和你的帮助。朕曾经许诺过,会表彰你的功劳,敕封你为印度的总督,并亲自为你加冕,让你做印度教第一任教皇。

  从今以后,政与教合一,你就是印度那片土地上最有权力的人,朕希望你能够更用心的为朕,为大明效命。”

  虽然早有预感朱允炆会敕封自己,但当此刻亲耳听到后,萨娜还是激动的难以自持,再次跪伏下来谢恩。

  “妾只是一届女流,何德何能堪的起如此重任,恐辜负大皇帝之信任。”

  “朕说你能做,你就能做。”

  朱允炆随意的说道,仿佛创造一个权力超过阿育王的统治者对他来说,好比养一只小猫小狗一般。

  “不过朕也是有条件的,这一点你要明白。”

  萨娜一迭声的应和:“皇帝陛下,您的伟大甚至远超三天神,天地间哪怕一株草都沐浴在您的神恩之下才得以茁生,所有的一切都因您而活,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

  让一个天姿国色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如此肉麻的赞颂自己,算是极大满足了朱允炆作为一个男人全部的虚荣心和大男子主义,所以朱允炆也不能免俗的笑容灿烂。

  怪不得每个人都想当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应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都到了极限。

  “奉承的话就不要多说了,朕的内阁草拟了一份我大明与印度之间的协定,明确了大明和印度的双边关系包括一些领域上的明细规则,你看看,如果没有问题那就如此定下来吧。”

  小宦官拿着一个有些厚实的题本递给萨娜,后者展开,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几十页。

  萨娜自然是认识汉字的,但她并没有去看,而是直接抄起笔,就在最后落款的地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印度的一切并不属于妾,而是属于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小宦官将题本拿回,转呈到御案之上,朱允炆笑道。

  “你信任朕,朕也不可能坑害你,既然你不看,那朕就亲自给你说说吧,也不复杂,就一些重点的事宜希望你可以在心里记下来。”

  先喝上一口绿豆茶浸了浸因燥热而干涩的嗓子,朱允炆摊开题本,挑了几个重点的协定事项进行了解读。

  “首先来说,印度不成国家,地方各邦及德里的中央邦组成联邦政府,尊印度总督为联邦领导人,也就是你,萨娜-提维迪。

  在政治主权上,你不可以干涉地方各邦的内政,法条和制度,只可以派遣税收官,不过各邦的总督人选提名权在你这,你提名后,朕的内阁会批复任命。

  印度的政治主权朕和大明尊重并全力保障,绝不插手和干涉印度内政,是朕的保证,印度内部的一切都是由你和各邦总督说了算。

  制度问题、法律问题等由你们自行制定和推行。

  宗教方面,等你加冕教皇之后,也由你自行决断,朕亦尊重你的决定权。

  朕或者说大明需要的,只有以下几点。

  一、印度的粮税,大明要征七成,如果哪里闹了天灾,出现了口粮困难,你呢要及时组织赈灾,朕这边可以少收一些。

  二、印度的矿税,大明负责印度境内所有矿业的开采和管理,开采的人手由各邦政府提供,大明管吃管住,工钱就不给了。

  三、印度的外交权全部归属大明,印度当局要无条件服从朕与大明内阁制定的外交政策,包括且不仅仅在领事争端、对外战争和对外贸易等方面。

  四、印度的教育权归属大明和印度教,由大明内阁教育部与印度教共同制定教育的教材,印度当局及各邦政府不允许插手。

  五、印度的军事权归属大明,印度当局和各邦政府不允许成立军队,但可以招募一定规模的维系治安队伍,按照人口比例成立治安部队,使用安全权限授予的相关军事装备,不可以私自研发、使用超出安全权限外的军事装备。

  六、印度的宗教权归属印度教,朕与大明的内阁完全尊重并支持贵教在印度当局及各邦的唯一性、正统性、法理性。印度当局和各邦以印度教为唯一国教,任何非印度教教义之宗教要除恶务尽,悉数铲平。

  七、印度的海域权归属大明,五年内,由印度当局在孟买、古马里、锡兰、加尔各答建造海务港和相应的补给基地,确保大明的军事船只、民用船只可以得到修整补充。

  八、印度的商贸权归属印度当局和大明共同持有,地方各邦政府不可插手商贸,往来贸易货物的种类、数量由印度总督和大明内阁的商务部共同制定。

  九、印度的生产方向由大明内阁的户部来统筹规划,种什么类型的作物、种多大规模,由大明内阁的户部来统一安排和领导。

  十、印度当局和各邦政府与大明内阁的工部签署合作协定,由印度当局和各邦政府承担并为大明国内的基建工程提供人力上的支持,具体花销和支付雇佣金,由大明内阁的户部选择给付方式。

  十一、印度当局的货币权归属大明,自今日起,印度逐步废止金银交易,大明将在德里和各邦政府的主要城市建立银行,以大明银行国家票券、铜票等有价货币取代金银等有价金属,印度境内禁止私屯黄金,由大明内阁的银行制定量化标准,持有超出量化标准的黄金将会涉及犯罪,由印度当局和各邦政府按律进行惩处。”

  当讲完这些后,朱允炆又拿出了一份新的题本,继续说道:“另外,朕打算成立一个以大明为唯一领导者的泛大陆同盟体系,为实现各国、各地区之共同发展、共同繁荣而努力,希望印度当局可以加入进来,这是同盟体系的相关章程,你看看,顺道也签个字。”

  面对这第二份拿来的题本,萨娜仍然是不看不查,直接签下自己的名字,同意印度加入即将成立朱允炆口中所谓的泛大陆同盟体系。

  拿回这份奏本,朱允炆并没有继续自己解说员的工作,而是看向一旁守着的小宦官:“去一趟文华殿,将西南六国的国王请过来,朕跟他们一起议一议这些事。”

  签署加入新的同盟体系,是朱允炆打算正式推动大明走向制定世界秩序的重要政治决策。

  就好比‘大陆均势’政策推动约翰牛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体系,‘自征自领’政策推动铁木真分封了四大汗国建立了大蒙古体系一般。

  核心的中央政策决定这个国家能走多远。

  跑腿的小宦官很快就带着西南六个国家的国王来到奉天殿,这六个人,跟十几年前,朱允炆第一次御驾亲征到昆明签署《昆明七国协定》时早已换了大半,只有罗摩罗阇这位暹罗佛王还依旧在位。

  “小国国王,参见大明皇帝陛下。”

  规规矩矩的臣子朝拜礼,几人跪的那是一个俯首帖耳。

  华贵如天宫般的明皇宫,可谓是粉碎了他们所有的心气。

  跟明皇宫比起来,他们的王宫跟茅厕几乎毫无两样。

  “都起来吧,赐座。”

  看到这些人,朱允炆脸上的笑意就浓厚了许多:“诸位与朕之谊堪比同袍战友,诸国与大明已是兄弟之邦,就不要过多虚礼客套了,快坐快坐。”

  等几人谢恩坐住,朱允炆才引手:“介绍一下这位,朕亲命敕封的战后印度新任总督,萨娜-提维迪。”

  几人顿时大吃一惊,他们早前进来时自然看到了萨娜,还以为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大明军人带回来送给大明皇帝的女人呢,没曾想,竟然是一统后,整个印度地区的总督?

  那可是一片比西南六国加一起还要大的疆域啊,竟然让一个女人做国王?

  大明的皇帝真大方!

  第四百三十九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五)

  在知道萨娜的身份后,西南六国君主的心里可就有些空落了。

  攻占全印度,虽然说是大明军队占据了主要领导位置,但是六国的联军这些年前后加一起,那也是上百万的量级,虽然说这些年各国都分了如山似海的各种物资、财富,但最重要的土地可是一寸都没有获得。

  眼下好不容易将北德里苏丹国等盘亘在那片土地上的国家灭了个一干二净,大家还想着一起瓜分呢,结果大明倒好,打包全送给萨娜这么一个女人了。

  换谁心里都不舒服。

  金边国王是去年刚刚登基的年轻人,几乎在朱允炆介绍完萨娜之后就开了腔。

  “皇帝陛下,小国之王本不该置喙您的决定,但当年《昆明七国协定》签署的时候,陛下承诺过在印度问题上,大明与六国在外交、军事、财政等多方面展开全面永久性合作,但如今却乾纲独断的处理印度问题,并未知会我等。”

  奉天殿内的气氛陡然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包括萨娜都惊愕的看向说出此话的金边国王,一个一脸锐气的年轻君主。

  朱允炆也愣住了,这么多年来,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没有任何人对他做出的决定提出过质疑,而今天,一个个小小的金边国国王,竟然敢在奉天殿公然质疑他对印度问题的处理!

  “你是什么意思?”

  朱允炆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包括语气。

  年轻的君主昂起脑袋,理直气壮的说道:“天朝有句话,叫做公理自在人心。联军自十年前第一次组建以来,仅金边一国,前后出动军队数量便高达二十万人次,付出了近六万人的死伤。

  按照建文九年新签署的《昆明七国协定关于印度问题解释细则》中的有关条款,印度问题,应该由七国共同议定,包括土地的管辖权拟定,但皇帝陛下您似乎忘记了这项条款,直接任命这个女人担任整个印度一统后的总督,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允炆开口打断:“所以你想要土地,是吧。”

  每个君王都想要开疆拓土。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其他五人,后者们的眼神都有些飘忽和躲闪,不敢与朱允炆对视,但这种反应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就是都有这方面的想法。

  “罗摩罗阇,你呢?”

  西南六国中,暹罗国力最强,且丁口数最多,也是联军中除了大明外出力最多的。

  所以朱允炆看向罗摩罗阇,开口问道:“在印度这件事上,你有什么意见?”

  被点名的罗摩罗阇浑身一颤,而后小心翼翼的回道:“一切听凭皇帝陛下圣裁,小国之臣惟陛下马首是瞻。”

  当了几十年国王,岁数大了,挑战大明皇帝这么刺激的事情罗摩罗阇可不敢做。

  自罗摩罗阇之后,其他几个国王也纷纷开口,表态从未有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愿意一切听凭朱允炆的命令行事。

  年轻的金边国王脸色变得难堪起来,在来之前,这群人对瓜分印度可是默许支持态度的,怎么到了金殿之上,左右不过见了朱允炆这个皇帝一眼,就吓的改变了主意?

  朱允炆的目光盯向了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你跟朕谈公理,谈《昆明七国协定》,那好,朕就跟你讲道理。

  《昆明七国协定》的纲领是什么,你给朕好好背一遍,也顺便背给大家一道听听。”

  金边国王咽了口唾沫,此刻他的感觉仿佛肩头之上扛着两座大山一般。

  朱允炆的目光犹如实质,烫的他口干舌燥。

  “七国共尊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为七国最高元帅,统筹指挥七国军事行动和一应事务。”

  高高在上的朱允炆笑了起来:“一应事务是什么意思?”

  “即包括且不限于外交、政治等事务的决策权。”

  “朕还以为你不懂呢!”

  朱允炆的声音猛然高了几度:“关于印度问题新签署的补充条款,是针对对印军事行动和其战后战利的分配问题进行明确,在这一点上,大明何曾薄待过诸国。

  要钱给钱,要军备给军备,要发展给发展。

  路是大明修的,诸国国内所需一切物质是大明一船一船送过去的,在战时,每一次战后战利的分配上,大明都是等诸国分配完了之后才拿走属于自己最少的那份。

  朕看你是好日子过的久了,脑子都糊住了。”

  没有给金边国王说话的机会,朱允炆继续说道:“朕是公允的,大明也是讲道理的,你不满意可以退出《昆明七国协定》,退出七国联盟体系,只要你退出,你想要多少土地都可以自己去争取。

  你可以占领全印度、可以攻占其他几个国家,甚至只要你敢想,完全可以打进南京,如何?”

  打进南京,如何!

  巨大威势与杀气自朱允炆的体内喷薄而出,也让年轻的君主瞬间面色惨白,下意识的整个人跪到地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发抖。

  “看来你对朕是不满日久了。”

  朱允炆冷哼一声,摆手:“来人,送国君出城,让他带着他的卫队回到自己的国家,从此金边国,退出《昆明七国协定》。”

  这一刻,最开心的莫过于罗摩罗阇这位暹罗国王了,他的眸子变得炽热且亢奋。

  金边退出同盟体系,那就意味着,暹罗可以再无顾忌的彻底吞并金边。

  “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下,年轻的君王彻底吓傻了,他连声认着罪,但朱允炆压根懒得搭理他,偏殿处站着的锦衣卫走过来,像拖一条死狗般把他拖出了金殿,向着皇宫外走去。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位年轻的金边国王离开大明皇宫的那一刻,他和他的金边国,已经灰飞烟灭了。

  萨娜痴痴的看向朱允炆。

  这就是大明皇帝的权力,一句话,可以让首陀罗出身,卑微如草芥的一个女人摇身一变成为婆罗门裔,成为印度教皇、印度总督。

  一句话,也可以让一个国家灭亡,让这个国家从国王到国民上百万人的生命走向终结。

  神恩似海,神威如狱。

  朱允炆不是神,但在其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就算是神也要向朱允炆低下头颅。

  第四百四十章:明印协定和皇明天朝体系(完)

  奉天殿的气氛稍微有些凝重,好在这个时候朱允炆主动开了口。

  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仿佛宣判一个国家的死刑对朱允炆而言就宛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时就可以被抛诸于脑后。

  “朕推动同盟成立之初心,是为了各国实现共同发展与繁荣,朕一贯坚持尊重各国的政治主权和其法理上的高度独立,不愿意搞强权胁迫,想加入朕欢迎,想退出朕礼送。

  眼下金边已经退出了,诸位若也有想退出的,朕无不允,派使者送诸位回国。”

  几人脸上都挤出勉强的谄笑,接二连三的向朱允炆大表忠心。

  退出?

  开什么玩笑。

  交趾往榜葛剌的通途可是修好了,大明几百门、几千门重炮随时可以抵到家门口,把他们的国家每一寸土地都炸成焦土,大家绑在一起也没有如此找死的道理。

  “既然没有人愿意退出,就说明大家还是愿意跟朕,跟大明做朋友的。”

  朱允炆笑着,很是宽和的说道:“我汉人有句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明我汉人对待朋友一向是持欢迎态度并因为结交朋友得到友谊而感到开心。

  我大明不是帖木儿的绿教,也不是信奉马刀铁蹄的蒙古,我们坚持帮助每一个友邦解决其面临的困难,坚持将尊重做为处理多边关系的核心态度。

  这一点上,这么多年来,我大明都在践行这个承诺,帮助诸国搞发展、搞建设。

  《昆明七国协定》是当年为解决北德里苏丹国而制定的具有一定临时性、针对性的不完整盟约,眼下在大明的帮助下,印度人民已经赶走了罪孽滔天、双手血腥的突厥贵族,建立起了新的制度和体系,过上了朕为他们规划好的美好生活。

  印度会成为大明新的朋友,也会成为诸国新的盟友,所以朕觉得《昆明七国协定》可以宣布结束,光荣的退出政治舞台,成为一段留下无数璀璨历史的佳话了。

  全新的、更全面的、更深度的合作盟约应该推出,大明愿意与诸国更加紧密的联合在一起,对内发展民生建设,实现国家富强,对外坚决打击如帖木儿汗国这种野心勃勃的霸权国家,帮助更多被霸权欺凌的百姓建立起新的秩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棒在手,温言在口。

  任谁也没有在朱允炆面前炸毛的脾气和胆子,都笑着连声应和。

  “臣等愿意。”

  朱允炆抬手,几名小宦官鱼贯走出,手里都各自捧着一个托盘,上放题本、笔墨。

  几人拿起来观瞧,耳边又响起朱允炆的话。

  “朕本来准备七份的,没曾想多了一份,只好烧掉了。”

  青烟燃起,烧掉的是本子,毁灭的却是一个国家。

  几人的心里都哆嗦起来,在看本子上写的条款,也就不觉得苛刻了。

  “大明旨在建立起一个互帮互助、共同繁荣、安定反战的国家命运共同体,以应对正在发生及可能发生的国内时局动荡、国外霸权侵略等破坏性行为,更加快捷有效的处理各种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关系、军事冲突。

  想要实现这一政治目标,需要拥有这一共同理想的盟国鼎力相助,需要所有与盟国或地区国内自上而下官民之高度信赖,全副身心投入到这一伟业的建设之中,加入到新成立的皇明之中。

  各国自加入皇明之日起,即同谓皇明子民,而在皇明的体系下,各国仍在其国内保留完全的政治自主权。在皇明体系中,诸国在政治层级上处平等地位。任何国家不可干涉盟国的国内事务,不具有任何主导或影响他国主权行为的权力。

  皇明的所有权力只归属于皇明的皇帝。

  由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出任第一任皇明皇帝,并为无限期终身任职,自建文帝后,每一任皇明的皇帝,都必须由上一任皇帝任命。

  皇明体系中,包括明朝在内,所有与盟国或地区的外交权、军事指挥权、教育权将全部剥夺,归属到皇明的外交部、总参谋部和教育部。三部主官由皇明的皇帝任命。

  三部负责在皇明体系中国家行使外交、军事、教育权力,该国当局不得干涉和违背。

  为维护皇明体系的顺利运转,推动各国的发展,帮助更多被霸权欺凌地区人民反抗暴权,建立新秩序并加入到皇明体系,需要建立一支专属于皇明的皇明军,故自今日签署该条约后,所有与盟国或地区各自的军队将自动该制易帜,统称为皇明军,指挥权归属皇明总参谋部。

  各国包括大明在内每年税赋的两成上交皇明,用以充为皇明军军费,用以充为皇明外交部、总参部和教育部的薪俸支出。

  皇明保护并承认每一个与盟国或地区王室的法理性和正统性,对与盟国国内发生的任何企图改变国体、更换王室的行为坚决予以打击和剿灭。

  皇明体系中,所有与盟国或地区不再存在贸易壁垒,各国之间的贸易行为属于友好通商,不可征收关税或商业交易税。

  皇明制定统一时间,以皇明皇帝朱允炆诞年为皇明元年,各与盟国历法、年号自签署之日起全部废除,改用新历,以皇帝朱允炆寿诞之日的十一月初五为皇明国庆日。

  皇明制定统一制式户籍文牒,具体格式为‘皇明——大明——南直隶凤阳府——朱允炆——皇明元年十一月初五生于应天府南京城’。

  除此余下各国之间细节问题,由各国君王之间共同协商拟定,严禁皇明体系中各国出现军事冲突等行为,一经发现,即视为自动退出皇明体系,乃定叛国罪!”

  都不用往下去看涉及方方面面的具体条款,只看这一大段所谓的定宪核心,几个国王就开始头晕目眩起来。

  这个所谓的皇明体系一旦加入,那可就真是把全国上下打了包卖给朱允炆了。

  不过大家都是搞政治的,还是很敏锐的在这编排的文字中,找到了对他们最有利的一段话。

  “皇明保护并承认每一个与盟国或地区王室的法理性和正统性,对与盟国国内发生的任何企图改变国体、更换王室的行为坚决予以打击和剿灭。”

  这才是最值钱的一项条款啊。

  有这条条款在,那只要皇明这个体系没有崩散,那么各自国内发生武力政变或造反起义等危害统治地位的行为,就不再是这些君主担心受怕的事情了。

  你敢造反,就等着迎接皇明军的天降正义吧。

  这些个国家,哪个都经历过造反夺权,尤其是罗摩罗阇这位暹罗国王,因为他自己就是造反当得国王。

  签了这份条约,将来后代子孙,世世代代都会被固定在国王的宝座上。

  大家为什么想着当王?

  除了为了自己的享受,不还是为了子孙后代能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这个念想,只要加入进皇明体系就可以在法理上直接得到公证和承认。

  这么一想,那其他所谓苛刻的条件也就不苛刻了。

  失去外交权、军事权、教育权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大明也失去了。

  写的很明白了,这些权力大明也要被剥夺掉,同时不再具有对其他国家的领导权,朝贡体系也宣布解散。

  虽然这种操作无非是左手换右手,大明失去的权力跑到了皇明上国,还在朱允炆的手里,班子还是那套班子,只不过是换了个机构牌匾而已。

  失去了部分权力,却换了世世代代在各自国内的安定统治,细算算,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

  大家可以安心享受统治的红利了,可以骑在各自国家几百万黎庶的脑袋上作威作福。

  至于这个皇明上国体系的发展和一大堆繁琐事宜怎么处理,交给所谓皇明的皇帝,交给朱允炆来操心吧。

  累死你!

  “都没有问题了吧?”

  朱允炆摊开题本,拿起笔环顾四周:“没有问题,就签署吧。”

  说罢,自己第一个在题本上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并盖上玉玺大印。

  当玉玺落下的那一刻,意味着朱棣这位大明总参谋长、黄观这位教育部尚书就算是彻底下岗了。

  大明十部也就只剩下九部,大明上百万边军儿郎也不再是大明的军人,改头换面,应该叫皇明国防军。

  从新历,也没有繁冗复杂的年号,集体以皇明年历法为主。

  新的时代开启了。

  明印协定是明朝与印度两个国家主体之间签署的协议,是一份具有扶持代理人性质的殖民条约,具有浓厚的海洋普遍化帝国特点。

  而新建立的皇明体系,则是具有高集权性、统治性的大陆普遍化帝国,用高度集权的方式将各个国家捆绑在一起,在更高的层面成立一个新的联邦国家,而这个国家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独裁性质的帝制国。

  朱允炆为大明做好了全部的规划,让大明同时具备大陆化和海洋化两种性质,并以此为日后扩张的指导政策。

  等所有人签署离开后,朱允炆才疲惫的瘫靠进金椅之中,闭着双眼喃喃细语。

  “朕的大明,将会成为人类史上最强大的帝国!”

  第四百四十一章:庞然大物般的明联(一)

  无声无息之间,天地就这般大变了。

  朱允炆在国家主体之上设置一个更高层次的国家联合体,最先被震惊的就是内阁,不过杨士奇等人并没有因此而去找朱允炆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国家大事,尤其在政治、外交两大方面,内阁包括整个大明国内,没人敢向朱允炆提意见,向来都是由着朱允炆乾纲独断。

  皇帝对这两件事的绝对控制也向来不喜被人质疑。

  内阁朝局虽然震动,但对他们工作的影响基本不大,大家还是整天该忙啥忙啥,唯一受到影响的,只不过是南京城内的地图商人罢了。

  自历朝历代始,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以皇帝为中心,天子即国家嘛。

  他们不懂什么叫做国际联合体,不懂什么是普遍帝国制度,只知道,这个新成立的皇明天朝联合体制的皇帝依然是他们十几年来爱戴的建文帝朱允炆,这就足够。

  一幅崭新的大明堪舆图诞生了。

  包括印度地区,凡是在这个联合体制度内的国家都被渲染成了代表大明的赤红色。

  名字依旧是明,不过后面加了一个联字。

  明联!

  一个巨大无比的国家诞生了。

  整个东亚、南亚、印度次大陆被囊括在了一起,朱允炆一手缔造的明联,让自内阁及下到每一个国民都看的目眩神迷。

  “汉唐绑在一起,也没有这般伟业啊。”

  在文华殿,杨士奇开怀大笑的说道:“吾与诸位也可以沾陛下的圣恩,留名青史了。”

  最大头的功劳自然是朱允炆的,但朱允炆自登基以来的历任内阁成员,怎么着都可以混一个千古贤相的名头。

  这里面最开心的自然是解缙,他负责编史,这《明实录-建文实录》的工作可是他的。

  不过解缙现在操心的可不是编史的工作,毕竟哪怕不用春秋笔法,照实记录,建文朝的功绩那也配的上一句功盖千古。

  人解缙现在都开始操心朱允炆驾崩之后的问题了。

  皇帝一下子立了那么多的功勋,将来这谥号可不好选。

  文有《建文大典》、《建文皇帝语选》、《建文皇帝思想合集》等治国启民的佳作,谥个文皇帝绰绰有余。

  武功就更别提了,武皇帝也配得上。

  爱民如子,宽徭薄赋,仁皇帝也没问题。

  开明谦礼,不居功贪功,昭皇帝也可。

  布纲治纪曰平、辟土兼国曰桓、执心决断曰肃、屡征杀伐曰庄。

  好家伙,这都快成十全圣君了。

  当然,虽然解缙自己脑子乱糟糟的,但他倒是没敢问其他人的意见。

  皇帝春秋鼎盛,你现在操心给皇帝上谥号?

  你出洪武门,看看老百姓会不会活活打死你。

  文华殿里一众群臣惦记着身后百世流芳的美名,而朱允炆自己,却早已把所谓的明联给扔进了角落的垃圾堆里。

  正经人谁拿这种所谓的国际命运共同体当回事啊。

  明联的主要领导国和倡导国是大明,在明联的体系中,一旦大明对于明联势力区的辐射影响力和军权层面的绝对控制力下降,所谓的明联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一如咱们的老大哥。

  明联能不能成为一个长盛不衰的国际组织,能不能成为未来主导这个世界几百年之久的超级霸主体系,靠的不是将来多补充进来多少盟国,更不是靠什么先进的制度、协作体系。

  核心永远只有一条:

  大明有多么强大,明联就有多么强大!

  建文十三年,新历皇明三十四年中秋前夕,朱允炆在华盖殿为萨娜举行了一场不算多么隆重,但政治规格却极高的加冕仪式,还逗留在南京没有回国的明联各与盟国国王都出席了这次仪式。

  看着跪伏在朱允炆靴子下的萨娜,戴上了一顶璀璨耀眼的宝冠。

  神权君授。

  朱允炆以明联皇帝的身份,加封萨娜为印度教第一任教皇,称谓“提维迪一世”。

  而在加冕仪式结束后,萨娜的丈夫陈春生便匆匆戎装上阵。

  “此去暹罗,臣定不辱皇命。”

  大明的军队系统已经被废止,着手改制的事已经提上日程,而陈春生则是改制之后第一个挂帅的主将。

  明联西南战区副总指挥。

  “撮尔小国狂妄,悖逆犯上,是整个明联的敌人,必毁其国体,绝其宗祀,震慑不臣。”

  转而担任明联总参谋长的朱棣倒是没多交代什么,此番出兵金边,大明的儿郎一个没有动用,陈春生赶到暹罗后,会带暹罗的军队去灭金边。

  眼下准确的名称应该是明联西南战区暹罗集团军。

  明联眼下暂时分了四个主战区,分别是西南、西北、北部和东南。

  而在这四个主战区中规模最大的就是西南战区。

  西南战区的总指挥是马大军,副总指挥陈春生。

  包含了伊斯绿堡集团军(原云南都司主力边军),负责兴都库什山地区防务和控制开伯尔山口。主将是原七国联军参谋长陈广任指挥使。

  印度集团军(原辛格基组织进攻北德里苏丹国大浪淘沙活下来的精锐)。指挥使是马大军的警卫营正马国豪。

  暹罗集团军(原暹罗国军队),指挥使是暹罗人。

  榜葛剌集团军(原榜葛剌国军队),指挥使是榜葛剌人。

  缅南集团军(原阿瓦王朝和勃固王朝统合而成),指挥使是原云南都司麓川卫指挥使,西南山地军出身的邓准。

  云贵集团军,指挥使为原贵州都司都指挥使周云帆。

  广南集团军,指挥使为朱允熞。

  整整七个大集团军加上四川都司组成了西南战区,粗略估计,兵力怕有一百多万,朱棣现在正挠着头想办法瘦身精简呢。

  不然这笔军费实在是太庞大了,虽然说各国一起供养,但要是能少花点,那剩下来的银子不就都归大明了。

  这种事能叫贪墨吗?

  大明也是明联的一份子,明联的钱拿来先发展大明还是先发展其他国家,自然是一视同仁公平对待的,都要服从明联皇帝的决定。

  任命马大军担任西南总指挥的时候还废了些周折,那就是这个混不吝说什么都不愿意。

  “你想辞官?”

  朱棣当时听这话的时候都懵了。

  “你小子才三十出头,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岁数,这个节骨眼你跟孤说想颐养天年?”

  气不过的朱棣还踹了马大军两脚,后者嘿嘿笑着生受下来。

  “燕王明鉴,末将打了那么多年仗,属实也是不堪重任了,本就是微末之才,赖陛下和燕王的青睐,才以重任相托,何德何能配得上担任西南战区总指挥?”

  马大军不想当吗?

  他是不敢当!

  朱棣知道马大军怕什么。

  西南战区太大了,足足上百万的军队,谁敢来带?

  几千年来,但凡军权大到这般地步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国公的爵位也拼到了,现在急流勇退,卸下军权,怎么也算得上是君臣相宜了。

  等老了,落个体面的下场,死后不敢奢求王爵,混个顶格的谥号入了武庙,也算千秋留名。

  何必拿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赌呢。

  “孤不管,孤只负责宣读任命敕令,你要想撂挑子不干,自己找陛下说去。”

  朱棣才不吃马大军这一套呢,直接甩手不问,把难题扔回给了马大军。

  后者的脸色顿时就苦了起来。

  “燕王您这不是难为末将吗,我哪有胆子当面找陛下推辞。”

  “你没有,我就有了?”

  朱棣嘿了一声:“好你个马大军,老子当年救你多少次命,你现在还想赖着老子给你顶锅,老子他娘的是你爹咋的?净一天到晚想这种好事,还就告诉你,你现在要么收拾收拾去西南筹备战区指挥部,要么去乾清门等着面圣,自己选吧。”

  这下迫的马大军没了辙,犹豫再三后,还是离开换了匾额的总参谋部,径直往乾清门的方向去。

  得找皇帝汇报一下,这个总指挥,说什么都不敢当啊。

  第四百四十二章:庞然大物般的明联(二)

  乾清宫里,朱允炆还是召见了马大军。

  “臣……”

  马大军履足金殿,刚开口就看到双喜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收住声,他才看到,朱允炆这会正捏着笔,眉关锁死。

  估计皇帝遇上麻烦事了吧。

  双喜绕行而下,引着马大军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小声招呼道:“国公爷自行喝口茶,等皇爷一阵。”

  “不敢不敢。”

  双喜一转身回去,马大军便又站了起来,还是站着等皇帝,这心里能踏实点。

  同时自己也纳闷,皇帝看什么呢,能愁成这个样子。

  偷摸打量朱允炆那紧锁的眉关,马大军都替朱允炆累的慌。

  都当皇帝了,在其脸上都很少看到过微笑,每天苦大仇深的不是操心这,就是操心那,忒不容易。

  也没道理啊,大明眼下如日中天的,还有啥事能值得皇帝发愁?

  就这么站了能有两刻钟,朱允炆才抬头看向马大军:“坐吧。”

  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身居帅位多年,不过马大军原地拔军姿倒还有模有样,站了那么长时间,仍是昂首挺胸,脊梁笔直,让朱允炆心里暗暗点头。

  “谢陛下。”

  马大军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小心翼翼的坐回方才的位子,这屁股还没挨上呢就急不可耐的开了口。

  “陛下,臣此番来,是想找您请辞的。”

  朱允炆没搭理他,先是喝了口茶水,而后从御案上翻出一份奏本展开:“楚王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楚王朱桢回朝,西北战事结束了?

  马大军愣了一下,不太明白皇帝这话跟自己的请辞有什么关系。

  不过上位问话,必须要有来言去语,皇帝可以岔开自己的话,自己可不能回避皇帝的话。

  “楚王班师,可是西北奏捷了?”

  “相持了将近四年,东察合台国还在,沙迷查干也还继续在撒马尔罕当皇帝,从战果来论,不叫报捷。”

  朱允炆笑笑,到没怎么生气:“这几年军费打掉了两千多万,粮草辎重、兵甲装备更是用掉了几万车,也算出色完成了朕制定的目标了。”

  这话说的马大军傻眼。

  四年花了几千万军费,连一点拿出手的战功都没有,皇帝竟然还说,出色完成目标?

  要知道西北战场,楚王朱桢带的军队可比西南还多,漠庭三都户、关西八卫、辽东女真、兀良哈三部加上守河西走廊的大明边军,前后动员了将近三十万人呢。

  而且这三十万可不是两条腿跑着走的步兵,这几乎全是骑兵!

  大明压根就不缺战马,哪怕在吞并草原之前,大明也从来没有缺过战马。

  洪武十八年到洪武二十四年,武威、天水、兰州等甘肃地区茶马司,专司与帖木儿汗国、东察合台汗国往来交易,当时是一百万斤茶叶换三万匹马,后逐年减少,但最后一笔交易,仍然是一百万斤茶叶换一万两千多匹。

  这样的交易,大明前后做了六年。

  虽然交易获得的马匹,只有极少数可以用来繁衍做优良战马,大多数都是劣马,那几年存下来的数量经过繁衍后,也是殊为客观的。

  直到帖木儿这个跛子开启征服之路,杀了大明使者中断茶马交易后,陕甘茶马司才逐渐破败。

  而吞并草原之后,经过这些年的放牧,漠庭的战马早已是马满为患,为了保护草原植被不被吃个精光,很多个头矮小、马力疲弱的脚马都被输送进了国内,或充为驿马,或成为民间一种交通工具,取代原先常用的驴车。

  精挑细选出来配备军队的,可都是上佳的战马了。

  虽然蒙古马的马种从根子上比不上帖木儿汗国的阿拉伯马,但量大啊。

  帖木儿汗国选用的战马也不可能全是阿拉伯马,甚至还有部分比例的骆驼兵。

  堆几十万骑兵没能干翻一堆骆驼,这说出去,怕是脸上无光吧。

  “西北战役其实也就第一年的时候打的凶,后面基本就是对峙了。”

  朱允炆见马大军不好意思表露质疑,便主动开口说了原委。

  “楚王到西北的第一年,着实跟东察合台打了几场硬仗,西北广袤,多是奔袭战,大炮笨重,也就没有什么太多用武之地,朕让工部赶了一批小口径的轻炮送上前线,用处也不大。

  主要还是真刀真枪的干,六叔在亦力把里本部打了一场歼灭战,聚歼了东察合台三万多人,要不是沙迷查干的支援,第一年就灭掉东察合台了。”

  听到最后,马大军就跳了一下眉头:“帖木儿汗国支援来的军队中,是不是有一支人马全甲的重骑兵?”

  “朕差点忘了,你在伊斯绿堡跟他们交过手。”

  朱允炆哦了一声:“这支部队不得了啊,六叔以前没跟他们交过手,甫一遭遇,吃了个大亏。”

  话说的轻描淡写,但马大军毕竟是沙场宿将,深知兵凶将险之地,每时每秒无不在心惊肉跳,一句吃亏,得是多少鲜血杀戮。

  “关西八卫五万人组成的左翼只扛一个时辰,就被一万人打到崩溃,好在给了中军固阵的时间,要不然。”

  朱允炆摇头失笑:“一旦中军乱阵,敌主力全线掩杀,那样的话,六叔可就把脸丢光咯。”

  “就关西八卫那群人的战斗意志,能抗一个时辰也算不易了。”

  马大军倒是替着说了句好话。

  对于此,朱允炆不怎么太关注军略上的事情,他也不懂。

  “打仗嘛,有输有赢的,一场失利算不上什么过错,朕也没打算指望楚王能长驱直入,直接端了撒马尔罕的老巢。”

  凭借纯军事打击手段,灭掉刚刚步入巅峰的帖木儿汗国,这个难度系数稍稍有点高,倒不是不能实现,主要还是太费力。

  历史有点小波折,沙迷查干秘不发丧回国夺权夺得太顺利,导致没有发生什么内讧争斗,所以这个对手保存下来的体量,稍微值得明联或者说朱允炆,提点兴趣。

  “察合台战场是主战场,雄军云集,沙迷查干与朕都动用了大军,列阵分明,这一耗就耗了小四年啊。”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笑道:“哦对了,王翦伐楚的典故你看过没有。”

  面对皇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话,马大军越加迷糊起来,有些摸不准朱允炆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

  “臣看过,惊为天人。”

  “怎么打赢的?”

  马大军刚打算背书,陡然间脑袋里灵光闪过,他似乎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

  “陛下这是用察合台的四年对垒,来耗尽帖木儿汗国的国力?”

  看到马大军总算是脑子灵光了些,朱允炆这才爽声笑了起来:“几十万大军成阵四年,人吃马嚼,朕都差点扛不住了,朕就不信他帖木儿国内能承受的起这般的糜耗。

  告诉你吧,这几年,沙迷查干往南京派了数十次使节,商讨议和朝贡的事,并且愿意将察合台牺牲掉,不过朕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们割让包括撒马尔罕、喀布尔在内的东部数十座城池。”

  割让撒马尔罕和喀布尔?

  马大军笑了起来,这是个根本无法接受的条件,这不能叫做议和了,这简直就是投降。

  “察合台就是一个粮磨子,而我大明和帖木儿汗国的国力就是粮食,我们双方都在往磨盘里加粮食,看谁能扛得住。”

  马大军点头,应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在战争史上,最原始、粗暴却最好用的战术,就是对耗国力。用兵之道奇正相合,而堂堂正正之道,拼的就是国力和后勤。

  王翦伐楚,秦楚百万大军深沟对垒,长途跋涉的大秦悠然自得,守着家门的大楚反而粮草不济,迫着项燕仓促间发动决战,硬撼戒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还主动做攻寨方,任他千般兵法战术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

  王翦伐楚是一场经典的国力对拼战役。

  大秦国高效运转的耕战体系,使得大秦的国力强大到睥睨任何一个国家。

  伐楚之前,始皇帝选将,李信要二十万,军功卓著,赫赫威名的王翦却要六十万。

  始皇帝选了李信,结果大败而归。

  不得已请王翦出马,结果发现后者整日带着大军挖沟营寨,不像征伐方,反倒像守城方。

  结果却是,项燕军粮草不济,硬着头皮发动决战,无法攻克秦军大寨,不得不引军撤退,结果被王翦趁势发动反冲锋,一战克定,楚国灭。

  王翦父子的灭六国之战,可谓是把兵法之正用到了极致。

  至于李信之败中涉及的所谓昌平君叛乱之祸,众说纷纭,《史记》与《云梦秦简》的记述也有冲突,就不作主观评价。

  仅以客观结果来看,年轻的李信,是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灭掉当时最强大的楚国。

  而真正付出最小代价的,却是王翦。

  王翦带了六十万人,实际的损失只不过是粮食后勤而已,就追击数百里,歼灭了楚国所有的有生力量,连着项燕都被俘杀。

  所以王翦是不是名将?

  他用了最不费脑子的战术,最小的代价换了最大的战果,灭了最大的敌国。

  “咱们大明有无尽的良田,七千万子民,每年打下来的粮食堆成高山,腐烂的陈粮,包括印度、暹罗输送的粮食,都几千万、上亿石的焚烧。

  西北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千里输运的糜耗拖不垮朕的国库,更拖不垮朕的大明,但沙迷查干扛不住。”

  朱允炆不屑冷笑:“大片国土是他爹征服下来的,复杂的种群、宗教信仰和地域之分,是他爹滴血的弯刀压住了所有的不服,而这些矛盾早晚会爆发,区别只在于早晚。

  南京有阿拉伯来的海商,朕这消息灵通着呢,帖木儿国内的横征暴敛比前几年翻了两倍,就为了维系察合台的战局,沙迷查干现在就是坐在火药桶上面,随时炸的他尸骨无存。”

  马大军没有说话,他只会临场应付一场战争,不喜欢去考虑太多战争外的因素。

  “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早就脱离了军事层面,更多的是政治层面考量。”

  面对马大军,朱允炆是很器重的,要不然他不会如此谆谆教诲。

  “灭掉帖木儿最好的武器,是时间,而不是用几十万条性命去填,朕让楚王暂时休战回撤,就是为了给沙迷查干一点时间,好让他能在国内盘剥的更狠一点,到时候就不用朕来灭他了,自行分裂,咱们摘现成果子就成。”

  天下大事简在帝心,面对西北战场,即使朱允炆相隔千里,仍然将局势牢牢把握在掌心之中。甚至于西北战场打多大规模,死多少人,朱允炆都早早以手谕的形式告知过朱桢。

  按比例付出的一定的伤亡,到了大差不差的线,完成朱允炆的交代后,就可以转入消耗战了。

  先实现一个针对国内的政治目的,紧跟着再去实现另一个针对帖木儿汗国的政治目的。

  马大军不太懂,朱允炆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这完全跟他交卸军权的事不沾边。

  “国朝能征善战之统帅,燕王和楚王毕竟都五十多岁了,朕也不愿让他们再受这鞍马万里之劳。年轻一辈,首推你马大军。

  你才三十出头,正是多学习锻炼的岁数,也是建功立业的黄金年龄。朕想持天子剑为我大明、为我百姓犁得土地,你要是不干了,朕空有握剑之手,独缺了一把旷世宝剑啊。”

  话让朱允炆说道这个份上,马大军已经是心中明了,皇帝这是在为他铺路啊,楚王朱桢在察合台耗了四年,也是在为他将来摘果子夯实基础。

  如此看重栽培,让马大军心旌神摇,大为感动,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对臣,有知遇提拔之恩,有君禄养育之恩,亦君亦父,臣若再因一己私心作祟,实枉为人子,请陛下放心,臣这便启程回云南,尽快统筹西南战区,精练出一支王师精锐。

  只待他日陛下一声令下,臣,必将沙迷查干之首级献于陛下御案之上。”

  朱允炆哈哈一笑,抬手:“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沙迷查干的脑袋朕就不要了,毕竟上岁数了,看不得这般血腥。去吧,朕只想将来看到你的捷报。”

  “臣,告退!”

  咚的一声砸了一记响头,马大军站起身,昂首挺胸的转身离开,来前的迷茫畏缩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冲天锐气和昂扬斗志。

  能够回到自己最爱的战场,哪个戎马十几年的将军不为之开心呢。

  等马大军离开后,双喜有些担忧的说道:“陛下未免太看重贵国公了,奴婢怕贵国公将来挟军自重啊。”

  挟军自重?

  朱允炆批复奏本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笔墨挥毫。

  “他比你看到的更聪明。”

  第四百四十三章:庞然大物般的明联(完)

  楚王朱桢回南京时的动静比起马大军要小了许多。

  一个是因为前者毕竟不是什么大捷,二来即使回转南京也是轻车简从。

  除了朱桢、朱高煦两位正副统帅外,便只有身边百十名亲兵跟随,甚至连往来南京通传的信使都没用。

  爷俩将各自的亲兵留在郊外京营后,就直接骑马并肩进了南京城。

  算是给朱允炆、朱棣二人来了个意外的小惊喜。

  “还以为六叔仍要个几天光景呢。”

  乾清宫里,朱允炆走下御阶,亲自跑到殿门处托起了朱桢的双臂。看着后者洗净风尘的脸,由衷赞叹道:“几年征伐,反倒让六叔显得更加精神矍铄,如此英姿神俊,好啊。”

  “臣不敢,倒是陛下圣威日隆,令臣望而心折。”

  在自家这位大侄子面前,朱桢显得有些紧张,主要是尚在西安时,被吓到了。

  最新赶制出的明联堪舆图让朱桢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自己父皇选了个好接班人。

  “老六,你啥时候也学会这一嘴花言了。”

  站在朱允炆身旁的朱棣走上前锤了朱桢胸口一下:“当年咱兄弟俩第一次联手北伐的时候,你可把我给挤兑死了,把我骂的一无是处。”

  “四哥,就你那水平,就别拿出来跟陛下比了,差太多。”

  朱桢挑眉反呛,倒也因此消散了几人之间小范围内的拘谨之态。

  叔侄三人聊得开心,倒把一旁的朱高煦给冷落了下来,但后者非但没有咋咋呼呼的找存在感,反而规规矩矩的守在一旁,军姿站的笔挺,直到朱允炆侧首看他,才抱拳躬身。

  “陛下圣躬安。”

  这一句问候,让朱允炆、朱棣二人都相视诧然,前者愈发感慨。

  “高煦也长大了。”

  三十四岁的朱允炆、三十一岁的朱高煦,明明是岁数相仿的兄弟俩,但朱允炆的口吻语气却仿若后者的父亲,偏生一旁站着的朱棣朱桢兄弟俩还听的频频点头。

  朱棣脸上更是挂起了慈父般宽慰的笑意:“这混小子先是在漠庭五年,又跑去西北,前后将近九年,确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啊。”

  听到朱棣的话,朱高煦忙转变身向,冲着朱棣见礼:“不孝子高煦,问父王安好。”

  “好的很,老子好的很。”

  难为朱棣一把岁数,这时候竟然有些泪目,双手重重在朱高煦两只大臂上拍了几下:“好儿子,壮了那么多。”

  “爹,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在您膝前尽孝。”

  看着朱棣两鬓的白发,朱高煦噗通一声跪下,抱着朱棣的大腿就是嚎啕大哭,带的后者也是感伤不已,抚摸着朱高煦的脑袋长吁短叹。

  这般父慈子孝的画面让朱允炆和朱桢两人颇为触动。

  朱高煦是幸运的,起码,他还能活着回来见到自己的父亲。

  大明朝多少儿郎自穿上甲胄踏上征途的那一刻,就一辈子都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机会了。

  “对了,高煦成家了没有?”

  等父子俩叙罢了情,朱允炆突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朕记得高煦这小子当年赴漠庭任职之前,四叔本来给选好了一门亲事,成了没有?”

  问及这事,朱棣也回过神,才想起,自己这个二儿子在终身大事上可是马虎的不得了。

  当年他为朱高煦选了一门亲,也算名望世家,没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下聘礼呢,就是北伐草原之役。

  等打完了仗,朱高煦就留在草原担任漠庭都护,而后直接随朱桢征察合台。

  这事就算彻底泡了汤。

  “娶过了。”

  朱高煦忙回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早年在草原之上跟一个蒙古姑娘好上了,怕父王不同意,就草草成了亲,后来臣从征西北,妻儿就放在了西安安顿,今日一并带了回来。”

  一听朱高煦娶了个蒙古姑娘,朱棣当时就要发飙,被朱允炆拦了下来。

  “你看你,难怪高煦不愿意告诉你,眼下孩子都有了,四叔你还打算拆散人家不成?”

  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了,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

  “过些日子,朕让皇后再给高煦寻一门亲做正妻不就结了。”

  安抚下朱棣,朱允炆招呼几人落座,以朱家家主的身份和态度关心着朱高煦的私事:“你刚才说到妻儿,几个孩子,多大了,都叫什么名字。”

  一听这家长里短的事,朱棣也上了心,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孙子。

  “一儿一女,儿子三岁半,闺女五岁。”

  朱高煦嘿嘿傻笑:“咱家排瞻字,走土,正巧赶上臣守边疆地界,就给儿子取了个圻字,叫朱瞻圻。”

  朱瞻圻,这不跟二皇子重了名?

  这下朱棣那是彻底炸了毛,指着朱高煦的鼻子就骂:“好你个混账东西,避尊者讳的规矩都不懂吗?”

  朱高煦起初还有些发懵,而这句避尊者讳算是让他一下回过神来。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光顾着开心了,哪有功夫去想皇帝儿子叫什么名字啊。

  刚想告罪,就听到朱允炆的话。

  “四叔,你就不能安静点,高煦好容易那么多年回来,刚才还抱头痛哭,现在就连吵带骂的,回头见不到了又自己偷摸想,图个什么劲。”

  不给朱棣开口的机会,朱允炆就摆手:“左右一个名字,啥避尊者讳啊,我大明七千多万百姓,名字来带允、带文的还少了吗,全改掉?

  更离谱的,就是还有很多人先有的名字,就为了一句避尊者讳不得不改,这不讲道理了。”

  不说全天下,单说朝中因为避朱允炆名讳而改名的就不在少数,最出名的就是徐辉祖。

  人家原名徐允恭叫了多少年,结果朱允炆一落生,冲了个允字,不得不改。

  太祖跟徐达说,干脆以后改叫辉祖吧,光宗耀祖之意也挺好。

  把名字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给忽略过去,朱允炆笑话了朱高煦一句。

  “才三岁半?你这可是有点晚了,看看你大哥家的瞻基,今年都十四了,再过两年都能结婚生子咯。四叔,六叔,话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小瞻基百日的时候朕还跟皇后一道喊高炽吃饭,当时皇后还给瞻基一把长命锁。

  今日朕这一开口,瞻基竟然已经十四岁,是个大小伙子了,呵呵,朕没觉得自己老,倒是让这些孩子追老了。”

  说道这里,朱允炆摇头苦笑,诉起家长里短来:“文奎都十六了,前几个月皇后是天天在朕耳边唠叨文奎的婚事,朕没辙啊,打算今年过罢年,就把文奎打发到凤阳当知府去,等回来了再说。”

  几个大老爷们,一个皇帝,三个军中将帅,不聊国家军机,反倒是在这里大谈家私。

  “陛下不说,臣还未曾发现,今日怎么未见文奎。”

  朱桢左右转头:“文奎不是住在这的吗?”

  “去年就搬出去啦,现在文圻在这乾清宫跟朕住,不过他去上学了,还没回来。”

  朱允炆解释道:“文奎是小伙子了,不能住在宫里,朕让他搬去当年朕的潜邸了。”

  十六岁,正是青春期性萌动的岁数,宫里宫娥太多,马恩慧怕出了丑闻,主动提出把朱文奎赶出皇宫去。

  宫外宅邸,更是一个侍女都不给配。

  对此朱允炆还有些不乐意,这就防的有些太狠。

  “皇后太过操心了,要是有能让文奎看上眼的,娶了便是,这样诞育子嗣,朕当爷爷你当奶奶,咱俩也能体验一把抱孙子的乐趣。”

  对朱允炆这种回答,马恩慧哪里能愿意。

  “宫女岂配?”

  这话把朱允炆说的有些掉脸,当晚饭都没吃扭头就走。

  含沙射影骂谁呢。

  话题说到朱文奎、朱文圻两兄弟身上,除了朱允炆外的三人就聪明的选择了缄口不言,没有接话。等朱允炆感慨完他家里难念的那本经后,朱桢就岔开了话题。

  “陛下,臣自西北回转的时候,沿途观陕甘颇多变化,叹为观止。”

  一说起正事,朱允炆神情马上严肃起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坐直:“陕甘近况如何?”

  “风土样貌大为不同。”

  朱桢兴冲冲的说起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自兰州府往西北,沿道多种树木,听说是为了防治河西廊道沙漠化区域的扩大,同时陕甘溯黄河上游沿道拓宽河道,兴修水利。

  而在陕甘的关野一带,自漠庭引进了不少牛羊,民间也多有民众置鸡鸭猪栏,畜牧和养殖业都开办起来,虽然刚刚上手没出什么成绩,但势头红火的很。”

  “陕甘的粮价和盐价如何?”

  “听说刚开始退耕的时候有波动,不过很快就稳下来了。”

  朱桢如实回答道:“大多物价都与退耕前差不太多,少部分紧俏物有所上涨。”

  盐粮不乱,陕甘的民生就不会乱。

  朱允炆放下了心:“朕就怕粮价波动,涨跌都不行,能稳住,朕心里就踏实了。”

  打量一眼朱允炆的神色,朱桢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臣不知政,但还是斗胆问一句,听闻印度税粮甚巨,陛下下令给烧了?”

  这个问题顿时让朱允炆苦笑。

  “臣本不该揣测陛下圣心,只是臣打小也是苦日子长起来的,小时候国家穷,就连臣这些当皇子的,一顿饭也没吃过四个菜,烧粮食这种事,有点难以接受。”

  朱桢赶忙澄清自己开口的原因,将这个问题的出发点归到自己的心疼上。

  “朕理解、朕理解。”

  朱允炆忙抬手示意:“朕又不是败家子,下这种命令朕也一样心疼的几天没睡好,尤其是那年下令烧粮之后没多久,河南、河北还遭了一次蝗灾,十几个县出了几十万灾民,大几万顷地是颗粒无收。

  朕没辙啊,那时候咱们的养殖业、畜牧业、酿酒业规模还不大,消耗量有限,中央几大官仓全部堆满,储存空间也释放不出来,朕才不得不下令烧粮。

  但那次之后,朕就跟内阁开始着手制定相关政策,在河南、河北两地扩产养殖业、畜牧业,又在浙江、福建两处沿海省地新建官仓,今年就没烧太多了,也就只有五千多万石。

  明年,山东的粮仓也会建好,山东和河北会陆续退耕,释放更多的用粮空间出来,就不会在烧粮了。总得给朕,给朝廷,给建设和发展一点时间吧。”

  没有过程哪来的结果,朱桢这还算好的,只是委婉的问,朱允炆差点都快被夏元吉指着鼻子骂了。

  尤其是在蝗灾之后,夏元吉开官仓赈粮的时候,就差没跑太庙去告朱允炆的状了。

  连写了好几天的奏本诉屈,可把朱允炆搞得是又气又乐。

  恨不得把夏元吉扔大牢里锁几年在放出来。

  直接跳过过程看结果吧。

  烧粮的行为绝对是错误的,是大错特错的,朱允炆从来就没有说这是一件对的事。

  这是在特定时期相对为了规避更大风险才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朱允炆的委屈朱桢不懂,他只是就自己看到的事情发表看法:“朵甘今年闹了次沙尘暴,也有几个县受灾,当时当地府县赈粮,臣看了一下,虽然不是清汤寡水,但也不过是野菜稀粥,勉强糊口。

  既然朝廷有的是粮,何不多赈一点,其实完全可以让百姓吃饱的。”

  面对朱桢这情真意切,为百姓心疼的质问,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

  “六叔,不是朕狠心,宁愿烧掉都不给百姓,而是朕没法心软啊。地方要发展、要建设,需要朝廷的带领也更需要当地百姓的参与和共同努力。

  如果受了灾之后,百姓吃的反而比以前一年到头农忙耕地吃的还饱,还好。那样的话百姓会懒得。

  当他们知道朝廷不忍心饿死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没人愿意顶着烈日,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的付出劳动了。

  到时候朕怎么办?朝廷怎么办?

  立法吗?

  法不责众啊,几十万百姓逃离土地不可怕,几百万、几千万呢!咱们大明就因为人性的懒惰成份而崩溃了。

  朕养西北、西南,内陆省怎么看?他们也会像嗷嗷待哺的婴儿那般张口让朕来喂饭,来养的。

  天灾不算什么,人为性制造的饥荒可比天灾更加可怕!”

  人性的懒惰有多么可怕,乌克兰大饥荒告诉我们答案。

  苏联的大农场政策忽视了人性中懒惰因子,导致了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人在那场饥荒中活活饿死。

  也被一些阴谋论政治观点揣测为,这个政策不是忽视人性而是明知人性如此却故意施行,目的就是针对乌克兰进行一次种族清洗。

  “这个政策,朕不想多做解释,因为无论是粮价崩溃还是百姓懒惰,都是咱们大明眼下这个时期处理不好的巨大难题,给朕一点时间,也给时间一点时间。

  只有时间到了,才能水到渠成。朕和内阁的计划,是保留辽东、浙江、江西、南直隶、河北、山东六地的大部分耕田,其余诸省保留三成耕田,这些耕田的面积加起来,即使有朝一日朝廷失去了印度,自给自足也足够了。

  前提是朝廷失去印度,朕告诉你,明联将会把印度牢牢绑在战车之上。

  我们释放出来的转产力,是极为可观的,而且因为耕地的减少,粮价还会适当的上行,朕也跟严震直谈过,打算制定相应的物价指导政策,来规范一下买卖的红线。”

  听朱允炆谈经济方面的问题,朱桢就有些手足无措:“臣只是打小节俭惯了,一时无法接受而已,陛下愿意教诲,臣惭愧。”

  “节俭是好事,朕平素里也就馒头小菜,一盘鱼一叠肉就打发了。”

  朱允炆呵呵一笑:“世人都还以为皇帝每天山珍海味,几百道菜,其实朕长那么大,除了前段时间明联成立的时候,朕宴请那些国王才算吃了一段盛宴。”

  节俭是好事,哪怕是极度节俭也一样是好事。

  在认知上,大家可能会认为过于节俭会导致生产出来的物品被浪费掉,也就是所谓生产大于消耗后导致产余过剩,继而出现通货紧缩。

  生产大于消费的危害远低于生产小于消费,因为生产出来的东西不仅仅只是用来被消费掉的,而是可以用来再生产,继续再生产。

  生产环节的链条有多长,在于其源头处投入进来的生产品有多少。

  以大明烧粮为例,粮食是生产品,粮食可以用来酿酒,酒水就是粮食的再生产品。

  粮食可以用来扩大养殖、畜牧,那么养殖和畜牧也是再生产品。

  牛产牛奶、羊产羊奶。

  牛奶和羊奶就是继续再生产品。

  如此一环环的下来,酒水便宜了、牛奶便宜了、肉便宜了,所有的再生产品都便宜了,百姓就生活在一个超低生活物价的环境中。

  而在这些环节中,经常会被提及一个关键点。

  生产力水平。

  牛奶是再生品,什么是牛奶的生产力?

  奶牛本身、养殖规模、奶牛的育种工艺和卫生健康工艺、牛奶消毒工艺。

  这些生产力提高后,牛奶廉价,百姓不用去刻意节俭也能随时消费,这就是生产力带来的生活质量进步。

  而怎么促进生产科技进步呢?

  就是朱允炆和内阁现在正在做的事,退耕转产。

  以前养牛户是一百人,现在变成五百人。

  这是通过堆积人数来提高生产力,这种方式叫做原始的生产力提高。

  但五百个奶牛户他们的经验会不会帮助奶牛育种的技术、防疫卫生健康的技术提高。

  五百个不行五千个呢。

  工部研究火药技术的工匠是两千人,后面变成两万人,二十万人。

  出不来一个中国的诺贝尔?不要说什么没有理论支持就不行这种迷信西方科学的话,最早的理论形成不还是实践出来的。

  硝化甘油加上硅藻土加上碳酸钠是炸药。

  工部的工人自己发现自己命名,就叫张三加李四配点王五。

  不行吗?

  核心的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把这个名字和工艺流程写到书上之后,不就成了后世奉为圭臬的理论吗?

  钢铁技术中国几千年领先西方,唯独在工业革命后被反超。

  就是在再生产环节中有经验的操作工少了。

  而再生产环节的端口处,消耗大了。

  原材料到不了再生产环节就没了。

  明清数亿人,数亿张嘴等着吃饭,经济内卷化严重至极,边际效益几乎等同于零,百姓连活下去都难,王朝周期律避无可避,在那种环境下谈生产力,这是耍流氓。

  我们要看到的是,英国在工业革命之前,他们的内卷化也是极其严重的,但他们找到了一条青云大道。

  那就是殖民。

  通过外殖民的方式来输出国内的内卷化,然后将国内的生活环境低廉化,大量的农业原始劳动力转化为工业劳动力,有经验的工人师傅多了,量变就引发了质变。

  而在殖民的初期,约翰牛也烧粮。

  就是还没准备好。

  他们为啥不拿粮食到清朝换奴隶呢?

  清朝社会的边际效益在十八世纪随着人口大爆炸已经到了危险线,怎么发展都是原地踏步甚至步入深渊,更别提自己还玩闭关锁国,拒绝学习新技术来进化国内生产力了。

  大陆均势政策是约翰牛对外的基本方针,他们当然乐意看到东方这个老大帝国自我毁灭,然后好让他们趁虚而入,把中国也变成殖民地。

  粮食这个生产品是一切再生产品的源头,哪怕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火炮。

  攥住粮食,就能打通无数再生产链条,从而将大明社会各个方面的物价全部打下来,将生产力的进步以数量催生质量的方式来推动。

  如此无限循环下去,大明的各行各业,每个角角落落都会迅速繁荣,生产力的水平也会一天一个样,进入所谓的科技大爆炸阶段。

  不敢说卫星上天、高铁直达这种幻想。

  起码也要做到蒸汽装船,浓烟滚滚,巨舰大炮,彼岸往返的水平。

  今日朱允炆在泉州登船,半个月后登陆孟买。

  为了这个梦想,朱允炆一直在做,每一个环节和进程,他和严震直,和整个内阁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都在小心翼翼的保驾护航着。

  还是朱允炆向朱桢说的那句话。

  “六叔莫急,给朕一点时间,也给时间一点时间,你现在在西北看到的是朕眼下必须让你看到的,而将来,你再看到的,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了。

  大明很大,明联更大,这个庞然大物朕要小心维系着,不能让它崩溃解散,因为明联只要在,我大明才能更加迅猛的发展,时不我待,朝夕必争!”

  第四百四十四章:光复大汉旧土(上)

  因为朱桢的回朝,当晚在华盖殿,朱允炆干脆就招呼齐了宗亲一大家子办了一堂家宴。

  呼啦啦来了两百多口。

  这个数字属实让朱允炆吓了一大跳。

  朱棣这一辈能有个十几人,到了朱允炆、朱高炽这一辈的就变成了几十号,而文奎、瞻基这一辈的小伙子就更多了。

  生活舒适且稳定,在没有计划生育政策的管束下,人口自然是激增的。

  这还是十二岁以下不许参加的家宴,郡主、县主啥的闺女去了坤宁宫,不然赴宴的人数会更多。

  “看到咱们朱家各支都开枝散叶,子嗣绵延,朕开心啊。”

  朱允炆笑的开心,谓大家道:“听说,连金行的第五代都有了?”

