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历史军事>日月永在【完结】>第三百章:美滋滋,抓农奴(上)

  朱允炆带着朱棣,两人一道赶至武英殿的时候,那名自大西南驰骋万里而来的斥候已经早早在殿外候着了。

  “平身吧,随朕进来。”

  自这名军士身边走过,朱允炆打前者高高举起的双手上拿过军报,大步流星的迈步走进大殿。

  算着时间,西南也打了快有半年多的仗了,朱允炆心里一直没有放心下过。

  南天竺距离大明太远,以眼下的交通水平和通讯水平,朱允炆压根没想过对南天竺实行约翰牛的殖民政策,他只想掠夺。

  掠夺南天竺那数以千万计的佛教农奴,用以充入大明国内需求日趋疯涨的基建工程。

  总算是等到西南的军报了,还是凯歌奏捷,好哇。

  迫不及待的拆开军报,挑开火漆后,朱允炆聚神观瞧起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一两百字,马大军的脾气秉性就不是那种会写锦绣文章的人物,除了开头第一句的问圣躬安以外,开门见山的全是干货。

  朱允炆在看,朱棣就于不远处静候,直到前者大声叫好,他才一侧身面向朱允炆,等着皇帝的通报。

  “西南大捷,马大军这个浑人七战七捷,前后破敌八万余,章普尔的苏丹已经南逃北德里了。”

  军事上取得的辉煌胜果确实值得可喜,但是朱棣知晓自己侄子的秉性,破敌八万又不是斩级八万,这个成绩还不足以让朱允炆大喜变色。

  “按照出兵前的协定,此番征讨章普尔之战,所得所有金银物资,一并由六国平分,我大明只要俘虏和丁口。”

  朱允炆负着手来回踱步,兴奋的不能自己:“整整三十七万人,全部都是正当年的岁数,男女比例七三开。”

  朱允炆当初在《昆明七国协定》中签署的时候,明确过六国,无论男女老幼大明都照单全收,但是当初马大军离开南京之前,朱允炆已经密令过。

  “老人和孩子就不要带回来了,大明也没有多余的钱给那些国家。”

  这句话被马大军很好的贯彻下来,联军在掳掠的时候,便是刻意的进行筛选,宁愿抓一个壮劳力跑掉三个孩子,也决不去费心费力的抓一些手不能提的老人孩子。

  “三十七万?”

  朱棣沉吟了一阵,这是一个不多不少的数字,要说多,这些人扔进京道的工程中,也就砸出一片水花罢了,但也绝对不少了。

  释放出来的人回乡垦荒,又足以产生大量的田亩。

  “现在这些人都被押送到了交趾的河内。”

  朱允炆唤来一名锦衣卫,提笔写下一封手谕:“快马送往福州船厂,调三百艘海船去河内港,把这些人中的女子接往福建。”

  早在几年前交趾内附之后,朱允炆就已经指示过简定,尽快组织人手将东部几处天然港进行扩建,方便将来大明的闽浙水师下东南亚的时候,可以就近补给。

  现在,可以用来运输劳力了。

  “将女子送往福建,这是为何?”

  朱棣眨巴一下眼,两条京道,其中有一条就是自南京往成都的,这些人留在西南正好开工,何须费心费力的分割开。

  “这些女的就算拿去修路,就那点力气也就干个后勤的活计,浪费了。”

  朱允炆呵呵一笑,解释道:“朕回头就手谕让江南制造局加开两个丝绸作坊,让这群女子去织衣吧。”

  这几年大明的民力渐富,百姓家里年年有了余钱后自然会添置一些新衣裳,江南、辽东两个织造局的产出,几乎都被大明庞大的内部市场消化的一干二净,派往西南六国和随船倾销东南亚的货量并不大。

  不搞倾销,大明拿什么攫取财富?

  “用这么一群免费的,只需要管顿饱饭的劳力来生产商品,而后在倾销到那些蛮夷小国,可以说,一件商品自生产阶段到销售阶段,都实现了利益最大化。”

  源头生产是不给钱只管饭的资本剥削,下游销售又靠着强大的军事实力进行资本倾销,这种暴力利润,任何一个商人要是能做到,资产一年不知道能翻多少倍。

  当然,这也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能让大明这个国家来做,民间要有这么无良的商人,早就被锦衣卫绣春刀一刀砍翻了。

  就算几百年后的资本国家,也没有那么心黑的资本家啊。

  “男的留在成都修路就成了,哦对了,让四川布政使司从乌斯藏借一些懂得印度教的人才,在成都郊外建几座大型的他们那种寺庙,平素里组织一下拜拜他们的印度神。”

  逊尼派的军事贵族在他们的国家耀武扬威,只是因为没有拆除他们的寺庙,他们就心甘情愿的做亡国奴,足可见这么一群玩意除了认教条以外,对于家国的概念是何其淡薄。

  得给他们多建些,顺便多普及一下‘今世苦修得来世福’的教理。

  要大力宣传为大明修路比自己苦修更能积德,下辈子一定能投胎到一等人的家庭里。

  “现在,马大军在章普尔的下一步是什么想法?”

  放下军报,朱允炆看向这名报信的斥候。

  后者单膝跪地,垂首道:“回禀皇上,小人领命报信的时候,听闻北德里苏丹国已经开始征集军队,打算北上,大将军让小人带话,联军将会在章普尔就地驻防,寻找战机,并且联络了北德里南部的巴赫曼尼,打算南北夹击北德里苏丹国,将这群西方的全数赶回他们该待的地方。”

  斥候的话让朱允炆及朱棣两人都笑了起来。

  “马大军这个浑人,竟然还会用脑子了,懂得合纵连横,为自己找帮手呢。”

  “行吧,朕既然许过他独断专行之权,那自然全权由他来定吧。”

  朱允炆挥手:“双喜,差人带他下去休息一天,给他一百两银子好在南京城里逛一圈,你回去后告诉马大军,等灭了北德里苏丹国,他胸前那一枚二等勋章,朕给他换成一等的。”

  “诺。”

  斥候顿首,高声喊道:“谢皇上恩,小人告退。”

  第三百零一章:美滋滋,抓农奴(中)

  章普尔王国的王宫,眼下成了马大军的临时帅府。

  连马大军自己都没有想到,被榜葛剌等国夸口战斗力彪悍,悍不畏死的所谓绿教兵,这战斗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这个山野出身的粗人进入章普尔的王宫之后,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如此金碧辉煌的殿宇,竟然是这么一群蛮夷建造出来的?”

  轻轻踱步,马大军都生怕踩坏了脚下用不知是黄金还是铜金铺就的地砖,摸着几乎镶满了各色宝石翡翠的王座,这个云南的都指挥使,堂堂七国联军大将军,竟然生生有了一种乡下人进城的错觉?

  南京的皇宫马大军都进过,论气派恢弘自然完胜这左右不过才奉天殿偏殿一半大小的王宫正殿,但论及奢侈,马大军不得不承认还是这里更胜南京一筹。

  “大将军,章普尔的苏丹南逃了,不过他的王后、王妃都抓了起来,一个也没有跑掉。”

  马大军的亲兵队长凑过来上报,脸上还带着几抹惊艳之色。

  而后,心里猫抓一般的马大军就知道为什么这章普尔王国的战斗力糜烂到如此的地步了。

  “南天竺的姑娘,长得还真不丑。”

  看着眼前这么一群跪在地上的莺莺燕燕,马大军由衷赞叹一句,拔出腰刀,挑下当先那位王后的面纱,艳丽妖娆的面庞便让马大军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这群来自帖木儿汗国的贵族们打下了这片土地,而后就开始整日纵欲享乐,还能有个屁的豪情士气?”

  温柔乡英雄冢,江山坐的久了,什么雄心壮志都在这胭脂水粉中泡的一干二净。

  当年的暴元如此,眼前的章普尔王国亦是如此。

  “既已大捷,去召集那几个国家的将领来此,本将军设宴。”

  再没有多看眼前这位艳后一眼,马大军转身便走,一身的血污,他要先好好洗个澡。

  是夜,章普尔王宫大殿。

  马大军穿着煊赫威严的金漆山文甲坐在王座台阶下临时加设的位子上,静静的等候着其余六国主要将领的到来。

  杂乱的脚步声开始响起,伴随着阵阵的甲胄摩擦之音,几十名各国高层将领自大殿外乱哄哄的涌了进来,他们虽然一个个甲胄齐整,但是腰间和怀里都鼓囊的很,显然这次打入章普尔的王城之后,各自的收获都是不少。

  “见过大将军。”

  见到马大军,这些个原本还一脸有说有笑的都下意识正容起来,冲着马大军抱拳躬身。

  “都起来吧。”马大军抬抬眼皮,一摆手:“坐。”

  “将军还没有坐,我等哪里敢坐。”

  有马屁精谄媚道:“大将军乃三军主帅,这主位可还空着呢?”

  说着话,还瞥了一眼马大军身后十几级台阶上那璀璨夺目的王座,其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马大军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机,当即便冷哼一声:“王座岂是人臣可以坐的,怎么,你想坐着感受一下?”

  知晓自己此番马屁没有拍好,那将吓得面色苍白,忙惶恐跪地:“大将军赎罪,都是末将嘴贱,末将该死。”

  险些忘了,这些汉人的规矩大的很,尤其格外在乎许多细节上的东西,他这个马屁要是被马大军误会其有什么坏心眼,说不准当场就会砍了他。

  “都坐吧,本将军设好了宴。”

  大殿中摆好了几十张几案和矮凳,此时早已放满了酒水和佳肴。惹得这些将领都一个个胃口大开,纷纷入席落座,等着马大军的下文。

  虽说话语客气,但马大军看着眼前这些人,还是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头。

  这六个国家的将领,因为此番接连的大捷,似乎都有些飘了。

  入城之后,竟然一哄而散,带着各自的部曲大肆哄抢掠夺,完全置军纪于不顾,如果不是他马大军还有点威慑力,这群东西可能连出城五十里设置警戒哨的任务都懒得去执行。

  看来要敲打一下了。

  “诸位随本将军也算打了半年的仗,赖我大明皇帝陛下庇佑,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勇,这章普尔王国,总算是被平了。”

  马大军拎起酒碗,正色道:“辛苦诸位了,来,满饮此杯。”

  几十名将领皆举起碗,应声道:“谢大将军赐。”

  放下酒碗,马大军瞥了眼自己的亲兵队长,一抬手:“把她们都带进来吧。”

  后者垂首领命退下,不多时便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倩影纷乱之间,大几十名年轻漂亮的天竺姑娘被带进了大殿之中,这些人,都是此前被俘虏的章普尔苏丹后妃。

  这些姑娘一进来可是不得了,姣好的面容让两侧落座的各国将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起来。

  打了半年仗,就憋了半年火。

  猛一看到这么一群身材样貌具是极品的美人,都一个个猛吞口水。

  马大军的嘴角挑起,明知故问道:“好看吗?”

  大殿中一阵欢呼雀跃之声:“好看,太好看了!”

  “喜欢吗?”

  “喜欢!”

  “那还等什么,人人有份。”

  六国将领轰然嚎叫起来,眸子里的殷切期盼宛若火山爆发一般,纷纷离席冲进人群之中,看哪个长得俊俏便连扯带拽的搂入自己怀里,或有力气大的,干脆一把扛起肩膀之上,而后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之上。

  “兄弟们,为了这群漂亮的章普尔娘们,干了!”

  马大军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斟满酒一饮而尽,而后意味深长的说道:“本将军就不在这里久待了,你们该喝的喝,该干的干。”

  “哈哈哈哈~”

  大殿之中的几十名将领放肆至极的狂笑起来,凶芒闪烁的眸子中暴起无尽的邪欲,纷纷伸手撕扯起身边姑娘的衣衫,一时间,尖叫声和衣服的撕裂声此起彼伏。

  马大军放下碗转身就走,那名美丽的艳后还在居卧里等着他呢。

  身后,是动静越来越大的碗碟坠地之声,脆响中,还夹杂着几道靡靡的呻吟之声。

  这群急不可耐的蛮将们,已经卸甲脱衣,迫不及待的在大殿中放纵起来了。

  殿后的走廊过道,马大军的身形一出现,老兄弟陈春生就迎了上来,面色不虞:“大军,现在城里乱成了一片,这些联军一个个军纪败坏,完全是在施禽兽行径。”

  马大军的脚步不停,淡然道:“攻城前本将军许过他们,打破城市,放假三天。他们拿命完成了这项任务,我如果不兑现这个诺言,他们眼下施加在章普尔的欲火就会成为怒火,烧到我和你的脑袋上,到时候,联军就会分崩离析。”

  “可是。”

  陈春生跺脚道:“每到一处城池就放纵他们如此,将来联军总还是要回转的,他们军纪败坏,假日回到云南大营,可都是祸害啊。

  几个月的征战打下来,这些兵都被你养成了狼,冷酷无情、残忍嗜杀,再这么放任自流,可就失去控制了。”

  “嗯!”

  马大军的脚步顿下,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怎么做。”

  话落,继续迈步不停。

  三日后。

  承诺的日子到了期,整座章普尔的王都也彻底沦为了一片废墟,几乎成为一片死城,几万名正当年岁数的男人女人被押解,准备送往交趾的河内,而更多的则成为了尸体,塞满了城中的每一条街道。

  无数六国的联军士兵提着裤子从一处处民舍内走出,然后穿衣披甲,脚步虚浮的向着城外大营集合。

  而此时的联军将帅高层,以马大军为首的一众军官,还呆在王宫里没有出来呢。

  一片肮脏污秽的宫苑之中,马大军早已穿戴整齐,俯视着眼下几十名联军将领,进行着训话。

  “玩也玩了,吃喝也都饱腹了,南下,这仗还要继续打。”

  “我等愿为将军效死,为大明效死。”

  几十名神采飞扬的蛮将此时早都身心愉悦,表其忠心来可谓是激昂亢奋。还是为大明效命舒服啊,能打胜仗,能抢金银,还能睡这么漂亮的女人,这要是没有此次联军,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踏上绿教军事贵族的地盘耀武扬威啊。

  “真的吗?”

  马大军的眼神冰冷森然,喝道:“三日假期已毕,故自此时起,本将军的军令就是天,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本将的命令,谁若是胆敢抗命不遵,杀无赦。”

  “定为将军效死。”

  轰然回应声中,马大军便颔首,一招手,殿门处的一名亲兵便自偏殿带出一人,引着来到人群之中隔开的走道之上。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

  章普尔苏丹的王后。

  马大军俯瞰着,开口问道:“诸位,这个女人好看吗?”

  “好看~~”

  “太他妈的好看了~”

  “老子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看地女人~~”

  马大军又问道:“那你们喜欢她,想干她吗?”

  “嗷吼吼!”

  殿内顿时一片狼嚎之声,几十双火热的眸子下,吓得女人俏脸煞白,她似乎看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马大军的目光陡然阴冷:“那么,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还是马大军自己开的口:“她以前是这章普尔王国苏丹的女人,现在,是本将军的女人。”

  “所以!”走下台阶,马大军独眸中的目光宛如尖刀一般划过四周,喝问道,“还有谁喜欢她?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几十名蛮将凛然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开玩笑,这娘们既然是马大军的女人,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谁还敢说一句喜欢?跟马大军这种悍将抢女人,跟大明的大将军抢,找死也没有这么找的。

  “你过来。”马大军冲身旁一名来自寮国的将领招手,而后厉声道,“刚才就数你叫得最凶,过来。

  后者不敢违抗,战战兢兢的凑到近前,但却是两股不住的颤抖。

  马大军冷然道:“拔出你的刀。”

  这寮国将领不假思索便从腰间抽出腰刀,一手紧握,后看向马大军,等着下一步的命令。

  “砍死她!”

  砍死她,砍死大将军的女人?

  寮国将领吓得跪了下来,哀声道:“将军饶命,末将不敢。”

  马大军森然道,“本将军最后说一遍,这是军令。”

  “末将不敢~~”

  “本将军给你三息的功夫,一、二、三!”

  话音落下,马大军抽刀如流星击月,冷辉掠过,一颗人头便是冲天而起,鲜血喷出了数寸之高,不仅是马大军,连那一群各国的将领都没能幸免,溅了他们一身一脸。

  胆小的,已经吓得坐到了地上。

  明人,都是疯子不成?

  有病吧!

  马大军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群蛮将之中。伸手指着其中一人道:“你来!”

  被点了名字的将领神色惨然,却不敢抗命,只能硬着头皮靠近,看着脚边的无头尸体,紧张到浑身战栗。

  “杀了她!”

  这名将领拔出佩刀,颤抖的双手却根本握不住,他先看了看美艳无双的艳后,再看看马大军,总觉的无论杀或者不杀,都逃难一死,便索性跪倒在马马大军脚下,惨然道:“末将不敢杀将军地女人,末将情愿受死。”

  “这是你自己选的。”

  马大军嘴角挑起,一刀掠过,又是一具无头尸体倒下。

  大殿中,已经噗通跪了十几人。

  这些蛮将只觉得寒气侵背,满脸冷汗密布。

  马大军的独眼第三次掠过这群蛮将,这一次,所有人都低下目光,再没有人敢正视马大军这杀气腾腾的双眸。

  马大军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厉声道:“陈春生!”

  “末将在。”

  “本将军命令你,把这个女人,枭首!”

  “遵命!”

  利器斩断骨肉的清脆声中,殷红的鲜血便迅速蔓延,在马大军的脚下形成了一摊小小的血泊,浸透了马大军的军靴。

  这一下,所有地蛮将目光凛然,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春生真敢把将军的女人给杀了!

  不都说中原人最忌讳的,便是外人伤害他们的近人吗?

  马大军目光如刀,冰冷地掠过这些蛮将,厉声道:“你们都给老子记住,永远记住!本将军不允许你们做的事,死都不能做,本将军命令你们杀人,你们就必须杀人,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本将军的女人,你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砍掉他的头颅!

  谁若敢不遵老子的将领,不遵我大明的王法军纪,老子就砍掉他的狗头!”马大军说此一顿,冷冷地指着脚下这两具无头尸,厉声道,“就跟他们一样~~”

  “誓死效忠将军!”

  几十名蛮将齐齐拜倒,顾不得地上的血腥污秽,一头砸在地上,齐声高呼:“誓死效忠大明。”

  马大军是个粗人,他不懂什么计略,但他知道,对付眼前这么一群同样不通教化,不知道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只会吃饭干女人的蛮夷,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害怕!

  没有比杀戮更简单有效,且更加令他们印象深刻的办法了。

  遵大明号令者,有钱有吃有女人。

  不遵大明号令者,死!

  第三百零三章:美滋滋,抓农奴(下)

  自古以来,从来只有战争才能检验一个国家的真正国力。

  打仗要打后勤,要打补给,更要打钱。

  立功的要嘉赏,伤亡的要抚恤,没有钱,什么事也做不成。

  但是此时由大明牵头发起的对南天竺进行的征讨,却压根涉及不到这些。

  后勤补给由暹罗暂时提供,而一应嘉赏由于这场战争的性质也变成了章普尔“友情赞助”。

  通过战争的获得的红利,早在发动之前,朱允炆已经明令,朝廷是一分不要的,他只要人!

  这场仗,也就因此变得简单起来。

  除了六国的联军以外,云南都司的大明边军也在陆续增兵,直到马大军自章普尔拔营南下时,联军中大明的军队数量已经增补到了六万。

  增兵的目的倒不是马大军为了增强自己对联军的掌控力,纯粹是因为:抢不过来了!

  章普尔的苏丹南逃,已经意味着整个章普尔王国彻底失去抵抗,这个虽然大小只有云南一半的国家,其人口数和财富却要比云南超出了许多。

  不能全让六国抢光啊。

  “北德里苏丹国的军队还没到?”

  前线上,马大军已经在帅帐内等了足足半个多月,却仍然没有等到北德里的军队。

  恒河平原上,两支军队数加一起都超过了三十万,军营顶帐自高空俯瞰而下,甚至穷目之所及都看不到尽头。

  “他们在等什么?”

  马大军为了这场仗,连着半个月加派了最少五百名斥候,侦查着北德里军队的动向。

  但得到的军报,无一例外都是风平浪静,北德里的军队在克制?

  “他们也怕!”

  陈春生正色道:“我军七战七捷,如此迅速的覆灭章普尔,吓住了北德里苏丹国,毕竟他们的腹背,可还有着巴赫曼尼这些土著国在伺机等着赶走这群异族呢。”

  贸然跟大明开战,这群绿教的军事贵族也怕啊!

  仗不是贸然就打的,尤其是一场动辄人数数十万的大仗。

  这种规模的大会战等同于一场豪赌,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可就全完蛋了。

  “他们不动,咱们急什么。”

  马大军呵呵一笑,不以为意:“我还巴不得在这地跟他们对峙个几个月呢,等咱们后方把章普尔王国掘地三尺的掠夺一空,咱们就回师撤退了。”

  他这话一说完,整个帅帐内都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七国联军现在可还没消化掉整个章普尔呢,这仗打不起来,最开心的便是七国联军了。

  耗吧,耗到章普尔举国被一扫而空,他们就直接回师了,这次的战略目标中,就压根没有北德里苏丹国。

  “等交趾往榜葛剌的路修完,那时候才是咱们覆灭北德里苏丹国的最好时机。”

  马大军大手拍在地图上,残忍一笑:“届时,闽浙水师就可以在交趾登陆卸下大炮,届时让他们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战争。”

  “哈哈哈哈。”

  时代变了,有火器之利不用,纯拿人命来堆,这可不是马大军愿意去做的事。

  他当年刚入伍的时候,都学过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这北德里的苏丹也不算不上什么人物啊。”

  马大军不屑的嘲弄一句,只顾忌一场战役的得失和指挥好一场战役的胜负,只配得上称一句统帅,可不配做君主。

  他这畏首畏尾的不敢贸然开战,无异于是在慢性自杀,一旦通途打通,大明就可以畅通无阻的在南天竺这片土地上炫耀自己的国力了。

  想要破局,必须击败联军后一路直驱,攻灭榜葛剌,迫使七国体系崩溃,因为大明的军队还不具备大体量投入到西南战场的水平。

  六到十万人,已经是大明的极限了。

  几十万大军远赴万里杀到南天竺?

  光后勤都能直接拖垮大明!

  是此,马大军那是悠哉的很,可以每天拉开架势的跟对面的北德里军队对峙着。

  前线不打仗,后方不代表就可以歇着,超过五万的七国联军堪称是在章普尔王国的土地上,一寸一寸的犁地。

  财富、粮食、人口,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哪怕他只是一幅画,都被联军收入囊中,而后,便是一把大火落下。

  抓不到的,抢不到的,毁了也不可能留给绿教或者这片土地上原本的主人。

  杀光、烧光、抢光。

  受制于这个时代落后的交通,距离大明中枢数万里之远的南天竺,绝对不会是朱允炆想要占领的土地,他只想要把南天竺的丁口掠夺一空,而后用他们的尸骸来填充大明的地基!

  为了这件事,当初杨士奇和朱棣还表示过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要把所有掠夺到的财富,尽数分润给西南六国,而占据领导和指挥地位的大明却连一个子都不要。

  “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嘛。”

  朱允炆从来没有在乎过一场战争或者说一场大型战役的得失,哪怕是灭了章普尔和北德里,怀抱着沃野千里的恒河平原,他也从来没有看重过。

  “大明的敌人不在西南,而在西域之西。”

  印度这么一个以农奴为社会主体的国度,严重僵化的社会阶级,比之晚清更甚,这种国家对于大明能有什么威胁。

  船炮开道,铺天盖地的炮弹砸下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跪着的奴隶而已。

  “重开丝绸之路才是我大明眼下的真正大事。”

  朱允炆在地图上的勾勒,为大明将来的道路指明了方向。

  “而想要重开丝绸之路,就必须先破掉帖木儿汗国,这个国家的战斗力可比南天竺那群已经腐化堕落的军事贵族要强大的多,我大明西征的压力可要比当年的成吉思汗更甚,十万、几十万的人命恐怕都填不够,所以,朕需要西南六国的支持。”

  攻灭帖木儿汗国,重开丝绸之路,打通东西方交流的桎梏,水陆并行,从欧洲将有用没用的都带回大明,破灭欧洲白皮猪文艺复兴的种子,这才是朱允炆来到这个时空的最终目标!

  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到只能活下去一个国家。

  一百年内,大明都很难具备殖民的能力,但是,只要破灭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种子,那么早晚有一天,大明还在高歌猛进的时候,那群白皮猪却只能原地踏步。

  能看到一百年后的被称为千古一帝,而朱允炆的目光,一直都在看着三百年、五百年。

  “前期不妨给六国一些甜头尝尝,让他们上头之后,拿他们的命去填西域的战场。”

  朱允炆已经为这些国家安排好了结局:“等他们损失惨重的时候,就是我大明煊赫王师雄吞六国之日。”

  什么狗屁盟友,当利用价值被榨干的那一天,迎接六国唯一的结果只不过是被大明灭国罢了。

  所谓的《昆明七国协定》,所谓的盟约,对于强国来说,擦屁股都嫌硬!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只有铁和血,没有道德和仁义。”

  在一次内阁会议上,朱允炆为五位内阁学士开了一次以金铁二字为名的主题会议,阐述了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金即财富、铁即兵器。”

  朱允炆在说,五人都在埋头苦记,这是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小事上的权力,皇帝从来没有在乎过,话语权几乎都攥在内阁的手里,哪怕大到一部尚书的任命,只要有内阁和吏部、都察院的署名,皇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朱批。

  而在牵扯到国家大事路线和思想引向上,朱允炆那是一丁点杂音都听不得的,内阁五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拿笔记下,然后按照他朱允炆的思想去落实工作。

  说废话,拿帽子都是小事。

  “没有钱,国家就无法研制更有威力的兵器,没有兵器,如何为我大明犁得土地呢?”

  狼性是朱允炆为内阁灌输最多的主流思想。

  “金铁主义的核心在于如何在经济上实现财富的攫取,又如何在军事上实现全面控制或者说压制,草原已经平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面落实朕制定下的民族主义,争取三代人之内将所有的异族送上战场,让所有的女人成为我汉人的媳妇,对内实现第二代、第三代血统净化。

  而对外,西南六国就好像一个赌徒,而朕,则是庄家。

  要让他们品尝的跟随我大明脚步的甜头,继而勤勤恳恳的努力卖命,这个阶段,就是金的阶段。

  利益,可以解决天下八成以上的难题,剩下的那两成,交给铁。”

  朱允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特意看向朱棣,向后者叮嘱道:“钱摆平不了的事情,就杀!哪怕杀到血流成河,杀到那些国家亡国灭种,也要杀下去。

  金和铁,两手都要抓,两手也都要硬。

  早晚有一天,我大明国内会饱和,所以必须要扩张,而在扩张的道路上,任何的仁慈和宽恕,都会让今日在座的各位,包括朕成为民族和国家的千古罪人。”

  金铁会议召开之后,内阁便开始着手落实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思想,将其中的主要精神在翰林院中进行宣导,由许不忌和胡艮这两位拍马屁入仕的人物做宣导,引导起一股‘以扩张求生存’的学术讨论风潮。

  传统的内王外圣,天朝上国以德报怨学说开始势弱,尤其是在那多达三十多万的劳工进入大明各个‘工作岗位’之后。

  内王外圣获得的只是一个面子,而内圣外霸换的可是实打实的利益啊。

  要说大明眼下最忙的,可能就是工部尚书魏均了。

  一下多了几十万免费的,可以随意使唤,不用顾忌死活的奴隶,使得工部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何止两个档次。

  而除了效率之外,空下来的预算也达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四百万两!

  用一年劳奴和在国内招募一年的劳工,整整差出了几百万两的工银、抚恤银。

  这还只是几十万,如果要是上百万呢?

  大明一年下来,要省多少的银子!

  “如果劳奴的数量能够达到一百万,工部有信心在三年内全面完成五年计划,省下来的预算开支,工部完全有能力加修一条南京通往广州的京道出来。”

  尝到了劳奴的甜头之后,魏均第一时间向内阁进行了汇报。

  “其他部衙的工作,工部完全有实力进行配合,包括加建不少于四百艘漕运船只,年产量在十万匹以上数量的布绢作坊两座。”

  这其中的利益有多么的大,内阁几人心里换算一下便能得出答案。

  给工部省预算,那就意味着可以给其他的部衙增加预算,如此一来,五年计划的成功率就有了保障。

  关键就在于此了。

  “内阁,应该支持总参谋府。”

  杨士奇看向郁新,询问道:“云南布政使司一个省的力量,无法支持西南战场的快速扩张,必须加快交趾往榜葛剌的修路工程,让水师衙门的运输船只将大炮送过去,为联军的推进提速,这一点上,大约需要增加多少的预算?”

  财政这一块,郁新跟夏元吉交流了一下,两人也都亢奋的很。

  眼下确实不是应该省钱的时候,大明想要快速的发展,必须要用的大量的预算开支,而工部已经占去了大头,那么如何释放工部的预算就需要劳奴。

  获取劳奴,那就得靠抢,就得依靠总参谋府。

  “户部能够拿出一千万两。”

  将这其中的利益回报算出来,夏元吉也顾不得勤俭持家了,第一时间进行表态。

  “全力支持总参的战事,保障云南都司的后勤补给,国家大事,户部绝不会小气抠门。”

  这话说的,文华殿里笑声一片。

  谁不知道你们户部,或者说你这个户部尚书有多么的小气,平日里一两银子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中央各个部门署衙,哪里没有你们户部的度支郎时刻进行监督?

  还绝不会抠门小气,你就是看到更大的利益回报而已。

  而内阁愿意全力支持战争,这恰恰是朱允炆最希望看到的。

  内阁支持总参,总参全力发动对外战争,掠夺回来的劳奴释放内阁在国内的用人压力。

  美滋滋!

  第三百零四章:火绳枪

  在南京城的郊外有一处坐地极广的作坊,这里人声鼎沸,偶尔还爆发出爆豆子一般的噼啪声,但是生活在这处作坊方圆十里之内的百姓,却从来没有见过这里面的人出来过。

  一应生活所用,每隔十日,都会有专人押车送过来,可谓是极尽神秘之事,而作坊外星罗密布的十几个哨塔和整整五个百户的官兵,更是让这里成为了人畜勿进的禁忌所在。

  而在临近年底的这一天,这处本就戒备森严的所在又添了大量的锦衣卫,甚至连平素里百姓们难得一见的京营精锐也出动不少,数十名顶盔掼甲,一看便是身份尊贵的将领也纷纷露面,出现在此地。

  如此大的阵仗,即使是普通百姓也是心中知道:皇帝陛下御驾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皇帝万金之躯亲临?

  难不成如风言之中那般,这里是国库所在,存放着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当然不可能,这里不过是隶属大明军器局辖制下的火器作坊罢了。

  这个成立于建文元年至今已经有六个年头的火器作坊,之所以能够候到朱允炆这个皇帝,是因为这里诞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发明:火绳枪!

  自登基尹始,朱允炆就拆分了兵仗局和虞衡司下辖火器制造的单位并进行合并,将热武器的制造生产跟传统的冷兵器分离开来,由总参全权负责和保护,并且拨付了大量的科研基金,寄希望于大明的火器能够得到一次技术性的飞跃。

  宋元时期留下的火门枪,技术上的发展已经到了瓶颈,想要再进一步只有出现大的跨越,需要一次技术上的跃迁,而等了六年,火门枪的进化产物总算是诞生了。

  火绳枪是近现代枪械的原型,火绳枪的出现将会直接改变战争的主要作战手段,被视为冷兵器战争向热武器战争过渡的重要节点。

  朱允炆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那个时候火绳枪刚刚问世,还需要进行大量的试验,出于安全考虑,所以才拖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天才专程带着朱棣等人来倒这里参观。

  “整整六年,总算是研究出来了。”

  握着手里这杆刚刚生产出来,表面还存在淡淡油量的火绳枪,朱允炆由衷的感慨一句。

  作为一个对军工体系毫无了解和知识储备的穿越者,朱允炆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军器局的匠户自行革新创造,他将对于后世枪械的形态描绘了出来,剩下的事情,都是这个时空的大明工匠自行发挥实现的。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是不短了。

  比不过那些一年火绳枪、两年燧发枪、五年火箭炮的攀爬科技树,大明用了六年才造出火绳枪,朱允炆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希望活着的时候看到燧发枪的问世。

  “有没有实验数据?”

  朱允炆看向军器局的郎官,向后者问道:“包括杀伤力、射程以及填弹换弹的速度。”

  郎官忙拿出一个本子打开,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和一些朱允炆看不懂的图形。

  “一共选用一百杆这种火枪进行测试,合格率为八成。杀伤有效数据为二十丈之内可穿皮甲,装填换弹大约需要一分钟。”

  宋朝苏颂留下的关于钟仪的科研记录,在元明两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努力下,第一座不依靠水运、浑仪的纯机械运动座钟眼下已经诞生,朱允炆提出的分钟概念,开始被频繁使用,一刻十五分钟、半个时辰就是六十分钟。

  现在虞衡司正努力研发,争取早日研究出第一款可以带到手上的机械腕表,样品倒是已经有了,就是太大,勒腰上还差不多。

  “八成的合格率,一分钟的装填弹?”

  听到这个数据,朱允炆顿时皱起了眉头。

  “要继续研究下去,各项数据必须实现全面革新。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问题?”