  “臣这一支的,今年初刚刚生诞,叫钟铉。”

  晋王朱济熺站了出来,有些腼腆:“臣也没想到自己这就当祖父了。”

  “那咱们家将来论辈可就有意思了。”

  朱允炆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安王朱楹:“安王叔今年五月喜添长子,叫斐煊,比钟铉还小几个月,倒是钟铉的叔祖父。”

  大明宗亲里面,朱楹算是最享福的,虽然岁数小,但是辈分高,他跟朱棣还是连襟,都是徐达的女婿。

  宗亲和武勋可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不过联姻也比较麻烦,武勋跟宗亲一样,各家生育的子嗣也多,辈分跟年龄之间的关系比较混乱,想要提亲,先天在辈分上就得砍掉一大部分。

  朱楹的长子斐煊将来大了,只能娶跟李景隆同辈的,或者是徐辉祖这种辈分的闺女。

  所以等到那个时候,宗人的身份和错综复杂的辈分就得迫使他们绕过武勋,从民间或文官集团娶媳妇了。

  说是家宴,不谈国事,但聊着聊着也就聊到正事上了。

  各支的发展、子孙们的事业规划都在畅谈。

  成绩突出的都做了知府,晚一点的刚刚考过地方的省考,补充做了公员。

  而在这里面,混的最好的当然是朱高炽。

  “明年王谦就要退了,内阁空出一个位子,高炽可以补上。”

  面对朱棣父子俩的惶恐拒绝,朱允炆摆手:“先是吏部尚书,又任礼部尚书,资历和能力都有,入阁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如此,臣请退。”

  父子同朝阁臣,文武都到了顶,朱棣有些担心就开口请辞。

  面对这份小心,朱允炆倒是不甚在意:“四叔再掌几年舵,等帖木儿汗国灭掉,届时让马大军回来接你的班。”

  坐在朱棣旁边的朱桢有些脸热,告罪道:“臣无能,西北四年寸功未立,至今仍让蛮夷宵小存世,劳陛下挂怀操心。”

  “帖木儿汗国是大国,灭大国当然麻烦,六叔辛劳四年,已是出色完成任务了。”

  朱允炆爽声一笑,而后又问道:“西北现在谁看着呢。”

  “张辅和朱能。”

  朱桢看了一眼朱棣,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两人当年都是四哥一手带出来的,攻略北地,军功卓著。”

  “人才辈出,这是好事。”

  看着这满堂宗室,朱允炆开心的不得了,仿佛浑然没有听出朱桢口气中的顾忌一般。

  “该提拔的提拔,该重用的重用,都是为了咱们大明效力,看看咱们家这满堂新秀,将来也都是我大明栋梁之才。”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朱允炆寄语宗室,是希望自家孩子能成才的。

  宗亲出身,衣食无忧,教育和培养资源都是国内最顶级的,不能将这群人拿来当猪养,那太可惜了。

  鼓励他们从政、从军,给他们向上晋升的途径让他们拥有追求自我进步的动力。

  因为朱允炆不喝酒,这堂宴大家也就不敢喝的太放肆,一顿饭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宣布结束,几百号人鱼贯着告退,出离殿门的时候还跟杨士奇撞了个照面。

  “燕王、楚王都在呢。”

  杨士奇笑着,挨个打了声招呼,手拿一份奏本绕过巨大的圆桌递到朱允炆的面前。

  “胡嫈送来的。”

  朱允炆一怔,随即想起:“好久没看到他的奏本了,朝鲜出什么事了。”

  翻开观瞧几眼,朱允炆便又不屑的合上扔还给杨士奇。

  “白日做梦。”

  李芳果这位朝鲜国王想的倒是挺好,还惦记加入明联?

  大明对朝鲜的改造已经进行了十来年,这颗果子要不得多久就会成熟,只待把强硬的反对派斩草除根,就是辽东下辖的几个新府。

  有什么资格做大明的盟国。

  “别站着,坐下喝口茶。”

  大圆桌上的残羹剩饭被收拾一空,内宦换上了茶水、糕点和水果,家宴就这么变成了议事的茶话会。

  杨士奇也没客气,直接坐在了朱允炆的左手位,原本坐在这的是朱文奎,小伙子很有眼力的为杨士奇腾出了位置。

  “李芳果的身体快不行了,而他当年的儿子又被李芳远杀了,前几年新生的还小,权力在外戚手里攥着。”

  胡嫈的奏本里详细讲述了这些年朝鲜的国情和一些政治变动,杨士奇复述道:“他这个大舅哥不太老实。”

  不太老实?

  朱允炆冷笑,一个弹丸之地,还有什么资格蹦跶。

  “朕当年让胡嫈在当地先扶持一批契丹、女真族的新豪强,然后鼓动当地土民反抗新豪强,成果如何了?”

  “进展顺利,处处狼烟。”

  杨士奇忍着笑意:“几支义军的上层几乎都有我大明军人担任所谓的顾问一职,而在中底层也派了顾问大搞分地土改,跟地主豪强拼的是头破血流。朝鲜从北到南几千里,到处都已经打成一片。

  而胡嫈在汉城,放任朝鲜中枢军队对义军进行镇压,搞得朝鲜从上到下一团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芳果担心他家的王位不稳,才想加入明联,依靠明联条款维系其李家王朝的长治久安。”

  朱允炆微微闭目,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沉吟起来。

  朝鲜今日的大乱,是当年《癸未条约》一手导致的。

  也是朱允炆一手推动的。

  乱其国体、乱其制度、乱其党派、乱其思想。

  真真正正乱成了一锅粥。

  上层庙堂之中,党派错立,在投降大明和保住国体的思想上整日冲突不断。

  中层道府之间,大明一手扶持的契丹、女真、蒙古等新豪强干翻了李家王朝最早留下的旧豪强势力,然后变本加厉的挤占政治红利、社会资源。

  下层乡野之内,大明一手扶持的佃户、家庭作坊手工业者组织反抗义军,举起打地主分田地的大旗,与地主势力大打出手。

  如此处境,可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

  “该咱们出手了。”

  手指的敲击停下,朱允炆正色道:“给平安传令,即刻带兵进入朝鲜稳定政局,内阁给辽东布政使司行文,调一批粮食、物资入朝鲜稳定朝鲜民生。

  给胡嫈回文,让李芳果的朝鲜朝廷、契丹等新豪强以及各部义军,坐一起好好谈谈。”

  时机已经成熟,该轮到大明以救世主的身份进入并拯救那个环境下,苦苦挣扎的所有百姓了。

  “为了促进谈判顺利,在平安的军队进入朝鲜之前,让咱们控制的义军队伍,打一场大规模的战役,目标就是那群新豪强。”

  语气冷冽,毫无感情:“输赢不重要,但波及的区域越大越好。”

  波及区域越大,死的人也就越多。

  杨士奇跟朱棣对视,点头。

  “臣明白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光复大汉旧土(中)

  自《癸未条约》签署后,朝鲜的一应军政大权几乎都落进了大明顾问大臣胡嫈的手里,这一点让很多朝鲜的官员大为不满,而胡嫈上任之后,可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擅权,大量大明籍底层官员几乎将朝鲜当成了仕途的锻炼岗位。

  自中枢朝堂到地方道府各个岗位,几乎都有所谓的大明顾问存在。

  政治、民生、教育、矿产、经贸,所有能够诞生出红利的区域,大明的顾问团就好比吸血虫,贪婪的将一切都吸收的干干净净。

  在这种环境下,胡嫈还效仿朱允炆的贵州政策,在汉城搞出了一个“大明-朝鲜政治学院”,只有在这所学院深造过的朝鲜中层官员,才可以获得胡嫈的提名,出任更高一级的官职。

  这就使得眼下朝鲜的朝廷之上,出现了政见截然相反的两个党派。

  精明党和卫国党。

  字面意思浅显,精明党都是在胡嫈那个政治学院深造过的官员,在精神属性层面已经彻彻底底拿自己当成大明人了。

  他们的口号就是‘只有师法大明才能救朝鲜’、‘在朝鲜,我们连一丝窥见未来的光明都看不到’、‘大明是普世下最强大和开明的国家,因为其拥有朝鲜所不具备的行政管理体制,更拥有一位伟大的君王。’

  卫国党则是李家王朝建国之后的旧派,希望保存国体,只作为依附于大明,或者加入明联的附属国,坚决不愿意做亡国奴。

  ‘为此,我们不惜鱼死网破,打到山河破碎。’

  骨气是有的,血性也值得钦佩,但也仅仅如此了。

  胡嫈或者说朱允炆,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血性和为人的尊严,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十年改造,朝鲜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在朝鲜各道府的教谕、学堂,每次开课前,胡嫈搞出了一个所谓升旗的仪式。所有人要先向朱允炆的画像磕头,然后肃立注视着大明的日月龙凤旗升起,才能开课。

  这一点让李芳果在内的所有卫国党惶恐不安。

  他们想要反抗,召集旧部、家丁来驱赶或者说杀死胡嫈在内的明朝顾问团,歼灭精明党,却发现整个朝鲜境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近百年来,因为金辽争霸、元金争霸、明元争霸而大量逃入朝鲜国内的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地方的新豪强。

  他们或三五十人成群,或几百人纠结,拿着凭空冒出来的精良武器,穿着坚如磐石般的重装铠甲,加上其远超朝鲜土民的血性和暴力因子,迅速成势,盘亘在道府的每一个县乡,然后将手伸进道府衙门。

  在地方上明朝顾问的默许放纵下,或成一府之尊,或为副职,疯狂的侵占地方政治红利,打击旧豪强,残忍的制造杀戮。

  中层乱了,底层更乱。

  尊释轻儒的高句丽虽然灭了,但李成桂推动的崇儒废佛的国策无疑是让朝鲜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门阀林立、兼并土地。

  大量的自耕农沦为了地方依附门阀而存的地主阶级的附庸,高句丽王朝后期一度繁荣起来的民间手工业遭受到巨大的重创,一日劳动连糊口都困难,还要担负不菲的私营税。

  这个时代背景下,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股子风,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再一次爆发。

  他们的目标及其明确:

  “打土分地!”

  上层思想困乱,中层争权夺利,底层刀兵相向。

  这么一个国家,朝鲜的中央朝廷哪还有能力去谈凝聚,又拿什么来组织部队反击大明的顾问团。

  摇摇欲坠的李家王朝,行将滑落深渊的朝鲜半岛。

  “使尊,内阁复文来了。”

  在汉城王宫附近,是胡嫈的办公府衙。

  这里最早叫大明驻朝鲜顾问大臣司曹,明联成立后改成了明联皇帝驻朝鲜全权特使衙门。

  一名公员拿着一纸信封匆匆寻到正在书房苦读《建文大典》的胡嫈,恭敬奉上。

  胡嫈放下书,急忙接过,先是验证了一下信封的火漆完整,而后点上一根蜡烛,仔细映照,在看到信封上若隐若现的纹路后,才挑开观看。

  信纸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组织义军歼灭豪强,调停战争,光复大汉旧土!

  信封的底角署名:奉天殿大学士寓。

  盖有内阁印鉴。

  真实性没有了问题,内容也浅显易懂。

  最后一句光复大汉旧土,就为胡嫈下一步的工作指明了方向。

  陛下和内阁,是决心收复这个在大汉时期的乐浪郡了。

  “算算时间,朝鲜离开我大汉怀抱也有千年之久,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胡嫈呵呵一笑,而后肃声道:“密令陆映扬,召集义军,全面进攻江原道、黄海道、忠清道,从外而内,把战火烧进京畿道,告诉李朝,他的江山,就要没了!”

  陆映扬是谁?

  当年平李芳远之战的前锋,与猛哥帖木儿、阿哈出两人挺进开城,被李芳远一把大火烧到全军覆没的那位。

  他是第一个冲出火圈的,在城外逃脱李芳远伏兵追杀的过程中摔伤,继而被一村民救起,从而有了一段属于他在朝鲜的故事。

  而眼下,陆映扬是一位朝鲜人,还是地地道道朝鲜一支义军的领导者。

  就在胡嫈部署‘光复故土’行动的同时,一街之隔的朝鲜王宫内,李芳果接见了他的大舅哥。

  “大明的顾问团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们把咱们的朝廷、地方变成了他们的菜园子,跟那群异族新贵们一起瓜分权力,欺压我们的百姓,您的话,连这王宫都出不去就变成了一张空文。”

  大舅哥忙着扇阴风点鬼火,说的李芳果面色难堪至极。

  “再拖下去,就全完了,现在道府乱、地方乱,三千里锦绣河山狼烟滚滚,祖宗社稷摇摇欲坠,几百万朝鲜子民需要他们的君王,需要您站出来拯救他们。”

  看着李芳果,大舅哥阴沉着脸鼓动道:“杀死胡嫈、杀光每一个所谓的大明顾问,杀光朝堂之上的精明党,武力夺权,然后统领汉城大营之军灭光道府的蛮族,最后平勘地方暴民叛乱,实现国家之实质统一,集全国军心、民心,保社稷山河。”

  上嘴皮碰下嘴皮,倒是挺会画大饼。

  李芳果有些动心,但一想到汉城外的大明驻军,又心里打起了鼓。

  “大明太强大了,明联更是庞大到几乎等同上百个朝鲜,咱们骤然而反,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死路一条啊。

  万一明人的皇帝暴怒,遣大兵压境,怎么抗?”

  “那就这般眼睁睁的等死?”

  大舅哥急了,一把抓住李芳果的手,怒视着后者的双眼:“最多一两年,朝鲜就亡国了,岂可因我等之惧死,而眼睁睁看着祖宗江山毁于一旦。

  社稷蒙尘,神器易主,这是民族之大耻。

  汉人文天祥有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活着总有死的一天,死得其所才为真男儿,怯懦苟且,囚于南京此间乐,不思蜀,何颜面见祖宗。”

  李芳果被骂的面红,但还是摇头:“造大明的反,要夷三族满门,琦儿还小,不该因我而死。”

  “比起李芳远来,你属实枉为人君。”

  大舅哥义愤填膺,怒目喷火,恨恨的咒骂了一句后甩开李芳果,转身就走:“你不敢我敢,王宫禁卫,皆我心腹,我这便召集旧部,杀了胡嫈。”

  看着大舅哥离去的背影,李芳果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仰天长叹。

  身边的内侍看的心疼,上前来扶,却见李芳果已是泪流满面。

  “王上。”

  “不要叫我王上。”

  李芳果泣道:“我有何颜面做朝鲜的王,我只想偏安一生,守得人子之孝,守得亲友之情,但芳远囚禁父王,逼其禅位与我,他错了,他该自己坐这个王位。

  我错了,当年他谋反,我该把王位拱手让出,不该因贪恋而请明军入朝。”

  “王上就算当年不寻明人,明人就不会来了吗?”

  内侍反而看的通透:“明人皇帝是野心勃勃的禽兽之君,他就跟成吉思汗一样,眼里只有征服和杀戮,十几年灭了那么多的国家、种族,他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杀了几百万、上千万人,朝鲜离明如此之近,早晚都会有亡国一天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芳果走投无路,一把抓住这位身边老奴的手,无助的问道。

  “老奴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若让老奴选,生死都不重要。”

  内侍扶着李芳果走回他自己的王位:“王上的后妃、子女当年被大君杀害了,丧妻丧子之痛已受一次,眼下王子还小,王上却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该再来一次。”

  念及亡妻亡子,再想想膝下幼子,李芳果顿时嚎啕大哭。

  “我自幼奉儒学为圭臬,知晓忠孝仁义,也确实做了一个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事弟以谦、事妻以敬的人,我做了那么多讲义上正确的事,但为何世间万般苦难,没有一件放过我啊。”

  李芳果哭了许久才收声,整个人却陡然间仿佛年轻了许多,变得锐气盛人,杀气凛凛。

  “你去召金钟炜来,就说孤改变了注意,决定与他共谋。”

  内侍看了看李芳果,默声点头,而后快步离开。

  不多久,方才怒意离开的金钟炜就匆匆跑了回来,兴奋不已:“王上英明。”

  “一切都交给你了。”

  李芳果上前,郑重其事的拍了拍金钟炜的肩头:“事不宜迟,早早行事吧。”

  金钟炜单膝跪地,大声应和:“臣必不辱王命。”

  意气风发的金钟炜转身欲走,却陡觉后心一凉,继而剧痛无比。

  艰难转头,对上了一双杀气喷薄的眸子。

  那是他从未在李芳果脸上见过的果决和狠辣。

  “你!”

  金钟炜双目滴血,咬牙仅说出一个字,就咽气而亡。

  李芳果握住匕首的手剜碎了他的心脉!

  “世间之苦,不该我一人独受。”

  亲手杀死自己的大舅哥,李芳果恨恨的吐了一口口水。

  “向胡使尊说一声,就说朝鲜纷乱,孤病体残躯,无力躬行,劳其自行决断吧。”

  李芳果的心灰意冷,无疑助推了大明在解决朝鲜问题上的进程,卫国党派官员开始终日惶恐不安起来,而随着江原道等地大规模义军与新豪强阶层频繁爆发大战之后,严峻的局势开始持续折磨着整个朝鲜上上下下。

  官员门阀、豪强地主、黎庶黔首。

  他们一睁开眼看到的,永远都是无休止杀戮、鲜血、死亡、哀嚎和绝望。

  再坚硬的神经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也就在这个时候,驻守辽东边境的平安,自辽阳大营提兵进入了朝鲜。

  自咸镜道往南,沿途所有兵戈争斗全部强力镇压。

  “奉明联皇帝陛下圣谕,朝鲜即日止戈定乱,稳定民生,一应龃龉争端,交全权特使胡嫈处理。”

  恰在此时,胡嫈向卫国党、新豪强、义军三个势力发出邀请,齐聚汉城进行协商。

  议定朝鲜国内诸事,勘平暴乱,图谋共存。

  喊杀声连天的兵戈瞬时间便打住,在苦难中趋近绝望的朝鲜百姓等来了他们的救世主。

  大明!

  第四百四十六章:光复大汉旧土(下)

  在汉城由胡嫈领导举办的所谓三方会谈,实际上就是一种瓜分朝鲜政治蛋糕的分食大会,三方势力在到会之前无不在想,作为这次汉城会议的召集者,胡嫈亦或者其背后代表的大明,想要的是什么?

  朝鲜的精明党弹冠相庆,因为他们知道。

  义军一样高兴,因为他们组织的起义军,那群饥寒交迫的朝鲜百姓早就厌恶透了无休止的征伐杀戮,如果能够通过不动武的方式恢复以往安定的民生,即使多交一点税,多饿一顿肚子,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新豪强和卫国党可就不那么开心了。

  在这个节骨眼,大明召开所谓的三方会谈,旨在调停朝鲜动乱的动机本身就存疑,更何况,大家已经隐约察觉到,似乎朝鲜动乱的这些年里,到处都有大明的影子。

  卫国党在纳闷。

  地方上那群蛮夷是从哪里突然获得如此精良的制式兵器和甲胄的?又是如何突然纠结在一起,搞武力强夺朝鲜地方政权的。

  新豪强阶级也在纳闷。

  大明向他们兜售军备,扶持他们迅速壮大,默许甚至放纵他们一步步扩张势力的目的是什么?

  义军更纳闷了。

  他们的目的是打击地方上县乡层面的地主,释放更多的土地来糊口,这种举措已经遭受到了卫国党为首的朝鲜中枢军镇压,在这一点上,他们跟新豪强算是天然的盟友关系,又为什么要攻击新豪强的势力,甚至宁愿不顾卫国党的镇压,都要跟新豪强拼个你死我活?

  新豪强打卫国党,卫国党打义军,义军打新豪强。

  会议开始,三方还没有时间和机会来说出各自心中的疑点,倒是胡嫈先开了口。

  这位受朱允炆委托担任此番朝鲜战乱调停的全权特使第一句话,就先是质问了契丹、女真、蒙古三族组成的新豪强首领。

  “你们的兵器装甲是哪里来的?”

  胡嫈面如寒霜,语气森然,连为自己添茶的时候,这眼神都充满杀气的盯紧坐在自己对面的乌格楞:“朝鲜王室多次向本官说及此事,本官也看到了被缴获的尔等兵器,竟然是我大明几年前所用的制式装备,辽阳大营三年前换装,大量的兵戈铠甲失窃,至今没有找到源头。

  而现在,竟然在你们的私人武装身上穿着,谁卖给你们的,你知不知道,依大明律,私下买卖我大明兵甲是死罪。”

  面对胡嫈的质问,乌格楞听的傻眼,这不是你们明人在地方道府的顾问向我们兜售的吗。

  虽然气急很想说出来,但话到嘴边乌格楞吓住了。

  私自买卖,也就是说,买也是犯了死罪。

  “不是,是我们自己造的。”

  乌格楞不得不编了一个谎话来作为借口:“我们也有铁匠,甲胄兵器并不算什么。”

  得到这个答复的胡嫈脸色瞬间转晴,方才的冷肃之势转眼跑了一个一干二净,甚至有些惫懒的靠进椅背之中。

  “你们三方到底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非要打成今日这幅样子,有冤有仇,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不要使生灵涂炭。”

  说完,胡嫈将目光投向义军的代表,当年的大明武官陆映扬。

  后者明悟,第一个开口,抢先把所有的矛头对向卫国党和乌格楞。

  “官府横征暴敛,地方鱼肉乡里,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

  乌格楞直接拍了桌子:“你造反我也是造反,咱俩都是造反,你他娘打我干什么!”

  “你他娘抢土地。”

  陆映扬回嘴就喷:“谁抢我们的土地,抢我们的粮食,我们就他娘打谁。”

  “我们不抢粮食吃什么,你不吃粮食吃屎吗。”

  俩人吹胡子瞪眼,火气都大的不得了,要不是周围一圈大明军人看着,当场就能打起来。

  倒是卫国党的代表,一个瘦弱的小文人被他俩人的气势吓到面色苍白,啥话都忘了说。

  “金堂官,你们呢。”

  胡嫈看着这位瘦弱的文人,问了一句废话。

  “地方割据、乱民造反,我们出兵镇压平叛,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金文哉苦笑不得,这种问题还用的着问?

  “哦。”

  胡嫈淡淡的回应了一声,看向乌格楞:“刚才陆将军说他们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得不造反,你又为什么要起事搞割据呢?”

  几部义军并举陆映扬为首,号‘代天伐罪大将军’,故胡嫈唤陆映扬为将军。

  当然,在金玟哉嘴里,称其为叛党。

  “因为不公。”

  乌格楞瓮声瓮气的说道:“当年我们各部虽是逃遁入的朝鲜,但一直都老实本分,埋头垦荒,但他们担心俺们聚众不轨,强行将我们打散安置,收缴我们各部的铁器农具,还不允许我们入城谋差,除了给地主打杂工、当农奴之外,什么都不准我们做,没办法,我们也得反。”

  这话算是说到了胡嫈的心坎上,当即就看向金玟哉:“听见了吧,你们是有责任的,本官身为朝鲜全权顾问,朝鲜闹成今天这幅样子,本官也有责任。

  你们怎么可以大搞民族歧视、大搞横征暴敛这种事呢,你也算是通读历史的儒才,这官逼民反的道理不应该不懂啊。”

  这话说的金玟哉差点恶心到吐血。

  民族歧视?在安置契丹等异族的政策上,朝鲜难道不是跟你们大明学的吗?

  横征暴敛?当年不是你们说要尊儒贬佛,抬高士林地位,重用文人门阀吗?

  所有的国策都是你们明朝两代皇帝为朝鲜制定的,现在搞得天下大乱,反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我们百般指责,所有脏水全泼到我们头上,忒不是个东西了吧。

  “行了,推卸责任的废话就不要多说了,本官代表大明召集你们来,也不是跟你们在这里扯皮的。”

  胡嫈一挥手,倒是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朝鲜要停战,朝鲜也必须停战,停战的条件你们都说说吧。”

  第一个接话的还是陆映扬。

  “我们之前都是普通的老百姓,没人想打仗,也没人会打仗,我们只想要土地,要生存。”

  这话说的金玟哉和乌格楞都看向陆映扬。

  不会打仗?

  我们都快怀疑你是大明的将军了。

  而且你这要求也太空泛了,要土地,要多少才够?

  “你呢?”

  胡嫈又看向乌格楞,后者也学着陆映扬的态度说道:“我们一样,我们要求有属于自己民族生存的环境。”

  “一概不能接受!”

  金玟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拍案而起看向胡嫈:“使尊,敢问在你们大明,有没有国中之国,有没有出现百姓跑到南京,伸手问贵国皇帝要自治权,有没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道理!”

  这种点名道姓的诘责让胡嫈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看来金堂官没想谈,那就不谈了,你们打吧。”

  说掀桌子就掀桌子,胡嫈起身就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胡嫈一离开,陆映扬就看向乌格楞:“退出原州府,不然死。”

  “去你娘的,原州是老子打下来的,你们敢来犯,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两人针锋相对的顶牛,商讨着一座城池的归属权,全然没有顾忌金玟哉的存在。

  “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金玟哉气的浑身直哆嗦:“叛党乱贼,本堂势必将你们全部诛杀。”

  调停不欢而散,战火重燃。

  而已经带兵抵进汉城的平安全程冷眼观瞧,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明军的默许和放纵给了陆映扬指挥起义军扩大战乱区的机会,战火很快蔓延到整个江原道,乌格楞的嘴硬并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族民数量太少了。

  原州很快失陷,乌格楞兵败被杀。

  而就在起义军攻原州之时,朝鲜的中枢军也在加快镇压的步伐,端了起义军在尚州的老巢,在地缘上,形成了对起义军的包围圈。

  失去了老巢的起义军很快陷入到无粮的处境,眼瞅着就要崩散,大明在朝鲜的商人却‘及时’出现,向陆映扬兜卖了大量的粮食和其他一些并不违禁的物资。

  “大明这是在支持我国国内的乱党。”

  金玟哉又一次找到了胡嫈,但却是在汉城城外的明军大营。

  “胡扯!”

  胡嫈喝道:“卖粮是我大明商人的合法权力,并不关心买方的身份,这怎么能叫支持叛党呢。”

  “粮食是怎么输送到原州的。”

  金玟哉抓狂:“我军已经将叛党全数包围,唯一能出粮食的路径,只有从汉城,从你明军大营出这一条路。”

  “啊,本官忘了。”

  胡嫈一拍额头:“平将军,咱们军营里的粮食是商号的吧”

  “对。”

  一旁帅位上饮茶的平安头也没抬,应了一声:“朝鲜战乱,商号担心粮食被乱党劫走,暂时托放我军大营。”

  有了这个回答,胡嫈就摊手:“金堂官听到了吧,保护我国商人的财产在贵国境内不受到损害,是我大明军人的职责使命,但并不代表这些物质进入军营就属于军粮,怎么买卖还是人家说了算的。”

  见金玟哉还要闹,胡嫈谕左右厉喝一声。

  “送客!”

  两名平安的亲兵连想都没想,走上前抓起瘦弱矮小的金玟哉,直接架出了军营。

  “是精明党出马的时候了。”

  等到金玟哉离开,胡嫈念叨起来。

  就在卫国党一伙加紧平叛进程的时候,大量精明党官员趁虚而入,在京畿道开始大肆宣扬战争的可怕和恐怖,并把其他几个道府的现状添油加醋宣传了一遍。

  其实都不用他们宣传,自各个道府逃亡京畿道的难民已经用自己的惨状原原本本的呈现在了京畿道百姓面前。

  这些百姓是包经战乱和杀戮之苦的。

  恰在京畿道,平安带的军队在,辽东送来的粮食在。

  开仓赈粮,平抑民生,维护治安。

  天壤悬殊般的生存环境差距,让京畿道的百姓和难民切身的感受着,到底谁是他们的救星,谁又是他们的仇人。

  “大明是来救我们的,而那些所谓的起义军、平叛军,都是害我们性命的。”

  无数被打土分地的地主们哭诉着他们遭受的种种不幸。

  “我不过是家里有几分薄田,有什么错,他们就抓走我的孩子,生生烹食,我可怜的孩子才几岁啊。”

  恐慌的情绪,在京畿道疯狂蔓延传播。

  在民意的裹挟下,在精明党的号召下,这群京畿道的百姓断了汉城往平叛军输粮的粮道!

  “百姓只想活下去,百姓有什么错!”

  精明党义正言辞的宣言,换来了李芳果的一纸王命。

  平叛军停止进攻,与起义军进行二次调停。

  仗起来的快,平定的也快。

  前后不到半个月,金玟哉和陆映扬又一次坐到了谈判桌上。

  这不过这一次,少了乌格楞。

  这个被胡嫈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头子完成了他的任务。

  那就是促使这些年让朝鲜打成一片,人为制造输出了大量的战争恐慌,使得朝鲜民众从心里迫切的需要一个救世主来拯救他们脱离战乱之苦。

  “现在能好好谈了吧。”

  胡嫈的脸上挂着痛惜的神情:“你们才打了半个月,就有数万无辜之百姓惨死、饿死。兵戈一起,生灵涂炭,你们太狠毒了,太野蛮了。

  我大明礼仪之邦,文明上国,看到你们如此,属实恨其不争啊。”

  金玟哉已经懒得在道德上跟胡嫈打口水仗了,垂头丧气的说道:“我们愿意停战,但拱手将朝堂之上的权力让给叛党是我们无法接受的。”

  “不接受就接着打。”

  陆映扬丝毫没有各退一步的打算,得寸进尺的提要求:“我们愿意被招安,但我们是义军不是叛党,我也是这个国家的百姓,我要做领议政。”

  领议政就是领相,相当于内阁首辅。

  这显然是金玟哉等卫国党坚决无法接受的条件,但李芳果却接受了。

  卫国党算是看了出来,他们的国王已经倦了、乏了。

  拱手将决定朝鲜命运的资格全部让给了大明。

  金玟哉等人还想在负隅顽抗下去,但他们失去了机会。

  第二次调停未果的消息被精明党宣扬了出去。

  “新的战争即将展开,届时整个汉城将化为焦土。”

  好容易过上几天安定日子的各地难民暴动起来,并且将矛头直接对向了破坏何谈的金玟哉等人。

  所谓的卫国党,被愤怒的民意撕碎了。

  而就在不远处的王宫侍卫、汉城兵马司的官兵却熟视无睹。

  他们中的卫国党统领早就被明军缉拿,并秘密处决了。

  等到卫国党全军覆没,精明党成了第三次何谈代表。

  结果毫无悬念。

  战争结束,陆映扬出任朝鲜领相。

  而后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精明党一道,大肆宣传大明之优,朝鲜之劣。

  内附大明才是救朝鲜的唯一出路。

  随后,陆映扬带着朝鲜满堂精明党集体上书陈请,京畿道数十万军民虽不敢说奔走相告,兴高采烈的同意,但最大的反对,也不过是沉默以对而已。

  至于他们的国王,李芳果更是毫不犹豫就加了印。

  降书经海路直抵南京!

  光复汉土行动,圆满完成。

  “加封李芳果汉城郡王,爵嗣三代,年给绸绢千匹,粮三千石,银一千两。”

  朱允炆在回复诏书上很是大方:“拟制旨:

  朝鲜改置玄菟府,治所开城;置乐浪府,治所汉城。同归辽东承宣布政使司置辖。

  拟敕旨:

  胡嫈收复汉土有功,升授辽东右布政使。

  平安收复汉土有功,即刻入京接受封赏。

  陆映扬收复汉土有功,升授明联北部战区,辽东集团军指挥使。”

  于是,这一块在堪舆图上,离开中土近千年之久的游子,终于在皇明三十四年冬月十八,正式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

  唯一仍飘流在外的,只剩下东察合台了。

  大明很大,但一点都不能少!

  第四百四十七章:文奎离京

  这是一架由四匹高头大马拉动的马车,此时正在数百名锦衣卫的卫戍下缓缓行驶在南京城宽阔且平坦的柏油路上。

  你没有看错,柏油路,大明第一条柏油路。

  蜂窝煤业的发达使用,使得大明的工人发现了煤焦沥青,然后被拿来在南京修了新长安街。

  今天是皇明三十五年的正月十四,一个踩到了新年尾巴的日子,对朱文奎来说,这是他离京赴任凤阳知府的日子。

  在南京刑房掌了几年的刑讼之事,让他直面见识到了太多不忍直视的阴暗,成长的很快,朱允炆决定给他一个府来练练手。

  凤阳虽属南直隶,但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即使他是老朱家的祖地。

  在人文方面,凤阳绝对算是人杰地灵之地,下辖的各州县在历史上出了刘邦、曹操、朱元璋三位了不得的君主。

  虽然全是造反党。

  只可惜,凤阳仿佛是将所有的气运都用来孕育天骄雄主了,生存环境却极度糟糕。

  从洪武年的三年两旱,到淮泗发水,再到朱允炆登基,长江连月暴雨水位崩盘,南直隶唯一一个受灾的府也是凤阳。

  凤阳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是一句挺扎心的童谚,而实质上,无论是太祖还是继任的朱允炆,几十年来都没停过对凤阳的改造。

  修缮河道、筑堤、拓修水利。

  防洪抗旱两手抓,你一个内陆平原府,总没道理再出地震、山崩这种天灾了吧。

  如此一来,凤阳总算是稳定了许多年,这些年的发展也在稳定进步,成绩喜人。

  车厢宽大,坐三站一一共四个人,朱允炆、朱文奎、朱文圻和双喜。

  “今天送你离京,此去凤阳,要谨慎处事,一思一行当念凤阳几十万百姓在肩。”

  朱允炆念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交待着,朱文奎老实听着,连连点头。

  “皇爷,出城了。”

  车队出离南京城后,车厢外响起了小声,提示朱允炆,为安全计,该放朱文奎离开回转皇宫了。

  “朕给你俩讲个故事吧。”

  朱允炆并没有选择让朱文奎抓紧离开,而是又开口喊住了行将起身的朱文奎,也让后者失笑。

  自家的父皇总是喜欢讲一些小故事,虽然后来回想,有很多道理在其中。

  朱允炆组织了一下语言,雄浑的声音拿来说了一段朱氏童话。

  “以前有一个牧羊娃,他在山顶放羊,山脚下是村里人在耕种。

  一天放羊娃在山顶看到了一只狼,吓得大呼狼来了,山脚的村民便拿起农具向山上跑,等到了山顶并未看到狼,就问放羊娃,孩子说,狼吓跑了。

  一群人安慰了惊惶的孩子。

  等村民们离开,狼又一次回来,孩子再呼狼来了,村民们又一次集结上山,仍没有见到狼,问孩子,其言狼跑了。村民们爬山很累,为此很不开心的严厉斥责了孩子。

  等村民们离开后,狼再一次回来,孩子大呼狼来了,却没有一个村民上山帮助,最后孩子被狼吃了。”

  本故事取自教孩子以诚实的狼来了,却被朱允炆改动了一番。

  文奎、文圻兄弟二人对视,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思考之色。

  这只是一个故事,因为不符合任何的逻辑,更经不起考证。

  狼来了,怎么会给村民集结上山如此充足的时间。

  放羊娃在放羊,狼为什么不吃羊而专等着吃孩子呢。

  当放羊娃发现了狼,却没有在第一次跟随村民下山。

  种种的不合理使得这只是一个说给孩子听的故事,但并不妨碍这故事中蕴含的道理值得引申出来。

  “狼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们的敌人,往往是狡猾的,他可以一次两次无法击杀你,但他会等,三次四次,甚至更多次。

  而放羊娃第一次呼救、第二次呼救等来了支援,吓跑了狼,也让孩子在心里认为,他第三次、第四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可以等到他想要的救助,形成了依赖性而忽略了危险的未知性。

  村民是我们的帮手,是朋友,但朋友也不会一直帮助我们,终归能帮助我们自己脱离危险的只有我们自己。”

  朱允炆用故事中三种身份的行径讲了三个流于表面的道理,以此为寄语。

  “而对于朕、你兄弟二人来说,一定要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对于国家来说,更要搞清楚敌友关系,这里的敌人只是一个代词,不一定是敌国这种国体,也不是一支军队侵略者,任何可能会导致国家出现问题的都是敌人。

  而治国的良策就是朋友,是村民,可以帮助我们赶跑敌人,消弭危险。

  我们要奉行良策的贯彻,时时刻刻与朋友在一起,而不是当赶跑敌人后,就将其束之高阁,弃之敝履。

  此去凤阳,望你自知自诫。”

  朱文奎深吸一口气,提了提微有些发酸的鼻子,起身伏拜:“儿臣必不忘父皇教诲,时刻牢记肩头之重,牢记作为一府父母官之责任使命。”

  朱允炆抬手,微笑:“去吧。”

  “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辞。”

  郑重其事的磕了三记响头,朱文奎起身看向朱文圻,温声道:“大哥此去,劳二弟在父皇近前侍奉,大哥在此谢过了。”

  见朱文奎欲要作揖,朱文圻慌忙起身拦下,回礼:“大哥言重,侍奉父皇尽孝,乃为人子之本,大哥此去,万事珍重,愿大哥天地同力、诸事顺遂。”

  兄弟二人一番惜惜作别后,朱文奎推开厢门,从车辂上拾级而下,不远处,一个新的马车和一队护卫在静候,他们将会担负护送朱文奎赴任凤阳的保卫,同时,也会留在凤阳。

  而在马车的车厢边上,朱文奎见到了于谦。

  俩人相视一笑,像多年老友一般默契颔首,而后齐齐向着朱允炆所在的驾辂躬身致礼,转身上车,缓缓驶离。

  “陛下,咱们回宫吧。”

  双喜瞅着夜色有些担心,就催了一句:“三九寒冬,又是深夜,奴婢恐寒气侵了圣体。”

  “回宫吧。”

  朱允炆挑着窗帘静静看着,直到视线的尽头再也没有了朱文奎马车的影子才放下。

  “孩子大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新时代的黎明之光(一)

  广东、广州商会新总部。

  这是一座九丈九高的高楼,在历经几年的修建后将要正式投入使用,而这一天,连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都亲自赶到了现场。

  “藩台大人。”

  广东工商联、粤商商会的所有上层都守在新总部的门口候着,见到曾文济从马车内出来,齐齐躬身见礼。

  “诸位不用多礼,太见外了。”

  哈哈笑着,曾文济快步上前,而后抬头看了一眼这栋他从未见过的新式高楼。

  “你们还别说,你们这新总部看着,确实气派的很呐。”

  广东工商联副大臣也是粤商商会的会长郑铎笑的热烈:“哪里哪里,商会大楼能盖好,还要多谢藩台大人当时的批准,这栋楼,就相当于是藩台您的孩子啊。”

  众皆大笑,气氛热烈且和谐。

  “行了行了,别捧本官了,本官左右不过给了纸批文,人力物力都是你们粤商自掏腰包筹建,若把此楼比作孩子,本官是生父,你们才是养父,养育之恩在你们那。”

  大家伙又围着曾文济吹捧了几句,才引着后者走到大楼门口一处被红布盖住的石碑前。

  “请大人为我粤商商会新楼揭碑。”

  曾文济也不耽搁,手捏住这红绸布的一角,向下一扯,一块上刻‘粤商商会总部’名称的石碑便展露在阳光之下。

  烫金的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端的是气派非凡。

  而随着曾文济的揭碑,不远处燃放起了鞭炮,请来的礼乐班也是高奏喜乐。

  端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大人请。”

  一行人簇拥着曾文济进入新楼,踩在一块块被反复打磨抛光的大理石地砖之上,曾文济看着这栋高楼内部的每一处都倍感新鲜和惊诧。

  郑铎在曾文济的身旁做起了向导。

  “这栋楼楼高九丈九,共计六层,一层是大厅,用来指引,接待往来办差的商会成员或想要经商自营的百姓。

  二层、三层和四层是办公区,各有隔间八十七间屋舍,可以容纳三百人办公。

  五层有一个大食堂,是吃饭的地方。

  最顶部的六层是我们粤商商会几个主要掌柜的办公区。”

  曾文济听得频频点头,但还是问道:“六层之高,岂不是要每天爬高上低的。”

  见曾文济疑惑不解,郑铎笑了起来,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引着后者走向一处有些奇怪的单间。

  打开单间的门,郑铎守在门口请了曾文济进去,自己随后跟上,其余的一众随扈都被劝留在了外面。

  三面密封,毫无光亮。

  随着门一关,这里便漆黑的难见五指。

  曾文济有些心中惴惴,而在此时,他的耳际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铃声。

  声音好像是从头上传下来的?

  曾文济抬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刚打算问郑铎,就感到整间屋子晃了一下。

  轮齿的转动咬合声和铁索的拉动声密集且刺耳。

  持续了能有半分钟才停,随着最后一个声音落下,这间小屋子再次晃动一下。

  而后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珍贵的光亮映照进来,让曾文济傻眼。

  他视线的尽头有一处左右推开的窗户,而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什么?

  蓝天!

  “咱们这就到六楼了?”

  曾文济走出小屋子,快步奔向窗户,不可置信的俯瞰着脚下变得渺小的人群,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都变的小了许多。

  “没错。”

  郑铎走上来,颇多自豪得意。

  “刚才咱们进入的屋子叫做升降房,由四名壮年男子同时运作,好比井水的摇把,只是更加复杂许多,升降室的外顶部有锁扣,由四根结实的铁链连接,升降室内有一个摇把,转一圈,在这栋大楼的顶部,就会有铃声响起,工人就会投入到工作当中。”

  曾文济听的傻眼,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这个时候,身后的升降室扔在运作,将两个又两个的布政使司官员、商会成员带过来。

  而每一个官员在出来后,无不跟曾文济一般惊诧。

  “仔细跟本官介绍一下,这里还有那些新奇的发明。”

  曾文济心痒难耐,催促着郑铎带他继续观瞧。

  “在这栋楼的一层、三层各有一个茅房,而在每一层的东侧,则是取水的地方。”

  一行人随着郑铎的导读来到大楼东侧尽头,一个怪异的不规则圆柱体让大家伙看不明白。

  而在这个物体的外侧,还有一个探出来的圆管,顶部是一个把手。

  只见郑铎走上前双手拉住把手,向上拉动而后下压,如此往复几下,那个探出来的圆管便突然冒出水来。

  所有人都看傻了。

  “人力给水,我管它叫手摇水泵。”

  郑铎低头看着水桶,感慨道:“盖楼之前,关于给水、排污等问题,工匠们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先是寻找到地下水源,而后接通了整栋楼的给水管道,利用这个手摇水泵来送水。”

  “水不是应该向下流吗?”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水向上流的道理啊。

  面对这个问题,郑铎一摊手:“具体原理我也不懂,工匠们做的,我只是享受便捷的使用者。”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曾文济自己都记不得他已经说了多少遍不可思议,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

  “这栋楼内的给水和排污管道是错开的,除了这给水,排污也是极其便捷。”

  郑铎带着曾文济进入属于他的那间巨大办公间,打开了一间侧门。

  白瓷铺就的地面,内有一个扶手台、一个方才大家见到的手摇水泵、一个大号水桶,里面水高八成,飘着一个瓢。

  而真正引人注意的,还是嵌在地上的一个小洞。

  茅房。

  即使不用问,大家伙也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如厕的地方。”

  郑铎开口介绍,这次倒没有亲自上阵实验。

  “人蹲在上面方便,结束后取水冲刷,粪溺会走排污管一路排到城外,我们在城外盖了一个处理的工坊,取这些粪溺进行加工,蒸粪、酿粪之后,可以当做一种非常好的肥料,来增强土地的地力。”

  说到这里,郑铎也没有居功,赶忙将发明的匠户名字一一报了出来。

  “是大家伙一起合力盖起的这栋楼,包括对粪溺污水的处理再利用,都是他们这几年实验出来的,我们粤商商会只是提供财力支持罢了。”

  曾文济不再感慨什么不可思议了,而是沉默了许久,才由衷的感慨道:“叹为观止。”

  匠人的力量和智慧是无穷的,只是糟糕的生存、生活环境限制了他们的发展,让他们不得不想尽办法糊口生存。

  而当生活趋于稳定之后,先人的智慧便有了用武之地。

  “本官即刻书信,送呈南京通政司。”

  曾文济长出一口气:“能够解决给水、排污、做饭的问题,那么新的布政使司衙门可以筹建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不怕麻烦,在建造前将所有管道预埋好,实现户户供水、户户排污都不是什么问题。”

  郑铎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只建六层的话,难度会小很多,集中百姓居住,建设新居住区的政策是可以实现的。”

  将百姓集中,释放更多的土地建造工厂。

  城市化、工业化。

  曾文济微微闭上眼,激动的浑身颤抖。

  皇帝在畅谈未来国家发展中提到这两个词汇,是计划十年甚至二十年后实现,而现在,广东很有可能成为全国第一个起步的省份!

  这是一笔巨大的政绩。

  “要重赏这批工匠。”

  曾文济转身,正容道:“由布政使司出钱,重重的赏。”

  曾文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的感谢工匠,他甚至恨不得抱着这群工匠挨个亲上几口。

  感谢这群人,亲手为他编了一顶新的官帽。

  而且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第四百四十九章:新时代的黎明之光(二)

  最新一版的求是报几乎被广东霸了版。

  这当然是朱允炆点头同意的。

  对于广东的技术革新进步,朱允炆很开心,但要说惊讶到瞠目结舌,这还远远不够。

  完善的给水、排污系统也不过是在祖先的肩膀上在稍微向上爬了几步,而所谓的手摇水泵给水,算的上是现代自来水系统前身,这一点上,领先了时代两百多年。

  原时空要到十七世纪初,才会由约翰牛发明出来。

  广东地处南方沿海,临近南洋和印度,各项资源都是极其富裕甚至是廉价的,加上粤商似乎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锐意进取的改革精神、天马行空的思维想法,刺激技术进步的种子就算是有了可供茁壮生长的沃土。

  至于对粪溺等腌臜物的提取利用,进而熟练掌握的蒸粪法、酿粪法,搞污泥堆肥,那就纯粹是商人的精打细算影响诞生的了。

  对不管什么东西都物尽其用,榨干每一份产能价值。

  哪怕是屎都不放过。

  能赚一两银子是一两。

  “曾文济送来的本子,希望可以大力推广这种新式住宅,节省更多的土地使用,种植经济作物,兴办集群作坊和工厂。”

  杨士奇捏着奏本,将广东的打算一一汇报:“而且曾文济是个有胆子的官,他只向内阁伸手希望批三千万的专项费用,其他的,以广东布政使司为担保,向广州银行借了五千万,又发动广东工商联组织粤商集资,搞了一个多亿。”

  “敢打敢拼是好事,我们要鼓励地方的锐气。”

  朱允炆颔首:“刊发到求是报上吧,竖立广东锐意改革的风向标,希望地方诸省多向其进行学习领会。”

  皇帝对于广东发展的成绩肯定,此时大明地方各省早都见怪不怪了。

  可能只有福建、江西两个省对此不太感冒。

  后者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学风气,坚定内心士为尊的阶级思想,努力读书学习、考录公员才是跻身名贵的人生出路。

  而前者的不屑,纯粹就是因为不服气罢了。

  论财富,以泉州为首的福建并不逊色广东,甚至在消费、娱乐的多样性、层级性可比广东丰富太多了,而且泉州等沿海地区的工厂也没少建。

  “陛下说过,只有实业才能兴邦,他们就会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以前招商送宅府,现在更是直接建房子,然后卖房子。”

  福建的官员对此不屑一顾,不过笑话之后还是端正了态度:“既然内阁行文了,那咱们就组织一个学习小组,去一趟广州,顺便见识一下所谓的新式大楼,把一些技术学过来。

  顺便也邀请一下他们,让他们来见识学习一下咱们的纺织技术。”

  无论是此时大明的内需还是出口倾销到海外的成衣市场,需求量都是极大的,泉州连开了几家大型的手工作坊都完全赶不上工。

  剪裁成衣还好些,将原材料变成棉纱的过程却是极其耗时的。

  枯燥的转换工作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大量人手。

  于是,一群上了岁数的纺妇,把主意打到了她们织造的工具上。

  不懂机械运作的原理知识,她们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对失败点进行改良实验,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几年的折腾,还真让她们搞出了一台奇怪的手摇式织机。

  因为是几个妇女在一起合力钻研出来的,就取名叫做多娇机。

  这种多娇机的纺织效率之高,几乎是之前传统技术的数十倍之高,一个妇女一台机器,一天纺织的量甚至超过早前一个集群作坊的出货量。

  外贸出口压力陡然减少了许多。

  福建以泉州为中心,以这款多娇机为核心,大大小小建了几十座成规模的织布厂,织机几乎昼夜不息,一件件、一匹匹做工优良的成衣、绢布被装箱,而后或走漕运输卖到全国各地,或走海运销往各国。

  “咱们福建的成绩其实是很突出的,只是本官不喜欢高调,啥事都向陛下、内阁汇报罢了,一个小小的织机,多做出了几件衣服,算什么国家大事?

  社稷江山靠皇上的领导,靠地方的统筹和承上启下,几个女人捣鼓的小玩意,本官何至于拿来向陛下邀功?”

  褚知节并没有觉得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功劳,虽然福建的布价和成衣价已经低到不足往昔三成的水平,百姓的生活质量直线提高。

  “提高民生质量,平抑生活物价,不就是我等为官之人的职责所在吗?”

  褚知节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功劳,即使他也在一力推广多娇机的扩产,却从来没有给内阁上过一道奏本。

  只说过一句“福建当地纺布、成衣产量扩产近三十倍。”

  内阁当时把这件事给朱允炆说过,朱允炆还当是福建扩产了作坊的数量,增加了纺织的人手,压根没往新工具上面想。

  褚知节不喜欢没事给朱允炆这位皇帝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更不喜欢邀功领赏,可别的省份一看广东这架势,这小心思就算盘开了。

  年初王谦荣退,朱高炽接了大学士的班;各部尚书也多有荣退者,一下空出了四个部的缺,虽然多由各部副手左侍郎接了班,只剩下一个国资部,那也好歹是个一部尚书。

  努努力,未必不能选拔进中央,毕竟,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现在不就跑到吏部当左侍郎了。

  当大家心往一处使的时候,很多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保定府是定窑的大本营,尤其是经历宋元明三代的改朝换代后走向末落,规模产业急剧缩小,但还在勉力支撑,尤其是当北平布政使司开始倾力支持后,一度行将没落的定窑迎来了新春。

  “靠着搞瓷器,咱们的竞争力已经比不上江南了,所以咱们要另辟蹊径。”

  作为定窑的大师傅,首席匠户,吴老三为了定窑的发展可谓是呕心沥血。

  “去年,小五搞了种新瓷,就是那个添加牛羊骨灰烧出来的骨瓷,虽然也算是振了振咱们定窑的声势,重新打响了旗号。

  但骨瓷这种,到底是小家小户的买,皇亲贵胄、王公将相看不上,尤其是前些年,江西景德镇搞出了什么所谓的青花瓷,跟其一比较,咱们的骨瓷太没水平了。

  所以,咱们得烧出新玩意来。”

  “大师傅,您就直说吧,咱们下步搞什么。”

  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他就是方才吴老三点名制造出骨瓷的小五,看其岁数,也不过二十上下。

  “咱们做这个。”

  吴老三打怀里取出一个薄片,色泽有些浑浊。

  “这东西,也太难看了吧。”

  小五接了过去放手里打量,有些不甚满意:“而且成色太差了,用来做瓷器,岂不是贻笑大方。”

  这东西还不如骨瓷呢。

  “谁告诉你是用来造瓷器的。”

  吴老三呵呵一笑,将这块小薄片拿起对准小五的眼。

  “能看到你自己吗?”

  小五这次收声,因为在浑浊的薄片中,依稀有张人脸。

  “这是,镜子?”

  小五拿不定主意了:“如果是镜子的话,这个成像效果还并不算太好,背面覆盖的锡,也影响了反射,失真太严重。”

  “所以咱们才要努力啊。”

  吴老三感叹了一声:“这也是老夫偶然之间整出来的,我想只要功夫到了家,咱们可以制造出一面完美且无任何失真的镜子。”

  窑厂不产窑,改行生产镜子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过吴老三是大师傅,那么多年来负责定窑的生产工作,大家多是他的徒子徒孙,自然没有敢反对的。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定了。”

  吴老三拍拍掌:“咱们这一代定窑人,不能让定窑毁在咱们手里,我现在宣布,小五带的生产组继续骨瓷的生产,这可是咱们将来研发新物件的资金来源。

  其他的生产组,停止瓷器的生产,跟着我全力以赴,尽快烧出完美无暇的镜子来。”

  “好!”

  大家鼓噪响应,现场很是热烈。

  第四百五十章:郑和与美第奇

  朱允炆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自己不过让内阁行文地方,希望各省能够向广东进行学习,引进新思想原比引进所谓的新技术更重要,竟然间接促成地方碰头搞了一次技术交流大会。

  这些年,可不止你广东一省在发展。

  对于福建创造出来的多娇机,河北定窑正闷头捣鼓的玻璃,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朱允炆此刻尚且被蒙在鼓里,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刻意留意地方的蝶变。

  第三次下西洋的郑和回来了。

  第一次郑和带回了阿拉伯和欧罗巴的海图,第二次为朱允炆带回了一批欧罗巴人和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而这第三次只带回来一个人。

  多哈。

  一名在阿拉伯半岛实力最大的商人。

  阿拉伯半岛因地缘位置嵌在欧亚非三洲的中间,他们的支柱商业就是贩奴,至于其他类似二道贩子的转卖顶天只能算是副业。

  与阿拉伯商贸关系最紧密的就是中国和威尼斯商人了。

  前者有上千年的海贸史,起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没于明清。

  后者则是元朝之后,阿拉伯商人在欧洲寻找到的新合伙人,将中国的瓷器、丝绸贩卖给威尼斯商人,经后者的手销往全欧洲。

  而最具出名的便是景德瓷。

  景德瓷于明清之交传入欧洲,当时就震惊了整个欧洲,这种瓷器甚至能在当时的欧洲,换到一支数量不多的军队!

  也是因为景德瓷的绝对碾压优势,促使欧洲人不得不钻研瓷器的研制。

  骨瓷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算是欧洲人自己的品牌。

  不过是在烧制的过程中加了些许动物的骨灰罢了。

  骨瓷连给景德瓷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却随着西风压倒东风,而被誉为世界最精美的瓷器,尽管这也是西方人自己封的。

  眼下这个节骨眼,威尼斯商人算是刚起步几十年,而阿拉伯的奴隶贩卖业务,早已是贯穿了世界史。

  他们的足迹遍及东非、北非、整个欧罗巴。

  多哈作为阿拉伯地区最大的商人,他在当地的实力、势力都是最强大的,这次来大明,也是应了郑和的邀约。

  “尊敬的皇帝陛下,很荣幸能够见到您的真容。”

  在武英殿,多哈向朱允炆献上了礼物清单。

  多是一些珍禽走兽、稀奇兽种之类,值钱的物件朱允炆是一件没看到。

  “坐吧。”

  朱允炆报以和煦的微笑,招呼多哈落座:“朕这次约见你的目的,想必朕的将军已经告诉你了,希望贵部可以提供一个港口给朕的帝国水师用来中转补充,作为回报,我们大明每年将支付一万斤黄金,这大概相当于五十万枚金币。”

  “您的慷慨与富有令人震惊。”

  多哈两只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一口应承下来:“这没有任何问题,这些年我们跟您的帝国合作的非常好,往来的海上贸易也是双赢,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向朋友提供帮助是应该做的事。”

  话说的漂亮,你倒是别收钱。

  朱允炆并不心疼这笔租借费用,甚至还觉得极其廉价了,因为他需要一个长年稳定的中转补给站,这一点对于大明是极其重要的。

  “或许,我们还可以在其他方面展开更紧密的合作,比如说帖木儿汗国的问题。”

  朱允炆抛出了一块肥肉:“阿拉伯诸部可以考虑联合起来,与我大明一道征讨这个暴君建立起来的残暴国度?”

  没曾想,多哈在这个提议上坚定的拒绝了。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只是一名商人,也只想做一名商人,我可以贩卖战争所用的兵器和马穆鲁克,但我不会贩卖战争,希望您那比天穹海洋还要广袤的胸怀,可以原谅我的不敬。”

  在宗教信仰上,阿拉伯跟沙迷查干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想挑火内斗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被多哈拒绝,朱允炆面上倒也不恼,含笑着点头:“当然。”

  “具体租借和扩建补给港的事,届时会有专人陪你一道回去进行筹建,遇到的所有问题你可以跟他说,届时都会由朕这边来处理。”

  多哈站起身躬礼告退。

  等到多哈离开之后,郑和才脸色不豫的站出来向着朱允炆告罪:“蛮夷狂妄,竟敢悖逆陛下,此獠是奴婢带来了,奴婢该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摆手,从位子上离开,拉起郑和向西走。

  在殿内西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无比的堪舆图,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渲染成一片赤红色的明联。

  每一个进入武英殿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看到这幅图。

  “咱们在阿拉伯建一处飞地港进行补给,以此为中转进入欧罗巴,去伊比利亚。”

  朱允炆交代道:“在伊比利亚修整补充,然后继续向西,你会看到新的大陆、种族和一些土特产,带回来就成。”

  郑和没有去问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在他心里,朱允炆已经等同于无所不能的神。

  没有朱允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明,更不会有明联。

  “奴婢这便出发。”

  郑和只想尽快出使完成朱允炆交代的任务,却反被后者叫了停。

  “朕让工部派些人先随那多哈去筹建加扩港口的事,等办好了你再出发,歇一歇,你也辛苦了。”

  感受朱允炆拍在自己肩头处掌心的温度,郑和更加惶恐。

  “奴婢应该做的,皇爷折煞奴婢了。”

  越是感动,郑和对方才多哈的行径就越是气恼。

  “待将来,奴婢一定把狂徒的脑袋砍下来。”

  “现在咱们需要他。”

  朱允炆的眼神没有波澜,语气平淡如水:“他们怕忽必烈却不怕朕,是觉得朕的刀比不上忽必烈啊。先用着吧,毕竟远隔万里重洋,等你从新大陆回来,他们所有的价值也就随之不复存在。

  行了,不说这事,你这趟出去了好几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郑和马上笑了起来:“那可太多了,奴婢跟着多哈去到过昆仑奴的地方,多哈管那里叫阿非利亚。多哈说那里有数之不尽的兽群、数之不尽的财富,只是环境太糟糕了,没法大规模的建城开采。

  当地的昆仑奴完全不开化,跟野兽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在使用石制武器,奴婢翻遍史书,便是连咱们几千年前都比不上。

  离开阿非利亚,奴婢跟多哈去到了威尼斯,他跟那里许多的商人交情莫逆,啊,还有一个叫做科西莫-美第奇的银行家,他当时也在威尼斯筹备银行,跟奴婢说,他想要在他的故乡佛罗伦萨建造一所文化学院,希望奴婢能为他们找一些我中国的书籍编译过去。”

  美第奇三个字让朱允炆感觉有些耳熟,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溯,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太模糊。

  “等下次去的时候,给他带几本,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都挑上些,也算了慰了蛮夷仰慕咱们大明文化的心。”

  见郑和点头应了下来,朱允炆颇为羡慕的说了一句。

  “朕是真的羡慕你,能走遍五海四海那么多的地方,朕平素里想离开南京去走一走,每次都因为大事小情而耽搁,何时才能卸下肩头这千斤重担啊。”

  这话说到郑和没法接茬,只好硬着头皮捧了一句。

  “皇爷春秋鼎盛,咱们大明的社稷神器离不开皇爷。”

  朱允炆叹了口气,又回身看向身后的地图,负手仰头。

  “时不我待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欢迎你,蒸汽!(一)

  “自皇明三十五年五月十三至七月初九,在广州,我们迎来了各省前后抵至的交流团队,今天,终于圆满结束。”

  在粤商总部六楼巨大的宴会厅内,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非常开心站在主讲台上,高举酒樽:“作为东道主,感谢各省同僚对广东的支持,请满饮此杯。”

  说罢一饮而尽,换来满堂喝彩。

  广州这次不经意举办的交流会,前些日子也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还是内阁行文替取的。

  “明联第一届技术交流博览会。”

  简称明博会。

  这堂大会可谓是云集了整个大明所有眼下能拿出手的技术,涉及了几乎每一个领域:建筑、桥梁、供水、排污、堆肥、冶炼、提焦、修路、纺织、养殖等社会中的方方面面。

  每个省几乎都各有优劣所在,倒是借着这个机会,取长补短。

  而一旦有了技术红利,那接下来势必会有市场红利或者说资本红利。

  这堂明博会,虽然主力是各个省带来的技术工匠,但真正跟团来的主角,是每个省的商会会长。

  连拆分后的皇商,都各自派来了亲信参加。

  商人不会是傻子,他们可以看到当一堂云集所有尖端技术的大会顺利举办之后,他们若是可以借用到一部分转化为生产手段,可以产生多少的利润。

  等曾文济这位东道主发表完他的讲话后,会场就进入到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交流’环节。

  这一点连朱允炆都忽视了,大明还没有专利法!

  所谓的交流,就是直截了当的购买。

  郭万三是山西煤商的魁首,体态富贵,肥头大耳,脖子上挂着、十根手指戴着的全是金玉器物,珠光宝气,把他暴发户的气质展露无遗。

  跟别的到会人士穿素衫不同,他穿的衣服上绣满了飞禽走兽。

  皇帝早些年废了商人不准穿罗衫锦服这条规矩,穿戴是没有限制的。

  郭万三还算克制,起码没敢绣龙凤麟蟒。

  其实人家郭万三压根也不叫郭万三,万三这个名是他发家后自己给自己取得,至于法效的谁做生意的都懂。

  他也是胆子大。

  “敢在山西干煤炭生意,胆子不大能干?”

  这就是郭万三的为人秉性,山西煤老板哪里是人前看的那么舒适,个中的困难也就只有他们这些煤老板自己有数。

  大多数好的露天煤矿基本是国包,留到他们手里的都是煤山深矿,不好开采不提,危险系数还特别高。

  下井的工人工钱一年一个一个价,劳动报酬支出成了大头开销。

  以前大家还能搞搞黑煤井,结果一个小煤主不留神,跑了两个出去报官。

  当年的泼天大案啊。

  时任山西左布政使的丁景福那是真的狠,不审不断,一口气砍了四十多颗黑煤井掌柜的脑袋送给刑部派下来督办的专案组,同时关闭了所有的私营煤矿,包括他郭万三的。

  一句话。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从今天开始,再有黑煤井,连坐,所有私营矿全部关门。’

  帝制独裁专制制度的优劣点在这件事上展露无遗。

  从那之后谁也不敢开了,因为你敢开就要找门路卖,大家伙知道了,一定举报你!

  没人愿意陪你一起死。

  当然,作为山西煤业独占鳌头的郭万三知道的详情更深而已,他不敢说,也没必要说。

  起码山西现在的煤业发展到工人就业、抚恤保障等一系列制度都呈健康的趋势,还说什么呢。

  粗鄙的郭万三在这场明博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郭万三到不以为耻,反而频繁找人攀谈。

  虽然都被拒之门外。

  只有一个小老头找到了他。

  “郭会长?”

  郭万三转头,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的样貌,只好嘿嘿一笑挠头:“您是?”

  “鄙人朱福。”

  老头表露了自己的身份:“不才忝居辽王府管事。”

  皇商来的。

  郭万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伸出肥嘟嘟的两只大手就握了上去,难为他那么胖的身子还能弯的那么深:“久仰久仰。”

  “刚才看郭会长一直想引进一套给排水的铺设管路?”

  朱福慈眉善目的托起郭万三,诧异的问道:“郭会长利通四海,财达三江,天下间一成多的原煤都要走您的商号出,怎么也惦记上这盖房子用的技术了,难不成郭会长想给贵府换栋高楼?”