  眼下大明的火器研发上差距明显,威力弱小的火枪一堆的技术难题,运用原理简单的火炮反而天天都在进步,一旦军器局攻克延时引爆技术,使火炮从动能冲击变成爆破杀伤,那巨舰大炮时代,就算实现了一半。

  巨舰在没有蒸汽机之前是不现实的,福船已经是这个时空造船技术的巅峰了,想要革新都没有上升的空间。

  “第一个就是火枪的传统毛病,弹道不稳,命中率偏低。

  靠着点燃外置引信击动扳机,进而将枪膛内的弹丸发射出去形成杀伤,那么其引火孔、引药锅就需要时刻进行清理,以免出现火药残渣阻塞。”

  郎官一一向朱允炆这个皇帝解释着这第一代火绳枪的毛病特点:“而且在燃发弹药的时候,火光耀眼,极容易灼伤眼睛。而在潮湿的环境下,火绳难于点燃。”

  听着郎官的介绍,朱允炆蹙起的眉头便是越来越深。

  这第一代火绳枪,优势没看出来多少,倒是毛病委实不少啊。

  如果朱允炆熟知火绳枪的发展史,那他就不会这么别扭了。

  虽然在十六世纪,燧发枪就会问世,但是因为欧洲国度热衷于重骑兵和全身甲骑兵的使用,火枪在欧洲战场上的价值和存在感一直都不算高。

  在著名的帕维亚会战中,火枪手依靠堑壕的存在阻截骑兵的推进,这才形成大量的杀伤力,而一旦失去堑壕,火枪并不足以为一场战争提供多少拿得出手的灵活火力。

  即使是在鸦片战争前期,广州十三行中外混居之地,依靠传统冷兵器和鸟铳为武器的清兵,仍然在面对高卢鸡的小型战争中占据完全的优势。

  无论是火绳枪还是燧发枪,都不是无敌的存在。其症结所在就是因为繁琐耗时的装填弹。

  直到后装枪的诞生,火枪才彻底成为主宰战争走向的无敌霸主,因为后装枪最可怕的技术突破在于,它使得连发枪械问世,轻重机枪的诞生也使得骑兵退出历史舞台,使得所有游牧民族失去几千年来来去如风的战略优势。

  没有谁能够在金属风暴中保存全尸。

  “问题提出了不少,军器局眼下有没有改进的思路?”

  朱允炆可不是来听毛病的,他想听的是军器局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思路和成绩。

  “降低口径。”

  郎官一开口就让朱允炆愣神,这个回答是出乎他意料之内的。

  在火器的研究上,不仅是他,包括所有的匠户都潜意识中追求大口径和大杀伤力,降低口径的宽度,弹丸的使用也势必会缩小,威力本就不够,再降低下去,还能有什么战争价值?

  “降低口径的好处在于减少潮湿对于火枪的影响。”

  见朱允炆不解,郎官解释道:“而且对于稳定弹道、提高命中率很有帮助,虽然牺牲了一部分的威力,不过却可以进行更大程度的推广使用,而且减少的枪管的口径,也使得火枪的重量下降,使用铁制钳口,安装上的刺刀也更加稳定。即使枪口受潮,近战中的方便程度并不会逊色长矛太多。”

  这一番话说的朱允炆眼亮不少,频频点头。

  对于大明眼下的火枪,朱允炆本就没有寄予什么太高的期许,更别说指望靠着火枪来主宰一场战争了,他对于火枪的重视,其目的更多的是为了给与军器局的工匠有着将其改良进步下去的斗志。

  宋朝时期就研究出了火门枪,但是因为威力太差,不被朝廷看重,朝廷不看重,工部有司自然懒得继续改良下去,这就是思想上进入了死胡同。

  在火枪发明的近四百年来,对于火枪的威力,统治阶级都是看不上眼的,而随着成吉思汗西征,火药被带往欧洲之后,被欧洲人看上了。

  他们在从零开始的基础上研制出第一款火枪,继而短短的四百年内实现火绳枪、燧发枪、后装枪、重机枪的疯狂进化。

  而眼下的大明,如果不是朱允炆这个穿越者,宋朝时诞生的火门枪同样经过了将近四百年的发展,还原地踏步呢,还要等到葡萄牙人将火枪带到日本,再由倭寇侵扰沿海,由戚继光之手使得大明获取火绳枪的技术,继而由毕懋康研究出燧发枪。

  一句“夷虏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可谓是让当时的后金吃尽了苦头,可惜崇祯年国家财政紧张,无力大力研发和改良革新燧发枪技术,寥寥几百、几千把燧发枪,也不存在挽狂澜于既倒的能力。

  毕懋康留下的军器图说被乾隆禁毁,燧发枪技术再次失传,失去了进步的希望。

  “走,带朕去见识一下吧。”

  光听不过瘾,朱允炆还是决定亲眼见识一下这火绳枪的威力。

  当然,试枪的工作是不能由朱允炆亲手来操作的,火绳枪在点燃击发的时候会绽放火光,而且火药的质量也很差,合格率又无法做到百分百,万一炸了枪膛,伤到了朱允炆可不行。

  试枪是由一名匠户亲自来操作,靶子则选了一个十丈外的立靶,一个稻草人穿着一层薄甲。

  填弹、关闭引药锅,点燃火绳。

  但听‘砰’的一声,火门处绽放一层红黑色的火苗,而后枪膛内迸发火光,枪口颤抖中上仰,就没了然后。

  再看十丈外的稻草人,毫发无损,除了脑袋冒着焦烟。

  这一枪打高了。

  区区十丈,都能脱靶,这科技水平也太差了。

  不过从方才击发那一瞬间的后坐力来分析,这火绳枪的动能是要比早前装备进军队中的火门枪要强上不少。

  “换枪。”

  虽然第一次试验就以失败告终,但郎官并没有太多失望的情绪,这种试验的结果,他这段时间见识了太多次。

  匠户手里的火绳枪被拿下,换上了一杆口径狭小的,这次倒是打的很稳,准准的命中了十丈外的靶子,将后者身上的薄甲打烂,残存的弹丸勉强卡在稻草人的木制身子里。

  “有效杀伤力,从二十丈变成了十丈,优点就是更加的稳定。”

  郎官向朱允炆进行汇报:“所以臣的想法是,以稳定为基础进行研发,争取在一年内,使得这一款火枪的杀伤力得到进一步提升,最少达到二十丈开外击穿薄甲的成绩。”

  二十丈以外击穿薄甲,这个杀伤力已经足以比肩一般的弩机了,虽然比起强弓来虽然还是要差一些,但比起强弓,对于使用者的要求可不高。

  强弓,那可不是一般的士卒能够拉开的。

  “还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吗?”

  一个火器作坊,一千多号人搞了六年多,如果只是革新几代以前的火门枪和研究出这么一个暂时还只是鸡肋的玩意,实在是也太惫懒了些。总参军器局辖下,一共才几个火器作坊?

  “倒是有个大家伙。”

  郎官招呼一声,就见不远处几名匠户打开一库房,合力从其中搬出一个超大的木箱子,起开后让朱允炆瞪大了眼。

  一杆足有一丈多长、两尺见宽的超级火绳枪!

  这是PLUS版?

  “好家伙,这种口径的是火枪?这是火炮吧。”

  朱允炆看乐了:“这东西跟火炮有什么区别,不就是点燃引信直接发射炮弹吗。”

  “陛下说的倒也没错。”

  郎官挠挠头,笑道:“不过这东西的杀伤方式可跟大炮完全不同,因为炮弹的引爆技术暂时还没有攻克,所以一直以来用的都是铜心铁铸的实心弹。

  而这款超大号火绳枪使用的全是小号的铁皮铅弹,利用大量的火药做推动,击发后的冲力强劲,五十丈之内的十锻甲都扛不住,一枪下去,几十发弹丸下,人畜难存。”

  这是把散弹枪搞出来了?

  朱允炆听得眼都直了,开心的拍手:“若真如你说的这般威力,朕重重有赏,速速试验一下。”

  “请陛下再移驾五十丈。”

  威力太大,一旦炸膛,风险也不小。

  等朱允炆在郎官的引领下撤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后,后者挥动令旗,这超大号火绳枪旁的两名匠户便搬过大量的铁制支架将火枪固定住,瞄准几十丈外的数十个靶子,点燃又粗又长的火绳后,撒丫子就往后跑。

  “轰!”

  一声巨响之后便是遮目的黑烟升起,等烟散尽,以朱允炆为首观礼的一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几十个立靶全被打成了筛子!

  地面上,到处都是支零破碎的甲胄碎片和铅弹下密密麻麻的小坑。

  “他娘的!”

  朱棣咽了口唾沫,骂咧一句:“当年我跟三哥一道北伐逆元时,要是军中有十几炮这个玩意,几轮排炮下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完后又咂咂嘴:“就是太笨重,而且固定起来也麻烦,射程不敌大炮,还有炸膛的危险,这东西放在军阵中,万一炸了膛,我方军阵就全完了。”

  仔细想想,朱棣摇头叹气,“这东西在机动作战和大规模作战中毫无作用,若是用来设伏的话,倒是一大超级利器。”

  历史上,这种超级火绳枪也是有过出场记录的,而授命研发他的人也特别有名:织田信长!

  日本幕府混战,地形狭隘复杂,织田信长就是靠着这个玩意占了大便宜。

  抽冷子偷摸着来上一炮,什么武士道也扛不住啊。

  只不过今时提前了一百多年,这项发明,成为了这个时空大明的专利。

  “大草原上用不到,西南可以用啊。”

  朱允炆开心的大笑几声:“继续研究,一定要保证成功率,哪怕牺牲些许威力也无妨,千万不能出现开几炮就炸膛的现象,他娘的,马大军那混蛋有福了。”

  有了这玩意,扔到南天竺打阵地战,一轮排炮下去,一旦敌人密集,起码毙敌数千!

  这东西,可比拿刀砍人来的快多了。

  热兵器时代,人命不值钱啦。

  第三百零五章:胆大的王雨森

  南直隶,苏州府。

  守着年关,苏州知府王雨森醒了一个大早,开始着手处理起年底的公务来。

  当年他跟许不忌联手搞出了一次常熟流血运动,借着这股东风,他从常熟县的县令一跃成为苏州知府,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两年多,王雨森又不甘寂寞起来。

  大明的升迁太难了,难到中枢无人的话,别说三年挪一下屁股,就算五年、十年都未必有这个希望。

  而今年,王雨森又嗅到了机会的美味。

  皇帝给内阁定了五年计划指标,而后内阁进行各省摊派,谁能在这次摊派中黑马当道、一骑绝尘,谁就必然会步履青云。

  这是官场共知的事情,但王雨森却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跟那些兄弟省府抢个头破血流。

  没办法,苏州的先天条件太‘差’了!

  北方人烟罕至,荒芜之田甚多,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垦荒的指标,而苏州呢?早几十年前就是富甲天下的鱼米之乡,上哪里去垦多余的田。

  田垦不出来就要在税收上想办法,只要能够每年交出一份漂亮的税收成绩单,内阁一样不会找苏州的麻烦,不会找他王雨森的麻烦,但提拔的事,自然也就跟王雨森没有关系了。

  毕竟,他的名声可不太好。

  “另辟蹊径,要想办法啊。”

  坐不住的王雨森跑到府衙,煞有其事的召集了一府分管一摊的主官。

  王雨森有个大胆的想法!

  而想要实现他这个想法,他必须要把整个苏州府的力量整合到一起,好好在整个大明的朝堂上露一回脸。

  高坐首位,王雨森在等候同僚的时候,还煞有其事的扭头昂首看了一眼脑袋上那副‘明镜高悬’的匾额。

  “再过几天,转了年,这幅匾就要下咯。”

  内阁的行文已经下到了省府县三级,自建文七年始,一应署事衙门正堂的匾额都要撤换,要把太祖高皇帝和建文皇帝的画像挂上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又是许不忌那个马屁精的提议。

  “好个许不忌,落地举人一个,倒是今朝平步青云,比我这个知府还要得势。”

  王雨森感慨着摇了摇头,他俩当初合谋搞出倒儒运动,他虽然混了一个实权的知府位子,但后者直接挺身了中枢,每个月总能见皇帝一面,政治优势可比他王雨森大的多了。

  这不,新的四个部门成立之后,杨士奇把他的小老弟胡嗣宗运作到了教育部左侍郎的位置上,杨溥接了班,履新通政司左参政,而这许不忌成了右参政,论级别,从三品咯。

  参与编修《建文大典》、主编《建文思想文选》、大搞逢迎拍马、个人崇拜、新儒教党魁。

  这可都是许不忌身上熠熠发光的政治亮点,王雨森看在眼里,心里那个焦灼啊。

  久在仕途耕耘,官场里的门道王雨森心中是摸得清几分路数来的。

  官场的门槛就是一堵高耸入云、密不透风的墙,是遮人耳目的层层迷雾。被拦在官场外的人可能会觉得官场有多么的复杂,动不动就非议,将政治阴暗化、妖魔化。

  但呆在这围墙里看官场,没有了层层阻隔直面接触,也没有那么令人望而生畏,更不存在所谓的做高官都是那种令人高山景仰的大智慧。

  做官首先需要一双慧眼,其次一张好嘴一杆好笔足以。

  看清楚道比什么都重要。不能中枢向左你向右,那你就算有十个卧龙的水平,也就只配回家种地。

  在这一点上,王雨森对于许不忌可谓是心服口服,甭管后者水平有多次,起码人家有一双慧眼,能够一眼就看中每个时间段下,皇帝的心思!

  内阁刚抛出质疑争论,他许不忌就敢借着东风批孔倒儒;朱允炆这个皇帝刚肯定五一劳动的伟大胜利,他许不忌就大力提倡让士农工商四个阶级通力合作,旨在为国效力的新儒思想。

  这双眼,这张嘴,这杆笔,活该人家升官升的快。

  王雨森这边还在感慨,正堂外已经陆续响起了脚步声,苏州知府衙门的主要官员都纷纷踏雪而来。

  “呼。”

  苏州同知韩旭踏足进来,室内暖炉带来的热乎劲让他长舒一口气,解下脖领处的大氅系带,又用手搓了两把冻僵的双颊,这才落座看向王雨森。

  “府尊年前召我等,是有何等急事?”

  主管十房的府堂知事也问道:“可是旬日前解税入京的粮税等物出了偏差?各县的印文与实数有不合之处?”

  早先大明有六部,而下一级的机构,布政使司衙门和地方府衙都仿照中枢,有专门分管的署事衙门,唤作六房。

  吏、户、兵、工、礼、刑。

  只是这次五年革制,中枢六部变成了十部,内阁给地方下了行文,视情况添设,不一定非要设齐十房。

  不过苏州地处南直隶,临近南京又是膏腴大府,自然是十房齐备。

  “岁入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五年计划迫在眉睫,眼下我苏州府的进展又过于滞缓,所以本府有些许想法,找诸位商量一下。”

  王雨森虚手示意几人落座,自有小吏奉上茶水,等都安顿好了,王雨森才继续开口。

  “今年咱们苏州府一共解粮七十万石,解税银五十五万两,丝绸布绢等物若干,总计收入达到了近一百万两,比建文五年多了百六,勉强达到内阁摊派的计划。”

  说着,王雨森还环顾了一圈,发现众人脸上都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就笑了起来。

  “怎么?诸位觉得今年的差交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今年勉强达标、明年勉强达标,五年计划结束,苏州府卡着内阁的红线过关,诸位屁股下的位子是稳了,但是想要升迁那也是断然没有希望的。”

  这一下,这群官僚的面色才端肃起来。

  说的对啊,累死累活干五年,还没法升官,那这五年干的有什么意思?

  “三日前的求是大家伙看了没有?”

  一看众人不做回应,王雨森便知道了结果,苏州府这群官僚实在是太缺乏政治敏锐性了,甚至惫懒的开始连求是报都不看。

  “这不是年底太忙了不是。”

  韩旭才刚开口,就见王雨森蹙眉:“本官倒是有一句话,所谓埋头拉车不如抬头看路,求是报是仕途风向标,不看怎么知道下一步的工作往哪里去做?做不对,那就是出傻力。

  我来告诉诸位吧,广东布政使司今年的岁入比去年,多了整整一成五!”

  堂内,一片倒抽冷气声。

  “不可能吧。”

  “一成五?广东该不会是抄富商的家来充公的吧。”

  “开商禁之后,广东这两年的岁入已经年年创新高了,哪里还能有空余长那么多?”

  议论声声中,几人这才醒悟过来,他们在这争论哪门子,王雨森都说了他是从求是报上获取的这个消息,问王雨森不就完了。

  “广东做什么了?”

  “做的可多咯。”

  王雨森看着几人脸上的惊容,轻笑一声:“广东布政使司衙门牵头出钱,广东商会共同出资让广州船厂造了二十艘战船和五十艘漕运船,支援闽浙水师和江南织造局下南洋的商贸,获利甚厚,还大搞鼓励经商活动,只要年商税达到标准线的,广州府免费建一座占地十亩以上的豪宅赠送。”

  这一下大家没了脾气,难怪广东今年税交的那么高,谁让人家敢打敢拼。

  “本官估计,明年内阁就会行文,赞扬广东精神了。”

  王雨森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冠戴:“诸位,想要升官换帽子的,麻烦你们也费点心,想想咱们苏州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怎么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光盯着种地,能种出多少银子来。”

  当官如果不是为了爬的更高,那你当官图个什么劲。

  为人民服务吗?

  那只是工作中的职责,入仕途谁没有野心,谁不想青云直上,文华柄国?

  “大干五年,到了混一个不上不下,无功无过,诸位有几个五年啊?”

  王雨森刺激了一句:“本官到是不急,距离致仕的岁数红线还差几十年呢,如果诸位想着安稳退休,将来年年领一笔致仕银子含饴弄孙,那就人各有志了。”

  这话说得大家伙心里都不服气起来,要是能有进步的希望,谁想原地踏步啊,广东要是年年这么出成绩,那以后升迁的路子可就全被广东占光了。

  “府尊就不要卖关子了,若有良谋,我等自是全力支持府尊的。”

  “扩产江南织造局苏州营纺司。”

  王雨森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苏绣一直是咱们大明最顶级的纺织产物,也是咱们苏州府的门面,增加苏绣的产量,就是源源不断的银子入账。”

  扩产江南织造局苏州营纺司?

  几人都征了一下神,韩旭蹙起了眉头。

  “府尊的提议确实很好,但是扩产哪里是这么容易的?苏绣以做工用料冠绝天下,仓促上马扩产,一旦质量有差,招牌可就全砸了。”

  “谁说要仓促生产了,计划时间不还有四年呢吗。”

  王雨森不置可否,交代道:“这几年我大明民间富商日趋增加,苏绣的产量已经明显跟不上需求,扩产本就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而有能力织造苏绣的女子一直数量不足,所以本府打算向苏州本地各大布商征借一批巧手的绣女到营纺司学习,他们那些面向普通老百姓的纺织品,从哪都能招到工人,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产。”

  几人就凑在一起商量起来,也是隐忧不少。

  “织造一匹苏绣的工时,最少五名女子做数日之久,不知府尊打算在眼下苏绣的产量上增加多少?”

  “三倍!”

  几人都坐不住跳了起来,王雨森说的这个数量把他们吓住了。

  “如此一来,全苏州的绣女几乎要抽走大半之数,那些布商能愿意?”

  “他们完全可以面向社会招工嘛。”

  王雨森把自己的大胆想法说了出来:“而且,不仅苏绣要扩产,普通的绢布也要扩产,下南洋的商贸一直供不应求,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本官想,由咱们苏州府衙牵头出资,盖一个大型的纺坊,各大布商入股进来,产出按比分配,有经验的绣女被咱们征近了苏绣营纺司,这个新的纺坊就面向整个苏州府招人,能招多少招多少。

  女子数量要够就最好,不够,就招一批半大小子,反正普通绢布也没多少技术含量的活计,给他们点营生做,也算补贴家用了。”

  “不行!”

  苏州府的教谕第一个表态反对:“男女大防,焉有同工的道理?”

  这年头,除非家里实在困难,穷的揭不开锅,女人才会出门抛头露面的做绣女,赚取钱财补贴家用,建一座大型的纺坊,想要招募够能实现产出翻倍的女子数量必是困难重重,而现在王雨森竟然说,女人数量不够招半大小子?

  男女同工,他们苏州能被天下人骂的比青楼勾栏还要藏污纳垢!

  “同工怎么了?”

  王雨森的神色不变,这些同僚有这些反应完全在他的印象之内。

  “同工就一定会出现通奸的现象?笑话,只是在一起做工,又不是一个被窝睡觉,你家织布在床上织吗!”

  他这一拍桌子一瞪眼,大堂内还真就安静了不少。

  顿了顿,眼瞅着有想要冷场的迹象,王雨森的语气还是软了不少:“当然,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哗然舆论,让那些布商、乡村地头的地主支持一下咱们府衙的工作,把他们府上的丫鬟都卖给咱们,算入股新的纺坊,如何?”

  苏州府豪商大户上百之数还是有的,各家凑凑,凑个几千丫鬟完全是轻而易举,多开点工钱,面向民间招募,缺口压力就会小上很多。

  “各位自己思量思量吧。”

  王雨森端起茶碗,语气就淡漠了许多:“要么墨守成规,抱着老玩意致仕等死,要么勇于改变,在这第一个五年计划中冲出去,诸位,咱们这儿是直隶省,上一步,就是中枢,再不济调到外省,起码也要进布政使司衙门。

  想升官还是要致仕,你们自己选。”

  “这么多的女子在家里相夫教子的,空闲了多少的人力,她们走出来赚钱就要花钱,花钱就又多了财富的流通,税也就会更多。咱们付出的工钱本身就比不上产出绢布的营收,两头一起赚,还怕交不出一份漂亮的成绩单吗?”

  王雨森的话还是让几人动了心的,是啊,现在这个节骨眼,就是一切以完成计划、超额完成计划为准的时间点。

  经济成绩,就是硬指标政绩!

  想进步,就要大胆改革!

  第三百零六章:要做好改革的先锋官(上)

  新年的假期朱允炆还没来得及享受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景清就找上了门来。

  “他来干什么?”

  闻听景清在乾清门外求见,朱允炆还愣了一下:“都察院有弹劾的案子,四品以下的都察院自行监察处理,涉及四品以上官员他应该去文华殿向内阁汇报,来找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他这个皇帝有多久没有亲自处理过弹劾类的案子了?

  “让他来吧。”

  朱允炆上下打量自己一眼,也就干脆懒得换皮弁服。跟马恩慧交代一声,穿着一身罗衫大氅的便服就抬腿就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过个年都不让人过安生,这个景清啊。”

  边走边摇头,前脚踏进乾清宫,后脚朱允炆就打趣了一句:“礼就免了,说说什么样的事能让你这个堂堂左都御史大年下的来找朕,有言在先,要不是什么大事,朕可就把你过年加的一个月俸砍掉了。”

  景清嘿嘿笑了两声,等朱允炆落了座,这才矮身坐下汇报。

  “这几天都察院收到了很多封弹劾信,弹劾苏州知府王雨森的。”

  苏州知府?

  “一个知府罢了,用的着你这么一个堂堂的左都御史来找……你说王雨森?那个跟许不忌当初一起在常熟的那个县令?”

  见景清点头,朱允炆倒是来了兴致:“仔细跟朕说说,这小子犯什么事了。”

  “犯事倒也谈不上。”

  景清瞅着皇帝的脸色倒是挺轻松,便一五一十的把苏州府的事和盘托出,把朱允炆听得傻眼。

  “这个玩意在苏州扩产苏绣,还要搞集资办布坊,推行男女同工制?”

  景清递上的几份弹劾奏本被朱允炆挨个看了一遍,放下后哈哈大笑起来。

  怪不得这王雨森被弹劾,他朱允炆前脚还想着怎么适当放开男女之间的天堑壁垒,后脚这王雨森竟然为了扩大生产,自己在苏州搞起男女同工来了。

  穷极思变,莫外如是了。

  “这个王雨森计划是招一批十二到十五岁之间的半大小子,这个岁数的话,应该也不至于出现太多污秽之事吧。”

  谁说这景清是个没脑子的人,这不是很有眼力劲呢。

  见到朱允炆看了弹劾王雨森的奏本后哈哈大笑,景清便知道皇帝应该是心里偏帮王雨森的,所以这才主动开口替王雨森辩护了一句。

  一群半大小子罢了,就算懂男女之事,有那实力吗。

  做女工的又没有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可都是三四十岁如狼似虎的妇人,两边互相都看不上对方。

  男女大防的事朱允炆看得不太重,倒是这一句招一批半大小子让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王雨森这是打算用童工了?

  不过细想一下,王雨森的选择恰恰是这个时间背景下,最好的一个多方共赢的选择了。

  首先来说,在原始的依靠纺机来织造的时代背景下,人力的多寡直接影响生产力的强弱,而这个年代能进入织造局参与生产的工人只有一种:妇人。

  男女大防绝不是一句虚话,连整个江南织造局的管理官吏都没有男人,清一水的御前司宦官。

  怕的就是风言风语太多。

  你说你咔往织造局里扔几个老爷们,没多久,这里面有女工害了喜,你说是人家家里爷们的还是让当官的给睡了?

  这年头又没有亲子鉴定,更不存在离婚,丈夫要是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一嚷嚷,这女人可就活不去了。

  所以,扩产织造局所需的人手,可供挑选的范围非常狭隘,成年男人不行,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也不行。

  剩下的,只有孩子了。

  纯手工纺织活,孩子也能干的来,比起种地来怎么也轻松的太多了。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也算是利民了。

  苏州虽然是膏腴大府,但也不可能家家小康。

  苏州人口稠密,按比例一分,家家户户也没几亩地,一般家庭的孩子一样是从小撒尿和泥,吃糠喝稀长起来的,不帮家里做工出力,又没钱读书识字,总不能十来岁街头巷尾当青皮吧。

  给这群孩子找点工来作,挣到的工钱也足以补贴家用了。

  使用童工这种事,放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就是不同的性质。

  起码在眼下的大明,即使是在直隶省苏州府这个堪称国家的心脏部位,使用童工,都是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

  至于所谓过早让孩子负担劳动,会不会伤身体?

  是种地累,还是纺织累。

  “这王雨森,是个有想法也有胆识魄力的官。”

  朱允炆突然对这个王雨森来了兴趣,这个时代,还有这种敢于充当改革先锋兵的旗手人物?

  “弹劾的事驳回,算了,压下不做回复。另外双喜啊,安排人去一趟苏州传召,朕要见他。”

  同在直隶省,南京往苏州,快马一日可到,也耽误不了什么工作。

  景清心中一跳,王雨森这此事办的牛气啊,愣是把自己给办进皇帝心里了。

  而且皇帝这一手玩的妙啊,弹劾的奏本如果驳回的话,那破坏男女大防的帽子就要内阁和都察院来戴,届时风言风语都要非议中枢了。

  内阁只要不出行文支持王雨森,那这口黑锅还是先由苏州府自己扛着,但是皇帝却召见了王雨森,既是鼓励嘉奖,也是向外界释放的一种信号。

  以后说话的时候留点神注点意,别骂的太狠,王雨森的事皇帝是支持的,只是没法亲自出面说,这里面的分寸只要你们这些官员教谕的眼不瞎就能分析出来。

  景清是心中有数的告辞退下,朱允炆又拿起那几分弹劾奏本复看了一遍。

  他召见王雨森,哪里只有景清想的那么肤浅,这可不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更多的还是朱允炆对王雨森的一种迫切的好奇心。

  大明的官员,是怎么会具有如此魄力敢于挑战世俗壁垒,寻求改革的呢?

  古人的聪明才智朱允炆从来不会小觑,但古人的行径几乎都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打转,鲜少会有跳出来的所谓逾矩的行为,更何况这种挑战‘道德底线’的大胆举措了。

  这个疑问压在朱允炆的心里,他一定要弄明白!

  第三百零七章:要做好改革的先锋官(下)

  作为曾经翰林院下放前的考定魁首,王雨森自然是见过朱允炆这个皇帝的,但是离京之后的这几年,两者便再无机会见面了。

  也因此,这个年轻的知府见到同样年轻的朱允炆,还是止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臣苏州知府王雨森,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极其规矩的在晃眼的京砖上叩了一记首,耳边便响起那道熟悉的,刻在脑海里铭记一生的声音。

  “朕安,起来吧。”

  朱允炆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眼下这个直隶省最年轻的知府,也是看的心中欢喜:“先坐,不用跟朕多礼。”

  谢过恩,王雨森小心翼翼的落下半个屁股,上半身挺得笔直,静静等着皇帝的训示。

  “前天,左都御史景清来找朕,递上了几分奏本,无一例外都是地方弹劾你的,说你破坏男女大防,竟然要在苏州搞男女同工,确有此事否?”

  虽是问罪之事,但王雨森并没有被吓住,他大着胆子偷摸瞅了一眼朱允炆的脸色,而后恭声回答:“回陛下,确有此事。”

  “跟朕说说你怎么想的。”

  朱允炆有心吓他,寒着脸冷哼一声:“苏州府不是你王雨森的苏州,你藐视祖制,乱搞一气,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冰冷的语气,诘责的斥骂让王雨森心头一跳,下意识的从椅子上站起,而后端肃的躬身。

  “陛下息怒,容臣细禀。”

  组织一番言语后,王雨森为自己的行为解释起来。

  “苏州不比北方,苏州人口稠密,田亩可垦之数已达饱和,想要完成每年的税计除非伐木毁林,若是毁林便势必要破坏苏州的美景,且与防汛不利,为一载之利而毁百世之产,此断然不行。

  这几年开商禁,平赋民生,民间多有私产者无计其数,所需新衣者也是日趋增加,江南织造局的订单年年都在创新高。

  而朝廷这两年下南洋,所带的货物一直都不多,究其原因便是供不应求,臣在此间看到了机会,这才打算牵头苏州地方的布商,合资开一家大型的纺坊,全力生产苏绣、绢布等物,对内可以降低布价,使更多的百姓有新衣穿,对外也可以支持江南织造局以及商部下南洋的贸易之事。”

  朱允炆不买账,喝了口茶还是诘问道:“朕让你解释男女同工之事,没让你来给朕上课。”

  “苏州绣女有限,数不足以支持生产。”

  赶忙将人手不足的事搬出来,王雨森回答道:“臣决意扩建苏州营纺司,有经验的熟手都被臣征借去加工苏绣了。而一般的绢布便是新手教个几日也可学会,只因人手不足,便是全力面向地方招募怕也是力有不逮,所以臣才大胆尝试,希望招一批适龄的小子进入纺坊劳动。

  虽然男女同工,但只要监管得当,同时在纺坊内设置不同的生产区域,将这些男女分开进行劳动,谅可无妨。”

  这个回答还算是中规中矩,包括预防的手段也说了出来,朱允炆便微微颔首。

  “你能考虑好其中的利弊,也算是下了苦功用了心,坐吧。”

  心中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这算是过了皇帝御前策问前的第一关,王雨森便踏实了不少。

  为什么要先吓这王雨森一下,朱允炆的目的便是想看看这小子有多少胆识,他的施政理念够不够坚定罢了,别他这一瞪眼,这小子直接满嘴告罪,说什么回头就汰改之类的话。

  要真是如此,朱允炆马上就把他就地给撸了。

  见识不妙扭头就跑,这样的货还当哪门子的官员。

  “再跟朕说说,你都是如何看待朕与内阁制定的这次五年计划的。”

  王雨森心头一跳,知晓正题来了。

  皇帝不会在乎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知府被弹劾,就专程把自己召入京来的。他王雨森还没这么重的资格,所以他方才心中才笃定那是策问前的第一关。

  而现在,才算入了正戏,才是皇帝召见自己的正事。

  “回陛下,依臣来看,这文人写书之前先立纲,而治国本也应当有纲有序,然历朝历代随意施为,不定目标,导致地方官惫懒怠政早成常态之势。

  国家出现了问题,地方不做汇报,中枢不做统计。上不思、下不改,导致问题日趋严重恶化,最终药石罔效,无力回天。

  此番陛下高瞻远瞩,定五年计划,就是为天下的臣工百姓定了纲领,规划了明确的方向,让我大明有事可做,有纲可寻,是利国利民的千古良政。”

  回话之前先拍一顿马屁,摆正自己的屁股,肯定中枢政策的正确性,这王雨森倒也不是个只知道闷头苦干的迂腐干部。

  朱允炆自然是越加的满意,脸上就带起了笑意,这谨身殿里的气氛便轻松了不少。

  “你倒也不用光说这些锦绣好话,政策本身不存在好与坏,良政如果执行的不好或者地方曲解,矫枉过正的执行,良政一样会变成苛政。

  就如你方才所言,这地方上有的省府为了完成计划指标,伐木毁林就为了增加田亩数,导致大量的水土流失,也破坏了祖宗们为咱们这些后人留下的宝贵风景遗产,等将来,难不成咱们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天下吗?

  这就是矫枉过正的表现,你能看到这一点,没有跟风的去做这种事情,而是另辟蹊径,朕是很开心的。”

  王雨森先是谦虚了几句,而后苦笑道:“陛下洞若观火,这天下的事无有能瞒陛下圣察之事,臣亦不敢隐瞒,集资开坊,为了兴办布业大搞男女同工,臣这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了。”

  眼下这个节骨眼,成绩就是政绩,而论成绩,又是广东独占鳌头,一骑当先。

  大家都是做官的,谁看着不眼红,不急啊。

  朱允炆倒也理解王雨森这种心理,因为他就亲眼目睹和参与过那个‘一切以GDP为纲’的时代。

  要说那个过程中最令朱允炆糟心的,便是矫枉过正后产生的一个病态现象。

  “房地产就是GDP!”

  像这种情况,那就是人力无法干预,甚至宏观调控都已经无法扭转的一种社会变革导向。

  不仅我国,便是任何一个国家,当他开始逐渐富裕,走向发达的时候,都会出现一波房价暴涨的现象。

  近在咫尺的那个岛国和棒子,就出现过几年房价暴涨几十倍的现象。

  至于那些拿同时期欧美房价涨幅来进行比较的行为,就属于纯粹的耍流氓。

  因为人家发达的早,房价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完成暴涨的过渡期了。

  眼下的大明,房地产这个概念还没有,相应的市场和产业倒是有个雏形,当然远远没有达到起步发展的阶段罢了。

  大明也没有资格说发达国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贫困国正在往发展中国家进步的过程而已,想实现奔小康都不现实。

  这么一个国家不会出现以GDP为纲的现象,但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相似的矫枉过正的现象。

  “以完成五年计划为纲。”

  这就是眼下大明最大的问题。

  大明的官,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了,开始绞尽脑汁,层出不穷的幺蛾子比他这个皇帝还要更甚。

  所以古人未必见得多聪明,也未必见得多笨。

  平常心来看待,也就跟现代人水平差不多,只是没有被逼到没辙罢了。

  一个古代的官扔到现代,很快他就会进步成长为一名有能力的官员,而一名现代的官员扔到古代,要不了三年绝对腐败堕落。

  原因很简单:压力的巨大差距。

  现在一个五年计划,算是让古代这群习惯了惫懒懈怠的官员尝到了一丝丝现代的为官压力。

  在这个压力下,他们便开始勇于打破自己的固有思想了。

  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们都敢做,而且一个赛一个胆子大。

  骂声算个屁啊,非议又算什么玩意,能有官帽子重要?