  “不是不是。”

  郭万三苦笑,左右看了一下,小声道:“朱管事有所不知,这新大楼看似新颖,但你让我住我不习惯,挤挤窄窄的像个鸟笼子一样。

  实不相瞒,我是干煤矿的,煤矿就要打井,一打就要到数十丈深,积水严重。

  人力、畜力排水成本太高了,我今天看到这个手摇水泵来了灵感,就想,能不能引进过去,用管道的方式把煤井里的积水给排出去。”

  “哈哈哈哈。”

  朱福陡然笑了起来,也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大家都纷纷纳闷不已,看到郭万三后都以为定是这个粗人说了什么笑话。

  郭万三有些尴尬,脸红了起来:“这个,朱管事何顾发笑啊。”

  连连轻咳几声,朱福才止住笑意,从桌子上取了两杯酒,递给郭万三一杯,自己提了一杯:“先为郭会长这天马行空的想法敬一个。”

  两人碰了一下,郭万三尴尬的看着朱福一饮而尽,眼巴巴的等着后者开口解释。

  朱福也不耽误,直接说道:“手摇水泵送水,管道只有两寸宽,尚且中间连接的端口各处繁琐复杂,你的矿井打了数十丈深,积水之多堪称没膝的溪流,想要这样用手一下一下的下压来抽干净,怕是几百年都不行,更何况你这边抽着,井底渗透着,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可以加粗管道啊。”

  郭万三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

  “做一个那么粗的,不就几下抽干了。”

  朱福叹了口气,他觉得郭万三属实是有些傻了:“郭会长,那地面上的水泵要多粗,摇把又要多长多粗,恐怕比一个人都要高大,怎么拉动?而且摇把悬置空中,就算搭个坡来垫脚,或用类似水排中轴的机械来拉动,效率恐怕还不如人力、畜力慢慢排呢。”

  郭万三哪懂这些,听的傻眼:“那岂不是彻底没辙了。”

  “当……”

  就当朱福刚开口,身旁凑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抢了话。

  “人力做不到的事,用机器可以,即使这还只是理论!”

  第四百五十二章:欢迎你,蒸汽!(二)

  朱福和郭万三都在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

  没见过,不认识。

  上身壮实,穿着朴素,袖口和领口都泛了白,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穿了很久。

  “你是?”

  朱福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但偏生其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话。

  “莫成,工部蒸汽研发司司丞。”

  中年人报了家门,到让朱福和郭万三都吃了一惊。

  后者吃惊完全是因为司丞这个官职的品衔,工部总共才只有几个司,每个司丞都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大员。

  而朱福的吃惊完全在于前缀。

  你要说是虞衡司、营缮司、都水司这些机构那不叫什么,走马观灯在南京,这种官员朱福见得太多了。

  唯独这工部第一司,蒸汽研发司那是实打实的神秘部门。

  据传说,所有蒸汽司研发过程中所需要到的,国朝上下都要为其让路。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而眼前这位,竟然就是蒸汽司的司丞?

  “失敬失敬。”

  这下,便是朱福也不敢拿捏自己的身份了,规矩见礼,他虽是辽王府管事,到底没有官身,而眼前这位可是全大明最神秘的一位官员。

  人总对陌生的一切产生恐惧感。

  而一旁的郭万三一看连朱福都问礼,自己也吓得不清,赶紧躬身问候。

  这场面弄得莫成有些手足无措,便有样学样的也冲两人回了一礼,把二人吓得够呛再次回礼。

  三人就这么拜起了天地。

  要不是曾文济看热闹的凑过来打断三人,三人不知道拜到何年何月呢。

  而一看到曾文济,郭万三都紧张的好悬坐在地上。

  这可是一省藩台啊!

  “三位这是怎么了?”

  曾文济有些没闹明白,他倒是认识莫成,因为早前莫成随着南直隶的学习组抵达广州之日,广东布政使司作为东道主免不了一番接待。

  莫成就把刚才的一番情景转述了一遍,引得曾文济摇头苦笑,面向朱福二人:“这位莫司丞可是一个纯粹的大师傅,呆在匠坊里一呆都是几个月,你们这套礼尚往来的规矩太繁琐了,大可不必如此。”

  介绍完莫成之后,曾文济也对莫成方才说辞来了兴致:“莫司丞说可以用机器做到,怎么做?”

  因为曾文济身份的原因,莫成三人原本所在的偏僻区域已经成了这堂大会的核心圈,所有人几乎都看向莫成,虽然他们更多精力其实都放在曾文济的身上。

  “方才两位研究如何给矿井抽水,而使用人力水泵的话,很难推动,所以我就想到了用蒸汽来推动。”

  莫成变戏法般的拿出了一大堆手稿,原本还算壮实的上肢陡然间便变的消瘦了不少。

  随身携带,这可都是宝贝啊。

  当初离京之前,除了拓印了一份之外,莫成可是知道皇帝派了整整两个百户的锦衣卫和西厂番子跟着他南下的。

  数量比保护朱文奎离京时还多好几倍。

  “这是我们几百人后面变成上千人研究所谓的最初‘蒸汽’,整了十几年才总结下来的流程图。”

  莫成摊开第一份,详细的介绍着:“而实际上只一味的研究蒸汽是错误的,我们通过无数次的实验践行的结果证明,使得蒸汽具有动力的原因,需要一个精密的储藏空间,我给它取名叫做气缸。

  我们要先将热能转化为动能,用我们现在的专业词就是气压和热力之间的关系要搞明白才能继续延展下去,而经过我们的实验……”

  一大堆专业的代祠和技术用语听得所有人云里雾里,还好曾文济开口打断掉:“莫司丞,您这太专业我们大家伙也听不懂,您就直接说怎么操作就可以了。”

  莫成尴尬一笑,他在蒸汽司教学生教习惯了,一说起来就不自觉开启了授课模式。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大容量的精密容器,绝对不能出现漏气的问题,这一点上,我们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早已熟练的具备手工打造精密气缸的能力。

  下一步就是需要一个活塞口,我们选取了合金钢片和墨盘两种物件来做塞口,前者相对更容易制造些,而后者又用了我们五年多的时间,这还是当年工部为了制炮到处实验新奇矿物,才让我们发现了这个材质,我给他取名叫鱼鳞墨。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完善的,轴承、曲柄、活塞杆、联动装置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曾经尝试过用活塞杆吊起两石重的粮食,只是效率很慢,我想,这应该跟气缸与锅炉的大小比例影响到了动力的来源。

  我们可以尝试建造一个大号的精密气缸,加上一个巨大的锅炉,燃烧更多的煤炭,这样就能产生更多的动力了,因为还没有实践来佐证,所以我刚才才会说,这只是理论上可以实现机器排水的工作。”

  朱福看向曾文济,然后又转头看向郭万三。

  俩人也是一头雾水的转头看向四周一大圈围观的人,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大家伙都没有听懂。

  你这巴拉巴拉一大堆,谁知道啥意思。

  又是气压又是动力的。

  还说什么指数转化关系,我但凡能听懂一个字,也不至于能当上这个左布政使。

  好在对此莫成早有准备,他摊开一副图纸,唤过了众人,指点道。

  “这上面我标了号,甲1就是锅炉,甲2就是气缸,而乙1则是活塞口,由活塞杆连接。

  锅炉将热力在气缸内转化,达到一定压强后,推动活塞上升,继而是活塞杆连接的另一端处的丙1压锤下降挤压开乙2活塞口下降,而等到气缸内的蒸汽回冷凝成真空,气压带动乙1回落,而乙1回落会带动活塞杆提动丙1的压锤上升。在这个环节咱们联通手摇水泵的原理,就可以使机械力替代人力,实现不间断的抽水过程。”

  各位有了解物理史的看到这一定知道莫成口中的蒸汽机是哪一款了。

  就是十八世纪初的纽科门蒸汽机,这种蒸汽机原始、简单但是有一点,就是耗煤。

  直到大家耳熟能详的瓦特在四十年后改良了蒸汽机,蒸汽时代才算全面到来。

  但这确实是历史上第一代正式引用到人民工作中的蒸汽设备。

  这种道具需要攻克的难关并不多,主要在于两点。

  没有数控机床和电脑的时代,匠人要用纯手工的方式打造精密的气缸,还有就是没硫化橡胶的年代做活塞口。

  后世活塞多是铝合金或者更高级的盘根(膨胀石墨线经编制而成)。

  至于搞懂气压与热力之间的函数关系等理论知识,还是那句话,这是一点点实践出来的。

  今天烧三斤煤发现热力不够,那就烧十斤。

  密封不够好,热点不高,换更精密的熔炉。

  汉代九锻钢都能打到三、四百度的高温,宋代木炭炼钢能达到一千度。

  这点难度对中国的匠户来说,几次试验就解决了。

  真正难得,是精密的气缸和塞口。

  纯手工打造一个精密气缸和配套的模具,工部用了很多年,而制造一个活塞口,在这个没有橡胶树的年代,好悬没憋死工部蒸汽司上下几千号人。

  虽然即使有橡胶,没有硫化技术还不如不用呢。

  动物的肠衣、鱼胶、树胶还有钢铁那是挨个尝试。

  早几年工部为了造大炮,天南海北找稀有矿实验,从漠庭挖出过黑不溜秋的形似鱼鳞的物件,取名鱼鳞墨。

  其实就是鳞片石墨。

  至于将鳞片石墨转化为膨胀石墨中所需的硫酸、硝酸、双氧水等一系列的化学处理手段中所需物质,除了双氧水的提取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之外,其他两样早在唐代方士给皇帝炼丹的过程中就发现了。

  包括双氧水也不叫双氧水,准确来说,它已经被莫成命名为蓝巩。

  取自色泛微蓝。

  包括硫酸、硝酸也不叫现代这种学名,这里用上是为了方便认知,不然全部用自命名,可能会有种跳脱感。

  这一大段内在的专业内容,任由莫成唾沫横飞,大家伙还是一头雾水,只有参与粤商大楼建造的一群给排水匠人师傅听得双眼明亮。

  “好!”

  这难以自持的盛赞声在寂静的会场响起,把大家伙都吓了一跳。

  人群被挤开,几名广东当地的工匠围拢到莫成身边,看着图纸两眼放光起来:“一旦这种办法可行,别说实现地底排水,地底也能供水也能实现啊,我们只需要在一个引水渠的附近造一个类似的水泵,装上抽水和供水双向连接器,完全可以实现阀门一开,水自然涌出喷水头。”

  有了知音,莫成就更加开心了,当场就拿着图纸跟几人畅谈起合作的可行性来,倒是把包括曾文济在内的一群人全部冷落在了一旁。

  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这一天有多么重要。

  一项完全陌生稚嫩的,但拥有无尽伟力的神奇技术即将问世,它会改变大明,更会改变整个世界。

  无数人因它而受益,也会有无数人因它而死亡。

  不管怎么说。

  欢迎你,蒸汽!

  第四百五十三章:欢迎你,蒸汽!(三)

  入了深秋的南京稍稍有点凉,朱允炆在乾清宫里批了一天的本子也确实是乏了,站起身喊上双喜,就打算外出跑两圈活动活动,就看到纪纲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神情匆匆的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纪纲低着脑袋,拱手道:“回陛下,莫司丞在结束了广州的明博会后没有回来,直接随广州的几名匠户一道启程去了山西,那几名匠户的名字分别是……”

  “停。”

  朱允炆一抬手,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去哪了?山西?他去那做什么,朕不是多次强调过要确保其绝对的安全,去山西简直就是瞎胡闹,抓紧把人给朕带回来。”

  纪纲转身就走,没几步又听到身后响起朱允炆的声音:“慢着,他说去山西做什么了么?”

  皇帝发问,纪纲只好转回身,恭声回道:“听说莫司丞在广州突发灵感,打算去山西造一个蒸汽机出来。”

  突发灵感就要造一个蒸汽机?

  这话说的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无脑做梦呢。

  “不对啊,走之前莫成不还说这事只停留在理论中无法实现吗?”

  朱允炆有点纳闷,莫成这家伙在广州看到什么了,能够一瞬间醍醐灌顶?

  “莫司丞说……”

  这个时候朱允炆才看到纪纲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当即就走下去一把夺了过来自己看。

  “理论来说,当气缸内产生的气压推力(通马力)推动活塞并带动离心球和活塞杆的那一刻开始,蒸汽机已经问世,区别只在于如何应用到实际的生活当中,又需要如何增强才能实现一些人力很难做到的事情,此番北上山西,是为煤井排水之事。

  山西煤井多深,工人置于煤井之下,常年受积水困扰,膝下双足多有溃烂,人力畜力极难处理,故臣自请北上,已手信蒸汽司同僚,即刻带相应模具北上。”

  朱允炆还没有等到工部蒸汽司的官员来请辞,说明锦衣卫效率还是快的。

  理论来说,当气缸内产生的气压推力(通马力)推动活塞并带动离心球和活塞杆的那一刻开始,蒸汽机已经问世。

  这句话,朱允炆看了好多遍。

  最后满腔的激动只转换成了一口长舒。

  “十四年了。”

  这句感慨,不说双喜,便是连站在朱允炆身后的纪纲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距离当年在东陵莫成拿着一壶烧开的开水兴冲冲找到皇帝,开始做他的白日大梦,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没有理论,没有任何基础支持,更没有前人留下的引导。

  当年所有人都在笑话,没有理论,大明一辈子都不可能研究出蒸汽机。

  但今天莫成做到了。

  历史上的纽科门,跟他的朋友两个人只用了七年就造出了蒸汽机,因为欧洲留下了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关于蒸汽研究的相关记录,他们也有一套逐渐完善的数理知识,有什么所谓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代号。

  而大明虽然什么西方的体系知识都没有,就靠着老祖宗留下的不算太深奥的数学知识,整整几千人的技术队伍加上拥有整个大明一朝的支持,和整个明联的资源支配,干了十四年!

  鲁迅说过,去欧洲奶奶个腿吧。

  你要再跟朱允炆说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朱允炆保证只要这人出现在其面前,非掐死他不可。

  朱允炆相信,从零开始创造那么多奇迹的中国先民们是聪明的,其他的一概不认。

  “告诉内阁一声,朕半个月后圣驾山西。”

  朱允炆要亲眼看着第一台蒸汽机的问世!

  听到皇帝的话,双喜和纪纲都心跳一漏。

  好几年没见皇帝离京了,今朝竟然为了一个区区莫成,一台还未曾面世的蒸汽机,要不远千里跑到山西去。

  “是,奴婢这就去通知。”

  双喜点头应了一声,不远处就已经小宦官机灵的跑了出去。

  哪还能真的让双喜亲自跑一趟。

  而纪纲也很有眼色的抱拳告退:“臣这便下去安排拱卫圣驾之事。”

  没人劝皇帝,朱允炆前边那句话已经将态度表明了。

  告诉内阁一声,这压根就不是商量。

  而且皇帝的心情似乎很急迫,预留行程前的准备期只给了十五天。

  仪仗、护卫、路线和备选路线沿道的安全、补给都要筹备妥当。

  朱允炆一个人动,那就是数十万人一起动。

  这绝不是一个小工程。

  直到纪纲离开了许久,朱允炆还在拿着莫成这份奏本看的出神,不时还按压两下自己的太阳穴。

  “蒸汽机,这就问世了?”

  想想,咋老觉得不太现实呢。

  不管是这些年搞出的火绳枪、炮弹引信的延时引爆技术还是什么水泥、炼钢、手摇水泵,即使实现了两百年甚至更高的跃迁,那在朱允炆的眼里都不算什么。

  因为没有技术壁垒。

  攻克某一个技术,或者说思维想法和实践行为恰好到了那一点上,就可以实现。

  但蒸汽机不一样,不是去吹嘘这项技术有多么伟大,而是蒸汽机这项技术对于整个社会转型的重要性。

  从人力生产变成机械力生产。

  人力有时尽,怎么都不可能是机械的对手。

  但是仔细想想,朱允炆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多难以接受的。

  不管是纽科门还是瓦特,他们才多大的研发队伍,更别提支持力度了。

  就算有国家支持,殖民前十个约翰牛的体量能给到的支持也不可能有此刻朱允炆给的大。

  宽松的研发环境。不愁吃不愁喝,不会有人指手画脚,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对困难结点进行一次次冲击,然后将失败的数据记录下来,最后将成功的数据也记录下来,跟失败相对比,总结成理论。

  舒适的生活环境。工部蒸汽研发司的工匠拿的都是顶薪,上到莫成这位四品官,下到普通技工,最差的一个也能有一年几十两的技术补贴,加上定薪,在物价平抑的南京城,活得不要太舒服。

  没有生存压力,生活质量上佳,脑子里不用想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家庭琐事,也不被世俗羁绊,每天开开心心上班,休闲娱乐看看书,稍微努力的,愿意的话就再分一半精力在攻坚技术问题上就成。

  取之不尽的资源。在蒸汽的研发过程中,十四年,需要什么,大明提供什么。

  没有去南洋买、去阿拉伯买,再不行去抢!

  要多少给多少。

  要炼钢,全国各地取矿,你们挨个试,哪个有用用哪个。

  没用的也给你们备着。

  整个明联的资源是可怕的,人力也是可怕的。

  光大明加上印度就是上亿人。

  你就是要攀登珠峰看看有啥,都能拼一把试试。

  在这种条件下,还用了十四年,甚至朱允炆还觉得有些慢了。

  当然,这个过程是从无到有,最值钱的,不是蒸汽机,而是为了研发蒸汽机,突破技术壁垒,总结下来的无数经验。

  也就是那些笑话大明的人奉为圭臬的理论!

  这是最值钱的。

  大明没有物理体系、没有化学体系。

  现在几千号大明顶尖的工匠搞出了一套东方的物理、化学体系。

  不一定全对,但起码留下了种子,按图索骥加上大明的支持,总没道理还比西方慢了吧。

  资源的多寡决定科技的进步速度。

  神枪手都是子弹堆出来的。

  朱允炆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到山西,亲临现场的看一看!

  第四百五十四章:欢迎你,蒸汽!(四)

  这是一支迤逦不知多少里的庞大队伍,正缓慢行进在由南京通往北京的京道之上。

  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而在队伍的核心,则是一架巨大无比的车辂。

  足足由十二匹高头阿拉伯马拉动,车厢之巨大,堪称地表移动的宫殿。

  可着全大明有这般出行排面的,也就一个朱允炆了。

  皇帝出行,本该是五辂,即为排场也为安全,太祖废金、革、象三辂,定出行规制为玉辂、木辂和九龙车,后九龙车废,木辂改为两架,一架通体涂丹。

  到朱允炆这,排场简单却更占地方了。

  原本被废的九龙车不仅捡了起来,还变成了十二龙车。

  其实这东西就跟天子的冕服一样,扔在皇宫里一年都不见得用的到一次。

  这是朱允炆第三次坐这般豪气的天子驾辂,但拉车的马都换了两代了。

  所谓的花销,可能也就是用到的时候,几个宫娥、宦官拿着抹布仔细擦拭一遍,去去浮尘。

  上好金丝楠造的车厢,只要保养得体,十几年还不至于蠹烂。

  除了庞大的统一制式装备的京军之外,便是时刻围在天子驾辂旁的锦衣卫。

  大军走京道直达北平,而后转山西,不走民间小道。

  主要担心走到泥泞地,大军遇到危险,匆忙间无法提速,那可不行。

  “现在到哪了?”

  车厢分内外两层,里间是朱允炆和双喜主仆二人,外间有随行负责的起居注和随时记载皇帝一言一行的翰林朗,以及几名大汉将军。

  秘书班加安保班。

  双喜打开窗户,一扇厚厚的小木板,探头出去问了一句。

  “到凤阳府徐州地界了。”

  一句凤阳府让朱允炆惊愕了一下,而后笑道:“本还以为要过些日子才能见到奎儿,没曾想这么快。”

  天子圣驾至徐,徐州的官员不接驾可不行。

  虽说凤阳府治在临濠,亦称中都,不过皇帝出行的路线是提前商量好的,都知道皇帝要从徐州过,就算见不到,那也得目送着离开。

  如果朱文奎不愿意来接驾,那风阳府的官员就该怀疑朱文奎的身份了。

  稍作易容,还姓朱,只报是秦王世系。

  宗亲当官的不在少数,谁能认得全,啥时候朱允炆要把朱文奎的画像也摆到明堂之上的时候,天下的官员就能认出来了。

  朱允炆没有关上车辂的小窗户,远远的眺望着雾气蔼蔼中的徐州城墙,和那一片影绰绰的黑影。

  “大军停一下,召凤阳知府来面圣。”

  车辂外的锦衣卫应了一声,忙策马跑了出去,不多时再回来便已是两骑了。

  “臣凤阳知府朱志垣参见吾皇圣躬安。”

  朱文奎,现在的朱志垣倒是客气至极的在窗口处问了礼,便听到他爹的声音。

  “上车,再冻着你。”

  前者乐么滋的快步登上车辂,走进里间给朱允炆磕了记响头。

  “父皇圣体可好。”

  朱允炆把自己这个大儿子拉起来,先是搂进怀里笔划了一下,随后放开上下打量起来。

  “长成大小伙子咯,都到朕的鼻梁子,离了南京几个月,确实有点样了。”

  先是肯定了一下自己儿子越长越俊,随后朱允炆才说到自己,摆手:“你爹我还是老样子,天天呆在皇宫里就剩下跑跑步、骑骑马,都快生锈了。

  不说朕了,你小子这也做几个月知府了,水深水浅摸清楚了没?”

  不问工作的成绩如何,倒是先问了这么一句。

  朱允炆压根就没打算自己儿子能够一上来搞出多少成绩,能把凤阳府上上下下的官吏情况、山头圈子弄明白,这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差不多。”

  朱文奎挠头,说了个自己也没底的回答。

  看到文奎这幅德行,朱允炆心里就知道,差不多那就是还没完全掌握。

  刚打算开口,眼角的余光瞥到正在挪步向外的双喜,便喊住:“我们爷俩聊天,你不用避讳,留这吧。”

  双喜抬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皇爷跟殿下父子情深,奴婢看着也是心里开心的紧,怕御前掉泪煞了风景,平白冲了皇爷见到殿下的舐犊之情。”

  朱文奎只当双喜是念及他自己三十多岁还是个阉宦有些触景生情,也开口劝慰道:“孙公公见外了,那么多年,我们这些做皇子的尚幼,父皇又一直劳心国事,倒是让你一直伺候着,我跟文圻从来没拿你见外过。”

  “真是折杀奴婢了。”

  看着双喜在那抹眼泪,朱允炆哈哈一笑,招手:“来来来,看你那点出息。”

  等把双喜唤了回来,朱允炆才转头看向朱文奎,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

  “凤阳情况复杂,徐王系也在这,你也知道,这是孝慈皇奶奶的娘家,虽然徐王藩爵到太祖外舅那一辈无嗣而终,但几个闺女都还在,最差的也是个郡主,朕见了还要唤一声姨祖母,他们的孩子都是朕的外表舅、外表姑。

  你挂着秦王世系的身份来到的这,毕竟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大明的嫡长子,他们有的时候给你一点阻力也很正常,这样也能锻炼你的能力。”

  面对朱允炆的安排,朱文奎自然是一百个心服不敢置喙,只老实的坐在下手点头:“请父皇放心,孩儿省得,一定不敢懈怠。”

  应和完,朱文奎便问了一句:“听说父皇圣驾山西,可是西北边塞出了什么大事?”

  “漠庭风调雨顺,我汉民三部户丁猛涨,稳如泰山能有什么问题。”

  朱允炆大笑,一脸的喜不自禁:“莫成把他做梦都想搞出来的蒸汽机弄出来了,打算在山西实验,朕这知道了也是按捺不住要去看看啊。”

  “蒸汽机。”

  朱文奎嘴里念叨了一遍后也笑:“父皇多少年前就说过,此物是国之重器,在儿臣印象里,可是只有新炮制出来后,被父皇夸过国之重器呢。”

  工部的蒸汽机研发司朱文奎不是没有见识过,不过是一台喷着白雾的铁壳子罢了,能算的上跟新炮媲美的国之重器?

  “两者的核心一样,方向不一样罢了。”

  朱允炆如是道:“一个是杀敌,一个是利民,各有千秋,等此行回来,我便让莫成在南京也搞起来,到时候你可以随时来看。”

  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朱文奎也知道,圣驾不能在一个地方耽搁的太久,这样不安全,对护卫的军队也不负责任。

  当下便起身告退:“既如此,儿臣遥祝父皇山西见喜。”

  身形转了一半,朱文奎又折了个,拱手:“父皇不恩见一番凤阳官员了吗?”

  “你小子。”

  朱允炆笑指,而后摇头:“想让朕给你站台撑腰,门都没有,你要是能摆平徐王府,就算你凤阳的锻炼通过了,去吧。”

  挥挥手,朱文奎老实离开,不多时,朱允炆便从车窗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耳边响起双喜的不解。

  “皇爷就这么把大皇子一人扔在这凤阳了?那……”

  “让他新官上任,烧了吧。”

  不等双喜说话,朱允炆一把推上木窗,放下窗布,连声线都清朗了许多。

  “走,看蒸汽机去。我跟你说啊,朕感觉现在周身通泰,甚至一度恍惚年轻不少,莫成此番若真是不辱使命,朕当封赏他一个流侯。”

  “起驾!”

  军号震天,原本十万如一人趴在京郊大地上的黑色巨蟒,顿时复苏过来。

  第四百五十五章:欢迎你,蒸汽!(五)

  朱允炆的圣驾还没到太原呢,新任山西左布政使黄福已经带着山西布政使司五品以上的官员在城外候着了,包括朱允炆此行特地要见的莫成等匠师。

  他算是政坛后起的新官僚,历任工部郎中、侍郎、国有资源部右侍郎等职,此番空降山西接左布政使,为的也是山西煤业,顺便整肃一下山西的官场。

  煤是黑的,这里的官再不管管,也快要熏黑了。

  因为履职经历的原因,黄福太了解当今对于工部神秘的蒸汽研发司有多么重视,国有资源部这边也是对蒸汽司大开方便之门,一应所需全部以最快的速度提供。

  所以对于朱允炆为了一个蒸汽机能不远千里跑来,黄福一点都不吃惊。

  “臣山西左布政使黄福偕山西部分布政使司同僚,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驾辂之外,几十号人齐齐躬身见礼。

  从最早的武勋废跪礼,再到阁部大臣废跪礼,直到今日大明的跪礼就算是废除了,连老百姓也一样,朱允炆从未要求过老百姓向他跪拜,只是几千年形成的习惯,让百姓见到至高无上的君王时,总会手足无措。

  也没啥好送给皇帝的,那就给皇帝磕一个吧。

  大致就是这种思想根结。

  现在基本上也就只有新年第一天,在京的文武大臣上朝给朱允炆拜年的时候会行拜礼,也只是一拜一叩首而已。

  还不如当年朱允炆做太孙那日子呢,那时候好歹还是四拜礼。

  外间的厢门开了一扇,出来的只有朱允炆的声音:“不用多礼了,莫成上来,其他人直接入城回衙便行。”

  未能得窥天颜,山西的文武官员心里都哆嗦一下,还在想是不是皇帝这一路上碰到什么刁民了。

  不可能啊,这一个多月一直严防死守,哭屈报冤的能摆平的问题都摆平了,不能摆平的,人也是派专员守着家门看住,没道理把什么风言风语传进皇帝耳朵里啊。

  他们心里惴惴,莫成可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听到声音便兴冲冲的走上车辂,刚跨进厢门就被拦下搜身。

  确定安全后才得进内间见到朱允炆。

  而后者在看到莫成的时候,便直接伸手一引:“别客套,坐,抓紧跟朕说说,进展怎么样了。”

  莫成本就不是喜欢虚礼的性格,再说干了那么多年科研,性格多少有些木讷,闻言便自觉正襟危坐下来:“回陛下的话,一个多月前我们到山西之后,就做了实地的测量,按照煤井的深度和积水来计算,需要的蒸汽机规格大小已经大致有了估量,眼下已经开始手工打造气缸和锅炉,预计快的话,十天后气缸造好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除了一个精密的气缸需要精心打造浪费时间外,其他的配件对莫成等人来说已经完全不算什么难题。

  加上山西当地临时抽调的几百名匠户帮助,大小炼钢炉、熔炉随意支使,工作效率自然飞快。

  对于蒸汽机的原理和构造朱允炆并不想跟莫成谈论太多,这种态度不仅仅是体现在蒸汽机一项,在他穿越来的这十几年中,大明就没有一项发明是在朱允炆这个皇帝通过知识传授的方式下诞生的。

  朱允炆的物理学科成绩确实很差,但毕竟是大学毕业,没道理连基础知识都忘的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对先民的尊敬和信任。

  是在拿自己当做一个纯正的‘土著’民,而不是穿越户。

  上有政策支持,中有生产环境,下有资源提供。

  先民们可以创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火药的创造领先两千年,指南针和造纸术的创造领先一千多年,这些大家耳熟能详。

  哪怕是已经趋近现代的光学领域,大明孙云球创造的‘千里镜’那都是远远领先西方的。

  这些给了朱允炆信心,也给了他一种狂妄的自负。

  旨在用思想改变大明,而不是用外力改变大明。

  大明今天的强大不是跃迁式的强大,穿越的优越感和前瞻性曾经使朱允炆想过用外力改变大明,得到的反馈是可能会让这个时代产生不稳定性和混乱性,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着手改变引领大明这个时期的思想。

  是整个大明社会渐变的思想改变了大明,让大明有了今日稳定的社会体系,这是一种稳定的强大。

  不因某一个领导者的更替而紊乱这个系统。

  内阁富有狼性,信奉朱允炆提出的‘金铁主义’。

  朝廷高效运转,这是朱允炆多次批示下形成的常态化政治反应。

  地方通力合作,这是五年计划下养成的全国一盘棋。

  后补的学生、地方的读书人看的是《建文大典》,领会的是建文皇帝精神。

  即使换上来的新皇帝想要把大明搬正回到原时空那个轨道上,重新建立士农工商阶级壁垒,重新举起传统儒学至高无上的大旗,恢复晋宋士阀体系都已经不现实也不可能实现了。

  朱允炆最想的,是希望后世的史书留笔,能称呼他一句‘一位思想上伟大的巨人’。

  一位值得尊敬的政治家、思想家。

  这远比夸赞他是一位锐意进取的改革家更值得开心。

  “蒸汽机的工作你全权负责,朕不懂也不会置喙插手,只是朕有这么一个想法。”

  朱允炆看着莫成沉吟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把蒸汽机装到朕屁股下这座马车上,你也看到了,朕这架车辂需要十二匹非常优良的战马才能拉动。”

  把蒸汽机装到马车里?

  莫成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臣直言,这一点上臣还没有想过。纯以现在蒸汽机的推力来说,不现实。”

  “推力?”

  朱允炆有些不解这个新词汇。

  “即一分钟之内将一百斤货物推动或提高二十丈的做功,臣称之为推力。”

  这不就是马力吗?

  这个解释让朱允炆心中顿时恍然,也是一阵好笑。

  在当初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单位中,质量的一斤是六百克,一丈相当于三米。

  不用担心将来科技发达后,什么毫米级、纳米级技术怎么实现。

  大明的长度单位中有丈、尺、寸、分、厘、毫、丝,这些单位中间也是十进制,将来要是再小,大不了在丝以下再创造几个单位。

  千万别有一米除以一丈这种除不尽的不适应感。

  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现代用法才感觉别扭,实际上,如果朱允炆现在更换千米、米、分米、厘米的单位,全大明都会有我们这种不适应感了。

  “陛下的驾辂需要十二匹马来拉动,而这种阿拉伯来的良驹臣计算过,即使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骑乘上去,两百斤的重量下,瞬间爆发的冲刺,一个时辰在坦途上可以驰骋将近六十里也就是一万丈。

  换算下来,一分钟便是拖着两百斤跑八十丈,推力达到了八,陛下的驾辂需要十二匹此等良驹同时拉动,但一个时辰若是全速行进的话也不过才三十里地,即五千四百丈。如此计算下来,想要推动陛下的驾辂所需的推力高达一百九十二。”

  说到这里,莫成蹙紧了眉头:“眼下我们能创造出来的蒸汽机,想要达到一百九十二的推力,三个气缸同时运动,一个的大小都可能要达到一丈见方。”

  朱允炆心里开始疯狂计算起来。

  先从推力来看,一百九十二的推力?要是记忆没错的话,自己前世开的车发动机马力好像也才一百八,也就是说,一辆二十一世纪现代汽车的发动机装到自己这辆天子驾辂上,也最多只能保持一个时辰四五十里的速度,一个时辰俩小时,时速才十公里多一点?

  那不比自行车还慢。

  再看需求的气缸体积,一丈见方,也就是长宽高各一丈,体积为一立方丈,那就是二十七立方米。

  一个气缸就如此的大,三个气缸,那岂不是快顶上半个驾辂的大小了。

  还要考虑锅炉、轴承以及传动部件的体积。

  气缸大,轴承和传动部件就都得大。

  而一旦用上锅炉,纯木质的驾辂肯定不行,就需要外包一层隔热放火的合金,即使只是包一层,那重量估计还得加三成以上。

  一时半会来看,蒸汽的单人马车或许可以实现,但由蒸汽来推动自己的天子辂是不现实了。

  毕竟这东西太大。

  而实际上,莫成刚才给出的计算方式有错误。

  因为他在计算阿拉伯马的力时,用的是一个时辰时间跑动的距离来计算作用力,而不是用一分钟这个单位来计算,但他却用一分钟来作为蒸汽机提供的推力。

  用恒定数据来计算和套用续航数据,等到实验阶段一定出错。

  一百九十二的推力根本不可能推动朱允炆这驾满载可以容纳几十人,集休息、办公、甚至是看场三到五个美女进行小型歌舞表演的天子驾辂。

  毕竟,阿拉伯马的续航能力是很差的,但爆发力极其惊人,尤其适合冷兵器时代短时间的骑兵会战。

  想到自己三年五年之内无法坐上蒸汽马车,朱允炆的情绪虽有些低落,但对于接下来观摩蒸汽机的热忱仍旧高涨。

  即使需要为此在付出十天的等待时间。

  圣驾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太原,沿途没有任何狗血桥段出现,朱允炆透过车窗看到的太原,也算是一片欣欣向荣。

  无数百姓几乎都被隔绝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之外远远眺望着,还有不少的破小子爬到屋顶上看,但无一例外的都在欢呼拍手,嘴里喊着‘皇上万岁’之类的祝语。

  “太原城内的店铺有不少,各式各样的买卖都存在,说明这城里的百姓生活殷实丰富,百姓无有面带菜色者,衣着多鲜亮,可见太原之富。”

  莫成早朱允炆一个多月来到山西,他也没有善于撒谎的能力,便是原原本本的说着实话,证实着朱允炆眼前看到的一切并不是一场由山西官员临时组织起来的表演秀。

  看着、听着,朱允炆点头:“看来山西布政衙门还是出了成绩的。”

  此番来山西,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蒸汽机,不过顺道看看山西的情况也是应有的事。

  山西这几年的经济发展是没的说,毕竟大量的煤矿开采为山西提供了有力的财政支持,朝廷的财政法案这些年一直秉持着中央国库和地方七三分账的态度。

  地方留三成用来搞发展、搞建设和给付地方各级衙门官员的额外津贴。

  当然这个补贴的数字是按着品轶和职务有一个区间浮动的定数,不能说一个七品的县令,你伸手就划过去几百几千两补贴银,用这种方法来变相腐败,那是把脑袋伸进鬼头刀下。

  等到队伍直抵布政使司衙门落跸,朱允炆才走下车厢,在一众山西文武官员两列队伍的恭候下,迈步走进宽敞大气的山西布政。

  黄福守在朱允炆的侧后,亦步亦趋的跟随并作着干练利落的汇报:“截止去年,山西有户一百五十三万七千余,口五百四十二万人。

  税收上,山西推行了以工减赋政策,每户如有一丁参与除耕种外的其他生产任务,则本家三十税一的田赋免除,亏额由布政使司承担,鼓励百姓逐步习惯脱离传统生产和生产多样化。”

  以工减赋政策是上一任布政使丁景福的政绩,不过前者早早就提拔进了中枢,倒算是让黄福这位后来者捡了个桃子。

  朱允炆不时颔首,但走进府衙的正堂后还是抬手:“具体的数据成绩,你们山西跟内阁汇报就好了,朕此来不是听这些的,朕来,还是想看看学堂方面关于教育这一块的建设。”

  问及教育,黄福也是准备妥当,字字句句,条理清晰的进行汇报。

  关于教育这一块,在前两年颁行的重要国策指示中,就有一条是关于大力推广教育、建设学堂的。

  当时初步议定的即五年内完成一千所学堂,这其中涵盖了童学、少学和青学。

  并且要求每个省尽力能够在省城建造一所对标翰林院的大学。

  如果师资力量不够就暂缓,等待中央拨配,几年过去,除了南京建了一所南京大学之外,就只有江西南昌的江西大学、杭州的浙江大学、济南的山东大学三所地方大学。

  其他地方都无力承建独立的大学。

  教材倒是不缺,主要缺教师。

  内阁已经开始着手从翰林院选拔一批年轻的翰林郎来进行培训,好下派各省进行支教。

  尽管这对于这些翰林郎来说有些残忍。

  能进入翰林院的都是各省省考的头十名,然后参加国考通过的精英,是中央储备的梯队人才,眼下没办法,只能拿来充教资。

  吏部给的政策就是干五年,等在地方带出一批合格的教师后就调回南京,优先安排岗位和每年吏察后优先考虑提拔。

  山西有钱不假,但是教育力量那就更落后了,这年头的山西实在是出不来在学术这一领域顶级的大牛。

  早些年是边塞忙着打仗,好容易稳定下来忙发展,有那功夫读书,还不如挖两锹煤呢。

  “不搞教育不行啊,不仅要大力发展,还要扎下心,踏踏实实的办。”

  朱允炆给黄福出了一个主意:“你看你们山西又不穷,朕在南京都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金山银山比不上一座煤山。

  既然有钱就别护着,招商引资是把热钱引进来搞建设,招揽人才也是搞建设。眼下我大明各省出了不少的技工名匠,你们又是煤业大省,完全可以引进来培养一批技术人才,将来可以为你们在开井打井、增加效率等方面出力。

  到时候朕给莫成说,让他把这个蒸汽机的理论也留下来,你们可以多造点,为下井的工人提供帮助,以免他们久在深井,这腿脚被积水泡坏了。”

  “陛下圣训,为臣和山西的教育指明了道路,臣即刻贯彻。”

  黄福应和着,末了腆着脸说道:“那等将来筹备起来,还望陛下能赐个名。”

  “既然是以物理和工艺为主,就叫太原理工大学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告御状!(上)

  可能是朱允炆的到来在心理上激励了山西的工匠们,原定需要十天才可以打造出来的气缸在第八天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便是连夜将锅炉、气缸、活塞和传动部件等连接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的实验,一并搭建的还有为朱允炆这个皇帝准备的观礼台。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尝试将蒸汽机运用到实践领域。

  试用的这一天朱允炆醒的很早,倒不是激动的睡不着,这只是他这么多年的一种习惯。

  十几年来,除了曾经有过几次醉酒后的熟睡以外,其他的时间往往都醒的很早,尤其是戒酒后,生理钟早都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人在山西,但自南京送来的很多事关重大的奏本也不少,虽然这些奏本里面大多数都是内阁批复过的,例行常态要拿给他这个皇帝在看看,如果有哪里不满意的,还要批注后复回内阁。

  吃了一顿简单的早膳,在皮弁服的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绒氅,朱允炆便走出了自己在太原的临时行在。

  几乎快成为景点的原晋王府。

  府外,大小官员几百号人已经守着了,也没有太多的客套,就在蒸汽司匠师的引领下出离太原城,向着郊外郭万三的煤井而去。

  倒也不远,就在出了城几十里的翠金山山麓,也就是吕梁地区,而郭万三选的这座山头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台骀山,因其山顶有一台骀神庙。

  这里最早的煤井可以追溯到宋代,当时井深打了五十余丈,后坍陷,等到郭万三接过手之后,就不敢再打太深,保留了大概一半的规模。

  人家郭大首富在山西也不只这一座煤山,没必要为了这点钱惹上人命官司。

  等朱允炆一行人到的时候,莫成等人已经把蒸汽机搭好了,直把朱允炆看得愣神。

  这也太大了吧。

  朱允炆印象中的蒸汽机不是应该就半张桌子的大小而已,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大小上可以比肩负责桥梁起重的龙门吊一般无二的巨大组合体。

  “这个是锅炉。”

  莫成如果不介绍,朱允炆还以为是孵化霸王龙用的超大号恐龙蛋呢。

  “上面的这个是气缸,气缸内的蒸汽膨胀蓄集到产生足够推力后会推动活塞口产生作用力,带动活塞杆等传动部件,这里是喷水阀,是等到活塞运动进行后,对活塞气缸外部进行降温,使得其中水蒸气冷凝,从而带回活塞杆返回原点。

  活塞杆的另一端,我们联通了手摇水泵的原理,设置进水阀,并把管道通过各个阀口相连延伸进井底积水池内,当水抽入进水阀并通过管道进入活塞气缸进行新一轮加热,从而实现不间断往复运动,直到将积水全部抽空。”

  莫成这一番侃侃解释,朱允炆是一丁点没听懂,不过他也不觉丢人。

  “那就开始吧。”

  不仅是朱允炆自身,在矿井的周遭还有许多静心选拔出来的‘矿工代表’们也在翘足观望,大家伙都很好奇,这么一个巨大的物件,是如何只通过烧煤就可以将几十米深的积水抽空的。

  这怎么听都觉得不太现实啊。

  几名匠户打开了锅炉的阀门,开始生火,等到烧成一个小火窑后便将一锨锨的煤炭装填进去,最后关上阀门。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顾浓烟伴着丝丝乱窜的火苗从烟囱里冒出,而锅炉顶部的气缸也开始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那根连接着活塞锅炉的活塞杆出现了晃动,不多时所有人便见到,在活塞杆下方的另一根管道的阀门陡然喷出了大量的浊水。

  这些浊水喷在活塞气缸上的瞬间就变成了水蒸气蒸发掉,但源源不断的喷出还是很快使得活塞气缸冷凝下来,渐渐的,喷水阀不再有水喷出。

  活塞杆重新回到了起始的水平位置。

  又一轮新的往复运动开始了。

  这幅场景直把黄福等官员、矿工代表们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人站在地表之上,只需要往一个锅炉里不停的填充煤石,就可以如此的轻易的将深埋在数十丈之下煤井中的水给抽出来?

  如此轻易,还要人做什么,要骡子和驴做什么。

  想想之前,为了排干净井底的水,大家伙肩扛手提的往外挑水,累都不算啥,但这膝盖、双足长期泡水,多少人才不惑之年就成了残疾。

  一想起之前的种种艰难险阻,甚至有人开始抹起了泪水。

  跟官员、矿工的憧憬激动不同,朱允炆却看的眉头蹙起。

  “有些慢了。”

  看着看着,日头都悄然到了正午,朱允炆也才看到了三个往复,便开口评了一句。守在跟前的莫成忙半转身子躬腰:“臣惭愧,让陛下失望了。”

  两个时辰,走了三遍往复,排出来的水顶天也就几口大缸,以煤井那没及小腿的积水来算,怕是得不眠不休的排上好几天,当然比起传统的人力和畜力来的话,那就完全是天壤之别了。

  “朕没有责怪之意。”

  见莫成有点惶恐,朱允炆开口宽慰道:“万事开头难,这蒸汽机应用到实际领域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咱们不能过于苛求,实际来看,足以惊为仙法了。

  日后沉心改良进步便是,只要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快与慢都可以到达终点。”

  只要研发出蒸汽机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正确,别说效率对比传统人力已经十分惊人,就算还不如人力,那也是跨时代的进步。

  “日上三竿,也快到饭点了,把机器留在这继续运转吧,咱们回城。”

  该看的都看到了,也亲眼目睹了莫成并没有骗自己,朱允炆算得上是心愿达成,当下也是满脸带笑的站起身准备离开:“莫卿回头把蒸汽机的相关理论和制造方法留下来给黄福,山西可以多多建造,也算是通过在建造的过程中来积累经验,说不准这改良和进步的契机就出现了。”

  几百号人簇拥在朱允炆周围附和着,庞大的队伍离开观礼的高台,眼瞅着就要把朱允炆这位皇帝送上驾辂,大家可以欢天喜地回城办庆功宴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凄厉声响起。

  “皇上,草民报冤!”

  第四百五十七章:告御状!(下)

  “皇上,草民报冤!”

  翠金山山麓脚下这一声呼号之突然和影响力之广,绝对堪称重磅炸弹。

  刚踏足第一个阶梯的朱允炆顿住了身子,其身背后,几百张笑意盎然的脸庞僵住了。

  风停尘落,喧嚣顿散。

  整个时空在这一声凄厉下戛然而止。

  而等到所有的一切重新回到时间线上,朱允炆寻声望去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山西上下大小几百号官员齐刷刷跪满了一地。

  自额间滴落的冷汗汇聚在一起,可比一上午蒸汽机排出来的还要多。

  黄福自己都不知道这声冤是谁喊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冤在哪里,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心底深处不可抑止的涌出恐惧。

  告御状这种只应该出在说书先生嘴里的狗屁桥段今天竟然在山西,在他黄福刚刚履新不久的节骨眼上出现了!

  仕途完了、人完了、全都完了!

  “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吗?”

  朱允炆的脚离开车辂,踩在了黄福眼前的土地上,让后者恨不得当场吓死过去。

  “臣,臣不,不知道。”

  “那去把人带来吧。”

  朱允炆环顾四周:“都跪着干什么,心里没鬼的话怕个什么劲,爬起来,好好等着。”

  这时候还是双喜凑了过来,小声劝了一句:“皇爷,咱们还是先回太原,这荒郊野外的报冤,不管真假,为安全计还是不见的好,交给山西地方妥善处理吧。”

  朱允炆乐了:“朕当这皇帝十几年,头回闹出这般告御状的事来,百姓都喊了冤,朕不见将来这名声可不好听,见见,听听。”

  说完,还招手,有机灵的小宦官赶忙从车厢里搬出一个小软凳下来,留给朱允炆来坐。

  大有一副当场开庭断案的架势。

  皇帝是轻松的一副等热闹姿态,周围那些好容易爬起来的山西官员们却恨不得爬到山顶上跳下去,一个个都把可以杀人的目光投向太原知府。

  你他娘的防控是怎么做的!

  等着吧,今天但凡你命大不死在皇帝手里,大家伙都得合起伙弄死你。

  没让朱允炆等的太久,黄福就已经哆里哆嗦的走了回来,在他身后还跟着被扒的只剩下一件里衬的年轻人,在初冬的寒风下瑟瑟发抖。

  “草民李进,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喊冤的李进隔着老远就赶忙跪倒地上磕头,口里直呼万岁。

  朱允炆解开脖子上的系扣,将绒氅递给身边的双喜:“给他送过去,为安全搜一遍便是,何必扒成这样。”

  双喜哎了一声,接过暖和的大氅快步跑过去:“起来吧。”

  说着话,便把绒氅搭到了李进的肩头之上。

  这番作态,当场便让李进泪如泉涌,连连叩头大呼不敢。

  “起来吧,还让朕去搀你不成。”

  朱允炆的话让李进不敢耽搁,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喊冤的年轻人,朱允炆属实来了兴趣,当了十几年皇帝,这拦驾告御状的狗血桥段,他还真是第一回见。

  是地方审断公平,百姓无冤可告吗?

  当然不可能。

  只不过是地方防控的好,出不来告御状的罢了。

  这一点上,朱允炆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地方,更不可能说鼓励老百姓来找他这个皇帝告状。

  那这个国家早都乱套了。

  皇帝天天啥也不干,十二个时辰饭都不吃也忙不过来解决这些家长里短的案子。

  “说说吧,冤从何来。”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炆还着重看了一眼站在李进身旁不远的黄福,温声道:“不要怕,大胆的说,朕能给你办的今天都给你办好,不能给你办的,朕也会让山西当地,给你妥善处理。”

  眼下之大明,要是连朱允炆都办不好,那就是把玉皇大帝请下来也没用。

  李进谢过,虽然紧张,但还是有条不紊的将喊冤的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一说可是让朱允炆啼笑皆非,而黄福等山西官员则是如释重负。

  不是什么冤假错案,也没有审断不公,破家灭门的人间悲剧。

  就连冤案的当事人都不是李进。

  他是替他哥们喊得冤。

  李进是郭万三手下的矿工,有个小伙伴叫李大宝也是矿工,大家伙都在井底挖煤,其中有一个工友上了岁数,因为井底积水太深,腿脚溃烂,就找到李大宝希望换一下工作的岗位。

  李大宝的岗位在矿井的半腰,位置较高,没有积水,所以李大宝当场就慷然同意了。

  俩人按说换了岗位干就完了呗,下了工一道还能找地方喝两杯,结果好巧不巧就能出事。

  在李大宝岗位上工作的老头被一块碎石绊倒,当场摔下腰坡到了井底,死了。

  矿井死人是常事,郭万三手下负责矿井的工头也没说啥,该咋赔咋赔呗。

  但老头的家人不愿意了,还跑到县衙把李大宝给告了。

  你不给换这个岗位,人能摔死?

  县令一听,咂摸着也是个道理哈。

  谁在哪个岗位那是安排好的,你说换就给换了,起因在你身上,你不负责任哪行,不过念在李大宝也是出于这个尊老爱幼的美德,所以也就判了李大宝赔偿老头家属十两银子。

  李大宝当然满肚子委屈。

  老头久在井底,腿脚不便,因泡水而疼痛难忍,如此久持下去必落一个残疾,出于帮助和尊老的美德才慷然把自己的岗位让出去,自己选择跑到井底,涉水工作。

  自己一片好心没换来道谢也就罢了,还要为老头的意外死亡负责任?

  这上哪里说理去!

  李大宝的冤屈没换来啥好结果,最后因为咆哮公堂被打了一顿板子,该赔的十两也一文没少的掏了出来。

  这事按理就算到此为止,尘埃落定。

  但李大宝的哥们李进可不那么想,这不就趁着成为工人代表的机会,壮着胆子找到朱允炆喊了这么一嗓子冤。

  “行了,朕知道了。”

  朱允炆还当什么大案呢,结果就一起民事纠纷,介乎于法理与道德之间。

  “你说李大宝是出于好心才换的岗位,这事能证明吗?”

  “当然。”李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我们整个煤井的人都能证明,包括当时在井底的监工都知道此事,平素里工友之间换换岗是常有的事,为的就是能跟相熟好友离得近便些,做工的时候能有个说话的伴,不觉枯燥。”

  “能有人证明,那就说明换岗是李大宝出于一片好心,出于尊老和帮老的美德才做的好事。”

  朱允炆颔首,看向黄福:“说说,你现在咋想?”

  得知事情原委的黄福也觉得自己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闻言连忙振起精神:“李大宝的赔偿银我们布政使司补偿,那个断案的县令撤职查办。”

  “不不不。”

  熟料朱允炆闻言反而摇起了头:“这反而不对了,县令断案基于法理,咱们觉得李大宝冤是基于道德,这样吧,弘扬传统美德和提倡百姓践行美德,诸如尊老爱幼、见义勇为这都是朝廷一贯宣传的。

  既然是朝廷宣传的,百姓依从才去做的,出了这种事情,朕这个皇帝和内阁应该来负责,而不应该是断案的县令和践行美德的李大宝来负责。

  这十两银子呢,朕出,另外再补偿给李大宝十两银子,至于他那顿板子,是因为咆哮公堂而受,不另予补偿了。

  至于那位县令,基于法理而断案,虽不近人情却恪守本分,并无过错,不赏不罚便可。”

  说完了这些处理的意见,朱允炆看向李进,温声问道:“如此,你看可好?”

  后者哪里还敢有二话,当下便跪地心悦口服的叩首道:“草民代大宝谢陛下天恩。”

  “子贡赎胞的典故你们都知道,朕就不多提,朝廷弘扬美德,自然要朝廷来为美德负责,假使都推给百姓自己,将来整个国家就再也没人愿意去践行美德了。”

  朱允炆起身直接走上车辕,留下了这句话:“山西政绩斐然,朕这些日子也都看在眼里,此事也算是秉公而断,吏治便算清明,朕很欣慰,通令嘉奖。”

  驾辂起,数万大军拱卫着朱允炆离开了,留下一地如蒙大赦般的山西官员。

  “藩台大人,这陛下的大氅。”

  黄福还在擦汗,身边的近人凑上来嘀咕了一句,前者侧首,便看到李进的肩头还披着那件华贵的绒氅。

  羡慕的咂摸了一下嘴巴。

  “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陛下赏他,那就是他的了,回城。”

  一场拦驾告御状的桥段,算是到此为止,落了个皆大欢喜。

  第四百五十八章:永垂不朽

  在回太原的路上,双喜到底还是在车厢内站不住,有些纳闷的开口问道:“皇爷,李大宝的案子上,山西虽说无过但到底也不能说有功,而且山西其他方面也并不出彩,为何还要通令嘉奖呢?”

  对于朱允炆在法理和道德两个领域之间的决断,双喜聪慧已经明悟,唯独想不明白朱允炆为什么要嘉奖山西。

  “朕也是没辙啊。”

  朱允炆摇头苦笑:“李进这一嗓子算是把山西上下的魂都吓没了,朕不替他安抚山西,朕前脚一走黄福他们就得找太原知府的麻烦,那你猜猜太原知府会找谁的麻烦?”

  双喜顿时不吭了。

  今天这案子固然不大,但影响不小,因为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还是大到灭门抄家的人间悲剧,到了皇帝这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如果摊着山西官员倒霉,恰好赶上朱允炆心情不好,一样可以把山西官员杀个人头滚滚,好比洪武年的杨靖案。

  皇帝是不讲道理和律法的,因为皇帝的法权大于一切。

  虽然朱允炆不会这么做,但山西的官员心里哪里有底?当时几百号人吓得连魂都没了,那种绝望的等待审判的滋味远比挨上一刀更痛苦,如果朱允炆不安抚他们,他们绝对会搞死防控不利的太原知府。

  那后者的气该撒给谁?

  只能是李进和李大宝两个告状的‘刁民’。

  朱允炆毕竟不能一直待在山西保护他俩。

  “朕把自己的大氅留给了李进,又安抚了山西官员,这件事就算是揭了过去,尘埃落定。”

  朱允炆打了个哈欠,侧卧在软塌上:“总不能为了李进两个人,把山西的官员撤换一遍吧。”

  “皇爷圣明。”

  双喜捧着杯茶送上去,嘿嘿笑道:“小到此间乡情,大到家国社稷,无不被皇爷处理的圆满通透,这份功力,奴婢这辈子拍马估计都看不懂。”

  车辕在并不平稳的道路上往太原折返,颠簸摇晃的时间一久,朱允炆这眼皮子就开始打起了架。

  四周的黑暗越来越深,直至整个意志开始沉沦,最后被一道声音唤醒。

  “皇爷,咱们到了。”

  惊坐起,朱允炆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一杯热茶一饮而尽,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渗出了不少的汗渍。

  摇头苦笑:“朕竟然睡着了。”

  双喜看的满眼担忧,接过茶船添上一杯:“皇爷您平素里太过于劳心伤神,为圣躬计,歇段日子才是。”

  “是要歇歇了。”

  朱允炆起身走到脸盆处擦了一把脸,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这几年精力愈发不济,是警兆啊,好在眼下蒸汽机总算是出来了,朕也算是心头去了一块重石。”

  自打登基以来,朱允炆每天基本都要工作到子时,天刚亮就爬起来继续工作,如此往复十几年,没猝死都算是老天赏命。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朕的本钱看来比起爷爷是差远了。”

  朱允炆苦笑不已:“爷爷三十年如一日的理政,盛时一日三朝,小到县乡琐事都亲自批示,朝野事无巨细皆一力操持,朕这整日偷懒反而还比不上爷爷,真是惭愧。”

  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朱允炆才推开里间的门,慢慢走下车辂。

  身后的双喜有心上前搀扶一下,到底是没敢搭这把手。

  皇帝才三十多岁,正值盛年,从来没让人搭过手,万一被人看到,风言谣传就该甚嚣尘上了。

  “今天再见到来送奏本的官吏你给说一声,除了陕甘退耕和明联的相关事务之外,国内的事,内阁自己拿主意就不要给朕发来了,一应奏本批完交给通政司留档,等朕回去之后再看吧。”

  朱允炆边走边交代着,双喜没有搭话,俩人身后随驾的翰林郎倒是一字一句的抄记了下来。

  “再给四叔说一声,军务方面除了西南马大军的之外,其他的就一概不要发来了,按照之前制定好的军改落实就成。”

  一走进正堂,朱允炆也不用在端着,靠进太师椅内,等着随扈们准备午膳。

  “还有,朕今年过年不回去了,让他们自己过吧。”

  不回南京过年?

  这个消息着实让双喜有些始料未及。

  “皇爷,咱们这行程基本上都是定好的,三日后启程,正好可以赶上小年那天回南京。”

  “不回去了。”

  朱允炆摆摆手:“山西都来了,朕就顺道北上出关,去一趟漠庭。”

  听到朱允炆要去漠庭,双喜一边准备着碗筷,一边开口劝道:“这个节骨眼,漠庭可是冷的很,皇爷怎得想起去那了。”

  “朕去祭奠一下盛庸将军。”

  朱允炆捧起碗来,却迟迟没有动筷:“当年盛将军并数万儿郎埋骨草原,这才有今日三部漠庭,有我大明边疆今日太平,朕当年祭过一次,这些年就再也没来过,今日既然已经到了山西,又逢年关临近,当去一次。”

  “陛下仁义。”

  得知朱允炆北上的缘由后,双喜也不好再劝了,只好闷头说道:“奴婢马上去通知陈将军,顺便派人通知南京和漠庭三部,准备接驾的事。”

  双喜口中的陈将军,是这次北上负责护驾的十万大军主将,五军府的二品上护军。

  “嗯。”

  朱允炆摆手:“坐下来一道吃点吧,吃完再去说。”

  主仆二人都安静下来,开始埋头吃饭,用膳之后,双喜把随行的御医唤了过来,给朱允炆搭了个脉。

  毕竟朱允炆在车厢时冒出的那一头虚汗,可是把双喜吓的够呛。

  好在御医看过后也没有什么大碍,左右无非是劳累过度,加上神经上老绷着一根弦,这次陡然轻松下来,这倦意就止不住的往出冒。

  “每日酉时臣会煎一副养神的药,届时还望陛下为社稷着想,服之将养圣躬。”

  看着眼前这碗腾腾冒着热气的苦药,朱允炆不想喝也没辙,只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有劳了。”

  朱允炆挥手,御医知趣告退,把前者留在床榻之上。

  药虽苦,却着实是良药。

  还没过多久,朱允炆就觉得自己这眼皮有些睁不开了,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竟让朱允炆从傍晚直接睡到了翌日破晓。

  真正牛气的,是朱允炆这漫长的一觉睡下来,竟然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比起他之前,一夜七八个、甚至十几个破碎梦境的睡眠质量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药只是一味引子,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朱允炆思想上那根绷了十几年的弦松了下来。

  但不管怎么说,朱允炆又在太原逗留了几天,直到整个人的精神几乎完全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才在黄福等山西文武官员的列送下,开启北上的道途。

  入了冬的草原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加上朱允炆一进入漠庭区域,三部都护十几万大军就加入进了护驾的队伍,这一下就更没有什么好逛的了。

  乌泱泱全是人头,周遭更全是冲天的锐气。

  “漠庭三部这些年发展一向稳定,向北向东,也扩张了不少。”

  三都户之一的刘铮向朱允炆做了个简短的汇报:“自捕鱼儿海往北臣等前后灭、降了大约十几个族群,这些族群都已经被迁往了辽东,少部分男丁比较多的,送去了北平修路。”

  捕鱼儿海往北。

  那不就是深入到西伯利亚地区?

  幅员之广,估计可以比肩整个大明了,但这时期的人口估计还没半个辽东多。

  实打实的跑马几千里见不到一个村庄。

  开发是不可能开发的,一百年之内都不可能具备开发的能力,但扔掉不管又太可惜了,起码在做地图的时候,版图会少掉一大块,估计会有七八个江浙的面积。

  “既然那片土地上的生存种族已经被驱逐,你们三部如果有心的话,可以分一支迁徙过去慢慢繁衍。”

  在这件事情上,朱允炆选择给漠庭三部高度的自治管辖权。

  占吧,占的越大越好。

  中央已经有了蒸汽机,早晚火车都会诞生,只要从北京建一条通往西伯利亚的铁路,那就可以永远的把漠庭拴住。

  这就是中国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是。”

  刘铮虽然已经做了漠庭的大都护,但举止言谈都充满了浓厚的军人作风,脊梁挺得笔直,陪在朱允炆的身边亦步亦趋的紧跟着。

  像一个警卫多过像边疆重将。

  还是杨溥这位文人都护官跟朱允炆聊得更火热些。

  “陛下的气色越来越好,真是我大明乃至整个明联的大喜事啊。”

  缓步前行的朱允炆笑着摆起了手:“朕在太原睡了足有七八天,整天吃完饭就喝御医给煎的安神药,喝完倒头就睡,这气色当然好了。”

  听到皇帝连服了几天药,几人的脸色都有些隐忧,杨溥感慨发声:“当年臣刚刚录进翰林院的时候做翰林郎伴驾御前,那时陛下常常理政至深夜,天不亮就醒,御医多次劝谏,陛下言‘江山社稷之重,不敢懈怠丝毫。’以此为拒。

  今日得见陛下愿意安心将养圣躬,说明我大明总算是到了四海承平、蒸蒸日上之日,也说明我等为臣子者,足可以让君父省心,这是对臣等最大的肯定啊。”

  同是姓杨,连这拍马屁的套路和水平都相仿。

  朱允炆哑然失笑,倒也不以杨溥之媚而存偏见。

  做臣子的不拍皇帝马屁,那才是说不过去。

  一行人走了能有大半个时辰,便是来到了东胜卫城外的英烈陵,到了这里,大家伙的神情都端肃了起来。

  戍守陵园有一个百户的精兵,即使是见到朱允炆来了,也并没有产生骚动的和任何杂音,仍旧眼神专注的盯着正前方,只是把自己的身板,挺的更加笔直了些。

  陵园是一扇拱形门,且高且宽,门头为石刻的大字。

  “大明民族英烈陵。”

  门头的左右两侧竖着刻了两行大字。

  “民族大融合万岁。”、“民族大团结万岁。”

  这两句是当年朱允炆亲笔提的,肯定了盛庸和几万将士,与马哈木、阿鲁台等人通力合作,携手抵抗帖木儿的东征,并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为了保护草原各部族的安宁,盛庸和三万余名大明健儿,不惜牺牲掉自己宝贵的生命,证明了以汉族为主体的大明海纳百川,团结和保护各民族的伟大胸襟。

  朱允炆在门口肃立了一阵后,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迈步踩着一级级的台阶,向着陵园内进入。

  双喜、刘铮、杨溥等并京营、漠庭大小武官数百人紧紧簇拥着。

  “当年盛将军奉命为燕王争取时间,以四万骑硬撼十余万敌,杀至险些尽墨,这才有了一战定乾坤,开我大明北疆万世太平。”

  一行人走过一排排的墓碑,直到最后来到山顶,这是一处宽敞的亭台。

  亭台的中心树立着一块巨大的丰碑,详细介绍了盛庸的生平和他的功绩,最后是一句朱允炆亲写的落款。

  “拯救草原各部的伟大的民族英雄盛庸将军灵寝!”

  这座墓碑由一个小旗负责保卫,每每换班,在左右两旁时刻都站着两名护卫的兵士。

  朱允炆从右侧的长案上取了三根细香,燃起后郑重其事的微微鞠了一躬,身后众人则无不脱下头盔,深鞠一礼。

  礼毕,朱允炆上前将香插放进去。

  “所谓居安思危,越是生逢太平,越是要珍惜太平,感念太平之不易,感恩英烈之伟大。”

  朱允炆郑重其事的说道:“所谓英雄,不过也是一群普通的血肉之躯,他们的生命一样脆弱且只拥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们之所以是英雄,便是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会勇敢的顶上去,为身后的同胞亲人,将一切危险重担扛起来罢了。”

  说罢,朱允炆注目又站了片刻,才折身走到一旁的长案边,抄起一根狼毫,挥洒间写下了四句短词:

  “兹念英烈,高歌长行。

  魂断埋骨,魄归青冥;

  山河易貌,草木秋荣。

  维尔英灵,永照大明!”

  虽说水平拙劣不堪,但却是朱允炆真情实感,众人观之,无不感受到皇帝在看向这座英烈陵时,眼神中那浓浓的深情与悼念。

  朔风很冷,但所有人的心,却是暖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在南京(上)

  南京,西长安街一号首辅官邸。

  时至年关临近,加上朱允炆这位皇帝又不在皇宫,内阁的一众阁臣们就算是相对比较舒适了,毕竟省去了每天去谨身殿开小朝会的例行公事,只需要在文华殿坐宫办差便是。

  而作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因为不用当值,文华殿都少去,大多数的政务基本都是在他家里就给批了。

  这也算是一项专属于内阁首辅的特权了。

  “马上就要到皇明三十六年,也就是建文十五年了。”

  裹着厚厚的棉服,杨士奇守在正堂门口,驻足观望着眼前这一片片如鹅毛般不停飘下的瑞雪,开口念叨了一句。

  在杨士奇的身边还站着解缙,后者刚刚从通政司接到朱允炆那句不用送相关奏本北上的回复后,便寻到了杨士奇这通报一声。

  得知这个消息的杨士奇,便说了这么一句两不相连的话,让解缙有些难以明白。

  不送奏本北上,跟年历有哪门子关系。

  解缙想不明白,不过他有一个优良习惯,那就是不懂就问。

  “来坐。”

  面对解缙的不解,杨士奇招呼着落座,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杨士奇说道:“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向来勤政不怠,突然如此回复。御前司那边也说陛下操劳过深,御医建议好生将养,最好歇一歇。”

  知道解缙估计听不明白,杨士奇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大绅啊,咱俩都算是一朝青云而上,我是建文元年做的协办大学士,而后入阁,暴昭致仕我接了内阁首辅,时至今日做了整整十二年。

  连陛下都要歇一歇,我这个内阁首辅,也该歇歇了。”

  解缙顿时大吃一惊:“阁老您这是,打算致仕?”

  杨士奇才多大?满打满算过了年也才四十九岁,距离内阁阁臣退休的红线可还差十六年呢。

  “内阁阁臣这些年走了多少?”

  杨士奇看向解缙,微微一笑:“先是暴昭,然后郁新,严震直去了工商联,连后补的王谦都退了,反而是你我因为年纪原因一直待在这不动,朝野都风言,内阁成了江西的文渊阁,文华殿成了杨府。

  我要真是继续坐在这位置上十六年,权柄持国三十载,那就不成体统,不知好歹了。”

  没人不贪恋权力,但聪明的人往往适可而止。

  内阁首辅是一人之下,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排场殊荣,杨士奇已经享受了十二年,现在他反而不愿意继续享受下去了。

  起码在杨士奇的想法中,朱允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回复,是不是内有深意,是不是以此来隐晦的敲打提醒他和解缙呢?

  如果有这层意思在的话,自己就得识趣,抓紧把位置让出来,也给后来者一些进步晋升的空间。

  对于杨士奇的隐忧,解缙有些不以为然:“阁老是不是想多了?”

  “想多总比想少要好的多吧。”

  杨士奇靠进太师椅,闭着双眼老神在在的念叨着:“我儿杨稷都下到地方做县令了,地方竟然唤他小阁老,这简直就是瞎胡闹。

  第一期湖畔学堂的学生现在基本都充任各职,能力出众,将来登部入阁未必不可,届时父子二人同阁这种事,燕王敢受,我做臣子的不敢。”

  顿了顿,杨士奇复又说道:“最重要的,我是旧儒出身,陛下夸我持国有方,这不是一句好话。

  什么是方?

  方就是有规有矩,但方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眼下地方上新补录的官员,个个都在图变,是新锐派,是新儒党,他们的思想激进且各有独到施政之法,咱们已经跟不上了。

  对上,咱们跟不上陛下的思想,对下,咱们引领不了地方各省的进步,还赖在这位子上,不合适。”

  这番解读让解缙垭口无言,细想想,确也如此不假。

  “就咱们脚下,应天府尹王雨森天天比内阁还忙,刚任职的时候搞集体生产,建大作坊、大工厂,眼下又推进什么包产到户,鼓励百姓大力发展畜牧、养殖或其他副业,干的是如火如荼,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干劲十足,反观咱们,干了十几年内阁阁臣,连一丁点拿出手的改革计划都没有,丢人啊。”

  如果一届内阁没有出什么政绩,将来百年之后,史书上没法写啊。

  对于杨士奇的自惭,解缙不以为然,开口劝道:“阁老莫做此想,天下形势渐变,首功虽是《建文大典》和陛下的思想做纲领,但这个渐变的过程能够如此平和稳定,那是离不开您这些年平衡朝局之功的。

  要是当年一上来,就把所谓新儒党、新官吏提到部堂大员的位置上,新旧两党为了争夺政治红利而大打出手,党同伐异,这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病入沉疴才下猛药,太平盛世,自然要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才是正确,这个问题上,陛下也批注过相关历朝历代的政改,有的属于太激进,破坏了稳定的政治基本盘,有的就太瞻前顾后,缺乏不破不立的勇气和决心。

  所以,阁老勿作此念,更不应因此而行引退之事。”

  这是个官迷啊。

  杨士奇的心里叹了口气,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不愿意退,难道他自己心里不明白吗。

  渐变已经趋近尾声,接下来的每一年,皇帝和地方都会开始逐渐审视内阁的成绩,没有拿出手的改革思路和具体政策,你怎么服众?

  似乎从杨士奇的表情微变中解缙察觉到了一丝意味,突然说道:“阁老,下官倒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

  你还能有个想法?

  真不是杨士奇看不起解缙,前者自觉在眼下的大明,连他自己都有种渐渐不适应的感觉,作为一门心思搞学问的解缙,能拿出什么建设性的政策来?

  “说说看。”

  虽然估计解缙嘴里也蹦不出什么象牙,但杨士奇还是愿意听一听。

  心里就盼望着,毕竟编了那么多年《建文大典》直到今天仍就正在进行收录和补充的解缙,或许真能给出一点真知灼见也不一定。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解缙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把杨士奇吓了一跳。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时下我大明粮赋三十税一,有与没有还重要吗?”

  解缙大抒己见,侃侃而谈:“明年山东的几大粮仓就会建好,届时推出盐粮指导价政策,落实中央盐、粮两项主要生活物资的管控制度,就可以放开手的吸纳印度输粮,粮价一旦平抑,有没有这微不足道的粮赋都不影响百姓民生。

  至于国库的实物税,主要便是除粮食以外的绢、铁两大课司,干脆一并取消掉。江南和辽东两个织造局已经不再是我大明眼下唯二的布绢坊,福建出布量、成衣量因为一个所谓的多娇机扩大了几十倍,将来浙江、广东的商人引入使用,这对于织造局的冲击绝对巨大。

  而铁课税更是一年比一年低,工部现在需要的不是铁,是钢,是能够支持多次发炮制造出来的炮管用钢,广东盖楼,地方建桥用的也是钢筋,没人用铁。

  废除实物税,改以现银折抵,拉大消费和货物流转,促进民间商业繁荣,如何?”

  废除实物税,折并征收现银?

  杨士奇蹙眉苦思起来。

  解缙这项建议具不具备可行性呢?

  这就好比一条鞭法,有利有弊,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利弊自然不尽相同。

  “明天,去文华殿,内阁会同各部一道商量一下吧。”

  思忖了半天,杨士奇还是没能够拿定主意,解缙的建议对他充满了诱惑力,毕竟就算是要退,杨士奇也希望在退下之前,能够留下几条良政,在飞速发展,越来越强大的大明天下,留下一点属于他的印记。

  但杨士奇又有一些担心,毕竟国之大事,尤其是农业税、实物税关系国本,万一出了点问题,就会牵涉几千万百姓,大功就成了大罪。

  “这事先不提了,反正要等明天讨论,倒是今年这陛下不回来过年,咱们这边怎么筹备新年的相关事项?”

  码过解缙的两项提议,杨士奇又开始操心起别的事来。

  朱允炆说不回南京就不回了,留下南京这么一大摊子该怎么操持?

  皇宫的事内阁管不到,但外廷的事,深宫一样不会管。

  “新年大宴的规模、邀请参宴的官员名单包括大宴的流程都要细化和仔细考量。”

  因为大明的建国日,也就是国庆节是正月初四,跟新年太近,故此每年新年都会有一次大宴,双节一起过,算是家国同喜的好日子。

  以往朱允炆在京的时候,正常的流程基本就是元旦当日,百官聚华盖殿给朱允炆拜年,随后君臣移步奉天殿,通政司宣读新年诏书,肯定一下上一年的成绩,肯定朝廷百官们的辛苦付出,最后以加俸一个月这项已成惯例的恩赏做收尾结束,宣读完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过新年去了。

  初二、初三放两天假,给百官们一个走亲戚和拜访送礼的时间。

  初四国庆,朱允炆白天会在奉天殿举行一次授勋典礼,可能是授武勋也可能是文勋,甚至还授过面对工部匠户的匠心勋章。

  如果在上一年有重大事件发生,还会有其他相应的勋章授予。

  比如抗洪勋章、一五计划纪念奖章等。

  授勋结束的当日申时开始,华盖殿设大宴,大家伙痛痛快快的胡吃海喝一番,流程就算全部走完了。

  而在这些流程中,需要皇帝在场的地方太多,没有皇帝,不增加一些流程的话,那就不成样子了。

  总不能大家一睡醒先跑到户部领加俸,然后各回各家,等到初四那天,直接冲进皇宫开吃开喝吧。

  这哪还有一点当官的样子,跟乞丐有什么分别。

  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张嘴吃喝。

  所以一定得加上几项。

  杨士奇和解缙开始绞尽脑汁的筹备起来,而在距离南京不远的中都城,朱文奎也在做着回京的准备。

  “忙活了一年,可以回宫见母后了。”

  朱文奎在自己的居卧里打点着行囊,作为凤阳的知府,整个凤阳谁还敢管到他的头上。

  而在一旁小桌子旁忙着吃东西的于谦却陡然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此番回宫,跟通政司请假了没有?”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顿时让朱文奎停下了双手,半扭头:“没有,本宫需要吗?”

  作为朱允炆这位皇帝的嫡长子,国家的大皇子,回家过个年哪还用的着跟通政司请假。

  “如果殿下是以皇子的身份回宫,那自然不用跟通政司请假。”

  于谦如此说道:“那如果殿下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京,就需要了。”

  这话说的朱文奎乐了起来,放下行囊,走到于谦旁边一屁股坐下,好奇的问道:“你这话说的,本宫需要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宫吗,那多麻烦啊。”

  身份不同,同样的一件事走起来的流程自然不可能一样。

  如果朱文奎选择以皇子身份回宫,只需要向朱允炆这位父皇提前请示一下就足够了。

  偏生朱允炆不在南京,那朱文奎还需要向谁请示?

  又不是带着成建制的军队回去,虽然朱文奎也没有。

  “那就得看殿下您,想不想参加新年大宴了。”

  于谦埋头只顾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陛下不在京,您就这么回去,过年这几天,就只能呆在皇宫里陪皇后娘娘叙些家长里短,不过您要是向通政司请个假,新年大宴,您就可以参加了。”

  人家朱文奎是正儿八经的凤阳知府,南直隶脚下正四品京官,朝廷新年宴,京官能到南京的都可以参加,毫无不妥之处。

  让朱文奎用凤阳知府的名义向通政司请假回京,自然名正言顺的可以以这个名义出席新年大宴。

  “参加新年大宴,对本宫有什么好处不成?”

  朱文奎给于谦推过去一杯茶水,免得后者噎到,玩笑道:“难不成我参加了,杨士奇还能让本宫在大宴上说两句?左右无非也就是个埋头吃喝,本宫稀的那顿酒菜,有那时间在宫里陪陪母后不好吗。”

  “没什么好处。”

  于谦抬起头,带着一嘴的残渣:“只不过是您能参加,而二皇子不能参加罢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让朱文奎怔住了。

  良久后,嘴角扬起。

  第四百六十章:在南京(中)

  赶在辰正一刻的时间,杨士奇就早早入了宫,他的车辇一路过西长安门直抵承天门方停。

  “见过阁老。”

  从车厢里走下来,那些步行入宫的各部堂官便纷纷向着杨士奇见礼,平素里关系近便的更是凑上来嘘寒问暖。

  “天降瑞雪,明年又是一个丰年,阁老的气色也是红润的很啊。”

  对于这些吹捧的言辞,杨士奇已经听了太多年,十部堂官走马观灯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一个到了这个品轶位置上的,对于捧高踩低非常的熟稔。

  一行人踩着薄雪走过宫门,向着文华殿的方向前行,聊着一些家长里短、趣闻轶事。

  谁家的闺女要出阁,谁家的小子要娶妻。

  亦或者地方哪里又出了些新鲜玩意,取得了哪些成绩。

  “阁老的公子,听说过了年关就要成亲了?”

  杨士奇拾级而上,闻言笑笑:“对,上旬下的聘书,日子定在二月初二。”

  “好日子、好日子。”

  赞不绝口的奉承话说着,一群人就这般簇拥着杨士奇到了文华殿的大门,内侍们上前帮众人脱下挂雪的绒氅,然后备上了棉绒拖鞋。

  一群人脱下沾满水渍、泥渍的官靴,换上这皇帝特意让宫中尚衣局宫娥们手工缝纫的所谓‘拖鞋’,还别说,挺暖和舒适的。

  臣子入殿要去履,但是京砖太凉,入冬的话,岁数大的受不了,这拖鞋的诞生算是应时应景。

  文华殿因为是内阁现在专用的办公地点,布景同其他宫殿早已大为不同,除了正中那属于皇帝的高高在上的金椅之外,原先在下手备好的两排座椅早就改变了排序。

  一张巨大的圆桌放在文华殿的正中,十八张太师椅围着圆桌放的有规有矩,而在圆桌的东西两侧,则各自摆放着两排小桌椅。

  列席圆桌的自然是内阁五名阁臣、九部尚书加上明联教育部、明联外交部、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

  至于圆桌左右两侧的小桌椅,留给了翰林学政通政司负责记录列席会议内容的书记官。

  杨士奇当仁不让的坐在了正中首位,他的左手位空置,因为武英殿大学士朱棣从来不会参加阁部会议,右手则是夏元吉和朱高炽。

  阁部会议由杨士奇主持召开,按照以往的流程,在阁部会议召开之前,内阁一定是先在谨身殿跟朱允炆商议好之后,拿着拟定过的章程直接按照各部的管辖职责和权属交代下去,不过眼下朱允炆不在,又批复内阁自行相机决断相应事宜,杨士奇才召开了这第一次完全独立的阁部会议。

  “今天有几件议项要讨论,这第一件事,今年的新年大宴怎么办。”

  杨士奇的身前桌面上放着奏疏、砚台、笔架和一杯茶,说着话的功夫拿起了最后一样,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其他人的配置也都是这般,有本子有笔也有茶。

  “陛下今年不会回来过年了,圣驾前几天才刚从太原北上去漠庭,估计等到回转的话也是二三月份,今年这个年,就咱们自己过了。”

  朱允炆不回南京的消息对这群有资格参加阁部会议这一级别的官员来说不算什么秘密,通政司也没什么秘密能瞒得住这群人,所以并不吃惊。

  “陛下的圣谕这段时间朝廷的一应事务,除了陕甘退耕和涉及明联的相关事宜之外,其他事项让咱们自己拿主意,所以本官这才斗胆僭越,召开了这次阁部会议,跟诸位同工咱们一道商议一下吧。”

  杨士奇把这件事的缘由起因阐述了一遍,而后放下茶碗,两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左右扫视:“来都说说,别光看我。”

  大家伙都乐了起来。

  “没人愿意先说,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吧。”

  户部尚书祁著第一个开口:“虽然陛下不在京,诏书没法拟,但通政司完全也可以用内阁的名义拟一份行文,咱们该表扬的表扬,新年第一天嘛,讨个喜庆,至于加俸的事,也加上吧。”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杨士奇。

  “新年加俸向来算是陛下的恩赏,不过也算是成了常态惯例,大家如果都没意见,就定下来。”

  杨士奇含笑点头,这也算是为所有京官争取到的一点小福利。

  “领完俸之后呢?”

  “吃饭呗。”

  兵部尚书齐泰默默缀上一句,直接引得在座一片哄堂大笑。

  “吃饭归吃饭,关键是陛下不在,咱们做臣子的没有去华盖殿设宴的道理。”

  “去礼堂办。”

  一说起吃饭,大家伙的兴致都很高涨,纷纷群策群力的出起主意来,至于所谓的礼堂,其实就是位于东长安街上的旧标营,一五计划结束后被内阁改成了大礼堂。

  目的就是用于每逢五年计划结束后,各省官员入京,一个开集体大会的地方。

  奉天殿固然很大,但实在也是装的勉强。

  “别光想着吃喝拿钱。”

  眼瞅着一大帮人都开始商量起了备哪些菜,杨士奇忍俊不禁的敲了敲桌面,打断:“陛下不在,授勋的仪式肯定是没了,那国庆当天,咱们总得做些什么吧。”

  说完,杨士奇看向许不忌,温声道:“许部堂给出个主意吧。”

  这般点将,也算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许不忌的身上。

  后者这会正一个劲的忙着品茶,没想到会被杨士奇点将,一时间还有些错怔,好在许不忌也算是大风大浪走出来的,很快定住心神,沉吟了片刻。

  “既然阁老点了下官的将,那我就说两句不成熟的建议。

  何谓国庆,国庆是国家建立的日子,但国家的建立不是咱们说两句话,写两句词磨磨嘴皮子就能办的事,也不是立几条律法、写几章条陈就能管好这个国家。

  自吴元年太祖高皇帝谕中原檄颁发,拉开北伐大幕,宣布武力驱逐暴元,廓清帝宇,收复失地,统一全国开始,直到洪武元年正月初四金陵建国我大明。

  前后不仅付出了数万健儿的鲜血性命,还多亏了河北、江南多省数百万百姓在其背后的付出与支持,军民同心,举国一致才一举实现了这一伟业,所以国庆不只是国家的节日,也是每一位天下百姓、士兵卒武的节日。

  窃以为,今年国庆,既然陛下不在京,咱们不妨在这南直隶寻一寻,有哪些参加过当年北伐的老兵,邀请来南京,内阁和各部堂官组个团,给这群老兵拜个年,搞次团拜会,等到天黑,咱们再邀请些耆老、农工商各领域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一起赴礼堂参加年宴,顺便排一排歌舞类的表演,搞一个春节与国庆相联的晚会,各界一同欢度佳节。”

  文华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许不忌的提议说愣住了。

  团拜会、春节联欢晚会?

  细想想,这一点确实不错,比起吃吃喝喝的,确实要更有意义的多。

  “诸位的意见如何?”

  杨士奇问了一句,自己先表明了立场:“我觉得许部堂的提议很有建设性,我支持。”

  有了内阁首辅的率先点头,在座的所有人也就都没有什么意见,纷纷点头允了下来。

  见到所有人都同意下来,杨士奇便开口定了调子:“这事就这么定了,通政司等下向南直隶各府发行文,寻找一下当年参加过开国北伐奠鼎之功的老兵,邀请来南京,同时行文工商联、应天府,邀请一些在农、工、商各领域一些优秀代表一道,咱们正月初四在大礼堂一道参加观看所谓的春节联欢晚会,具体歌舞的编排和节目,礼部来选定吧。”

  新接任的礼部尚书温长昀点点头把这份差事接了下来。

  “再说第二件事。”

  把第一件事敲定之后,杨士奇脸上的喜庆开始渐变成严肃,看了一眼解缙后说道:“第二件事是大绅提出来的,打算废除农业税和实物税,各位有什么意见,咱们提出来通盘议一议。”

  举座哗然。

  第四百六十一章:在南京(下)

  文华殿内,十几双眼睛都看向了解缙。

  震惊、狐疑、诧异不一而足。

  任谁都想不明白,如此惊世骇俗的建言政策竟然是出自解缙这么一位大才子的嘴里。

  废除实物税这点还可以理解,毕竟早在两宋商贸发达的时代有过部分先例可循,其中利弊也有可供参考的点,唯独这农业税,几千年哪有废的道理?

  百姓种地交粮、按丁服劳这是几千年天经地义的事情。

  建文朝已经废了丁徭,原因是国家有钱不差饿兵,百姓参与朝廷的工事赚取工钱改善生活环境,这一点都说得过去,但全面废除农业税,将来万一国家出现了马高镫短的情况,想要重新征,是不是会坏了民心?

  “大绅提出来的,就让大绅讲一下他的想法和观点,咱们听听,然后发表各自的意见。”

  大家伙虽然震惊,但并没有急着就拍桌子瞪眼,倒也都耐下心来听解缙将他的想法原原本本阐述了一遍,而后才沉思起来。

  事关重大,这时候到没有人抢着开口说看法,还是杨士奇来点将。

  后者看向了自己右手的夏元吉,说道:“维喆,你是主管财政、利税的,废除两税的政策可行与否,你怎么看?”

  面对杨士奇的询问,夏元吉很显然一时也没有充足的准备,他端着茶凑在嘴边,但半天都没有喝上一口,最后又放了下来,摇头。

  “废除农业税不可行,废除实物税倒是可以试试。”

  这让不远处的解缙脸色有些不虞。

  当了那么多年阁臣,这还是解缙第一次提出大国策,没曾想直接被夏元吉给否了。

  “为什么不行?”

  心里不服气的解缙敲了敲桌面,盯着夏元吉问道:“粮赋三十税一,有与没有并无悬差,明年山东粮库建好,朝廷做好粮价的管控,全面接受印度输粮,全大明老百姓就是都离开耕地从事手工业或副业生产,也没有饿肚子的道理,为什么还要把着这三十税一的粮赋不松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夏元吉叹了口气,看向众人说道:“印度非我大明国土,印度粮也不是我大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旦废除农业税,推行粮价管控政策,持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地方官、宗族很可能会大肆兼并土地。

  万一印度的盘崩了,国内的粮价就很难控制住了。”

  皇帝才颁行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多久,现在免除农业税,就相当于又让士绅阶级恢复不纳税的千古特权。

  “当年定了阶梯粮税,地越多粮赋越高,百姓十亩地之内的是三十税一,地主、宗族的田赋却是二十乃至十五税一,为的就是让田产分户,抑制兼并。

  而粮长的田虽然不需要承担额外粮赋,但地方的粮长要补亏空缺额,他们一样得不到什么便宜,所以这些年随着地方的繁荣,加之四川、陕甘陆续退耕,这才促进绝大部分的地主、粮长开始减持自己府里的田契,将更多的田卖给自家的佃农。

  越来越多的半耕农变成了自耕农,实现了自力更生,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现在免除农业税,粮价又要波动,无疑助长地主们买地、囤地的兼并速度,这就牵动了国本,一旦出意外,社稷江山就会摇动,所以我不建议废除农业税。”

  夏元吉的考虑具有相当高的前瞻性,也让在座众人纷纷点头。

  国家的全面转产以及各行各业的蓬勃革新发展速度,还没到可以承担全国几千万农民转业的地步,所以农业税的存在是在保护百姓而不是朝廷为了那微不足道的征收上来的一点粮食。

  现在大明一年粮赋也不过才两三千万石罢了,别说杨士奇这种视野高广的人物,就连一向小气抠门的夏元吉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开玩笑,朝廷这几年光烧都烧了好几亿,还在乎这两三千万?

  西北光烧军费就烧了四年,哪年不是上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万车络绎不绝的粮车?

  印度的黄金、日本的白银就向那所谓的水泵送水管,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大明的国内,银行发了疯的吸存印铜票,给贵金属货币兜底,保障铜钱的购买力,如果国内的生产力不能快速进步的话,大明就该从吸纳外界金银变成对外输送金银了。

  “保持国内现行稳定是大事、正事,陛下书里面说过,稳定压倒一切,动农业税之前要做好充足的调研和准备,这个准备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保证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能废。”

  这个时候,又是许不忌的开口表态,支持了夏元吉的看法。

  “废除长达几千年的农赋,对百姓来说可能会使他们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会让他们连着很多年供奉提出这项政策之人的长生牌位,但等将来出了问题,这条现在的良政就变成了苛政,甚至是暴政、虐政,稳定就不复存在了。”

  在夏元吉和许不忌纷纷表达反对意见后,其余各部尚书在仔细考量后也是摇头,不支持解缙的这项提议,这个场面也让杨士奇有些失落。

  “既然大家都不同意,那粮赋的事暂时不废,实物税取消,具体怎么取消,以何种方式替代,维喆这边怎么想。”

  杨士奇不是王安石,他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更没有一头撞破南墙的豪气,硬要以一己之力推动一项事关全国几千万百姓的国策,虽然他很想拿出内阁首辅的权威,一力推行,来让自己的名字刻进青史之中,但就如夏元吉所说。

  万一将来出了问题,怎么办?

  荀孟之变的遗祸波及了大宋几十年,一场变法,导致了几百次地方起义,这个锅,到底是王安石来背还是司马光来背?

  起码就杨士奇来想,他不愿意也背不动这口大锅。

  “废除实物税,改由现银折抵这事不难操办。”

  夏元吉驳了解缙第一项提议,对于这第二项倒是持肯定意见:“前两年为了鼓励民间家庭作坊和自营生产,陛下停了生产的课税,只征交易卖出后申报的商业税,就已经为废除实物税打好了基础,现在咱们顺时推行,也只能算是稍微激进一步罢了。

  为了不出现百姓因要缴纳现银实赋,而不得不仓促卖出货物产生亏损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建议等明年内阁先向陛下汇报,议定指导价政策之后推行废除实物税,同时按照各省的情况酌定一个宽限期。

  比如说浙江、福建两省买卖实物变现相对容易,可以给十五到二十天的容时,只要在这个期限内缴纳等额的现银或银行铜票就可以,而云贵、辽东买卖货物可能会比较困难,咱们可以给三十到五十天的容时,不至于让百姓仓促低价卖出而吃亏。”

  夏元吉是真稳啊。

  杨士奇微微闭上了眼,说来说去,这两条政策在夏元吉这里全给否掉了。

  等明年跟朱允炆议定指导价政策后在顺势废除实物税,那这项政策的功劳还能记在内阁头上吗?

  毕竟朱允炆一回京,杨士奇都打算递交辞呈了。

  “指导价政策不定,实物税就不能废了吗?”

  杨士奇按不住了,一把坐直身子,侧首看着夏元吉,正色道:“实物税不是农业税,牵涉不到天下人,更不相连国本,今年定下来试行,明年按照实际市场的情况和变化再推行指导价政策,那不也挺好吗,正好可以拿来当做指导价政策的参考。

  有容时在,百姓的亏损是不会太大的,而且今年王雨森搞出了一个包产到户,鼓励百姓们发展养殖畜牧、手工作业,达标的给奖励、不达标的给予比例补贴,极大繁荣了南京城内城外上百万百姓的民生。

  咱们可以以此作为借鉴,把两项政策挂上钩,一旦百姓迫到容时仍没有将货物卖出去,地方商贸有司可以按照届时的指导价减额进行收购,而减额就是实税的数目这不就行了嘛。”

  说完,杨士奇已经不打算再给夏元吉表态的机会,手在夏元吉的小臂上轻拍两下,而后抬起:“我同意废除实物税,明年初一内阁的第一道行文,就由通政司明发全国。”

  杨士奇一抬手,解缙作为首倡者当然是当仁不让的紧随其后,朱高炽默默的也应了下来。

  内阁三位阁臣表态通过,各部的意见就已经不重要了,大家伙纷纷开口支持了杨士奇的意见,同意了这项政策的出台与颁行。

  “那我坚持一点。”

  夏元吉无力阻拦大局,但还是加了自己的意思:“通政司的邸报上必须在这项政策的最后明确标注试行两个字。”

  只要写上试行,万一出了不好的问题,那也可以随时废止。

  这就好比朝廷年年烧粮,对老百姓的说法就是过期变质,无法食用。

  甭管百姓信不信,那是心里的事,朝廷管不到。

  起码明面上,朝廷占着理。

  试行政策,好与不好试试才知道,不好就停,也算是朝廷为百姓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怎么说,那都是朝廷的好。

  对此,杨士奇自无不允的道理。

  成了是内阁的功劳,不成内阁背的锅也不算太黑。

  连续议罢了两件事,杨士奇也有些疲惫,但还是翻开自己的奏疏,按照上面记述的事项继续向下说着。

  “第三件事,关于扩大吏察范围和都察院增员,推动巡查制度的提议,这项提议由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提出,景清,你来说说具体意见,今天这堂阁部会议能定就定下来。”

  一直存在感不强,敬陪末座的景清啊了一声,有些意外。

  他这个提议都是几个月前给杨士奇私下里单独汇报过的,但一直没听杨士奇提及过,连景清自己都快忘了,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拿出来。

  虽有些准备不足,但到底是自己的想法,景清组织一下语言,开口说道。

  “几位阁老,诸位部堂,这些年随着各省地方陆续完成吏改,传统的吏察方式和吏察范围已经很显然有些滞缓了,所以我想扩大一下吏察的范围和吏察方式。

  除了硬性的五年计划指标作为政绩的首考之外,官声、民声这两项传统的吏察范围扩大一下,要包含到官员的内室、子女两块,对于妻妾娘家的外戚和自家子女存在不法行为的官员,我们是否应该慎重考虑一下对这名官员接下来的提拔任命?

  因为考察的范围大,所以都察院需要增员,仿照各部的结构,设置各省清吏司,同时都察院建立起巡查制度,选拔精干的都察官吏对各省展开巡视,接收地方相关举报,与各省的吏部清吏司联合督办,对贪腐、枉法甚至是依靠强权横行地方的行为严惩不贷。”

  都察院这是净干一些得罪人的工作啊。

  所有人的脸色都浮现几丝苦笑。

  地方已经有锦衣卫司衙了,甚至还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藏着西厂的分支机构,现在都察院又要搞这种大动作,上查下盯,当官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这也太受罪了吧。

  “许部堂是吏部尚书,你意下如何?”

  杨士奇问许不忌,这让所有人都暗自撇嘴。

  这还用问吗?

  谁不知道皇帝最恨官员不法,那许不忌当然是对景清这项提议坚定不移的支持了。

  不出大家所料,许不忌干练的说了两个字:“可行。”

  “大家表态吧。”

  杨士奇好整以暇的喝起了茶,耳边响起了一道接着一道附议之声。

  反官僚腐败那是最基本的政治正确,别管这事多得罪人,任谁明面上都得支持不能反对,反对往大了说,就是反皇帝,反朱允炆。

  到时候许不忌一项大帽子给你扣下来,当场估计就可以拉出去杖毙了。

  “行,具体的增员定额,都察院和吏部会后商议吧,你们一部一院只要商量好,条陈拿到内阁这,直接批。”

  杨士奇放下茶碗,环顾四周:“我这边的事说罢了,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三件事,除了第一件挺开心之外,其他两件个个劳心伤神,在座众人无不心神憔悴,哪还有精力继续开口。

  赶紧结束,大家都想回家搂着娇妻美妾睡一会呢。

  都过年了,就不能让人放松放松吗?

  “那今天就到这。”

  杨士奇起身朗声道:“通政司拟好今天的记录,内阁和诸部两法司署名后归档,待陛下回京后递呈御前审阅,散了吧。”

  说完话,抬腿就走,大家伙也纷纷起身谦送。

  “恭送阁老。”

  等送罢了杨士奇,大家伙各自收拾家伙离场,只有解缙走之前,又扭头看了一眼夏元吉,冷哼一声。

  浙党都是坏人啊。

  第四百六十二章:新年大宴(上)

  杨荣守在承天门的大门外,送走一位又一位内阁阁臣、各部堂官后,有些疲惫的伸了记拦腰,扭回头看着身后小吏捧着的一大堆会议纪要,苦笑的摇起了头。

  大家伙是放假了,他这位通政司的左通政,工作才刚刚开始。

  “走吧,回衙。”

  新年的讲稿、一大堆政策上的公文、邸报和求是报两报的版报书写,哪一项都不是小工程,劳心费力,都得他这个通政来拿主意。

  虽然不用他亲笔润辞来写,但审阅的工作他得盯着,哪里写的好哪里写的不好,他得提出意见好让下面的官员来修改,不能马虎的一股脑就过,尤其是两报。

  一个词甚至一个字没用恰当,带来的麻烦都不小。

  走进通政司的署衙,杨荣草草吃完一顿简餐后便径直走进自己的书卧,往一张躺椅上一躺,顺便盖上一层薄薄的真丝被,屋里烧着木炭,温度适宜,刚好适合午睡。

  摇摇晃晃了几下,杨荣眼瞅着就要应约跟周公杀上几局对弈,门外却响起了一道令人生厌的呼唤。

  “大人,大人。”

  杨荣睁开了眼,眉头微皱,口吻很是恶劣的问道:“何事。”

  门外小吏的声音继续响起。

  “凤阳来的信,凤阳知府朱志垣请年假回京。”

  朱志垣?

  杨荣腾一下就蹦了起来,两步走到门槛处拉开房门,一把抢过奏疏:“你去忙吧。”

  说罢便将门关上。

  下面人不知,杨荣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什么朱志垣,就是大皇子啊。

  打开写了假辞的奏疏,杨荣这神情就纠结了起来。

  朱文奎要是想回京来过年,用的着跟通政司请假吗?

  通政司什么时候都有权力管到嫡皇长子的脑袋上了。

  杨荣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算恍然大悟。

  虽然建文朝没有明文说皇子不允许与外廷走的太近,但毕竟这是千古避讳,在东宫未定之前,外廷没有哪个傻子敢硬着头皮跟某一位皇子走太近。

  下注太早,错了可是死路一条。

  新年大宴,凤阳知府作为京官,是可以参加的,但朱文奎的身份又限制了他的参加。

  而现在,朱文奎以凤阳知府朱志垣的名义请假回京,同样可以用这个名义参加新年大宴,这事说到朱允炆御前,那也没有毛病。

  通政司批了假,就相当于默许朱文奎参加新年宴,不批假,朱文奎就只能以皇子的身份回京,同理就不能参加新年宴。

  “真是一步好棋啊。”

  杨荣负手来回踱步起来,现在的他是一点困意全无。

  批不批假的权力在通政司,但杨荣这心里实在是没底,毕竟这种事牵扯太深,杨荣自觉自己看不透这风向,犹豫再三后拉开房门,迈步而出。

  “大人要去哪?”

  门外的小吏问了一句:“职下好去安排门房备轿。”

  “不用,走两步消消食。”

  杨荣留下这么一句:“什么事等本官回来再说,本官现在有些事需要去见杨阁老。”

  这么大的事,还是让杨士奇来拿主意吧。

  杨荣想的明白,他是通政司的左通政,大小事务主动向内阁首辅靠近那是天经地义。

  出了承天门往杨士奇的官邸并不远,杨荣走了能有一刻钟也就到了。

  “本官通政司左通政杨荣,有要紧事求见阁老。”

  给门房递了话,小厮自然是满脸带笑:“大人不嫌弃的话,先在门房歇歇脚,容小的去请示一下,毕竟阁老有午睡的习惯。”

  “自然自然。”

  杨荣忙不迭的应声:“若是阁老睡下了,本官就在这候着,不敢叨扰。”

  话说的客气,但小厮走了没多久就折了回来邀请道。

  “大人请,阁老醒了,在书房等您。”

  杨荣顿觉面上有光,跟在小厮后面走起路来都是虎虎生风。

  俩人一路穿廊过户,前后几进的院子风景各不相同,甚至还有专门豢养熊猫、孔雀的兽舍,直让杨荣看得眼红心热。

  这首辅大院,我杨荣何年何月能有机会住进来啊。

  在一想杨士奇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杨荣的脸差点酸到变形。

  小厮把杨荣带到书房外,驻足轻轻叩了一下门户,恭声唤了一句:“阁老,杨大人来了。”

  “进来吧。”

  门内响起杨士奇的声音,杨荣便轻手推开门,蹑足轻踪的走了进去。

  “下官见过阁老。”

  杨士奇这会正站在书架前,背对着杨荣挑书呢,闻言也没转身:“坐吧,自己添茶喝不用见外。”

  说完话,杨士奇翻了半天,终于挑了一本《容斋随笔》,一转身发现杨荣竟然还站着,便笑了,伸手下压。

  “快坐快坐,那么拘谨做什么。”

  杨荣陪着笑了两声,到底还是等着杨士奇落座后才敢落下半个屁股。

  上半身微微前倾,态度极其谦逊:“阁老,刚收到凤阳来的奏本,大皇子殿下以凤阳知府朱志垣的名义向通政司请假。”

  杨士奇端茶的手顿了一下,间隔很短,随后很自然的将茶碗拿到嘴边轻啜。

  “大皇子殿下是想要参加新年大宴啊。”

  这也太牛了。

  杨荣心里那叫一个服气,怪不得人家是内阁首辅啊,自己憋着心思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到了杨士奇这一听就懂?

  大家都是姓杨,你那么厉害你高堂知道吗?

  “阁老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下官钦服、钦服。”

  杨荣由衷的捧了两句,而后问道:“那通政司这边批还是不批?”

  “批啊。”

  杨士奇笑了起来:“大皇子殿下都以这种名义来表态想要参加新年大宴了,不批岂不是白白恶了大皇子,这种事情还用的着犹豫。”

  别看杨士奇说的简单,杨荣想的多:“那大皇子来了,二皇子怎么办?要知道,二皇子自幼早慧,今年虽然才十四,但一言一行,各方面都不得了。”

  没人想卷入夺嫡之争,尤其是两个皇子之间还有些不分伯仲的意味。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给。”

  杨士奇意味深长的说道:“大皇子用这种方式争取到了参加新年大宴的机会,如果二皇子想来参加,他也得想办法自己争取。”

  连一个参宴的资格都搞不定,那将来还拿什么跟大皇子斗?

  再小的事都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

  势力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就是在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争出来的。

  你得拿出让外廷百官佩服的能耐来。

  毫无疑问,朱文奎这一手玩的不错,如果到时候的新年大宴上只有朱文奎没有朱文圻,百官就会自然而然的亲近大皇子。

  细节决定成败。

  以前俩孩子都小,各自也没有所谓优势一说,想要优势?那就是靠着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

  “去忙吧。”

  杨士奇翻开了书,有滋有味的品读起来,并没有想要客气的留杨荣多待的意思。

  后者识趣,赶忙起身告辞。

  随着门户关闭的声音响起,杨士奇的嘴角挂起了笑。

  “有趣。”

  第四百六十三章:新年大宴(中)

  朱文奎是踩在年二十九这一天回的京,南京城里几乎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也或许所有人都知道,但都装作视而未见。

  一个人轻车简从,仅有寥寥几名护卫,连于谦都没有跟着,后者回了杭州过年。

  回到南京的第一件事,朱文奎不是直接去皇宫找马恩慧请安,而是先去了通政司,等办好公务上的差事后才从通政司出来,向着皇宫而去。

  承天门已经开始实施宫禁了,即使是朱文奎这位大皇子也只能从偏门进入。

  宫城里很冷清,并没有过年所谓的热闹,因为实在是太大。

  只有当朱文奎一路走过三大殿,穿过乾清门进入到后宫区域的时候,才恍若进入到另一个天地。

  无数的宫娥、宦官在忙着张灯结彩,尚衣局的绣娘捧着颜色花纹各不相同的丝绸鱼贯的走进坤宁宫,这是要让后妃们选布料款式,做一身新年的新衣服。

  不少人都看到了朱文奎,但并没有一窝蜂的凑上来见礼,只有当朱文奎快要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停下手里的工,站好身子恭谨的问一声好。

  “殿下。”

  走到坤宁宫的门外,朱文奎被拦了下来,拦他的人是马恩慧身边的一名女官。

  “皇后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在试衣,您在这外面稍等,奴婢去请示。”

  “不用。”

  朱文奎开口喊住,笑道:“让几位娘娘先忙,本宫在这候着就成。”

  说罢,左右看了一圈,便凑到这名女官的脑袋边小声问道:“本宫一年没回来了,母后这一年过得怎么样,跟父皇之间没闹什么矛盾吧。”

  这突然的亲近让女官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两步:“殿下切莫如此,皇后娘娘和陛下恩爱如常,也常常挂念殿下。”

  朱文奎鼻子轻嗅,赞道:“挺香的,什么牌子的香薰。”

  女官的俏脸腾一下就烧红了。

  “文奎。”

  这一声唤,顿时把朱文奎吓了一大跳,惊回首,正见到马恩慧冷脸盯着自己,当即跪下:“儿臣见过母后。”

  马恩慧走上前,一伸手便掐住朱文奎的耳朵,把后者疼的哎呦叫着站了起来。

  “好你个混小子,出去一年,举止竟然敢如此轻挑散漫,这成何体统。”

  到底是皇子,马恩慧也不好掐着朱文奎的耳朵走进坤宁宫,训斥了一句便松开了手,转身往殿里走,朱文奎凑到身旁厚颜傻笑。

  “不是说母后在与几位娘娘试衣呢,儿臣没想到母后会出来不是。”

  “看不到你就能这样了?”

  马恩慧气的瞪了朱文奎一眼:“圣人训诫,君子慎独,就算私下里也不能这般,身为皇子调戏宫女成什么样子了。”

  “这咋就成调戏了。”

  朱文奎有些不忿的嘟囔一声:“儿臣不过夸一句罢了,先贤还说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呢,香就是香漂亮就是漂亮,君子守实,实话实讲罢了,就像母后一年未见,倾国之貌也是更加靓丽许多。”

  来自儿子的马屁让马恩慧自然是开心不已,脸上冷肃稍霁,嘴上倒是没有轻饶:“你啊,外出这一年非但不见稳重,反而学会了这一嘴的花言巧语,真是不该让你父皇把你派出去。”

  母子二人走进坤宁宫,也见到了其他几位朱允炆的妃子,朱文奎便恭谨的挨个见礼问安,这时却连头都不敢抬。

  “大皇子殿下回来了,我们几位就不在这耽误姐姐您母子相聚,先走了。”

  顾静几人也算选好了合眼的新衣,都笑意吟吟的告辞离开,把坤宁宫留给了马恩慧娘俩。

  这个时候,马恩慧才开始关心的认真打量起朱文奎来,手在后者脑袋、肩膀上比划来比划去。

  “长高了,就是怎么瘦的那么厉害,这皮肤也黑了许多。”

  对于自家老娘的关切,朱文奎有些挠头:“没办法,凤阳是祖地,您也知道关系挺复杂的,得亏有于谦帮衬着,不然估计都该掉头发了。

  加上凤阳又穷,老白姓的生活都很困苦,儿臣不得不挨个县乡的跑,实地去看给出主意,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黑了。”

  当一个地方官有多难,朱文奎现在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以前在南京做应天府刑房主簿的时候,左右操心的不过只是职责管辖内的事情,而真等朱文奎自己做了知府,凤阳一府几十万百姓的大事小情全抗在肩头之后,有多沉。

  凤阳要发展、百姓要吃饭,这才是头等大事。

  而发展又需要深入进凤阳的社会之中,这里面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处理复杂的人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凤阳一隅儿臣一年没理清,况乎整个南直隶、整个大明,更甚父皇一手缔造出来的明联。”

  朱文奎由衷感慨道:“儿臣还需多多努力,才能盼着将来有朝一日替父皇分忧解难。”

  “你能有此心便好。”

  马恩慧拉着朱文奎坐到自己的凤椅之上,握住自家儿子的手很是一番宽慰:“不过国家大事你眼下还没有能力去处理,不过也不用急,慢慢学习。

  所谓成家立业,你都十八了,还是应该先操心成家的事。”

  朱文奎的脸色顿时苦了起来。

  “母后,怎得儿臣一回来过年,你便要催婚啊。”

  “这话说的。”

  马恩慧嗔怪了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十八不成亲像什么样子,让外廷看到,会以为你还是个孩子呢,成了家养育子女,就会有一份责任担当,让人看着就会觉得你成熟稳重。

  你看你四叔祖家的瞻基,才十四五岁,你高炽叔就给定好了亲,过两年就聘过门。”

  “瞻基都找媳妇了?”

  一聊起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朱文奎就来了兴致:“谁家的姑娘?”

  “御前司给选的,南京锦衣卫千户所胡荣的闺女,叫善祥,我也看了,长得俊秀,而且知书达理。”

  “是吗,那挺好。”

  朱文奎默默的续上一句,眼神里倒也有几分渴望。

  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哪有不思春,不馋姑娘的。只不过朱文奎不太喜欢大包大揽的包办罢了,毕竟婚配前连面都没见过,谁知道长什么样子啊。

  天下母亲选儿媳妇的方式朱文奎做了一年的凤阳知府,那是见过的。

  选贤为首,其次选屁股大易生养的,再选家务活出众的、会琴棋书画等才艺的,最次才选色。

  而且凤阳那地方穷啊,所以田间地头都是夫妇二人一起忙于农活,农妇能长有几分姿色?

  见得多了,朱文奎这心里可不就有了阴影,生怕马恩慧给他选一门这样的媳妇。

  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情绪上的小变化马恩慧自然是捕捉到了,不过这个时候马恩慧反而起了捉弄之心,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一下,改问起朱文奎此次休假回来,可以待到什么时候。

  “初六。”

  “那么急?”

  马恩慧吃了一惊,手上的劲道便大了两分:“怎么才回来这么几日,多待几天吧。”

  朱文奎摇头苦笑,如实说道:“儿臣向通政司报的假,通政司批的日子就是到初六,年假别的地方知府都是到初六,儿臣也不能例外。”

  “反了他通政司还。”

  一听这话,马恩慧当即就急了:“什么时候皇子请假回京,需要通政司来批了,怎么着,现在陛下不在京,内阁已经打算连咱们一家子都一并支使。”

  说着话就顾左右:“去,把杨士奇给本宫召来,本宫倒想问问,本宫将来的家事是不是都要先给内阁通个气。”

  眼瞅这事到马恩慧嘴里要闹大,朱文奎赶紧拦住,然后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儿臣以凤阳知府的名义休年假,目的就是为了参加今年内阁办的新年大宴,儿臣要是用皇子的身份回京,父皇不在,做皇子的怎敢随便僭越去接触外廷啊。”

  这回答把马恩慧说的一愣一愣,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朱允炆的后宫又清净,后妃加一起才五个女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宫斗大戏,政治这一块属实没有锻炼的机会,哪里能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花花绕。

  “虽然儿臣也不太想参加这个新年宴,不过于谦说的对,参加总比不参加的好。”

  “我儿真是长大了。”

  搞明白了其中原委,马恩慧马上喜笑颜开,表态支持:“好好好,该去参加,一定要去参加,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顿了顿,马恩慧又骄傲起来:“也便宜不了外人,除了我儿子,谁还有资格去。”

  马恩慧很乐观,朱文奎也是一脸的轻松。

  此事就是明堂堂的阳谋,朱文圻没有任何职务在身,无论如何都无法参加,这一局自己看来是赢定了。

  也是因为这种好心情,朱文奎在下午见到朱文圻的时候,心里竟还有些不忍。

  “二弟,你看大哥给你带的什么。”

  朱文奎拿出了一大堆东西:“这都是凤阳的特产,等回头你尝尝。”

  “谢谢大哥。”

  朱文圻作揖谢礼,又跟朱文奎寒暄了一阵后,便面上带着笑起身离开。

  只是这笑一离开坤宁宫便跑的一干二净。

  “我大哥好手段啊。”

  在母妃顾静的寝宫里吃完年三十的年夜饭,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自己的居卧,朱文圻就倚靠在床榻上,对自己的近侍小宦官哼声道。

  “不用说,用凤阳知府名义请假回京这一招,铁定又是于谦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出的主意,目的是为了参加内阁国庆当日举办的新年大宴。”

  “啊,那可如何是好。”

  朱文圻的身旁有一近人,叫王旭,算是打小陪着朱文圻长起来的,聪明伶俐,也是双喜众多义子干儿中的一个,分给了朱文圻当伴,闻言也是有些发愁。

  “殿下,奴婢听说内阁今年这堂新年宴的规格可是不小,动静也大的很,若是大皇子参加的话,怕是会趁机拉拢不少人啊。”

  “是啊。”

  朱文圻有些心烦意乱,忿忿不平的说道:“大哥去了而我没去,届时外廷百官怎么看我,会认为我比不上大哥的,这可不行。”

  王旭守在床头,给朱文圻喂着切好的香蕉,这可不是大明国内种出来的,而是南洋带回来的红香蕉,算是宫廷专供。

  一边喂,一边搭着话:“奴婢听说,今年内阁还要组织一次团拜会,给当年参加过开国北伐,于我大明有奠鼎之功的老兵拜年,届时总参和五军府作为军方也会出席,大皇子若是也参与进去,那可不妙。”

  慰问老兵,这可是拉拢军队军心的好机会。

  朱文圻仰头看向房顶,小小的眉头紧紧锁住。

  这个局该怎么破?

  “新年大宴的当晚,内阁并百官还会出席所谓的春节联欢晚会,届时南京城内城外各界都有代表参加,政坛、军方、百姓、工商联、匠户,加上明联各国在南京的使臣,这么好的舞台,不能让我大哥一个人唱独角戏。”

  朱文圻翻身下床,负着手烦躁的走动起来:“本宫一定要参加,本宫必须要参加。”

  说着简单,但真个想参与进去,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殿下是皇子,您开个口,内阁还敢拦着您不成?”

  王旭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就觉得这事很容易解决的。”

  “幼稚。”

  朱文圻冷笑:“父皇不在京,连我大哥都不敢私自去参加新年大宴,接触外廷,你让我这么做?天下的事都要有规矩,除了父皇,天下所有人都在规矩内,说话要讲规矩做事也要讲规矩。

  本宫还没有资格随意破坏规矩,更轮不到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本宫要是撒泼无赖非要参加,内阁和外廷谁都瞧不起我。”

  这种事哪有蛮干的,得靠智取。

  那智从何来呢?

  朱文圻一屁股坐下,手指在紫旃木的桌面上轻敲,有节奏的声声慢响。

  许久,连一旁守着的王旭都快睡着了,朱文圻才猛然一拍桌面,兴奋的蹦了起来。

  “本宫有主意了!”

  这一下把王旭差点吓趴,打起精神来问道:“殿下有何高见?”

  “如此如此。”

  朱文圻将自己心里的计划一说,连王旭都听的两眼冒光,翘起大拇指。

  “殿下此招妙啊。”

  解决了心头的困扰,朱文圻开心的哈哈大笑,随后翻身上床。

  “睡觉,明天一早,本宫就要给大哥一个惊喜。”

  想要一个人参加新年大宴?

  想得美!

  第四百六十四章:新年大宴(下)

  说湖畔学院算是大明教育系统中的顶尖所在,这一点上,绝没有任何人会有不同意见,毕竟这里拥有着全大明最顶级的教育资源。

  上到朱允炆这位皇帝,下到升斗小民,都在这里讲过课,有的高深有的粗浅。

  大到江山社稷的政教,小到一枚铜板的经济价值,从这里可以顺利结业出去的学生,毫无疑问都是天之骄子。

  湖畔学院的招生也跟地方不一样,一般是五年一期,岁数上的限制不大,八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都可以入学。

  前提是要通过入学考试。

  开办至今,湖畔学院只到了第二期学员。

  第一期就是朱文奎、于谦等人,朱文圻算是排到了第二期。

  湖畔一期的现在基本都是各地县令、军队千户、银行系统在某一省府的分行行长。

  湖畔二期的暂时还没有结业,不过快的话最多也就两年的功夫便可以安排。

  吏部考察官员,谁档案里要是写上这么一段教育经历,‘湖畔哪一期学员,结业成绩考了多少分’,那就成了一块绝对的金子招牌。

  比起朱文奎的第一期,朱文圻这第二期的人数远远要多不少,大概有个三四十人,有一多半虽然是地方各省教育司推荐上来的,但过年也基本都留在了南京城内,有亲戚的住亲戚家,没亲戚的就住在学堂的宿舍内大家一起伙着过倒也热闹。

  新年的第一天元旦,朱文圻一大早跑到顾静那拜年磕完头就匆匆跑出了皇宫,连饭都没吃,喊上王旭和几个随扈的小宦官,赶着一大车的糕点、新衣服就冲进了湖畔学堂。

  “来来来,人人有份,同学们新年快乐。”

  这么大的阵仗摆出来,可是让留守湖畔学堂里的一众小伙子们开心不已,纷纷接过朱文圻为他们准备的礼物,然后作揖谢礼。

  “二皇子殿下今天怎么不在宫里过节,来咱们这了。”

  负责看管加保护湖畔学院学生的锦衣卫百户官走了过来,拱手浅施一礼后问道。

  “陈百户。”

  朱文圻一回头看到来人,马上也提起两个锦盒递过去:“给,本宫也为你准备了一份。”

  陈冲笑容灿烂,婉拒道:“虽说尊者赐不敢辞,不过职下公务在身,这礼物就不收了,谢过殿下心意。”

  对于这个陈冲,朱文圻是了解的,见状倒也不恼,既然陈冲不愿意收他也不多客套,便留了下来。

  “本宫今日来也没什么要紧事,这不元旦嘛,想着给同学们备点新年礼物,聊表心意。”

  “成,那职下就不在多待,殿下自便。”

  陈冲抱拳告辞,留下朱文圻继续给一众同学们派发礼物。

  等到所有礼物全部发放完毕,朱文圻又跟着一群同学去宿舍归置,然后在他们平日里上学的课堂内聊几句闲天。

  “初四就是国庆了,我大明的大日子啊。”

  朱文圻坐在一群同学的中间,感慨道:“一想到国庆,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卫戍在我大明边疆各地的卒勇健儿,咱们能在南京欢度佳节,离不开他们在边疆忍受风雪,不辞艰苦的保卫啊。”

  这话说的一群年轻小伙子纷纷点头,也引起了一片感慨和敬意。

  “记得曾经在父皇的书里看过一句话,我很受触动。”

  朱文圻环顾四周,用极富煽情的语气说道:“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今天元旦,我在宫里看着那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美食,说实话,吃不下去啊。”

  年轻人都是感性的,朱文圻的话简单质朴,却更加容易触动心扉,一众同学无不纷纷点头,开口附和,赞颂朱文圻的德操高洁。

  “二皇子殿下说的不错,南京花花红尘,咱们在这里安享,却不曾想过这份太平安宁,是多少将士用鲜血换来的。”

  “是啊是啊,一想到以前还觉得饭菜不可口闹情绪,再想想那些边疆的兵,他们连吃的馒头都是冰冷僵硬的,咱们还有什么颜面觉得这不顺心、那不顺意?”

  眼见同学的情绪都调动的差不多了,朱文圻先是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提议道:“我听说国庆那天,内阁要组织百官举行一次给当年开国幸存的老兵拜年的团拜会,我在想,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咱们作为学生,应该参与进去,组织一次向这些老兵致敬的活动。”

  向老兵致敬?

  大家先是沉思,而后纷纷击节称赞:“好主意。”

  倒也有人在兴奋后又蹙了眉。

  “内阁能同意吗?”

  对于这种质疑,朱文圻显然早有准备,他站起身慷慨激昂的说道:“同不同意是内阁的事情,我们只负责打申请,不仅我们打申请,我们还要联络所有在京的,不只是我们湖畔学堂的同学,包括南京大学的同学们一起打申请。

  我们学生也要推举出代表来,代表所有南京学子、天下学子向为我大明开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们致以我们学生的最高敬意!”

  “说的好!”

  学生们的热情被唤燃,纷纷大声应和:“同不同意是内阁的事情,我们负责打申请,向内阁、向朝廷、向天下表明我们学生的态度,我们不是只会读书,不分五谷不懂感恩的酸秀才,我们一样感谢、尊敬为国而战的老兵英雄。”

  “那咱们事不宜迟,马上组织联署签名,选出能够替所有学生向老兵致敬的代表组建学生会,一个专属于学生、引导学生思想的组织。”

  朱文圻开始号召所有同学签名了,然后拿着这份沉甸甸的签名说道:“我去通政司呈请,你们继续联络其他的同学,包括南京大学的同学们,南京学生会,要尽快成立。”

  众人轰然相应,也不再继续逗留在学堂内度假,告辞后便要入城去寻找其他的同学,组织更多南京学子加入到这个所谓的南京学生会来。

  至于朱文圻,则拿着这份联名的请愿书,匆匆赶往了通政司,并把杨荣堵了个正着。

  “哎呦呦,二皇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杨荣一脸的苦笑,虽然想过朱文圻可能会来找自己,但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你来找我也没用,新年大宴你也参加不了啊。

  “难道只有我大哥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

  面对杨荣,朱文圻很是强势,直接拉开杨荣书房里的位置坐了下去,然后把那张写满了学生签名的折纸扔到了桌子上。

  杨荣一脸尴尬的拿起来,摊开一看傻了眼。

  几十个人名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我湖畔学堂二期同学的姓名。”

  朱文圻坐直了身子,肃声道:“听闻内阁要在国庆日向当年参加开国幸存的老兵拜年,我们虽然还是一群少年孩子,是一群学生,但我们一样对老兵们报以崇高的敬意,经过商量,我们希望能够参加这次团拜会,当面向老兵们致敬,感谢他们当年的英勇作战,开创我大明河山。

  杨通政,父皇说过,学生是国家的未来,致敬老兵感恩英雄,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少了学生呢?

  要鼓励和组织学生们多多参与这样的活动才是,从小培养陶冶学生们尊敬英雄、拥戴英雄以及保家卫国的情操,让学生们知道,是哪些人在为了这个国家而奋斗甚至不惜牺牲性命。

  如此,等年轻稚嫩的学生长大之后,他们才会拥有为这个国家甘愿付出一切的精神属性,咱们大明才能更加的强大繁荣,你说呢?”

  这是第二个许不忌吧。

  朱文圻这一段话把杨荣说的傻眼,半天才算缓过神来,木讷的点点头,而后悚然惊醒:“殿下,这事我得跟杨阁老汇报。”

  “应该的。”

  朱文圻不多耽搁,直接站了起来:“你去吧,我等杨通政你的好消息。”

  直到朱文圻走了都快一刻钟,杨荣才苦笑的连连摇头,也不在多做耽搁,匆匆找到杨士奇汇报了此事,直把后者听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杨荣跟着陪笑,等杨士奇的笑声落下,赶紧问道:“阁老,那这批吗?”

  “当然要批了。”

  杨士奇也是感慨的叹了口气:“连邀请学生代表参加的理由,二皇子都给咱们找好了,咱们不同意,岂不是伤了整个南京、整个天下莘莘学子的心,稚嫩年轻的学生们一腔热血,要献礼国庆致敬老兵,这是何等的好事,说明咱们大明从上至下,那是众志成城。

  批!邀请学生代表们参加团拜会,向老兵们拜年,感谢他们为这个国家的付出,向英雄们致敬,致敬他们当年英勇无畏的浴血奋战。”

  “那团拜会之后呢?”

  杨荣弱弱的问了一句。

  “总不能团拜会一结束,就把这群学生代表赶走吧。”

  杨士奇没好气的看了杨荣一眼:“你也知道直接赶走不合适,那就留下来,添人添筷不添菜的道理你都不懂吗,晚上吃完饭一道再看个联欢晚会。

  反正各个领域的代表都邀请到了,也就不差再邀请些学生代表了,你说是吧,呵呵。”

  走出杨士奇的首辅官邸,杨荣看向皇宫的方向,感慨。

  “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果不虚也。”

  第四百六十五章:国庆之日(上)

  当时间进入到正月初四这一天的时候,东长安街尽头的大礼堂早早便开始人声鼎沸起来。

  杨士奇这位内阁首辅精神抖擞的引着包括朱棣在内的几名阁臣进入会场,杨荣则负责在正门处接待每一名参加这次团拜会的京中官员。

  各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南直隶各府知府,紧跟着便是工商大臣严震直,连格里安奇这个意大利的洋鬼子都穿上一身正儿八经的二品官服前来赴会。

  朝廷方面的先到,随后便是总参和五军两府三品以上的武官,林林总总也有几十号人。

  距离老兵们入场的时间还有将近半个时辰,会场内这些文武官员便各自闲聊起来,文官集团自然是围拢在杨士奇的身旁,天南海北的聊着一些关乎二五的规划政策。

  武官们围着朱棣,分析将来对帖木儿汗国发动全面进攻后的具体行军计划。

  总的来说没有闲人,也聊不出什么闲天。

  而在文官的圈子里,大家伙虽然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杨士奇,但还是分出了一部分的精力时刻关注着一位特殊的同僚。

  凤阳知府朱文奎。

  “陕甘退耕的事已经快要趋近尾声了,估计三五的时候,下一步便是山西和云贵,辽东和河北是不会动的。”

  杨士奇在高谈阔论着国策,朱文奎就站在附近静静的倾听,年轻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从头到尾几乎鲜少会开口,更别提发表一些个人的看法观点了。

  朱文奎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清楚,他今天在这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凤阳知府,根本没有插嘴内阁的资格。

  站在朱文奎旁边的是应天府尹王雨森,这位眼下大明政坛中堪称改革排头兵的旗手,不时会跟朱文奎交流一下地方发展上的经验。

  “应天府比凤阳府更大,人口更是多出数倍,两三百万人呐。”

  大明丁口七千多万,光南直隶一地就有整整一千三百万,而南京所处的应天府,又毫无疑问是人口最多最稠密的一个府。

  王雨森从苏州府升任到应天府,短短几年,便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许多。

  “几百万人压在肩膀上,说句不好听的,吃喝拉撒睡都要操心,父母官不是那么容易干的。”

  对王雨森的感慨,朱文奎算是感同身受,点点头也是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广东福建浙江三省的百姓越活越滋润,咱们南直隶的民生要是不进步,那咱们这些主政一方的主官哪里有脸向朝廷交代。

  凤阳太穷了,而且淮泗的干流动辄就给我添点麻烦,虽说有朝廷拨款修筑工事,但地方财政的一大块都要贴补到修堤上,我想要在中都和宿州修条直通徐州的路,围绕这一块打造一个四省交汇的枢纽,实在是拿不出钱。”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地方没有钱是最棘手的困难。

  对于朱文奎的抱怨,王雨森很是理解,应天府虽然比凤阳府要富裕不少,但花钱的地方也多啊。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王雨森主政的应天府总体发展势头还是迅猛的,所以王雨森底气足,敢向银行伸手借贷,为了包产到户的政策鼓励,应天府前后两年贷了快一千万。

  这算是凤阳做梦都争取不到的支持,就凤阳那地方,朱文奎亲自找到南京银行想要借钱,都差点被扫地出门。

  “就算借给凤阳又如何,凤阳眼下的发展不能靠贷款,不然光是偿还利息,都会压垮凤阳的财政。”

  朱文奎苦笑一声:“没办法,银行不给钱,我只好自己想辙,伸手问老百姓借钱。”

  这倒是让王雨森为之一愣:“问百姓借?”