  “布坊的事,你可以大胆去做,但是朕和内阁不会给你支持,懂吗?”

  王雨森心中顿时狂喜,知道自己此番对答算是顺利过关,当下喜上眉梢,站起身谢恩。

  “你好好做,也算给天下人树个榜样,你做好了,朕也好让内阁明文地方,停止伐木毁林的行为。”

  搞经济,不一定非要用传统的置换方法,不是一定要牺牲才能获得。

  改革,最重要的就是要放开思想。

  等苏州搞好了,内阁就有底气在进一步,把地方逼到不得不寻求大变革的死胡同里!

  “另外,朕给你透个底。”

  朱允炆说道:“朝廷正在南天竺用兵,掳了一批劳工,其中女子的数量大约能有十来万,不日就会在闽浙登陆,朕已经批了手谕,全部充入江南织造局,所以即使你不搞集资办坊,江南织造局也会扩产。”

  王雨森傻了眼,十来万的劳工?

  这江南织造局扩产之后,他的苏州布坊还搞个屁啊。

  “怎么?怕了?”

  朱允炆呵呵一笑,鼓励道:“所以你才要更加用心,像你那个扩产苏绣的想法朕就觉得很不错,江南织造局扩产一般绢布,你们苏州府就可以主做高端市场嘛,苏绣的价格无妨降低一些,细水长流,反而会挣得更多。”

  当然,还有一些事朱允炆没有告诉王雨森。

  那便是这十来万的南天竺女人并不会全数充入江南织造局的。

  带着朱允炆手谕的御前司宦官已经南下,任务就是进行一番遴选。

  岁数年轻的姑娘会被筛选出来,送到北方。

  国家出面发媳妇!

  穷不过三代,那是因为要么第三代的时候发达要么就穷到绝户。

  而这种情况,朱允炆为他们的安排就是,哪家哪户穷到这个地步,国家在给他们发地的同时,顺便发个媳妇传宗接代。

  至于南天竺那群阿三,他们只会留在成都修京道,一条条京道、一处处大堤,就是他们的埋骨的宿命终局。

  父系社会,朱允炆可以允许女性融入进大明内,但绝不会允许男人乱了大明的血统。

  “多谢陛下提点,臣是不会畏缩退避的。”

  王雨森打着包票道:“苏州,一定为各省府立一个好榜样。”

  “嗯,去吧,希望你能做好我大明改革的先锋官。”

  “臣,死不辜恩!”

  第三百零八章:贩卖奴隶的罪恶之源(上)

  福建,泉州港。

  这里是大明往来贸易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整个东方乃至整个世界眼下最繁华的地方,没有之一。

  泉州港起于南北朝时期,盛于两宋,曾创下单日往来行船万艘的恐怖记录,一日吞吐货物在南宋元祐年曾高达千万贯之巨,其经贸高达七十余个国家。

  远至阿拉伯、东非,近如日本、东南亚,都是这个港口的常客。

  而泉州港的没落便是在元朝时期,先是忽必烈屠杀福泉两州绿教徒,而后则是至正年间亦思八溪战乱,前后长达十年之久,亦思八溪还没有平勘,元朝便丧失了对江南的统治权,整个长江以南军阀割据,打成一片。

  而后便是陈友谅、朱洪武两人清理泉州的绿教,又是腥风血雨般的屠杀,泉州港便彻底的没落了。

  三十一年的洪武朝,泉州港仍未能恢复昔年的荣光,而冲龄之年登基的建文皇帝,却让泉州港迎来了新生。

  各省沿江的地段都有一个专门的署事衙门,称作转运使司。

  唯独泉州,有两个转运使司!

  一个叫作泉州漕运转运使司,一个被叫做泉州海运转运使司。

  前者是设立多年的老衙门,而后者则是新朝更始后才挂的牌子,成立的年限只有五六年。

  但就这短短五六年的功夫,海运转运使司已经是后来居上,无论从规模上,还是政治级别上都完爆老大哥漕运转运使司。

  一个海运司,正四品的架构,上上下下却足足有一千余官员胥吏!

  如此庞大的人员架构,甚至超过了几百里外的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即使如此多的人手,海运司也在寻求进行扩充,没办法,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啊。

  作为海运司的转运使,耿江四十来岁的岁数便忙的半头白发,每天经他手批复的各类文书、通牒和需要交新成立的那个商部的验收单能装满两辆马车,可谓是从早上睁开眼就要忙到深夜。

  当然,耿江对此可谓是乐此不疲。

  当官要是不忙,说明你这个官当得没有什么权力。

  越忙说明事越多,事越多说明权利越大。

  当然,要是说帮闲跑腿的那种忙没用,但如果是天天光签字都能签一天,那这个权力可了不得。

  绝对的权力也让耿江成为这片商贸热土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在福建,眼下最牛气的绝不是藩台,而是他耿江。

  转运使司衙门归商部直接领导,不归地方管,藩台又如何?

  耿江心里那是一百个牛气,一天等着求见他的外宾都能排到广东去!

  “司丞,马博良求见。”

  又是埋头案牍的一天,班房的文吏走进来禀报,让耿江顿住了笔。

  文吏口中提起的马博良是泉州商会的会长,巨富豪商,平日里也没少来他这里走动,三节一寿的日子礼物也是一车一车的送。

  “请进来。”

  文吏领命退了出去,不多时门分左右,一个同样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便迈步走了进来。

  “见过耿司丞。”

  此时的耿江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大案托住马博良的手臂热络一笑:“博良兄见外了,快请坐,请坐。”

  说话间的功夫耿江便引着这马博良在舍内的太师椅落座,那文吏自有眼力劲,赶忙添奉了两杯茶水。

  “司丞日理万机,为兄此趟赶来可算是叨扰了。”

  “哪里的话。”

  耿江忙摆手,不介意道:“正好博良兄你来,本官偷个懒,也算歇一口气,唉老啦,现在坐上个把时辰就觉得头晕眼花的。”

  “司丞正直春秋鼎盛之年,哪里当的一个老字,还年轻,正年轻的紧呐。”

  老哥俩假惺惺的互捧了几句,耿江才把话头引到正事上。

  “博良兄此次来?”

  “贱内去岁害喜,这不前几天刚给为兄添了个小子,过两日办酒,特来邀司丞您赏脸到府上喝一杯。”

  喝喜酒?

  耿江脸上挂起灿笑,抱拳道贺:“是吗,那可得跟博良兄道喜。”

  说了几声恭喜后,耿江又在袍袖腰间摸了一阵,也就掏出一块散碎银子。

  “哎呀,你看这事闹得,本官俸禄微薄,府里又媳妇孩子的十几口人等饭吃,平素里这身上也没多少闲钱,让博良兄笑话了。”

  这番作态,马博良自然一迭的摆手,连道不用,心里却早都骂开。

  老子一年营收上百万,差你这几两?

  年年给你送的烧香礼都上万两了,你在这跟我卖哪门子惨。

  “耿司丞届时能赏脸莅临,我马府上下便是蓬荜生辉了,哪里还敢受司丞大人的礼,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呐。”

  说着说着,马博良却陡然叹了口气。

  这番惺惺作态便让耿江知道,接下来才是说正事的时候。

  “博良兄家中娇妻美妾十几房,又兼子孙绕膝,如今更是老当益壮,又添一子,可说是精神身体方方面面都正当年,这买卖也是四海利通,何至于叹气呢?”

  马博良摇头苦笑:“耿司丞您有所不知,为兄看似光彩,实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眼下家中小妾为为兄添了一子,为兄有心嘉赏一二,却连个使唤丫鬟都买不到,还得天天自己在家伺候着月子。”

  耿江跳了一下眉头:“还有此事?”

  堂堂泉州商会的会长,沿海数省商界首屈一指的大鳄,竟然自己在家伺候媳妇坐月子?

  说出去鬼都不信啊。

  “唉,为兄也是没有辙啊。”

  马博良一脸的愁容:“去年省里下了公文,我们这些经商做买卖府上的丫鬟都被强行遣散了,家家也就给留了那么零星四五个上岁数的老妈子帮活,这朝廷的政策在这里,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是。

  怪呢也只能怪我们自己,年轻的时候好色取了那么多偏房,弄得现在一有生产之喜,榻前连个能伺候的都没有,想有心花大钱买个丫鬟吧,嘿,还不敢。

  府县的衙门天天核稽户口,凡是我大明民籍的男、女,不允许卖身为奴,一经发现,连我们这些买奴的都要重罚,轻则籍没家产,重则流放充边,唉。”

  耿江端起茶碗默不作声,但心里却转的飞快。

  “废奴籍的事,关乎国家大计,乃是当今吾皇万岁与内阁一同拟定,各省地方更是全力拥护中央政策。

  博良兄这种事情上,还是要以国为重,不能只顾着自己生活中那些零星琐事,而给国家添麻烦。”

  耿江的话外之意便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找我也没用。

  什么叫别给国家添麻烦,直说别给你耿江添麻烦不就完了?

  马博良心里嘲弄,脸上自然是诚惶诚恐,一副维诺做派。

  “为兄自然是省得,断不敢有此想,只是想让耿司丞帮我一个忙,有户籍的不让买,没户籍的朝廷应该就不会管了吧。”

  端茶的手一顿,耿江就侧首瞥了这马博良一眼。

  “博良兄有话直说,你这意思,本官听不懂。”

  “嘿嘿。”

  马博良搓搓手,变戏法般的掏出一张银票:“今年初,四十艘海船在咱们泉州港下了一万七千名南天竺的女人,后面陆陆续续又是几百艘海船,包括下南洋的船只,也有不少带回来姑娘的。

  这些可都不是咱们大明的百姓,为兄想让司丞大人从中牵个线,给我整一批,不多,二三十人就成。”

  二三十个姑娘,五千两!

  这要是放在五年前,能在北方买几百个丫鬟了!

  耿江暗叹一句好大的手笔,心中已是心动的不得了。

  “哎呀,这事很难操作啊。”

  嘴上连说不易,耿江一脸为难道:“博良兄,这南天竺的女人也好,南洋那些土著姑娘也罢,这可都是有数的,圣谕和内阁地方的行文,都明确了用途和方向,江南织造局那些公公更是派人眼巴巴的看着,少一个都能查出来。”

  这话一说,马博良便心知肚明,这是钱给没给到位。

  一船好几百,少一个两个能查出来?

  一批下来好几万,要是弄‘丢’一二十个上峰都能查的出来,你耿江这两年还敢上瞒下骗,连吃带拿的污这么多银子?

  “您多费心。”

  虽然肉疼,但马博良在这事上也没打算小气,挥手间又是五千两的银票送出。

  “一万两茶水钱。”

  这下耿江是真动心了。

  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桌子上的两张银票,也跟变戏法一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手法唬的马博良直傻眼。

  “好说,博良兄回府等信吧,就是不知道博良兄打算要多大岁数的,可说好,这太年轻的不行,听上峰说这年轻的姑娘要送北方去,年龄大的留给江南织造局和皇商总会的手工作坊。”

  “最好年轻些。”

  马博良嘿嘿坏笑的搓搓手:“那日卸船的时候我瞄了一眼,这南天竺的也好,南洋的也罢,长得都挺俊俏,为兄这个,嘿嘿,男人嘛,耿司丞您懂不是。”

  为什么买丫鬟,当然是白天伺候夫人,晚上留着伺候老爷了。

  “那就十个年岁浅的,十个年岁大的吧。”

  耿江一开口就定了调子:“黑白都行哈,这就别挑了。”

  所谓的黑白都行,指的便是肤色了。

  南天竺和南洋的姑娘,有的白净些,有的则黑不溜秋,跟那群来自阿拉伯的游商倒是相仿。

  “只要别像那些阿拉伯游商的奴隶那般黑,怎么都成。”

  肤色深一些马博良不在乎,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但一想到那群阿拉伯商人的奴隶,他就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

  天底下怎么还有如此黑的玩意?

  给他娘煤炭一样!

  “放心放心,怎么也得给博良兄你安排几个好货。”

  耿江宽慰道,而后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博良兄是咱们泉州商会的魁首,本官督导海运司,少不得要去博良兄府上交流正事,让一群太丑的在一旁伺候,也吃不下饭不是。”

  这个老色批!

  “那就多谢耿司丞了,为兄告辞。”

  正事总算是办妥当,马博良也不做久待,起身告辞,剩下耿江一个人美滋滋的品茶暗喜。

  “小齐啊。”

  美了半天,耿江喊了一嗓子,方才那个文吏便从屋外推门走了进来。

  “司丞有何示下。”

  “替我约一下泉州水师的指挥使,哦对了,顺道喊上泉州皇商分会的会长,晚上我请他们吃饭。”

  “是。”

  等文吏下去办差,耿江便起身美滋滋的哼起小曲来。

  泉州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遍地是银子不说,眼下,遍地又都是美女。

  人间天堂,做泉州的海运司丞,给个一省藩台都不换哟。

  绝对的权利,就势必会导致绝对的腐败。

  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几年,耿江早都忘了哪个叫东南西北,哪个叫廉洁奉公。

  他只知道,在干个几年,他就要退下来致仕了,等到致仕之后,他就拿这笔钱买上几百个奴仆,坐着船跑台湾去安享晚年!

  第三百零九章:贩卖奴隶的罪恶之源(中)

  泉州港湾酒楼是泉州这地界最上档次的酒家。

  靠着泉州港这个吞金怪兽,由着天南海北各个国家连着大明本地的豪商,这里的生意自然是火爆无比,即使他的价格极其昂贵。

  商人的智慧那是不可小觑的,即使没有朱允炆这种现代人的眼界,就大明这群本土的商人,一样能造出一个一条龙的销金窟出来。

  说是酒楼,但占地之广,涉猎的娱乐项目之多,堪称是大明版的顶级会所。

  餐饮、青楼、垂钓、度假,所有这个时空能提供的顶级闲奢娱乐全部具备,是泉州地界所有达官显贵们的最爱,哦,包括那些国外商人,一样对这里趋之若鹜。

  能开的起这么一家酒楼,这酒楼的背景自然也是极其复杂的,不可能真的由一个普通商人就能干出这堂买卖,不然早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除了两转运使司的司丞,泉州府衙、泉州商会、包括泉州卫、泉州水师衙门、泉州皇商分会都在这个酒楼里各占一股。

  这酒楼便是这么一个集合泉州官商两道所有资源的所在。

  作为海运司的司丞,耿江一到自然是最高礼待,两扇打开足有两丈宽的正门后,左右是整整两排妙龄的姑娘,一看到耿江便扑了上来。

  “司丞老爷来啦。”

  佳人的香味顺着鼻孔直冲天灵,耿江打个激灵的功夫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果然,男人还是应该多来这种场合,总是埋在衙门里哪行。

  “顾会长和陆将军来了没有。”

  左拥右抱着,耿江跟大堂的招待打了声招呼,后者便忙躬着身子凑上来。

  “给老爷回,陆将军已经到了,在海清阁呢,顾会长还没到。”

  耿江就皱了下眉头。

  堂堂泉州水师的指挥使都到了,一个小小的商人,就算是皇商的那也是商人,偏生架子还不小。

  想起之前几次跟这顾会长打交道,耿江就一阵心烦,作为海运司的一把手,他竟然在面对这顾会长的时候不知道谁是主谁是客?

  但今天这堂子事想要做成,还真就非得靠着这顾会长不可。

  倒卖奴婢的事,水师衙门未必有那么大胆子,除非皇商牵头,因为从南天竺接人的海船是皇商的,皇商愿意抬手,水师衙门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走上楼,人还没到这海清阁的门口,隔着一丈远,耿江就听到屋子里一阵阵女人的娇喘,当下便觉浑身燥热。

  大步走过去推门,果看到那姓陆的将军,正怀抱着一女子,正啃的一头劲呢。

  开门的动静吓住了两人,陆大虎张口就要开骂,一见来人是耿江,脸上的怒容这才退去,慢条斯理的整理起身上的衣服来。

  “耿司丞是文化人,不像俺陆大虎是个粗人,怎么连敲门的礼节都不懂?”

  耿江走到跟前自顾自坐下,瞥了这风情万种的姑娘一眼:“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等戏子退下后,耿江才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约将军你来是聊正事的,等正事聊完,自然有的是时间消遣。”

  “还有比干这事更重要的?”

  没有尽兴的陆大虎骂骂咧咧了两句,也给自己倒上酒,跟耿江碰了下杯。

  “说吧,什么事用的着堂堂海运司,泉州这地界位高职显的耿司丞亲自出面。”

  “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没到呢。”

  耿江现在倒是不急,走到阁台边推开窗户,眺望着不远处的万里碧波。

  “我还约了泉州皇商分会的顾语,等他一下吧。”

  这耿江不提还好,一提起,陆大虎便像点着的炮仗一般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一个商人罢了,整天人五人六的,还敢让咱们两个人等他,他娘的!”

  还没等他骂痛快,海清阁的门又一次被无礼推开,一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哎呀呀,实在是对不住,今儿海上来了位朋友,刚从海外回来,我这忙着寒暄忘了时间,对不住对不住。”

  别看刚才陆大虎骂的欢,这下正主一到,他反而沉默下来,冷哼一声连个响屁都没有。

  皇商总会,宗人府的势力,这牌子走到天下哪里都吃得开。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朱明的江山,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外姓耀武扬威。

  “顾会长来了,快坐快坐。”

  耿江倒是热络的招呼起来,而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还殷勤的为这顾语添上酒水:“既然是你顾会长的朋友,那也就是咱们泉州地界所有人的朋友,怎么不招呼来一道喝点?”

  “来了啊。”

  顾语一挑眉毛:“他在旁边的青山阁,他那边也是一帮子哥们,喊过来我怕坐不下,等会我让他来敬杯酒便是。”

  “既然是刚从海外回来,那看来生意做得不小啊。”

  耿江有意打探一下消息,就看顾语在那里摆手谦虚。

  “他不是做生意的,哎,说起来他应该跟陆将军一样,是个武将。”

  武将?

  耿江和陆大虎狐疑的对视一眼,除了这两年永城候薛恪指挥的闽浙水师以外,没听说朝廷还往海外派过兵啊。

  虽然猜不透这来人的身份,但既然也是朝廷的官,那大家就算是一个阵营的,两人心里对这顾语又添了三分忌惮。

  这顾会长虽然年纪轻,但看来真的是能量不小啊。

  “不说他了,等下我让他过来你们就认识了不是,先说说正事吧。”

  顾语也不客套,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东西,全然没有把两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耿司丞身兼海运司大大小小的公事,今日既然约了我两人,一定事不小。”

  耿江勉力笑笑掩饰自己的怒气,开口道:“有个发财的买卖,耿某想约陆将军和顾会长您二位一起做。”

  “赚钱的买卖?”

  顾语动筷子的手顿住,而后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坐着的陆大虎:“这做买卖赚钱的活计,耿司丞怎么连泉州水师衙门都知会上了?是总参谋府的军饷发的不够?还是军法不够严啊!”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行吗。

  陆大虎气的差点掀桌子,手都搭了上去才想起来,这海清阁里的桌子是十几人共坐的实木桌,他掀不动。

  这种火陆大虎是受不得的,所以索性一拍桌面站起身,指着顾语:“顾会长,老子平日里看在皇商商会的招牌敬你三分,你别给脸不要脸。”

  顾语还是那副懒散散的样子,拿起手绢擦擦嘴角的油渍酒水,直接无视陆大虎的恐吓看向耿江。

  “耿司丞继续,我这人最爱赚钱了。”

  眼瞅着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耿江也不敢再卖关子,冲陆大虎使了一下眼色,示意后者坐下,赶忙开口解释道。

  “眼下我大明虽没有明文废除奴籍,但各省因为这次五年计划的事情都在砍地方富商豪强府上的下人丫鬟,导致这些地主大户什么的府上用人紧张,这不今天早上,泉州商会的会长马博良就找到了耿某,想要买一批丫鬟到其府上留用。”

  “买丫鬟?”

  顾语愣了一下,忙摇头:“内阁和各省地方明确行文,已经全面禁止变民籍为奴籍,所有所谓卖身为奴的一律杜绝,活不下去的男丁由当地县衙送往河北或者辽东,给与土地。女子送往织造局纺纱做衣,总之都能给找到活计生存。

  现在全天下,连青楼的卖身契都改成了雇佣合同,青楼没有经商许可都不允许继续开办,你耿司丞找我要奴婢,我上哪里给你变?”

  “就是因为现在奴婢不好弄,所以耿某才说这是赚钱发财的好路子啊。”

  耿江嘿嘿一笑,举起杯,三人虚碰一饮而尽。

  “走南天竺和南洋的海船,有一部分是皇商的,也就是您顾会长手下的船,这些船上拉多少的口您心里最清楚,一船少上几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顾语当时就笑了出来,轻摇脑袋:“耿司丞啊,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一船拉多少人,上船前是有数的,在泉州港下船的时候,御前司的宦官要点数,数不够,会掉脑袋啊。”

  “但每一次都会不够不是吗?”

  耿江摊手:“这些南天竺的女人有的身体不适,有的不适应海船远洋,在船上发病的也有,这些最后不也都扔海里了吗?左右都是不够数,再多少几个又如何?”

  虽然耿江说的话没毛病,但顾语还是摇头:“那也不行,泉州港点数的是御前司的公公,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偷藏走,你觉得可能吗?还是说耿司丞你连御前司都买通了?又或者说你跟南京那位孙公公沾亲戚?”

  “顾会长您又笑话耿某。”

  南京除了孙双喜,还能有哪位孙公公。

  耿江心说我要是能跟那位挂上关系,老子还用看你顾语的脸色?

  你他娘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既然御前司不熟,怎么操作?”

  “在广东停船先下,我安排人去接。”

  耿江一开口便把两人说的愣住。

  在广东停船?

  “商会的海船是由泉州水师沿途保护的,所以我才特意请了陆将军来。”

  耿江扭头看向陆大虎,笑眯眯的说道:“陆将军只要管住自己手下的那些百户,让那些沿途的水师官兵不要把此事说出去,耿某这边自然有回报,可以给官兵们加加饷。”

  今天马博良那一万两让耿江嗅到了商机!

  沿海那么多的豪商,难道只有马博良一家府上缺奴婢丫鬟吗?

  每个府都需要,卖给他们奴婢可不就是一笔利益颇丰的大买卖呀。

  贩卖奴隶,一本万利!

  “啪、啪、啪。”

  寂静声中,顾语已经鼓起了掌。

  “耿司丞真厉害,这种发财的路子都能找到,顾某佩服,佩服的五体投地。”

  “所得利润,咱们仨商量着分,如何?”

  耿江站起身,为顾语和陆大虎一一斟上酒杯,笑意涔涔的说道:“泉州这地界,海运上面的事能说了算的,无非你我三人,只要咱们仨联手,这其中能赚多少银子?我耿某大胆说一句,一年起码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

  饶是顾语身为泉州皇商分会的会长,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笔银子,可是国库百一的岁入了。

  “别的不说,干一年之后,在座的就算两条腿都被打断,下半辈子也能安乐到死了吧。”

  耿江颇为意满的说道,他觉得自己是有充足的把握拿下两人的。

  第三百一十章:贩卖奴隶的罪恶之源(下)

  海清阁里安静了许多。

  一百万两这个数字正如耿江所言,这是一笔赚完之后,哪怕下半辈子打断两条腿都能安乐到死的天文数字。

  “只靠卖奴,赚不到这个钱吧。”

  打破寂静的还是顾语这位商会会长,他并没有完全被这个数字冲昏头脑:“如果耿司丞你想要全包沿海所有的奴婢生意,那么就需要很多的婢子,卖的多价格就势必不可能高,一百万两,最少也需要卖掉几千甚至上万人,一年,我从哪里给你供这个数?”

  “顾会长久经商场,自然分析的不错。”

  见没有唬住顾语,这耿江仍是一番自信在胸的做派,他轻笑一声。

  “卖奴只是其中一项生意罢了,耿某方才说过,泉州这地界不同内陆,在这里谁控海谁才是真正的泉州之主。

  而现在咱们这海清阁里,水师衙门、皇商分会加上耿某的海运司,海事的三大主管衙门聚齐了,说句直白点的话,这间屋子,就是整个泉州!

  咱们仨联手,海贸的生意想做多大就可以做多大,顾会长,您赚的钱终究要上缴,水师衙门又不能去赚钱,每年就那么几十两的饷银,而耿某的海运司一天批文来往几十万两的货物,却没有一文钱进我耿某的口袋。

  这么一看,咱们仨全是在替朝廷打工,眼睁睁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从面前、口袋旁划过,不知道你二位怎么看,耿某这心里,那个疼啊。”

  顾语算是听明白了,耿江这是打算以权谋私!

  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看向陆大虎,发现后者早已是激动的满脸潮红,一双眼里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散发着对财富的渴望。

  “耿司丞的意思我顾某人听明白了。”

  站起身,顾语瞥了两人一眼:“您这是要兄弟的脑袋呀,陆将军,可别怪我给您泼冷水,把水师衙门变成生财的工具,被查到了,可是要祸连满门的。”

  把朝廷变成自己私人攫取财富的工具,这耿江,简直就是疯了。

  利令智昏,泉州这地界往来流动的财富实在是太多,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多到让人心甘情愿的为钱而死。

  “朝中无人,这官能做多大?”

  耿江擦擦嘴角,开口蛊惑道:“难不成顾会长还有什么雄心壮志想在皇商施展一番报复?别怪为兄说话难听,您只要不姓朱,这皇商总会的高层位置,您这辈子怎么都挤不进去。

  每年赚的钱,都要拿到宗人府让那群啥也不干的亲王四四六六分个一干二净,您一个子都拿不到,只能守着一年几百两的工钱,这笔钱跑河北勉强算个土财主,在泉州,就在这港湾酒楼,连一晚上的消费都付不起啊。”

  顿了顿,耿江又扭头看向陆大虎:“陆将军是指挥使,正四品的武将,一年的兵饷竟然才只有二百八十两,陆将军为国流血奋战,刀斧加身,到了赚的钱,还比不上一个青楼戏子一晚上腿一岔赚的多,多不公平。”

  陆大虎被他说得火起,连连点头,攥拳就猛砸桌面:“谁不说来着,这他娘天下是俺们这些拿刀打下来的,凭什么好日子要让一群满肚肥油的商人动动嘴皮就享受的一干二净?

  不让俺们当兵的经商,还不让俺们当兵的随意离开军营,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啊!”

  顾语的双眼眯了起来。

  他此前跟这耿江有过几次交集,但一直没看出来,这耿江还有这蛊惑人心的本事呢。

  更没有想到的,便是这耿江心里的欲望竟然大到这般地步。

  堂堂海运司的主官,位高职显,按理说这辈子衣食无忧,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更是人人敬上三分,还贪个什么呢,甚至不惜把脑袋都搭进去。

  “顾会长表个态吧。”

  耿江好整以暇的端起两个酒杯,走到顾语身旁递上:“泉州这地界,就差您一句话了,您点头,什么事都好办。陆将军手下几千号官兵,我海运司几百号稽查官差能不能吃顿饱饭,可全看您的意思了,砸人的饭碗可不能干呐。”

  “你这是在吓我?”

  砸人饭碗,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顾语算是听明白耿江的话外之意,这是在恐吓他呀。

  “是不是我不同意,今天这海清阁我就出不去了?”

  耿江忙笑着摆手,就是这笑颇多森冷寒意,威胁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他的底牌和内心想法已经展露出来,顾语不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他是不会放下心的。

  皇商分会的会长罢了,只要不姓朱,有什么好怕的?

  海清阁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顾语还没有开口,这门第三次被人无礼的推开。

  “今天都他娘的什么玩意,一个个都没有礼貌吗!”

  陆大虎好悬气炸了肺,而后就看到七八个人鱼贯走入,当先一人手端酒杯一脸的懵然。

  此人气宇轩昂,长得一副俊俏模样,肤色略有些黑沉,但配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倒是添了三分阳刚之气,而让陆大虎、耿江两人心头揪紧的则是。

  这人颔下无须!

  太监!

  而在这人身后,则是七八个顶盔掼甲的武人,一个个腰间挎刀,个顶个的英武。

  泉州这地界,啥时候出现这种奇怪的配置了?

  太监不带锦衣卫、西厂番子,改行领兵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啊。”

  年轻壮硕的俊朗太监端着酒杯走到顾语身旁:“兄弟,你这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啊,我这寻思来敬个酒咋感觉跟刑场一样。”

  这就是顾语早前说的海外回来的朋友,那个将军?

  陆大虎和耿江两人心头狂跳,哪家的太监能做将军!

  “介绍一下。”

  这个时候顾语瞬间踏实了下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将自己身旁的太监冲耿江两人介绍道。

  “这位是御前司海事总管太监,加靖海都督衔,郑和!”

  耿江和陆大虎两人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御前司海事总管太监,还能加二品都督衔?

  这郑和,好大的身份啊。

  “末将泉州水师指挥使陆大虎,见过大都督。”

  顾不得身上迸溅的酒水,陆大虎忙走出席位,向着郑和抱拳躬身见礼。

  耿江倒是没动,他是海运司的,跟军队不是一个系统,即使差着级别也不用见礼。

  “你俩看来也是有眼无珠之人,没认出来我身边这位兄弟的身份啊。”

  方才顾语介绍自己时那郑重的语气,结合方才进屋时的气氛,郑和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便笑呵呵的转身冲着顾语见礼。

  “咱家郑和,见过安定伯,国舅爷。”

  国舅爷,安定伯?

  静妃娘娘的娘家兄弟!

  若是说方才郑和的身份已经让他两人瞠目结舌的话,那么此时顾语的身份则让他俩完全是一种大祸临头的末日之感!

  泉州这地界,真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

  谁会想到一个皇商分会的会长,竟然是铁瓷的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的亲兄弟。

  “国……国舅爷。”

  耿江哆里哆嗦的话都说不全,还没等他挤出几分谄媚,就对上了顾语那玩味的笑。

  笑容转瞬即逝,便见大手一挥,顾语已是厉喝出声:“拿下!”

  郑和身后七八个亲兵虽然一头雾水,不知道为啥陪着自家主将敬杯酒的功夫改抓捕现场了,但还是尽职尽责的一拥而上,将两人摁着肩膀压跪在地。

  “冤枉,冤枉啊。”

  两人齐齐大呼,尤其是陆大虎,嗓门那叫一个高。

  “末将啥都没做,可啥都没做呢。”

  他是想腐败没错,关键是还没来得及腐败就被抓起来,这岂不是太委屈了?

  “仅凭这港湾酒楼你陆大虎是常客一点,平素里你的违法勾当就没少干,藐视军纪这一条,就足够砍头了。”

  顾语厌恶的瞪了陆大虎一眼,后者反而眼亮起来。

  “末将有没有藐视军纪,怎么处罚要交由南军都督府来处理,你无权办我。”

  不同于陆大虎的奋力防抗,耿江则要淡定许多,从刚开始的慌张劲过去后反而是一脸的泰然自若。

  “本官是正四品泉州海运司转运使,便是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无权抓我,本官直属商部管辖,问我的罪,需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以上的官员会同刑部一起督办。”

  末了,这耿江还冷哼一声:“另外,泉州海运一年交税以百万计,时逢五年计划之期,怎么办我,难道不用问问税部的意见吗?本官可是税部尚书李部堂的同门同乡,国舅爷,朝堂的水深,你可别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诬陷本官。

  本官方才不过是跟你聊了一些风花雪月、歌舞女妓的雅事罢了,犯了哪门子王法啊?”

  好一个耿江,这个时候反而临危不乱,干脆的翻脸不认账,反正这年头不存在录音一说。

  他说过的话只要他自己不认,仅凭顾语一个人空口白话,就想拿掉泉州海运司的转运使?

  那这王法也太过儿戏了。

  没有物证,顾语唯一有资格做的事只能向都察院进行弹劾,而后都察院派人来查。

  这一来一去的功夫,他耿江早把屁股上所有的不干净全擦掉了。

  更何况,他的屁股本身就‘干净’的很,这几年一点尾巴都没露出来。

  “你倒是好一张利嘴。”

  顾语俯下身子拍了拍耿江的脸,笑了起来:“我要只是一个国舅的身份,还真拿你没辙。”

  没等耿江脸上浮起得意的笑,耳畔又响起顾语的声音。

  “本来一直想以商人的身份跟你们打交道,看来耿司丞还是看不上啊,也对,耿司丞到底是手底下有几百号稽查官差的大人物。

  那就不装了,摊牌了,除了这个泉州分会的会长之外,鄙人不才,添为御前司福建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奉皇命察泉州海运一应事务,履职几年来,还真没抓到过几只大老虎。

  当年陛下就担心,泉州这地界是金山银海,一定会滋生腐败,让顾某前来,这几年也没出什么成绩,今天感谢二位了。

  御前司这块牌子,能拿你查罪吗?”

  这一下,耿江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瞪着惊恐的双眼昂起脑袋,一脸死灰。

  御前司?御前司!

  福建锦衣卫指挥佥事,顾语还有这么一重身份?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说你跟税部尚书李子容是同乡?我没记错的话,李部堂是江西人吧,你拿江西党唬我呢。”

  顾语对上耿江的双眼,沉声道:“你是不是还想说,你跟杨阁老也是同乡,暗示我你泉州海运司的事,杨阁老也知情,嗯?”