  “大家集资修路,做百姓的工作,让他们参与修路,其实连工钱也都是先欠着,将来慢慢还。”

  朱文奎解释道:“路不通、淮泗支流不联通长江、大运河,漕运也不通,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封闭的内圈只会越来越穷,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干了,现在我这个凤阳知府,早都负债累累,欠出去了好几百万,要是后面两年还不出成绩的话,我就得找父皇伸手借钱来还债咯。”

  这话说的王雨森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俩人又聊了一阵,一声磬鸣响起,会场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迅速按照各自的品轶官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会场内偏僻处有两个军乐队,在众人安静下来后开始动起手里的乐器,顿时,激昂雄壮的军乐声响彻起来。

  正堂大门之外,一个个佝偻的身影开始出现,步履蹒跚的慢慢迈步进入。

  今天这场国庆团拜会的中心环节开始了。

  一个个老兵在左右两名少年的搀扶下,从文武百官两列队伍的中间穿行而过进入会场,而自杨士奇、朱棣往下,众人无不是向这群老兵的到来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时刻跟随着老兵们的移动。

  而这个时候,朱文奎的脸色稍微怔了一下。

  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朱文圻。

  “这些少年都是南京城内的学生代表,早在这场团拜会之前,他们就已经先一步到了老兵们的住地,原定搀扶老兵们入场的任务是京营士兵,不过被这群学生代表接替了。”

  这还是等到团拜会结束之后,朱文奎才从杨荣的嘴里得知的这条消息。

  不过在当时,朱文奎还是为能够见到朱文圻而感到高兴。

  自己这个弟弟,确实是聪明的很啊。

  团拜会的流程并不复杂,当所有老兵悉数进场落座之后,杨士奇便离开自己的位置,走向正对着一众老兵的礼台之上。

  礼台的背墙上,高悬着朱允炆的巨幅画像,杨士奇先躬身行了一礼,而后转身,面向所有人,拿出一份通政司给拟好的讲稿,朗读起来。

  “今日是我大明国庆之日,四十六年前的今天,同样是在南京,太祖高皇帝陛下向天下谕、向诸国谕,自祥兴二年宋帝赵昺逢厄,北元逞凶为孽,神州陆沉的八十九年后,不甘屈服、坚决不做亡国奴的汉家儿女,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驱赶走了暴元蛮夷,重开神州日月天。

  自洪武元年至洪武二十一年,我大明上下君臣将校、卒武兵民万众一心,历经十次征伐,终于收复自唐末便沦陷于异族之手长达近五百年的燕云之地、辽东之地、云南之地,实现全国之实质统一。

  开国定鼎、重整山河,我们不会忘记在太祖高皇帝的指挥下立下汗马功劳的每一个人,不会忘记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的北伐之功,不会忘记宁陵王冯胜、丽江王傅友德收复辽东之功。

  亦绝不会忘记,在北伐之战、金山之战、大理之战中英勇作战的每一名我大明虎贲之士,这些功绩,朝廷不会忘记、百姓不会忘记,后代子孙和历史也将永恒铭记!”

  在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篇锦绣文章后,杨士奇便宣布,由御前司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大汉将军,挺胸抬头,神情端肃的向每名老兵颁发了一份荣誉证书。

  授勋是皇帝的特权,皇帝不在没法授开国荣誉勋章,内阁另辟蹊径,就把勋章换成一个写满歌功颂德的证书。

  先肯定荣誉,然后由内阁慰问,奖赏一百两的银钱。

  光给一些虚的没用,得让这些为国立有大功的老兵们,晚年过上一番好日子才是正经事。

  这些四十六年前参与开国的老兵,年长的不过才七八十岁,年幼的甚至不过六十,他们的有生还很长,保护好他们,是大明上下每一个人的责任。

  “没有老兵,没有大明!”

  在阵阵礼乐声中,杨士奇和所有人又向老兵们致以了新年问候,并祝福每一个老兵新年快乐,往后每一天、每一年都能永葆康泰、祥和顺心。

  至此,庄严肃穆又不失佳节喜庆的团拜会到此结束,由朱文圻等南京学生代表们搀扶这些老兵开始离开会场,转向已经备好丰盛美食的宴会厅。

  在离开之前,朱文圻回首,人群之中与朱文奎的眼神交错到了一起。

  兄弟二人都笑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国庆之日(下)

  在团拜会结束的午宴之上,朱文圻并没有能够跟朱文奎坐到一张桌子上,毕竟两者的身份不同。

  朱文奎跟王雨森等南直隶各府知府坐在一起,而朱文圻则是跟他的一众同学坐在一起。

  圈子不同,但并无高低悬殊之分。

  朱文奎一桌都是正四品的知府,像王雨森这位应天府尹更是正三品的品轶,但任谁也不敢小瞧朱文圻那一桌还不大不大的学生。

  湖畔二期的学生,结了业再过些年,也当的上一句未来可期。

  “殿下,我敬您一杯。”

  面对着王雨森的提酒,朱文奎赶忙谦逊道:“王府尊切莫多礼,这里没有大皇子朱文奎,只有凤阳知府朱志垣。”

  两人碰了杯,都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来。

  “二皇子能来,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放下酒杯,王雨森便微微侧首,眼神游离了一下转了回来。

  “以学生代表的身份出席新年与国庆的大宴,真是一步好棋。”

  朱文奎笑笑:“什么棋不棋的,这么有意义的活动,是应该让学生们多多参与进来才是。”

  这回答让王雨森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起来,没有再继续多说,频频提起酒杯跟同桌的其他知府们喝着。

  虽说是佳节的大宴,但到底也没人真照着酩酊大醉的滥喝,大家伙还是比较节制的浅尝辄止。

  至于像朱文圻等学生的筵席上那更是连酒都没有。

  朱文圻不时会看向朱文奎的方向,但并没有打算起身过去串场的想法,他也没打算到处瞎跑把这里当成联络关系,拉帮结派的一个平台。

  能够来参加对朱文圻来说已经足够,释放出来的信号就是要证明自己是有办法参与进来的,要是自己再心急火燎的上下蹦跳,那就显得不成体统了。

  宴会结束之后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紧跟着便是大家伙一道观看所谓的春节联欢晚会。

  礼部安排的节目单在初三的时候就已经拿给了杨士奇审阅,一些不合时宜的节目被砍掉,剩下的,左右无非就是歌颂这么个主题。

  前身由教坊司转型改成的歌舞剧团经过这么十几年的发展,也算的上是有模有样,无论是大型的歌舞秀,还是个人或双人独唱、独舞型的节目都有,虽然少了后世大家喜闻乐见的喜剧节目,总的来说这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春节联欢晚会,还是让与会观看的所有人看的津津有味,沉迷其中。

  除了杨士奇这些阁部大臣们,其他诸如农、工、商、学生、老兵这些代表们,以往的几十年哪有机会或者说资格欣赏到这些歌舞表演呢?

  商人们不敢看,非商人看不起。

  朱棣就坐在杨士奇的身边,两人一样看得有滋有味,不时也会客气的报以热烈的掌声。

  “看看现在过得生活,再想想孤小时候,真真是天壤之别,如坠梦中啊。”

  台上唱完了一出元杂剧《窦娥冤》,台下的朱棣便感慨了这么一句。

  “孤小时候想吃苹果,都得大哥找父皇去要才能要来,后来父皇征方国珍的时候,就想吃都吃不上了。”

  说完,朱棣自己都笑了起来:“再看看现在,苹果五十文一斤,跟肉价差不太多,寻常百姓想吃也能买的起,孤府上去采买回来就跟孤说,都要排队了。”

  “现在的日子好过,说明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杨士奇舒心一笑,右手随着曲牌轻轻拍着大腿:“我刚录进士那年,满脑子都想着当官,但实际上呢,我们那一届入翰林的都不知道所谓的官到底该怎么当,后来一年年的走过来,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学什么就学什么,没想过这些年转头回看,还真侥幸出了点成绩。”

  朱棣默默的点了几下头,看着台上就出了神。

  若是自己做皇帝,能比自己这个侄子做的好吗?

  这个问题朱棣想了十几年,倒不是心里还有什么非分之想,这只是他作为一个大丈夫的不服气。

  刚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朱棣还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到今天,朱棣心里只剩下苦涩了。

  “要给大哥做,估计也缔造不出今天这盛世。”

  不知道为什么,朱棣突然觉得,自己大哥走的早貌似也不算什么坏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身后不远处坐着的朱文奎兄弟俩,也在低声交流着。

  “大哥此番能在南京待多久?”

  “初六就回凤阳。”

  朱文圻跳了跳眉头:“才这么几天,一年没回来了,不多陪陪母后吗。”

  “为兄也想啊。”

  朱文奎愁眉苦脸的挤出一丝笑,靠在椅背上看着戏台出神。

  “凤阳的事千头万缕,一时半会处理不好,实在是走不开。”

  倒是朱文圻机灵,闻言马上反问:“徐王府给大哥添麻烦了?”

  “谈不上添麻烦。”朱文奎微微摇头,微叹了一口气:“就是为了淮泗漕运的事,想开挖一条支流出来,最短的渠线正好要经过他们家的田亩,开挖就要拆地,赔偿款谈不拢。

  一家人狮子大开口,一亩地问我要一百两,整整比市价翻了好几倍,算算三千亩地就是三十万,我哪有那么多冤枉钱给他们。”

  “惯得他们。”

  朱文圻冷哼一声:“不愿意就强拆,通渠利凤阳全府几十万百姓,岂可为他们一家迁就。”

  这回答说的朱文奎哑然失笑。

  “哪有不愿意迁就强拆的道理,这不成土匪做派了。”

  “谁让他们狮子大开口在先的。”

  朱文圻闷闷的说了一句,而后却是眼睛一亮:“大哥,我这倒有一个主意,要不要试试?”

  “是吗。”朱文奎来了兴致:“说说看。”

  朱文圻便凑近朱文奎身旁,小声嘀咕道:“你把这事说给全凤阳的老百姓都知道,就说通了渠之后,前三年不收漕引的费用,调度用船的钱凤阳府衙来承担。”

  这一下,让朱文奎坐僵了。

  “你这是打算鼓动老百姓找徐王府的麻烦?”

  “话不能这么说。”

  朱文圻嘿嘿一笑:“我们只是给一个政策出来而已,老百姓干什么事都是老百姓自己的选择,要是出了夜闯徐王府甚至是其他不法的行为,该抓就抓,该判就判呗。”

  舞台之上,《梧桐雨》打了急点,唐明皇被逼无奈,挥泪缢杀杨贵妃。

  第四百六十七章:大明科学院

  时隔近两个多月,朱允炆总算是在正月底回到了南京城,回京的动静没有搞太大,接驾的人群中,只有内阁五名阁臣罢了。

  “转罢年的时候,朕在北平就看到了内阁的行文,实物税废除了是吧。”

  驾辂之内,朱允炆跟五名阁臣同车而行,坐在首座拿着杨士奇带来的一摞奏本,一边翻看一边说道。

  几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杨士奇,后者苦笑,硬着头皮应道:“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是臣一力推行的。”

  “废了就废了吧。”

  朱允炆微微抬头,报以和煦的微笑:“杨阁老不用如此谨慎,内阁决断天下政务,有些改革方面的事拿政策天经地义,不用事事跟朕通气。”

  内阁早晚要换届,总不能一届届换上来的全是傀儡人,啥事没有主心骨,全指望朱允炆这个皇帝给出主意,那朱允炆还要内阁做什么,干脆自己一个人全包下来算了。

  “设置阁部会议的目的,就是希望内阁能跟各部一起商量国策,只要大家都觉得可行,那就完全可以放开手去试,后面出了问题咱们可以在调控整改。”

  朱允炆一个奏本接一个奏本的看下去,直到看到新年大宴的相关留档时笑了出来。

  “团拜会?春节联欢晚会?”

  朱允炆拿起奏本,失笑不已:“这许不忌提出来的还真是够有想法。”

  几人都跟着朱允炆一道哈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朱允炆就愣住了。

  自己跟许不忌俩人,到底谁才是穿越者?

  “初四的时候,臣等以内阁的名义在东大礼堂为当年开国立功还活着的老兵举行了一次团拜会,邀请了各界代表参加,包括二皇子所在的湖畔学堂等学生会代表。”

  这接二连三蹦出来的新鲜却又熟悉的词汇让朱允炆头疼不已,挥手打断。

  “什么学生会?”

  “南京学生会。”

  解缙接了话茬解释道:“湖畔学院和南京大学联合搞起来的,由二皇子发起和领导,代表全南京所有的学生。”

  “这小子。”

  朱允炆有些生气的一拍桌子:“学生就是学生,好好上学才是他们的任务,文圻这小子天天脑袋里就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自家两个儿子都干了哪些事,为什么干这些事,朱允炆打眼一扫心里就明白的一清二楚,新年大宴,朱文圻一看就是不甘心自家大哥能参加,所以才搞出来的这么一出。

  鼓动学生、利用学生。

  这孩子真他妈是玩政治的一把好手。

  学生会这种存在,实际上就是把政治和官僚主义带进校园,一些不良之风、鸡鸣狗盗的歪风邪气也会随之进入,但朱允炆并不打算把它取缔掉。

  学生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校园这个象牙塔内吧。

  早晚都会接触社会,早经历一点洗礼,总比小白一个进入社会遭受到真正毒打要强得多。

  翻完全部的奏疏,朱允炆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这心也就宽了下来。

  “朕这次北上,有劳诸位留京操持了。”

  “陛下言重,臣等分内之事。”

  几人连称不敢。

  车辂一路驶进皇宫,朱允炆也从车上走了下来,迎面感受着江南早春的微风,心情很是舒畅:“还是南京好啊,朕在漠庭,那朔风就跟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本来朕长的就不好看,一脸还刮的都是裂口。”

  几人都忍俊不禁的憋起笑来。

  “对了,莫成回来了没有。”

  杨士奇赶忙应声:“莫司丞年关前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他的蒸汽司,连新年大宴都没有参加。”

  “他就是根木头。”

  朱允炆哈哈一笑:“把他召来,朕跟他商量点事。”

  几人便知道这是皇帝在下逐客令,当即也不多在耽搁,把朱允炆送进乾清宫后便纷纷告辞。

  “朕先泡个澡,回头莫成来了,让他等朕一会。”

  旅途劳顿,朱允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快散了架,一入乾清宫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阵药浴,出尽了身上的乏子。

  等出来的时候,莫成都在殿中有等了好一阵。

  一看到朱允炆,莫成当即就要站起来,被朱允炆手势拦下。

  “你这木头就别杵着了,还是坐着看起来舒服些。”

  莫成被说的赧然挠头。

  “不知陛下召臣来,所谓何事。”

  “朕准备给你找个媳妇。”朱允炆严肃道。

  直把莫成吓了一跳,当场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连连摆手:“臣不用,臣家里贱内甚是贤惠,臣不需再娶。”

  朱允炆失笑,抬手指着莫成:“你啊你,朕找你除了为蒸汽机的事,还能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给你说个媳妇啊,朕到现在还没有儿媳妇,为了儿子的事发愁呢。”

  皇帝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涮人了。

  莫成闹了个红脸,讪讪的坐回原位,心情还有一些小失落。

  一看他这幅德行,朱允炆就知道自己要是想开玩笑,实不该找莫成这么一个闷葫芦,只好开门见山的说起正事来。

  “为了蒸汽机的发展能够快速些,朕打算把蒸汽司从工部拆分出来,包括工部其他各司研发的匠户小组都拆离出来,组建一个科学院,你来做院长,如何?”

  拆分工部成立科学院的想法,朱允炆也是在看到蒸汽机后想到的,将来工部的职责将只保留工事上的任务。

  修堤开渠、修路架桥。

  关于研发和攀爬科技树这种任务,工部就没必要一把抓了。

  术业有专攻,胡子眉毛一把抓,工部尚书也未必管的过来,万一将来再出现外行指导内行的事,平白闹出笑话。

  对朱允炆这个想法和提议,莫成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脱离工部这个政务部门,专心司职搞研究发明可谓是正合他心意。

  “臣没有异议,谢陛下恩。”

  “品轶就取消了,不过有新的职级待遇。”

  朱允炆给了一个大致的想法:“包括以后选录进科学院的匠户也别叫匠户了,古人先贤一出点名就自封名家,你们以后就叫科学家,听着比匠户、匠工啥的好多了。”

  左右无非一个名称代号,莫成对此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你做第一任院长,评定个首席大科学家啥的职级,这个你自己取名吧,待遇对比正一品。”

  待遇对比正一品?

  莫成当即摇头摆手:“陛下如此恩厚,臣愧不敢受啊。”

  哪有给工匠对标首辅待遇的,这要让杨士奇知道了,心里会不会膈应。

  “这算什么恩厚。”

  朱允炆一瞪眼:“你把蒸汽机搞出来了,对咱们整个大明的助力比朕这个皇帝还重要,朕想了两个月都没想好怎么赏你,这正一品的俸禄你先领着,回头朕寻思不行给你封点啥,你想要公还是侯。”

  公、侯?

  莫成当场傻了眼。

  第四百六十八章:此子类我

  木讷的莫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心鼓捣出来的蒸汽机,会有一天给自己带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正一品的俸禄待遇,唾手可得的公侯尊位。

  为了一个国公衔,马大军打了十几年的仗,前后创下的战果之巨,青史罕见才换来。

  而永城侯薛恪海外前后灭了十几个国家,到现在都还只是一个侯,足可见大明此时爵位之尊崇珍稀。

  “贵爵不能封,只能封流爵。”

  虽说皇帝愿意给的只是一代而终的流爵,那也是莫成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的。

  最后,在莫成的再三推辞下,朱允炆许下了一个侯爵,具体的封号还没想好,让莫成回去等信,啥时候科学院挂牌成立了,这个封号就给送过去。

  送走了莫成,朱允炆这脸色顿时一变,稍显愠怒:“去湖畔学院把文圻给朕叫回来。”

  这小子,玩的是越来越跑偏了。

  也没让朱允炆等太久,看两个奏本的功夫,朱文圻就已是脚步匆匆的跑了回来,一跨过门槛当头就看到朱允炆那张暗蕴怒气的脸,吓得心头一凛,远远跪在地上叩首。

  “父皇圣躬安。”

  “你爹好的很,起来吧。”

  朱允炆站起身,拾级而下走到朱文圻面前,将一份奏本拍到后者的胸膛处。

  “朕才离京两个月,你就玩出那么多花花肠子,弄的什么狗屁学生会,你想干什么。”

  一听说的是这事,朱文圻虽说心紧,但面上丝毫没有惶恐,镇定自若的说道:“回父皇话,国庆当日,内阁要办团拜会,儿臣思及老兵于我大明之意义,深觉此事可以振奋我大明尚武精神。

  学生乃国之未来,学生热血膺胸总好过纸短情长,所以才倡导此事,旨在为鼓励学生拥戴英雄,凝聚为国而战的意志精神。”

  满嘴锦绣,一腔忠义。

  朱允炆盯着自己这个儿子看了半天,终究还是生不出什么气来,伸出手又放了下来,冷哼一声:“就算这事你有理,凤阳徐王府的事你怎么解释。”

  这下可把朱文圻吓的一哆嗦。

  “凤阳闹得跟一锅热粥似的,老百姓堵在徐王府的门口,骂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差点没把徐王府给拆了!

  朕几个外表舅堵着朕的圣驾哭的那叫一个凄惨,说什么,徐王爵已经无嗣而终,徐王府也没有必要保留了,希望朕能允他们给卖掉,你不是主意多吗,你给朕出个主意,卖还是不卖。”

  这话说的朱文圻额头见汗,嗫嚅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你啊你。”

  朱允炆手指在朱文圻小脑门上点了好几下:“你大哥在凤阳做知府,他有多大本事就办多大的事,哪里需要你给他出主意,你把你自己理弄好就成。”

  知子莫若父,自己这个儿子心里都有什么鬼主意,朱允炆门清。

  朱文圻被训得唯诺应是,马上表态道:“儿臣这便去退出那学生会,不,儿臣直接解散了。”

  正转身的朱允炆身子顿了一下,一抬手:“算了,留着吧,哪有刚弄起来就散伙的道理,而且你说的也有道理,认真培养学生怎么都是一件好事。”

  坐回高高在上的金椅,朱允炆继续埋头于案牍之间,沉声道:“这样吧,二月初二是个好日子,你召集一下你那所谓的学生会,包括南京大学的学生,都赶去东街大礼堂,朕跟你们这群学生好好聊聊。”

  “是,谨遵父皇谕。”

  朱文圻忙不迭的点头,而后偷瞄了一眼朱允炆,拱手道:“父皇先忙,儿臣告退。”

  “嗯。”

  等脚步声渐行渐远,朱允炆才放下笔,捧着茶笑了起来。

  “老二类我啊。”

  一旁的双喜微微吃了一惊,这个评语可不得了,要是说与让外人听到,估计就该多想了。

  “不过这小子虽然聪明,就是心思不在正道上。”

  朱允炆先夸后贬,脸上的笑意也就一瞬:“为争而争,就属于旁门左道了,到底说道本质上,出发点还是得先为百姓想、为民生计才是正途,整天到晚组织这个、团结那个,拉出来的势力没有根基不过镜花水月罢了。”

  “二皇子还小,等将来也跟大皇子那般下派地方,切身感受到重任在肩的压力后,想必会有所改变的。”

  双喜倒是替朱文圻说了句好话,末了话头一转又不解起来:“陛下怎么想起来要去见这么群半大不大的学生了。”

  一个学生会,又不是能够左右朝局的浙党、江西党,用得着皇帝亲自出面吗。

  太过重视了一些。

  “老二虽然出发点动机不纯,到底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朱允炆感慨了一句:“学生很重要,学生就是幼苗,根不正就容易长歪,朕怕老二带不好给带歪了,湖畔学院和南京大学,将来都是咱们大明的社稷栋梁,朕得给他们扶正咯。”

  “那奴婢这就派人去知会一声通政司,让其拟稿?”

  这个提议让朱允炆很不服气的一瞪眼:“怎么着,朕说话的水平很次吗,你啥时候见朕参会用过稿子。”

  只有脱稿的讲话才是最有感情也是最容易调动听众感情的。

  朱允炆的不服气让双喜失笑,嘴里连连告罪,但那副神情,显然是默许了朱允炆方才的话。

  “朕水平真的很差?”

  朱允炆纠结起来,再去看桌面上的奏本,那一字字的古风雅韵顿时让朱允炆自惭形秽。

  “说话就说话,搞的那么文绉绉干什么,直白简练点不好吗,非搞这些古言古语。”

  嘴里念叨着,朱允炆的眼神就瞄向了桌案上摆放的《诗经》和《楚辞》,将《诗经》抽出来,朱允炆随手翻开一半,只读了两句就晕头转向起来。

  “这字怎么读?”

  “这句什么意思?”

  “算了,朕不看了。”

  把书放回原处,朱允炆自言自语道:“文化水平低怎么了,朕又不是宋徽宗,他文化水平是高,那顶什么用,当皇帝又不是当文学家。”

  快到不惑之年的朱允炆,在这个时候,却活生生的像个文盲无赖。

  双喜却跟着开心不已还频频出言附和,主仆两人颇合神韵,都开怀大笑起来。

  这份开心一直持续到杨士奇的到来。

  秉政内阁十二年的江西党党魁,来致辞呈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学生与大明

  当朱允炆从杨士奇的口中得知后者要辞去内阁首辅之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说实话,朱允炆并不喜欢杨士奇这个人,因为他太聪明了。

  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个聪明的丞相,即使他的能力非常强。

  不过朱允炆从来没想过去罢黜杨士奇,因为有一个杨士奇在内阁里,他这个皇帝可以省下太多的心。

  可以离京、可以罢朝。

  大明的内阁制度绝对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政治制度,即使放到后现代来看,你也根本挑不出太多的毛病来,只是或许会有些制约皇权。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朝,大明非但没乱,反而自上到下的井井有条,这就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官僚-社会管理制度下的优越性。

  而眼下朱允炆的内阁会存在制约皇权的可能性吗。

  谁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杨士奇给解缙说的话是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内阁首辅,继续坐这个位子下去就有些不知好歹了,这种说法骗骗解缙还行,到了朱允炆这,君臣二人都早已相知相熟。

  朱允炆不怕杨士奇继续专政下去,哪怕让杨士奇在做十年二十年,别说当面动摇朱允炆至高无上的帝统,哪怕是一张朱允炆的画像,都能压的杨士奇喘不过气。

  真正让杨士奇担心的,是怕朱允炆的身体熬不过他。

  司马乱曹能够成功的绝大部分原因就在于司马懿这个老不死的太能活了。

  谁知道朱允炆万一哪天脑子想不开,一操心自己的身后事,学一回太祖皇帝,先把仍旧活跃在政坛的杨士奇来次诛满门,你让杨士奇上哪哭去。

  现在急流勇退,将来身后可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没道理去赌那个未知的未来,死则死已不说还遗臭万年那就没必要了。

  “阁老先坐,双喜上茶。”

  这是朱允炆第一次直唤杨士奇阁老而不在前面加上姓氏,这让杨士奇受宠若惊。

  “阁老为什么一定要辞官回乡呢。”

  “时过境迁,山河大世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明了。”

  杨士奇坐下来,身子对着朱允炆的方向微倾,恭谨的回应道:“年关前,夏维喆跟户部做出了我大明乃至整个明联的财政表,仅我大明岁入便高达一亿八千万,这还没有加上自印度输送进来的近六十万斤黄金。

  明联各国落实改制,军改裁汰了近一百万军队,节省军费、军备近三千万,这笔银子总参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臣在年底的阁部会议上审定皇明三十六年的财政支出,按照陛下要求的赤字支出法案,需要在皇明三十六年一年花出去两亿八千万,臣无能,想遍了所有的办法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地方的发展越来越快,王雨森当初要搞包产到户,鼓励以村为主体自主分包生产,按照多奖少补的政策刺激百姓发展副业,当时这个政策臣甚至不懂该如何给王雨森出主意。

  全国各地关乎发展的奏本,府县送到省里,布政使司不懂就递给臣,结果臣也不懂。

  陛下,眼下我大明已不是唐宋可比的了,这个家让臣当的心力交瘁,惭愧不已,所以臣请辞,退位让贤。”

  十年殖民,顶的上百年积蓄。

  这是当年东印度公司十年收入报表递进国内后的感慨。

  也助推了约翰牛用三十年时间,完成了人类五百年都未必能达到的生产力飞跃。

  眼下的大明就属于典型的久贫乍富,而且富到了杨士奇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花这些钱。

  一年花两亿八千万是什么概念?

  洪武朝三十一年的现银收入全部加起来都没有八千万!

  银行总行金库里堆放的黄金、银官锭恍若小山,看管的部队从最初三个百户所变成现在两个千户所。

  杨士奇的压力太大了。

  做丞相是为人臣的毕生理想,但掌控一个如此巨大的国家做丞相,那其中真的是冷暖自知。

  面对着杨士奇的抱怨,朱允炆笑了,起身拾级而下,坐到了杨士奇的身边,近距离的笑话道。

  “朕还当阁老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坚持致仕呢,原来这么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花钱算什么棘手的难题,朕让莫成去搭了一个科学院,那地方烧钱烧的最狠,不知道怎么花,就把预算全扔进去烧呗。”

  杨士奇苦笑,知道这是朱允炆随便给出的一个玩笑主意。

  “朕知道阁老在想什么。”

  朱允炆拍了拍杨士奇的小臂:“说实话,朕很多时候也累,不知道能够引领我大明走到哪一步,又或者还能不能领的动。

  但天下七千多万百姓相信朕可以做到,也都在等着朕做到,朕不敢停啊,阁老不仅仅是朕的肱骨大臣,也是大明社稷的栋梁之才。

  就当为了天下的百姓,阁老再做几年吧,等三五结束之后,阁老再退。”

  皇帝都把社稷苍生搬了出来做挽留,杨士奇犹豫再三,还是艰难开口婉拒:“陛下隆恩厚爱,臣愧不敢当,但臣确实常感能力有限。”

  “改革不能激进,这话当年还是阁老您给朕说的。”

  朱允炆突然开口,替杨士奇回忆道:“十五年前,朕上位之初,欲大刀阔斧改革朝政、地方,阁老您给朕写了一道劝本,痛陈利弊把朕拦了下来。

  今天,我大明虽然日新月异,但改革还是不应激进,一切求稳,天下没人比阁老你更适合坐宫文华。

  夏元吉是财政一把好手,他不适合做首辅,若是高炽做首辅,四叔一定会退,朕马上要跟帖木儿开战,四叔不能离开。

  解大绅朕就不提了,水平太差。

  其他还有谁能补进内阁做首辅呢?

  许不忌倒是甚通朕心,但他比朕还激进,他要是做了内阁首辅,朕都怕三五年之后这江山,连朕自己都看不懂了。

  严震直再过两年岁数就要到线退了,也不能选擢,思来想去,阁老再辛苦辛苦吧,给个几年时间等朕为阁老选好接棒者。”

  话让朱允炆说到这个份上,杨士奇彻底没了脾气,感动的站起身,深揖一礼:“臣,必不敢辜负圣恩。”

  总算是把杨士奇留了下来,朱允炆的心情也是极其复杂,起身扶起杨士奇,郑重道:“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安抚住了杨士奇之后,朱允炆便开口询问道。

  “朕打算将解缙调离内阁,加封其为翰林院首席院士,领正一品衔,专司领导《建文大典》、《建文实录》等著编修总裁的工作。

  成立大明繁荣民生生产指导署,原陕甘退耕督办专员的邝奕和来做署理大臣,应天府尹王雨森任署理副大臣兼任应天府尹,两人分别为正二品和从二品衔。

  吏部尚书许不忌升任大学士,仍兼吏部尚书职务,阁老意下如何?”

  为了给杨士奇寻找接班人,大明的政治体系要全面变动,官员的提拔安排也要提上日程。

  大家排队上位,一步步锻炼提拔。

  杨士奇思忖了一阵,点头:“可行,许不忌和王雨森的能力朝堂有目共睹,如此提拔合乎情理。”

  “那便如此定了吧。”

  说做就做,朱允炆当即就喝了一声拟诏,将这几道人事任命定了下来。

  如此一番妥当安排之后,杨士奇也算踏实了下来,告辞离开。

  目送着杨士奇离开,朱允炆摇头叹了口气,还是双喜问了一句。

  “杨阁老致仕辞呈,且允且不允,陛下何故叹气。”

  “朕叹的是杨士奇心思太重了。”

  朱允炆甩头苦笑:“他既怕朕,又怕他自己,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早不是当年那个激进大胆,力主办了郑沂反诗案的杨士奇了。”

  虽然朱允炆把杨士奇留了下来,但随着杨士奇进宫又入宫加上几道任命诏书,大明上层官场的震动还是巨大的。

  最难受的当然是解缙这位大学子了,他的大学士头衔没了,也不再是大明的内阁阁臣,这对于解缙来说想要接受显然是有点困难的。

  心里不知道骂了杨士奇多少遍。

  当初说要辞官的是你,又不是我,怎么闹了一圈下来,你内阁首辅继续当着,我莫名其妙的被扔到翰林院去了?

  有这么坑自己兄弟的吗!

  说好的江西党一家亲,你这位党魁还能亲手把我给送出了政治核心圈。

  就解缙这点觉悟,杨士奇都懒得跟他多解释。

  朝堂的波澜变动丝毫没有影响到朱允炆,即使这事涉及到了几名一二品的顶级大员。

  现在的朱允炆,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

  二月初二,在东长安街的大礼堂,朱允炆出席参加了这第一届大明学生代表大会。

  近千名南京学生起身,向着缓缓走往礼台金椅的明联皇帝朱允炆疯狂的拍着手掌。

  如潮的掌声,在朱允炆抬手下压的那一刻又瞬间褪去。

  上千双充满了尊敬和狂热爱戴的目光盯着朱允炆,而后者,也并没有急着落座,而是站在台边,静静的看着这上千张年轻的脸庞。

  “今天在这里,没有皇帝朱允炆。”

  朱允炆开口的第一句话先拿掉了自己皇帝的身份,也为这堂大会定了一个基调。

  “在这里站着的,只是一个三十六岁的而立中年,在人生生命的道路上,我显然比你们多走了许多年,或许比你们的父亲还要大,所以,接下来出自我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从事皇帝工作十几年的中年男人对你们这群孩子的寄语。”

  面对学生,朱允炆的心情总是相当的轻松愉快,这大概是每一个人骨子里都有的好为人师基因的影响在作祟。

  “站在我这里看到的,是你们眼神中的狂热与尊敬。站在你们那里看到的是明联的皇帝朱允炆,所以我知道,你们所有对未来的一切美好渴求,都希望通过得到皇帝的肯定这一方式而实现。”

  朱允炆在讲,学生们在听,大礼堂内只回荡着朱允炆一个人的声音,看台下,即使是坐在正中位置的朱文圻,此刻看向他爹的眼神里,一样恍若有星星般熠熠生辉。

  “你们的身份是学生不是政客,所以,你们对于未来的美好渴求,对于如何实现人生抱负和证明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不应该如此的狭隘。

  今日的大明很大,能给你们提供的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一样巨大,大世、朝堂、乡野都是你们可以留下身影和人生痕迹的舞台。

  我想你们也听说了,一个叫做大明科学院的新机构正在筹备,即将挂牌成立,这些年,我们见到的许多新奇的物件,享受到的便捷的通途、大桥,看到的书籍,都是出自这群新命名为科学家的手,是他们创新的技术带来的这一切变革。

  一支支往来的商队,海面上一艘艘满载货物的海船,将咱们大明、整个明联、南洋诸国各种产出往来输送,民生之繁荣多姿青史未见。

  这些都是变革的成果,是人力自行创造出来的,不是什么承天之恩。

  今天你们来到这里以及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你们成立学生会的目的和我做大明皇帝的目的是共通的,那就是想要帮助大明,我们的国家变得更加强大。

  你们南京学生会的宗旨说的没错,强国首要强思想,而强思想首先强学生,也就是你们首先要做到思想强大,你们才能变得强大,大明才能强大。

  故今日大明之盛、未来大明之盛不在他人,亦不在我,全在你们,全在大明学生之肩。

  学生智则国智、学生强则国强、学生进步则国进步、学生轩昂则国轩昂。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社稷河山,与天不老!英哉我大明学生,与国无疆!”

  礼堂内,再次爆发如潮般炸裂的掌声。

  而在这持续数分钟之久的掌声逝去后,朱允炆神情肃然,沉声说道。

  “你们所见,终归你们。你们,才是未来;你们,就是大明!”

  狂热的气氛充满了整个礼堂,在这汪洋浪潮之中,朱文圻知道,跟自己的父亲比起来,他。

  差的太远太远!

  第四百七十章:南华建国(上)

  经过几个月若火如荼的筹备,大明科学院总算是挂牌宣布成立,大量原属工部的匠人被剥离出来,摇身一变拥有了新的名字:‘科学家’。

  也在这一天,朱允炆虽然人没有到,但一封加封莫成兴国侯的诏书和一枚一等匠心勋章却送了过去,这便足以使本就喜庆的气氛更加热烈许多。

  而真正点燃现场,让整个大明科学院乃至所有观礼之人震骇的,则是朱允炆亲笔提的一句赐字。

  “国士无双”!

  这句肯定带来的荣耀使得莫成成为了建文朝享受此誉的第一人。

  文至杨士奇,武至朱棣。

  这两人从来没被朱允炆用这四个字肯定过。

  莫成险些当场哭成一个泪人。

  什么是奇技淫巧,又什么叫旁门左道?

  昔有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莫成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便决意全力以赴的投入到改良蒸汽机的研发工作之中。

  “想尽一切办法,克服一切困难,早日实现以蒸汽替代战马,推动车辂。”

  当初朱允炆在山西问的那个问题,殷切念及的想法成了莫成的目标,这是后者决心对朱允炆如此厚爱想到的唯一回报。

  而对于朱允炆来说,还真没有急切的想要看到这一回报。

  统一全世界这种想法都是朱允炆十几年前时候才去惦记的了,现在的他更务实,也知道,将大明放到正确的道路上,基于正确的制度,几百年后,他的后代可以实现,自己能够看到与看不到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不想统一全世界,但起码将明联囊括整个亚洲却是朱允炆此生为自己定下的必须实现的目标。

  铁木真都差点能够做到的事情,朱允炆相信自己也一定能够做到。

  而拦在大明眼前唯一的拦路虎,只有一个帖木儿汗国。

  “阿拉伯港口周遭的相应补给基站已经建好,最多可以向两万人的队伍提供物资支援。”

  随着远洋贸易船队赶到南京的多哈再一次见到了朱允炆。

  “辛苦了。”

  朱允炆含笑着点头,侧首看向坐在多哈对面陪同的郑和:“如此一来,我大明的船队马上就可以挂帆远洋了。”

  君臣二人都挺开心,不过多哈显然没心情关心这件事,他更关心朱允炆许诺的黄金。

  “放心,朕的国库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派人去交割。”

  得到这个答复的多哈瞬间喜笑颜开,有些坐不住的就想要告辞离开,被朱允炆喊住。

  “朕还有一个交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多哈的身子僵住,脸上挤出一次笑容:“尊敬的大皇帝陛下,如果还是为了征伐帖木儿汗国的事情,请原谅我以及阿拉伯诸部实在无能为力。”

  “不不不。”

  朱允炆摇手,轻昂脑袋睥睨着多哈:“朕的明联,有几百万军队,一个小小的帖木儿,不需要你们的支持。

  朕想知道,这两年帖木儿汗国国内的情况怎么样,沙哈鲁又在忙着做什么。

  这个情报,朕愿意支付一万斤的黄金来换取。”

  一万斤黄金只换一个情报。

  这毫无疑问是天价了。

  多哈的眼神里流露出贪婪和心动,虽然还有几丝犹豫但很快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帖木儿汗国此刻的局势很乱,超高的赋税使得西部几个城邦纷纷在闹独立,连我们阿拉伯的商人现在都无法顺利的抵达撒马尔罕。

  还有,去年年底的时候,沙哈鲁希望从我们这里买两万成熟的马穆鲁克,但这个数量太过于庞大我们只提供了四分之一。

  年初,北阿非利亚和东欧罗巴的奴隶贸易往来密集,沙哈鲁不仅买奴隶,还从我们阿拉伯其他几部大商人那里买了将近一万匹的战马。”

  这份情报让朱允炆的笑容更加灿烂:“朕对这个情报非常的满意,一万斤黄金朕马上批条子你可以领走。”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慷慨与富有令我折服。”

  有钱赚,多哈笑的更加谄媚。

  而一拿到朱允炆的批条,多哈又一次起身告辞,兴高采烈的就要离开。

  “郑和替朕送送。”

  闻言,郑和的心中便明白,皇帝这也是在向自己下逐客令,当即告退,陪着多哈离开谨身殿。

  目视着两人离开,朱允炆马上便召了朱棣,开门见山的说道。

  “全面进攻帖木儿汗国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后者这会还正纳闷皇帝急召的缘由是什么呢,这话可把他说的大吃一惊。

  见朱棣不太明白,朱允炆便把刚才多哈提供的情报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后加上了自己的分析:“买奴隶买战马,这是在补充军队的力量,但之前朕问过多哈,帖木儿买奴隶一般买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买回去自己培养和洗礼。

  这一次,沙哈鲁却选择直接买已经相对成熟的,可以直接披挂上阵做即战力的奴隶军,说明他爹给他留下的国家根基已然不稳。

  沙哈鲁需要军队来镇压地方各城邦的叛乱,以及对那些不愿意承担高额税收的反对势力进行清算。

  内忧已经出现,再面对外患的话,沙哈鲁能够拿出手应付的军事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趁他病要他命。

  战机已经来了,需要大明做的,就是牢牢的把握住这次战机,并且将战机顺利的变成战果。

  “这幅地图是我大明的疆域图。”

  两人在武英殿环殿移动着,朱允炆在大明疆域图的面前停下脚步,一根玉石做成的指挥棒点在东察合台汗国那一块。

  “少了这,朕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收复汉唐旧土,西域该回来了。”

  乌斯藏早多少年就设了都司,虽说大明从未向乌斯藏派过一支军队、一个官员,那里一直是完完全全的自治,但到底每一任法王都是跪在朱允炆脚下受的敕封。

  名义上,乌斯藏永远都是大明的乌斯藏。

  “解决东察合台不难。”

  朱棣对此早有腹稿:“当年要不是沙哈鲁强插一手的援助,老六早把他给灭了。一旦西北集团军出河西走廊,沿途必望风披靡。

  眼下,西南明联几个国家的军队改制即将完成,马大军手里有四五十万的各国青壮军,先打下喀布尔,断了帖木儿汗国东南经济重镇支援,两相夹击,加上他们西部城邦叛乱,这场仗有的打,也能力争全胜。”

  “指挥作战的事,四叔自己拿主意吧。”

  朱允炆并不打算跟朱棣一起商量指挥打仗的事情,他压根没这个水平,很干脆的做起甩手掌柜来,而是问了朱棣这么一个问题。

  “四叔你说,朕打算让帖木儿汗国改信印度教,你觉得有希望吗。”

  想把帖木儿汗国囊括进明联体系,第一步就是变更帖木儿汗国的宗教信仰。

  这个问题倒是让朱棣有些始料未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作何答复。

  “陛下,臣对此也不甚了解,一时半会不太好说。”

  朱棣又不信宗教,哪里知道改变一个宗教的信仰对于一个信众来说,到底难不难。

  “那四叔给马大军发军令的时候加一句,攻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试试看,有多少人愿意改信印度教的。”

  朱允炆这句话朱棣第一时间就明悟过来。

  发给马大军?

  马大军是何许人,那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屠夫,印度四十家突厥贵族家族,除了投降的,哪还有一个活下来的活人。

  这封军令发到这位的手上,不愿意改变信仰的人还有什么好下场?

  朱允炆多次在内阁中提出的所谓金铁主义,遵循的就是一个基本准则。

  先谈谈,不能谈再打,打不服的就杀。

  但具体怎么谈,谈什么自然是大明说了算。

  “割让撒马尔罕和喀布尔给大明,帖木儿汗国将宗教改为印度教是和谈基础,这两项沙哈鲁不同意的话,那就一定要打,直至打到他同意为止。”

  朱允炆负着手继续走动,朱棣跟在身旁亦步亦趋,附和着。

  “阿拉伯的港口已经准备好了,郑和马上就会再次下西洋,在他回来之前,朕就要解决掉这个横亘东西之间的绊脚石,为重开甚至建设一条更通畅的新丝绸之路而夯实好基础。”

  朱允炆不关心战争,也从没在乎过战争,只不过他要实现的政治目的需要战争的辅助。

  “臣这即刻便下去拟定作战计划。”

  朱棣也不多做停留,当下就抱拳告退,朱允炆送了两步到殿门处,又交代了几句便目送着朱棣的离开。

  转身,蹙着眉头走到殿中巨大的沙盘旁,双喜跟着也没看明白朱允炆在看什么。

  看了没多久,殿外走进来一个小宦官报信。

  “陛下,永城侯薛恪求见。”

  原闽浙水师指挥使,眼下明联的海军总指挥。

  朱允炆抬头怔了一下,随后勾了勾手:“让他过来吧。”

  小宦官离开没多时,一身武官袍服裹带的薛恪就匆匆走了进来,朱允炆眼尖,一眼先看到了薛恪手里捏着的一封书信。

  两道红翎插着,是为四百里加急。

  大明海事什么时候还能出直得加急的情况了。

  “陛下,巨港的梁道义来的信,他要建国!”

  第四百七十一章:南华建国(中)

  薛恪口中说起的梁道义这个名字是谁,这可能会让人有些陌生的感觉,实际上,梁道义这个人跟大明的渊源并不深,但他的大哥梁道明跟大明,或者说跟郑和的渊源却已经有十几年之久了。

  梁道明是南迁至巨港的汉人,巨港就是现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这梁道明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南宋末年的战乱,崖山蹈海的前后时期,大量广东和福建地区的百姓纷纷乘船南逃,因为能有资格乘巨船难逃活着抵达东南亚地区的基本都是豪富之家,所以往往带有很多的家丁护卫以及配备简单的武器。

  这批南逃的汉人多数在巨港扎下了根,经过几十年跟土著之间的争夺,渐渐发展起自己的势力也拥有了相对可以繁衍的空间。

  时间一久,就会有自己的势力,而这个势力的头领就是梁道义的大哥梁道明。

  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郑和第一次下南洋的时候,船队途径巨港时与梁道明相恶,并剿灭了梁道明的势力,随后成立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旧港宣慰司,而旧港宣慰司的第一任宣慰使叫做施进卿,也是当地的华人势力之一的首领。

  而在旧港宣慰司成立的前后,梁道明势力覆灭之后,他的头号大将陈祖义成为了南洋当时历史上一个很出名的大海盗。

  在这个时空,朱允炆在对待南洋和梁道明等南洋汉人的问题上跟朱棣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法,旧港宣慰司并没有成立,梁道明也并没有担任过任何大明官方的职务。

  但是朱允炆这么多年却一直在扶持这些南洋汉人。

  早在第一次薛恪领军征南洋的时候,楚王朱桢的儿子朱有爋随军,当时朱允炆就两人如何处理南洋诸国的问题上做出过指示,那就是剿灭掉东南亚几十个国家中凡是抗拒大明的敌对国。

  拉拢团结愿意亲近大明的国家,重点扶持梁道明这种同根同源的汉人势力,并且尽力将他们整合成为一个整体。

  巨港的汉人很多,而且汉人天生就有那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习惯,所以分裂的势力很多,梁道明、施进卿都是其一,朱允炆选了梁道明这个有点像明末海盗王郑芝龙一般匪气十足的人物。

  因为他更容易成事。

  为了扶持梁道明,除了一些物资上的输送支持以外,闽浙水师还留下过几百名百户、总旗、小旗等基层军官,组织起了一支军事教导骨干军官团,为梁道明的势力锻炼精兵。

  加上几乎以廉价出售的各种武器,梁道明的势力发展的极为迅猛,已经不再只是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巨港,而是辐散到大半个南洋,也就是所谓的整个东南亚地区。

  梁道明去世后,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弟弟梁道义接了班,也全面接管梁道明留下的势力。

  朱允炆拿过薛恪手里的信,逐字逐句的看了下来,良久后开怀大笑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梁道义,颇有雄心啊。”

  没曾想,梁道义接班后的第一个狂想,竟然是在东南亚建立另一个属于华夏的国度。

  相比起朱允炆的开怀大笑,一旁站着的薛恪则是大惑不解。

  “陛下,我大明经营南洋以多年,包括这梁道义势力的许多中坚也是我大明一手培养出来的,又同根同源都是汉家后裔,何必建国,不若并下置省。”

  “不不不。”

  朱允炆连连摆手:“梁道义确要建国不假,不过也说了希望加入明联,只要能够愿意加入明联的,没必要全部纳下来置省。”

  一个国家加入明联,不仅要交出军事权、教育权和外交权,每年还要承担一笔不菲的财政支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不如成为大明一个省呢。

  而对于大明,对于朱允炆来说,这种国家更让他省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科技力的进步,明联对明联内非大明的各个国家的汉化工作会持续深入,早晚有一天,这些国家终归会成为明联的一部分。

  “给梁道义回信,朕邀请他来南京,就建国之事朕与他一道商议一下。”

  等薛恪领命离开之后,朱允炆在殿内不停的击节叫好,兴奋的连连走动,这番作态,属实让双喜大惑不解。

  “一个南洋海外的落难之民要建国,皇爷怎至于如此欢喜。”

  虽然疑惑,但朱允炆开心,双喜也就跟着开心,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开心啥。

  “你来看这幅地图。”

  朱允炆走到全殿最大那张寰宇堪舆图之前,拿起教鞭点在东南亚群岛的位置之上。

  “梁道义要在这里建国并且加入明联,朕得帮他啊,帮他把南洋诸国全部灭完。”

  说着,朱允炆便拿起代表明联的红色小标签,贴到东南亚那一片各个大小不一的疆域上。

  负手挺立,再看向这地图,朱允炆就不禁喜笑颜开起来。

  明联已经囊括了整个东亚、东北亚、南亚和印度次大陆,如果再拿下东南亚的话,整个亚洲这片广袤无垠的疆域和数之不尽的资源盛地,都将属于大明了。

  还剩下哪些负隅顽抗的不化分子呢?

  帖木儿、日本!

  只剩下这两个相对独立的国体了。

  前者因为宗教崇奉的原因,跟朱允炆的理想国天然是冲突和势如水火两不相容的,战争是唯一解决的途径。

  至于后者。

  朱允炆看着地图上一大片壮丽殷红色渲染的东方,孤零零悬在大海上的日本,插着足利幕府的旗帜笑了起来。

  十几年,足利幕府从来没有停止过向大明派遣使团,甚至随着工商联的成立,足利幕府甚至不惜大价钱支持日本商人笼络泉州海商和皇商,企图换来几句支持的话,试探朱允炆的口气,让日本可以有机会成为大明的附臣国。

  这些使节和说情客,都被礼部很礼貌的赶了出去。

  “是该解决这个地方了。”

  朱允炆抱着膀子注目了许久,才挑眉笑了起来,喃喃道。

  “等东南亚并入明联,就该全部办掉,亚洲只会是大明的亚洲,每一寸土地,每一尺海洋。哪怕是一口空气,都是朕降下的恩赏。”

  第四百七十二章:南华建国(下)

  微泛秋意的南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即使已经到了临近傍晚的时间,大街上肩踵而行的百姓也是密密麻麻,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店铺开的琳琅满目,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公子小姐们。

  虽然人很多,但宽敞的道路之上却行踪杳然,除了偶尔一两个需要横穿街道抵达另一边的店铺才会出现在这条路上,更多的人宁愿挤得磨磨蹭蹭,也只能恪守着所谓的‘行运规则’走在道路两侧的窄道上。

  中心道路是留给快马和马车的,因此也被老百姓称之为‘马路’,而马路两侧的窄道只允许行人通行,因此称之为‘人行道’。

  在两侧人行道并行的道路中,每隔一百丈会有允许通行的区域喷上醒目的白漆,与深色的柏油路相异,形似斑马身上的条纹,故称‘斑马线’。

  在南京的城市规划过程中,王雨森是下了大功夫的,行人禁止横穿马路,只能走斑马线过道,否则被马车或奔马撞到的话,骑手不会承担任何的责任。

  同样的道理,一旦马车或奔马撞进人行道,那骑手就基本完蛋了。

  惊马撞死行人的话,骑手往往会面临十年以上的牢狱之灾,而如果骑手是喝了酒的情况下纵马伤人,基本就是死刑了。

  王雨森的大力整顿,使得南京的行运情况大为改善,以往那种走到哪里都水泄不通,马车经常迟缓不前的情况不复存在,而且各种游商小贩也几乎都集中在人行道的两旁,不会出现堵塞交通的情况。

  这对于保护百姓也是利政,南京毕竟是大明的首都,经常会接到各省各地军政要件,四百里以上加急的情况下,讯骑哪还有闲心管人多人少,勒马等老百姓慢慢走。要是八百里那就更要命,讯卒往往都是直接撞,被撞死的不仅活该倒霉,家属还得把马钱给赔了。

  而在现在的南京,这种情况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看着身旁驰骋而过的马车,再看看自己眼前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潮,请假从学院里跑出来的朱文圻就烦躁的很,他本来也是想坐马车出来的,但他的车辂在宫内,要是回宫的话,就被他爹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自家老爹?

  朱文圻扭头看向自己身边这位一脸娇羞的小姑娘,就嘿嘿傻笑起来。

  未出阁的姑娘基本不会在外面抛头露面那都是老黄历了,也是程朱理学下僵化的男女大防,魏晋时期,别说大姑娘小媳妇满大街乱跑了,同性恋都蔚然成风。

  中国人实际并不保守,时间越往前推移越开放,嫪毐因为能以阳器转车轮,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从而成为咸阳城内少妇们的梦中情人,足可见一般。

  宋朝之后,男女大防的壁垒越垒越高,鸿沟越来越宽,到了元明更一发不可收拾,等裹小脚的习俗再开始成为主流之后,那男女之间就更不可逾越了。

  以至于清朝时还有一句‘奸出妇人口’的名言。

  大明律年年补充,许多道德上允许的事情已经不被法律允许了,比如将‘淫情荡妇’沉河这种习俗。

  女孩子夜会情郎,或者偷跑出府就成为所谓的荡妇,从而被家父沉河这种事,你只要敢做官府不拦着你,反正事后国法无情,你还是跑不掉一个杀人罪。

  这也间接的帮助女性的地位提高,使得越来越多小情郎、小闺女有了接触的机会和暗生情愫的感情培养基础。

  被发现了,大不了回家挨顿揍呗。

  只要别闹出婚前有孕这种丑闻,克制住心里长的杂草,那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天色快晚了,我得回家了。”

  逛了两条街,小姑娘也是走累了,鼻尖微微带着汗珠,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朱文圻又羞的赶紧低下,俩手扥着衣角磨蹭手指。

  “啊。”

  朱文圻挠挠后脑勺:“前面有家烤鸭店挺不错的,要不咱们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不行。”

  小姑娘嘴里说着拒绝,但眼神里的憧憬还是把她出卖的一干二净。

  朱文圻也是脸皮厚,虽然没敢去抓姑娘的手,但还是催促着“走吧”,身子就开始当前为小姑娘开起了道。

  俩人磨蹭着向烤鸭店走,到了门口,姑娘显然又犹豫起来,迟迟没敢迈步。

  “进去啊。”

  朱文圻有些抓耳挠腮的急躁:“来都来到了,尝尝呗,我后面几天要忙着准备结业考试,可就没时间再跑出来了。”

  姑娘轻咬嘴唇,莲步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顿了能有那么几秒后转身就走。

  “晚了等我爹回家发现我偷跑出来,就全完了。”

  朱文圻有些不爽的摸了摸鼻尖,但也没有多强求,只好跟上去履行着自己的护卫职责,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多时候还都是朱文圻再说,小姑娘往往只是嗯哦两字。

  走到斑马线的位置,俩人刚打算穿过马路,几名缇骑已经驰骋而来,封住通口,身后一排马车开始经过。

  每辆马车的车辕都插着立旗。

  “礼部国宾司。”

  “锦衣卫南京千户所。”

  “海军长江防务衙门。”

  “梁。”

  尤其是插着梁字旗帜的马车,简约却不简单,因为它是六马并驱。

  这是明联与盟国国王才有资格享受的规格,全大明只有杨士奇和朱棣是朱允炆特批才能够享受。

  “好大的阵仗。”

  “这个梁是谁啊,哪里来的番邦国王?”

  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基本都有些见识,所以一眼就能从马车的仪仗和护卫规格来判断出马车内宾客的身份地位。

  这话传进朱文圻的耳朵里,也是身边佳人作伴,当即便扬声道。

  “巨港的梁道义,在南洋诸国那一片,也是咱们汉裔子孙。”

  朱文圻的声音不仅身旁的老百姓们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堪堪擦肩而过的几辆马车也听得清清楚楚。

  几辆马车的车帘都掀了起来。

  “放肆,敢径呼国宾尊讳。”

  礼部马车旁并行一名七品官员寻声看向朱文圻,刚训斥完自己也愣住了。

  朱文圻脾气大,哪能受这种气,刚打算反骂回去,却发现自己身边的佳人扭头就跑,当下也顾不到反唇相讥了,赶紧拔腿追上,只留下一句话。

  “你才是放肆,等小哥忙完回头就扒了你的皮。”

  俩小家伙一前一后追跑进人潮之中,礼部车厢内的官员探出脑袋来:“老陆,你发什么愣呢,走吧。”

  “是。”

  叫老陆的中年官员回过神来,扬声唱了一句:“车队不停,抓紧先将国宾送至国宾馆落跸。”

  说完自己念叨了一句。

  “刚才那个是我闺女?”

  第四百七十三章:南华王梁道义

  “臣,巨港梁道义,参见吾皇万岁。”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朝日映照下金碧辉煌的奉天殿,梁道义这位南洋华裔首领,用上最谦卑的姿态对朱允炆行了朝拜大礼。

  “跪拜礼在大明已经废除了,你见朕不用如此,起来坐吧。”

  “谢圣恩。”

  又是恭敬的叩了一记首,梁道义这才敢站起身来。

  他的身高要比朱允炆高出不少,四十多岁的岁数但身体却极其强壮,虎背熊腰的,由内而外无时不在散发着悍勇之气。

  这大概就是一代开创之主和承继之主的区别,梁道义毕竟是跟着他哥梁道明一起打江山打过来的,刀光剑影杀了几十年,身上难免会有着匪气和杀气。

  跟梁道义比起来,朱允炆就显得平平无奇许多,随着岁数的渐长和沉淀,现在的朱允炆身上亲和力反而占的比重更多,这大概就是人气势的一种改变。

  慎怒、慎罚、慎杀。

  这也就使得朱允炆洗尽了君王的霸道,像十几年前刚诛孔家满门那阵,走路带的都是满满血腥味。

  “你的信朕看过了。”

  等梁道义坐下来,朱允炆才开口说道:“你想要建国的想法,朕很支持,大胆去做,有什么地方需要朕和大明提供帮助的地方就尽管提,同为炎黄后裔,不分彼此。”

  对此,梁道义自然是不住的欠身道谢。

  就在建国这件事情上,梁道义自己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很,从自家大哥手里接过的南洋江山,说不想当开国之君那是胡扯,哪个男人没有野心啊。

  但是南洋军中的大明将士实在是太多了,虽然这些以教官身份充任军官的闽浙水师骨干,现在大多也都在南洋成家落了户,但梁道义心里也不算多么踏实。

  加上闽浙水师的强大,给梁道义的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几百艘福船,上千门重炮。

  自己要是贸然在南洋建国,那么在作为炎黄正统的大明眼里,是不是就成了割据作乱的叛臣贼子?

  当皇帝固然是好事,但要只当上几天就带着全家赴黄泉路就没必要了。

  这也是朱允炆的邀请一到巨港,梁道义就火急火燎受召而来的原因。

  海船进入泉州港靠岸,梁道义心中的惶恐便更甚了许多。

  富庶无比的泉州、恍若天国般有序、繁华的南京城,这两座城市是梁道义连梦都梦不出来的。

  东京梦华录里的汴梁,可能也就如此了吧。

  “你不用那么紧张。”

  朱允炆温言道,还抬手虚压了几下:“你们梁家在巨港经营了几代,这才有了今天的气候,当年你们这些游子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我们这些祖地之人并未能够给你们予以支持。

  那些年,你们也很难吧。

  今朝你们成了事,浴血奋战为身处异国他乡的胞亲开辟了生存的空间,朕和大明,没道理将你们所有的成果据为己有,那就不讲道理了。”

  温和的宽慰和保证让梁道义这个粗狂汉子微微有些眼热,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三十多岁的朱允炆面前,自己竟然有一种面对父亲的感觉。

  “朕在听薛恪说你要建国的消息之后,就说过,要帮助你将南洋所有的国家都灭掉,为你的建国扫清一切阻碍,稳住你梁家的江山社稷。”

  梁道义直接从椅子上站起,一头抢在地上,泣声道。

  “君父厚爱,臣愧不敢当,南洋诸事,仰赖君父多年恩助,杀身难报,此间之事岂可厚颜再请。”

  “应该的。”

  朱允炆走下御阶扶起梁道义,在后者宽厚结实的肩头拍了拍。

  “崖山蹈海一百多年了,你们这些游子能有今朝光景,得吃多少苦啊,还好中原神州总算是驱逐鞑虏,光复炎黄。

  主家既然恢复了元气,自然要对你们多多帮扶,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听令便是。”

  梁道义抱拳躬身,低垂着脑袋:“一切听凭君父圣裁,臣与百万南洋之民,愿为君父赴汤蹈海。”

  “坐坐坐。”

  朱允炆把着梁道义的手臂,俩人坐了个近便,等双喜捧着茶水、点心的走过来,朱允炆请了一句,又激动的梁道义面红耳赤。

  “既然要建国,总要有个名字。”

  朱允炆啜茶下口,问道:“有想好吗?”

  这个问题能看出来梁道义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支吾了一阵后说道:“臣这边才疏学浅,故这些时日来迟迟没有定下。

  倒是臣这边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文书给臣建议,叫南汉。”

  南汉?

  朱允炆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头,沉吟之后摇头。

  “不妥。”

  见朱允炆不愿意,梁道义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当下便紧张开口:“聆请陛下赐名。”

  “当年南渡之人不仅是咱们汉人,也有广东福建的客族,以汉为名过于狭隘了,都是炎黄后裔,华夏儿女,就叫南华吧。”

  朱允炆并不喜欢南汉这个名字,更不可能喜欢翰林院给提供的主意。

  翰林院给提供的名字更难听,竟然叫南明?

  大明什么时候亡的国?