  这句话吓得耿江猛烈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江西人不假,但我跟谁也没关系,什么同乡同党的,你不要随意诬陷。”

  “先拿到泉州锦衣卫百户所的牢里,我要好好审他。”

  顾语摆摆手,郑和身后的几名亲兵便押着两人走出这海清阁,房间内便只剩下郑和跟顾语两人。

  “三保兄刚从阿拉伯回来,本想为兄长你接个风,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委实是不痛快啊。”

  顾语告了声罪:“今晚安顿一宿,明日三保兄就要回京面圣了吧。”

  “是啊,出海两年,总算是不负圣恩。”

  郑和呵呵一笑,顿了顿又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的位置,意有所指的问道。

  “方才国舅爷提起同乡一事,想做什么?”

  风言锦衣卫的大牢,就算是个畜生进去,都能折磨的说出人话来。

  可见在那个地方,没有拿不到的证据,刨不出来的秘密,顾语抓住了耿江江西籍身份的话头,他想干什么?

  “前两年,宗人府几个亲王被朝堂这群外臣找到把柄弄死了,连着几名五军府的武勋,这事哪能就这么完了。”

  顾语冷哼一声,目露杀机:“宗勋跟外臣一直以来势不两立,哪怕这两年也没有安生过,你不把他们打疼,他们就一直憋着心思要搞咱们。

  这两年,内阁一直惦记查皇商总会的账,地方上也一直跟卫所不对付,就是因为地方卫所搞了三个百户的税务稽查,让他们没法欺上瞒下,私藏田亩家奴。

  可以说,矛盾由来已久,只是一直压着没找到机会罢了。

  三保兄自幼随燕王殿下长大,是咱们自己人,所以小弟我在兄长您面前,没必要藏着掖着。”

  郑和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酒杯把玩起来,没有说话,他自小长在燕王府,大了又被皇帝征召进了御前司,虽然这几年一直在海上飘着,但并非就是不谙政治。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没有顾语说的那么简单。

  “江西党势大,你动不得。”

  “就是因为他势大,所以谁都对他们不满已久了。”

  顾语手一挥,笑了起来:“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小弟我自有安排,来三保兄,咱兄弟俩喝酒。”

  酒杯举到嘴边一饮而尽,郑和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的对,先喝酒。”

  第三百一十一章:海图和神秘的欧洲面纱(上)

  “陛下,郑和进京了。”

  朱允炆刚从龙榻上翻身下床,眯着惺忪的睡眼猛打哈欠,双喜就凑了过来。

  “是吗。”

  刚还神态萎靡的朱允炆陡然便来了精神:“人在哪呢。”

  “乾清门外候着呢。”

  “召,快召。”

  朱允炆催促道:“别给朕穿这身了,换身轻简的便服来,通知内阁,今日的小朝会就不开了。

  双喜你也是的,郑和既然入了宫,怎么不把朕喊醒呢,他都候多少时间了?”

  “能有半个多时辰。”

  “太不像话了。”

  等两侧的宫女更好衣,朱允炆便疾步走出暖阁,边走还嘟囔道:“郑和为了朕在大海上飘了两三年,是朕的肱骨之臣,是咱们大明的功臣,怎么能让他候半个多时辰呢。”

  主仆两人带着一众宫娥宦官脚步匆匆的穿廊过屋的步入乾清宫正殿,都没等朱允炆的屁股落下座,殿门外已经一声唱响。

  “奴婢郑和叩见吾皇圣躬安。”

  “快进来,进来。”

  当下也顾不得落座了,朱允炆拾级而下,快步走到殿门门槛处看着起身的郑和,上下打量起来。

  后者也是一脸微笑的看着朱允炆。

  伸出手在郑和的肩头拍了几下,朱允炆感慨道:“好啊,我大明的靖海都督回来了,嗯,两年多没见,黑了,瘦了,也壮实了。”

  一把拿捏住郑和的小臂,朱允炆便拉着后者进入大殿。

  “别跟朕多礼,快坐,快坐。”

  “奴婢不敢,请陛下先坐。”

  朱允炆也没有再回自己上首的龙椅,就干脆在殿内两侧摆放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同时招呼郑和坐到自己身侧。

  “用过早膳没?”

  说完一拍额头:“现在才卯正,你又早早进宫候着朕,哪里来得及吃呢,双喜,差人去尚膳局弄点饭来。”

  “诶。”

  双喜奉上两杯茶水,应了一声。

  郑和轻抬屁股微微躬身接过茶碗:“辛苦孙公公了。”

  主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阵,匆匆脚步声中,七八名小宦官便捧着各色糕点和一些包子、热粥之类的食物走了进来,将朱允炆和郑和之间的桌子上了个满满当当,多余放不下的还得另开一桌备着。

  郑和动筷子之前刚打算谢恩,就见对面而坐的朱允炆埋头摆手,便也不在多客气。

  “双喜啊,自己搬个凳子来也吃点,不然这一大桌浪费了怪可惜的。”

  这主仆同食的事,双喜可比郑和的次数多多了,也不见外,谢恩的功夫自然有眼疾手快的‘干儿子’搬来凳子,坐下就吃。

  这主仆相宜的画面要是放在十年前,恐怕朱允炆这个皇帝能被喷死,但即使现在让内阁的人看到,也没人会多说什么非议的言语。

  朱允炆就是这么一个皇帝,公事上那是一丝不苟,一点情面都不讲,但私事上绝对的开明和宽和。

  没办法,皇帝本身就是孤家寡人了,哪怕是面对皇后,因为身份的原因,本质上也是公私各半。

  只有面对这些宦官仆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私事,是能够交朋友的一群人。

  一个人如果处于长期孤独封闭的环境下,心理是会崩溃的。

  一个心理变态的皇帝,想想都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啥时候回来的,朕这边都还没收到消息呢。”

  “三天前在泉州港下的。”

  郑和说道:“奴婢早了船队一天,下来后在泉州歇了一日,便快马疾鞭的赶了回来,所以也没有通知沿途的驿卒。”

  出海阿拉伯寻找海图的事在郑和看来不算什么大事,也没必要整的跟报军情那般,搞出什么六百、八百加急。

  太招摇了。

  一个太监回个国都敢报加急?

  那外廷又该炸锅了,不能给皇帝添麻烦。

  朱允炆嗯了一声,复又问道:“泉州这些年变成什么样子了?一直听说泉州的繁华比之南京更甚,朕一直想去看看却苦于没有机会。”

  “确实非常的繁盛。”

  郑和将泉州港包括泉州府县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末了又笑道:“说来,奴婢这次回泉州港下船的时候,正好碰到皇商泉州分会开船,跟安定伯撞了个照面呢。”

  “是吗。”

  朱允炆抬起头,喝口热粥来了兴致:“朕这小舅子忙什么呢,朕让他在泉州负责福建的锦衣卫,没出什么纰漏吧。”

  见朱允炆如此信任自己,直接将顾语的身份如实说出来,郑和就觉得心头暖暖的,笑道。

  “托陛下的福,安定伯不仅没出什么漏子,还立了功呢。”

  看到朱允炆面露疑惑,郑和便把海运司耿江和泉州水师衙门陆大虎的事都说了一遍,把朱允炆气的不清。

  “简直是无法无天!”

  骂了一句,朱允炆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连敲几下:“朕早就知道,泉州巨富之地,金山银海往来不息,这群官员一定会有控制不住自己爪子的。一语成谶,这耿江和陆大虎简直是贼胆包天,竟然敢想着把海运司和水师衙门变成他们敛财的工具!”

  大明对贪腐零容忍,动不动就是扒皮实草,但还是止不住官员前仆后继的去贪,朱允炆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跟内阁商量过这件事。

  起初的原因众所周知,说官员穷,吃不起饭必然会犯法,朱允炆也表示理解。

  都快饿死了,什么法律都是狗屁。

  除了加俸,朱允炆开商禁和商税后,允许地方各省留存三成,而作为税务大户的泉州海运司,更是可以独留一成用于分润给署衙上下的官员胥吏。

  泉州一年下来留存的税银多达数十万两,足够上下每个人分几十到一百两了,这是一笔足够他们实现小康生活,顿顿不缺肉的银子了。

  但即使如此,还是止不住他们的心。

  杀头都砍不断人心里的贪欲,人为财死这句话,不是一句空谈。

  哪怕过一万年十万年,只要官员不换成AI机器人,那就永远还会有贪官。

  等朱允炆骂完,郑和才继续说道:“现在这两人已经被安定伯拿进泉州锦衣卫大牢了,相信不日就会有奏本递上来。”

  朱允炆轻嗯一声:“这没什么好说的,该砍头砍头,该抄家抄家,不过媳妇孩子什么的就别流放了,让泉州府衙给安排个纺织手工活之类的差事干吧,辽东苦寒,孩子去了未必活得下来。”

  双喜和郑和两人都楞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朱允炆一向对贪官的狠那是有目共睹的,连当初自己本家的亲王贪,家眷都是一律流放,怎么现在,心软了?

  这可能,就是一个人刚开始做皇帝的享受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流放也好,满门抄斩也罢朱允炆都没有什么感觉,他甚至很喜欢这种感觉。

  但这句话落下,那就是新的层出不穷的人间惨剧。

  朱棣靖难之后,列了一个‘从逆’的名单,包括了方孝孺、景清、齐泰、黄子澄、黄观等人,这些人的家眷多数被斩首,而女眷则充入教坊司。

  “每日供数十人轮奸,昼夜不止,所生子女,为丁则杀,为女则继续为妓。”

  靖难的灾难在这个时空没了,但胡蓝大案的惩罚一直存在着,内廷也一直留有记录,朱允炆当年来到这个时空后看到这些记录,才下定决心裁汰教坊司。

  任何一个现代人,能看得惯这么一个完全发泄兽欲,充满了兽性的堪比尉安所的地方存在?

  这段时间他在乾清宫,还是朱文奎拿着一些各地的题本说了一句。

  “新的辽东布政使司上了份奏本,言充边流放的多是女眷带着襁褓幼儿,无有男丁庇护,夜受邻里奸淫之人甚多,不堪其辱悬梁自尽,子幼因无食则冻饿而亡。”

  而后面一句话便扎进了朱允炆的心窝里。

  “如果父皇认为这些官员都是罪大恶极之辈,那反不如将他们满门皆斩,流放的下场,反不如一刀砍了来的痛快。”

  也或许是朱允炆自己这些年做皇帝老的快了些,加上子嗣也多了,感触更深了些?

  “怎么了?朕脸上有花?”

  见两人望着自己发楞,朱允炆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便开口问了一句,把两人惊醒。

  “陛下仁慈。”

  “罪罚相当,一人犯罪一人受罚,这也算是仁慈了。”

  朱允炆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所谓的‘仁慈’到底是对还是错。

  “哦对了陛下,奴婢在泉州还碰到一件事。”

  郑和想起了顾语跟耿江的事,便开口复述了一遍,末了有些担心的说道:“陛下,要不要给安定伯去个信,让他……”

  “别管他。”

  没想到朱允炆手一抬止住了郑和的话头,毫不在意的说道:“他想要玩火就让他玩,朕倒是想看看他能玩到何种的地步,而且他闹这么一出幺蛾子哪里有那么单纯。”

  “陛下的意思。”

  “这里面的事以后慢慢都会浮现出来的。”

  岔开话题,朱允炆问道:“怎么样,说说你这趟出海的正事吧,海图拿到手了吗?”

  眼下能让朱允炆唯一在乎的,便是自阿拉伯通往欧洲和非洲所有口岸的海图!

  第三百一十二章:海图和神秘的欧洲面纱(中)

  文华殿中,内阁四臣收拾好一天要奏报的政事,循例,他们要前往谨身殿与朱允炆开一个时辰左右的小朝会。

  大朝会是一月一次,但小朝会则一日一开,范围仅局限在朱允炆这个皇帝与四名内阁辅臣,这个小朝会被外廷私下里称为:‘五人会议’。

  大明这个国家的大事基本都是靠这个小会定下来的,真正的大朝会基本不是用来议事,更多的是宣读制诏。

  即五人会议定下来的国事拿到大朝会上直接宣布,各部各领差事下去推行即可。或者便是用来宣布新的人事任命。

  “几位阁老,陛下有旨,今日的小朝会罢了。”

  四人刚联袂走出殿宇,迎面便碰上一个跑腿的小宦官,后者为他们带了一句朱允炆的口谕。

  杨士奇站出来问了一句:“陛下可说缘由吗?”

  皇帝勤勉,一般是不会停小朝会的,登基以来除了不在京的日子,基本没有懈怠过。

  “郑和郑公公从阿拉伯回来了,一大早就在乾清门外候召,陛下说今日要跟郑公公谈海事。”

  “好,知道了。”

  挥退小宦官,四人只好折身回到文华殿。

  “陛下一向重海事,这郑三保打阿拉伯一回来,陛下连小朝会都不开了。”

  呵呵一笑,杨士奇打自己桌子上拿出一份本来打算在小朝会上说的奏本开口道:“我这刚从通政司接到泉州海运司的一份题本,正打算找陛下汇报呢。”

  “泉州海运司?”

  泉州海运司是大明眼下的重地,杨士奇提及,郁新便接了话茬:“出什么事了?”

  “泉州海运司转运使耿江、泉州水师指挥使陆大虎前几天被拿进锦衣卫大牢了。”

  仿佛被拿下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胥吏一般,杨士奇说的很随意:“这情报是昨晚泉州府衙门送到通政司的,正打算今早跟陛下汇报一下,估计现在陛下应该已经从郑和那里知道了。”

  文华殿里顿时一片议论之声。

  “拿进锦衣卫大牢?泉州海运司乃是我大明财税、商贸重中之重,这福建锦衣卫简直是乱弹琴,他们有什么资格拿人。”

  第一个蹦出来吵嚷的便是税部尚书李子容,他怒气冲冲的说道:“这耿江履职以来,泉州海运司的工作一向做的很好,税收年年攀升,纵使出了什么问题,锦衣卫也应该给朝廷,给内阁通个气,说一声吧。”

  “谁拿的人?”

  没有第一时间表态,郁新更关心是谁那么有魄力,直接拿下泉州当地两大坐地虎。

  杨士奇与他对视一眼,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安定伯顾语。”

  泉州皇商分会的会长?

  郁新楞了一下,一个商会的会长,有什么资格把这两人送进锦衣卫的大牢,这不是胡扯呢吗。

  “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文华殿里的吵杂声更重三分:“就算他是外戚,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地方的事,四位阁老,此事应及时禀告陛下,治安定伯逾矩之罪。”

  大家伙还是比较克制的,只说逾矩,没说擅权。

  前者最多申饬一番,后者可是要掉脑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到底是国舅,后面站着贵妃娘娘呢。

  “哪里逾矩了,可别忘了当初安定伯本身就是从御前司锦衣卫百户的位置上离得京。”

  杨士奇呵呵一笑:“这几年一直没人知道福建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是谁,现在这不是浮出水面了嘛。”

  各省的锦衣卫系统内阁一直都摸不清楚,这是御前司直辖,内阁也从来没有插手打探过。

  内廷和外廷之间,都在克制。

  “这几年锦衣卫随意执法,想拿人就拿人,弄得地方人心惶惶,这还怎么施政,怎么治国。”

  李子容气的不轻,丝毫不顾忌顾语的身份:“中枢直辖的官员有没有犯错,是不是犯错,按章程就应该上弹劾的奏本到都察院,由都察院会同刑部派人去查,最后三法司一起复核定罪交由内阁审批。

  之前府县一级的官员很多连当地省里的按察使司都没有查明白,锦衣卫百户所就开始拿人了,现在倒好,连中央直管的泉州海运司,锦衣卫都想抓就抓。

  以后都这样做,那还要什么都察院,要什么按察使司。直接让锦衣卫入驻布政使司衙门不就完了?”

  地方的按察使司职能类似于后世的公检法外带司法厅,而锦衣卫的职能,这些年已经转变的更像是纪委。

  民间的监管和商业的监管开始变得越来越松,更多的人手人力都用在官员的内务监察上,可谓是让地方苦不堪言。

  地方有锦衣卫,南京有西厂,这两个单位谁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手,或者说招募培养了多少的眼线。

  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青楼戏子,甚至,会是这些一二品大员新纳的小妾。

  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杨士奇看着李子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税部尚书,在这件事情的上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这个李子容,似乎跟耿江是同科进士,录进前,好想是同乡学堂一个教谕教出来的同门师兄弟吧?

  心里咯噔一声,杨士奇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他昨晚拿到通政司的奏本后就有些烦躁,倒不是为耿江的落马而忧心,即使后者是江西籍出身。

  江西党为官者上万,怎么可能都是包拯?

  有贪官污吏很正常,仅仅一个官员的落马不可能就会成为江西党的污点,让杨士奇烦躁的,是将耿江拿进大狱的顾语的身份。

  一个外戚,又是皇商宗人府势力的身份。

  他出手,绝不可能仅仅只是表面上履行职责那么单纯的一层意思。

  而现在,李子容的反应更加重了杨士奇的隐忧。

  拔出萝卜带出泥,宗亲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大搞幺蛾子呢?

  福建地邻江西和浙江,这些年商贸繁荣,福州、泉州两港堪称是大明财税两块重地,其中利益之丰厚,一直为江西党和浙党所惦记。只不过江西党势大,两府的重要官员都是江西籍士子任职罢了。

  而现在耿江落马,浙党未必就见得会跟他杨士奇一致枪口对外,不落井下石就算仁义了。

  “诶,各省锦衣卫正常行使监察权和调查权,也是皇权特许的,怎么就影响正常施政了?”

  严震直开口道:“只要地方的臣工行端坐直,还怕锦衣卫行无名之狱,栽赃陷害不成?”

  “杨阁老。”

  李子容站起身行礼道:“下官还是建议,泉州海运司的事,由三法司审察,不应交锦衣卫,以免出现屈打成招、严刑逼供的事情。”

  这个耿江,果真干系不小!

  杨士奇有些烦躁的抬手:“这泉州的事,内阁还没有拿到谨身殿向陛下汇报,如何处置圣意还没有下,你们操的哪门子心?这文华殿是用来理政的,不是用来吵嘴的,一个个废话连篇,像什么样子!”

  说是在训斥李子容,但杨士奇的目光却一直盯着严震直。

  指桑骂槐,说什么我也是内阁首辅,我没开腔之前,还轮不到你来唱高调。

  严震直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看到自己老大哥郁新的告诫眼神,便老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批复奏本去了。

  文华殿,再次开启有条不紊的工作模式。

  而他们所斤斤较较看重的泉州问题,在此时的乾清宫,无论是朱允炆还是郑和早都扔到一旁懒得多说。

  主仆二人,正兴致勃勃的聊着海事呢。

  主要还是前者在说,朱允炆静心倾听。

  “此番奴婢往阿拉伯,一共获取海图十三份,分别是通往不同地方的,奴婢除了拓下这些海图之外,还在当地招募、买下了许许多多的阿拉伯极西之地的各国人。”

  郑和眉飞色舞的进行着介绍:“有金发碧眼者、遍体漆黑者,他们肤色迥别、发色各异,语言更是五花八门,光为了翻译之事,奴婢便费劲了周折。”

  要说语言翻译,眼下绝对是大明面临的最大问题。

  欧洲主流语言是什么?

  日耳曼语系、英格兰语系、法语系、西斯拉夫语系等等,堪称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下来十几样。

  开始的时候,为了听懂这些玩意说话,对话间必须要找找两个翻译居中进行。

  即阿拉伯当地通欧洲语系者,将这些话翻译成阿拉伯语,再由通汉语者将阿拉伯语翻译成汉语。

  那个麻烦哟。

  想要减少中间的交流障碍,郑和自己苦学了阿拉伯语。

  不得不说,郑和还真的是一个语言天才,要不然青史上的他,不可能走遍大半个世界,并且在欧亚非都畅行顺利。

  “眼下奴婢正在努力攻读其他语系,为此找了十几个老师。”

  朱允炆连连点头:“学其他国家和民族的语言是一项大工程,不是一日可成之功,不过也不能光你一人学习,有没有组织其他人一道学习啊。”

  “船队中奴婢招募了几十个有这方面天赋的随奴婢一道,眼下也都各有成绩。”

  万事开头难,学外语再如何困难,肯下功夫又有这方面天赋的话,三五年的光景倒也足够了。

  “奴婢这次带回来了大约三百余名极西之地各国人,从他们口中得知,前几十年极西之地很多国家遭受了一次巨大的瘟疫,至今也没有全然恢复元气,所以为了生计,他们一直都在寻求一条能够通往东方的通途。”

  马可波罗游记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但是大明这个东方帝国,欧洲人是一定知道的。

  就像朱允炆一直寻找前往欧洲的海图一般,欧洲人,也一直对书中记载的在神秘的东方,有一个巨大无比又遍地都是财富的帝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瘟疫,不就是十四世纪的那场黑死病吗?

  朱允炆挑挑眉毛,这场瘟疫导致欧洲三成以上的人口死亡的同时,也导致上帝宗教学说从神坛上跌落。

  欧洲主流制度开始由封建制向资本制(重商主义抬头)进行渐变,文艺复苏之前的相关各种学术理论如雨后春笋般冒头,继而学术大爆炸,文艺复兴进入全盛时期。

  “今天朕推了一切的活动,咱们好好聊聊。”

  朱允炆必须要揭开这个时期挂在欧洲脸上那层神秘的面纱,他必须要知道此时的欧洲,是否已经开启现代化进步的路程,如果已经开启,那么,又走到什么一个地步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海图和神秘的欧洲面纱(下)

  站在国家的层面去了解一块神秘的区域,那么需要了解的无非就那么几点。

  政治、军事和文化。

  政治包括版图格局、政治制度、国与国相互之间的关系。

  军事包括军队的数量、实施军事打击的主要手段、动员战争的潜力。

  文化包括宗教信仰、社会的普遍价值观、生产资料的产出基础依靠什么。

  这些要素都是朱允炆需要通过郑和来了解的,而后者也没有让朱允炆失望,他在阿拉伯的这几年,并没有白白虚度,手中掌握着或是道听途说,或是第一手来自欧洲难民的消息。

  几十年前的那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鼠疫,使得欧洲上上下下所有领域都受到了冲击和影响,无论是政治、军事还是文化。

  “眼下在极西之地。”

  “那里叫欧罗巴,你就用这个来命名吧。”

  面对郑和投来的疑惑目光,朱允炆为自己找了一个随意的解释:“朕早前在北平看了成吉思汗当年西征留下的一些随笔,在阿拉伯极西之地有很多的国家,那里的国家为他们所共存的土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欧罗巴。”

  郑和对这个回答深信不疑,于是便用这个名字替代了极西之地这个有些泛泛空洞的名称。

  “陛下说的没错,欧罗巴的国家有很多,奴婢询问了一些自胡斯东逃的欧罗巴人,他们的国土‘东西驰马’不足半月可抵,由此推论,其国疆之大小还不足我大明一省,如此般之国,大大小小足有数十。”

  胡斯,是哪个国家?

  朱允炆蹙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个名称太冷僻了。

  如果他熟知欧洲史的话,这个名字就不会陌生,胡斯并不是一个国家,按照书面写法,应该叫做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地区在抵抗十字军东征的过程中,担任领导地位的是胡斯党,所以他们在宣称身份的时候,称自己为胡斯人。

  “你刚才说,东逃?”

  “是的,东逃。”

  郑和笃定的点头道:“欧罗巴的战争很频繁,听说有两个国家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仗,迄今还没有停下。”

  这个说法让朱允炆瞬间想到了英法百年战争。

  这个节骨眼,英法百年大战可不正打得如火如荼,算算时间,再过些年,圣女贞德就该展露头角了吧。

  “他们崇奉一个名为‘天主’的宗教,许多欧罗巴国家的君王都需要一个名为教皇的宗教人士进行加冕仪式才算正统,几百年前,他们的圣地耶路撒冷沦陷,这个教皇便号召和组织欧罗大绝大多数的国家进行了收复失地的战争,前后又打了几百年。”

  这不就是十字军东征嘛。

  “因为宗教信仰的入侵与抵抗,整个欧罗巴的战争活动十分频繁,虽然大多数规模都很小,但是爆发的频率和次数相当多,因此,大量的欧罗巴人通过船只和陆路,希望寻找到一条通往咱们大明的通途,哦,他们的书里记载称咱们大明为中国。”

  中国这个词诞生是极其早的,绝不是因为后世才拥有的简称。

  古人认为中原神州为天地之中心所在,并且以此进行宣称,马可波罗游记到底存没存在过没有定论,但是成吉思汗的西征,因为这次军事行为,使得欧洲人知道在东方有一个强大、富庶的帝国,是这个天地的中心所在。

  因此,在欧洲人的称谓中,他们也同样叫东方那个国家为中心之国。

  成吉思汗西征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战争一个领域,最简单一个事例,便是火药的传入改变了欧洲的战争方式。

  而更大的改变,则是看不到的思想上种下的一颗种子。

  欧洲人因为这次入侵知道了东方有一个国家!

  跟咱们中国人一样,欧洲人骨子里也一直笃信的认为他们是世界中唯一存在的,就好比神话故事,咱们有盘古,他们有上帝。

  突然知道原来这方天地很大,而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版图、人口原来在东方那个国度面前如此的渺小,他们自然会产生一种向往。

  为世人耳熟能详的哥伦布大航海,不就是为了证明世界是圆的,他从欧罗巴向西出发也一定抵达能中国。

  在思想和文化的差异下,欧洲人的思想更趋利避害,这种思想因为一场黑死病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加深。

  “他们寄希望阿拉伯人能够带他们通过大海前往咱们大明,但这些人更多的下场是死在阿拉伯。”

  郑和摇头道:“因为宗教的战争原因,阿拉伯诸部仇视欧罗巴人,东行的欧罗巴人都在阿拉伯诸部被扣下成为奴隶,奴婢这一次在阿拉伯停驻,所带回来的欧罗巴人,多都是这些奴隶。”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郑和想了想后回道:“奴婢早他们一步先到的泉州,算算时间,此时这群欧罗巴人应该是刚到泉州,如果没到的话,也应该快抵达了。”

  这个时候早膳也吃的差不多了,左右下人撤下这些碟碗,换上了香茗。

  升腾的水汽中,朱允炆仿佛看到了一群记忆中那些白皮肤,一副‘世界霸主’、‘文明世界领路人’姿态的玩意正在向他走来一般。

  “你在阿拉伯,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朱允炆这个问题让郑和有些不明所以,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指的是哪些方面。”

  “就是,这欧罗巴人有没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狂想。”

  朱允炆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好按照大概的意思进行描述:“比如说,这群欧罗巴人中有没有喜欢扯淡,聊些不切实际的玩意。”

  什么是科技,科技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并且将这个过程通过知识合理化。

  所以,幻想是科技的诞生基础,而通过实践完善幻想的理论体系就是过程,最后便是完整的结果。

  “再或者,这群人里面有没有提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诸如化学反应啊、物理实验之类的话。”

  郑和越听越迷糊,想了半天才坚定的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只是想着来咱们大明,奴婢问他们为什么想来大明,他们都说想要追寻见识一下书中那个神秘强大的中国,其他的,从来没有提起过。”

  只是一群在欧洲活不下去的贫下中农?

  一群富有冒险精神的探险客?

  来这么一群玩意有个屁用啊。

  朱允炆蹙紧了眉头,有些失望,而后又问道:“你知道现在欧罗巴那边打仗,有用火枪的吗?”

  “有一部分。”

  “是什么样的款式?”

  这个回答让朱允炆有些紧张,火药才传到欧洲多少年,火枪就诞生并且投入战争使用了?

  “跟咱们的之前用的差不多,并没有大规模的武装,听说欧罗巴眼下主要依靠的还是骑兵,一种类似于当初女真金国人的铁浮屠,浑身包甲,甚至连马匹都覆甲的重骑兵。”

  欧洲的贵族重骑兵传统战术。

  朱允炆这才放下心来,郑和既然说类似于之前大明使用的火枪,那应该就是火门枪了,毕竟郑和出海之前,火绳枪还没有问世诞生,郑和是没有见过的。

  在火器的使用上,眼下的大明倒还算得上领先欧洲一个身位。

  但即使如此,朱允炆也不敢有‘眼下的欧洲,在大明面前只能算是一个弟弟’这种自信的想法,诚然,现在的欧洲绑在一起可能都打不过大明,毕竟冷兵器为主流战争手段的时代,人口就代表战争潜力。

  一场黑死病之后,全欧洲的人口还真没大明多。

  但依然不可以掉以轻心,因为科技的跃进这种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实现的。

  虽说现在的欧洲是个弟弟,但可能只需要短短三十年、五十年,人家就能实现超车。

  而在超车之前,就恰恰是这几十年当弟弟的过程中攻克的许多技术难关。

  没有前边几十年当弟弟的积累,哪里会在一夜之间就站起来呢。

  朱允炆不知道的是,在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内,火绳枪就会在欧洲诞生并且疯狂的进化,胡斯战争中火绳枪便成为主流配置,又十年,火绳枪再次革新,半机械式通过扣动扳机自动点火击发的新式火绳枪就会诞生。

  按照这个原理进行研发,类似于手枪的短式火绳枪问世。

  随后欧洲人继续进行研发,火绳枪仅仅问世不到一百年就被淘汰,燧发枪诞生。

  也就是说,当戚继光从日本人手里获得火绳枪技术的时候,欧洲人已经开始装备燧发枪了。

  万历年间,大明糟糕的财政已经无力建造福船守卫海疆的时候,英格兰人已经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影响世界格局的‘大陆均势’政策和政府托管授权的公司制、联合帝国制更是成为建造日不落帝国的地基。

  这个时候,谁又是弟弟?

  两百年,大明别说对抗整个欧洲,就算想单挑打赢英国、法国都够呛了。

  所以不能因为人家现在是弟弟就觉得永远如此,可能人家现在已经拥有当老大站起来的储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纸上的东西变出来罢了。

  “传令泉州港,等这批欧罗巴人到了,立刻送来南京。”

  朱允炆嘱咐了一句:“备好翻译,朕要跟他们聊聊。”

  大明会建造火枪、大炮,知道火药的配方,但一直没有成系统的知识库,没有相应的数理化体系知识传授,无法进行大批量的培养科学家,这一直都是朱允炆心焦的地方。

  欧洲现在有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朱允炆不知道,这方面的书籍有没有朱允炆也不知道。

  所以他必须要弄清楚,然后将这些人才、书籍全部带回大明,并且倾尽全力的去支持他们完善!

  第三百一十四章:杨士奇的首辅没了

  被朱允炆所惦记的那一众欧洲人还没有从泉州抵达南京,顾语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倒是先把一份密奏送进了御前司,而后由御前司转呈到了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御案之上。

  不出朱允炆的所料,在这份奏本中,顾语堪称是掘地三尺的在挖,海运司转运使耿江供出的跟他有利益输送关系的各级干部林林总总数十人,自中枢往福建,哪里都没有跑得了。

  税部尚书李子容也确实在这份名单上,在建文七年的时候,海运司瞒报了超过一百三十万两的商贸清算,致使朝廷足足流失了二十余万两的商税,当时这份税收的报单,就是李子容签的字,送进的内阁。

  在这件事情上,李子容就获得了一笔三万两的丰厚回报。

  而更让人不齿的,便是这耿江在担任海运司转运使的这几年,那是把手里的权力利用到了极致。

  福建当地出海的海商,货物在出关的时候,如果不给够好处费,耿江就把出关的申报手续卡住,哪怕放到烂,也是绝无批行的机会。

  而番邦外国的游商想要进港,不给好处费,也一视同仁,稽查的差吏甚至能从这些海船上翻出‘违禁品’来,诸如火药、兵器之类。

  然后就是一顿连打带吓,末了还得罚一笔天价的赎罪银。

  在这种事情上,泉州水师衙门一直充当帮凶的身份,辅助耿江的‘严格执法’。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朱允炆还没来得及就此事发表态度,一旁站着的朱文奎反倒先开了口。

  眼下用完了晚膳,朱文奎一般会在这个时间拥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他可以去西苑看长颈鹿、看熊猫,也可以跑后宫那个专门为他搭建的游乐园带着几个半大小宦官一起玩游戏。

  但自打在湖畔学院上了学之后,朱文奎再也不愿意跑出去玩了,而是一直守在这乾清宫暖阁内陪朱允炆看奏本。

  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在湖畔学院受到了刺激。

  身边的小伙伴太优秀了。

  “一个正二品的部堂尚书,年俸高达八百两银子外加两千石粮食,虽说这两年粮价持续下行,两千石只能值个六七百两,但加在一起也足足有一千多两的年俸。

  新年、中秋,堂堂一个尚书,朝廷还有恩赏,这不够他养家糊口吗?不够他肆意挥霍吗?

  他难道不知道贪三万两是多大的罪吗?