  “名字左右一个意义,重要的还是国体、制度和发展。”

  朱允炆向梁道义传授着治国之道:“你和你大哥都算是武将,这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啊。

  南洋经过这一百多年的发展,咱们炎黄后裔也有大几十万了,要发展要民生,不能整日靠海吃海,想着打渔度日就这么过活。”

  “君父教诲的极是。”

  梁道义很是谦逊的连连点头,跟他昨日进城时看到的南京相比,南洋不比茅厕好多少,他当然不会自大的认为他会比朱允炆更懂治国。

  “国体方面,臣斗胆僭越,欲领南华王。”

  称帝开朝这事梁道义是打死不敢想,包括内阁给朱允炆的意见也是如此。

  既然梁道义要加入明联,他就只能自降一级做国王,不能当皇帝。

  他没有资格跟朱允炆并肩,南洋也没有资格跟中原本土同级。

  “嗯,可以。”

  朱允炆颔首,允了下来。

  “南华的发展可以参照大明,朕给你批个条子,你去内阁和各部多走动学习一下,可以仿建相应的司理衙门,如果充官的人手一时不足,朕给你调一批过去,要尽快建一所南华大学出来,可以帮你培养些人才。

  至于口粮的问题你不用操心,南洋几个港口泉州海商一直都是免费用的,从今天开始你向征使用费,钱你让他们用粮食折抵。

  口粮充足,加上你们的人口也不多,教育跟得上发展就会快的多,朕想过个十几年,南洋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如此一番谆谆教导自然又让梁道义感动不已,咽声致谢。

  “行了,朕今天不多留你,你在南京城也玩几天,到时候朕让内阁好好跟你交流一下建国的后续之事。”

  朱允炆起身,也引得梁道义慌忙站起。

  “你先去吧,朕这边事情还有很多需要处理的。”

  “臣告退。”

  等梁道义离开之后,朱允炆才舒心一笑,对双喜说道。

  “事实证明,咱们炎黄子孙走到哪里都是龙,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下,梁道明、梁道义兄弟俩几十年能打下这片事业确实不得了啊。”

  “都是仰赖皇爷的恩德罢了。”

  双喜捧了一句:“苍生万物沐皇恩得茁生,没有皇爷您,哪有今日之南洋。”

  “你啊。”

  朱允炆手指点了两下,失笑不已。

  第四百七十四章:疯狂进步的黎明前夕(上)

  虽然南京很繁华,梁道义也很想在南京城里好好玩几天,但实际上他在跟内阁碰过面,并且带着随从参加过一次阁部会议后,就匆匆离开了南京,乘上返回巨港的海船。

  到底还是建国的事要紧。

  跟着梁道义一起走的还有薛恪,后者是挂帅出征,大军已经在泉州港、新竹两地集结完毕,只等薛恪一到,大明的煊赫王师就会展开征程,以武力平勘南洋诸国,为梁道义的南华建国扫除障碍。

  “南华事毕,大军与梁道义的军队合兵一处,直接北上日本,朕只看捷报。”

  朱允炆和总参的军令传达到了薛恪的手里,具体的指挥事宜,朱允炆和朱棣就不会再过多操心和干涉了。

  俩人也没有时间来关心征伐一个小小的日本能否成功这种事。

  大明国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二五计划的收官!

  随着各省主官和各地都司改制后的集团军指挥使入京,朱允炆已经列席参加了三四次位于东长安街上大礼堂的各种大会,每次都从早上坐到晚上。

  二五的成绩单相当亮眼,完全超出了当年制定计划时的要求,甚至将实际成绩拔高了好几倍,这其中助推大明二五计划顺利成功的主要功臣,自然是印度。

  “自从《明印协定》签署以及印度加入明联以来,三年间向大明提供劳工二百四十余万,粮食四亿七千八百万石,金一百一十万斤,诸余银、铁、铜、煤不计其数。”

  户部设置在印度的度支司是全明联最大的度支司,足足有近一千五百多度支郎,要不然都根本点不过来如此海量的各种物资,为了从印度将这些物资输送进本土,朝廷向沿海的商会不知道租赁了多少船次的海船。

  广东商会向珠江港下的造船订单,一口气就是整整两百艘。

  资本推动发展,大明的航海业之发达,海船数之巨,早已是建文元年的二十余倍。

  古词百舸争流别说对标泉州港,就连台北的新竹港都日行船数千之巨。

  有时候朱允炆跑去龙江船厂视察海船下水的时候都会感慨一句。

  “大航海时代,开启了。”

  船多物资多,需要的人力装卸就多,沿海各省都没等到朝廷的退耕指令,就已经完成了转产和社会形态转变。

  谁还靠种地过日子啊。

  老百姓把地一卖,凑点钱买一台多娇机,妇女就在家织布成衣,男人在外面干干力工或找点别的生计,两口子的日子不比地里刨食好多了。

  “泉州去年一年,城郊野外一共有一百六十七个村庄的里正户册取消。”

  新的福建布政使在大会上扬眉吐气的进行着成绩汇报:“全福建,超过三百个村庄,两万多户十万多人从城郊野外搬迁进入府城寻求新的活计,泉州户册丁口从五年前的四十三万到今朝,变成了七十万!

  去年一年,泉州各界共缴实税银四百五十八万两,商税一千二百六十万两,总生产价值六千七百万两,占福建全省六成半。”

  总生产价值,也就是所谓的国民生产总值,耳熟能详的GDP。

  福建一省的生产总值算是破了亿,毕竟税都收了三千多万。

  大明全国的税计才两个亿,福建一省就占了七分之一。

  “除了生产总值的飙升,腐败也没少涨吧。”

  杨士奇审议着福建交上来的汇报,合上本子问道:“去年福建银行放贷放出去了三个多亿,都察院在这里面查处的相关贪污、受贿、回扣案件竟然高达一百多起,你们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做什么吃的?”

  这番毫不留情的当面训斥和质问,让福建一众参会官员无不冷汗涔涔,支吾难言。

  “不要一来南京做汇报,就报喜不报忧,出成绩是应该的,不出成绩要你们这些做官的干什么?朝廷给你们俸禄干什么?”

  新任的大学士许不忌说起话来比杨士奇可难听的多了,敲着桌子直接劈头盖脸说到脸上。

  “去年泉州大搞新城建,为了容纳乡村郊野的百姓入城,仿效广东建新楼,到处拆迁到处盖,房价飙涨、四处强拆,出现流血案件三十多起,致死致伤人数竟然高达七十人!

  商人跋扈、执法放肆、强权霸道,你们现在还有脸拿着这份成绩单来南京冠冕堂皇的汇报,伸手要功?看看这份奏本吧,字里行间流了多少血,藏着多少冤魂!”

  说道最后,许不忌更是拍了桌子,连旁边的杨士奇都吓了一跳。

  福建布政使的额角止不住的流汗,但他不敢擦,许不忌可还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务呢,他怕自己一动,官帽子就飞了。

  “都是底下横行枉法,布政使司对这些不法分子都已经绳之以法了,前后抓捕三百多人,经大理寺核查后,执行了一百七十人次的死刑,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大明律严苛,贪污和受贿的数额虽然比起洪武年标线高了不少,但也绝不能超过职级俸禄的两倍。

  超过了就是人头落地。

  剥皮实草倒是没了。

  标线是高了,但大明也不是洪武年的大明啊,福建巨富之省,往来金钱之巨堪称海量,一亿两亿的已经不算是什么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了。

  这也就导致因为触犯国法而被砍头的官员数量飙升。

  “别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下面人的身上,你们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没有履行好监管职责、领导职责、警醒职责,是要负有领导责任的。”

  许不忌前面骂的凶,到这里也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所以今年的吏察,福建一省四品以上的主官,全部评劣。”

  这一下,福建所有官员的脸色都苦不堪言,甚者更是险些委屈的哭出来。

  吏部吏察,优良次劣四个等级。

  评优最好,一年内会安排晋升,良就算是过关,三年内基本都会有晋升的机会。

  次那就完了,不仅取消晋升的机会,下一年如果还是次或者劣的话,直接黜落滚回家种地。

  评劣就意味仕途到顶,第二年如果不能评优抵消,哪怕是良也没用,这辈子都不会考虑提拔了,而一旦后续仕途中,有哪怕一次次级或者劣级评价,就直接罢官开除。

  严苛的吏察加上都察院开始着手推行的巡查制度,也让大明眼下的各省官场开始出现了一些风言风语。

  “以前是民不聊生,现在是官不聊生。”

  但对这种消极的不满,许不忌向来都是不屑一顾,在吏部开会的时候更是直接给各省清吏司主官如此说。

  “他们只要不愿意干都可以辞官啊。”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这些官一边骂着,一边更加努力的投入进工作之中。

  在大明,只要能当官,哪怕再怎么不好当都有人打破脑袋的想干。

  官本位几千年的国家,做官永远比做民好。

  哪怕这个官每天要吃草挤奶,那都是最体面的职务。

  福建的官员灰溜溜下了汇报台,紧跟着就是其余各省的主官,朱允炆则坐在台下一直静静的听着,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国家的一切到今天都已经步入正轨了,发展、建设、监督和规范化都在这条正轨之上,用不到他事无巨细的时刻提防跑偏。

  内阁几人,个个也都是能臣贤相,大明这盘棋,这几个人完全有能力把控的住。

  审议各省成绩汇报的大会连着持续了两天才算结束,各省基本都被许不忌骂过,有的骂的轻一点,有的就骂的狠一点。

  但骂归骂,到底是自己家的孩子,打完了棍子总还是要给一块甜枣吃的。

  夏元吉代表内阁,在大会上向朱允炆这位皇帝提出了一个呈请。

  “二次加俸!”

  有鉴于大明今日的发展加之实物税的取消,现行的建文元年颁行的官员职级俸禄显然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所以希望可以加俸。

  这件事早在大会召开之前,内阁已经跟朱允炆汇报过,所以后者倒也不意外,等夏元吉讲清楚各品轶新定的俸禄之后,很痛快的就批了下来。

  仍旧是九品十八级,不过鉴于眼下大明新的署衙较多,定级不明确的情况,也在这一次加俸的呈请中一并明确了出来。

  “正一品品轶,三殿大学士、总参谋长、五军府五名左都督、工商大臣、翰林院首席院士兼院正、科学院首席院士兼院正共十二人,领年俸八千两。

  从一品品轶,大学士衔、副总参谋长、五军府五名右都督、工商副大臣、御前司总管共十人,领年俸七千两。

  正二品品轶,各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总参谋府左参谋长、五军府五名左都指挥佥事、大明银行总行行长、翰林院副、科学院副、工商联明确职级的执事,领年俸五千两。

  从二品品轶,各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大理寺副官、总参谋府右参谋长、五军府五名右都指挥佥事、大明银行总行副行长、工商联明确职级的执事,领年俸四千五百两。

  正三品品轶,地方官员和中央直属机构官员,领年俸四千两。

  从三品品轶,领年俸三千五百两。

  正四品品轶,领年俸三千两。

  从四品品轶,领年俸两千五百两。

  正五品品轶,领年俸两千两。

  从五品品轶,领年俸一千七百两。

  正六品品轶,领年俸一千四百两。

  从六品品轶,领年俸一千一百两。

  正七品品轶,领年俸八百两。

  从七品品轶,领年俸五百两。

  正八品品轶,领年俸三百两。

  从八品品轶,领年俸二百五十两。

  正九品品轶,领年俸二百两。

  从九品品轶,领年俸一百八十两。

  各中央直属部衙公员,未定级的年俸为一百两。各地方公员,未定级的年俸为五十到八十两。

  应天府、广州、泉州、北平府、凤阳府明确定级为正三品,泉州、广州划属为内阁直辖府。

  地方上知州、中知州、下知州及上县、中县、下县等按照丁口田亩多寡分而定级的一律取消,行政区域级别垂直为省、府、县、乡、村五级。

  左布政使为正三品、右布政使为从三品;知府为正五品、同知为从五品;县令正六品、补录主簿等分管不同权属的县衙官员为县副,定从六品;乡正里官为正八品、副则从八品;村长、宗老等自选推荐的没有品轶,但可以根据村赋之多寡,给付比例的例银充做俸禄。

  中央各部行政垂直管辖,职级为部、司、处、科。

  内阁置部、各省至司、各府置处、各县置科。

  主官职级对比前者领降一品,司正为四品、处正为六品、科正七品。”

  大明的行政职级改制完成后,杨士奇也接了话,以明联皇帝委任的政务署理大臣的身份宣布,明联外交部、总参谋部、教育部及各集团军主官的新定职级俸禄。

  一份差事,两份俸禄。

  在这份新加俸禄的呈请中,获得最大利益的当然是内阁阁臣和同挂明联、大明两份差事的官员们,心里一算,哪个都笑开了花。

  年俸万两可就是数万石粮。

  不能拿大明的购买力对等换算成后世,这样的话计算的差错就大了太多。

  万两现银在大明可以买将近三万石粮食,也就是五百万斤左右,一斤粮食两块钱,这就高达一千万。

  但人不能光吃粮食不吃别的啊。

  水果、茶叶、娱乐、出行等生活其他的开销,大明眼下可比后世贵的多。

  一斤水果百十来文,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块钱左右,这可就贵了大好几十倍。

  朱允炆多次跟内阁提及过,等什么时候,水果的价格能降到二三十文的时候,那就说明真的进入盛世了。

  一个大明天下人在书里都没看到过,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盛世。

  “东京梦华录里的汴梁城也就如此,与我大明今日之南京不过伯仲之间,甚至已有力颓不逮之势,而内阁的计划,就是要在三五、四五的十年内,户户的衣食住行完全廉价化,酒楼、茶肆等可以说书听曲、娱乐消遣的地方遍地开花,说书、歌舞、唱曲等服务业繁荣起来,成为南京财政收入的新支柱。”

  许不忌在议定三五计划之前,先抛出了自己的狂想,如一个重磅炸弹般,惊得大会上下无一人不神情骇然。

  第四百七十五章:疯狂进步的黎明前夕(下)

  在议定三五计划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朱允炆自己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甚至自己都一度怀疑。

  比起许不忌来,到底谁是穿越者?

  这也太激进了吧。

  其实朱允炆自己知道,许不忌压根不是什么穿越者,因为像他这种思想激进和满脑子狂想的官员,在眼下的大明实在是太多了。

  虽然大多数都集中在中下层,但这可都是在后备的储备干部梯队当中。

  “既然眼下我大明的基础已经夯实好了,按部就班的发展就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按部就班又哪里来的今日的大明?”

  许不忌为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多娇机一台顶的上传统三十个妇女的手工产量,现在科学院在考虑能否将蒸汽机与纺纱机相结合,如果可行,出纱的效率甚至还会提高五到八倍。

  按部就班、按部就班,生产的速度已经注定,人力早晚会被机械力取代,社会的财富和获取财富的方式都在转移,继续固守眼前的一摊完全没有必要。

  既然朝廷有钱也不怕花钱,那三五计划中部分计划不妨大胆点,五年计划也不全是光定大目标,也是一种阶段性的总结和调控,等下一个五年,对错合适还可以拨乱反正的微调。

  错了搭点钱和资源,对了就是大发展、大进步。”

  内阁向大会进行三五计划的前瞻汇报,随后就是各部各衙门纷纷上台发表各自的看法观点、支持否定的态度。

  这里面支持力度最大的,便是刚刚履新大明银行总行行长的格里安奇。

  扶正一个洋鬼子做经济领域的一把手,朱允炆那是顶着巨大压力的,即使后者现在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拿着大明的户碟,思想上完全精明化。

  甚至多次公开宣扬。

  “希望大明的王师抵进地中海,吊死威尼斯总督!”

  格鲁吉亚的慈父都可以做苏联领袖,好比让一个交趾、乐浪人窃取了明联皇帝宝座,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在大明出现,不过念在格里安奇确实为大明的经济改革做出了突出贡献,这个任命,朱允炆还是力主定了下来。

  而且现在他户碟上的名字叫葛安。

  葛安操着一口纯正的官话,在会台上滔滔不绝的支持着内阁做出的三五计划前瞻汇报。

  “五年计划是大方向的制定,是按照国家发展过程中制定的阶段性政策,而在五年计划中,部分需要国家侧重的点要有倾斜政策的扶持。

  哪些区域的发展快了,超出了其他区域块的身位多,导致链接断裂或供销悬差,这个时候就需要政府出面来保证经济中需求和供给的相对平衡,稳定国家和国民的经济发展。

  自退耕以来,朝廷陆续推出了多项侧重政策,包括中央采购、刺激生产、多奖少补等多条扶持民间转产的行为,保障了百姓在初始离开土地,离开传统农耕生产的初期不会出现饿肚子、没钱赚等严重影响生活活计的大问题。

  稳定了粮价、物价、果蔬、日耗、衣物、煤铁资源等各区块之间价格的平衡与稳定,并仍在逐步实现低廉化。

  这就是适当财政刺激的优势和重要性所在,户部做赤字财政计划的目的,就在于部分经济领域不景气的时候,通过加大国家财政支出进行针对性扶持来保持该领域迅速发展并与其他领域之间的悬差消失,重新实现稳定。

  在国家的各领域趋近稳定后,我们需要加大发展速度、提高生产水平的时候,不能仅仅依靠科学院出新技术来实现这个目标,我们需要的是由朝廷出面,并由朝廷管控下的调整生产结构、促进生产回报,使国家内的生产单位有利可图而去参与进该生产领域中。

  由资本和需求刺激该领域的迅速发展,从而实现提高生产质量、技术进步和生产效率三大要求。

  三五计划的宏观政策是否真的现实与可行,就在于未来五年中,中枢与地方负责把控的朝廷机构及其官员是否真的吃透侧给政策的精髓,从而时刻进行微观调控。

  实现三五主计划的主力不是内阁、诸部司衙、地方省府、国家官员,而是侧给下影响到的每一个百姓,也就是劳动力和生产力,以及将他们组织在一起参与工作的劳动单位、生产单位。

  这些生产力是基础、从事生产的单位是场所、生产所需的技术是手段,而资金和政策就是将这三大块整合到一起的粘合剂。

  所以我认为,内阁做出的三五计划前瞻汇报是有希望实现的,大明银行会全程提供资金支持并进行严格管控,剩下的政策支持,就需要各部司衙、地方各省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政策支持了。”

  会场内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即使很多各省的官员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葛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觉得葛安很厉害的样子。

  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后,葛安向着台下的朱允炆鞠躬致意,随后便昂首挺胸的走下讲台,那副神气的样子倒是颇有现在大明官员的几分德行了。

  负责主持这次大会的是王雨森这位应天府尹,他等到葛安下台后才问道。

  “还有想要发表意见的吗。”

  好在这个会场不大,只有几百号人,要是乌泱泱坐个大几千的正大礼堂,估计王雨森的调门还得提高几个度。

  会场内一片安静,在葛安发表完这一大篇支持的长谈阔论后,大家伙也没有几个愿意走上舞台去发表反对意见的。

  毕竟就算持反对意见,也得能说出葛安这番高水平的对质理论才行。

  总不能跑台上撒泼打滚耍无赖不是。

  这个时候,一直坐着的朱允炆站了起来,他一起身,所有人都下意识跟着站起来。

  几百道目光跟着朱允炆一直到其移步讲台之上。

  王雨森恭谨的躬身致礼,随后快步退到一旁,让自己躲出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内。

  “既然没人说,那就朕说两句吧。”

  朱允炆面向会场众人,两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都坐下。”

  皇帝站着却让百官落座这种事,也就朱允炆能做出来了。

  等所有人躬身还礼惶恐坐下后,朱允炆才开口发表自己的看法。

  “三五计划目前还没出台,内阁今天做的是前瞻报告,说实话,这份报告,朕今天也是第一次得知,所以朕跟你们一样,被内阁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开口,朱允炆先拿内阁打了个趣,让台下杨士奇等人都一阵心慌,连连告罪,也让会场内气氛遽然轻松下来。

  “杨阁老做了前瞻汇报,许不忌附充了一下,大致讲了讲他们内阁打算制定的三五计划大概路线,总的来说呢就是两个字概括。

  激进!

  基础已经夯实好了,我们大明有吃不完的粮、花不完的钱,那下一步该怎么发展?

  军方像燕王他们,就光想着打仗,觉得国家到了这一步,不打仗该干什么?”

  会场内又是一片笑声。

  是啊,国家繁荣富庶之后,不就是应该追求开疆辟土了。

  打仗只是国家行为的一种,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种,如果朱允炆光想着打仗,从登基开始到今朝,就不会有明联,也不会有大明了。

  以传统的步骑兵为主力,想要打到阿拉伯需要多久?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估计都得三四年,更别说遇到些许阻力了。

  西北征察合台之战,打了四年连一寸土地都没拿下,再等灭掉帖木儿,快慢都得好几年,这么通算下来还得了?

  而刺激国家的发展,把这几年的时间用在发展上,那就算是想打到东非、东欧都容易了太多。

  “朕不喜欢激进的国家政策,但是许卿刚才说的话也有道理,激进与稳定是要看时代背景的,各行各业都在高速发展,这个时候如果政策温和就毫无疑问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慢是慢下来了,积极性和进步性也就没了,锐意进取和眼瞅就要腾飞的机会也失去了,利弊之间,咱们是管控者,要持之有度。

  在这份前瞻报告中,杨阁老的想法是宏观上的,比如税赋、人口的数量以及要建多少工厂、实现多少种类物资的价格回落,实现钢铁产量的规模达到多少。

  而许卿的想法呢,则是考虑侧重点的发展,比如提及的蒸汽纺纱、技术革命、产业转型,这就是微观政策。

  两点相合,中央提出,地方落实,朕觉得还是有可实施性的,当然,最终呢还是要听听地方的意见,内阁也要做好事前的调研准备,这一点上也是每五年召开一次大会的原因。

  不能贸然施政,也不能仓促行政。

  朕的态度就是如此,下一个议项吧。”

  朱允炆说完就径直走下会台,讲话虽然简短,但掌声可比之前每一次都热烈许多,直到朱允炆落了座,还在穹顶回响不绝。

  虽然皇帝的讲话并没有明确的语言表态是支持还是反对,但大家心里都听出了一个大概。

  朱允炆是肯定了内阁的前瞻报告,并且觉得具备一定的可实施性,下面需要的不过是各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反馈,从而使得内阁在接下来制定三五计划的时候做出相应的政策微调而已。

  凡是皇帝支持的,那当然是全大明所有人都要鼎力支持的。

  皇帝的意志即国家意志,为国家的发展奋斗而付出一切即是为皇帝付出一切。

  这可是新儒党和新学生会的纲领之一。

  “下一个议项。”

  王雨森打开手里的报告,看了一眼后说道:“经过调研,户部正式向内阁提出《关于大明国内若干物资物价根据不同地域生产水平力制定相关价格》的指导政策,下面由夏元吉阁老向与会众位同僚做报告,并由大理寺卿高肃随后汇报对于破坏指导物价、抬高或打压相应物资物价的处罚标准的相关法律条文。”

  经过长期的调研和准备,指导价政策总算是准备妥当,可以火热出炉接管市场随性规律,从而尽到稳定市场经济和民生经济的责任。

  朱允炆靠在自己专属的舒适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眼听着台上的滔滔不绝。

  指导价政策的出台,算是在稳定的地基外再装上一圈防护栏,彻底打稳大明的国家基础,保证将来无论到什么时候,民间经济都会给中央以反馈,从而使得中央有足够的时间来介入接管,遏制民生经济的崩坏速度,稳定住不出现大的乱子。

  有了这条政策的支持,大明就算是做好了飞跃式进步的所有准备。

  用几十年完成人类文明五百年的进步!

  想到这里,朱允炆也有些激动的睁开眼,看了一眼不远处聚精会神听着报告的许不忌随后又收回目光。

  大踏步的前进吧。

  朕的大明!

  第四百七十六章:芸芸众生(一)

  自打完成年终的结业考试之后,朱文圻这脸上就开始郁郁寡欢起来。

  在乾清宫里探过自家老爹几次口风,可是都没有得到什么回应,朱文圻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如何安排的。而其他的同学基本都开始履了职,再不济没法安排的也进了翰林院深造。成绩优异的更是直接外派出去干一县副职。

  没有工作安排对朱文圻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心里还不想离开南京呢。

  真正让朱文圻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已经一连十几天没有出过府门,这就让朱文圻的心里跟长了草一样,痒的那叫一个难受。

  “唉,事事不顺心啊。”

  百无聊赖的朱文圻只好天天往南京大学跑,所谓的南京学生会总部就设在南大里,他这个学生会会长就当是办公了。

  虽然并没有什么具体要做的事情。

  等他到的时候,南大显然正在上课,宽敞诺大的学校里除了一些读书声便是教师讲课的声音,几乎看不到人影,朱文圻径直走进属于学生会的驻地,屋内此时还有其他几个同学。

  大多岁数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

  “会长来了。”

  在朱文圻多次强烈的要求下,现在无论是学生会内的干事还是南大的学生,几乎没人称呼朱文圻作殿下,而是直接叫会长。

  还比说,朱文圻更喜欢后面的这个称呼。

  皇子只是他的身份,而学生会会长才是他现在重视的职务。

  “都没吃呢吧。”

  朱文圻俩手各拎着一个箱盒,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打开,飘香四溢。

  “都来吃点,成贤街的烤鸭,鼓楼的酥饼还有我打宫里带的甜粥、小菜,你们分了吃吧。”

  屋内顿时一片欢呼声,多都是岁数不大的小伙子,倒也都不跟朱文圻见外,也不因后者的身份而生疏远,一拥而上就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能有一顿免费的上佳伙食,谁还愿意去食堂吃大锅饭,虽说不用花钱,但到底吃的不可能尽如人意。

  “这几天就过年咯。”

  朱文圻仰面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又开始发呆起来。

  站在朱文圻旁边有一个小伙子,叫宁济,既是学生会的干事也是南大的学生,算是最早一批学生会成立初期时的元老,跟朱文圻关系也算近便,闻听此言手里拿着的酥饼就没往嘴里塞,说了一句。

  “明天南大就要放寒假,会里打算组织一次年前活动,顺道关心一下会里成员的学习成绩,毕竟等明年底,部分成员就要毕业分配进各署衙工作了。”

  考进南大,意味着就是准公员身份,连省考都不用参加,学成毕业直接分配。

  大学生在此时的大明来说,值钱啊。

  成绩特别优异的,还可以保送进翰林院深造,到时候再分配起点就会高很多,起码也能分到哪个县做个科官,不用从最基层的公员做起。

  “嗯,经费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朱文圻问了一句:“要是大家伙凑不够的话,差出的部分我来补上。”

  “够了够了。”

  一个负责度支的干事接了话茬:“除了同学们交的会费之外,前几天有个做盐引的浙江商人给赞助了一笔,不多,五百两倒也足够用很长时间了。”

  一个盐商给学生会送哪门子赞助?

  朱文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想做什么?”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五百两银子对朱文圻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要是对学生会里的学生来说,这可就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了。

  换成铜票,整整五十万呢!

  “按他的解释,他侄子就在咱们南大上学,希望能加入学生会,若是可以收纳进来的话,还有厚谢。”

  朱文圻顿时傻了眼。

  腐败的风,这就开始吹进草创不久的学生会了?

  “瞎胡闹!”

  没有过多的想法,朱文圻砰的一声拍在桌面上,站起来时面带怒容:“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受贿!”

  几名干事被吓得不清,手里的筷子也停了下来,屋内一片鸦雀无声。

  半晌后,宁济才支吾着开口道:“会长,大家伙也是觉得左右不过一个入会的名额,毕竟就算是学生自己交申请到审核处,只要能通过审核的话,招录进来也是应当,那这五百两就算是白送的。

  加上我们也不是什么公员,受贿属于职权犯罪,大家都是学生,也不算触犯大明律。”

  “你们,你们简直是愚蠢。”

  朱文圻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几个相熟的干事差点破口大骂。

  “你们是什么身份,是学生会各处的干事,将来一毕业这个履历就是你们的军功章,是可以帮助你们在仕途上前期走的顺利一些的助力。

  他的侄子想进学生会,为什么不直接打申请,还要绕这么一圈来送礼,明显是知道审核的部分条件无法达到,希望籍此来让你们在审核的时候高抬贵手。

  你们收了礼事不办,他一张扬出去,你们全都得被扫地出门,开除出会,甚至是开除学籍!

  想想吧,你们还是一群学生,就开始利用自己的部分影响力来收礼办事,传扬出去这是多么让天下人耻笑的政治丑闻,而一旦你们默认这个学生进会,将来等你们走上仕途的时候,这也是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小小年纪都开始收礼办事,做了官有了公权力,那还不贪污成风,以权谋私?谁还会相信你们,愿意提拔你们?你们这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短智,为了区区五百两,搭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前途!”

  几人全都吓傻了,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件区区小而不然的事情,背后竟然还藏着那么多的弯弯绕子。

  考上南大也还是学生,社会险恶,他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又哪里是一个走南闯北商人的对手。

  “那、现在该怎么办?”

  宁济有点麻爪,只好可怜巴巴的看向朱文圻,希望后者能来拿个主意。

  “还想什么呢,马上退回去然后告诉他,他要是敢不接,这钱就直接送到应天府报官!”

  朱文圻到底没下死手,真要把钱往应天府里一送,这事就闹大了,也无任何转圜余地。

  即使最后学生会的责任甩了出去,南京各界该怎么看学生会?

  真就两败俱伤。

  “你们啊,真不让我省心。”

  朱文圻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去:“贪污属职权犯罪不假,但这事办的真个追究起来,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一旦舆论哗然,都察院的职务犯罪调查司介入进南大校园,你们也一个都跑不掉,等着进刑部大牢吧。”

  众皆悚然。

  第四百七十七章:芸芸众生(二)

  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学生会出了这样的事情,朱文圻的心情难免恶劣许多,等傍晚吃完晚饭,南大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朱文圻也懒得那么早回宫,正好宁济邀请,朱文圻便干脆跟着后者到他家做了次客。

  宁济家住在城中心区,倒也临南大不远,要是住在城西的话,想要上学这出行费用就不菲了,需要乘坐那种可以容纳八人的双马驱动的公共马车。

  等到了临近的街巷,朱文圻把自己的车辂留在了巷子外,跟着宁济俩人步行回的家,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宿,推开两扇年久已经有些腐朽气味的木门,而这扇木门最显然的,还是中心区域用白漆画的一个圈。

  内里一个大大的拆字。

  城中旧城区改建的项目已经立了项,马上就要动迁盖新楼,释放土地占有区域,以此容纳更多的郊村百姓入城。

  推开门就是一个室内院子,很小也很简陋,没有什么太多其他的物件,也没有养什么鸡鸭之类的家禽。

  小院子连着几间厢房,宁济邀请朱文圻到正堂上座,一百多尺的正堂也就摆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而在靠近里屋的位置还有着一张低矮的案几,上面放有报纸。

  这还是朱文圻第一次来到这种环境,他也坐不住,就在这陋室里来回走动观瞧,也能隐约听到一阵织机的声音。

  “我母亲在里屋织纱。”

  宁济解释了一句:“我母亲是纱厂的女工,也买了一台纱机在家,下了工到家就会在家里自己做,每隔几天会有专人来收,卖点钱。”

  “令尊呢?”

  朱文圻坐到案几旁边的马扎上,抄过那份报纸看了起来,这是一份最新的求是报,标题就是醒目的一句。

  “二五计划总结大会即将在京召开。”

  这一期的底版还有应天府的行文,关于城中旧城区改造的相关政策内容和动迁补偿条款。

  “这个点,我父亲应该是去给人送煤球呢。”

  宁济拿了一盘有些粗糙的糕点放到案几上,又给朱文圻倒了一杯白水,而后陪坐到后者的身边介绍着自己家里的情况。

  “他白天跟人跑工地做工,晚上就拉一车煤去送煤球,过冬了嘛,天冷很多人不愿意出门去采买,我爹他送煤上门,能多赚两个跑腿钱。

  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在童学上学,入了冬来回上下学不方便就办了寄宿,虽然没有学费,但寄宿费得出。”

  朱文圻有些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宁济的话,因为他俩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俩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没多久,院子的门又响起,一个中年男子满身披霜的走了回来,他的脸冻得有些红,皮肤也有些寸烂,但整个人的精神头特别好,一进院子就吆喝起来。

  “婆娘、儿子,俺回来了。”

  喊着嚷着走进正堂,男子便看到了朱文圻,微微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更加热络三分。

  “哟,来同学了,你好你好。”

  俩小子都站了起来,朱文圻张张口,顿了一下后也笑了起来:“叔叔好。”

  “坐坐坐,别客气。”

  男子脱下身上的大衣,很是热情:“我去洗把手,哦对了你们吃饭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出门给你们买只烧鸡啥的。”

  “叔叔不用客气,我们已经在学校吃过了。”

  朱文圻回应道。

  等男人洗完手回来,朱文圻身边的宁济便介绍了一句:“爹,这是咱们南京学生会的朱会长。”

  男子错了下神,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会长啊,那应该也是个官吧。

  一念及此,男人瞥到朱文圻面前的白水,赶忙跑进里屋翻出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一个瓷杯泡上,端放到朱文圻的面前,搓手道:“您喝茶,有什么慢待的地方多见谅,俺们这地方简陋,让见笑了。”

  这下倒是让朱文圻有些坐立不安,赶紧起身连告不敢,一老一小俩人好一顿客套才算双双落座。

  “叔叔太见外了,我跟宁济是同学,又同在学生会工作,天天朝夕相处无异于手足兄弟,此番冒昧叨扰,往带了礼,倒是失了礼数,还望叔叔莫要见怪。”

  “不敢不敢。”

  俩人又磨叽了一番才算相互坐定,男人搓着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俺在家常听济儿说起他在学生会的事,这小子没个德行,怕是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的事。”

  朱文圻瞥了一眼宁济,算是知道后者并没有把自己皇子的身份说给他老爹知晓,这到还算不错。

  “宁济现在是学生会的组织干事,很多南京学生的活动都是他组织的,包括前几个月搞得南大运动会,有宁济在,我省了不少心。”

  “是吗,嘿嘿。”

  男子脸上笑的更灿烂了,再看向宁济的时候,一脸的赞许和骄傲。

  “刚才我俩还在这聊天聊到叔叔您呢。”

  朱文圻找着话题:“宁济说您晚上还在送煤,这数九寒冬的,挺不容易吧。”

  男人连连摆手:“轻松的很哩,跑个几步路,送百八十块煤球,就能多赚个七八十文,一个月下来又多增收好几两银子,拿来买两身冬天的棉衣都够了。

  加上俺白天跟人在工地做工,加一起一个月赚的钱,比以前种地那阵多了不知道几倍,这不马上过年了吗,俺明天就跑李屠夫那买两个腊肠,还能再买些肉骨和鱼,过个丰年了。”

  朱文圻听得频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么说起来,现在叔叔家这日子过的很不错呢。”

  “是哩。”

  男子憨厚一乐:“现在这日子,俺像济儿那么大的时候哪里敢想,莫说吃肉了,一年到头能吃一顿漂油腥子的菜汤都不得了,哪像现在,月月俺那小儿子回家的时候都能给他做一顿红烧肉吃。

  报纸上说得好,撸起袖子加油干,这日子总会越过越红火的。”

  这话说的朱文圻乐了起来:“叔叔这可不地道,宁济虽说现在大了,你也不能偏心幺儿啊。”

  男人挠头:“济儿争气考上了大学,平日里学校管饭都在学校里吃,说的顿顿也有肉,俺就想把钱存下来,等将来给济儿娶门媳妇。”

  俩小子都沉默了一阵,朱文圻叹了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叔叔也是操心的狠呐。”

  “应该的、应该的。”

  男人倒是说的简单:“他是俺儿子不是,再说了他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出了学校一身本事得好好报答皇上、报答朝廷那么多年的栽培大恩,哪能把心思放在这些琐碎事上,存钱娶媳妇啥的有俺呢。”

  看着眼前这个简单憨直的男人,朱文圻又想起了自己的老爹,心里一阵百感交集。

  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朱文圻转移了话题。

  “来前我看叔叔这门上喷了一个拆字,是要动迁了是吧。”

  一听说起动迁这事来,男人笑的更热烈了。

  “前两天刚签的字,估计过罢年能出了正月,就该拆了。”

  “拆迁款和迁后安置的条款都还合适吗。”

  “合适的很。”男人不迭的点头:“俺们家连院子一共一千六百尺,一比一的赔付,新楼盖好就搬进去,我打算选两间八百尺的,我跟婆娘带小儿子住,留一套给济儿将来成亲用。

  过渡的这段时间,衙门口也给了安置费,一尺地一年给十文钱,一千六百尺就是十六两银子,租房过日子啥的绰绰有余,还能剩不少呢。”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期,拆迁这种事总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事。

  朱文圻跟男人又聊了一阵,眼见天色已经很晚了,也不再多待,起身告辞。

  宁济父子俩一路送到门外,临走前朱文圻顿足扭头。

  “诶宁济,我差点给忘了,明天是明超联赛的冠军决赛,咱们去看吧。”

  宁济先是一阵向往,而后又犹豫起来。

  “这个……”

  看到宁济这番作态,朱文圻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一张冠军决赛的球票眼下都炒到了大几十两,别说宁济这种家庭了,就算搁一般的公员家里,也不能支持孩子去进行这么奢侈的消遣。

  “没事,你忘了我有专门的看球区,你跟我一道不用买票。”

  朱文圻大包大揽的包了下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叔叔,我先走了,您留步早点休息。”

  说完话,也不多做耽搁,挥手告别,一路出了胡同口,才钻身进了等候多时的厢车。

  夜幕下,几名游荡的汉子出现,护送着马车踏上返回皇宫的归途。

  第四百七十八章:芸芸众生(三)

  腊月二十五,对于全南京所有热爱足球运动的球迷来说是个大日子。

  皇明三十六年明超联赛冠军争夺战在这一天打响。

  对战双方的球队分别位列眼下积分榜的一二名,且悬殊仅有一分,谁赢谁就是本年度的超级联赛冠军,除了奖杯之外,还有足协主办方开出的巨额奖金。

  朱文圻觉得自己算是来得早了呢,结果发现等他到的时候,整个球场外连停靠马车的空位都没有,只好跟宁济俩人下车步行过去。

  球场外,排起了长龙正在进行检票。

  朱文圻自然是不需要,他有专属的贵宾通道,也因此碰到了不少的熟人。

  大多都是家里的叔叔辈或者同辈的兄弟,武勋也不少。

  跟朱文圻的轻车熟路比起来,紧紧跟在身后的宁济显得就紧张了许多,因为他发现此刻见到的人,这身份一个比一个吓人。

  伯爵都没有太多的资格跟朱文圻寒暄,更多的都是侯爵,要不然就是宗亲里面各亲王的嫡子。

  等朱文圻带着宁济走上宗勋的专属看台后,还没来得及落座,先傻了眼。

  这片向来属于他们的沙发里,竟然还坐着一个姑娘!

  这片看台不是没有女人,但那都是侍女,是伺候他们这些权贵的,而现在,一个大姑娘堂而皇之的倚靠在一张沙发内,一件貂绒大氅盖住了小腹和双腿。

  “这位是?”

  朱文圻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哪一支的姐妹,只好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李景隆,后者笑着介绍道。

  “贵国公的千金,盘水郡主。”

  马大军的闺女马玲?

  这个身份属实让朱文圻小吃了一惊,这会子的功夫,马玲也站了起来,微微向着朱文圻浅施一礼:“二皇子殿下金安。”

  虽然是破天荒头一遭的在这里碰到诰命千金,但朱文圻还是很快轻松下来,点头回应:“铃小姐好,请坐。”

  俩人相互致意后,朱文圻就先把紧张不已的宁济安顿下来,自己一屁股坐到李景隆旁边。

  “李叔,这是什么情况。”

  虽说眼下大明这小姑娘偷跑出来逛街的不在少数,风气也相对宽松了不少,但像马玲这种身份的诰命千金,还没有出过一个抛头露面的,更别说这般大大咧咧直接跑到全是男人的足球场看球了。

  “她是前几个月从云南跑来南京。”

  李景隆小声说道:“这丫头真随他爹啊,虎的不得了,你别看瘦瘦弱弱挺俊俏的,第一次来球场的时候,我亲卫不认识拦了一下,当场就被放倒,小臂都差点被踢断。”

  朱文圻的喉结滚动,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再给你透露个消息,这姑娘还待字闺中呢。”

  李景隆继续八卦着:“现在五军府里不知道多少破小子打她主意呢。”

  一听李景隆这么说,朱文圻这才认真的开始打量起这位盘水郡主来,还别说,哪怕是从侧颜来看,也是一个美人,更重要的,就是有着其他姑娘不具备的英气和一种属于军人的刚毅。

  马玲似有所感的转过头,便跟朱文圻四目相对,丝毫没有女孩子的娇羞,反而还微微扬起下巴,颇为傲然。

  这让朱文圻有些失笑,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起身走到宁济旁边坐下,一拍后者的肩膀。

  “发什么呆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宁济吓了一跳,紧张的身子打了一个哆嗦,发现是朱文圻后才吐出一口气,挤出一丝尴尬的苦笑:“会长,我以前哪参加过这种场合啊,我都不知道该跟人聊什么。”

  “那有什么的。”

  朱文圻宽慰道:“别看一个个公侯伯的,那都是虚的,你好歹也是咱学生会的干事,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挺直胸膛大胆一点,将来这谁高谁低还说不准呢。”

  对朱文圻这种安慰,宁济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苦笑。

  这个时候球赛还没有开始,几个年轻的勋贵子弟有心往朱文圻这里凑,就端着酒杯来敬,也自然看到了宁济,纷纷开口热络的询问。

  “殿下,这位公子是?”

  对这种敬酒,朱文圻连起身都懒得起,坐着举起杯茶随意回应一下:“南大的学生,也是学生会的组织干事,本宫的哥们。”

  “失敬失敬。”

  几名勋二代摆好姿态,敬完了朱文圻又给宁济敬了一杯,吓得后者起身连道不敢。

  “南大的学生,这含金量可不得了,兄台在这里莫要与我等多谦,随意就好。”

  二代又怎么样,二代就一定能进南大吗?

  想什么好事呢,考不进,家里通天的关系也不敢给你走后门,这万一查出来了,等同于当年废科举之前的科举舞弊罪。

  是要杀头的。

  上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也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但上学,永远都是像宁济这种寒门学子最好的出头机会和一种优选之道。

  起码还可以拥有相对的公平。

  面对勋贵子弟们的客套,宁济很显然有些吃不消,他是来一个就跟人寒暄半天,等好容易招呼完,一屁股坐回朱文圻旁边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模额头,好家伙全是汗水。

  见此,宁济便冲朱文圻苦笑一声:“这可真比在会里组织那些活动还要累的多啊。”

  朱文圻便哈哈一笑,伸手在宁济的大腿上拍了两下:“习惯就好,等你毕了业就知道,人脉的力量有多么重要了,为什么要搞学生会,要不停的组织各种活动来团结同学,就是因为南大和湖畔出来的,将来都是咱大明的中坚力量,成长起来就是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源。

  以前以地域为党、以师出同门为党,将来这党就在各省的大学里了,你以后从了政走上仕途,个人也会打上南大系的标签。”

  跟朱文圻比起来,宁济显然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这种话题他也不敢贸然插嘴,就只好老实听着,一副老师面前乖学生的做派,频频点头。

  俩人又闲聊了一阵,恰在此时一声长哨响起。

  大球场内欢呼四起。

  球赛开始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芸芸众生(四)

  人声喧嚣,沸满盈天的城郊足球场,身处贵宾看台,双手搭在防护栏上的朱文圻虽然双眼直视球场,但心思却压根没有在正进行激烈比赛的两支球队上。

  鼻翼轻嗅,一阵淡香传来。

  不用回头去看,朱文圻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侍女是不敢在这处平台上到处乱走的。

  “你胆子很大啊,一个人大老远从云南跑来南京。”

  朱文圻手扶栏杆,侧首看了一眼娇颜又转回,怎么都想不明白就马大军那副尊容,竟然能生出这幅样子的闺女,估计是随母亲。

  “我爹出征了。”

  马玲站在朱文圻的身边,似是在抱怨:“我爹眼里只有几个儿子,压根不管我。从小只听过南京的名头,却一直没机会亲身来见,所以这次趁着他出征,我就偷跑出来了。”

  “南京好玩吗?”

  朱文圻问了一句,而后发出邀请:“我在湖畔毕业了,只要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好好逛逛。”

  “一点都不好玩。”

  出乎朱文圻预料,马玲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这个邀约:“我还是更喜欢铁马金戈的边塞,这里太吵,白天晚上都吵的人睡不好,我打算过了年就离京北上,去大草原看看。”

  虽然被拒绝了,但朱文圻倒也不恼,而是羡慕的叹了口气:“想逛就逛,真羡慕你啊,我想要离京都不得,没有父皇的批准,这南京城对我来说就跟笼子一样。”

  “你也可以来啊,你是陛下的孩子,陛下应该不会拒绝的。”

  马玲有些不解,朱文圻怎么说也是皇子的身份,皇子离个京应该不算什么难事才对,所以她向朱文圻发出了邀请。

  “你去试试呗,陛下允了的话,咱们就可以一道去。”

  对此,朱文圻笑笑摇头:“算了吧。”

  说完便离开护栏,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的吃起东西来。

  李景隆凑到朱文圻旁边坐下,好奇问道:“刚才你俩说什么呢?”

  就朱文圻跟马玲聊天这会子功夫,他们这群人可都盯着看呢,尤其是那群对马玲虎视眈眈的勋二代们一个个更是心里面猫抓一般。

  李景隆当然不会对马玲有什么非分之想,两者都差了二十大几岁。

  只不过李景隆这人好事,你想啊,打朱允炆登基到今天十几年了,就没他一身本领的用武之地,多少次做梦,李景隆都梦到自己被发配去守金川门,惊得他一身冷汗。

  自己堂堂一个国公爷,怎么能做这种噩梦。

  整日无所事事,李景隆也算是看的明白,他就是一个可有无可的主,啥时候皇帝想起来需要他背锅的时候,才轮到他有出马的机会,平日里,就在这南京城里溜达。

  溜达这种事上瘾,越遛越像个妇女,八卦着八卦那,没事还给人保个媒。

  “没说什么,就一通瞎聊。”

  朱文圻心情有些低落,将刚才两人之间简短的对话大致意思说了一下,到了李景隆耳朵里,到让后者急了起来。

  “多好的机会啊,千里北上看草原风景,心旷神怡之下,孤男寡女的,这事有门啊。”

  说着,李景隆还低声念叨道:“他爹可是眼下咱们大明的军方重将,手握西南健旅七八十万,二皇子,这门亲能结。”

  说着念着,李景隆自己也兴奋起来,不停的促着这桩媒事:“为什么现在五军府那么多勋臣盯着这马玲,还不是因为这层原因在,老话说得好,这手快有手慢无。”

  朱文圻默默的听着,半晌后才笑了起来,瞥了一眼李景隆:“李叔这话说说当玩就行了,别到处乱传,本宫对她没有任何想法。”

  “怎么能这么说……”

  李景隆有点着急,他跟马大军现在的关系因为上一次审察的事亲近了不少,就想着能在通过这种方式跟一位皇子挂上关系,将来说不准可以焕发一下第二春。

  “皇后娘娘给我大哥选妃的名单里,没有马玲。”

  朱文圻先看了一眼马玲的背影,然后低声冲着李景隆道:“原先是有的,后来被我大哥划掉了。”

  这个消息让李景隆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悚然惊醒,遍体冷汗。

  就如李景隆自己方才说的那般,马玲这个姑娘,全南京城里谁不惦记?

  她爹是马大军啊,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将来妥妥的朱棣接班人,军权之重、圣眷之隆,还要如何?

  娶一个马玲,少奋斗一辈子。

  就算长得奇丑无比,多少公侯贵子都得供起来当正妻,更别说现在发现竟然还生的千娇百媚了。

  谁都能惦记,唯独朱文奎兄弟这些皇子身份的不敢惦记。

  所以,老实厚道的朱文奎再看到选妃名单之后,第一个划掉的就是马玲这个名字。

  “父皇此时正值春秋鼎盛,有道父未老而子已壮。”

  这话可是说的有些诛心了,李景隆腿肚子都抽了筋,面色苍白,数九寒冬的满头冷汗。

  自打出名的玄武门之变后,帝王之家父子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成了千古棘手的难题,父育子又要防子,子孝父又要远父成了基本常识。

  皇子连朝堂之政党都慎重接触,能疏远尽量疏远,怕的就是落在自家皇帝老爹眼里留下猜忌的地方,更遑论染指军权了。

  哪只手碰,哪只手就得剁下来!

  现在李景隆给朱文圻保媒马玲,这事在朱文圻的眼里,他李景隆安得什么心?到了朱允炆的眼里,他李景隆,又安得什么心!

  眼看李景隆确实吓得不清,朱文圻也知道这人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花肠子,赶紧给递上一杯热茶。

  “李叔,您是国公爷,说话尤其得注意,一个字没说好,到有心人耳朵里,经他的嘴一传,这事可就没谱了,父皇是在世圣人,圣察之下明断秋毫,咱们臣子就应该循规蹈矩,本分做人。”

  李景隆捧着茶杯连喝了几大口,想起身离开,却发现两腿早已抽筋,疼得他龇牙咧嘴也起不来,只好坐在原地不停的揉搓起来。

  他属实是被吓得不轻。

  “好好看球吧。”

  第四百八十章:芸芸众生(五)

  跟南京的一片祥和相比,就在不远的杭州,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浙江左右布政使和参政大员都去了南京开会,浙江大小事务几乎都是由省城杭州知府暂代署理,而现在咱们的王钊同志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钱塘江大堤上。

  事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一个叫做朱一石的商人来到杭州,自称是皇商辽东分会来的管事,南下是想要投资南方的生意,对这种招商投资的好事,王钊和杭州上下当然是举双手欢迎,尤其是当这位朱一石直接在杭州分行开了一个五十万的户头证明了其财力之后,杭州上下自然再没有任何的怀疑。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开始魔幻起来。

  朱一石先是用这笔资金投股了几家瓷器厂,随后以海运白银,资金一时难以跟上的理由,向杭州各大商会拆借过渡贷款,期限是半个月,支付一成的利息。

  这种天降的好事,加上有价值五十万的股权质押在,杭州各大商会自然是慷慨解囊,这一番让朱一石拆借了大概三十万左右的过渡贷款。

  紧跟着朱一石便把股权协议质押在杭州,自己拿着这三十万的银行价券以去泉州港接船由暂时离开,因为有股权质押在,谁也不怕朱一石跑路,就都很是踏实。

  能有十来天,朱一石就折返杭州,不仅当场偿付了所有贷款,同时支付了足足三万两的利息。

  当晚的宴会上,杭州的一众商人对朱一石的身份和财力便更加笃信了不少。

  借着醉酒的功夫,朱一石不经意露出了一块若隐若现的‘金牌’,那是只有亲王府管事才有的身份铭牌,虽然大家伙没有看真切到底是哪一支的亲王,但还是个个吓得不清,对朱一石毕恭毕敬起来。

  同时朱一石还夸口了他的计划。

  “我打算在杭州城内建几百栋新楼,就围着西湖建,将西湖变成这住宅区的内湖,你们想想,站在六楼八楼的高度,透过窗户直接俯瞰西湖美景,是怎样一种体验。”

  所有人都被这个想法给打动了,精心倾听着朱一石的规划。

  “现在闽浙两地什么最多,有钱人最多!那有钱人有什么特征,就是追求,东西他们不买最好的只买最贵的,一旦我盖成这个楼盘区,房价给他有多高定多高,把闽浙两地的有钱人都吸引来,大赚他一笔。

  我这次一共押解来了两百万两做前期投入,包括买地和动迁费用,后续建设的话也会有相应的支持,干成这项工程,我就可以退休养老咯。”

  话里话外,朱一石全是在炫耀,压根没有想过要融资的打算,这一下这群杭州商人哪里愿意,纷纷腆着脸希望能够掺一股进来,但朱一石只是笑着敷衍,当晚一顿靡费几千两的奢华晚宴却连一项合作协议都没有达成。

  起初还是有部分杭州商人认为朱一石是在撒谎,心里那是存有一定的顾忌和犹豫,但没曾想当晚的晚宴才刚结束没两天,浩浩荡荡的购地活动就开始了,朱一石直接在划定的动迁区买下一间宅子,挂了牌开始往衙门口跑办手续。

  这事要是成真,自己家眼皮子底下的钱不全让外人赚光了?

  一群商人一合计,商量着找朱一石摊牌,要是朱一石不愿意,他们就跟朱一石抢地打竞争。

  要不是忌讳朱一石皇家的身份,这群商人早就安排朱一石沉河了。

  排着队的商人,软硬兼施的一来,朱一石也不好再拿劲,终于吐口愿意接受融资配股。

  就这一笔,朱一石捞了将近八百万!

  八百万很快被用来购买土地和动迁,也就眼瞅着钱快要花完的时候,朱一石拿着工程的标书和厚厚一摞地契进了银行,贷款盖楼!

  杭州分行的行长压根没有任何怀疑,毕竟这八百万可全是杭州商人们的钱,杭州上下都不希望工程停工,包括杭州知府衙门。

  这一批,又是将近一千万。

  最魔幻的操作来了。

  朱一石顾了几千号人在整个浙江给他的新工程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一下吸引了全省的商人,甚至连福建、南直隶、江西的商人都慕名赶了过去。

  有想要在西湖边上私人订制一套院子的,也有打算后补上车融资入股的,反正林林总总下来两三千万吧。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怀揣着数千万银行巨额价券证明的朱一石凭空消失了!

  留给杭州乃至整个浙江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

  百姓刚刚动迁,后续的安置费用没人出,招募的工人才刚刚开工,一天工钱没领呢就发现工程没了。

  商人血本无归,衙门威信扫地。

  银行上千万国有资产被骗贷。

  整个杭州乃至浙江都崩溃了。

  事到如今,王钊知道,这么大的窟窿他补不上,他也没有能力去补,只能上报中央,自己也在家做好了自戕谢罪的准备。

  几千万的窟窿啊,王钊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天,他甚至都不敢回家。

  换位思考,王钊觉得自己要是皇帝,杀了自己一家老小的脑袋,都填进去也难解这一口恶气。

  尤其是报信的这一天,还他娘的是大年三十!

  算算时间,等信使赶到南京,差不多正好是朝廷准备国庆新年大宴的前夕。

  皇帝老子万一再气出个好歹来?

  王钊的担心成真了吗?

  起码就朱允炆在等到内阁几人火急火燎的求见汇报后,当时整个人都呆了。

  “陛下,陛下!”

  几名阁臣还当是皇帝是不是被气背过气去了,都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上去一阵唤魂,而后就发现朱允炆反哈哈大笑起来。

  完了,皇帝气魔怔了。

  “没事,朕没事。”

  朱允炆笑的岔气,扶着桌子捂着腹腔坐回金椅,摆手示意几人不用担心。

  “几千万,这个什么朱一石要是骗少点也就算了,他骗那么多,怎么取出来?起码也得上百艘的海船才能拉完,就算他有船,看护的人手从哪里募集?内阁行文地方各省注意一下,如此巨额的价券银行都有存根底号,把这些价券的底号通传地方银行全部作废掉。

  最多也就打个时间差,趁咱们的行文还没到各省银行之前,撑死也就取出个几十万现银罢了,要知道,那些剩下的不能置换成真金白银的价券就是一张废纸罢了,户头里的数字取不出来就只是数字,钱还在银行在国库。

  想洗白,他没有那个时间。”

  朱允炆说完就看向双喜交代道:“让锦衣卫和西厂把人抓出来,骗钱一定是为了享受,难不成他冒着杀头的风险就是为了要给朕添堵不成,只要他敢花,朕就不信抓不到人。”

  并不认为国家会亏损多少的朱允炆甚至还有闲心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发笑。

  “朕笑的是,这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他都完成了八成,再撑两年,就可以洗白成正经商人了,何必玩这么一出突然失踪,说他聪明还是傻?”

  资金既然都到了位,你倒是把楼盘给盖出来啊。

  要是怕半道钱不够,就不知道变通一下,搞个预售或者继续借?

  几千万都砸进去了,浙江当地谁敢让你烂尾,衙门也得硬着头皮支持你啊。

  资金回笼稳住盘子,到时候贷款偿付完,剩下的全是这什么朱一石的盈利。

  这点帐都算不明白,聪明了开头,到结局那么愚蠢。

  “这什么朱一石估计也是假名字,没必要细查了,交给御前司来找人吧。”

  朱允炆浑不在意,而是先安排了其他的事项:“工地停就停了,但搬迁的百姓该给安置的要妥善安置,新楼该盖还得盖,不过所谓把西湖变成楼盘内湖的想法就算了,新楼必须距离西湖要有五百丈以上,西湖周边的护林等绿化也要保护柱。

  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环境遗产,咱们不能给毁了,就这吧,花销内阁让户部给批了,朝廷先兜住底,等人抓住,骗商人们的那几千万跑不掉。”

  几千万固然是天文数字,但再大的数字也只是数字罢了。

  要说这朱一石离开的时候带的是整整几十上百艘船的真金白银,那朱允炆估计真就该坐立不安了。

  不过要是带的真金白银,那想要抓住这朱一石自然也就更加容易。

  保管一抓一个准。

  打个时间差,趁着中央来不及冻结银行户头,能取多少取多少出来。

  以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和西厂,用国家的力量来抓一个人,朱允炆已经准备好见见这位超级诈骗犯的尊容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芸芸众生(六)

  夜幕深沉,但在海边却有这么一处地方,占地数百亩却灯火通明,无数灯笼将所在的天地映照的恍若白昼。

  自天空中俯瞰,可以清晰的看到,在这绵延成一片的巨大建筑群内,无数男男女女穿梭如织,打闹声、歌舞声和女人银铃般的娇笑声混在一起,扰的海波难平,连海里的鱼都不时翻跳出来,似乎在这些声音下发了春。

  这是不夜城,不分白天黑夜的所在,沉暮下,反而更加热闹。

  这里叫‘海湾盛宴’,以前叫‘海湾酒楼’,是泉州、福建乃至整个大明最最豪奢的消金窟、温柔乡。

  在这里,真真正正做到了纳万国美姬。

  以前这里面,大明的烟尘女子最多,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本土的女人少了许多,更多的是日本、朝鲜、东南亚、印度和阿拉伯的女人,还有少量却极其优质的漠庭极北、东欧、北欧和北阿非利亚女人。

  最受追捧的还是东欧娘们,个高肤白胸大,深得游客的喜爱。

  这里除了凤楼,还扩建了一个小型的马场用来赛马,也有赌厅,是一个将吃喝玩乐都发挥到极致的享乐圣地。

  因此,原先的酒楼二字已经无法配上这里,最后改成了盛宴。

  桃姐是海湾盛宴的管事之一,负责的是核心业务区‘天上人间’,也就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隔断包厢,客人进入包厢饮酒,桃姐手下的鸨姐就会带着各国姑娘排队进去供客人挑选,而后陪酒、歌舞表演,等尽了兴,自然便是做那大家都爱做的事。

  这是海湾盛宴收入的核心业务,能负责这个业务,桃姐的背景和实力自然一直被泉州各界暗中揣测,但无论怎么揣测,在人前,大家都敬着桃姐三分。

  不过今天的桃姐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几次往来客人给她打招呼她都恍若未闻,平白恶了几个贵客,直到一个身批绣着虎头大氅的男人出现,一直守在门口的桃姐脸上才绽放灿烂的媚笑。

  扭腰摆胯的就迎了上去,一把揽住该男人的右臂,将胳膊埋进自己胸前的深深沟壑之中。

  “李公子你可算来了,奴家可等了你好几个时辰。”

  叫李公子的男人哈哈大笑两声,那姿态很是嚣张狂狷,伸手摸过桃姐光滑如凝脂般的下巴:“这不是昨晚喝的太晚太多,今天属实是不想来的,要不是念着你在,本公子说什么也不来。”

  “今晚还是老地方?”

  桃姐任由他轻薄,也浑然不管走过路过那群客人或恼怒、或羡慕、或垂涎的眼神,只顾着一味冲李公子撒娇,三十多岁的熟妇撒起媚来,直把李公子迷得头晕眼花。

  “先说好,我这可都连来十几天来捧你的场了,说什么今晚也该给我个一亲芳泽的机会了吧。”

  李公子脸贴在桃姐的脖颈处,贪婪的嗅着体香,眼神直勾勾的顺着桃姐的衣服领口,窥伺着那深不见底的峰峦和那羊脂玉般,散发着迷人奶香的部位。

  “李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桃姐跟李公子一路依偎着、纠缠着撞进一间雅间,甫一进门,两人就干柴烈火般的拥吻在一起,男人的手更是不老实的翻山越岭起来。

  良久,桃姐一把推开李公子,娇喘着呼呼吐着粗气,一张俏脸霞云密布,好不诱人。

  “哎呦宝贝,这是怎么个意思。”

  李公子这会色欲熏心,正是急不可耐的当口被推开,心中老大的不愿意,欺身就要凑上去,又被桃姐推住。

  “奴家早不想做这行了,李公子若是愿意给奴家赎身,奴今晚就从了公子,保管后半生好好伺候公子。”

  说着,桃姐还颇为魅惑的轻咬嘴唇,一截粉嫩的香舌吐露收展,这一下就把李公子的腹下欲火全部点爆,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拍着胸脯就打了包票。

  “不就是一个钱吗,老子有的是钱,你说吧,十万还是二十万。”

  几十万两,给一个青楼鸨妈赎身,这种事说出去,得多么败家奢侈。

  “那可不够呢。”

  桃姐巧笑嫣然,任由李公子整个人钻进自己怀里乱拱,一边娇喘一边报了一个数字。

  “奴在这里的赎身,可是得一百万呢。”

  怀里的动静顿时停下,片刻后李公子的脑袋探了出来,愕然道:“多少?”

  这他妈别说镶钻了,你就是镶个圣旨上去也不能值那么多钱啊。

  “一百万。”

  桃姐泫然欲泣起来,抹着眼泪哭诉:“去年签的契,奴家想着自己都三十岁了,此生也不可能遇到什么良人,也就不管这赎身的价格高低,猪油蒙了心签了下来,哪曾想就能遇到李公子您这样的贵人,奴家也是个女人,虽说沦落烟花,到底是思春的。

  奴想嫁给公子,但这身上委实没有这么多的积蓄,这些年林总下来不过才十几万罢了,只要公子愿意赎了贱妾的身子,奴就把这十几万都拿出来,余生便与公子,哪怕粗茶淡饭也是感恩戴德的紧。”

  说完,又是嘤嘤哭泣起来。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公子也不好装怂,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个钱吗,我一老爷们用你什么银子,一百万是吧,叫管事来,今晚我就给你赎身,让你以清白之身跟我洞房。”

  桃姐自然欢喜的紧,唤了丫鬟去叫管事,不多时便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进屋就奴颜婢膝的贱笑起来:“哪位贵爷要替咱们家桃姐赎身子啊。”

  李公子这会也端了起来,坐在雅间沙发的正中,傲然道:“瞎了你的眼,看不见老子坐着呢吗。”

  管事被骂也不恼,他眼里只管钱。

  “拿钱办事,只要贵爷您拿钱出来,我这边马上给您合同。”

  “拿去看看吧。”

  李公子打怀里拿出一张通体精美印花的纸券放在桌上:“银行的价券,你去验验真伪,没有问题,我跟你去银行办过户。”

  管事忙弓着腰过去接过,拿起来没看数字,而是直接翻过来,眼神看向最底角,那里雕印着一排细小的数字标号。

  既可以防伪,也可以用来作证明。

  这一看,管事笑的更开心了,回头看向桃姐点头。

  后者脸上的媚笑、委屈各种神情一扫而空,在李公子诧异的眼神下,飞扑过来,一把将李公子从沙发上摁倒在地,变戏法般取出一跟丝绳,将李公子捆了一个五花大绑。

  “重新认识一下,奴家西厂福建特情司特情员。”

  桃姐坐在刚才李公子的位置上,脚踩在李公子的后背上,居高临下的笑道:“你被捕了,朱一石朱大老板。”

  第四百八十二章:芸芸众生(完)

  当双喜向朱允炆汇报,说朱一石落网的时候,后者确确实实愣了一下。

  对于能不能抓住这位大明朝第一位超级诈骗犯,朱允炆从来没有怀疑过,结果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区别的难度无非是时间的早晚,而如此早,那是朱允炆始料未及的。

  “这人不出皇爷所料,一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日花天酒地,在泉州那地界,以李公子的身份天天泡在海湾盛宴,咱们的人试探了一下,发现这个突然出现、出手豪绰的李公子就是朱一石。”

  双喜将抓捕前后的原委简单说了一下,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从怀疑到试探再到被抓捕,朱一石也好李公子也罢,就这么一头扎进了温柔陷阱之中。

  “人呢?”