  还有这陆大虎,水师衙门是咱们大明的水师衙门,那都是我大明的官兵,是海上的利剑,他竟然敢拿来随意施为,没有南军都督府的批条,随意往来动用,在海上捕抓外国海商。”

  朱文奎说到这就看向朱允炆,倒是说了一句朱允炆没有想到的话:“父皇,证据确凿,把这些人通通拿进诏狱吧。”

  大明的诏狱就是一张通往阴曹地府的门票,进了诏狱,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宣布死刑了。

  朱文奎这小子,竟然还有了这份杀伐果断的心。

  “唔~”

  朱允炆手指在大案上敲了几下,并没有第一时间给朱文奎以回复,反而是扭头看向双喜:“派人去将杨士奇召来。”

  见状,朱文奎就打算告退,反被朱允炆开口拦下。

  “你先别回去,留下来执笔,替代起居注,朕今日跟杨阁老的对谈,你来记。”

  大明皇帝和内阁首辅两人之间的对谈,那其中可供琢磨的地方可就堪称海了去的,让朱文奎留下随笔书记,这本身就是最好的学习政治的一种途径。

  小家伙兴奋不已的跑到不远处一矮案处,赶走早已起身恭候在旁侧的宦官,兴致冲冲的研起墨,等着杨士奇的到来。

  今天应该不是杨士奇在文华殿值守,所以传召的时间不短,朱允炆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耳畔才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这杨士奇,倒还怪能沉得住气。

  郑和回来的第二天,小朝会的时候,杨士奇就把泉州那份奏本拿了出来,当时君臣五人都没有太多的表态,统一口径都是严查,绝不辜妄。

  这东西还不好查,一抓一个准,也难为杨士奇还能这般沉着镇定。

  “陛下圣躬安。”

  门外身影显现,明暗之间,杨士奇已经走了进来,恭谨的向着朱允炆见礼。

  “坐吧。”

  杨士奇没有第一时间落座,而是眼神中带着三分惊诧的向朱文奎复见一礼,待后者还礼后才谢恩落座。

  “陛下急召,是为泉州海运司的事吧。”

  先开口的还是杨士奇,而他一张嘴就把话题切到了正事上,一语中的让朱允炆都不禁愣了一下。

  “哦?我大明四海八荒何其大,难道就不能是别的什么事情吗?”

  朱允炆来了些许好奇,想听听杨士奇是怎么猜不出来。

  不过后者的回答倒是简单。

  “臣不才,添为内阁首辅,这天下的政事大小必过通政司,臣没有道理不知道。

  而如果是军事上的,诸如西南、西北两地,陛下也应该召的是燕王殿下,而不会是臣了。

  只有泉州海运司刚出过事,而且是由锦衣卫督办的,御前司的案子,内阁无权插手,臣自然就不知情了。”

  就知道这家伙脑子转的快。

  见杨士奇猜了出来,朱允炆也就懒得再绕关子,便点头承认下来,开门见山的说道:“顾语给朕上的本,耿江伏法认罪,供出了一大批与其、与泉州海运司有勾结的官员和逃税的不法商人,涉案人数之多,可谓触目惊心。

  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朱允炆本以为杨士奇会考虑一阵,没想到后者直接干脆的回应道。

  “臣没有什么意见,国法在这里放着,贪污、逃税都为法律所不容,依大明律,凡贪腐之官,剥皮实草,家产籍没。

  凡逃税之商,斩首示众,家产籍没。

  臣的意思,便是无论涉及到谁,一律法办,绝不容情。”

  自家皇帝是个什么秉性,杨士奇那是心中有数的,这件事情上,甭管后续发展到什么地步,他都不可能站出来说一句偏离风向的话。

  “好。”

  朱允炆嘴角带笑,但语气却是越来越冷:“杨阁老可谓跟朕想到一块去了,没错,该法办就要坚决法办。

  双喜,把这份奏本拿给阁老看看,让阁老好好看看咱们大明的官,都烂的什么地步了。”

  奏本到了杨士奇的手,后者在看的时候,朱允炆也在看着杨士奇,令他失望的事是他并没有能够从杨士奇的脸上看到什么震惊的神情。

  放下奏本之后,杨士奇的脸上还是那番古井无波的样子,反而是站起身向朱允炆告罪道。

  “税部尚书李子容乃臣举荐,此番犯下如此罪行,臣亦有失察之故,求陛下降罪。”

  暖阁里因为杨士奇的请罪变得安静许多,包括朱文奎也停下笔看向朱允炆。

  失察和举荐连带都不算什么小事,如果按照洪武朝的标准,砍脑袋都是常事。

  当年都察院左都御史杨靖就仅仅因为一个失察,屁大点的事都能反坐到掉脑袋,连着右都御史也没跑了,两个能臣干吏就这么被一刀杀得干净。

  弄得朱允炆登基的时候,都察院两个主官位置全部空着。

  但眼下这位可不是区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而是大明的内阁首辅,这个标准,怎么定?

  “人是你举荐的,作为内阁的首辅大臣,你平素里都是干什么吃的。”

  说发火就发火,朱允炆那是出了名的变脸快。

  “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杨士奇抖了抖衣袍,跪在地上顿首:“臣有罪,百口莫辩,一应责罚臣无不领受谢恩。”

  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杨士奇的后背,朱允炆冷声道。

  “整整瞒报了上百万两的商贸,数十万两的银税啊,这是在刨我大明的根!几十颗人头消得了朕心中的怒火吗?

  看在你也算是知罪认罪的份上,既然不做辩解,那就着罢职归家,闭门思过去吧。”

  夺职!

  这就把杨士奇的首辅之位拿了下来!

  暖阁里的双喜和朱文奎都怔住了,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允炆。

  就这么一件事,皇帝就打算换首辅了?

  “臣领命谢恩。”

  杨士奇直起腰仍是面无表情,将头上的首辅冠戴解下,而后郑重的脱下身上满绣飞禽走兽的红袍及腰间蟒玉,叠放整齐后,恭恭敬敬的向着朱允炆三顿首,起身打算告退。

  崛起迅速的杨士奇,就这么如一颗流星般,退出了大明的政治舞台?

  “父皇。”

  杨士奇还没离开,朱文奎便神情惊惶的站起身看向朱允炆,话都惊的说不利索了还不忘求情:“杨阁老柄国数年,一向政绩斐然,岂可因区区小事如此啊,为国为民计,儿臣请陛下开恩。”

  说着话,跑到杨士奇身边跪下,一脸急色。

  “国有国法,岂可因其高位而置律法如无物?”

  朱允炆冷哼一声,丝毫没有开恩的打算:“刑不上大夫,那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事,朕的大明,没人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犯了错,都要受罚。”

  “父皇……”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一掌拍在大案上,朱允炆就看向杨士奇,生硬道:“回家思过去吧。”

  等杨士奇离开后,暖阁里一度陷入无言之中,许久朱允炆才开口:“别跪着了,起来吧。”

  朱文奎这才敢起身,但脸上还是惊容未定,苦苦相劝:“还请父皇三思啊。”

  “把杨士奇的衣服拿过来。”

  朱文奎哦了一声,忙捧起那象征着大明臣子权力巅峰的服饰递到朱允炆的大案之上。

  “双喜啊,通知浣衣局好好濯洗,有缺色开线的地方务必恢复原整,不能失了体面。”

  这一句话便让朱文奎眼睛一亮,这小子在湖畔学堂呆了那么长时间,脑袋可比以前灵光多了,仅从朱允炆这一句交代,就能听出不少的弦外之音。

  自己的老爹,似乎并没有刚才自己所猜想的那般,对杨士奇有多么的怒不可遏。

  那,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还要罢杨士奇的官呢?

  “回自己房间睡觉去吧。”

  朱允炆没打算解释,而是挥手示意朱文奎离开,后者也不敢再继续多问,刚才朱允炆透露的意思已经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事其中的缘由,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第三百一十五章: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大明的官场开始猛烈震动起来。

  江西党心中的绝对领袖,政坛巨擘,被天下士子视为人生偶像的杨士奇,就这么因为泉州海运司的事被皇帝撤了职。

  这事对于大明朝堂的冲击力那是巨大的,起码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包括朱棣这个鲜少露面的武英殿大学士,都特意找到朱允炆为杨士奇求情。

  “四叔不用多劝,杨士奇既然有错,就算朕容得他,法也容不得他。”

  一句话堵退了朱棣,后者一离开,朱允炆便咧开了一丝轻笑。

  “双喜啊,朕这个四叔此番来,你觉得有几分是为了杨士奇求情的因素?”

  皇帝笑,双喜这个大太监也跟着笑:“那自然是一分都没有。”

  “接下来候召的还有谁?”

  “文华殿大学士郁新郁阁老、大学士解缙、严震直。”

  双喜拿着自午门外统计的名单一一报名:“诸如各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官基本都来了。”

  杨士奇的人缘很好吗?

  这事都不用朱允炆来看,任一个大明朝堂上的明眼人都知道,杨士奇的风评一向很差,方孝孺一案至今都是杨士奇身上的污点,即使是江西党本身,不忿杨士奇的人也有很多。

  他们可不是来联合逼宫,替杨士奇求情的,其中都各有各的目的罢了。

  “让他们都来吧,朕也好好看看这群牛鬼蛇神。”

  好整以暇的躺在舒服的榻椅上,朱允炆头枕着方枕,颇多闲情雅致的看起了书。

  这乾清宫里的龙椅可比奉天殿那个舒服多了,说是龙椅,更像是龙榻,左右之宽足够侧躺休憩之用,春秋时节,下铺一层褥子,盖上被子就是床。

  没让朱允炆等多久,乌泱泱十几号人就联袂进了这乾清宫,见礼后就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等着朱允炆这个皇帝先开口。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皇帝压根没打算问他们来由,他们不说话,朱允炆也不说话,就静静的躺着看书,偶尔还打两声哈欠,大有一副随时入睡的姿态。

  这个场,不能在冷下去了。

  这时候,到底看出了自家人的作用,第一个开口的还是解缙这位坚定的盟友。

  “陛下,臣为杨阁老所来,杨阁老……”

  “内阁眼下,没有姓杨的阁臣,解卿说的哪一位啊。”

  朱允炆连书都懒得放下,边看边说道:“还是昨晚,你们内阁几人自己商量着任命了一个新的阁臣啊?那唤来给朕看看,朕也好给你们内阁道声谢。”

  一番话吓得解缙噗通就跪在地上,这货胆子本就不大,哪里经得住朱允炆这么一番夹枪带棒,愣是支吾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茬。

  还是郁新给他解了围,这位多年仕途沉浮走到今天的财政大臣,沉着冷静的开口道:“臣等此番是为杨寓杨士奇所来。”

  “哦。”

  轻轻一声,没有任何的态度和感情,朱允炆很随意的说了一句:“泉州海运司那个叫耿江的把什么事都招了出来,想必诸位也发现,今天来求情的人中,独独少了税部尚书李子容吧。

  这李子容昨晚就被锦衣卫连夜拿进诏狱了,而李子容此人乃是杨士奇举荐,举荐连带加上失察,朕就把他给撤了职,合乎国法,诸位卿家是打算求情的吗。”

  “臣确实是来求情的。”

  郁新端肃神情,郑重其事的躬身拱手:“但臣不是为杨士奇一人求情,而是为大明社稷、苍生百姓而求情。

  杨士奇虽德行有亏,识人不明,然其熟稔国政,政绩斐然,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杨士奇都可以事无巨细处理的井井有条。

  如此贤相,又时逢眼下五年计划高歌猛进,正是各省地方处处奏凯歌之际,中枢事多且杂、地方提调需有序推行,这些都离不开杨士奇,还望陛下法外开恩。”

  一番话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但朱允炆心里却不屑起来。

  这郁新说的冠冕堂皇,但话里话外却是把杨士奇往死里踩啊。

  当初暴昭卸任内阁首辅的时候,这个位置本身来说郁新是当然不让、众望所归的,结果被杨士奇一手捧杀给吓得说什么也不敢把屁股挪上去,现在倒好,杨士奇这一招让他给学会了。

  什么叫做中枢到地方都离不开杨士奇?

  这一句话就基本上堵死了杨士奇所有可能复辟的可能性。

  如果朱允炆选择让杨士奇重新出山,那就是承认郁新说的话,承认大明天下离不开杨士奇,这毫无疑问会提高杨士奇的声望,更会使本就势大的江西党更加猖獗。

  不过,朱允炆既然敢一把将杨士奇撸到底,如何将来起复,似郁新这般的政敌说辞心中早有了腹稿,他本身也没打算现在就让杨士奇复起。

  “呵,我大明英才辈出,拿掉区区一个杨士奇,还不至于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允炆一副顺着郁新的话头大为动怒的表情,一摆手就表明了态度:“五年计划乃是全天下同心共利方可行之事,非朕一人可行,亦非内阁并朝堂诸部可行之事,少一个人,还坏不了大局。”

  见皇帝回绝,郁新一脸遗憾的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随后严震直也站出来继续求情,但话里话外同样左右离不开五年计划之类,事关社稷安稳的劝言。

  只不过在严震直的话中还添了一句‘杨士奇离任,内阁首辅空缺,中枢无首,如何提调地方’。

  这是来找朱允炆这个皇帝伸手要官了。

  对此,朱允炆自然是装作没有听懂,继续等着诸部尚书的发言,直到所有人都说完,朱允炆仍坚持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绝不开恩。

  十几号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都灰怏怏的摇头离开,至于到底有多少人真的难过,还是开心,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干啥啥不行,党争第一名。”

  朱允炆照旧看自己的书,对此番的接见颇多不屑:“都快火烧眉毛了,还惦记怎么攫取杨士奇留下的政治空白呢,这群玩意的眼里,只剩下贪欲了,身在局中,哪能看得清全局。”

  “陛下是说,宗勋会在这件事上大动干戈?”

  双喜给朱允炆削了一个苹果,顺手添茶的功夫提了一嘴,完后自己也觉得大有可能。

  “一个李子容倒台,要牵连多少地方的官员?”

  朱允炆冷哼一声:“这几年,朕就没怎么操心地方各省府商税有司的事,一个是因为外部打仗,朕的心都在军国重事上,二来,朕为了刺激经济,也想适当放开地方官员脖子上的白绫,让他们早日从洪武朝提心吊胆的政治恐怖氛围中出来,安心施政搞发展。

  但这并不代表朕就打算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的混过去,内阁一直惦记查皇商总会的账,宗人府也一样惦记查地方的账。

  这下好了,李子容一倒,税部屁股底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要暴出来,谁也跑不掉,不管是江西党还是浙党。

  顾语这小子,算是把火点起来了,后面他倒是坐看云起时,大把的好戏可以看咯。”

  “所以陛下才要在这个时候把杨士奇撤职。”

  双喜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是在保护杨士奇啊。

  这把党争的火一旦烧起来,宗勋一方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铁定会张开血盘大口从文官集团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到时候,两方又得打的不可开交。

  到时候火越打越盛,一旦收不住手,大家伙都陷入这政治漩涡之中,杨士奇未必就见得可以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杨士奇雪藏起来,然后谁愿意露头打擂,那就让谁去吧。

  等打的差不多了,文官集团也疼了,地方也开始出现混乱的时候,朱允炆这个皇帝,一句为国家计,就可以把杨士奇在喊出来,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收拾残局。

  “杨士奇毕竟是江西党的领袖,他在这个位子上,宗勋们投鼠忌器,未必见得敢对江西党痛下杀手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讲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宗勋也怕把杨士奇惹急了,到时候一旦杨士奇向他们亮刀子,可就把他们捅的不轻,所以他们在清查地方税务翻烂账的时候,对于江西党很可能会高抬一手、得过且过,一旦如此,江西党的势力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而如浙党这般其他的党派就势必会元气大伤。

  到那个时候,这天下岂不就是江西党一家独大了?

  所以朕现在把杨士奇撸了,给宗勋们吃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敢大胆的开刀动手,借着这个机会,把江西党中的腐败官员一网打尽,可以狠狠的打击江西党的势力,让其元气大伤。

  而且,杨士奇现在不在任上,江西党的官员就算找到他府上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推辞。

  至于首辅的位置,朕是不会让郁新来坐的,但朕会让他暂行首辅之职,让中枢往地方的江西党一个个走投无路之下,忘记自己江西党的身份,改换门庭,重新寻求政治庇护,如此一来,江西党内部分崩离析,朝堂的政治格局就平衡了许多。”

  “高明啊陛下。”

  双喜乐么滋的送上一记马屁,就听朱允炆幽幽一声。

  “高明?朕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真正高明的,是朕那个从小没读过书的小舅子啊。”

  这小子,还想当主角。

  一个个争权夺利,就没有愿意把心思用在国事上的,一见到有政治红利的空白断档,就好比闻了腐肉的苍蝇,削着脑袋楞往上面凑,然后好生下一大堆烂子烂孙。

  全不是什么好玩意。

  第三百一十六章:第一批欧罗巴人(上)

  泉州港还是一如既往的繁盛,并不会因为一个区区的转运使落马而进入黄昏,恰恰相反的是,随着耿江这只坐地虎的倒台,没有了他的吃拿卡要,泉州港反而比之前更加的繁荣。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离了谁都照样转。

  而在众多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数艘海船中,一艘悬挂着大明国旗,却满载着一大堆从未见过的番邦之民的海船格外引人注目。

  泉州本地的官员已经堪称是见多识广了,久在泉州,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的人都见过,唯独今天这一船让他们大开眼界,听说这群人来自一个叫做‘欧罗巴’的地方,在天方还要往西的极西之地。

  负责接船的是顾语,早前走南京送来的圣谕已经讲得很明白,只等这些所谓的欧罗巴人一到,立刻送往南京,需要一并同去的,还有跟船的翻译官们。

  今天顾语没有舒适华美的苏绣锦服,而是选择了一身更英气的锦衣卫飞鱼服,腰上,还挎着一把绣春刀。

  眼下的泉州,谁都知道他是负责福建地区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这个身份了,所以也就懒得继续隐藏下去。

  在顾语的身后,除了一众泉州港的官吏们,便是数百名昂首挺胸、精神抖擞的锦衣卫小伙子,这个排场也使得那些想要看热闹的海商、纤夫啥的不敢靠近,只能隔着老远,垫脚观瞧。

  “这里就是中国?”

  船只靠岸,乌泱泱数百号欧罗巴人兴奋的走下海船,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上帝啊,中国的港口实在是太大了,跟中国的港口比起来,威尼斯引以为傲的贸易港更像是一个小渔村。”

  “看看这海面上的船只,恐怕地中海所有的战船、商船加在一起都没有这里多。”

  “那些是大明的商人吧,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威尼斯那群贪恋的中介商人倒卖的丝绸,那可都是奢侈品,能穿起这种衣服的,应该是大明的富商吧。”

  这群欧罗巴人还在惊叹于泉州港的波澜壮阔和那数之不尽的往来海船,几名船上的翻译已经跟顾语完成了交接,并且将后者介绍给了这群欧罗巴人。

  “这位是我大明的安定伯,你们可以理解为伯爵,除了贵族的身份之外,这位还是一名将军。”

  锦衣卫是军队体系,指挥佥事与地方卫所的指挥使平级,一声将军倒也当得起。

  “尊敬的伯爵阁下,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西方人的表达方式与中国是迥异的,自然当翻译将这群欧洲人的意思传达给顾语时,这位年轻的锦衣卫统领便因为这肉麻的见面问候而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欢迎你们来到大明,奉我大明皇帝陛下圣谕,你们将由我本人亲自带领卫队护送你们前往我们大明的首都。”

  “不不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洗浴和吃饭,而不是坐上马车、牛车之类的载具,继续承受不知道多远旅途带来的风沙和劳累去见你们的君王,即使你们中国的风景很不错,我们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观赏了。”

  一个欧罗巴人提出了抗议,而后他就看到眼前这位英俊的伯爵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自番邦来的一个蛮夷,竟然敢站在大明的土地上无视皇帝的谕令?

  什么时候吃饭和洗澡,比面圣还重要了?

  全大明几千万人,哪一个不是做梦都盼着能见皇帝一面,这个玩意倒好,竟然还惦记先吃饭。

  “你知道在大明,抗圣谕的罪过吗?”

  翻译虽然可以将顾语的话一字不差的翻译出来,但很显然他无法将顾语语气中的杀气一并还原,所以这个狂妄的男人并没有察觉到他接下来的命运。

  “我现在很饿,所以我需要吃饭,我并不是拒绝去见你们国家的君主,而是出于人道的文明,你们应该允许我填饱肚子和得到充足的休息。”

  他的话已经没时间说完了,因为顾语抽出了自己腰间的绣春刀。

  历经数十次锻造而成的精钢刀刃有多么锋利?

  只是一挥之间,这个还在叫嚷着人道文明的男人已经尸首分离,他的脑袋腾空飞起,伴随着如喷泉般的血雾。

  这个画面使得现场一阵骚动并引起大量的尖叫声,数百名欧罗巴人脸上带满了惊恐和愤怒。

  书上不是说东方的中国,是一个和善、文明的礼仪邦国吗?

  可是看看眼前这个场景,两句话不对付就直接拔刀砍人脑袋?

  如果这都算是文明,那跟这个国度比起来,阿拉伯那群奴隶主都算是圣母玛利亚了。

  “难道你们国家的法律允许你可以肆意的剥夺他人的生命吗?”

  顾语还刀入鞘,冷冷的扫视一圈:“当然不可能,但是在我们国家,皇帝陛下比你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都要大,无论是法律还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文明,都不可能也绝不允许高于我们的皇帝。

  皇帝的圣谕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搪塞和拖延,念在你们是初犯,我只杀一个,不然按照我们大明的律法,抗旨等同造反,是要诛三族满门的。”

  这群来自欧罗巴的难民再也不敢多嘴,老老实实哆嗦着挤在一起,并且开始相信他们在阿拉伯兴致勃勃的登上大明海船时,那个叫做郑和的‘男人’跟他们说过的话。

  “在我们的国家,皇帝是高于一切的,这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包括日月山川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私产,天下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内阁的首辅,也就是你们国家的总理,亦或者是普通的农民,都是皇帝陛下的孩子、仆人。”

  当时他们当然不可能去相信郑和说的话,开什么玩笑,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种拥有无限权力的人?

  “除了上帝神灵,人类不可能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他们向郑和提出了质疑,并且将欧罗巴的君主拿出来进行了举例。

  “即使是当年最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他们的君王从未曾拥有过绝对的权力。

  因为绝对的权力下,一旦君主的能力不足以领导这个国家,那么就会使国家走向衰弱和产生危机,即使如此,神圣罗马帝国也一度纷争不断,不得不在一段时间内通过多人选举的方式来推举出有能力领导国家的君主。”

  而后,提出这个例子的人就被那个叫做郑和的男人扔进了大海之中。

  “你们所谓提出来的畅所欲言、言论自由只可能出现在你们这些蛮夷偏僻之地,只要在我大明的海船上,就等同于在我大明的律法下,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为其承担责任。

  你们口中的上帝没有资格插手我大明的律法,更没有资格让你们可以随意的非议我们皇帝陛下。”

  当初的质疑到眼下,他们已经彻底相信了。

  这些将自己国家称之为大明的中国人,真的如此敬畏和拥护他们的皇帝。

  哪怕只是说错一句话,都随时可能被砍掉脑袋。

  “现在所有人听我命令,集结整队,跟着本将军去南京。”

  顾语冷喝一声:“你们会在路上获得干粮,等到晚上,我会给你们扎营的工具,明白了吗?”

  许是因为方才那血淋淋的惊吓,这群欧罗巴人都老老实实的应了下来,再也没有一个站出来叫嚷争取人权了。

  “真他娘一群属狗脸的玩意,呸。”

  转过身上马,顾语不屑的对身边的亲兵说道:“本来是想跟他们好好说的,看来还是得先来一个下马威,不杀个把人,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多金贵呢,还要先吃饭和洗浴。”

  亲兵跟着笑了两声。

  “别看他们长得丑,但是想得美啊。”

  “哈哈哈哈。”

  俩人开怀大笑起来,而身后一众听不懂汉语的欧罗巴人则都面面相觑,只当这位大明的伯爵是因为杀人才开心的大笑,心中更是冷的发紧。

  中国人太可怕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第一批欧罗巴人(下)

  大明政局的发展基本是在朱允炆的预想之内,随着李子容的落马、杨士奇的黜落,宗勋集团仿佛看到了向文官集团报复的大好机会。

  而新任的税部尚书没有如郁新所希望看到的那般,由他的浙党选材充任,因为在走流程的过程中,朱高炽这个吏部尚书将淮盐转运使钱旭推了出来,而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也没有表态反对。

  郁新恶心的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两人一个吏部尚书、一个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既负责摘帽子、也负责给帽子的人事官员全跟内阁或者准确来说跟他这个‘暂代内阁首辅’压根穿的不是同一条裤子。

  吏部和都察院都没有问题,内阁不可能押着这个提名不吭,他郁新也不敢这么做。

  内阁里毕竟还有解缙这么一个江西党呢。

  于是这个提名到了朱允炆的御前之后,连一分钟的耽搁都没有,批红之后的奏本便回转了文华殿。

  钱旭,这位淮盐转运使的上一份工作是户部北平清吏司的郎官!

  朱老四家的铁杆家臣。

  他接李子容的班,那就意味着吹响了总攻的集结号。

  不过眼下的朱允炆已经没有闲心去盯着外廷那堆糟烂事了,税部查账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工作,他现在忙着接待‘外宾’呢。

  自泉州而来的那一众欧罗巴人抵达南京了。

  南京皇宫给了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以绝对的震撼和冲击力,他们这辈子所能看到的最大的欧洲城堡、王宫,可能连三大殿任一一殿都比不上,更遑论整个占地足足超过一平方公里的明皇宫了。

  “这就是中国皇帝居住的地方?”

  几百号人鱼贯着由午门进入,跟在带路太监的身后,而后他们就震惊到无以言表的地步。

  因为中国的皇帝实在是太年轻了。

  在他们的想象中,能够掌控一个如此巨大的帝国,那么这个领导者应该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人,起码,也应该像他们欧洲的凯撒大帝那般,穿着盔甲,周身散发着充满侵略性的野性。

  而不是眼前这么一个细皮嫩肉,颔下留着打理整齐的短须的青年。

  如此一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觉得稚嫩的年轻人,是如何能够压得住他的帝国?

  奉天殿很大,大到足以容纳这两三百号人而丝毫不嫌拥挤,也因为这些人的进入而显得乱哄哄成了一片。

  他们哪里懂得东方的礼法,懂得什么叫寻找自己的位置站队列。

  虽然他们很安静,迫于周围环境的压迫,迫于身边不远处那些个熟悉的带刀锦衣卫的恫吓没有敢多说话,但因为站的乱,这便让坐在高位的朱允炆一眼俯瞰而下,自然觉得极不美观。

  朱允炆还没有开口,大殿内随他们一道而来的翻译官已经用各种语言示意他们跪下。

  “是双膝,不是单膝。”

  翻译向他们大声呵斥着:“不允许抬头,否则视为失礼,要砍头的。”

  东方人太野蛮了。

  一句砍头把这些人吓得够呛,都纷纷匍匐在地,然后像鸵鸟那般将脑袋深深藏在胸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跟身体分了家。

  就这么一群玩意里面,能有自己想要的人才吗?

  朱允炆的眉头皱紧,但他还是开口道:“你们中,哪些是商人、哪些从事过机械、火药之类的研发工作;又有哪些出过海,天南海北的都去过,朕刚才提及的,可以站起来了。”

  郑和一手教出来的翻译兵将朱允炆的话一字不落的翻译出来,而后便有一二十号人哆里哆嗦的从地上爬起来,但脑袋还继续紧贴胸口,不敢抬起。

  “剩下的,都说说自己做过什么。”

  一阵七嘴八舌的乱哄劲过去,但大致上都是一群东欧的农夫,少部分当过贵族的领地仆从军,还有零星几个搞过跟艺术沾边的工作,唔,帮贵妇画个全裸的素描。

  “将这些农夫、仆从军全部带走,送到龙江船厂发光发热去吧。”

  朱允炆这可没有善待外国人条例,如果不是郑和将他们从阿拉伯带回来,现在的他们还在做奴隶呢,左右既然都是当劳奴,大明可比阿拉伯的环境好多了。

  两三百号人,就因为朱允炆随口一道命令,能够继续留在这奉天殿里的,便只剩下不足三十人,起码看起来舒服多了。

  “你们这些剩下的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有商人、有匠人也有画家。”

  朱允炆这边说,御阶下的翻译就进行实时翻译,倒也不算麻烦。

  “朕把你们留下来,就是因为你们或多或少肚子里都有点知识储备,所以朕将会给你们一个非常好的、改变人生的机会,只要你们接下来的回答,能够让朕满意。”

  手搭在大案上,朱允炆提出了几个他眼下迫切想要知道的知识点。

  “将你们眼下所知道的,所有有关于哲学、神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全部抄录下来。

  商人将你们平生所有通商过的地方的见闻和特点写下来。

  而匠户,你们生产过哪些东西,如何生产的,全部写下来。

  至于画家,你们算是搞文艺的,平素里估计没少看教廷禁止的书籍,也都写下来,给朕好好的记下来,你们平生都看过哪些东西。”

  朱允炆没闲心跟这群玩意来一次友好会谈,亦或者聊聊人类命运共同体之类的废话。

  他现在就想知道欧罗巴的底蕴到了哪一步,算算时间,还有几十年文艺复兴就要在欧洲达到巅峰了,那么逆向推理,很多的基础知识和思想狂想,这个时候的欧洲应该已经种下了种子。

  就好比那一场席卷欧洲的黑死病,教廷将罪责诬陷到‘女巫’和犹太人的脑袋上,于是欧洲进行了大规模猎杀女巫和屠杀犹太人运动,但欧洲人又不是傻子,当他们发现即使杀掉这两种人之后,黑死病一样没有得到遏制的时候,他们就不再相信上帝了。

  思想的禁锢就这么巧合的被打破。

  神学让步,科学抬头。

  “把他们带出皇宫,找个大的宅子安顿下来,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让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完,而后编译出来拿给朕看。”

  看一眼便打发掉,这个过程中朱允炆甚至没有跟这群欧洲人有过一句直接对话,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他什么身份?

  朱允炆只想拿到自己想要拿到的东西,如果拿不到,这群玩意的利用价值等同为零。

  大明不养闲人。

  更不会养一群洋大爷。

  没有利用价值的蛮夷,唯一能够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便只剩下挖矿修路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十五世纪初的欧洲

  “大明如此强大,为什么还要咱们家乡的知识?”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好奇吧。”

  “抓紧写吧,完不成的话,这些大明人又要杀人了。”

  皇宫外的一处大宅院内,几十名‘幸存’的欧洲人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起来,只不过他们哪里用的惯毛笔,刚开始的草稿完全像鬼画符一般,连翻译都看不懂,不得已,几十名翻译只好亲自执笔,这群洋鬼子只需要口述即可。

  一摞摞记述下来的有关欧洲现行文学、社会和政治制度的记录译本被送进皇宫,朱允炆便开始投入到汇总和推理的工作之中。

  从这些堪称支零破碎的风闻见识中推理出此时欧洲全貌!

  这绝不是一项轻便的工程,即使是朱允炆一天几乎六七个时辰都扑在这项工作上,也足足熬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写了上百份备忘,才大概摸索出此时欧洲的部分内容。

  首先是政治格局上,随着十字军东征这项大规模西欧军事行动告终,教皇的权利开始下滑,而世俗的权利开始增强,阿维农之囚持续了近七十年,继而引发了天主教会大分裂。

  教皇,不在是欧洲最牛气的人物。

  在西欧,神圣罗马帝国已经呈日薄西山的状态,而拜占庭帝国更是奄奄一息,行将亡国,整个欧洲,再没有什么强大的,可以一家独大的帝国存在,整体呈均势水平。

  英法已经停战,签了长达二十年的停战协定,双方都在寻求喘口气的空隙。

  伊比利亚半岛的收复失地运动接近尾声,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在海上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海战,最终以西班牙的胜利而告终,五年前,西班牙人的皮靴踏上了加那利群岛,踏出了全球殖民的第一步。

  而在经济上,威尼斯的贸易港日趋繁盛,商人成了亚平宁北部地区最当红的群体,风头甚至隐隐有超过传统贵族的趋势,重商主义(即资本主义)开始抬头并兴盛。

  威尼斯共和国的商人做起了二道贩子,从阿拉伯购买了大量来自大明的丝绸、瓷器、胡椒、肉桂等物,随后以高价转售到西欧、中欧地区,攫取了大量的财富。

  靠着这些财富,大量的商业银行挂牌成立,保险制度和借贷制度建立并逐渐完善,相关法律陆续出台,商业活动趋于稳定和有序。

  文化上,亚平宁半岛中南部,文艺气氛浓厚,多个城市新兴的资产阶级开始进行反封建斗争,他们雇佣工人和农民反抗旧贵族体系,意识形态上打出自由和平等的旗帜,他们提出了解放思想的禁锢,号召更多的人从宗教神学的桎梏中走出来。

  而他们的武器,便是与基督教神学相对立的,富有生活气息的、世俗的古典文化。

  后者,更贴合生活,更能表达或者说更符合这群新兴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原来早已经开始了足足几十年!

  而在这各个方面中,有两个名字被反复的提及:

  威尼斯共和国和佛罗伦萨共和国。

  这不就是后世的意大利吗。

  亚平宁半岛,成了欧洲现代社会诞生的摇篮。

  资产主义的诞生远远早于尼德兰,后者只是将资产主义发扬光大罢了。

  朱允炆有些头疼的挤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欧洲就如此时的大明一般,已经开始全面挑战旧有体系,并且开放思想禁锢,资产主义萌芽并且开始孕育诞生,欧洲的商人甚至开始思考,如何投入更少的成本获取更大的生产力了。

  也就是,资本在支持和推动科技的进步!

  而眼下,大明国内竟然还有一群人评论朝廷步伐太大小心扯着淡这种可笑的话。

  说什么不让打地主、不让打传统的士子阶级之类的劝言,却没看到欧洲马上都要全面反封建了。

  居安思危、居安思危。

  这群人有一丁点忧患意识吗?

  总觉得欧洲现在不过是个弟弟,大明完全可以躺在床上继续安稳的享几十年的福。

  躺吧,等躺倒四肢退化、病入膏肓的时候,人家的大炮就架到家门口了!

  西班牙人已经踏出了西班牙帝国殖民全球的第一步,虽然他们最终会被约翰牛击败,但他们的经验却恰恰成就了约翰牛啊。

  一个制霸全球的日不落帝国,他的前辈已经开始为他趟路了。

  除了这些知识以外,朱允炆迫切想要得到有关数理化的相关基础知识也通过这些工匠和画家的嘴一一具现,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知识,但其中一名负责火器研发的工匠,恰恰就开始研究,准备攻克火绳枪技术了!

  跟大明一步一个脚印,出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不同,欧洲这个名叫罗兰——佩利埃(杜撰)的火器匠,为研发新式火器做了大量的文字和数据记录,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才恰恰是科技跃升的基础。

  而让朱允炆大吃一惊的,便是欧洲早在一千四百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蒸汽并且研究出了一个名叫汽转球的玩意。

  一个来自亚历山大里亚名叫希罗的数学家整出来这么一个玩意,只不过他一直拿来当玩物来看待。

  同时,这个叫做希罗的数学家甚至还发明了一个自动售货机,只需要投入一枚硬币,那么你就可以拿一个容器从这个机器的出口处接走水源。

  而希罗对于蒸汽的发现和运用、对于风能的运用和多种发明中所涉及到的力学、物理学、气体力学等数据都以手稿的方式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什么叫跨时代,这就是真正的跨时代。

  跨了整整一千多年!

  朱允炆看到这些风闻之后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庆幸!

  庆幸欧洲人拿这个希罗的研发当做无用的玩物,并没有沿着希罗留下的手稿继续深入研究下去。

  “写这份内容的工匠把他给朕叫来。”

  朱允炆低头看了一下署名,叫做金普森。

  “顺便还有那个叫做佩利埃的,把他俩都喊过来。”

  一个在亚历山大图书馆看过希罗的手稿,一个自己琢磨着研发火绳枪。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值钱。

  第三百一十九章:别让朕失望

  能够在这么三百来号人中找出两个眼下还能用到的人才,朱允炆的心情自然是不错的。

  因此,当跑腿的小宦官带着传召的圣谕离开之后,朱允炆还跟双喜闲聊了几句。

  “这些日子,这么一群人的安顿都是由御前司负责的,你也算没少去转悠,他们除了写这些资料之外,都在干些什么。”

  “都挺老实的,就是偶尔会出门变卖些小物件,买些生活上的用品。”

  老实就成,要是敢瞎跑,大明的刀可认不出你是哪国人。

  看朱允炆心情不错,双喜犹豫着说道:“不过陛下,奴婢发现这群欧罗人总是喜欢说一些废话,有蛊惑人心的嫌疑,要不要去警告一下?”

  不用双喜细说,朱允炆也知道后者指的哪一个方面。

  “你想说的是,这群欧罗巴人又在大肆宣传他们国家的文明和自由了是吧?”

  当初郑和回来的时候也拿这事跟朱允炆说过,包括押送这么一群人回京的顾语。

  “你信吗?”

  朱允炆不屑的一笑:“他们有个屁的言论自由,这群东西就喜欢标榜自由和文明,其实骨子里极其的野蛮,你可别被他们表面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在欧罗巴,对于一些乱说话的人,他们可都是直接把人绑在架子上活活烧死。”

  双喜顿时吓了一跳:“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到处宣传,这不是欺骗吗?”

  “你一向聪明,怎么这件事上那么傻。”

  朱允炆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双喜:“这就好比当初朕签订《昆明七国协定》的时候,朕当然要把咱们大明包装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啊,这样才能让这些国家心甘情愿的跟随咱们打仗,难不成朕告诉他们,等他们的利用价值用完,大明就会把他们通通亡国,而后将他们的百姓都抓走当奴隶?”

  人在国外,当然要宣传美化自己的祖国,哪有往自己祖国脸上抹黑说野蛮的,那不也就成变相的骂自己了。

  “说的是哦,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是这群欧罗巴人自己在说。”

  双喜挠挠头一笑:“奴婢听得多了,还以为是真的呢。”

  “你这话在这里跟朕说说就成,别往外传。”

  朱允炆嘱咐一句:“你这道听途说的一讲,就该有人蹦出来骂你崇洋媚外,是牧洋犬,是欧罗巴人的走狗了。”

  双喜顿时生气起来:“这些话都是欧罗巴人自说自讲的,又不是奴婢编造美化他们,哪个没脑子的东西能因为这就骂奴婢呢。”

  “诶你看,你这就不懂人性了吧。”

  朱允炆呵呵一笑:“有些人就喜欢给别人扣大帽子,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把被人驳斥成民族败类,然后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个人给烧死,这样才能显出他们更爱自己的祖国和民族。

  如果人性没有这些阴暗面,朕当年如何利用他们批孔倒儒呢?

  你看当年这一盆盆脏水和大帽子扣下去,孔家是不是臭了?旧儒学是不是也臭了?

  教出了徒弟饿死师父,现在天下人都学会了这一招,一想对付谁的时候,就断章取义、急不可耐的给别人扣屎盆子。”

  双喜连连点头:“奴婢受教了。”

  主仆两人又聊了一阵,那金普森和佩利埃两人便在一名小宦官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小国下民叩见大明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御前礼仪这些东西御前司早就教给了他们,也没必要多做赘述。

  “起来吧。”

  朱允炆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跟这两人耽搁,便开门见山的说道。

  “听说你们一个对于希罗的蒸汽颇有研究,另一个则对火器很有想法,朕呢是一个很开明的帝王,无论你们是我们大明人还是番邦小国来的,朕这边都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你们成为贵族的机会。”

  要说欧罗巴人眼下最殷切追求的,自然还是当贵族,即使是重商主义已经抬头,但终究还是比不过上千年传统封建贵族那种权势更让平民阶级着迷和向往。

  “谢皇帝陛下恩。”

  刚站起来没多久,两人又是兴奋的跪地上砰砰磕头。

  这会,两人可懒得再聊什么狗屁人权尊严了,要是有哪个同伴来阻止他们下跪,他们绝对能掏刀子往心窝上捅。

  “我们大明有专司研究的部门和作坊,朕会把你们安排进去,你们的任务呢就是用你们欧罗巴的思维方式来跟我们大明工匠进行共同研究,而后摸索出一个双方都能明白的理论体系来支持这项研究。”

  朱允炆定下了任务要求:“你们欧罗巴眼下的情况,朕这段时间也都从你们林林总总的片段中看出一二,比起我大明来可谓是极其落后,你们想要实现脑子里的想法,如果还在欧罗巴,可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实现,而朕的大明则不然。

  你们所需要的原始材料、资源,朕的大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手更是充沛,足以支持你们实现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朕把话放在这里,你们实现了梦想,朕不仅不会要你们的感恩,反而会厚赏你们。

  你们将会成为摆脱欧罗巴人的身份,成为我大明的子民,如此一来,你们将来就会有希望成为伯爵,甚至是侯爵,可以获得海量的财富。”

  两人顿时激动的白脸变红脸,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会咧着嘴傻笑,似乎这个任务很容易实现一般。

  “不过既然是任务,有奖励自然也会有惩罚。”

  朱允炆话锋一转,这语气可就冷了许多。

  “朕给你们五年的时间,也只给你们五年的时间。

  金普森,你不是在研究蒸汽吗,朕有一个专门研究蒸汽应用的工坊,眼下技术达到了瓶颈,你去了之后,五年之内如果不能实现利用蒸汽推动一辆马车的话,那就视为任务失败。

  佩利埃,你不用费心费力的研究火绳枪了,因为朕的大明眼下已经研究出来并开始投入生产,你的任务就是参与到研发的过程中,想想如何才能将传统的外置点火击发改良成机械式,通过内部机械的撞击实现自动点火击发,如果你做不到,也视为任务失败。”

  说到这,朱允炆顿了一顿,才淡然道。

  “如果完不成朕的任务,结果就不用朕多说了吧。”

  大明皇帝交代下来的工作如果完不成,在大明有一个词叫做辜恩。

  两人这段时间也算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帝国有一定了解,当下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辜恩,最轻也是死路一条,万一赶上皇帝心情不好,那死法可就堪称是超乎想象了。

  欧罗巴那种火烧跟中国的刑罚比起来,毫无艺术性。

  第三百二十章:大明商业银行构想(上)

  这群欧罗巴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除了金普森和佩利埃这两个进入到大明工部的科研部门以外,其他的人也都有了各自在大明的新生活。

  这群商人将会进入到商部和皇商总会,为完善大明商业活动的立法而发挥余热,并且为大明开辟海外贸易。

  毕竟眼下大明的海贸,最远也不过是做到阿拉伯而已。

  让一群外国人进入到大明眼下重中之重的商部和皇商总会,也是朱允炆打算完善大明的经济体系,深思熟虑后的决心之举。

  因为朱允炆不希望看到大明继续在原地打圈圈,如果大明想要向近现代逐步靠拢,那么就必须有更加先进的经济体系,而不是如眼下大明这般,全然由地方政府做主导。

  一省主官鼓励经商,当地就一窝蜂的去干,代表省份如山西和福建、广东。

  一省主官厌恶经商,当地就门可罗雀,十里静街,代表省份山东。

  而想要全面完善国家的经济体系,中央除了给政策扶持和导向以外,携带中央意志,暂时性全面主导地方经济的国有银行就势必要诞生。

  而在这一点,需要这么一群外国商人来与大明的商部主官们一道群策群力。

  搭建一个具有大明特色,符合大明国情的银行体系出来。

  朱允炆给商部批的手谕就是‘不能全部抄功课,既要学习欧罗巴银行业的相关经验,也要坚持以符合我大明国情为本。’

  把大明变成资本社会,然后依靠发达的造船业和强大的海船无限制对外扩张搞殖民的想法,朱允炆不是没有过,关键是他眼下缺少对外移民最需要的基础:民!

  移民移民,没有民移什么玩意去。

  迁民实河北、辽东,大明疆域之广袤,消化眼下不足七千万的全国人口堪称绰绰有余。

  就这么多人,地都种不过来、衣服也织不过来呢。

  说通俗点,就是社会的生产力水平没有达到一个人可以干三个人的活,不存在劳动力闲置的情况。

  大量大明南方的百姓在朝廷的号召下已经背井离乡到了北方,获得了大约为在南方故乡几倍的田亩数,加上三十税一的超低薄税,衣食无忧基本已经实现,这种情况下,乡土情结浓厚的大明百姓,有多少愿意去未知的海外呢。

  殖民暂时搞不动,那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全面放开资本牢笼,朝廷必须拥有全面主导社会经济体系和走向的权力,一如朱允炆当初那不近人情的一刀斩政策。

  对外殖民,资本剥削的都是那些不受大明法律保护的蛮夷,而不对外殖民,资本的贪婪性为了掠夺更多的财富资源,鬼点子就该用到自己同胞的身上了。

  这种情况是朱允炆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尊敬的皇帝陛下,眼下的大明并不存在信贷业和保险制度,而没有这两块业务的蓬勃发展,就无法诞生更成熟的银行业。”

  一名名叫格里安奇的商人主动找到了朱允炆这个皇帝,向后者阐述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建议,应该先在各地成立信贷部门,鼓励和支持商人们从国家的手里借取钱财来进行商业活动的扩张。

  而有信贷就势必需要有相对的储蓄,想发展银行业,先把这基础的两点做好,银行的主要功能在于信用的创造与转移。至于信贷的创造采取何种形式,比方说以储户流通账户的形式还是以票据的形式发放信贷,则并不重要。因为信贷创造的事实原比信贷本身的形式更加重要。”

  这番话说的朱允炆不住点头,银行最基础的业务确实是吸纳存款和发放贷款。

  “搞储蓄和信贷,就势必需要用到书面协议,如何防伪和保证公正性呢?”

  银行一定也必须是朝廷出面成立的,只要背靠着国家的支持,银行永远不可能在双方关系中属于弱势群体,那么,一旦地方的银行主官耍心眼,吃亏的,只会是存款的百姓和贷款的商人。

  这位欧洲的商人将欧洲眼下使用的方式说了出来,但却并不为朱允炆所采纳。

  因为欧洲的商业合同,采用的方式无非就是公证人制度加上书面协议罢了。

  眼下威尼斯的商业银行多是私人银行,本身并不具备以权谋私的资格,但大明的银行可是中央直属,属于官方背景,是有本事办坏事的。

  “可以考虑加上保险制度一起实行。”

  这个提议让朱允炆眼睛一亮。

  比如大明前期在各省的省城建立一家银行,而同时由当地的布政使司衙门、皇商分会、锦衣卫所共同出资成立一家负责提供存贷的保险商会。

  存款的时候,储户可以为自己这笔储蓄购买一份保险,按储蓄金的比例缴纳保险金,如果这笔储蓄被银行侵吞了,那么则由保险商会全额承担这笔储蓄金的赔付。

  而贷款的时候,银行要为自己这笔贷款购买一份风险保险,一旦贷款收不回来,则由保险商会出面没收商人的质押物及追讨欠款。

  如果连保险商会都追不回来的话,银行可以将没收的质押物转交给保险商会,而保险商会全额承担这笔贷款的款项。

  只要保险商会不愿意自掏腰包,那么每一笔储蓄和信贷活动,他们都要派人查验合同的真伪性,甚至是每隔一段时间派专人去银行审察每一份合同。

  虽然这未必能保证每一笔储蓄或者信贷都能做到百分百的公正和无风险性,但已经避免掉了绝大多数可能存在的风险。

  “眼下大明的商人赚的都是辛苦钱,也就是依靠走南闯北调查市场,了解需求,而后倒卖货物赚取差价,这种方式的经商,是当年威尼斯商人最喜欢做的事情。”

  格里安奇介绍道:“这种方式被称为小规模商业主义或者说小规模商业行为,而如今,卑微的在下到大明之前,亚平宁半岛的商人,特别是内陆城市锡耶纳和佛罗伦萨的商人,不再来回奔波于集市。他们开始坐在账房管理事务并通过合伙人或代理人的形式获得永久的国外代理。

  他们的财富更多不再体现在手中拥有多少金币、银币,而是握有多少家银行的有价票券及信贷合同,他们利用这些纸张吞并整合更多的小商贩,让小商贩们跑腿奔波倒卖货物,而他们则跟着银行家们一道开着舞会,顺便与那些美丽的小姐跳舞上床,轻轻松松便赚取了大量的财富。

  同时,依靠这种商业活动的方式,在亚平宁的经济体系中,短期的商业合作关系开始逐渐被长期商业合作关系所取代,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拥有上帝的智慧和眼光,一定可以看出来,只有这种模式才能建立起更加坚固稳定的经济体。”

  在大明缺乏银行家的眼下,这个叫做格里安奇来自普罗旺斯的精明商人,确实是起到了及时雨宋江的作用。

  朱允炆生出了爱才之心。

  “你的想法朕很欣赏,你先退下吧,朕思考之后会给你一个答复。”

  挥退了格里安奇之后,朱允炆坐在椅子中陷入了沉思,而后说道。

  “召商部尚书郭资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大明商业银行构想(下)

  接到朱允炆召见的时候,郭资正忙得焦头烂额,虽然他早前久在户部打滚,这两年又接了商部尚书的位子,但对于朱允炆开办银行的指示,他仍然是觉得棘手不已。

  向民间吸纳存款和发放贷款?

  后者还可以理解,毕竟前几年国家财政吃紧的时候,户部没少从皇商总会那里周转银钱,一借一贷,支付息钱便是。

  但面向民间吸纳存款,这事能成?

  老百姓能愿意把兜里的钱放进除自己腰包外的任何地方吗。

  民间百姓对于管理钱财的习性郭资少年时家境不好那是深有体会,哪怕结余下几十个铜板,父母都恨不得在墙上掏出个窟窿来存放,而后一天起码翻来覆去的查看三遍。

  更别说那些喜欢把银子埋进土里的地主了。

  这种隐忧和质疑,郭资当着朱允炆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银行是必须要成立的,没有银行,就不可能存在繁荣的商业行为。”

  朱允炆坚定语气:“银行成立的前期,困难一定会有,质疑也一定会有,这些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朕唯一担心的,便是如何规范我大明的货币体系。”

  宝钞因为仿造容易早早就被朱允炆停印,毕竟这东西创造过短短十年贬值数倍的尴尬成绩,老百姓也敢就不认,再不停下来,那些印假钞的就把老百姓的血给吸干了。

  而使用现银和铜板,这又牵涉到称量、成分的问题,因为民间有很多的碎银角,有的很掺杂许多其他的金属成分,不是足银,价值上无法与等重的纯银相媲美,购买力上一般都是在商业行为中,由买卖双方自行协定。

  搞银行,就要统一货币。

  而一旦统一货币,那么铸币权就将直接与国家的经济命脉挂钩。

  铸币权天生就属于中央,但是架不住民间有奇人异事窃取啊。

  “陛下,要么我们也学习欧罗巴搞金银币种?”

  金币、银币加上大明的铜板,倒也勉强算是构建出货币体系。

  “你觉得欧罗巴那种货币体系就没有一丁点风险,是完美的了吗?”

  一听这话朱允炆就气不打一处来:“朕告诉你,就朕从这群欧罗巴商人那里知道的,眼下欧罗巴市场上最起码流通着上百种硬币!

  他们搞的那什么贵族封建,导致中央无法保持铸币权的垄断,许多的地方贵族为了牟取私利,不停的降低货币的成色,结果导致货币系统出现严重的信誉危机,贸易受挫。

  眼下亚平宁半岛的商人,在面对西欧的商人,甚至要求实物信贷,要土地上那一片片的农作物。”

  制造币种也不是绝对的安全,因为老百姓很难知道表面那一层镀银包裹下的内在到底是什么玩意。

  而且币种制度最大的威胁就是铸币权的分散,民间商人只要手里有现银,随时都可以偷偷摸摸的开炉造币。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被仿造的风险,这种货币体系又有什么改变呢。

  都是中央有多少储备银就发行多少货币,搞银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还是为了让国家可以将一两银子当二两甚至是三两来花吗。

  总不能中央带头来造假冒伪劣的硬币。

  “那么多年,防伪的技术难道就没有一丁点进步不成?”

  一提起这事朱允炆就有些火气升腾,虽然他当年下令停发的大明宝钞,但是对于印钞票的事他一直没想过作罢,只是一直在等待罢了。

  等待着能够最大限度提高伪造难度的防伪技术诞生。

  郭资被训斥的唯唯诺诺,只好硬着头皮辩解了一句:“回陛下的话,防伪的工作前些年户部一直在委托工部做,倒还是有一些眉目进展的。”

  这群官僚,除了会踢一脚好皮球,别的一点本身都没有。

  “欧罗巴商人眼下主要使用的是金币,因为金子的特质和成色易于鉴定和发现端倪,加之金子的价值更高,可以满足那些商人进行大规模商业买卖活动的需求。”

  朱允炆沉吟了片刻,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眼下我大明的商业买卖活动,动辄也是数万两、甚至是数十万两,但咱们的金子储备数不高,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依靠南洋的现银来支撑,发行金币不现实,那就造银元宝吧。”

  纯银的质量跟掺杂其他金属是有显著差别的。

  “不要造那些一两重的小物件,要造就造五两以上的官锭,这样想要仿造,一旦掺假,真假两锭银子放上秤之后立马就见差异。

  顺便让工部在督造的时候,在元宝肚子上盖上印戳,民间想要仿造的话,给他们加点工作量。”

  “官锭由五两起始,那民间的小规模买卖行为便只能通过铜板交易了。”

  对于郭资这个担忧,朱允炆反问了一句:“可有私铸铜板者?”

  “自是没有。”

  成本都快跟购买力持平了,哪有人会傻到私铸铜板啊。

  “那就印铜票。”

  朱允炆提出了一个相对应的点子:“按照大明宝钞的方式印发铜票,面额由五十文、一百文、五百文来组成,其中五百文的铜票周边可以勾勒一层银边,将成本增加。

  民间没有印刷机,他们想要仿造需要一点点的研究,一张张的仿制,成本本身就是咱们中枢自己印刷的数倍,咱们将一张五百文的铜票成本控制在八十到一百文区间,民间就算仿造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搞官锭银和印发铜票,算是朱允炆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解决货币体系的办法。

  “你们商部也别整天多懒,工部的技术终究是民间比不上的,印钞票无非就是纸张和花纹的工艺,让工部抓紧时间攻克这两项技术难关,在印刷机上多研究研究,雕出一些更细致繁琐的图案,保证过印刷之后的钞纸仍然清晰明目,而纸张的质量可以通过将多张纸滚压为一张的方式增强。

  搞定这两点,基本上可以杜绝民间九成九的伪造风险。”

  不能大规模印钞票,那这个银行就一天都开不利落。

  大额存贷,总不能押着几十辆银车满大街跑吧。

  “先这般,等铜票印发出来朕看一下质量,只要能够通过,各省就先在省城把银行开起来,同时面向民间将那些碎银角拿铜票兑换掉,回炉熔造官锭。”

  朱允炆还刻意强调了一句:“火耗归公,不要加大百姓的负担。”

  碎银角拿铜票抵兑,本身的价值就不对等,毕竟五百文的铜票成本也就几十文钱,多余的空头,都想当于被朝廷赚到腰包当中。

  火耗这点损失,朱允炆自然是不愿意让百姓来承担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无力掌控朝局的郁敦本

  自然界有一种现象叫做“鲶鱼效应”,意指一个新兴的物种进入一个已经稳定的环境之后,会导致该环境下的原物种产生危机感并因此刺激而寻求进步。

  而这种效应被发现后,被人为的拿过来将被动改为主动。

  后世常见于企业之中。

  而现在,朱允炆将这么一批欧罗巴人扔进大明的现有体系之后,也恰到好处的起到了类似的作用。

  工部虞衡司的匠户是没有这种危机感,他们是搞科技的,来了两个欧罗巴人带来一些新颖的看待科研生产的不同角度,双方正好互补。

  但商部上下可就如坐针毡了。

  皇帝交代了要搞银行业和完善商业社会体系,但他们商部,哪怕算上前身没有分离时期的户部,上上下下搞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是循序渐进。

  说好听点叫做稳步提升,难听点就是成绩寥寥。

  现在可好,那个叫做格里尼奇的欧罗人一到,也不知道他都给皇帝灌了什么迷糊汤,皇帝大有一副全权委托态势来让格里尼奇担任即将成立的中央银行主官的态度。

  这怎么行!

  大明的官说什么也不能让蛮夷来坐啊。

  商部尚书郭资为此还专门找到顶头上司,‘代内阁首辅’郁新汇报过这事,但后者显然没有这个心情来教他怎么做事。

  “忠心王命,尽心职守。”

  八个字的批示等同于没说,因为郁新现在压根就没工夫来搭理一个商部,郁新现在正焦头烂额的应对税部的查账呢。

  皇帝对他的任命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什么叫做暂代?

  内阁首辅这个金字招牌前面如果挂上暂代两个字,那这个招牌可就不值钱了。

  加上钱旭上任后向各省转运使司、税课司派遣专员胥吏清查税务的行为,都让郁新闻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自税部下往地方的专员不跑别处,直奔各省税课司就开始翻税单,这税单上面是查不出上面端倪和漏洞的,但恰恰就是因为账面做的太漂亮,反而让人不信了。

  这些专员也是精明,税课司的账查不出来,他们就跑各省民间组织的商业总会查,这一查,那发现的问题可就委实不少了。

  商人的账面可是把大大小小的收支都记下来的,拿出来跟税课司的税单两相对比,亏空和对不上的地方可就发现了不少。

  而后,便是自下而上的问责追查。

  直捣黄龙,一下戳进了文官集团的心窝里。

  受贿的、枉法的、贪污的,林林总总,等汇总的数量报进内阁的时候,郁新差点没有当场脑溢血。

  各省加在一起足足三百多人!

  郁新捏着奏本的指节掐的发白,脑门上开始呼呼的冒汗,他这一下就明悟过来,怪不得皇帝要把杨士奇给撤职了。

  因为他家的门槛差点被那些群龙无首的江西党给踏破!

  “查官、查商,查到最后各省好不容易繁荣起来的商业体系又会被打回洪武朝,今年的税收一定会受到冲击啊。”

  商部的侍郎官找到郁新,说了一句让后者啼笑皆非的话:“郁阁老,地方虽然贪腐,但恰恰是贪腐才造就了今日的商业繁荣,你看地方那些官受了贿赂之后是不是都跑去消费了,这一消费,不就刺激了商业收入吗。

  所以贪腐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嘛,起码这钱转来转去,不还是转进了国库的口袋里。”

  郁新都恨不得把这玩意当场掐死!

  贪腐刺激经济繁荣这种话,竟然能从一个三品的侍郎嘴里面说出来,后者的政治觉悟和思想水平得有多么的低劣!

  除了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托辞之外,一个广东的税课司主官所作所为更是让郁新目瞪口呆。

  这名税课司主官在履职以来,前后三年受贿高达一十七万两,当其被刑部的刑吏抓紧南京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虽然受了贿,但我一件事都没替那些商人办,自然不存在枉法的行为,说明我守住了我作为大明命官的道德底线。”

  只收钱不办事,吃亏的是商人又不是老百姓和行业。

  这样一来,受贿就不能算是杀头的罪过吧。

  郁新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似这般的歪理邪说还有很多,这群受贿的官僚们拼了命的为自己辩解开脱,企图逃避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可怕惩罚。

  事到临头的时候,他们才会后悔。

  “贪污受贿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现在不仅脑袋要掉,这些钱也是一文都留不下。”

  坐到这个首辅的位置上,郁新才切身感受到前几年杨士奇和第一任暴昭的压力,百官之首这个位置,绝不仅仅只是处理国事,如何打造一个良善守序的官场风气,才是真正难以做好的功课。

  “如实上报吧。”

  拿着这一摞写满了名字和罪状的奏本,郁新心头沉重的走进谨身殿,找朱允炆进行了汇报。

  “律法就在脑袋上悬着,这种事不用跟朕汇报了。”

  朱允炆连看都没有看这些奏本上到底牵扯了多少的官员,而是直接又推回给了郁新,向后者交代道:“这些官员整天把忠君报国挂在嘴上,说什么鞠躬尽瘁于国事,现在看来,他们鞠躬尽瘁是为了装腰包啊。”

  文官集团的腐败和不争气,让郁新满头大汗,面对朱允炆的诘责,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进行辩解的地方。

  查实的东西,铁板钉钉,郁新不心疼这几百颗脑袋,他在担心接下来的事。

  这些官员没有进刑部大牢,而是进了锦衣卫的诏狱!

  这势头,是要掘地三尺的继续挖下去啊。

  哪个官员没有亲朋故友、同党同窗?

  这样下去,势必会让文官集团元气大伤,然后,又会给‘那些’人以机会。

  郁新所谓的‘那些’便是这几年势头鼎盛的新儒党和正在茁壮成长的宗勋二代、三代子弟!

  新儒党发展党羽的路线是从基层寒门挖掘,甚至只要是识字的,不管对象是商人的孩子还是工匠的孩子,新儒党是一个都不放过,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

  而以传统科举、走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种传统路线,认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旧儒党,本身的根基那毕竟是几千年下来的,一直对新儒党都是呈碾压姿态,现在倒好,自己屁股不干净,又输一局。

  至于宗勋集团。

  郁新陡然便完全明悟过来,这是赤裸裸的报复啊。

  那么朱允炆这个皇帝,在这次大案中扮演的身份,到底是为宗勋站台撑腰,还是本身就有打算着手清理这天下的官员呢?

  “古时候关云长刮骨疗伤,因为毒入骨髓,刮骨虽痛然能活命。”

  朱允炆的脸上毫无表情,语气淡然的说道:“现在我大明虽未到毒入骨髓的地步,但贪腐这种毒,你不在他毒发之前清理掉,他就会一传十、十传百。

  清廉的官员看到身边腐败的官员没有得到惩处,享受着贪腐来的金钱所带来的物质享受,那么他们的官心也会受到蛊惑和动摇。

  如此一来,贪腐的官员越来越多,他们就会为了活命,抱成团躲避律法、监察和惩罚,对抗中央的政策,到那个时候,就国之不国了。”

  郁新唯唯诺诺的应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躬身告辞。

  步伐显得极其沉重。

  等郁新离开之后,朱允炆才黯然一叹。

  郁新的能力更多还是体现在抓国家财政和发展规划上,对于官场上的生态建设,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他兴致勃勃的想要搞掉杨士奇,但自己又没有这个能力坐稳屁股下的位置。

  眼下这糜烂一片的烂摊子,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找朱允炆这个皇帝来探口风,试探这次清查的力度,而不是想想如何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梳理政局。

  就算这些都不提,你身为堂堂内阁首辅,哪怕是个暂代,也要有点血性,对宗勋集团进行反击,不能光想着怎么少挨打啊。

  “这段时间,朝中不少江西籍的官员都找过杨士奇,但都被拒之门外。”

  双喜向朱允炆奏报着西厂探查来的情报:“随后这些人里面,或多或少都拜访过郁新。”

  “这杨士奇倒是聪明。”

  朱允炆呵呵一笑,拒之门外,撒手不管。

  如此一来,杨士奇在江西籍官员心中的威望势必会受到挫折,将来就算起复,这些官员也就未必会继续拿杨士奇当领袖了。

  江西党的分崩离析已经近在眼前。

  “把顾语给朕召来。”

  朱允炆点了自己小舅子的名字,他得好好跟这位安定伯聊聊天。

  第三百二十三章:外戚唯一的出头机会

  大明此番因税务问题而掀起的全面肃贪大案,溯源根本就在顾语的身上。

  本身只是一件小事,砍了泉州海运司转运使耿江的脑袋,这件事就会尘埃落定,但顾语却偏偏要把这个贪腐的盖子给掀开,把一件小案生生推波助澜的搞成大案。

  如此一来,顾语这个安定伯,可就成了全天下文官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将自己摆到了笔杆子的对立面。

  自古,得罪笔杆子的外戚,没有一个能混到好名声、好下场。

  毕竟外戚没有根基,他们的权势地位来自于家中那个嫁给皇帝的女人,等到皇帝宾天,这群外戚就会瞬间从云端掉入尘埃之中。

  继任的皇帝,谁还会为了他们而去得罪治理天下的文官集团呢。

  更重要的,便是外戚的崛起是没有根基的。

  就比如说顾语,他的起步就直接是安定伯和锦衣卫百户,而后不到两年便空降福建任锦衣卫指挥佥事,负责一省的锦衣卫机构,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没有同学、同门、同党这些纽带下的利益共存体,比起文官集团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来说,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

  就算死了,也随时可以安排一个人顶上这个位置。

  永远不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顾忌。

  这些弊病,顾语如果不知道的话,他当初就不会在进入南京之后闭门苦读,只为了能在面圣的时候一鸣惊人了。

  这是一个脑子里很有想法和野心的主。

  朱允炆得敲打一下他了。

  “来了就坐吧,咱们一家人就不用如此多礼了。”

  朱允炆冲顾语摆摆手,后者也没有矫情,谢过恩便寻了一个离朱允炆相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这几年在福建锻炼,倒是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朱允炆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觉得一丝怪异,因为他跟顾语的岁数相仿,但偏生口吻上像要比顾语大上一辈。

  “仰赖陛下的照拂,臣这些年过的很好。”

  顾语接着话茬问安,顺道提了一嘴自己的姐姐和外甥。

  “娘俩都挺好的,文圻算算也六岁了,朕打算明年让他也湖畔学堂上课。”

  朱允炆也仿佛聊家常一般的轻松:“你离京的时候,文圻走路都不利索,现在都能跟他大哥一道跑西苑骑小马了,难得你回来,晚上就留下来吃个家宴,看看你这大外甥。”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朱允炆才似有意无意般说了一句:“这次回京就别回福建了,你立了功,朕打算提拔你做锦衣卫的指挥使。”

  由一省指挥佥事直接做一把手,这种擢升的速度,算得上是坐火箭了。

  顾语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喜色,而是谦虚了几句谦让道:“臣何德何能,都是早些年留京的时候,陛下和姐姐教诲的好,臣忠心王事,心里时刻记着陛下的圣眷,不敢辜恩罢了。”

  “有功怎么能不赏呢。”

  朱允炆笑了起来:“你这次事办的漂亮,让朕可以借此打破铁板一块的江西党,平稳了朝局,这些日子,宗勋和新儒党没少在朕耳边说你的好话,为你请功呢。”

  文官集团摔了一个大跟头,占便宜的是谁,还不是宗勋和新儒党。

  有舍有得,顾语得罪了一批,却交好了两批。

  顾语额头有些冒汗,他小心翼翼的偷瞄了朱允炆的一眼,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可能从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中窥探到自己这个姐夫的真实想法。

  即使他在锦衣卫锻炼了这么多年,他发现自己在朱允炆的面前,仍然像是一个扒光了衣服一般,毫无任何的秘密可言。

  皇帝一定看出了他的把戏。

  “臣……臣……”

  顾语有些紧张起来,支吾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朱允炆的话茬,只能眼巴巴看着朱允炆继续说下去。

  “朕听说,你这次回京,皇商总会和五军都督府那些人都忙着给你介绍亲事呢。

  虽说几年前朕和静儿给你安排了一门,但毕竟那姑娘家境贫寒了一些,大丈夫有本事,三妻四妾很正常,如果遇到有合适的,门当户对的,再娶几个也不错。”

  朱允炆的眼神很深邃:“多娶几个媳妇,这样子嗣也能绵延些,倒时候你就可以多来找朕请教,朕这几年又添了几个孩子,算起来在带孩子这个方面,也算有些经验了。”

  虽然媳妇只有五个,但孩子不知不觉间也有七八个了,说起这带孩子的经验来,朱允炆也是有一些话语权的。

  有些艰涩的咽了两口唾沫,顾语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告起罪来。

  “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做什么?”