  “刚扭送进京,正准备押往锦衣卫天牢。”

  “没必要,直接带过来。”

  这种人有什么好审的,一个拿了钱就花天酒地,留恋温柔乡的贪花客,也没有审讯的必要,估计路上就已经竹筒倒豆子的全招了。

  送进锦衣卫天牢,都够呛能活着扛过那一番大刑。

  双喜领命,命左右下去安排,也没让朱允炆等太久的时间,几名锦衣卫就带着一名头戴重枷、脚戴重镣的囚衣男子走进了乾清宫。

  你还别说,朱允炆见到该男子的第一眼,还真就发现,虽然这朱一石面色昏暗一脸的绝望,但长相贵气,确实容易让人一眼而生亲近、信任之感。

  “草民胡三,叩见吾皇万岁。”

  朱一石、李公子全是假名假姓,胡三,一个多么简单而又没有文化的名字。

  男人匍匐在地叩首,但恐惧又远远小于兴奋和激动。

  做下如此大案,被抓的时候胡三就知道自己定是死路一条,但死之前还能见到朱允炆这么一个只存在于书里、以画像形式悬挂于各府县衙门口公堂之上的君父,也算是死前不亏。

  “没必要上那么多层禁锢,这一殿的大汉将军,还能反了他不成。”

  朱允炆挥手,便有几名锦衣卫上前给胡三解开了镣铐枷锁,让其可以舒服不少的趴在地上顿首拜谢。

  “起来吧。”

  面对着眼前这么一位诈骗了国有贷款、商人投资数千万的首位超级诈骗犯,朱允炆反而没有太多的恼怒之情,而是温言开口,让趴在地上的胡三起身并赐了座。

  这就是身份的悬差带来的视角不同。

  朱允炆不是杭州知府,后者当然恨不得活活把这胡三吃进肚子里,而朱允炆就没那么多直接的利害相连带来的恼怒之情。

  “你让朕这个年过的不太痛快啊。”

  一句戏谑,让胡三又秃噜到地上磕头:“草民罪该万死、自知难活,求陛下赐死。”

  “你还想活?”朱允炆端着茶碗还没来得及喝就哈哈笑了一声:“朕容你国法也不容你,不过朕心中有很大的疑惑,你跟朕好好讲讲,去朕心头之奇,朕到可以赐你一个舒服体面的死法,也能保个全尸。”

  “君父面前,草民自然知无不言。”

  直到此刻,胡三的回答依旧言语如常,并无恐惧导致的结语,而且答的话并不像他的名字那般没有文化。

  “跟朕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胡三沉默了一阵,似是在组织语言,良久后才开口娓娓道来。

  胡三,本名就叫胡三,洪武十六年生人,陕西西安府人,家中行三故名胡三。

  跟天下大大小小无数个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一般无二,取这个名字的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之家,胡三打一落生懂事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注定是个农民。

  建文元年的时候,家乡闹了次疫,高堂父母跟两个哥哥都没活下来,就留下一个胡三,这也给胡三未来的人生改变提供了机会。

  十六岁的胡三不愿意当一辈子的农民,于是便把地全卖了,孤身一人带着钱进了西安城开始寻求新的人生发展。

  一边找老秀才识字,一边给人匠坊里做工。

  当《求是报》开刊之后,胡三就成了报局固定的常客,而朝廷编修的《建文大典》则成了胡三奉为圭臬,认定是可以改变自己人生的一部宝典。

  先后省考两次未录的胡三,开始走上了诈骗的道路。

  每晚在家中对着墙,甚至是养的老黄狗练习谈吐,久而久之,胡三在外说话已经具有了在讲话时,让外人静心聆听的一种魅力。

  富有见识和出色的语言组织、思维逻辑,胡三很快得到了自己做工之处匠坊老板的喜爱,并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了胡三。

  这又是胡三的人生转折点之一。

  有了钱财的支持,胡三可以看得书更多了。

  在具备扎实的知识储备之后,胡三买了人生第一身罗衫贵袍,腰身一变,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大商人,并且开始以‘周大掌柜’的第一个假名头在西安进行行骗。

  胡三先是开了一家典当行,同时承担部分民间放贷的业务,但主要还是吸纳存款,许以高利。

  自掏腰包取得一部分百姓信任后,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将储蓄存入胡三的典当行内。

  这钱越来越多,胡三需要支付的利息自然也就越多,深知自己早晚会崩的胡三也顾不上媳妇孩子,便将所有钱存入银行,带着一张银行的五万价券逃出了陕西。

  而胡三的下一站,则是山西。

  这一年,是未改制前的建文十一年。

  也是这一年,在山西出现了一位神通广大的卫老板。

  卫老板不是商人,是一名掮客,自称与布政使司的官员颇有交情,甚至是南京都能搭上话,可以帮助山西一众煤老板们办很多的大事。

  这种说辞在未经验证之前,自然是没人愿意信的,但总会有第一个尝试接触胡三的商人。

  一个小商人希望能够将一处临近的煤井买下,但是县里的手续卡着不给批,就找到了胡三打点,并送上了三千两。

  胡三哪有这个本事来帮商人走手续,但胡三脑子活,没找县里而是直接去了府里。

  那年月刚开始二五计划,各省各府对招商引资都很迫切,胡三虽然身上只有五万两,但他摆出来的谱就跟身上有百八十万一样,当下就成了知府衙门的贵客。

  剩下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一个煤井罢了,又不是直接送,那就成了侵吞国有资产,履行正常手续,部分关节点开开方便之门也就通过了审批。

  就这样,为了三千两的打点,胡三以卫老板的身份掏出了五万两,还许下了一个五十万投资的空头支票,帮助那位煤老板拿下了这处煤井。

  对胡三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的名头打响了。

  经过不停的转介绍,胡三最终认识了山西煤业的领头人物郭万三。

  在轰轰烈烈的煤业改制的大浪潮中,胡三从郭万三手里很轻松的一句话就骗走了一百万打点费。

  这一百万对郭万三来说不值一提,所以被骗了之后也懒得报官。

  拿着一百万的胡三,先是跑到辽东避风头,而后南下到了杭州,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就成了皇商管事朱一石。

  越骗越上瘾的胡三,在杭州炮制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案。

  “按理说,你从郭万三手里骗的钱,也够你一辈子锦衣玉食,做一个地主老财安享晚年了,怎么这般无智,还在行骗呢?”

  了解始末之后,朱允炆更是好奇了:“一百万两,你就是在南京,也能包一片产业,媳妇孩子接过来,在纳上几个妾,这日子不知道多潇洒,还敢骗几千万,你要那么多钱也没地花啊。”

  在大明,除了朝廷有地能花完几千万这笔数字,换谁有这个本事?

  花不出去的钱,它就是一串看起来吓人的数字。

  而想要变现,几千万两是什么概念?

  整个浙江的官库里加一起都没有那么多现银,都熔锭之后在南京太仓里躺着呢。

  “草民这是成瘾了。”

  对朱允炆的好奇,胡三苦笑一声,照实说道:“草民就是一农户出身,以前就觉得村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后来渐渐在行骗的过程中,草民认识了商人、官员,并且随着越骗越大,草民发现,就连一省布政,也对草民客气有加,草民就想继续骗下去。”

  骗钱用于享受早已不是胡三的目的,胡三更享受的是自己虚构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心里满足。

  避难泉州也只是为了躲风头,桃姐的出现,算是他这位英雄没有度过的美人关罢了。

  不过事态的发展还真如胡三所想的那般,一路行骗,真就让他骗到了皇宫,见到了朱允炆这个皇帝。

  大明之大,顶了天的人物也算是让他见到了。

  “若是你就这么死了,媳妇孩子的都撒手不管,你倒是实现了你的人生价值,她们娘俩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胡三罕见的哽咽语顿起来,良久才抽抽鼻子。

  “草民之愧欠,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朕会派人把你的故事写下来,传阅到全国各地。”

  朱允炆宣判了胡三的结局:“你对大明是有功劳的,因为你,朕会命银行成立反诈骗衙门,也会让各省更加的惊醒将来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对于你一生行骗所用到的手段,朕以你的姓氏为冠,叫做胡氏骗局,虽然你成了反面典型,但也算是另一种方式将自己的名字刻进青史了。

  国法无情,你虽然是个人才,朕也没有宽赦你的道理,不然对那些被你骗过的,血本无归的无辜百姓、倾家荡产的商人不公平,朕许你全尸,去吧。”

  “草民,谢吾皇隆恩!”

  胡三一头砸在金砖之上,虽血流如注却是感激不已。

  解脱了。

  锦衣卫将胡三拿了出去,迎接他的,或许是三尺白绫又或许是一杯鸩酒。

  总是一个体面的死法。

  胡三只是一个普通人,是大明这个时代、社会背景下形形色色万人中的一道掠影,他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

  就这么一个人,通过学习、看书和自己后天的努力,一步步也走进了风云激荡的舞台中心。

  或许将来几十年、几百年后,后世的骗子都会将他奉为祖师爷。

  而他留下的胡氏骗局,也一定会一直存在下去。

  “芸芸众生,不管好与坏、对与错走哪一条路,都在蜕变。”

  朱允炆笑着看向双喜,由衷的欣慰道:“朕编修《建文大典》的目的实现了,将来随着大典的内容不停丰富,可能朝廷还会不停的遇到比胡三更棘手的罪犯,会给咱们这个国家带来更大的麻烦,但猎物越来越聪明,朝廷这个猎人也会跟着而进步。”

  说完朱允炆又想起了一件事,特别交代道:“浙江这次事跟内阁说一声,浙江布政使司和杭州知府衙们官员全部吏察评劣。”

  评劣虽恶,但总比罢官杀头要强得多。

  官与民斗的这一局,到底是胡三这个芸芸众生的一员赢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文奎成亲

  过完年之后,朱文奎就留在了京城之内,并没有回凤阳上任,他的两年凤阳知府任期算是彻底结束。

  两次吏察评定都是良,也算是合乎一个正字。

  凤阳这两年的发展不算是太快,但底子打的还不错,朱文奎构想中的发展刚刚步入正轨就离任,朱文奎自身是不太乐意的。

  再干三年,成绩一定斐然。

  但是没办法,他该成亲了。

  为他定正妃的名单中,最后这大皇子妃的殊荣落到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家。

  所谓娶妻娶贤,御前司好一顿筛挑,才算选出了一个既贤秀,又俊俏的姑娘,虽然出身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三代根正,清白之家。

  大婚的当天,朱允炆还很不适应,两世为人的他这也是第一次当公公,算的上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所以当面对着自己儿媳妇的叩首敬茶时,还很是有些手足无措呢。

  而对于自己的亲家,朱允炆也并没有额外加恩,县令就是县令,踏踏实实的该怎么做工作就怎么工作,不能指望嫁一个闺女就飞黄腾达。

  等把新娘子送走,华盖殿里的婚宴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殿下。”

  在开怀畅饮的敬酒中,一身大红的朱文奎也是开心的不得了,虽说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但到底媳妇还是很漂亮的,这一点上朱文奎已经很满足了。

  故此在婚宴上,朱文奎的精神头各个方面都很不错,不停的在各桌窜动敬酒,而等到凤阳老同事这一桌的时候,于谦拉了一把朱文奎的衣袖,让后者坐了下来。

  “陛下可说,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工作吗?”

  朱文奎轻轻摇了摇头,便听于谦小声说了一句:“当务之急,殿下不要想着工作了,先诞育子嗣才是头等大事。”

  争龙夺嫡的斗争中,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敢把注压到你这里。

  年龄的优势永远都是朱文奎最大的优势。

  先成家、先生子。

  再说句不中听的,或者不可能的一种可能。

  朱允炆活成一个人瑞,把朱文奎、朱文圻兄弟俩都熬死了,一大意,那就是朱文奎的儿子,大明的长孙继承皇位。

  这种可能未必不会存在。

  “本宫醒的了。”

  朱文奎拍了拍于谦的小臂,端起酒杯又离席,他还要敬下去呢。

  至于朱允炆跟内阁所在的主桌,朱文奎并没有去,一是自家老爹早就戒了酒,二一个也是不想去打扰。

  主桌聊的话题太严肃,一点都不活泼。

  去了也是挨训的多,平白冲了大喜日子的乐趣。

  婚宴在华盖殿持续到了很晚,一结束,朱文奎就乘上车辂离宫回自己的府邸洞房,没办法,谁让东宫之位未定,这皇宫里,已经没有他这个大皇子的居所了。

  而等一夜将醒,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又进了宫,例行规矩给朱允炆、马恩慧两人问安,随后便是一套冗长的流程。

  祭祖太庙、颂表奉先。

  等所有事都结束后,马恩慧带着儿媳妇回坤宁宫叙家常,想必也会有一些礼物恩赏下,而朱允炆则带着朱文奎回了乾清宫。

  “有点男人样了。”

  父子两人再见,朱允炆看着比自己还高一点的朱文奎,脸上露出老父亲慈爱的笑容:“现在你爹我看着你,已经很难把你跟十几年前那个整天爬高上低,到处乱窜的破小子联系到了一起。长大了,也成家了。”

  朱文奎有些手足无措,他印象中,太多年没从朱允炆的口中听过这种口吻的话。

  这太像一个老人了。

  “坐吧。”

  父子二人就着一张小圆桌坐的近便,双喜将桌上的报纸收走,放了一些茶水和水果。

  “你在凤阳这两年的成绩,朕都看了,你做的很不错,虽然在处理徐王府的事情上闹过一阵乱子,但闹就闹了,总算迫的他们一家低头动迁,虽然有些鸡飞狗跳之嫌,那也不过是脸上难看,没什么要紧的。”

  朱允炆先肯定鼓励了朱文奎一番,而后继续说道。

  “关于你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安排,朕还没有拿定主意,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父皇能让自己选?

  朱文奎心里是不信的,所以老老实实的答复道:“听凭父皇做主。”

  朱允炆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的脾气秉性,就算让他选,最终这个问题还是会推回来,当下沉吟了一阵。

  “你刚成亲,这个重心还是要兼顾一下家里,这样吧,礼部的工作相对比较清闲,你去任右侍郎,分管国宾司和外事司,迎来送往的外交工作锻炼一下吧,于谦朕给打发回杭州老家任职。”

  国宾司、外交?

  朱文奎心里掀起一阵波澜,脸上也激动的升起一阵潮红,起身躬礼。

  “谢父皇。”

  皇子学外交,怎么看都像是妥妥的接班人计划啊。

  以这个身份频繁接触到明联各国的主要政治人物,混个脸熟之后,将来还不顺利成章的继位?

  “礼部工作虽然清闲,但你也不能大意。”

  朱允炆还是提点了一句:“明联各国之间的关系、发生的龃龉矛盾,你都要调解好,明联不能出任何乱子,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你又是皇子,万众瞩目之下有些事做的不好,内阁要是拿你问责,朕也不好替你开脱。”

  “是,儿臣醒得。”

  感情事业双丰收的朱文奎红光满面,自然是满口应承,就差立下军令状了。

  看自己儿子如此开心,朱允炆就敲了两下桌面,蹙眉道:“你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朕送你两个字,希望你能谨记。”

  “恭聆父皇谕下。”

  眼见朱允炆有些不满,朱文奎马上端坐身型,神情恭谨,收回了所有的喜色激动。

  “稳定。”

  稳定?

  朱允炆给的两个字朱文奎一时半会吃不透,但并没有表现出疑惑不解来,老实点头:“是,儿臣谨记,一定认真吃透这两个字的个中意思,并奉行于工作之中,绝不让父皇失望。”

  心中更是打定主意,出了皇宫就去找于谦商量,再不行,将来在这南京城里,可还有一个好老师可以请教呢。

  父子俩又聊了一阵,朱允炆就看出了朱文奎有些坐不住的劲头,当下笑了起来。

  “看你小子也不想陪老子多待,抓紧接上你媳妇回家。”

  “嘿嘿。”

  朱文奎挠头傻乐,起身告辞:“儿臣告退。”

  “滚吧。”

  朱允炆笑骂一句,目视着朱文奎喜笑颜开的离开,看着背影长叹一口气。

  “老大成家了,老二估计也快了,这乾清宫,又就剩下朕一个人住了。”

  “二皇子还早呢吧。”

  “呵。”

  朱允炆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第四百八十四章:在泉州(一)

  皇子成亲固然是一件喜事,但也仅仅只是一件喜事罢了。

  朱文奎这一次的动静比起当年朱允炆成亲娶马恩慧时的动静小了太多太多。

  没有大赦、没有大赍,更别说全城挂红、官员放假了。

  南京该怎么样还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朱文奎的婚假也仅仅才七天而已,假期一结束,就乖乖的跑进礼部述职履新。

  朱允炆也没有太多的功夫来管自己这个已经成家独立的大儿子,而是慎重的为朱文圻选了一份差事。

  泉州商贸司司正。

  因为泉州是直辖府,规格级别几乎等同地方的省,所以下辖的机构对标的是省级衙门。

  直接将朱文圻安排到这么一个要害衙门,朱允炆足足考虑了两个多月也才下定决心。

  毕竟文圻不是他大哥,他更聪明,鬼点子也多,最重要的就是独立性强。

  “泉州的情况复杂,水也更深,你去泉州最要紧的商贸司锻炼朕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临行之前,朱允炆也是如送朱文奎那般,一路送出了南京城,在车厢内一番谆谆告诫:“空降泉州,你遇到的阻力远远会比你大哥去凤阳的时候大的多,遇到的问题也会棘手的多,但不管怎么样,朕都相信你可以处理好。”

  朱文圻屏气凝神,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请父皇放心,不过一个泉州罢了。”

  “泉州是大府,也是极富之府。”

  朱允炆还是有些不放心:“泉州牵涉到全国四成以上的海运,一成以上的岁入,泉州的人口组成也复杂,当地的客族,咱们汉族,还有大量的外夷。

  你虽然只抓商贸一个点,但商贸却是泉州十几个司衙最重要的一个司,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方面面的关系都交织在你那一个点上。

  要慎之又慎啊。”

  这人一上岁数,就变得喜欢唠叨了许多,朱文圻看着自家老爹,挺起自己的胸膛,语气坚定:“请父皇放心,儿臣绝不负父皇所托。”

  说完,撩袍下跪,叩首三声语带哽咽:“儿臣此番离京,只念父皇能够保重圣躬,国事虽冗,仍望父皇切以龙体为重,虽知社稷之重亦不及父皇万一。”

  老怀甚慰的朱允炆扶起朱文圻,振了振后者的肩头:“行了,去吧。”

  朱文圻再拜,而后转身,昂首挺胸的走出里厢,脚步声声,朱允炆透过车窗,看着自己这个二儿子上了城外预备好的车辂,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皇爷,咱们回宫吧。”

  双喜请示了一句,得允后便传了令。

  为了朱文圻这次的安排,朱允炆确实是举棋不定了很久,包括跟杨士奇还专门探讨过这件事的可行性。

  能不能在泉州立住脚跟,将直接关系到朱文圻的形象。

  而且光立得住还不行,还得能管理好泉州这个商业巨城的发展,尤其是泉州的海运转运使司,这个日行船上万,货物日吞吐量高达数百万斤的所在,里面有太多的所谓‘人情世故’了。

  泉州的腐败高居不下,年年杀、年年抓,一批又一批新上任的官员该贪还是贪,这就是现实。

  朱允炆从来没奢望过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因为可以实现的那就不叫理想了。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异的。

  若是让朱文圻挑明身份,带着尚方宝剑下去,那就起不到任何锻炼的作用。

  官僚主义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团结起来,可以根据你的身份来给你呈现出一派你想要看到的任何景象。

  到时候朱文圻趴在泉州待几年,什么深层次的区域都没有接触到,啥也没学会,而后带着一本厚厚的所谓成绩单,看着是光彩夺目,实则一点问题没有解决。

  也就起不到任何锻炼的作用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允炆的担心绝不是空穴来风,起码朱文圻才刚刚进入到泉州地界,就已经能够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排挤和冷落。

  这种感觉,随着他抵达泉州城,看到以泉州同知等官员为首的迎接队伍后更加强烈了。

  “欢迎朱司正来泉州啊。”

  泉州城的城墙并不高大,而且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修缮了,但城门却极阔,马车并列而行起码都可以过七八辆。

  丝毫不逊色南京的柏油大道,同样规划到一丝不苟的城内交通,栉比鳞次的新建高楼和无数叮叮咣当作响的新工地、新楼盘在建,朱文圻看到的,是原比南京更要繁华的一座城市。

  “不敢,有劳诸位亲迎,惭愧惭愧。”

  朱文圻下了车辂,快步走上前去,先抱拳揖礼:“下官朱美坤见过马同知、见过诸位同僚。”

  美字,晋王世系,这就是朱文圻到泉州的新身份。

  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他免去些许麻烦的护身符。

  主宾见礼寒暄事毕,朱文圻上前一步两手就握住了泉州同知马启亮的大手上下一阵摇晃:“下官未来之前,常于南京听泉州之盛,一直未能亲眼目睹引为憾事,自前日踏足泉州地界以来,一路所见吃惊不已。

  这都是泉州知府衙门各位前辈的领导有方啊,得见诸位,是下官之幸啊。”

  受此吹捧,马启亮也是面色容光,脊梁骨都直挺了几分,哈哈大笑两声,虽道不敢却也是得意不已,显然颇为受用。

  “府尊忙于政务,不便亲迎,不过也在泉州招待处设摆了大宴,为朱司正接风洗尘。”

  “有劳有劳。”

  俩人又客套几句,马启亮就带着朱文圻开始一一认识这次迎接队伍中的各级官员,而每介绍一个,自然又是免不了一些繁琐的絮叨。

  总的来说,这次迎接朱文圻的队伍规格并不算低,泉州上下十四个司,来了整整十一个司正,去掉朱文圻这位刚履新的商务司司正以外,只有都察院下属的泉州都察司、大理寺下属的泉州通判司两司司正没有到。

  都察、通判是垂直管理机构,即使是泉州知府衙门也无权干涉两司事务,固然在当地有些见官高半级的傲然,即使是南京空降下来的宗亲也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宗亲算什么?

  大明这么多年都大好几百个宗亲了,要是个个都是祖宗,国家还像什么样子。

  而其他到来迎接的十一个司则是朝堂政治改制更名之后新挂牌的衙门,分别为户部职责的泉州户政司、吏部职责的泉州吏务司、工部职责的泉州工事司、刑部职责的泉州按察司、礼部职责的泉州外务司、兵部职责的泉州军伍司、税部职责的泉州税务司、教育部职责的泉州教育司、国有资源部职责的泉州国有资源司、五军府领导的泉州都司以及泉州知府衙门直领仿效通政司职能成立的泉州通政司。

  至于明联总参谋辖下的海军泉州集团军并不在迎接队伍中,要恪守军政不相连的原则嘛。

  向这些单位的前缀挂牌是需要注意的。

  如都察司的全名是大明都察院泉州都察司,属于垂直管理机构。

  而吏务司的名称则是大明泉州吏务司,他虽然行使的职责与吏部相通,但却是归属泉州知府衙门直管,由以前的吏部清吏司改制划归泉州。

  而泉州都司的名称则是大明南军都督府驻泉州都指挥使司,是由五军府中的南军都督府直接领导,即使是都指挥使,都没有完全的自主权,任何调兵和超过一定数量的军备都需要报南京获批。

  这就是细节上的差异和需要地方注意的地方。

  政治上的事情,哪怕只是错一个字,都是天大的过错。

  朱文圻一一认了遍脸熟后,就坐回车辂,随着这城门外数十辆马车一道入了城,车队一路畅通无阻的直驱泉州招待处,一个高高耸立的八层酒楼。

  “招待宴的时间还没到,咱们陪朱司正一道好好参观一下这招待处吧。”

  马启亮开了一个头,引起一片附和之声,朱文圻也不好推辞,自然是一口应下。

  “这一楼就是一大厅,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往上走。”

  一行人也没有去乘那人力升降梯,而是改由楼梯拾级而上,就这么一层又一层的向上攀爬。

  “这八楼就是宴会所在,坐在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泉州城,一到夜间这里的景色就更美了。”

  马启亮只随口说了一句:“现在没什么好看的,要等晚上,尤其是海上那些游船挂上灯,届时万里碧波灯火通明,让人一看而心旷神怡。”

  负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户前,朱文圻透过这还有些斑驳、杂质的镜面看出去,一时间也有些痴了。

  皇宫虽好,到底不是登高望远啊。

  而且南京皇宫五里之内是不允许建高楼的,虽然说民间不可能在自己家里腾开地方叮叮当当的铸炮,但手艺人做一个弩床可简单的很,这要驾到高楼之上,冲着皇宫一通发飙,受得了受不了?

  这还是朱文圻头回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观景。

  “朱司正逛累的话,可以先回房间。”

  马启亮一指不远处一间挂着‘泉708’标号的门说道:“舟车劳顿,可以暂歇,回头自有下人来请朱司正。”

  这话正合朱文圻的心意,他这坐车坐了好几天,还真没怎么好好歇过,加上这爬高上低半个多时辰,也是腿酸,就不多客气推脱,告了一声辞推门而进。

  门外,马启亮等人看着朱文圻进入房间后,都笑笑,拔腿离开。

  在那间房里,他们这群人给朱文圻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见面礼’。

  只是这个见面礼让朱文圻属实有些接受不了。

  一个肤白貌美、穿的近乎一丝不挂的外夷娘们!

  第四百八十五章:在泉州(二)

  泉州招待处所谓的‘泉708’房间内,朱文圻属实是被惊吓到了。

  换谁一关上房门,转头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这小心脏也受不了啊。

  姑娘应该是在熟睡,薄纱的丝被盖在身上也遮盖的不多,随着美人的翻身,一片又一片雪白的春光就洒落出来,尤其是那随着翻身而晃动的波澜壮阔,更是让朱文圻这个小年轻一阵胸腔发烫。

  心里暗骂自己一句不争气后,朱文圻就转头走出居卧,坐进了外厅。

  当体内翻腾的气血逐渐压下来之后,朱文圻再回头去看的时候,眼神里已是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冷漠。

  “呵。”

  嘴里呵出一口轻蔑,朱文圻倒也并没有离开这里,出到外面自证清白,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心里也是知道,那些自己曾经听人说过的、在春宫图上看到过的、做梦时臆想过的香艳,只要自己现在往床榻上一躺,那么就一定会发生。

  不过泉州的这个伎俩实在是有些太不上台面了。

  诚然,送美色这种事并不触犯大明律,收受贿赂的条款中还没有性贿赂,官员嫖宿青楼女子除了会影响风评以及官声,并不会遭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处罚,所以泉州当地给朱文圻安排的这个所谓见面礼,并不一定就是想要拉朱文圻下水,这更多的只是一种试探。

  泉州到底什么样子,朱文圻现在看的还不真切,但居卧里那个美人,却让他的心里警醒了不少。

  “泉州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是天堂,但对于无权无势的人来说,并不友好。”

  脑海里,朱文圻想起了自己舅舅当年从泉州回南京时给自己介绍过关于泉州的一些言语片段。

  花花世界迷人眼,泉州一定存在腐败,但这种腐败到底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外人是无从得知的,即使泉州城内锦衣卫和西厂的密探数量位居全国之首,但又一定能够侦查的完全,可以窥得见全貌吗。

  想必也是不尽然的。

  作为新到任的商贸司司正,朱文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熟悉工作,倒是先迎来了这么一项考验。

  睡了这个女人,大家就是朋友,刚正不阿的话,就别怪大家伙排外了。

  朱文圻一直在外面坐了能有半个时辰,居卧里的女人醒了,她走出卧室,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正襟危坐的前者,整个人就欺了上去,从后面保住了朱文圻。

  奇香扑鼻,温暖在背。

  这种感觉还是朱文圻长那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便不免有些如坐针毡,赶忙挣开,转头指着女人道:“老实回屋待着不要乱来。”

  “官人。”

  女人一嘴的拗口汉语,但声线却很是妩媚,尤其是随着她扭摆起腰胯,本就衣着寸缕的身上哪里盖得住胸前资本,可谓是极尽了勾引之能事。

  朱文圻当场就要发怒,赶巧了这个时候门响了。

  门外,下人的声音传进来:“朱司正忙完了没有?府尊大人要到了,马大人他们都去一楼迎候了。”

  这话说的朱文圻好悬一口血喷出来,什么叫忙完了没有,压根就没开工。

  恶狠狠的剜了这女人一眼,朱文圻大踏步的走到房门处,一把拉开。

  小厮还惦记着往里瞄两眼,就被朱文圻推开。

  “想看就进去慢慢看。”

  一句话吓得小厮连道不敢,低着脑袋赶紧把房门带上,跟随在朱文圻身后进了升降梯。

  铃声后便是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再打开,已是到了一楼的大厅。

  马启亮等人正聊得火热,听得动静转头看见朱文圻出来,脸上都或多或少浮现起些许暧昧的笑意。

  “朱司正精神不错啊。”

  等朱文圻走到近前,马启亮还小声问了一句:“可还得朱司正的满意?”

  朱文圻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劳同知费心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马启亮的眼神可就飘忽了不少。

  眼见朱文圻也不愿意说,马启亮也懒得继续问下去,态度上也生疏了不少,整理下自己的官袍,站直了身板:“陈府尊就要到了。”

  也没让朱文圻等太久,马启亮口中的陈府尊就在众人的迎候中,姗姗来迟。

  一个三十多岁,正直盛年的男人。

  看着这个从车辂上下来,昂首挺胸迈步由外走进来的陈府尊,朱文圻的脑海里还是掠过来之前,他在吏部查阅到的关于这陈府尊的档案资料。

  陈府尊全名陈天正,是地地道道的泉州本地人,而他的升迁履历堪称励志。

  建文二年科举落第后便在泉州当地县衙做胥吏,后来赶上各省开省考录官,陈天正就成了第一批由胥吏转任的公员。

  此后青云直上,十余年间从一个基层公员一路做到泉州同知,上一任泉州知府李清泉因为腐败被抓走砍头后,这位陈天正就成了新任知府。

  他的吏察,连续四年评优!

  无贪腐、无枉法,品德端正,亦无恶嗜。

  朱文圻很难把这份档案上记载的陈天正和他刚刚才经历过的,感知到的泉州联系在一起。

  就这么一个六根清净的官员,他治下的泉州府,到底隐藏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

  “见过府尊。”

  齐刷刷的见礼声,随着陈天正的官靴踏进明亮的大厅时响彻穹顶。

  陈天正面上带着笑,连连摆手:“诸位同僚切莫客气,元芝啊,哪位是新到的朱美坤朱司正?”

  这话显然就是废话了,一屋子里哪张是生面孔,只要陈天正不是眼瞎,怎么可能看不见。朱文圻心头冷笑,当下便走出来见礼:“下官见过府尊。”

  “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陈天正很是热情,两步就走上前去托起朱文圻的双臂,然后便握住后者的双手一阵唏嘘:“泉州商贸司司正的位置空缺日久,泉州上下都在盼着能有一位懂经济、搞发展的大能人能来担纲,苦等至今,总算是盼着朝廷调来了,朱司正看起来如此年轻,想必一定是一位就见地且锐意进取的干吏,本官代表泉州上下是欢迎至极啊。”

  朱文圻陪着笑了几声,嘴里不住的谦逊:“府尊太过夸誉了,下官年轻,将来的工作还是要靠府尊多多训示才是。”

  两人都是面上一团和气的很,到底算是把这彼此的面子都给的充分,随后自然是移步宴会,接风洗尘的俗礼流程。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谁,都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就比如朱文圻房里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到底是哪里来的?是有谁安排还是那个女人自己跑进去的?

  这件事没人想要弄清楚,起码在当日,也没有弄清楚的必要。

  朱文圻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这顿看似和谐欢快的接风宴上,应付着每一句暗藏机锋的言语试探。

  第四百八十六章:在泉州(三)

  这顿在泉州招待处进行的接风宴最终还是以一种面上一团和气的喜悦情绪宣告的结束,无论是以陈天正为首的本土派,还是朱文圻这位顶着宗亲金字招牌空降下来的外来官都没有彼此试探出对方的底。

  朱文圻酒量有限,宴会到了多半的进程就开始有些迷迷瞪瞪起来,要不是陈天正及时解了围,估计能被活活灌趴下。

  而离场的时候,陈天正也没有多待聊些什么,留下一句照顾好朱文圻的嘱托后便匆匆离开,留下马启亮组织起这送客的工作来。

  “哎呀,真是可惜,还说今晚这撤了宴,我们几个请朱司正去海湾盛宴学习交流一下呢,这真是痛失良机了。”

  马启亮扶着朱文圻,嘴里也是酒气熏天,而他怀里夹着的朱文圻早已是喝的满嘴胡话,不停的挥手。

  “有机会、有机会。”

  “那今晚,朱司正就留在这里歇着吧。”

  马启亮唤过几名小厮,把朱文圻交给几人,让小厮们搀扶朱文圻回房间,自己和几名关系亲密的同僚原地目送,直到朱文圻进了升降梯,几人才转身离开。

  虽是一脸的酒气,但这神情言谈却与下午时分并无两样。

  “不好对付。”

  马启亮负着手走出一楼大门,感受着海风的轻抚,没有上车辂而是一步一步漫步在繁华、灯火通明的主街道上。

  几名其他各司的司正陪在马启亮身边走着,几人的下人吏目驾着马车跟在身后,周遭是几十名挎刀的衙差。

  一整条宽阔至极的马路,只有这些人在漫步,而道路两旁游玩的行人们仿佛早都见怪不怪,并没有驻足观瞧。

  “确实不好对付。”

  户政司的司正跟了一句,也是眉关紧锁:“都说人老精、鬼老灵,这朱美坤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说起话来那么不着实际,飘飘忽忽的嘴里没一句靠谱的话,聊了一晚上,一点底都没漏出来。”

  “怎么说也是湖畔二期出来的学生,都是人杰嘛。”

  马启亮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的嘟哝了一句,抬头看了看皎洁的皓月叹了口气:“又来一个难缠的主,就不知道是人是鬼了。”

  说着,马启亮就看向那户政司的司正:“你那边最近慎重点,商务司的账抹不平,肯定要走你们户政司调度支审计来对账,别出麻烦。”

  “放心吧。”

  这人一口就应了下来,自信满满:“要是有问题的话,老孙就不是到线退休,而是直接上刑场了。”

  他口里的老孙,便是朱文圻到任前因岁数到线而致仕的上一任商务司司正。

  “泉州这地界,最要紧的就是商务司的账,这个部门太要紧了,希望这位别是一个愣头青就好。”

  马启亮叹了口气:“咱们跟着陈府尊,年年吏察都是优,别因为这位一到,坏了大家的仕途锦绣。”

  “真要如此,他就是人,也让他变成鬼!”

  按察司司正是一粗犷的汉子,一双怒目中煞气腾腾:“泉州的大好局面不能坏他一人之手。”

  “哎,这种话不能说。”

  见汉子这番怒火升腾的表态,马启亮连连摆手,更是皱眉斥责了一句:“府尊的指示切莫忘掉,稳定,稳定,一定要稳定,这种不利于团结甚至破坏稳定团结的话不许再说了,没有稳定哪里来的繁荣呢?

  泉州是咱们的心血,也是二十年来两代泉州人的心血,天大的事咱们也尽量求同存异,不能搞的头破血流,人家毕竟是宗亲,伤着碰着的,会恶了宗人府、恶了皇商,甚至传到陛下耳朵里,你我大家都不好过的。”

  夜幕下,几人聊着说着,渐行渐远。

  而就在几人身背后的招待处大楼内,他们口中担忧的朱司正,正捧着茶船站在房间内的窗户处,远远的望着他们越来越渺小的身影。

  他们没醉,朱文圻又哪里可能先醉。

  出了象牙塔、离了皇宫,没有一个好酒量哪里能行,朱文圻虽说年纪轻,还不至于被两斤酒给撂趴下。

  前面喝的急,就跑进茅房催吐,看起来酒气冲天,实际上体内根本没有多少残存的酒水。

  房间里只有朱文圻一个人,早前那个外夷女人早就被他给赶走了,因为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泉州当地,怎么也不可能安排一个关联深的女人来陪朱文圻。

  包括带这个女人来的,也只是海湾盛宴的一个鸨姐罢了。

  “陈天正、马启亮。”

  嘴里念叨着这两个名字,朱文圻脑子转的飞快,回忆着宴会上两人之间交流中的一些片段。

  不知道为什么,朱文圻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

  很亲密却又很生疏,但有彼此之间都在克制,并努力作出一副相处甚欢的表象。

  “不想了。”

  想了半天,想的脑子都有些发胀的朱文圻有些乏了,也觉得只通过一顿流于表面的普通接风宴就想分析出一些端倪实在是太难,干脆就折身准备上床睡觉,刚转身,就听得外面大街上一顿打闹之声。

  探头出去看了两眼,朱文圻就见得十几个人正在围殴几个男子,依稀间,能听得几声东瀛话正从被围殴的男子嘴中喊出。

  “打的就是你们这群倭贼。”

  因为站的高,朱文圻可以看得很清楚,十几个应该是醉了酒的汉子在殴打这几名东瀛人,而围观的路人则驻足观瞧看着热闹,并没有出手帮助的想法,甚至还有坐在马扎上边吃东西边起哄的。

  毕竟是招待处的大楼,这动静没闹多久,十几名穿着皂衣的捕快就赶到了现场,让朱文圻大跌眼镜的事情出现了。

  捕快压根没有拦架的意思,就任由这些醉汉殴打,等打完了之后才上前拉开,而此刻这些东瀛人早都被打的奄奄一息,躺在血泊里抽搐。

  “朗朗乾坤,竟然醉酒衅事,都给老子抓回去。”

  捕快头目大手一挥,吆喝声中,身后十几个捕快就动起了手,但拿出来的铁链镣铐却是把几名东瀛人给锁了起来,行凶的一众醉汉反而没有一个上刑具的,反跟捕快们有说有笑的攀谈起来,场面和谐的往不远处巡捕房走去。

  这般离奇的场景更让朱文圻纳闷不少,但眼下时间已晚,纵使心里千百不解纳闷也没处解惑,只好关上窗叶,跑进屋内宽衣睡下。

  一觉睡醒,朱文圻就得去泉州知府衙门述职,届时会有陈天正带他参加一场泉州知府衙门全体官员参加的大会,而朱文圻这位新到任的商务司司正要进行到任讲话。

  就是露露脸,好让下面的官都记住长相罢了。

  等流程结束后,泉州这地界有什么需要开府司会议的时候,朱文圻就可以列席参加了。

  心头的疑惑,自然会有陈天正来替他解答。

  第四百八十七章:在泉州(四)

  翌日一早,在走完一遍履新述职的流程之后,朱文圻并没有急着去自己的商务司熟悉工作,而是找到陈天正,把自己昨晚所见之事带来的疑惑说了出来。

  “东瀛一直都是我大明的通商大国,这些年前前后后通商进入的现银足有大几亿之巨,怎么我见当地如此对待东瀛人。”

  陈天正这会正在泡茶,闻言侧首笑了一下,并没有急着给朱文圻解惑,而是等两杯茶泡好,端回到桌面上,手又搭在起身致谢的朱文圻肩头,示意后者落座。

  “你是商务司司正,当然担心这殴打东瀛人可能导致的带来破坏通商隐患。”

  陈天正呵呵一笑,从自己案牍上那一摞摞奏疏中找出两份,放到了朱文圻的面前。

  “打开看看,你的疑惑都在这里面。”

  朱文圻的目光落到封面上,这眉头就挑了一下,这是一份总参谋府后勤部下的行文。

  里面详细要求了泉州当地变更部分物资输送的数量以及路线。

  “从去年开始,泉州输送大量的物资下海南渡,目的是给永城侯的海军提供后勤保障,支持南华王梁道义的建国要事,如今物资不南行而是直接送往琉球,这个信号已经很明显了。”

  南华建国事毕,海军挥师北上征东瀛!

  朱文圻顿时恍然大悟,两国交战,最先倒霉的当然是在敌国的同胞国民。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眼下泉州城内出现大明百姓殴打东瀛商人的情况,而泉州按察司衙门却选择置之不理了。

  “前些年这些东瀛商人通商最盛的时候,一年创下过五千多万的贸易额,被上一任泉州知府衙门奉为上宾,为了招商引资留住这些大商人,李清泉那个烂官甚至把几个司的署理衙门都搬了,给东瀛人腾出好地段来盖商会驻地。”

  陈天正冷哼一声表示不满:“一些小而不然的案件上,也对一些阿拉伯、东瀛人偏颇不少,而本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台了《外商及非大明国民规范条例》,咱们的土地上,什么时候都不可能让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耀武扬威。

  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大明人可以揍他们,而他们连还手都不敢,不然就狠抓、狠判!本府不怕这群外商流失,大不了不做这生意少赚点银子,内需市场这么大,少了他们也无非多走两年路而已。”

  朱文圻有些想笑,万没看出来,一脸文质彬彬总带着和煦微笑的陈天正,骨子里竟然这么刚硬。

  至于陈天正嘴里先前提及的《外商及非大明国民规范条例》这个公文,朱文圻还是有些耳闻的,听说对于外籍人非常之不友好,这也侧面导致越来越多的国外商人开始转移财产,去了广州发展。

  “对了,你是商务司司正,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以提出来,不能影响你的工作嘛。”

  陈天正笑看着朱文圻,温和道:“本府当时定这条例的时候也是阻力不少,你若是有这方面的担心,回头本府召集大家伙,咱们一起商量改一下?”

  对这个提议,朱文圻当即便表了态:“万不用,下官也觉得这样挺好的,来咱们大明就得守咱们大明的规矩,府尊行事并无不妥之处,对于条例下官也很是支持。”

  两人又聊了几句,朱文圻起身准备告辞,就听到身背后的陈天正说了一句:“没事还是要多跟马启亮交流一下,他父亲洪武朝的时候就做过泉州知府,如今他又是泉州同知,父子两辈人的心血都在这泉州的发展上。

  你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多跟马启亮商量着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固然重要,也要注意一下别影响到大家伙的热情和干劲。”

  朱文圻的身子顿了一下,转身作揖一礼:“多谢陈府尊的提点,下官醒的了。”

  说完转身便脚步匆匆离开了陈天正的办公室,径直进了一间挂着‘商务司司正’门牌的屋子,这是属于他的办公地点,一个牵扯泉州上下无数商业行为的权力单位。

  虽说是朱文圻的办公室,但里面还有几名公员在忙碌着,这是一个隔断间,这几名公员在外间工作,顺便承担一些给朱文圻跑腿打杂的活计,里间才是朱文圻的。

  “见过司正大人。”

  朱文圻摆手打断:“不用唤我大人,咱们都一样,同僚罢了。”

  一一打了声招呼后,朱文圻并没有急着进入里间,而是在外面随意找了把靠近桌子的椅子坐下,翻看起桌子上一大堆层层叠叠的本子来。

  “这里面,大多记得都是些汇总的数据是吧。”

  朱文圻翻了几眼,并没有被其上那一笔笔堪称天文般的数字吓住,而是把这些扔到了一旁:“我不想看总数,我要看细账,尤其是泉州商会的账。”

  不看则以,看就要看要害。

  几名公员的脸上都有些紧张,但也不好说什么,一个年纪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的青年郎更是直接跑去墙角,从一柜子内捧出一大摞书本来放到了朱文圻的面前。

  朱文圻在看这些账目,而几名公员则在看着朱文圻,偷偷摸摸的打量着,但却很难从朱文圻的脸上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看着呢,门被敲响,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男人朱文圻早上述职大会的时候见过,知晓是商务司的司副,如果不是自己的空降,这个位置应该属于这个叫徐滨的。

  徐滨岁数并不大,当然比起朱文圻来说算是个老人了,一进屋就哈哈笑着打招呼:“下官听人说看到司正从府尊那里出来,就匆匆准备一些商务司的工作来找司正您汇报,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

  朱文圻笑着合上面前泉州商会的账目,伸手请了一句。

  这时候,徐滨自然也看到了朱文圻面前的一大堆账目,脸色不变的坐在朱文圻身旁:“哦?司正在看去年泉州商会的账目,这泉州商会可是咱们泉州重要的纳税大户啊。”

  “纳不纳税,纳多少税,应该是税务司关心的事。”

  朱文圻微微一笑:“本官只是想看看,去年这泉州商会都做了哪些买卖,粗浅的了解一下罢了。”

  虽然被挤兑了一句,徐滨倒也不恼,依旧是那副笑脸,从袖袍里取出一份奏疏,摊开来有条不紊的汇报起来。

  这一说就是将近半个时辰,期间徐滨喝了两杯茶才润透了嗓子。

  “大事小情的也就这些了。”

  背完书,徐滨呼出一口气,笑意吟吟:“商务司没什么太多麻烦的事,主要就是监管一下泉州的商业行为,主要还是抓海运和外贸两个重心,好在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辛苦了。”

  朱文圻给徐滨添了碗茶,还没等后者欠身道谢的话音落下,就幽幽说了那么一句。

  “海运司记录的出入港船只数量悬差有点大啊,出港数大于入港数,泉州商会的账目也是如此,船都出海沉了不成?那要是都沉了,泉州商会的账目怎么做的那么漂亮,营收反而年年攀高呢?”

  说完这话,朱文圻再看向徐滨的时候,后者脸上笑意便已是僵住了。

  “出了多少、入了多少,带回多少货物、卖了多少银子,最后归总纳税,银子入府库押解南京,现在这边数不对,是否要跟户政司那边对数审计一下?”

  眼瞅着徐滨额头已是开始见汗,朱文圻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一下徐滨的肩头:“可能是海运司那边还没统计好,又或许是泉州商会的统计出了错误,对不上数的地方就让他们重新对一下再交上来。”

  这一笑,也让徐滨整个人放松下来,擦擦额头的汗水赔笑:“对,可能是下面搞错了,写错了几笔,我现在就通知他们对数。”

  说完,起身就走,只是这脚步稍微有些漂浮。

  身背后,朱文圻的眼神遽然冷冽了许多。

  连出入的海船数目都对不齐,只能说明一件事。

  泉州有人在走私!

  第四百八十八章:在泉州(五)

  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情,泉州城的气氛就开始紧张了起来。

  老百姓们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但泉州官场的每一个公员都能切身的体会到这种不太舒服的压迫感,尤其是当泉州港附近多出了许多商务司调查处的工作人员后,这就让很多人嗅到了一种不太安全的冷冽味道。

  “还是给留了余地的,不是吗?”

  当泉州商会的会长找到马启亮的时候,后者笑了起来:“他现在让你们重新对一遍数,你们把数对齐不就行了?”

  这话也就是说说,要是泉州商会愿意平数的话,就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了。

  平了数,就要补差税,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闹得。

  “海运司本身存在的猫腻就多,每天出了多少条船下了多少的货现在都记得随意马虎,这账本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对马启亮的诘责,泉商的会长还嘴硬呢。

  “钱又不是我们一家赚的,泉州港那地界您不是不知道,除了海运司的衙门,连御前司都有公公守着,一路溯源查到头,说不准还能查到咱们那位伟大的君父跟前呢。”

  “放肆!”

  马启亮瞪了眼:“话是可以乱说的吗?”

  挨了骂,商人老实了不少,但他现在坐卧难安,根本静不下心来:“徐滨跟我报信说要重新对数,去年一年差了将近三千多艘航运船,就按平均载运量来算,几千艘海船差了多大的数,要补多少的税?

  这些关税钱,我这边口袋里才多少?要掏钱那就大家一起凑出来给户政司对上账,要不到时候那个楞头青跟户政司对账的话,全完蛋。”

  走私、逃税。

  两个杀头的大罪摞在一起,谁也不愿意落个杀头抄家的结局。

  这话把马启亮逗笑了,挑挑眉头:“你这是来找我要钱,还是来威胁我的?”

  “不敢。”商人嘴上告罪,但神情还是那般平淡:“我只是在讲一个事实,泉州港走私不是我一个人在做,也不是泉州商会一家在做,整个泉州都在走私,钱也是大家一起分的,换一个商务司的司正,就想掀翻整个泉州,可能吗?”

  “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谈谈的。”

  马启亮前脚送走了泉商会长,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应对朱文圻的对策,后脚就听到通传,朱文圻来找他了!

  这倒是让马启亮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本以为是不速之客,没曾想朱文圻压根没有跟他聊泉州港是否存在走私问题这件事,而是开口说了那么一句。

  “下官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太熟悉,特来马同知您这聆听指示,好知道这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开展,府尊比较忙,也交代过如果在商务司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多跟您请示汇报一下。”

  这话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是一把刀子,直接被朱文圻明晃晃的亮在了马启亮的桌面上,至于这把刀是谁递给朱文圻的,矛头更是直接对准了陈天正。

  在陈天正的办公室,当时陈天正说过,在商务司遇到什么问题就去找马启亮请教,还特意点了一句,马启亮父子两代都在泉州耕耘,对泉州最是了解。

  这是一句工作上的嘱托,但变个味来听,就有些诛心了。

  朱文圻上任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海运司和泉州商会涉嫌走私,结合陈天正的那句嘱托,是不是在隐晦的提醒朱文圻,这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是马启亮在背后指使?

  马启亮的眼睛眯了一下,但还是爽朗的笑谦道。

  “朱司正言重了,本官哪有什么指示,大家都是在府尊的领导下各办各的差事,你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一时半会弄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先放放,或者提前跟大家伙通通气,能帮一手的我们同僚之间自然是要鼎力相持。

  大家都是为了泉州发展,也是为了每年吏察的时候能评个优良啥的,所以基于这一点,咱们都是同袍战友,你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倒是可以来找本官,我替你联络其他同僚或者泉州各界能说上话的,通力合作。”

  一番话,又将球原封不动的踢回给了朱文圻,更是直言,泉州大小事务都是陈天正这位知府一把抓,大家各司其职而已,你朱文圻总不会天真的以为都是我马启亮一个人在背后下的指示吧?

  要是你初来乍到拨不清这眼前的重重迷雾,就先放下来别急于一时。

  最后更是隐晦的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遇到问题就来找我马启亮多多通气,泉州各界我都能替你协调处理。

  还别说,这么一番话说完,朱文圻心里确实是有些迟疑的,初来乍到的,他哪里就能一眼分辨出泉州这地界的官员,哪些是忠、哪些是奸,亦或者全是奸臣呢?

  心里迟疑,脸上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下官来之前,惊鸿一瞥间好像看到了泉州商会的会长?”

  朱文圻谢过一名公员奉上的茶水,看向马启亮笑道:“他不忙着去海运司核数交差,还来咱们知府衙门瞎跑,看来是没拿下官的话当回事。”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

  马启亮打了一句哈哈:“那可能是去府尊那里汇报什么事吧,毕竟人家是咱们泉州当地的商业魁首,泉州有今天的成绩,仰赖的也是这些商人不是,所以历任知府都跟泉商的关系比较亲近,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你主政商务司,将来也免不了要跟泉州商会打交道,虽说眼下泉州商会的风评不是怎么太好,但不能人云亦云,咱们都是做官的,得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然法令如刀,落下就是伤及无辜。”

  悠着点,别稀里糊涂就被人拿来当刀使。

  “历任知府都跟泉商的关系比较亲近?”

  朱文圻心里念叨了一句,上一任泉州知府李清泉就是因为涉嫌腐败被砍的脑袋,算是可以为马启亮这番说辞提供一些支持,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当初李清泉落马的时候,陈天正就是泉州府同知,如果他也涉嫌其中,没道理还能带病提拔出任知府。

  泉州水深,看来今天自己的这番试探也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被马启亮三言两语说的自己更加迷惑了不少。

  不过也不全然是白费功夫,从陈天正和马启亮的回应来看,倒是践证了朱文圻心中第一个判断。

  那就是陈天正和马启亮之间的关系很差。

  两人一个一把手、一个二把手,并不像接风宴那天表现给自己这个外来者看到的那般亲密。

  他俩互相都在斗,而自己很可能就是他俩争斗中拉拢或者说想要利用的那把尖刀。

  泉州不是小朝廷,但只要是官场,党争都是无处不在的。

  走私这件大案,背后到底是谁在放纵,目前来看并不真切啊。

  朱文圻有些心事忡忡的离开了马启亮的办公室,顿感肩头压力颇巨,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泉州斗的再狠,水再深,能比的上南京朝堂?

  能比的上内阁跟各部之间的利益纽带、亲疏远近?

  理弄一个泉州的难度再大终究是一隅之地,这是一个多好的锻炼机会啊。

  跟泉州比起来,朱文奎去的凤阳根本就是自家的后花园,能有什么棘手困难的事情。

  一念到此,朱文圻更是斗志十足。

  第四百八十九章:在泉州(六)

  泉州商会的拒绝配合,难免让朱文圻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怒气,但他并没有急于表现,而是小心翼翼的进行了第一步试探。

  一份记载着海运司丞不法证据的材料被寄到了泉州都察司。

  作为都察院设立在泉州垂直管理的都察司压根不需要给泉州知府衙门任何面子,铁证如山之下,都察司直接逮捕了泉州海运司的司丞。

  至于后者在大牢内如何嘴硬和对抗审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对泉州上下造成的影响。

  虽然这件事并不能证明是朱文圻操作的,但还是震慑住了所有人。

  要知道,前脚朱文圻才要求海运司和泉州商会对数被拒,后脚就有人拿着详实的证据举报海运司司丞腐败不法,这还要多明显。

  “不是锦衣卫,就是西厂做的。”

  在泉州这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内封圈子内,海运司司丞作为这个利益纽带中最重要的一环,谁会有充分的证据来把他送进大牢。

  除了锦衣卫或者更神秘的西厂有这份实力。

  结合朱文圻宗亲的头衔身份,所有这个利益圈子中的人,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但很快,让泉州官场官员们弹冠相庆的事情发生了。

  海运司司丞在大牢内暴毙!

  死因是服用了鹤顶红。

  死前可还什么都没招呢。

  “查!给本府严查!”

  府司会议上,陈天正暴跳如雷:“当天所有当值的衙差全部抓起来交按察司审讯,一定要把背后指使者给本府揪出来,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所有人都在陈天正的怒火下噤若寒蝉,按察司司正更是不住的擦汗:“请府尊放心,这事下官一定全力督办,争取一个月内破案。”

  “一个月?”

  陈天正面如寒霜,眼神刀锋般冷冽:“十天,十天之内破不了案,你就滚回家种地去吧。”

  “是是是。”

  男人维诺应着,但坐下后,一双满带怒火的眼神就看向了朱文圻,后者对此当然视若无睹。

  甚至,朱文圻比他更生气。

  好容易暗中调动西厂把海运司司丞给拿下,结果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还没套出来,人就死在了牢里,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不过这事也让朱文圻心里警醒了不少,泉州看来是烂透了已经。

  心头沉重的朱文圻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着,面色古井无波的马启亮,又瞥了一眼还在发飙的陈天正,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来两人的真实想法。

  等陈天正发完了飚,马启亮跟了一句:“现在元凶当然要查,但海运司司丞的位置不能空缺下来,议一个有能力的先顶上。”

  说罢,含笑看向朱文圻问道,“海运司、漕运司都归属商务司管辖,朱司正有没有什么人选推荐?”

  这话问的朱文圻心里冷笑不已,履新还不到三天,商务司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还没认全呢,推荐谁?

  “如果朱司正没什么推荐的话,我倒是建议海运司副司丞卫准来接这个班。”

  马启亮提出了两个人选:“要不就让徐滨兼任一下,这两位对海运司业务都比较熟悉,接手之后也不会耽误工作。”

  说罢,马启亮看向陈天正:“府尊意下如何?”

  陈天正没有搭理他,而是沉吟片刻后,扔出一记重磅炸弹:“人前脚进了大牢,后脚就毒毙,说明这里面藏着的事不少。

  海运司上下是否清廉已经是一件值得质疑的事情,让卫准来接手不合适,本府的意见,让朱司正亲自兼任海运司丞,方便彻查。”

  这个提名,连朱文圻自己都傻了眼。

  现在整个泉州都知道他朱文圻正在调查泉州走私的事情,让朱文圻兼任海运司的工作,陈天正就不怕出事不成?

  再看马启亮,果不其然发现其脸色变得难堪至极。

  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马启亮的脸色就恢复如常,并且表态支持了陈天正的提议。

  一二把手都同意的事情,其他人也没有插嘴置喙的资格,都纷纷应承了下来。

  就这般,朱文圻自己都还一头雾水呢,就被推上了彻查走私的第一线上。

  会议结束后,朱文圻又被陈天正点了名:“朱司正跟本府来一趟。”

  会议室内,唰啦啦几十道目光都看向了朱文圻,包括收拾完桌面,刚端起茶碗的马启亮。

  “是。”

  朱文圻昂首挺胸,懒得去看马启亮的神情,昂首挺胸的跟着陈天正出了会议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陈天正的办公室,刚刚坐定,陈天正就开口道:“朱司正是宗亲,去兼任海运司的工作也比较好开展,毕竟海运司里面执行监察任务的是御前司的公公,这一点上,宗亲的身份总还是沾点便宜。”

  朱文圻沉默一下,细细咂透了陈天正话里的隐喻。

  泉州走私的事,海运司是腐败的第一线,那么陈天正这话里就是在提醒他,御前司驻泉州港执行监察任务的公公,也已经被腐蚀了。

  这即是提醒也是一种试探,如果朱文圻背景通天的话自然敢查下去,要只是一般的宗亲,敢去招惹御前司吗?

  “陛下曾经说过,涉嫌腐败的案件,无论到谁,杀头不分大小。”

  朱文圻郑重道:“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正义和腐败不存在和平共处的可能,只有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陈天正挑了挑眉头,心里已是对朱文圻的能量做出了大致的估计。

  “朱司正说的没错,涉及腐败,杀头不分大小,无论是谁都绝不姑息,海运司司丞贪污受贿,但人竟然如此突兀的暴毙牢中,说明这黑幕不小啊。

  只可惜都察司的官员在他家中也没能搜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线索就此中断了。”

  叹了口气,陈天正又失笑道:“说来也是可笑,除了用来储蓄贪腐所得赃款的银行户头之外,此獠家里竟然才搜出了十八两现银,啧啧啧,要不是证据确凿,倒是个大清官了。”

  “府尊对这些记得倒是清楚。”

  朱文圻陪着笑了两句,又跟陈天正对付两句,便起身告辞。

  “不叨扰府尊工作,下官告退。”

  “嗯,抓紧时间先去海运司熟悉一下。”

  陈天正起身跟朱文圻握了一下手,便目送着后者离开。

  第四百九十章:在泉州(七)

  海风微咸,朱文圻在一众商务司、海运司官员的陪同下,出现在了泉州港的港区之中。

  “真壮观啊。”

  看着这碧波万里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航运船只,朱文圻由衷感叹了一句。

  “日吞吐货物数千万斤之巨,纵是南宋鼎盛之时的泉州亦不过今日泉州之三成,岁入关税千万,吞纳万国奇物,属实令本官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啊。”

  朱文圻感慨着,身旁徐滨附和了一句。

  “都是当今万岁之功啊,今日泉州对比洪武三十一年之泉州,无论是哪方面,都扩营百倍不止,一个泉州的经济体量,足堪二十年前我大明一朝。”

  “衣食供给,一应日用,泉州七十万黎庶哪一家不感念君父之恩,我辈臣子也是与有荣焉。”

  大家伙围着朱文圻,倒是都异口同声的拍着朱允炆的马屁。

  朱文圻听着,脸上也是写满了骄傲和自豪,他是真想喊一嗓子,抬出自己皇子的身份来,不过还是理智的克制住,继续走动观瞧。

  这个时候,一架车辂赶来,马蹄声打断了所有人的言语,朱文圻侧首观瞧,只见一名体态富贵的男子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中走下阶梯。

  面白如玉,颔下无须。

  这是个太监。

  那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御前司驻泉州港的监察太监。

  “哎呀,咱家来晚了,实在对不住。”

  这太监也是傲然的紧,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但脚下却慢的紧,显然是等着别人上前去迎他,可惜朱文圻不动,徐滨等人也不好意思献殷勤。

  “哪位是新来的朱司正啊。”

  太监脸色有些不虞,但到底是念及朱文圻宗亲的身份,还是收敛了不少的蛮横,冲着人群中央众星拱月站着的朱文圻拱了拱手:“咱家窦和见过朱司正。”

  见罢了礼这窦和就直起了腰,跟朱文圻四目相对,这脸色便微微一变。

  好眼熟的一张脸?

  不仅是窦和,朱文圻也微微有些紧张,虽然他在泉州是做了易容,但毕竟只是微调,五官轮廓上还是能看出个大概来的。

  窦和是御前司驻泉州的监察太监,每年也会固定去宫里找孙双喜汇报一些工作,偶尔见过朱文圻两面也是正常。

  不会认出来吧。

  朱文圻绞尽脑汁,马上想出了对策,哈哈大笑起来:“窦公公,可还记得我啊。”

  一句话,先坐实了两人有过面缘的基础,而后不等这窦和回过神,朱文圻便继续开口道:“去年年宴,我随父王入宫面圣,正赶上你也在乾清宫,只可惜铿锵一面,都没来得及说上话你便匆匆离开。”

  “啊哦,咱家就说嘛,怎得那般面熟。”

  窦和实在是想不起来,但也觉得应是如此,一拍额头:“晋世子殿下?”