  看到顾语这幅作态,朱允炆反而装起了糊涂:“好端端的,要是让你姐姐看到,还以为你犯什么错了呢,该责怪朕赏罚不分了。”

  虽然朱允炆一直在温言细语的讲话,也示意自己起身免礼,但顾语还是不敢动弹,遍体生寒。

  他就知道,在皇帝的面前,他所有的小心思和计划都是藏无可藏。

  泉州海运司耿江的案子,在外人的眼里来看,都是朱允炆这个皇帝或者是宗勋拿来借势对文官集团的一次发难,而顾语只是其中一枚冲锋的小卒子,但作为这次一手促成该案的顾语自己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顾语知道朱允炆一直忧心于朝局中江西党势大的现状,一直想要找个机会来拆分江西党,平衡大明朝廷中的地域势力,所以他在朱允炆没有授意的前提下便主动做了这件事,来以此获取朱允炆的青睐,让皇帝知道他顾语多么聪明和有眼色,这是其一。

  这件事一旦闹起来,绝不会轻易收场,宗勋集团和新儒党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天大的政治机会,双方都想借势来重击旧儒官僚集团,从而在之后的人事任命上攫取空白下来的政治红利,那么等将来占到便宜之后,宗勋和新儒都会承他顾语的情,这是其二。

  而且这一点上,宗勋和新儒已经开始对他顾语进行了回报,找皇帝说他好话就是实锤的例子。

  对于自己的姐夫,大明的建文皇帝,顾语是有所了解的,这是一个迥异于历朝历代君王的,有些离经叛道的皇帝。

  将来大明这天下,早晚都是新儒占据主导地位,谁让新儒的纲领更贴合朱允炆这个皇帝的主体思想呢。

  虽然谁也不认为朱允炆这个皇帝能活成一个人瑞,但既不纵欲也没有受过战创的建文皇帝,总还是有那么几十年的江山可坐。

  只要皇帝在一天,这天下总会按照他朱允炆的思想进行一番天翻地覆的巨大改造。

  到那个时候,作为跟新儒相近的顾语,自然会成为盟友关系。

  内廷有宗勋的支持,外廷有新儒的支持。

  太子的位置,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朱文圻呢?

  顾语这个舅舅,就是在为他的外甥打江山!

  他知道,作为一个外戚,眼下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是没有根基的浮萍弱草,顾语不愿意将顾家一大家子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他姐姐: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已经得罪了文官集团,万一,万一他的姐姐有一天香消玉殒或者被打进冷宫,顾家顷刻间就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

  外戚想要出头,唯一的路就是扶持自家的孩子当太子!

  立了储,一世富贵才能变成与国同休。

  他以为他很聪明,但没想到,朱允炆全都看在眼里。

  “家里的事就是家事,家事怎么还能说谁有罪呢。”

  朱允炆看着匍匐发抖的顾语,意味深长的说道:“但如果分不清什么是家事,什么是公事,那就有罪了。”

  “是,臣一定谨记陛下的教诲,铭刻骨内断不敢忘。”

  “不说这些,马上就到饭点了,留下来吃顿饭,跟朕还有你姐姐好好聊聊这几年在福建的见闻,朕打算等商部把银行的架子搭起来之后就南巡,到时候,你这个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就跟朕一道吧。”

  皇帝没跟自己开玩笑,真打算让自己做锦衣卫指挥使?

  顾语这个时候反而迷糊起来,皇帝既然看穿了他心里那些想法,为什么还要提拔他呢?

  要知道,皇后的家里外戚势力等同为零,正牌的国舅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废物,国丈更是早些年就病逝了,把他这个贵妃娘家的外戚提那么显赫,不是在给朱文奎添堵吗?

  还是说,皇帝其实并不喜欢大皇子,但也不喜欢外人惦记立储的事?

  圣心难测。

  第三百二十四章:棘手

  西长安街是大明的权贵街,这里一字排开住着在京的亲王和国公,朱允炆登基之后,又在这里加建了几座府邸供内阁辅臣居住,而临近西长安门位置的首家,被朱允炆批给了时任内阁首辅的暴昭。

  后来暴昭致仕,这座府邸空了出来,杨士奇就搬了进去。

  因此,这座占地将近五亩的宅院又被戏称为‘首辅大院。’

  这个院子平素里是除了皇宫之余,南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用门庭若市都无法形容,杨士奇当政期间,这个地方是实打实的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即使在杨士奇受到牵连坐责撤职的这段日子,这个首辅大院也依然让人向往。

  能混官场的没有傻子,被撤职的杨士奇并没有被责令返回江西老家,这座首辅的官邸也一样没有被收回,后继的郁新至今脑袋上还顶着暂代的虚称,所有人便知道,许是皇帝打算考量一下郁新的能力,又或许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弃用杨士奇。

  有了这方面的可能性之后,在京的江西籍平素里还是没少往这地跑,虽然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

  “我家老爷闭门思过期间,恕不见客。”

  门房打着哈欠守在府们外冲盹,而后看到一块令牌后瞬间精神起来。

  “大学士解。”

  门房道了声稍待,急忙忙回转府里通报,没多久便跑回来恭恭敬敬的将解缙请进了府中,引领着后者直奔后院花园。

  这会功夫,杨士奇正忙着刨地种菜呢,他的儿子杨稷在一旁帮着下手。

  “阁老好生雅兴啊。”

  这一声阁老叫的杨士奇连连摆手:“这里除了你可没有第二个阁老,不要乱喊,让外人听到又该嚼舌根子了。”

  “呵呵。”

  两人相视而笑,而后解缙便跟在杨士奇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往书房处而走,那番姿态,仍然是极其谦逊。

  “临近中秋,陛下给内阁放了假,今天不该我当值,便想着来给阁老您送点月饼。”

  “大绅有心了。”

  书房内,杨士奇给解缙倒上茶水,道了声谢。

  “这长安街上没有闲人,大绅今日来杨某府上总会被人看到,影响很不好啊。”

  “能有什么不好的,还怕贼惦记不成。”

  解缙这话说的杨士奇眉头一皱,他觉得解缙的状态似乎有些飘?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解缙这人动辄就这么轻浮于事,早晚要吃大亏啊。

  “听你这意思,郁敦本稳不住了?”

  见杨士奇一语中的,解缙顿时嘿嘿笑了起来:“阁老慧眼如炬,佩服。”

  “你太小看他,又或者说太高看这次肃贪了。”

  杨士奇不屑一笑,向解缙说道:“你所看到的朝局不稳,那都是一群杞人忧天的京官在杯弓蛇影罢了,地方税课司杀一批税官能动摇这个江山吗?

  就算杀得是布政使、知府、县令这种真正切实民生的主官,地方也乱不起来,因为老百姓该干啥干啥,他们不乱,国家就乱不了,左右无非换一批干部,空怠一段时间的政事罢了。

  南京眼下乱糟糟的,不是这次肃贪掉了多少脑袋,而是因为税课司牵扯到税收,而税收又牵扯到五年计划的核心,再过两年就到了一五的收官年,南京这群官僚担心完不成指标要黜落所以才奔走串联,希望劝皇上收收手,转移一下中央的重心罢了。”

  解缙听得连连点头,但还是嘿嘿一笑说道:“这大局解某看不透,有杨阁老在就成,总之要不了多久,阁老您就要复起了。”

  这话说得杨士奇迷糊起来,按照他的猜想,朱允炆起码要等到郁新带领文官集团跟宗勋掐起来,打到一地鸡毛的时候才会起复他,这个时间最快也要一两年,可是听解缙的意思,似乎这事又迫在眉睫了?

  “明年,郁敦本的岁数就到红线了。”

  解缙一句话让杨士奇顿时站了起来。

  千算万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才想起,郁新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转过年就到了七十岁自动卸任的致仕红线。

  不仅杨士奇没想到,连朱允炆也把这茬给忘了。

  要不是朱高炽拿着明年即将致仕的京官名单找到他,他都没想到郁新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如果要是按照原时空的历史,郁新本该两年前就死于户部尚书的任上,可能是因为这个时空没了靖难,少了一次惊吓,加上过早的入阁,不用在户部劳心那么多国事,两相之下这条命也就硬挺了许多。

  到了红线就要退,这条规矩朱允炆还是希望大明的官员能够遵守,尤其是中枢这些一二品的大员。

  甚至朱允炆都打算给内阁定一个任职时限,干够十年或者八年的就自动致仕,这样可以极大避免官员拉帮结派培植门生的可能性。

  只是眼下如果定了这个标准,杨士奇那么年轻,干够十年也才五十岁不到,这么年轻就回乡,有些人才废置的可惜。

  现下郁新要退,朱允炆已经开始着手叫停了。

  他得出面让宗勋罢战。

  再打下去,杨士奇起复之后,那场仗就势必会没完没了。

  “郁敦本明年退了的话,入阁的人很可能是夏元吉。”

  户部尚书算是中枢十部中最容易往上一步的部门了,毕竟国家财政重如泰山嘛。

  杨士奇想了想,又懒得再猜测这些人事上的考虑,转而岔开话题道:“你提领翰林院编修《建文大典》,进展如何?”

  《建文大典》算是眼下解缙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政绩,杨士奇为此也很是操心:“抓紧时间在郁敦本退之前把《建文大典》编修出来,这样的话,说不准你能在进一步,加一个文华殿大学士。”

  “能成吗?”

  解缙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三殿学士,陛下能愿意把其中两席的位置都给咱们江西?”

  “事在人为。”

  喝口茶沁了沁嗓子,杨士奇轻咳一声:“严震直也惦记着呢,不过此人的出身毕竟是浙江的豪强,此次钱旭查账,浙商总会倒了那么多大户,不少都跟他严家有旧,这都是他身上的污点。

  在官场上,敌人的劣势就是自己的优势。”

  俩人在惦记着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空缺,而此时的皇宫之内,朱允炆也一样在忧心此事。

  他好不容易借着这个机会,把江西党祸祸成一盘散沙,一旦要是让解缙接了郁新的班,那这内阁就真的姓江西了,那么原本那么一群离心离德的江西籍官员,出于攀炎附势也势必会重新回到杨士奇的门下。

  所以,还是要拿浙党的人来接班。

  严震直进一步,就意味着豪强阶级进一步,谁让严家在浙江的势力如此之大。

  他的背后,是浙商总会这么些年走南跑北经营下来的一整个工商关系网。

  通俗的说,严震直是资产的代言人,是为朱允炆现下所抵触的。

  都很棘手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发行铜票(上)

  “第一批铜票户部计划发行总价为一亿两,视情况分不少于三次投入各省,官锭目前熔有八千万两作为中央银行的储备银,自西南、东南亚换取的铜金、纯金大约有五百万两,总体来说,中央储备金充足。”

  八月底,户部尚书夏元吉在小朝会上向朱允炆及内阁通报了即将开设的银行计划。

  可能也是这么多年过惯了富裕的日子,夏元吉张口就来的一亿两压根没有吓到谨身殿里的众人,大家竟然还觉得,一亿两似乎也不多嘛。

  毕竟这笔总价值高达一亿两的铜票,光成本就在一千二百万两左右,虽然比计划的要少六百万,但也算得上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了。

  “小了,格局小了。”

  一直默默听着的朱允炆开口道:“今年的税银还没收上来,中央就有八千万两的储备银,加上等值超过五千万两的金子,只印一亿两的铜票,实在是太保守了。”

  一亿两乍一听很多,但细算下来,均分到全大明百姓的脑袋上,一人也就均了一两多银子而已。

  一千多文钱的铜票,在日常生活中能够用多久、买多少东西?

  见朱允炆有些不太满意这个数字,夏元吉也就老实坐下,他只是说了户部的打算,至于皇帝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那就不归他管了。

  “今年税部有没有做过测算,今年的岁入大约能到多少。”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炆看向了郁新,后者最近憔悴了不少,加上知道自己明年要退二线的事,精神头要差了不少。

  他最遗憾的,可能就是无法在致仕前,把头上的暂代两字拿下来。

  “税部的测算,大约是一亿八百万两左右。”

  五年计划截止年为建文十年,计划指标为一亿一千六百万两,而眼下不过建文八年,税部做出的测算已经逼近了这个数字,足可见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朱允炆还是小瞧了大明官僚集团的智慧和能力。

  “除了储备金银之外,这几年没有打过什么仗,各省的官仓也基本实满,粮食,也可以作为储备的一部分,给予银行印钞支持。”

  只要中央储备粮足够多,在眼下这个年代就不会出现通货膨胀,毕竟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在十五世纪的大明,到底还是粮食和衣服两大块。

  吃饱穿暖,就是盛世。

  “既然支持力度足够,就加印吧。”

  朱允炆颔首,下了指示:“第一批的一亿两不动,直接投放下去,而后加印两亿,一年内分批投入。”

  三个亿的现钱扔下去,大明的国内市场可就热起来了。

  “也不能光可着咱们国内的市场消化,通令各沿海转运使司,等银行开办之后,外国往来之商,必须与银行开办户头,换取我大明的官锭及铜票用于商业行为和居住、消费。”

  一个国家想要成为霸主国,绝对不可能仅仅局限于军事实力上,控制经济体系也是重要的手段之一。

  约翰牛统治时期,世界走的是英镑本位制,二战之后,美利坚成为与苏联并列的大国,但其因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倒买倒卖,大发战争财的行为,成为欧洲绝大多数国家的债主国,成功使得美元替代英镑,美元本位制成为世界主要经济流通货币。

  奠定了美利坚成为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

  而眼下,朱允炆就要为奠定大明货币本位制而做好前期奠基的工作。

  眼下工艺不够纯熟,只能先印发铜票来使用,等将来工艺防伪技术取得进步,那么华元势必会诞生(以明这个国号来命名太难听了,明币……),而后,大明势力所辐射的国家,就会被朱允炆囊括进大明帝国体系当中,利用成本低廉的华元钞票通过贸易顺差行为攫取其他国家的金银。

  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中央银行只需要印他个一百两百亿的钞票,除大明外所有的国家经济就会直接崩溃。

  虽然自己国家的经济也会受挫,但是没关系,中央储备库里的金银只要存的够多,朝廷出面完全可以扛下来,物价的通货膨胀由国家买单平抑,就算翻上一倍也能扛过去。

  但是其他的国家就要反民遍地,国亡政息了。

  “各省都有商号钱庄,基本都是各省的商会自行组建成立的,开办银行,要全面取消这些民间自发组织成立的钱庄。”

  别看是古代,大明民间也是有高利贷的,早几年打黑除恶的时候,各省清剿的青皮流氓,多数受雇于这些商会的钱庄,其职责就是负责要账。

  而钱庄本身鲜少承办储蓄业务,他们更喜欢放贷或者是抵当,因为只有这两个业务能赚到快钱。

  “民间只保存典当铺业务,所有承担放贷业务的钱庄一律取缔,各省的商人想要通商又不想带着几大车现银满天下跑的,可以将银子存进当地的银行,持储蓄凭证到外省直接兑换。”

  对这一点,大家倒是都有心理准备,既然朝廷准备出面建立银行,那么跟银行业务重叠的民间钱庄就必然要被取缔,皇帝在抓中央集权这一块从来没有客气过。

  “发行三个亿,那今年国库里剩的钱就有些多了。”

  这话打朱允炆嘴里一说,殿里的几个人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而朱棣的神色便兴奋了不少。

  什么事是最烧钱的?

  当然是打仗了!

  大炮一响、白银万两。

  再不打仗,火器局这几年生产的几百门大炮和那堆满好几处库房的炮弹可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臣为官那么多年,也看了那么多年的史书,古人常说兵者,国之凶,不能擅动。

  而眼下我大明,竟然为了去库存而不得不打仗,真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啊。”

  夏元吉一开口就引起笑声一片,几个人都纷纷开口附和,毕竟历朝历代打仗那都是勒紧裤腰带,不到迫不得已没人愿意发动战争,要是遇到国库紧张的时候,那更是能不打就不打,生怕一场大败搞得国库当裤子。

  现在的大明可好,钱多到不知道往哪里花,反而主动去找烧钱的门路。

  “打仗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无非是把国库的钱花到个人手中而已。”

  朱允炆给内阁算了一笔账:“战端一开,物资的输送需要大量的民夫,用民夫就要支付工钱,马上要入冬了,老百姓也没有农活可干,正好征辟来赚点过年的银钱。

  虞衡司制造刀戈,火器局制造火炮都需要向民间购买生铁进行冶炼,这又是一笔刺激民间经济的开销。

  打仗就会有军赏和抚恤,这钱也就会花在卒武将士的身上,左右算下来,国家的钱不也还在咱们国家里吗。”

  用打仗来刺激国内经济繁荣,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和军火商的侵略思想。

  “钱扔在国库里又不能下崽,那就花出去,只要能打胜仗,那么这笔钱可以通过掠夺再拿回来,国库没有任何的损失,而民间又变的更加富有,一举两得不是吗。”

  众人都不得不承认皇帝这种说法的正确性,但这事的前置条件也很重要,那就是打胜仗。

  要是打一场大败,那就伤筋动骨了。

  “今年咱们国家在预算上,军费的比重已经从建文元年占比近五成到眼下不足两成,这说明咱们大明已经承平有段时间了。”

  朱允炆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军费占比低反而还不乐意,这军政府主义的思想太严重。

  “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既然决意要发行三个亿,那么多钱不用出去,成立银行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作为总参谋长,朱棣这件事上第一个表态支持,他都快在南京待到身上生锈了,太平盛世固然可喜,但他的性子可不喜欢。

  “但是,打哪里?”

  环顾大明的四周,已经没有什么敌人了。

  “要么就打西北,灭察合台。要么继续支持开辟西南战场,争取早日将北德里灭掉,再掳他个百八十万劳奴回来修路建城,再不然,跨海东征打倭国。”

  西北、西南、正东,三个战场,就看怎么选了。

  “有道是战争为政治服务、政治为大局服务,这三个战场中,只有开辟西南战场才最符合这个前置条件。”

  说这话的不是朱允炆,反而是严震直,这倒是让朱允炆为之一愣。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早年前的迂腐文臣也养出了狼性的大局观,连这么有水平的话都能说出来。

  这话的原创好像就是自己这么个皇帝吧。

  看来平素里没少看《建文皇帝语录》,学习其中的讲话精神啊。

  “既然选好了对手,那各部门就着手准备吧,全力配合总参谋府制定作战计划,服务后勤。”

  见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朱允炆便果断下令道:“工部出一百艘海船,由闽浙水师护航,走海路自交趾海防港登陆卸大炮两百门、巨型火绳枪两百架、配足炮弹枪丸,命交趾布政使简定、都指挥使朱允熞接下后即刻输送至榜葛剌。

  命云南都指挥使马大军为帅,自接令日即刻组织西南六国成立第二次七国联军,整军二十万赴前线备战。

  命暹罗、金边两国筹措军粮供资大军,其一应支出待战后补偿。

  武库清点足够二十万大军所用兵器、铠甲,即刻走海运发出。”

  两百门大炮、两百架巨型火绳枪,二十万穿着精良制式铠甲的精兵。

  在这个时空,这是一支任何国家都无力抵抗的强大军力。

  谨身殿里所有人都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能取得多少战果上,而不是这场仗怎么打,能不能打赢。

  大明立国至今,还没打过败仗!

  第三百二十六章:发行铜票(中)

  如果说西长安街是大明的权贵街,那么比邻西长街的里仁街,就是眼下南京城的商业步行街。

  其繁华程度可谓是富贵云集。

  这里有青楼、酒楼、赌档等娱乐场所,也有皇商总会、商部、税部等中央机构,而今天,这条街又将多上两个新的机构单位。

  大明中央银行和大明保险总会。

  这些年朝廷的新部门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的冒起,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平民百姓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突兀之感,不过揭牌当天,南京城里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到也算是齐聚一堂。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西、城北、城南三个位置,各开了一家分行用以营业承办业务,里仁街这家央行是不负责具体业务的。

  央行的主官由商部右侍郎兼任,但是副行长的位置被朱允炆交给了格里安奇这个来自普罗旺斯的精明商人。

  没有明确的品轶,只有一年八百两的俸银。

  即使如此,也足以让格里安奇兴奋的了,这说明他成功从一众留存下来的欧罗巴人中脱颖而出,开始被大明的皇帝接纳,没有品轶算什么?

  好歹是个领导岗位啊。

  在中银的总部,南京商会的一众巨富在格里安奇的介绍下开始逐步了解到这个新衙门的职责,并且为此兴奋不已。

  放贷!

  他们这些商人竟然有朝一日可以从国家的手里借走银子?

  这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虽然借贷要质押物和缴纳利息,但是从这个所谓的银行手中支钱的利息可比这群商人私下之间的借贷要少了太多太多。

  一年期只有百八,而五年期更是低到百五。

  质押物的范围更是宽泛,接纳包括宅院、田亩、产业。

  所有有价物品都可以用来质押,银行会有专门的估价部门按照市场价进行估值,而后按照估值的八成进行授信放贷。

  至于银行提供的另一个业务:储蓄,却被这些商人选择性无视了。

  他们的眼里只有如何把自己手中的财富变得更多,而不会考虑如何把手里的财富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除了银行提供的这个放贷业务之外,新成立的保险总会也为这些商人提供了一个非常让他们动心的业务。

  商业险。

  如果这些商人有国内漕运和海外贸易的商业行为,那么只需要按比例支付一笔货物的保险金,一旦这些货物在行船中不幸翻船,那么保险总会将会全额支付这笔货物的赔付金。

  大明的商人不允许有私船漕运,更别提出海了。

  他们有需要送货的时候,需要到转运使司借漕运船只,然后派遣自己的雇员、下人跟船,海外贸易亦然,都是走福州港、泉州港租借国家的海船出海。

  如果回不来,那就说明船翻了,货丢人亡。

  现在有了这个商业险好啊,如果船翻了,那就可以领取全额的保险赔付。

  商人的大脑在遇到一件新的利益可图时,总会先惦记有没有什么漏洞,大明虽然没有骗保这个词,但不妨碍他们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仔细想想,又觉得难度太大。

  因为船不是他们的啊。

  船是国家的,每一艘漕运船和海船朝廷都有记录,沉没沉,发船和靠岸的时候都有接送的公员记录在册,想要作假,除非买通起终两个点的公员,还要买通整个港口所有看到的人让他们闭嘴。

  然后祈祷他们中连一个举报的都没有。

  这不就成天方夜谭了。

  骗保的漏洞想都不要想,这些商人也没太看重这种事,他们只需要知道现在有这么一份商业保险就足够了。

  能让他们安下心来的定海神针。

  “目前来说呢,业务就这么几样,银行和保险总会都是刚刚成立,很多地方还未完善,所以眼下只有这几样供大家挑选。”

  格里安奇解释完之后,微笑着动员一句:“想要参与进来的,都是我们银行和保险会的顾客,我们都欢迎,请吧。”

  一句请吧,点燃了整个会室内的气氛,几十号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人都抢着离场,他们要去分行办理贷款业务了!

  “这就是商人。”

  看着转瞬一空的大堂,格里安奇冲身边,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摊手。

  “无论是在威尼斯,还是在大明。商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他们逐利、胆大且充满了贪婪,对每一枚金币都看得比命还重要,他们只会从银行里贷款,而绝不会储蓄,这就是他们性格所决定的。”

  “储蓄的业务只有平民和小资产阶级会选择,也就是说,穷人把钱存进银行,祈祷着物价的涨幅低于储蓄所得的息金,而富人则拿着穷人的财富去攫取更多的财富,是这样吗?”

  商部右侍郎杜广升瞥了一眼格里安奇,端着茶杯轻吹一口:“等到将来,大明的商人也会像你口中的威尼斯人一般,攥着大把的银行有价票券和持股代理人合同花天酒地,花着或是他们赚取的,又或许是穷人的储蓄金,是这样吗?”

  “这就是商业的必然规律,谁也不能违背市场规律随便破坏。”

  格里安奇并不觉得这种情况很糟糕,他向杜广升介绍道:“商业运动一向如此,就好比赌场,商人们把自己的一切推向赌桌进行豪赌,五五开的几率,有的人因此暴富,而有的则家破人亡。

  这也是商业的魅力所在,既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也隐藏着巨大的财富,等到神秘面纱揭开的时候,死亡还是天堂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

  在大约六十年前,一场巨大的瘟疫席卷欧罗巴,无数的银行破产倒闭,无数的商人选择了吊死自己,商业遭受到了巨大的破坏,但当瘟疫过去之后,短短几十年,亚平宁就已经率先恢复了元气,甚至要远远超过瘟疫前。

  您知道我的偶像吗,一个来自普拉托的银行家,他的名字叫做弗兰西斯科——达蒂尼,他只是一个贫农,年少时做过勤杂工和学徒,但他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眼光,短短几十年内成为炙手可热的大银行家。

  他在佛罗伦萨、比萨、热那亚、巴塞罗那、瓦伦西亚和马略卡都拥有分行,他拥有着无数的财富,这些财富让一个贫农成为了比贵族还要令人们追捧的大人物。”

  “大人物?”

  杜广升不屑的嗤笑出声:“一个商人?”

  “您似乎非常瞧不起商人?”

  杜广升的姿态似乎刺激到了格里安奇,他张牙舞爪的说道:“相信我,以大明这个伟大帝国的基量,最多二十年,这个国家就会诞生出一个亿万甚至是十亿的超级大富翁!

  到时候您就会知道财富的威力了,它不如刀剑那般可以要人的生命,但他却可以买下握刀的人。

  它不能遮风挡雨,但它却可以驱使人们建造无数遮风挡雨的房屋。

  它具有蛊惑人心的无穷伟力,可以让人为了它一再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甚至是为人的准则。

  如果您否认它的威力,那您如何解释前几个月那么多的官员为了它而丢掉脑袋呢?

  官员见钱而迷,戏子见钱而笑。

  这就是您所瞧不起的金钱的威力。”

  杜广升看着眼前这个一提起钱就亢奋不已的洋人,心里却觉得一阵寒意。

  这个格里安奇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今天银行挂牌成立,那二十年后的大明,会是什么样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发行铜票(下)

  格里安奇向杜广升勾勒的未来那是几十年后才能看到的场景,没人有把握来肯定或否定格里安奇的话是真是假。

  但眼下,格里安奇的第一个预测已经成真了。

  南京城的西北区域是相对贫困的‘贫民区’,这里生活着超过三成的南京百姓,但却只能创造整个南京不足百一的财富。

  而这些贫困的百姓家庭,在对待银行的态度上正如格里安奇所说的那般,老百姓选择将自己家中的存银拿到银行兑成铜票,而后储蓄起来。

  “一年息百三、最高五年期息百五。”

  储蓄所得这个牌子让百姓们趋之若鹜,他们做了一个计算,如果存入一千文钱,那么五年后就可以领取一千二百五十文!

  可以买好多大白馒头了。

  老百姓们的关注点跟商人们恰恰相反,对于银行所提供的另一项借贷业务,他们连了解的兴趣的没寡然。

  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抵押物,无非几亩薄田一处偏陋的宅子罢了。

  就算抵挡个百八十两银子又如何,拿来能做什么呢?

  万一时间到了期换不起,那赖以生存的田产和房子被收走,一大家子就不得不去县衙申报,移民填辽东了。

  至于新兴的保险总会,倒也对这些百姓们准备了一份保险。

  农业险。

  这个名字一目了然,就是保田产的保险,保天灾的。

  如果遇到干旱、蝗灾、洪涝等天灾,导致田地绝产,则保险总会偿付今年所产农作物的等额金钱。

  这份保险还是很让老百姓心动的,但那按比例缴纳的保险金又让这些百姓望而却步。

  “万一今年没遭灾,那这钱给退吗?”

  “不退。”

  “那这保险不办了。”

  这就是百姓的思维。

  这些年天下风调雨顺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天灾横祸,这保险不办也罢,省的白白打了水漂。

  当然,有抵触自然也有愿意办理的。

  “买个心安吧。”

  比例金不过百五,也就是说二十年内遭一次灾就不算亏,虽然按照民族特性文化来说,大家都讳疾忌医,越怕什么越不愿意说什么,这种“只要二十年内遭一次灾,就没买亏”的话那是万万不能当大家伙的面说出来的。

  还不被别人给骂死。

  办保险的人数寥寥,但是存钱的却排成了长队,许多老百姓把家里的碎银子、银饰品之类的物件淘换成铜票,而后便第一时间办理了开户手续。

  多的有存五十两、三十两,少的也能存个十两八两。

  可见在这一块业务上,老百姓的还是持着支持的态度,热情也都相对较高。

  至于钱存入银行会不会消失,这南京城里的百姓还是心里踏实的,天子脚下嘛。

  老朱家两代皇帝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那是没得说,无论是太祖还是眼下的建文皇帝,那都是实打实拿老百姓当自家亲人,至今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便是当年,朱允炆为了百姓们,一怒之下把两个发国难财的亲叔叔给砍掉脑袋的壮举。

  跟着这么一个皇帝,还怕被骗?

  谁敢骗老百姓,皇帝老子就一定把谁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这不是朝廷本身的公信力,这是朱允炆这个皇帝这么些年坐下来自身的公信力。

  而能让老百姓唯一担心的,可能就是所谓的铜票本身了。

  毕竟当年洪武末期大明宝钞的迅速贬值可是坑苦了这些百姓,他们一如既往的信任朝廷和这个国家,用真金白银和粮食换了一摞摞的宝钞,结果短短几年的时间,这些宝钞贬值到不足原先的三成。

  老百姓不容易,几年省吃俭用,吃糠喝稀就存那么十两八两的银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这种绝望感远远要超过死亡本身。

  好在这一次的铜票比起大明宝钞看起来要更加精美,而且钞票上的太祖画像也让百姓们有了再信一次的勇气。

  当初印钞的时候,工部的想法是把朱允炆的画像印上去,是后者一口回绝:“朕躬德薄,何以配与爷爷并焉。”

  不过铜票的事还是让朱允炆很是牵挂,老百姓经不起二次上当了,所以在第一批铜票印发出来之后,他还特意从刑部大牢中找出几个即将问斩的假钞犯。

  让这群假钞犯按照他们的技术仿造了一批,结果发现无论是材质还是花纹、图像都天差地别,差距明显。

  精细的雕版印刷民间那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而且纸张的质量上佳也导致了成本增加,民间想要做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假钞,必须手工复刻,一张一百文的铜票,民间自行仿制的成本就要高达八九十文,甚至有可能比这张一百文的铜票本身更贵。

  当然,粗制滥造的假钞一样会诞生,就好比后世,你永远无法杜绝假钞的市场一般。

  对这一点,朱允炆就无可奈何了。

  他终究是人不是神,他无法斩断人心中的贪念,更唤不醒人心中的良知和道德。

  “无论到什么时候,承担风险和吃亏的永远还是最基层的百姓们。”

  为国家计,银行必须成立,铜票必须发行。

  为百姓计,那就重农抑商,坚持金银为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百姓何其难啊。

  虽然心里惆怅不已,但朱允炆还是继续大力的推行了这项政策,并为取得的成果而欢欣鼓舞。

  仅开办当天,南京一城便兑出了总价两百一十万两的铜票,而这些铜票又全部被存入了银行内。

  且无一例外都是五年的长期储蓄。

  比起储蓄来,贷出去的可就多了不少。

  价值高达一千八百万两官锭或等银大额票劵被南京城里的商人瓜分!

  而他们的选择,却全部都是一年短期或两年期,没有一个是五年长期贷款。

  赚钱要趁早。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对于商人们来言的属于财富的狂欢。

  “朕怎么感觉,三个亿都发少了呢。”

  朱允炆突然觉得,掌控巨额财富带来的快感,并不比权力要淡薄多少。

  毕竟掌控权力就要承担责任,而掌控财富,却可以恣意的享受。

  “三个亿不少了。”

  郭资拿着手里一摞贷款的名单,叹了口气:“一千八百万两贷出去,收回来的将不仅仅是数千万两银子,也可能会有无数颗滴血的人头。”

  经商没有全赚的,赌桌之上,有赢就有输。

  “他们也知道赌输的下场,但他们还是做了,不是吗?”

  朱允炆冷笑一声:“这就是商人,眼下的大明遍地都是黄金,他们想要钱去山西开煤,去漠庭搞羊纺织。去泉州出海,这些哪个不需要大资金的投入。”

  这些贷款将成为商人脖子上的绳索,逼着他们去前进和赚钱,也逼着他们充满扩张的思想。

  在这种压力和思想下,他们就会鼓励一切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行为。

  无论是血腥的对外扩张,还是残杀剥削国外那些不在大明律法保护下的外国蛮夷。

  双手染满别人的血,总是要比染满自家人的血更好。

  无关乎道德和良知,这是贪婪和为了活得更好。

  或者,商人本质上就是书中所讲的那般,是一只每个毛孔都在滴洒鲜血的猛兽。

  但不管如何,随着铜票和有价票劵的推行,大明即将成为一片热土,一片供资本萌芽的热土!

  第三百二十八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一)

  “手脚麻利点,抓紧时间都卸下来。”

  在交趾的治城河内往东几十里的位置,便是前些年大明置交趾省后,朱允炆授命兴建的第一项工程:海防港。

  海防港与琼州(海南)隔海相望,直线通途三日即达,这么些年为了加大对东南亚和交趾的控制力度,朝廷在琼州扩建了多出港坞,还建造了不少的大型仓库,使得大明的资源可以走广东的珠江港直接抵达琼州府,下南洋的海船可以直接在琼州登陆补给。

  而海防港建造之后,交趾这块一年两熟、三熟的宝地就成了大明南方几个省中重要的一环。

  眼下的海防港人声鼎沸,放眼望去一片片足有成千上万人在忙活着,一门门黑漆漆的大炮从海船上被卸下,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正催促着,最外围,是数千名执刀披甲的精兵拱卫。

  “好家伙,咱们西南这次总算可以扬眉吐气,用上大炮了。”

  在现场接受这批武装的是交趾都指挥使朱允熞,这个建文皇帝的亲弟弟,不知不觉间也在西南待了将近两年,南方湿热的环境让他比离京前黝黑了不少,但几年的军伍生涯也让他多了几分曾经不曾具有的刚气。

  “职下临江水师千户曹磊,见过将军。”

  负责此次输送沿途护航的一名千户官从船上下来后,便疾步直奔朱允熞而来,冲后者抱拳见礼。

  “不用多礼,带本将军查验去吧。”

  军用物资输送有军备单,军备单上写了多少就是多少,接受这批军备的武官当然得查一遍,万一没查就签收,后续他送往榜葛剌前线的时候不够数,那就得他自己来扛锅。

  丢失军备物资,按军法那是死路一条。

  就算朱允熞贵为皇室宗亲,又是朱允炆的亲弟弟,但你借他几个胆子他都不敢出这种天大的差池。

  因为他怕朱允炆比怕军法更甚。

  “是,将军请。”

  曹磊让开身位请朱允熞先行,随后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侧,并拿出军备单逐条通报道。

  “本次输送共计大炮两百门、巨型火绳枪两百架,并新式火绳枪五千把,炮弹、枪丸数若干。”

  “这么多?”