  “不是不是。”

  朱文圻赶忙摇手:“公公说的是我大哥美圭,我可不是什么世子。”

  “这位是朱美坤朱司正。”

  徐滨这时候插了一句嘴,算是把话头接了过去。

  窦和常年进宫,见到的宗亲属实是太多,一时半会哪里想的明白每个宗亲孩子的长相,当下既然想不出来也就懒得去想,习惯性的摆出熟络的姿态,跟朱文圻攀谈起来,俩人互捧两句后倒也聊得火热非常。

  “本官今日来此,也就是随意看看。”

  听到朱文圻的来意后,窦和便自告奋勇:“那咱家得替朱司正好好介绍一下咱们这泉州港。”

  一旁陪同的海运司副司丞卫准就笑了起来:“哪能用的上窦公公亲来啊。”

  说罢便唤来一名港口区负责的官员。

  一大帮人把朱文圻和窦和簇拥在中心,开始在引领下逛起这泉州港来。

  “这一片,就是仓储区。”

  港口的官员给朱文圻做向导,引着众人进入一片占地极广的区域,指着一个又一个足有数丈高的大仓介绍道:“无论是海外进入咱大明的航运船卸货,还是泉州商会、皇商分会的货物装船出海,都会把货物先放在这里进行储存。”

  说着,就给朱文圻做了详细的介绍:“这里面,一区到十区的货仓是皇商分会的,十区到二十区的货仓归属泉州商会,二十区之外的货仓,大多被一些小商号、外籍商人租下使用。”

  “唔,规划的倒是分明。”

  朱文圻走着瞧着,沿着一条通途主道观光,不时侧首看着道路两侧货仓门口的装卸工人搬运货物。

  这一逛就逛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朱文圻才算沿着这条主干道走到底,偏首,正看到左手处的仓储区一片冷寂,并不如其他的仓储区那般人声鼎沸。

  “这是哪一区?”

  朱文圻随口问了一句,就发现港口的官员有些紧张,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个时候,窦和接过了话头:“啊,这是十八区,眼下是空仓,所以没什么工人。”

  十八?

  朱文圻总觉得这个数字有些熟悉。

  蹙眉想了一阵,顿时想起。

  “一个海运司司丞家里竟然只有十八两银子!”

  这话是陈天正说的,朱文圻当时就在纳闷,这种清点官员赃款的事情,一般都是都察司主管,堂堂泉州知府操这个心做什么。

  更别说特意拿出来说了。

  尤其是陈天正最后的那句交代“抓紧去海运司熟悉工作”,再联想到陈天正早前那句‘可惜人暴毙牢中,什么线索都断了’。

  线索断了吗,显然没有。

  所有朱文圻想要找的线索都在这个有些反常的十八区!

  陈天正啥都知道,但他自己不去做,拿老子当枪使。

  朱文圻心里暗骂一句,但也是一阵兴奋。

  泉州走私的黑幕,眼下来看,已经是伸手便可扯下。

  “哦,原来如此。”

  朱文圻有些失望的摇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

  说完,连一点留恋驻足的想法都没有,抬腿就走,也让身后的港口官员包括海运司上下官僚长出一口气。

  彼此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侥幸。

  谢天谢地,新来的这位年轻的商务司司正,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本官初来乍到,商务司的工作都还没有理弄清楚,这海运司更别提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海运司上下的日常工作还是要麻烦卫司丞多多操持。”

  离开之前,朱文圻亲切的握住卫准的手,勉励道:“港区事务,卫司丞该怎么做还是要怎么做,本官来的少,你平素里多费心。”

  “不敢不敢。”

  卫准笑的开心:“下官理当多多去找朱司正汇报,聆听训示。”

  俩人又假惺惺几句,朱文圻又转而跟窦和客套了一句:“窦公公身兼监察职责,也是辛苦了。”

  “应该的。”

  窦和摆手:“咱家身负孙公公重托,哪敢慢怠丝毫,朱司正甫来,不如莫急离开,咱家今晚设宴给朱司正接个风,请朱司正见识一下咱们泉州的繁盛如何?”

  “对对对,咱们这离那海湾盛宴甚近,不如就去那。”

  身旁众人纷纷鼓噪附和,也让本打算离开的朱文圻顿足后,骤尔一笑。

  “既然如此,那可真是叨扰了。”

  见到朱文圻允了下来,大家伙笑的更是开心:“朱司正真是太客气了,来到泉州就跟在家一样,大家都是一家人,哈哈。”

  “对对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朗朗笑声中,朱文圻又瞥了一眼仓储区,笑的更是开心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在泉州(八)

  是夜,泉州港的仓储区一片忙碌,无数工人正在挑灯夜战,一时间人声鼎沸。

  “快快快,抓紧装车运走。”

  一名监工站在贴有‘十八’的巨大标签下催促着,不时还转头看向远处一片灯火通明,十几里路远的地方,那是海湾盛宴的所在。

  阴暗处走出一个人来,在月光和灯笼下映照出来的,是卫准的脸。

  白天朱文圻那一句随后问话虽然被搪塞了过去,但泉州港上下都吓得不轻,眼见朱文圻被窦和等人接走去了海湾盛宴安顿,卫准就留了下来,紧急联系了泉州商会,加派工人打算连夜把整个十八区给搬光。

  “再快点,再快点。”

  卫准的脑门有些沁汗,他不停的开口催促,甚至许下了重利:“只要今晚能搬光,所有的工人一律加赏一两银子。”

  干一夜,给一两银子!

  这份丰厚的工钱让大几百号工人顿时斗志昂扬起来,纷纷鼓足了力气将一箱箱、一包包的货物从十八区数十个货仓中搬扛出来,放到停在干道上的板车之上,装满一车便拉走一车。

  眼瞅着所有的拉货板车就要离开十八区,一阵密集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这让卫准顿时脸色大变。

  还没等他躲进黑暗中,一队差吏就手拿火把冲了过来,火光的映射下,衙差们身上的官服刺痛了卫准的眼球。

  “商务司缉查处,现在怀疑这批货物属走私品,现予扣押。”

  带队的是一个年轻人,却是当初那个在朱文圻办公室内,为朱文圻取出泉州商会账目的公员。

  只见此人自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摊开:“奉商务司司正朱美坤大人令,缉查泉州港仓储十八区,此令加盖泉州知府衙门通政司印,任何阻拦者格杀勿论。”

  说罢一挥手,身后七八十名衙差便拔刀出鞘,厉喝声中,吓得几百名工人纷纷放下手里货物,站在远处呆若木鸡。

  卫准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还没等他开口,才堪堪走出一步,便被两名衙差打倒在地,上了镣铐。

  “你们放肆。”

  卫准气急败坏的趴在地上怒吼:“本官是海运司副司丞,犯了何罪也需都察司的公文手续,你们有什么权力给本官上拷。”

  “现在在这缉查现场抓你,还用的着都察司的手续?”

  年轻公员蹲下身子,小声在卫准耳边说道:“卫大人,缉查走私的过程中,任何人阻拦都可以格杀勿论,这点你不是不懂,你要在不配合,可别怪国法无情先把你砍了。”

  这顿威胁顿时吓住了卫准,躺在地上半天不敢言语,眼睁睁看着这几十号衙差将十八号的所有货仓给贴了封条。

  “麻烦卫大人您给句准话,十八区的这些货仓有没有货运清单?”

  年轻的公员目光炯炯的盯着卫准,小声威胁道:“最好想清楚了说,不然就是抗法。”

  说罢,一名衙差直接抽刀在手,将冰冷的刀锋贴到了卫准的脖颈处,吓得卫准险些失禁。

  “没有。”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卫准怎么可能愿意为了泉州商会那点贿赂银子把小命搁在这里,当下就竹筒倒豆子的坦白了:“十八区全是走私来的货物,主要来源地是南洋和日本的货。”

  没有货运清单,就代表没有报关,也就自然不用缴纳关税。

  这是一批没有任何记录的货物,无论卖多少钱都可以直接进泉州商会的腰包。

  没有流转,也就没有流转税。

  而一些手工业产品在眼下的大明,是不需要交税的,这一条税法几年前便废除掉了。

  “走私、逃税,人赃并获,全部拿下。”

  年轻公员很开心,感觉自己破获了一件大案,站直了腰板:“即刻报按察司来人配合,将在场所有人全部拿入大牢,等结案后按罪量刑。”

  这一下可把几百号工人吓得不轻,纷纷哭天喊地起来。

  “你们慌什么!”

  公员厉喝一声:“若是调查清楚,你们便只是受雇之人,最多无非罚点钱,拘役劳作些许日子,但有坦白,司正大人报请知府衙门,也可免了这处罚,所以尔等好好配合,将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便可。”

  这一下,才算是让一众工人们安下心神,不住道谢并痛声咒骂泉州商会。

  缉查处能在这等有半个时辰,便迎来了按察司的大部队,来人可是不少,粗略一看足足数百号。

  几百把火把下,整个十八区被映照的宛如白昼。

  “本官按察司行动一处处正赵武,你是谁?”

  按察司带队之人虎背熊腰,一身的悍勇之气,居高临下看着一脸白皙的公员,给了后者一定的压力。

  “商务司司正室公员何奕。”

  虽然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但何奕还是昂着脑袋坦然回应。

  一听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员,赵武脸上带起了一丝不屑:“你有什么资格带缉查处来追查走私这种大案?”

  “就凭我得了司正大人的令,够吗?”

  何奕直接怼了回去:“知府衙门通政司加了印,这事也得了府尊大人的批准,赵处正,你难不成还有什么意见吗?”

  通报按察司是来配合的,不是让你们来挑刺的。

  见何奕搬出了陈天正这尊大神,赵武当然不敢有什么嘴上意见,但他却对何奕提出的,将卫准在内所有人押回大牢的建议明言拒绝了。

  “你说这里有走私的货物,我怎么没有看到?”

  赵武环顾一圈,身后几名亲信便散开,将货仓门上的封条一一撕下,这顿时惹恼了何奕:“你大胆!还不住手!”

  这一声爆喝,顿时惹得两方人马纷纷拔刀对峙起来。

  “你想死不成?”

  何奕指着赵武,气的手指都哆嗦起来:“缉查处现场拿人,人赃并获坐实的走私大案,你现在敢公然对抗,岂不知国法无情,是要杀头的。”

  “是吗?”赵武轻蔑一笑,而后伸手一把抓住何奕的衣领,将后者拽到自己面前,冷声道:“你这里只有几十人,我带了两百多人,你说闹大了,是你这边人证多还是我的人证多?这些工人会替你说话吗?”

  工人都是老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着何奕说话,他们也就成了走私的帮凶。

  见何奕气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武才小声威逼利诱:“你还年轻,好容易通过省考录了公员的身份,没必要把自己的前途脑袋都押出来吧。

  泉州还轮不到你们来肆意妄为,老老实实的回去复命就说什么都没看到,我保你下个月调岗升迁,吏政司也都是自己人,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给你拿几千两,离开泉州做个富家翁不好吗?”

  “对抗执法、知法犯法、贿赂、威逼朝廷公员。”

  何奕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赵武气急而笑,一把扔下何奕:“看来你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既然如此,兄弟们,动手!”

  话音一落,两百多按察司的衙差便齐齐踏前几步,大有大打出手的姿态。

  这让本就紧绷的气氛更添了几丝杀气。

  偏生这个节骨眼上,又来了一队人马。

  赵武和何奕都看过去,看到来者后,脸色都变了。

  锦衣卫!

  第四百九十二章:在泉州(九)

  当锦衣卫介入的那一刻开始,何奕和赵武两人都知道,泉州走私案就算是彻底闹大了,这个盖子谁都捂不住。

  何奕自然是开心的紧,而赵武就有些紧张了,但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

  泉州这个地界,连御前司的监察太监都被他们给拉下了水,就算是锦衣卫衙门又如何,谁敢保证都是干净的?

  上前盘盘道,说不准也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自家人。

  想到这,赵武就迎了上去,脸上挂起一丝有些谄媚的笑:“下官按察司行动一处处正,不知是哪位上官带队啊。”

  让赵武始料未及的,这些锦衣卫没有一人应话,而是分列左右,让出了一个穿着非锦衣卫官袍的男人。

  “这是?”

  赵武有些摸不清头脑,便问了一句。

  男人冲赵武笑了笑,开口自我介绍道:“西厂驻福建特情司,泉州特情处处正靳开河。”

  锦衣卫的兵,西厂的官!

  这配置组合,让赵武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嗓子眼更是发紧了不少。

  “这、这。”

  干笑了两声,赵武硬着头皮问道:“夜深了,靳处正怎么想起来咱泉州港了,夜里海风凉,别伤了贵体啊。”

  靳开河却不给赵武面子,一把推开后者,就走向十八区的方向:“海风凉不凉我还没感受到,但这杀气是真刺骨啊。”

  说罢走到两队人中间大喝一声:“谁给你们的胆子拔刀,全部收起来。”

  也是西厂的名头唬人,靳开河这一喝之下,几百号衙差也不管各自领头的命令了,纷纷收刀入鞘,乖巧的紧。

  “你们查什么案子,办什么事跟西厂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来替谁站台的。”

  靳开河环顾一圈,朗声道:“只是西厂接到密报,说这里有东瀛密谍,所以我与锦衣卫此来是抓谍贼的,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

  抓间谍抓到泉州港,还就那么巧跑到十八区来?

  这种解释,无论是赵武还是何奕都是自然不信的,不信归不信,赵武却是开心的不得了。

  没听靳开河说的话吗,该忙啥忙啥,人家西厂不问。

  “靳处正自便,我们按察司一定全力支持,抓捕谍贼。”

  靳开河颔首笑了笑:“那就是最好。”

  说罢一挥手:“继续搜。”

  几十名锦衣卫和一些西厂的番子便纷纷举起火把,开始挨个货仓的进入搜查,不多时纷纷跑出来汇报:“禀告处正,没有人,全是各种货物。”

  “那就如实写进行动报告里吧。”

  靳开河冲何奕、赵武两人拱了拱手:“你们继续,告辞。”

  说罢转头就要带队离开,却把赵武弄得一脸痛苦。

  看似靳开河此来属是公事公办,但那一句如实写进行动报告,证明十八区货仓全是货物没有间谍,却要了亲命,赵武带队来此的目的还怎么实现?

  没办法,赵武只好硬着头皮拦了一句:“既然并未发现谍情,靳处正,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这报告能不能只写一句,就别加上后半句那有的没的事了,什么货不货的对吧。”

  说着话,隐晦的捏了一张券票递进靳开河的袖筒里:“泉州银行价券五万两,聊表心意吃顿便饭。”

  “五万两?”

  靳开河眉头一跳,惊愕的看向赵武:“你一个小小的处正,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说这话的时候,靳开河的调门可高,在静谧的夜里,整个十八区乌泱泱千八百号人几乎都听的清楚。

  这一下可让赵武吓得满头大汗,但他现在无路可退,只好咬紧牙关赔笑:“都是受人所托办事罢了。”

  一句受人所托让靳开河沉吟起来,念叨着:“受人所托、受人所托?”

  还当是自己这句隐晦的警告起到了作用,赵武顿时兴奋不已,还打算再进一步,就听到一句令他面色大变的话。

  “难道你就是我们正在捉拿的谍贼?”

  靳开河咋呼起来:“是不是受倭贼所托,隐藏泉州打算制造祸乱!”

  没那么往人头上扣屎盆子的吧!

  赵武险些吓晕,要说他是个罪犯,杀头就杀头便是。

  但你不能还给人扣一顶汉奸的帽子吧。

  这玩意可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一念及此,赵武就差给靳开河跪下了,哀声道:“大人,没这回事,绝没这回事啊。”

  可是靳开河哪里搭理他,挥手间来了两名西厂番子就要把赵武拖走。

  只要人进了西厂,就还没有定不下来的罪!

  一想到这个传闻,赵武顿时亡魂尽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转身就要跑。

  “砰!”

  火光迸现,一声雷响。

  赵武应声而倒,整个后脑几乎被打开了花,让不少工人直接吐了出来。

  再看靳开河,只见后者手里正举着一把短枪。

  “啧啧,这半机械击发式火绳枪是好用啊。”

  靳开河吹散硝烟,收枪入腰间,环顾四周:“西厂办案,发现疑似倭贼间谍,缉拿过程中贼子欲逃,现被击毙,此间一应写进行动报告,带尸收队。”

  整个十八区吓得一片鸦雀无声,哪里敢有多嘴之人,谁也没有想到西厂做事如此冷酷霸道,赵武怎么也是一任处正,未经任何审判,直接就这么一枪给打死了?

  看看靳开河腰间的枪,再看自己手里的所谓宝刀,赵武的几名亲信都下意识的低头躲了起来,任由一群锦衣卫和西厂番子将赵武的尸体拖走。

  “记得把地洗一下,别弄得明天一早影响工人们工作。”

  靳开河留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便离开了,整个十八区,便只有何奕一个主事之人。

  按察司来的人现在也是老实了不少,虽然不知道西厂到底是不是来替何奕站台的,但那还重要吗?

  赵武都被打死了!

  深吸一口气,何奕好悬没被这一股混着海风的血腥味顶吐,马上又压下翻滚胃腔,挥手:“把人押回城,送进按察司大牢,全力督办泉州商会十八区货仓走私案。”

  “诺!”

  这下拿人,再无任何阻拦,几百名按察司衙差老老实实的做起了帮手。

  这一夜,整个泉州注定是睡不着的。

  第四百九十三章:在泉州(十)

  金乌当头,撒下的阳光很暖。

  但泉州知府衙门外进进出出的官员却没有一个有心思晒晒这春日的暖阳。

  泉州出大事了。

  昨夜泉州港仓储十八区竟然闹出了走私大案,最离谱的,便是按察司带队协助办案的行动处处正被定为倭贼间谍,还正好被西厂现场抓获,逃跑过程中被一枪击毙。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串联在一起,要说不是有心人的推动,天下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啊。

  知府衙门的巨大会议室内,大大小小的官员算是到了齐整,而陈天正更是早早就到了现场,坐在首位上面色冷峻,左手第一位的马启亮也是如此。

  两人的表情都很严峻,也让每一个后来到会的官员,明明没有迟到也是吓得不住告罪。

  朱文圻进来的时候神情也有些委顿,顶着一双黑眼圈,眼袋也有些虚肿,看得出来亦是一夜难眠。

  “府尊,人都到齐了。”

  通政司的司正,也算是陈天正的铁杆心腹点完了名册向陈天正汇报道。

  陈天正没有说话,就在位置上坐着沉默。

  知府不开口,与会的几十号人没一个敢在如此凝重的气氛下开口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昨晚上,咱们泉州闹出了不少动静啊。”

  陈天正总算是开了口,但是嗓音却是沙哑的很,能听的出来,估计也是一夜未眠,上了不少的火。

  “在今天的会开始之前,本府先宣布一件事,鉴于昨晚西厂跟本府的通报,按察司行动一处处正赵虎有通敌间谍的嫌疑,现任按察司司正撤职,交由都察司审察。”

  话音一落,会议室两侧偏处坐着的一些陪同公员就走出来两位,上前摁住了一脸惊愕的按察司司正,而后上铐带走。

  会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有一个司正先倒了霉,这让所有人的心头都砸了一块大石头。

  今天估计要出大事。

  “朱司正。”

  正眼观鼻、鼻观心装哑巴的朱文圻听到了陈天正的点名,忙惊醒。

  “你来说说,昨晚都出了什么事吧。”

  面对这个指示,朱文圻自然不会推辞,翻看自己面前的本子,环顾四周沉声道:“昨晚,商务司接到举报,位于泉州港仓储区的第十八区有可能存在走私货物,于是,我下了令,由我司正室公员何奕带缉查处突击缉查。

  现场逮捕了海运司副司丞卫准,封存十八区大小货仓十三座,扣押货物无计其数,经连夜审讯和核查,十八区所有货物无货运清单,没有入关手续,属走私而来,至于这十八区隶属泉州商会名下,一应货物是从泉州商会拥有的航运船只上卸下来的。

  这些船于上个月初六、初九、十四、二十三、二十六至二十九在六号港口下货,那些日子在六号港口值班的海运司官员现已全部连夜抓捕归案,而他们都说,所有一应放私都是受原海运司司丞命令行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怒不可遏的斥责起来:“泉州商会简直是无法无天,竟然胆敢走私逃税,海运司上下更是胆大妄为,腐败枉法,放私入关。府尊,此案应尽快严查严判,从重处理!”

  “怪不得他暴毙牢中,原来是因为这事。”

  马启亮也怒骂着:“他以为他死了就可以把这案子盖住了吗,走私放私,泉州商会简直是目无王法的狂狷贼子,确实要全部抓起来,明正典刑。”

  面对整个会议室内的言辞讨伐,陈天正并没有表态,直等到所有人都收声之后才幽幽开口:“骂完了没有,骂完的话那本府讲两句。”

  “恭聆府尊训示。”

  大家伙应着话,都一个个摊开自己面前的本子,拿起笔做出一副认真听记的官僚姿态来。

  “目前来看,泉州商会伙同海运司走私一案已是板上钉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走私、逃税坑的是国家收入,属危害国家利益的一种极其恶劣的行为。

  依照大明律,凡涉及走私、为走私行为打掩护、放私纵私的都是严惩不贷,现在本府命令,按察司即刻将泉州商会所有涉嫌商人缉拿归案,一一审讯,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按察司的司正已经被免了职,会议室里也没有人应声,好在还有通政司在,当即便应了下来,自会安排人在会后通报按察司。

  “府尊英明。”

  大家伙纷纷表态支持陈天正的决定,但至于有多少是真心的那就说不准了。

  不少人更是心里痛骂泉州商会。

  朱文圻发现账目不对的时候让你们平账,为什么就不愿意呢?

  明明是花钱就可以摆平的事情,非要搞到那么大,搞到现在大家都没法收场,图个什么劲啊!

  “第二件事就比较离奇了。”

  陈天正扫视一圈冷笑了起来:“昨晚,按察司接到商务司缉查处的通报,寻求帮助缉拿十八区现场工人,结果呢,带队的行动处处正赵虎不仅拒绝为缉查处提供帮助,反而还跟缉查处的衙差拔刀对峙,摆出一副驱赶缉查处离开的姿态。

  谁是泉州商会背后的保护伞?

  如果要只是这一件事也就罢了,西厂特情处接到密报,说泉州港仓储区藏有东瀛间谍,到场后就收到赵武送上的价值五万两的银行价券。

  于是,西厂特情处怀疑赵武有可能是东瀛间谍,想要拿下审讯的时候,赵武逃跑被击毙。”

  说道最后,陈天正直接拍了桌子。

  “来你们说说,这都叫什么事!西厂的行动报告交到南京去之后,你们给本府出个主意,本府该怎么向内阁,向陛下汇报此间出现的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做出的乱七八糟的事!”

  桌子拍的震天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缄口不言。

  “查吧,早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说着话,陈天正便站起身:“本府话放在这里,你们听好咯,这两件事,无论涉及到谁,绝对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看着陈天正的愤而离场,一群人都苦笑起来,而后,眼神又都看向了朱文圻。

  “朱司正真可以,一来就办了那么厉害的大案。”

  马启亮呵呵笑着,走到朱文圻身侧拍了怕后者的肩头:“而且目前来看,朱司正能量非同一般啊,要查海运司,马上就有人拿着材料到都察司检举告发。

  查十八区,西厂的人就到了现场救火,还顺手击毙了疑似东瀛间谍的赵武,属实是厉害的狠啊。”

  朱文圻慢条斯理的收拾完桌上物件,起身对视马启亮:“下官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还真是一概不知,下官昨晚在海湾盛宴陪窦公公喝酒呢,这件事,很多人都可以证明。”

  说完话,朱文圻迈步就走,但在马启亮的身边顿住了脚:“马同知,泉州商会这次栽定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霉呢。”

  “是啊,是啊。”

  马启亮也在笑,看不出丝毫的惊惶担心:“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霉,但倒霉的都是这群无良商人,谁让他们走私逃税的,该!”

  “他们会开口的。”

  朱文圻拍了拍自己手里拿着的奏本:“就好比海运司的卫准,只要进了大牢,就他们肚子里的那些秘密,本官保证一点一点全都给掏出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看着朱文圻离开的背影,马启亮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屑。

  “呵,年轻气盛!”

  第四百九十四章:在泉州(十一)

  这是一间明亮的监室,跟绝大部分人印象中阴冷潮湿、恶臭难闻以及布满刑具的牢房迥然不同,这间屋子内有一张小床、有一套小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热水壶、一套茶具。

  这是商务司最高规格的监室了。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朱文圻自己都不会相信,泉州这地界,竟然连囚牢都归置的这般干净整洁。

  可着整个泉州,能住进商务司这间囚室的,只有泉州商会会长马驰。

  他爹马博良当年就是泉州商会的会长,也就是那个曾跟时任海运司司丞耿江一道商量合伙做奴隶贸易的商人。

  后来耿江虽然伏法被杀,但牵连并不大,也没有波及到他的父亲马博良,后来马博良病逝,马驰这位嫡长子就继承了这一切。

  一个比马博良更加胆大的商人。

  拖着整个海运司走私这种事,朱文圻怎么都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大胆的人,或者说,那么傻的人?

  朱文圻进入监室的时候,马驰正在安然的看书,仿佛这里不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站,而是一间旅馆,一间随时都可以离开的旅馆。

  “别的不提,单只是你现在的这份处之泰然,便是顶了不起的人物。”

  朱文圻坐在了马驰的对面,身后还站着两个保护的衙差,而实际上,朱文圻甚至都不想带护卫,即使马驰连刑具都没有上。

  “稍等一下,容我看完这一段。”

  没有急着回应朱文圻的话,马驰还在静心看书。

  朱文圻也没有催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到马驰面前的茶碗只剩下一小半,还帮着添了一口,马驰搭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两下桌面,算是道谢。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有几分钟,马驰才合上书籍放到一旁,冲着朱文圻微微一笑:“劳朱司正等在下了。”

  “没事。”

  朱文圻接过这本书,看到书名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竟然是《建文大典》的第六卷。

  当下便愕然的看向马驰:“你竟然喜欢看这本书?”

  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一个胆大包天的罪犯,竟然捧着一本用俗话说,就是满满正能量的皇帝著作再攻读,这算是个什么操作?

  而且看的还是第六卷政治卷。

  这是想做什么,当皇帝吗?

  “陛下所著,看过之后实被引为天书一般。”

  马驰赞叹了一句:“看书使人开智,以前常不能理解此话,自从看了陛下圣著之后才是深有体会,王朝兴衰与更替,历史的盛起与消亡,都在这一卷用最简单的白文批注透彻,自夏起四千年王朝,亿万万苍生故事,都离不开政治这两个字啊。”

  朱文圻有些忍俊不禁的失笑,摇摇头:“我可不是来跟你一道探讨陛下圣著经典的,我的来意你也都清楚,什么事就坦白说吧,你也别给自己找罪受,是吧。”

  “我不太明白。”马驰有些诧异的看向朱文圻:“你的来意无非是问泉州港十八区走私案的事情,这事我听说了,但你让我坦白,我坦白什么?

  泉州商会走私不假,但泉州商会不是我一个人的,它是整个泉州商人的,所以到底是这个商会里谁在走私,我不知情,我平素里只喜欢看书,闲暇之余都在家里读书,啊,我去年还通过了泉州的录考,今年忙完便打算从政,这一点,马启亮马同知没跟你说过?”

  堂堂泉州商会的会长、大明工商联的执事之一,要做公员从政?

  这一点还真让朱文圻小吃一惊,他还真没想到马驰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见朱文圻呀然,马驰就笑了:“你看,你这还要抓我问罪,却连我的基本情况都没有了解清楚,这可不行。

  用陛下的话说,我们跟对手或者敌人相持的时候,不仅要了解我们自己,更要了解我们的敌人,甚至了解敌人的程度要比了解我们自身更胜一筹才行。

  朱司正你拿我当敌人,却对我毫无了解,那你怎么制胜我呢?”

  说完,还摊了摊手,一脸的轻蔑与傲然。

  面对马驰的挑衅,朱文圻呵呵笑了起来:“你想要激怒我?”

  “没有的事。”马驰的脸色又恢复平静下来,自嘲一笑:“自古民不与官斗,您是官我是民,您一身飞禽走兽,我现在一身素衣关在这囚室之内,把您激怒了,冲进来两个衙差一刀就可以要了我的小命,哪敢呢。

  我只是在跟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泉州走私略有耳闻,我也多次到知府衙门找陈府尊、马同知汇报过,一直没有查出来具体的线索,好在朱司正您神兵天降,一举破案,大快人心。

  不仅是我,整个泉州上下无不弹冠相庆为您表功喝彩,只是您要我坦白所谓的走私犯罪,那是万万没有影的事情。

  十八区才多大?

  大小就那么些储量,装满了走私的赃物,一个月一装又能躲掉多少的税?

  鄙人不敢说富可敌国吧,三五千万的身家还是有的,没道理为了这点银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吧,毕竟家里妻妾十几人,孩子也不少,我被杀头抄家,他们都没了饭辙,总得为家里人考虑不是。”

  这番话说的有张有弛,条理清晰,一点没有一个戴罪之人的紧张与惶恐。

  朱文圻也知道,像马驰这种水平和层次的罪犯,想要第一次见面就攻克心理防线,问出所有有用的情报信息也不现实,故而心中并不气馁。

  举起茶碗递到嘴边轻轻润了一口,朱文圻接了马驰的话茬:“你还知道家中妻儿不少,这地方虽说比大牢的环境好上不少,但到底还是没法见家人吧,你就不想回家看看他们?”

  “想是想,这不是被您召来了吗。”

  马驰哈哈笑了两声,摇手:“反正我这边是把知道的都说了,朱司正还是去其他人那里试试吧,说不准可以问出些什么来,官法如炉真如炉,但凡是犯罪的不可能不交代出来对吧。

  不过我得给朱司正您提个醒,泉商下面将近十万工人吃饭,他们依存泉州港,依存整个泉商,十万人没饭辙饿着肚子不当紧,但这十万人还有家里人,别饿出了什么人间惨剧来。

  现在整个泉商停摆,没人出去主持大局,时间久了一定会出破坏稳定繁荣大好局面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泉州知府衙门就算是秉正执法那也是在犯罪。

  因为,你们破坏了民生大计,破坏民生大计就是朝廷的罪人,这一点上,陛下是三令五申强调过的,任何人无论他打着什么为国为民的旗帜,只要影响民生,那就不行!

  良政变暴政、卫法变残民,那正义就没有意义了。”

  这话说的朱文圻真的生了气,变颜变色道:“你在恐吓我,拿所谓的十万工人恐吓我?”

  “我从不喜欢恐吓任何人。”马驰双手交错放在桌子上,言辞恳切,目光坦然的看向朱文圻:“我这人喜说实话,也只喜欢说一些通俗易懂的道理,陈述的也都是事实。

  泉州的事,你们倒是说的好听,一个个都正义执法了,那是你们因为站在的角度和你们屁股下的位置只能看到这个高度发生的事情,那就是有案必查、有罪必抓。

  但是闹了乱子之后的事传进南京,君父他俯瞰到的是什么?

  是本来一片祥和、富庶、稳定、繁荣的泉州成了一个处处闹乱子,百姓嗷嗷待哺的灾城,我且问你一句杀头的话,你要是皇帝,你怎么办?”

  最后一句话马驰是压着嗓子凑到朱文圻耳边说的,直接把后者惊跳了起来。

  “本官就不信,离了你们,泉州就能乱!”

  扔下这句话,朱文圻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走,身背后又响起马驰那平淡却极其招人厌恶的声音。

  “慢走不送。”

  第四百九十五章:在泉州(十二)

  从商务司的监室出来之后,朱文圻径直去了都察司。

  虽然在马驰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但朱文圻就不信,每一个人都能像马驰这般难对付,就比如说正在被都察司审察的原按察司司正葛飚。

  “建文二年从军,建文十一年退役,历任泉州知府衙门班头、总捕、刑房主簿,改制后的按察司司正。”

  在都察司司正的办公室内,朱文圻拿到了葛飚的相关档案以及都察司审察的第一手材料。

  “赵武是东瀛间谍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也很容易查清,西厂算是误杀,不过考虑到当时赵武确实有脱逃嫌疑,西厂直接击毙,咱们毕竟不是一个系统,也不好说什么。”

  都察司司正也是一个都察院的老人,翰林郎出身,也是从南京都察院调任来泉州的,叫严琏,江西籍。

  “葛飚能招的基本都招了,赵武确实是奉他的命带人去的泉州港,意图是阻挠你们商务司缉查处查私一案,至于为什么阻挠,葛飚说他与泉州商会的几名商人有利害关系,受了贿怕走私一案暴露才如此行径。”

  翻看着手里的材料,看着葛飚供出来的名单中并没有马驰的名字,反而是一口咬死,他葛飚自己就是几名走私商人的保护伞,这让朱文圻气急而笑。

  这么粗陋的供词能信吗?

  换谁也没法信啊。

  “还能挖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朱文圻抬头看了一眼严琏,希望后者还能给出一点帮助,但是换来的却是一阵摇头。

  “希望不大,这葛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想要让他继续攀咬压根不太现实,泉州藏着一张很大的利益交互网,马驰或许是其中的核心之一,另一个你也知道,就是毒毙在大牢内的原海运司司丞。

  如果说走私是一件整个泉州都在做的事情,那么只有主持分钱的人是知晓最深的,葛飚最多是一个分钱的,他也知晓不了多少,他身后一定还有人,但到底是谁目前来看的话,葛飚不愿意说就很难查出来。”

  朱文圻有些怏怏不乐,开口说了一个提议:“我能跟葛飚单独谈一谈吗?”

  面对这个提议,严琏爱莫能助的摇头拒绝道:“人移交到了都察司,按照职属权责,即使是泉州知府衙门也无权过问了,他的级别在这里,我需要把他送往南京,交由三法司会审处决,明正典刑,你不能见。”

  对于这个拒绝,朱文圻也是心里明白,都察司也有都察司的担心,万一见面的时候,朱文圻把葛飚弄死了,那他严琏还不完犊子。

  这种后门哪里能够随便开。

  挠挠头,朱文圻就打算告辞,临行前又折首问了一句:“现任的泉州知府衙门里,各司司正的银行户头干净吗?”

  “呵。”严琏直接笑了起来:“每年年底,官员到都察司申报个人财产,银行那边也会对接,这么简单就查出来的猫腻,哪个官员会傻到用自己或家里人的名义开户啊。”

  耸耸肩,朱文圻意兴阑珊的离开都察司,抬首,看着头顶的骄阳,顿感一阵锐气受挫。

  本以为破获了一起不得了的大案,结果案情属实不小,抓到的,却只是小猫两三只。

  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马驰涉及走私,那就不能平白诬罪,到底是工商联的执事之一,不分青红皂白的砍了,南京那边交不了差的。

  而现在葛飚也咬死了口,所有的线索又一次中断了。

  想想最初的线索就是陈天正提供的,朱文圻便打起精神,拿着泉州商会商人被捕后的相关材料径直去了知府衙门,一路找进了陈天正的办公室。

  这事,还是要找陈天正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获取什么新的有用的线索。

  虽然说朱文圻心中膈应陈天正拿他当枪使的事,但自己现在想要做出成绩来,还真离不开这个看不出深浅忠奸的陈天正。

  “就先行证据来说,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挖掘进度,那么,泉州港仓储十八区,泉州商会走私案中涉案的只有这么五名商人,还有为他们走私提供帮助、保护的原海运司司丞、副司丞和按察司司正葛飚三人。”

  朱文圻叹了口气,将材料放在陈天正的桌上:“马驰那边下官办事不利,什么话都没问出来不说,还反被要挟了一通。”

  听得朱文圻这话,陈天正呵呵笑了起来。

  “那个混蛋,估计又是拿港口工人说事呢吧,就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府尊您也知道?”

  朱文圻也被逗乐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陈天正不屑一笑:“还真当那些工人都是他们商会的家丁不成?人家挣钱养家糊口,又不是陪他卖命造反,泉州这两年归属朝廷财政的企业发展的早已不慢,就算没有了泉商和皇商分会,大不了本官找到南京内阁,贷上个三五亿,还怕兜不住两家商会的底?

  泉州怎么都乱不了,大明,还轮不到一个商人在这里耀武扬威的称王作霸。”

  一听陈天正这话,朱文圻顿觉底气十足,当即就打算离开,继续审讯马驰,反被陈天正喊住:“就算咱们不受他的要挟,你觉得,有希望让他张嘴吗?”

  这话一出,顿时让朱文圻停下了身形。

  对啊,就算泉州当地有实力兜住十万工人的底,乃至说朝廷介入,兜住整个泉州七十万黎庶的底又如何?

  现在压根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马驰就是幕后指使者,马驰打死不承认你能怎么着人家?

  耍无赖直接砍脑袋吗?

  杀一个马驰不要太容易,但是有这个必要吗。

  说句不好听的,马驰就没有无辜的可能性吗?

  老百姓眼中的马驰是个为富且仁的义商,每年几十上百万的善款捐着,就因为他说了两句挤兑要挟朝廷官员的话,就把人给杀掉。

  摆出一副,当官就可以随意褫夺无辜性命的姿态来,对朝廷的颜面没有任何好处。

  “其实马驰有的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万没想到,陈天正向着马驰说了一句好话:“国家之事,稳定最重要。”

  这一刹那,朱文圻的脑袋里顿时浮想起方才马驰在看的书。

  政治卷的扉页第一章,朱允炆就对政治的稳定性做了基本批示。

  继而,朱文圻又想起自己大哥成亲后入宫,出任礼部右侍郎之前,自己父皇对大哥的那两字寄语。

  稳定!

  “到此为止吧。”

  陈天正翻了翻材料后就递还给朱文圻,交代道:“再审审,实在审不出来就把人放了,有罪的该判该杀没什么好说的,但千万不要因个人臆测猜想,随意就定人死罪,那属于非法杀人,不该是一个成熟的官员行使权力的行径。”

  “是。”

  涩着嗓子,朱文圻意兴阑珊的告辞离开,直到出离了知府衙门,朱文圻才猛然惊醒。

  忘了问陈天正,原海运司司丞毒毙牢中那起案件的进展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在泉州(十三)

  所谓的泉州商会走私案,看似轰动巨大,实则也不过是暗流汹涌罢了,泉州城几十万百姓甚至没有通过任何媒介获知这个消息。

  雷声大、雨点小,其实也就是一阵风。

  在这起案件中,左右无非几个替罪羔羊般的小商人被拉了出来砍头,加上海运司、按察司上下十几名腐败官员的脑袋。

  查抄腐败官员家产脏银一百一十七万两,追缴走私商人关税二百三十五万两,之后,商务司又向泉州商会开了一张巨额罚单。

  总额是逃脱关税的三倍,也就是七百零五万两。

  在接到这份罚单的第一时间,马驰就带领泉州商会全体商户集资缴纳到商务司,连一时一刻都没有耽误。

  这份成绩单已经足够耀眼了。

  “百姓们拍手叫好,奔走相告,连抄带罚也算入了一千多万,已经足够了。”

  一想起陈天正在结案后的这句话,朱文圻心里就跟吃苍蝇一般的恶心。

  海运司原司丞被毒毙牢中的线索根本无从查起,只是一名看守的衙差从一名泉州商人的手里接了五百两的贿赂,便夹带了一瓶鹤顶红送进了大牢内,与其说是下毒,还不如说是海运司原司丞服毒自杀。

  那名贿赂衙差的商人和那名衙差都被砍了脑袋,死之前,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袒露出来。

  “一定有人买了他们的命,或者说买了他们家里人的命。”

  在心里,朱文圻已经认定,泉州一定是有一张辐散极广的走私大网和利益集团,这群人纠缠在一起的力量之巨大,根本不是一个小商人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衙差可以抗衡的。

  死亡对于这些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浮出水面的已经全部死于非命了,那还有没浮出水面的,该怎么揪出来呢?

  对此,朱文圻是有办法的,那就是找到泉州港的监察太监窦和。

  窦和一定知道泉州走私其中的大量情报,但想要让窦和开口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报南京御前司,让双喜把人带回去审讯,二一个就是直接找到窦和,暴露自己皇子的身份。

  两种办法,后一种直接被朱文圻给否掉,但第一种还是很有可操作性的。

  “泉州港走私一案,身负监察职责的窦和办事不利,枉辜圣恩,即褫夺一切职务,交锦衣卫即日押赴南京天牢待审。”

  当南京来的传旨宦官宣读完御前司的决定后,这个在泉州堪称独立于万人之上的大太监直接瘫软在地,万念俱灰。

  进了天牢,保准再多的秘密也抖落的一干二净。

  “来人,把窦和带走。”

  小宦官也懒得看窦和那屎尿横流的窝囊样,挥挥手,身后几名锦衣卫便上前给窦和上了枷锁镣铐,推向不远处的囚车。

  这一刻,同时迎候的几十名泉州官员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焦在窦和身上。

  一步、两步。

  “咻!”

  破空声响起,在这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的当口,本就颤颤巍巍站着的窦和便直挺挺的栽在地上,激起尘土一片。

  后脖颈处,一支短矢的尾翎兀自颤抖不止。

  “有刺客!”

  “保护天使!”

  “保护府尊!”

  第一句是在场锦衣卫喊出来的,陈天正喊得第二句,而第三句则是马启亮喊出来的。

  现场数百名锦衣卫、泉州衙差齐齐拔刀在手,将南京来的小宦官、陈天正等人保护在中央,同时,外围两队西厂的番子已经行动起来,向着弩箭射来的方向搜寻。

  “皇明三十四年出产的制式钢弩配矢,射程六十丈,刺客离此不远。”

  一名锦衣卫总旗拔出弩箭,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随后环顾四周,一指不远处的一栋六层临海小楼:“那个方向,速去!”

  最外围,几十名锦衣卫缇骑勒马奔驰而出。

  “御前司钦拿的罪犯都敢暗杀,此间之事,咱家回了南京,一定如实上禀大总管,伏报圣上万岁御前!”

  小宦官吓傻了,而后惊魂稍定就是跳脚大骂,指着陈天正方向一大帮泉州官员怒不可遏。

  别说小宦官气恼,陈天正显然比他更怒。

  “一定要把人抓出来,一定要把人抓出来!刺客不落网,今天在场的官员,自本官及下,就准备向内阁递辞呈吧!”

  在陈天正发飙的时候,朱文圻就在不远处看着,透过陈天正的表情,朱文圻能够看出几分震惊和实实在在的气恼。

  这事不像是陈天正安排的,因为这伎俩属实是太招摇了。

  御前司前脚宣布拿人,后脚窦和就被射杀,说明有一个刺客一直在暗中时刻盯着窦和,如果窦和不出事的话,那这个刺客很可能一直都不会执行暗杀。

  而一旦发现窦和有可能会被抓捕,那就直接格杀!

  而且,前来宣布结果的地点并不在泉州城内,怕的就是出意外,从而选择了直接到泉州港窦和工作的地方拿人,但还是出了漏子。

  这说明现场的官员中,有人向外透露了风声。

  但既然他可以直接透露消息出去,为什么不直接跟窦和报信,让后者乘船出逃或者隐藏起来呢?

  反而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窦和,给御前司、给南京狠狠的一巴掌,如此恶劣的挑衅,是煽邪火,憋着让南京方面暴怒,好弄死泉州啊。

  想着想着,朱文圻就觉得脑仁发胀,伸手按压起自己的太阳穴来。

  “现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马上回城先去招待处落跸吧。”

  现场负责保卫的泉州锦衣卫指挥佥事走到小宦官跟前提了建议,得到允肯后马上组织起回城的事,没等大家伙启程,负责搜捕的锦衣卫们就折返了回来。

  “报告天使,刺客在抓捕过程中自刎了。”

  这种结果,任何人都不觉得意外,若是能够活捉到手,那才是说不通呢。

  “身份能查明吗?”

  锦衣卫佥事问了一句,得到耳语汇报后面色大变。

  “谁做的?”

  小宦官坐在车辂内,撩开车窗探头出来问了一句,佥事便守在车窗就近低声耳语了一句。

  这一下,小宦官的脸色也变了。

  深深看了一眼陈天正的方向,扔下帘布。

  “泉州就不进了,咱家现在要回南京复命!”

  队伍转了道,但却留下了一大片密布的阴云。

  第四百九十七章:在泉州(十四)

  短短三天,陈天正的鬓角便染了白。

  虽然南京方面还没有任何处理的态度下来,但发生了这种事,陈天正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是仕途难保,愁的他已是三天辗转难眠,急、怒、忧、恨种种负面情绪缠身的他,青丝变白发也就不难理解了。

  “府尊大人。”

  急匆匆的脚步声先响,而后便是推门进来的随扈公员心急火燎的报信:“南京西厂的专员来了。”

  这一句,顿时让陈天正如遭雷击。

  西厂介入,全完了。

  “人到哪了?”

  扶着桌子颤巍巍起身的陈天正才刚来得及问上一句,便又听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十几号人闯进了他这间,整个泉州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带头之人是一名体态挺拔、英姿不凡的年轻男人,但是干净白皙的面颊也让陈天正一眼认出。

  这是个太监。

  西厂从最基层的番子到特情员,再到指挥,最后到顶层厂督没有一个是太监,但一旦西厂派出的专员是一名太监的时候,就说明一件事。

  皇帝已经不信任任何人了!

  西厂办事依循特殊管制条例,不归属大明律和任何地方法权。

  一句话来形容,便是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泉州知府陈天正,见过公公。”

  虽然心头紧张惊惶,但陈天正还是深吸两口气,压下了所有不适,肃容拱手见礼。

  来的太监也是微笑应对:“咱家御前司孙浩,奉皇命督办泉州港监察太监窦和被刺杀案,先宣布陛下钦令。

  自咱家到泉州之时起,泉州一应事务,暂交内阁专组代管,泉州知府陈天正、同知马启亮并各司司正全部卸职,接受西厂审察。”

  一场刺杀,一条人命。

  便如此轻易的把整个泉州官场给推进了万丈深渊。

  陈天正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悲痛,反而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臣,领命谢恩。”

  “带走吧。”

  孙浩挥了挥手,身后两名番子便上前把住了陈天正的双臂,倒是没有上刑具锁铐。

  自陈天正被带走之后,整个泉州知府衙门,所有各司的司正包括朱文圻在内都被带离,他们将会进入暂时被泉州集团军全面戒备的泉州招待处接受审察。

  而在这群人离开后,一大帮由内阁从各部遴选出的官员将会暂时接替他们的工作,全面掌控泉州行政职权,保证泉州不会出现任何空官怠政的情况。

  而随着以陈天正为首的泉州官员接受审察之后,泉州发生的一切注定真相大白。

  在招待处的二楼,第一个接受审察的自然是陈天正。

  一间采光通透、干净整洁的房间,陈天正和孙浩在厅室内对面而坐。

  除了两人以外,只有一个负责记录的书记员,再没有多余之人。

  没有凶神恶煞的西厂番子、更没有森冷可怖的锋刃刑具。

  有的,只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热茶。

  “简明扼要的讲一下吧。”

  孙浩的表情很轻松,似乎在他眼里,泉州发生的一大堆糟烂事想要调查清楚对他来说,只需要随口一问便可。

  这就是层级悬差带来的优势。

  没人敢骗西厂,更没人认为自己可以骗过南京那位。

  因为没人想要去尝试一下,只存在耳闻中的西厂酷刑。

  “讲一讲,泉州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

  孙浩取出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密本看了一眼后便合上,而后看向陈天正:“先说第一件事的源头吧,朱美坤空降泉州做商务司司正后便发现泉州有走私的嫌疑,命令海运司和泉州商会对数,但一直被阳奉阴违的对待。

  此后,举报海运司原司丞温斌贪污受贿的材料就递交给了都察司,都察司例行公事将温斌拘禁审讯,证据确凿后扔进大牢,准备移送南京交由三法司。

  偏生就是这一夜,温斌服毒自杀。”

  讲完了大致的梗概后,孙浩看着陈天正,问了几个问题:“这件事里面有几点需要陈天正你来解释。

  第一,是谁举报温斌贪污受贿的?

  第二,为什么都察院在拘禁审讯温斌后,没有第一时间移送南京,而是先安顿在了按察司牢房内。

  第三,你们做的关于温斌服毒自杀的汇报里,说是一名泉州商人买通看押的狱卒,夹带鹤顶红进入大牢交给的温斌,这才使得温斌有服毒自杀的机会,但是,一名普通的泉州商人,是怎么知道温斌被都察司拘禁,又怎么知道温斌当晚一定不会被都察司移送南京,而是会在按察司大牢过夜?”

  这几个问题一件比一件尖锐,也让陈天正的鼻尖微微冒了些许汗水,虽有些紧张,但组织片刻后,陈天正还是一一对应的回答道。

  “这第一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是谁举报的温斌,都察司的回应是只收到一封检举信,落款是一名有良心的泉州港公员。

  第二个问题,温斌在接受都察司审讯之后,没有移送南京的原因是我下的令,我向都察司建议,温斌虽然贪污受贿的案情被调查清楚了,但他很可能涉嫌放私,这起罪行还没有得到深挖,所以应暂时留置泉州。

  第三个问题,除了我之外,知道温斌会暂时留在泉州按察司大牢而不被移送南京的,还有马启亮同知、按察司原司正葛飚、都察司司正严琏以及商务司司正朱美坤。”

  实际上,谁举报的温斌这件事,西厂早就调查清楚了。

  就是朱文圻指示泉州西厂特情处干的事。

  所以说陈天正说他不知情,这是可以说的过去的。

  而在第二个问题上,陈天正的回答也有一定道理。

  留置温斌在泉州的目的,是为了深挖温斌身背后放私的罪行。

  至于第三个问题,陈天正的回答反而是给孙浩出了一个选择题,很多人都知道,谁是走漏风声者?

  每个人都有嫌疑。

  书记员全数记下来后冲孙浩点了点头,后者也不多做纠缠,便继续开口:“那咱们顺着问下去吧。

  自从温斌服毒自杀后,紧跟着便是商务司司正朱美坤接到举报,说是在泉州港仓储十八区存在走私的货物,随后朱美坤派司正室公员何奕带缉查处当夜查私。

  现场人赃并获,查到了走私的货物,随后通报按察司协助办案,按察司的带队赵武阻挠办案,意图破坏查私现场。

  这个节骨眼上,我西厂泉州特情处的靳开河带锦衣卫赶到,说是接到举报泉州港有东瀛间谍,在核查过程中,赵武脱逃被击毙,也促使朱美坤查私之事顺利完成。

  在这次事态的发展中也有几个问题。

  朱美坤是怎么接到的举报,得知泉州港仓储十八区有走私货物?

  赵武为什么要阻挠查私办案?

  西厂的靳开河又是得到谁的举报,获悉泉州港有东瀛间谍?”

  面对这些问题,陈天正也是老实的和盘托出。

  “泉州港仓储十八区存在走私货物的消息是我向朱美坤透露的。

  赵武阻挠办案的原因是他受到了按察司原司正葛飚的指使,葛飚是泉州商会走私团伙的保护伞,赵武一样从泉州商会拿钱分账,是走私利益的受益者。

  至于西厂接到的举报,也是我安排的,因为我早就担心,商务司缉查处在查私的过程中很可能会遇到阻力,尤其是当按察司赵武带队出发的时候,我就派人去了西厂特情处。”

  不得不说,陈天正有条不紊的回答还是为他加了不少分的,不过孙浩的脸色还是变得难看起来。

  “你说你向朱美坤通的气,说明你早就知道泉州存在走私的事情,那你为什么要等朱美坤到任后才暗中推动朱美坤来动手,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还有,你说你知道赵武、葛飚都是泉州走私团体的保护伞,为什么一直不查、不办、不抓?”

  汗水,开始止不住的从陈天正的面颊上滴落。

  第四百九十八章:官心(一)

  房间寂静的宛如鬼蜮,气氛更是冰冻到了极点。

  陈天正在沉默了许久后,拿起桌面上的毛巾擦拭掉脸上的汗水,全盘道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

  “是我在利用朱美坤的手,企图借这把枪打击马启亮的势力,因为,风言马启亮是马博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说,马启亮很可能是马驰的伯父。

  走私一案,借朱美坤的手攻击泉州商会、拔出包括葛飚在内所有与泉州商会有关联的势力,就可以极大削弱马启亮在泉州地界的势力,方便我巩固自己的地位。

  所以我没有选择亲自下场,是因为我担心遭到马家势力的反扑,也是自从去年上任到今,我对于泉州走私视而不见的原因所在,朱美坤是宗亲,来到之后就可以随意调用在泉州的一些连我都无法调用的力量,便让我抓到了这个机会。

  如果朱美坤想要出成绩展露自己的本事,他就一定会心甘情愿的来做这把枪。”

  党争是一切上不得台面事故的源头。

  这个回答应是合理的,孙浩也是颔首:“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泉州走私案里,马驰和马启亮也是参与者,是吧。”

  “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回答从陈天正的嘴里吐出,孙浩才刚端起茶杯都被晃了一下,茶水溅出了些许。

  “什么?”

  怎么都想不明白,陈天正会在这个时候说,马启亮和马驰并不是走私的参与者?俩人可是党争,是恨不得你死我活的仇敌。

  陈天正脑子有坑才会选择这个时候还去保马启亮。

  对于陈天正的为人,孙浩是不信其有如此之傻,所以孙浩抓住这一点追问道:“走私一案,马驰和马启亮并未参与?”

  陈天正苦笑起来:“我说不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俩一定无辜,也不一定有罪,因为我确实没有任何的证据,包括说马启亮是否跟马驰有血缘关系这种事,也都是几十年前的坊间传闻。

  我是一名朝廷命官,是泉州的知府,我不能拿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来作为我攻讦陷害他人的武器,凡事要讲证据。

  我只是怀疑,所以我在利用朱美坤进行试探,无论是温斌还是葛飚的案子中,马启亮都没有任何的表态和袒护,在泉州商会的走私案中,马驰也没有任何参与的迹象,就我看到的来说,这两人是否参与犯罪是不应该贸然下定论的。”

  这番回答让孙浩跳了跳眉头,笑了:“倒是咱家眼拙,没有看出来陈府尊还有这般心胸。”

  对于自己和马启亮的关系如何,陈天正已经做过了阐述,那就是政敌,是对手,而且陈天正已经憋了心思想要一步步瓦解和动摇马启亮家族在泉州的势力,好从中攫取更多的权力瓜分泉州。

  两人都是政治投机客,是趋利若鹜的鹰隼之徒,如今事闹大了,别说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没有一丁点证据,陈天正都应该一口咬死马启亮。

  要死大家一起死,所谓临死拉个垫背的。

  只要陈天正咬死马启亮和马驰不干净,那这两人就一定不干净。

  因为西厂可不会关心两人到底有罪没罪,不承认那就上大刑。

  这俩人要是有骨气,扛过西厂那几关,那就铁瓷无罪,要是抗不过去招了认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而现在,陈天正坦言还没有找到马启亮、马驰的相关犯罪线索,西厂跟人家俩人又没仇,自然也就没必要直接上大刑,做有罪逼供。

  “那就接着往下谈吧。”

  顺着故事的纲线,孙浩继续着审察工作:“自现场人赃并获之后,商务司很快就对泉州商会所有商人进行了调查,在调查的材料中正如你所说的那般,马驰并没有任何参与走私的迹象。

  朱美坤找到你询问下一步的安排,你提议释放马驰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便是御前司免除了窦和作为泉州港监察太监的职责,收押回南京受审。

  在这一天,一名刺客手持钢弩,潜匿在泉州港不远处一栋楼房内,一弩毙杀了窦和,炮制了泉州港刺杀案。

  这件事的内情,你知道多少?

  陈府尊,咱家希望你最好知无不言,因为,按照你之前的供述来说,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面对孙浩的恐吓,陈天正苦笑摇头:“刺杀窦和一案,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天天使驾临泉州,我与知府衙门各司司正城外迎驾,而后便直接去了泉州港。

  再去泉州港的路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天使是直接奔着窦和去的,因为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即使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等天使宣布完罢黜窦和的命令后,紧跟着便是刺杀发生,说实话,我比天使更加的生气,因为窦和此人一定是知道许多内情的,他活着对我的好处最大,或许就可以践证我对马启亮、马驰的怀疑。

  我是最不希望窦和被刺杀的,不是吗?”

  又是个一问三不知,却偏偏能说出如此多有道理的话来进行充分佐证。

  孙浩合上本子起了身,他得去审察下一位了。

  以现有的陈天正这边的供述材料来说,陈天正已经算是坦白做了有罪供述。

  知情不报犯了瞒上之罪,面对走私默许纵容犯了玩忽职守之罪。

  虽然还没有其他佐证来证明陈天正有贪污腐败等罪责,但就目前两条,加上泉州走私、官员腐败,陈天正还要背上一条监管不力,负一定领导责任。

  三罪相加,陈天正下半辈子也已是注定要在监牢内度过了。

  若是皇帝心情不好,砍也就砍了。

  对于一个很大概率死路一条的人,孙浩懒得再耽误什么时间。

  “安心在这房间内歇着吧,等所有人的审查结束,你会跟着这些审察材料一并移送南京。”

  离开前,孙浩驻足门槛处,回头说了一句。

  “陈府尊,咱家还是要奉送你一句,做官就好好做官,少玩点火,水火无情,最后到底是会不小心烧到自己的。”

  说罢迈步就走,身后,只有一声叹息。

  第四百九十九章:官心(二)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环境、不同的人。

  再审察完陈天正之后,孙浩便马不停蹄的进入到隔绝马启亮的房间,对后者进行审察,问题大多跟陈天正的相仿,但却在结束后加上了其他的内容。

  “马启亮,其父马骏,洪武二十一年至洪武二十五年任泉州知府,洪武二十六年任福建右布政使,二十七年致仕。

  同年,你金榜题名,录进二甲补录翰林院,算是父子交了一个好班,建文元年下放泉州,历任县主簿、县令、泉州参政、泉州同知。

  你在建文五年任县令的时候,你们县里的主簿正好是陈天正,那算是你们两人第一次同衙理政。

  后来,陈天正的提拔反比你快了许多,在你担任泉州参政的时候,陈天正做了泉州同知,而后接了泉州知府。”

  说到这里,孙浩来了兴致:“说资历,你比陈天正的资历更深十年,论背景,你父子二人经略泉州两代,门生故旧遍泉州。

  这倒是奇怪的紧了,在自己的地头,你反而被陈天正压了那么多年呢?”

  这话说的马启亮脸上带了些许的不忿,一撇嘴:“我没人家会拍马屁呗,陈天正外号可是泉州第一笔杆子,自省考之后,连续在求是报上刊发文章十七篇之巨,深得内阁杨阁老欢心。

  当初李清泉腐败被杀,在知府衙门各级官员都还没有自澄清白的时候,陈天正就去了南京,回来便带病提拔做了知府。

  人家朝中有人,我有什么?”

  “所以说,你俩平时的关系很紧张对吧。”孙浩如是说道:“所以,当初陈天正上任尹始,再推行《外籍商人及非大明籍管理条例》时,你以影响泉州经济发展为由,大做文章表态反对,而后便是大量外商出逃导致经济受挫,泉州商会还组织了一次闹事。”

  这就是当初马驰以民生大计恐吓朱文圻后,朱文圻找到陈天正汇报,后者会一口说出马驰的手段原因所在,陈天正与马驰早就有过交手。

  “这些信息不难查,尤其是对西厂来说。”

  孙浩在向马启亮施加着压力:“咱家现在很好奇,当初这件事是如何平息下来的?根据情报,没有镇压、没有武力压迫,是泉州商会心甘情愿老实下来的,在这件事的后续上,你马启亮起到了纽带的作用。

  你拜访过泉州商会的会长马驰并谈了近一个时辰之久,时间是,皇明三十六年六月十四申时,当日你去马驰府上的时候,穿的是青烟瓷色便装!”

  马启亮的眼神一瞬间遍布恐惧!

  西厂的无孔不入并不是说着玩的,不然谁会把这事记得那么清楚?

  脑海里,马启亮开始回想起那天跟随自己一道去马驰府上的随从,有自己的车夫、管家还有两个侍卫。

  哪一个是西厂的特情员?

  自己的管家不可能,不然的话,西厂就一定知道自己的一切,没道理再继续审察了。

  “你跟马驰说了什么?”

  孙浩继续进攻着马启亮的心里防线:“陈天正跟你们做了什么妥协,让你们最终选择了以和为贵?

  是不是放任你跟泉州商会合谋走私!”

  噗通一声,马启亮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整个人从座位上滑落,摔倒了地上,虽然很快回过神来一口否定,但刚才的失态和糟糕的心理素质表现已经让孙浩冷笑了起来。

  “如实坦白还是想尝尝西厂的手段?”

  这句话成了压到马启亮的最后一根稻草。

  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几乎所知道、所参与过的一切全都供了出来。

  马启亮就是泉州走私最大的指使者!

  也正如坊间传闻中的那般,他马启亮还是马驰的伯父。

  马启亮的父亲马骏当年出了马启亮之外,还生了一个外宅私生子,也就是马驰的父亲马博良。

  因为当初马骏贪污受贿,这些钱就都给了马博良用来从商。

  两家是一家,但两家又是两家。

  主支从政,旁支经商。

  官商勾结,独霸整个泉州。

  “所以说,陈天正早都知道你们合伙走私的事情,是他跟你们妥协,允许你们走私,才换来的当初泉州的安定,是吗?”

  面对孙浩这个问题,马启亮反而迷糊起来:“陈天正不是已经招过了吗?”

  要说陈天正没出卖自己,马启亮那是说什么都不信。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孙浩一说起去年那起政治妥协之事时,就直接将马启亮心理防线碾碎的原因所在。

  “实话告诉你,陈天正还护着你和马驰呢。”

  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连孙浩都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这、这事他说不过去啊。

  “护着我?”

  马启亮这个时候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良久后低头苦笑两声,继而仰天大笑:“对对对,他护着我,他能干出这种傻事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娘的,搞得全天下就他陈天正是一个无私的好官,其他人全是烂官、糟官。”

  对于马启亮魔怔般的哭笑,孙浩已经无心多做了解,因为他也没必要跟一个死人继续聊下去。

  “通知特情处,立刻抓捕马驰,看看都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走私,另向南京汇报,做好接盘泉州的准备。”

  可以杀的人头滚滚,但泉州的基本盘决不能乱。

  这一点上,孙浩是带着脑子来处理的。

  交代完这两件事后,孙浩又折返了陈天正的房间,打了后者一个措手不及。

  很快,陈天正便似乎明白了什么,摇头苦笑起来。

  “马启亮那个不成才的东西,到底还是信不过我啊。”

  既然孙浩折而复返,便是说明马启亮一点骨气都没有,把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也就是所谓的认罪了。

  马启亮认罪,孙浩自然就知道了他陈天正包庇、放纵走私的事情。

  “咱家是来解惑的。”

  孙浩再次坐到了陈天正的面前,沉声问道:“你明明与马启亮政见不合,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反而要替马启亮、马驰两人脱罪,这种事,说不通吧。”

  事已至此,陈天正便自嘲一笑。

  “大概,是我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