  如此庞大的数字让朱允熞为之一怔,他几年没回中原,朝廷现在已经这么有钱了吗?

  为一个西南战场而已,投入如此多的军备武器?

  “这全都是去年改良过的新式大炮,虽然仍未完全攻克延时引爆技术,攻击手段仍然采用传统的铜皮铁铸实心弹进行动能冲击,但火药阀壁比前几代加厚,而且也不再是生铁熔铸,全是上好的锻钢,完全可以容纳更多的火药来为炮弹增加更大的冲击力。”

  曹磊为朱允熞进行着介绍:“这款炮被陛下命名为大将军炮,是眼下闽浙水师下南洋的主炮配置,能打两百六十丈。”

  两百六十丈,那就是以前的将近八百步!

  这是一个大集团作战时,步兵主方阵起码需要小半刻,以眼下计量时间差不多四五分钟的功夫才能跑完的距离。

  朱允熞也算带了几年兵,脑子里瞬间便推演出这门将军炮的战斗力。

  “装弹和填充火药的时间大约需要多久。”

  “熟练的话,一分钟左右即可。”

  一分钟的话,两百六十丈距离可以打四轮!

  两百门炮火力全开的连轰四轮?

  朱允熞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有了这么个玩意在,这仗还打个屁啊。

  “不得了,不得了啊。”

  手搭在炮口上抚摸,朱允熞惊叹道:“犹记得当年本将军在南京讲武堂的时候,燕王给我们授课,传达陛下对未来战争的预测。

  那时候燕王说,十年内、二十年内的战争都仍将会以长刀、精甲为主要军备,但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再打仗,冷兵器将很难在具有主导一场战争胜负的地位,无论是守城战、攻城战还是阵地进攻,哪一方的大炮更多、更猛,哪一方才会获得战争的主动权。

  两百六十丈,有了这两百门大将军炮,我大明军阵之前再无坚城雄关了。

  陛下的话一语成谶,令我等为臣工者不得不钦服。”

  西南的地理环境使得大炮一直无法出现在战场上,《昆明七国协定》签署后,朱允炆甚至从乌斯藏诓骗了几十万的劳奴,前后耗时好几年,总算是在西南修出了一条通途了。

  东南亚诸国的噩梦,北德里的阿三们也可以切身感受一下了。

  “不过你此番带来的火绳枪是个什么物件?”

  一层层的雨布下是一个个密封的木箱,几名军士持撬棍将木箱起开,一杆杆还泛着油量的火绳枪便映入朱允熞的眼帘,让后者下意识为这迥异于此前火门枪的新式枪械而眼亮。

  好神气的火枪。

  在形状上,火绳枪已经无限接近于后世枪械,毕竟火绳枪本身就是现代枪械的鼻祖。

  “火器局的新家伙,二十步内可穿薄甲。”

  曹磊取出一杆递给朱允熞,同时介绍道:“这是引药锅,这里是引火孔,发射前取火绳连接此处,一头露在枪械外,点燃火绳便能击发。”

  这一番繁琐的介绍让朱允熞下意识蹙起眉头,他还以为这新式武器能比此前的火枪便捷多少,结果进步也就寥寥而已。

  “虽然杀伤力有限且繁琐,不过这新式的火枪从持有的舒适性上要远超旧火枪。”

  曹磊从另一个箱子中取出一把刺刀,咔的一声固定在枪口下的凹槽内,复还给朱允熞:“将军可以试试。”

  刺刀这玩意已经问世了很多年,朱允熞玩起来也顺手,凌空几下挺刺,觉得确实手感不错,这才满意点头。

  “聊胜于无,起码也算在近战中能起到些许的作用了。”

  又舞了几下,朱允熞便感觉到身上似有似无的有了汗水,不由低骂了一声鬼天气,放下手中的火枪冲曹磊伸手。

  “既然数不差,便把军备单拿来,本将军签收了。”

  两人交接的功夫,耳边马蹄声声,十几骑由远而近的驰骋过来,让朱允熞下意识的回头去看。

  当首一人,一身金漆山文甲,金红色的兜鍪上刻着威风凛凛的真武大帝相,兜鍪下的面庞无时无刻不在流露莽悍之气,而那一只独眼,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在西南,有资格穿这身装束的,只有大明的定南侯,西南数省乃至数国的定海神针。

  云南都指挥使马大军。

  而在马大军身侧的,则是交趾的布政使简定。

  “见过马帅。”

  哪怕是朱允熞这位皇室宗亲见到马大军也是恭谨的很,急忙抱拳躬身。

  “军备送来了?”

  翻身下马,马大军快走两步扶起朱允熞,向后者说道:“本帅此来河内是要自交趾征调五万民夫往暹罗,负责后勤的输送,听简藩台说今日有军备抵送,我二人便寻了过来打算看个新鲜。”

  “末将刚签罢军备单,马帅和藩台来的正好,请。”

  让开半个身子,朱允熞便自动接过曹磊的职责,向马大军挨个介绍了一遍这些武器,随后提议道:“马帅要不要试试炮?”

  这还是西南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大炮,马大军自然也是兴奋不已,一双满是伤口老茧的大手都快把几门锃光油亮的铁炮摸到掉色,一听朱允熞这话自然是满口答应。

  “好东西是得见识见识,放两炮也让本帅听听响。”

  统帅一声令下,这试炮的工作马上开展起来,几名有经验的炮手做好前期的准备,而后便骑马跑出约莫二百丈立下数十个稻人靶。

  “先试试十炮齐鸣。”

  马大军早都等的着急,这边阵势刚刚摆好,那边便急不可耐的开口下令。

  装弹、点火。

  “轰!轰!轰!”

  连续十声巨大的轰鸣让人耳音有些短暂的失聪,但大家伙的注意力显然都在眼睛上。

  尘烟散尽,所有人看到的,是两百丈外地上那大小几个深坑,以及深坑中星罗密布的稻人碎片及炮弹碎块。

  “好炮!”

  马大军赞了一声,而后继续下令:“下一轮,百炮齐开。”

  百门齐轰的阵仗比十门炮大了何止是十倍,光轰炸后的烟尘,都足足在天地见弥存了几分钟才散尽,而烟尘后的景象,则完全是一片狼藉。

  “两百炮继续。”

  马大军侧首看了一眼简定,脸上还是那副粗人模样:“藩台早年也是行伍出身,戎马半生,这种场景想必见得多,俺老马是个大老粗,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呢,所以没出息想多看几遍。”

  这个时候朱允熞看出来了,马大军哪里是来试炮的,他这是借故恫吓简定呢。

  没看到这百炮齐鸣之后,简定那张老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了吗。

  “马帅谦虚了,这幅场景简某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艰涩的吞咽一口唾沫,简定这才明悟过来,为什么马大军要拖着自己一道来这接收军备的海防港了。

  再过两年就是当初建文皇帝允诺的十年自治期满,马大军这是敲打自己给自己提醒呢。

  看到这炮的威力了吗,不想挨脑袋上就抓紧退下来,不然,这炮能打阿三,也能打你!

  粗人?

  几年的高官大将坐下来,马大军的智慧绝不是当年那个穷困潦倒的土山户。

  “继续开炮,就当给这些新炮热热身了,省的到时候送上战场紧张。”

  难得马大军还会幽默一句,但简定怎么都笑不出来。

  又是一连三四轮的联合炮击,他的耳畔全是鸣鸣之音,难受的他脸色苍白,几欲呕吐。

  “马帅,本官身体不甚舒服,先回署衙了。”

  在听几轮绝对现场直播,简定慌忙起身告辞,而后踉跄着翻身上马,带着两个亲兵径直离开。

  “看他这副怂样子,这次怕是把他吓得不清。”

  等简定离开后,自马大军而下的一众大明将官都大笑起来,眉飞色舞的好不得意。

  “陛下有句话,叫做‘真理只存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早前我等拙劣之材难解圣意,今日才算是醒悟过来。”

  感慨一声,马大军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大炮阵地发呆:“只要这玩意一天还在发出怒吼声,那么,咱们大明的耳畔就永远不会存在咱们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真理,只会存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第三百二十九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二)

  当几十万大军云集至榜葛剌时,大片的战争阴云再次笼罩整个印度。

  谁都知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展开。

  战争是和平爱好者眼中,这个世上最最罪恶的一种冲突形式。

  战争是军人眼中,能够实现生命价值和职业价值的途径。

  战争是政客眼中,一种可供选择的政治手段。

  无论战争是什么,但其本质已经决定,战争本身并不存在正义或邪恶。

  一如此时的北德里苏丹国,在他们眼中,大明就是邪恶的入侵者,大明发动的就是一场无耻的战争。

  而在大明这一方的立场来说,进攻北德里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无论是物资资源还是人力资源,都可以让自己的祖国大明变得更加强大,可以让大明的百姓,自己的同胞活得更好,所以,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

  不同的立场看问题,永远有不同的结论。

  如果硬要说个是非对错,那么,落后和弱小就是原罪。

  作为北德里的苏丹,纳希尔丁——马赫穆德——沙现在也有了这么一种“落后就要挨打”的感慨。

  出身于“四十军事集团”之一的马赫穆德,很小的时候便接受突厥军事贵族的信念洗礼,是一名狂热的绿教徒,十七岁的时候便独立领军镇压了贾吉尔地区的印度教叛乱,前后屠杀数千人。

  他坚定不移的相信,只有战争,才能让绿教战胜拜火教、佛教、犹太教、基督教等乱七八糟的邪教。

  像他的父亲菲鲁兹——沙那般搞内部建设,玩怀柔主义是无法实现这个伟大理想的。

  所以,在帖木儿汗国的军队由撒马尔罕南下的时候,马赫穆德选择了近乎卖国般的通力支持,他坚信,如他一般拥有这种狂热思想的帖木儿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绿教领袖,将其他的所有异教徒通通杀光。

  他恬不知耻的跪在跛子的面前投诚,将其背后四十军事集团的整体利益出卖的干干净净。

  这里所指的四十军事集团,是德里苏丹国的前身,即来自突厥的四十名军事贵族,几百年前,这四十名突厥的军事贵族率领着自己的部曲来到印度,并开启了血腥的征服和宗教传播运动。

  不愿意归顺和改变宗教信仰的印度土著民被屠杀或烧死,通过这种恫吓和胁迫,大量的印度教一等种姓、二等种姓民纷纷改变信仰,皈依了绿教成为绿教徒。

  依靠这群原地主的归顺,四十军事集团统治了整个德里及其周边的地区,成立了德里苏丹国。

  而后几百年的时间内,德里苏丹国一度扩张到接进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时期。

  但随着图格鲁克的身死,图格鲁克家族的衰败,四十军事集团分崩离析,每一家都在割据,图格鲁克王朝传到他马赫穆德这一辈,整个德里苏丹国就好比中原的东汉末年。

  虽然暂时性没有外患,但内部却是诸侯并起,战乱不止。

  马赫穆德本身有信心平定这些行省的叛乱,他有信心比汉献帝做的更好,但他却不得不面临东汉王朝末年所没有遇到的巨大外患:

  大明!

  章普尔王国的灭亡给了这位德里苏丹重重一击,他不得不拉下脸皮邀请其他家族的领导者一同商议抵抗大明的大事。

  但是大明却在章普尔掳掠之后离开了。

  “这次大明卷土重来的入侵,规模更大,也一定会比上一次更有威胁。”

  马赫穆德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无法应对过去,那么就是他图格鲁克王朝的灭亡之日。

  “我们图格鲁克家族亡了,作为德里苏丹国的一份子,你们各家也不可能善终。”

  在帕尼巴特,马赫穆德与四十军事集团的所有后裔召开了一次大会。

  “德里苏丹国是我们的先祖联手建立起来的,这么多年来,虽然咱们内部有些矛盾,也换过几次苏丹,但这个位置一直都是咱们各家轮流来坐,今天大明的入侵迫在眉睫,大明的凶狠残暴,章普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们的脑袋会被砍下,成为大明那个独眼将军的功勋,我们的妃嫔会被大明的武官瓜分,而咱们的子孙则会成为大明的奴隶。

  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今天,是到了咱们联手的时候了。”

  “现在需要我们这些老兄弟了?”

  贾吉尔的总督不屑一笑,对马赫穆德冷嘲热讽道:“你不是有那个瘸子当靠山吗?现在大明入侵到了眼皮子底下,你不派人去撒马尔罕求援找我们有什么意义?”

  “帖木儿汗几年前就病逝了。”

  对这种嘲讽,马赫穆德完全不置恼,这个时候他还是能克制住自己脾气的。

  “你们也不要认为我召集你们是一种卑微的乞求,你们派不派援军很重要吗?利弊就摆在这明面上,你们不愿意支持我,大不了我先你们一步去见真主罢了。”

  都要行将亡国了,还在这惦记派系之分?

  “你们对我图格鲁克家族的忌恨或者说不忿,等战争结束,打退了明人,咱们四十家可以开公审,如果半数都有意见,大不了我马赫穆德让出苏丹的位置,德里苏丹国重新选一个君主。”

  马赫穆德的这个提议充满了真诚,也算得上是掏心掏肺,几十个行省的总督互相对视后倒也都纷纷点头。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绿教徒,几百年来在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一致守望相助,没道理在这个时候互相捅刀子。

  “这场仗,能不能不打?”

  孟买总督说了一个有些挫伤锐气的提议,面对大明,这个突厥人的后裔还是有些哆嗦,毕竟一想到这个叫做大明的国家是通过灭亡蒙古建立的,他的心里就有些恐惧。

  那可是征服整个大陆的蒙古帝国啊,连如此强大的国家都被明人给灭掉,他们就算联起手来就一定能对抗?

  “打了未必会输,但是不打,在座的各位都要去见真主,大家伙的孩子,都是亡国奴。”

  马赫穆德扫视一圈,冷声道:“大明已经灭掉了整个章普尔,数十万的章普尔子民被掳走,更多的遭受到屠杀,上百万具尸体塞满了章普尔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他们的国内已经消化掉了这几十万的奴隶,而他们的胃口和贪欲则在继续增加,这次他们又来了,不灭掉咱们是绝不会罢休的,愚蠢的巴赫曼尼猴子还以为大明是来帮助他们的。

  殊不知等咱们灭亡之后,南方那些大大小小的邦国一个都逃不掉!

  现在,你们也想以猴子的思维来替代理智吗?

  什么叫做和平?和平只是胜利者和强者的施舍,却永远都是弱者的奢望,大明不愿意给予和平,那我们只能靠自己来争取!”

  不得不承认马赫穆德的鼓舞起到了作用,在场的几十名总督都纷纷表态愿意全力支持。

  “只要我们在真主的保佑下团结一心,那么就一定可以打赢这场伟大的卫国战争!”

  马赫穆德站起身振臂高呼,神情狂热:“号召和发动每一名朵斯提,告诉他们安拉与我们同在,北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成为明人的坟墓!”

  “安拉与我们同在!”

  第三百三十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三)

  “阿拉哈巴德,扼恒河与亚穆纳河交汇口而建,地处德里东南五百余里,是德里的东大门户。欲攻德里,必先破阿拉哈巴德!”

  联军的军事会议上,榜葛剌国的随军主将站在地图前向身旁的马大军并一众联军将官进行着介绍。

  “这里是印度教的圣地,即使是图格鲁克当年对印度教进行血腥镇压,号称要杀尽每一个卡菲尔,但阿拉哈巴德仍然被保全了下来。

  这里是他们用以维系统治的根基,如果毁了阿拉哈巴德,那么所有印度教的种姓奴都会对毁灭者进行疯狂的报复。

  这座城市里留有阿育王的遗址,有着孔雀王朝的辉煌余晖,每逢十二年一度的大壶节,来自全国各地数以百万计的印度教徒会汇聚于此进行恒河沐浴。

  即使是德里苏丹国南边包括巴赫曼尼在内的众多邦国,那些国家的民众也会不远万里的来到这里朝圣。”

  马大军听得连连颔首,随后又皱紧了眉头。

  “所以说,我军想要破阿拉哈巴德,无法使用大炮了?”

  “绝不可行。”

  这话说得榜葛剌主将达多克尔连连摇头,郑重劝阻道:“一旦开炮,若是有一枚炮弹不小心落进城内,毁了这阿拉哈巴德城内的遗址圣地,那么咱们就成了印度教徒最大的敌人,这种仇恨,甚至远比咱们杀害他们的同胞更甚。

  我军接下来就不仅仅是与德里苏丹国为敌,而是要时刻面临着数百万乃至上千万土著民的疯狂袭击了。”

  大明的炮手还没有这个经验和技术能保证每一枚跑弹都不打偏,更不能保证每一门炮都容易控制。

  炮口不稳、弹道不稳。

  这都是大明工艺眼下无法解决的困难,如果攻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城池,那么想怎么开炮怎么开炮,管他打倒哪里去呢。

  但这里是阿拉哈巴德!

  这里,有阿育王立碑石柱和祭祀圣庙。

  毁了哪一个,都是泼天的祸事。

  为帅打仗,目的永远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马大军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如果选择火炮攻城,仅打阿拉哈巴德一城来说自然是代价最小,但长远来看,大明就自绝于整个印度了。

  这片土地,大明将永远不可能征服。

  “去年,翰林院编修了一本陛下的语录选集送给各省的军事主官,里面有一句话堪称高屋建瓴。

  ‘战争要为政治让步,政治要为大局让步’。”

  自从拿到这本《建文皇帝语录》之后,马大军平素里没少翻来覆去的攻读,他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低,所以自然想要努力使自己的政治水平能够提升。

  起码在领悟中央精神这一块,那是需要有一定高度的。

  “我们不能将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一场局部的战争得失上,打阿拉哈巴德即使在难,哪怕用人命来填,也决不能毁了这座城,相反,我们还要在入城后保护好这座城。”

  什么是大局,大局就是保证大明在征服印度后,拥有的是一片繁盛的韭菜地,而绝不是一个处处都是叛乱和冲突的死地。

  数千万廉价的种姓奴,那是大明万世帝国之基!

  毁了这片韭菜地,朱允炆做梦都能心疼醒。

  “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这个原则来布置作战计划吧。”

  马大军做了决断,直接下令道:“所有火炮全部禁止使用,咱们就用刀枪来打,全军就地扎营整备,明日一早,自寅时启至戌时止,两万人一个轮次。

  一个千户所内填充两个我大明的百户进行率领,自上而下,不打够一个时辰绝不允许撤退半步。”

  说到这里,马大军的独目绽放出嗜血和杀机:“本帅知道这阿拉哈巴德是德里苏丹国的重城,有着重兵把守兼且易守难攻,但这座城必须拿下来,要么死在攻城的途中,要么就死在执法队的刀下。

  本帅把话扔在这里,不破阿拉哈巴德,任何人胆敢说出一句动摇军心的话,军法不容情,立斩无赦。”

  众人皆端肃神情,大声喊诺。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担任副总指挥的陈春生才一脸严肃的开口道:“这阿拉哈巴德,不好打啊。”

  “当然不好打,这座城卡在德里的咽喉,坐在恒河之上,兼之两面环江,可以攻击的地方太少了。”

  这个时候的马大军也不复方才的豪气,蹙紧的眉关显示着此时的他也是把握寥寥。

  “这座城里有将近四万守军,而且随时可以派人乘船往德里送军情,一去一往都不要四五天,德里的援军最快七日可达,七天内想要攻克这座城压根不现实。”

  战争从来不是一个数字的游戏,联军虽然有着二十万,但以二十万攻如此一座有着四万守军的坚城,其难度之大甚于登天。

  马大军甚至担心,在攻城的过程中,联军会因为超高的伤亡率而率先崩局!

  “大军,万一这场仗败了……”

  虽然陈春生的话没有说完,但马大军还是知道了自己这个兄弟的话外之意。

  在此时大明的军方,他马大军算是最耀眼的一颗将星,谁让这些年只有他西南一直在打仗,又是出战果最辉煌的一块。

  云南设都司,他马大军硬生生顶掉了西平侯沐家,可谓是让后者这个出了黔宁王英、滇国公春两大名将的武勋世家脸上蒙了大羞。

  组建七国联军,这个总指挥的帅位也被皇帝力排众议的给到他的脑袋上。

  手握几十万雄兵劲旅,这即是荣耀,也是一道催命符啊。

  自入伍以来,马大军可还没打过败仗呢,而一旦他败了,那么南京城里那群立国传承下来的武勋,绝对会狠狠的参他一本!

  二十万大军攻不下一座四万人把守的城池,打到天边去,这事也是他马大军作战不利。

  军法无情!

  “打不下来,我这颗脑袋就没了。”

  马大军洒然一笑,浑然没有丝毫的害怕:“为将者,逢战不胜,逢攻不克,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可是这里的情况复杂,就算一时半会打不下来,那也是非战之罪啊。”

  陈春生叹气,劝了一句:“如果事不可为,就动炮吧。”

  “为我一人的脑袋,害国朝百年大计?”

  一声质问让陈春生为之一愣,他愕然的看向马大军,从后者脸上看到的全是决然之色。

  “榜葛剌人已经介绍的很详细了,这阿拉哈巴德是印度教的圣地,是他们信仰寄托之地,毁了阿拉哈巴德,我大明就再也无法在这块土地上攫取到一丝一毫的利益了。

  那么这场仗就没必要兴起,陛下说过,如果战争不能为大局提供一丝一毫的价值,那么实施战争的行为就是一场无用功。”

  “值吗?”

  陈春生无法理解马大军的想法,他喝问着自己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兄弟:“攻不下来,咱兄弟俩可就要脑袋搬家了,南京那群勋贵们不会放过咱俩的。”

  这话一说,陈春生陡然感到背心发凉。

  他看到了马大军那只独眼中的悍然杀机。

  “你在害怕?”

  马大军盯着陈春生,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些年的权贵生活,让你已经忘记了当年咱俩还做百户的时候,是吗?所以,你不仅是在担心我,也在担心你自己的脑袋!”

  当年兄弟两人敢膘着膀子冲进安南的王宫刺王杀驾的砍翻胡季犁,而今天,陈春生为想胜先惧败。

  人,总是会变的。

  “我只是觉得不值。”

  迫于马大军的威势,陈春生有些艰涩的咽了口唾沫,他有心辩解两句,但马大军的目光却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没有陛下所设的山地军,你我还是个山户,这辈子为一日三餐都要拼命。

  今天,你是伯,我是侯,咱俩是大明的勋贵重将,享受着平民百姓这辈子做梦都享受不到的殊荣富贵,每一天的生活多少人甚至愿意拿命来体验一次的豪奢。

  现在你惧死,对得起这些年圣上的栽培吗?”

  士为知己者死,马大军是个粗人,自觉配不上士这个阶级,但他只知道,知遇之恩,当碎身相报!

  “本帅决意已下,不要在劝,不靠大炮,咱们也一定可以打下阿拉哈巴德。”

  没用我而用本帅,陈春生便再不敢多嘴。

  兄弟一场,他了解马大军。

  这么多年了,自己这个兄弟一点都没变,还是八年前刚入伍时那个血气方刚的悍卒。

  第三百三十一章:射程之内皆真理(四)

  旭日初升,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而大地也给了天空以血色的回应。

  恒河,这条印度教徒心中的圣河、母亲河,已经被无尽的鲜血所浸染,自阿拉哈巴德这座城头上汩汩留下的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护城河内,再由护城河的水流呼啸着冲进恒河之内。

  这是一场残酷至极的攻城战!

  城头上守城的一方高呼着“安拉”,这群德里苏丹国守军并没有堕落,作为一名教徒,他们向他们的真主展现了勇气。

  虽然他们所守护的城市是印度教的圣地,是他们教义中应该被毁灭的异教徒集中地。

  这大概就是世上最大的嘲讽,所谓的宗教、信仰,都不过是政治家或者说统治者手中的工具。

  上位者们一边拿着宗教信仰洗脑着底层,自己却在大行其事的将写满教义的纸拿来擦屁股,而后说上一句‘这都是在顾全大局’,便将纸张扔进粪坑之中。

  突厥的四十家军事贵族,高举着安拉的旗帜,几百年内发动了一场又一场毁灭异教徒的战争,却在此刻,为了守护阿拉哈巴德这座城,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真有所谓的真主,可能会被活活气死吧。

  而攻城的一方,则是汇集了几个国家的健卒儿郎,他们年轻且富有斗志,迎着如雨般的密集箭矢向着城池发动冲锋。

  前面的人死去,后面便踩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前进,嚎叫着、呐喊着攀向云梯,盼着头顶的落石和滚油可以从自己的身侧落下,祈祷着死亡可以晚他们一步。

  侥幸者的祈祷起了作用,他们从垛口处滚落入城头,还没等站起身,便被几把长枪刺入身体,或被一刀砍下脑袋。

  死亡,是这座城池此时最廉价的事件。

  “一个时辰打下来,两万人足足死掉了四千有余。”

  第一个轮次的攻坚已经退了下来,拿到战损单的陈春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

  “不许停,第一轮次就地修整,第二轮次投入攻城。”

  马大军眺望着远处的城头,那里德里苏丹国的军容依旧严整且士气鼎盛,看来这第一波的进攻并没有让他们遭受到任何的损伤。

  “不拿命消耗光这座城里的落石、滚木和火油,如何才能短兵相接呢?”

  对于这个战损,马大军看得很开,这也是在他的预料之内。

  攻城战,永远都是开头最难。

  “守城方也是会累的,他们只有四万人,而咱们足足有二十万!”

  马大军淡然道:“只要他们失去这些守城的物件,射光了最后一根箭矢,到那个时候,就是人命换人命,这座城距离被攻克也就不远了。”

  “但前提是七日之内必须攻陷。”

  一旦德里的生力军补充进来,那么这场仗就败了。

  第一个轮次撤下,第二个轮次顶上。

  又是数万名健儿神情肃穆的迈开冲锋的步伐,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一场仗,他们只知道打仗可以获得财富,他们都是各个国家家境贫寒的出身。

  没人去关心和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挺盾,不要乱,保持阵容的完整!”

  人数大约在一个千户的队列中,来自大明的千户官扛起盾牌护住头顶,同时声嘶力竭的指挥着。

  自高空俯瞰,密不透风的箭雨下,是数十面巨大的盾墙,透过盾墙的缝隙,可以看到无数的脚步,可以听到无数甲胄摩擦的锵锵声。

  锋利的箭簇无法射穿大明精良的盾牌,包裹着坚铁的厚木盾上,钉满了箭矢。

  兀自颤抖不已的矢翎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一名大明的健儿正头顶盾牌奋力攀爬,但一颗巨石却找到了他,盾牌下支撑的手臂响起一声刺耳的折断声,他的手臂被砸断了。

  但这名健儿只是痛的闷哼一声,并没有从云梯上落下,他用仅存的一只手继续奋力往上。

  昂起脖子,这个健儿的双眼露出一丝亢奋。

  他看到了城头的垛口,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可是接下来,他的兴奋变成了惊恐。

  一盆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滚油被泼下,瞬间摧毁了他的整张脸,甚至顺着脖颈,烫伤了他整个身躯。

  “啊~~!”

  凄厉的痛呼仅仅响了一声,一个火折子闪烁着火星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顷刻间的大火将这个儿郎全部吞没,他从云梯上坠下,重重的砸在一地的尸体之上。

  几名正在前进的联军士卒看到这幅景象为止一愣,这使得他们的步伐变得沉重起来,几人仰首看了看高耸的城墙,脸上开始流露出恐惧。

  就这个短短的耽搁时间,一支利箭自城头射下,正中一名联军士卒的眼眶,锋利的箭矢甚至自后脑突出。

  如此悚然的场景吓破了其余几名联军士卒的胆,他们呜哇乱叫着开始向后逃跑,甚至为此撞开紧随其后仍在进行攻城的战友。

  “逃兵?”

  这幅场景自然落在了军阵前一众领军将领的眼中,来自勃固王朝的主将顿时羞惭起来。

  因为他认出了这几名士兵的身份。

  马大军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仿佛默许这个现象的出现一般,但他身后的亲兵队却没有他这般大度。

  几人卸下肩膀上的强弓,弯弓如满月,奔矢可击星。

  一箭一个,几名逃卒甚至来不及进军阵五十丈便被射穿面庞而死。

  他们为之恐惧致使他们逃跑的死法,最终还是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临阵脱逃永远只有死路一条,向着阿拉哈巴德发起冲锋,反而有可能活着回来。”

  马大军冷声冷语的说道:“死在冲锋的路上是勇士,我大明会给你们抚恤,会在战后按照死伤的比例分配财富和所有你们需要的战利,但是逃跑的,是懦夫孬种,什么都没有!”

  日头轮转到头顶,马大军示意左右。

  “鸣金,第二轮撤下来,第三轮顶上。”

  城池一日不破,此番攻城战就一刻也不会停。

  在马大军的身旁,几名各国的主将也都开始惊颤起来,早前他们随大明进攻章普尔时,哪里打过这番硬仗?

  比起弱小偏安一隅的章普尔,德里苏丹国确实要强大的太多。

  阿拉哈巴德,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啊。

  第三百三十二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五)

  “秀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夫已经不在了,为夫死去的地方叫做阿拉哈巴德,是一座位于天竺的城市。

  请原谅为夫在往后的日子,无法再陪你走下去,也无法陪你一起照顾咱们的孩子,因为为夫是将军,是军人。

  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难逃阵上亡。

  算起来,为夫也算是命大,从军入伍这么多年,刀山箭雨都活了下来,蒙天恩浩荡,身居高位纵享富贵。

  为人臣者,即食君禄当报君恩。

  所以,为夫决意死在阿拉哈巴德。

  待你看到此信后,愿你能够带着孩子改嫁,不要为为夫矜寡一生,并且教育好咱们的孩子,让他努力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不要像他爹这般只能混迹行伍。

  如果将来,天竺成为我大明的疆土,记得让咱们的孩子来一趟,来到这座叫阿拉哈巴德的城市祭奠一下他爹,顺便看一看。

  看一看我大明儿郎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们犁得的土地。

  此为夫之绝笔,时建文八年十二月初七于阿拉哈巴德联军大营。”

  ……

  当血腥的攻城战持续到第五天,这场战争的胜负反而已经不被攻守双方所在乎了。

  攻城的士兵们机械般的发起冲锋、攀上云梯迎接死亡。

  而守城的士兵在失去了巨石和滚油后,则一遍遍挥舞着手里的弯刀,砍钝了便捡起城墙上,联军留下的大明制式腰刀进行攻击。

  杀戮,仿佛呼吸一般的随意和自然。

  除了深夜这场死神的狂欢盛宴会暂时告停,无论是黎明还是傍晚,在恒河之畔,这座名为阿拉哈巴德的城池都在承受着鲜血的洗礼。

  整整二十万联军,在五天内打掉了五万有余,而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很多第一批次活下来的士兵在修整之后,便会排着队继续参加新的轮次继续攻城。

  五万人啊。

  这是一个已经超过守城方的数字!

  虽然五万人中,大明的健儿只有寥寥七八千,但这个数字还是让马大军堵得心口难受不已。

  大明,好些年没承受过这般战损了。

  马大军甚至不知道,眼前这座阿拉哈巴德到底还需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看到破城的希望。

  “元帅,咱们先撤退吧。”

  金边国的主将郑泰和找到马大军,作为汉裔的后代,郑泰和对马大军的称呼是元帅而非其他国家那般唤总指挥阁下。

  “就眼下来看,想要攻克阿拉哈巴德已是不现实的了,军心已然不稳。”

  蛮夷终究是蛮夷,即使再如何进行操练,在精神属性上,这群蛮夷兵永远达不到明军那般的坚韧。

  整整两成多的阵亡率,已经让这支联军到了崩溃的边缘。

  马大军有些遗憾的闭上双眼,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眼下的困境。

  按照他的脾气,马大军恨不得把这些小国的主将全数砍掉脑袋,因为这群玩意在侮辱身为一名军人的荣耀。

  但马大军不能这么做,七国联军或者说七国同盟,那是朱允炆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利益共同体,马大军不能为了自己的痛快而破坏这个同盟的根基。

  可能,这场仗,便是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败仗吧。

  睁开眼,马大军再次留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拉哈巴德城头,嘴唇嚅动。

  他是多么想继续打下去啊,但他却不能这么做。

  一旦联军崩盘或者哗变,那么《昆明七国协定》缔造的以大明为首的七国同盟的信任基础就会被动摇,这一次军事上的惨败,会让大明的领导地位遭受风波,朱允炆想要再一次组建七国联军,都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年。

  所以,事不可为那就只能认输了。

  “再攻一次!”

  就在马大军决定下令撤军的时候,陈春生站了出来,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马大军:“以我明军为主力,辅以联军五千,最后再攻一次!”

  一旦撤退的命令下达,那就意味着两人把脑袋放到了鬼头刀下。

  “这次,我将带头冲锋。”

  陈春生的话让马大军神情动容,他张张嘴想要劝一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军,你是总指挥,如果这次攻城失败了,你要把联军带回交趾、带回云南。”

  陈春生勉强笑了笑,而后他整了整自己的头盔:“所以,身先士卒攻城这件事,交给我来吧,这么多年都是你在出风头,也该给兄弟一个机会了。”

  背水一战,功成则活,退则亡。

  马大军是不能亲冒矢石的,虽然他领军撤退很大的概率也是死路一条,但保全了联军的元气,秋后算账,起码南京那边还能高抬贵手。

  一旦联军溃于一旦,陈春生怕,就不只是死他两人了。

  “一定能攻下来的,我相信你。”

  马大军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还是用最坚定的口吻给了陈春生以支持。

  “这封家书,是我昨晚写的,等你回到云南,待我交给你弟妹。”

  看着陈春生递来的这封信,马大军厉喝道:“别他娘跟老子玩这套,你给我滚回云南自己交。”

  面对这熟悉的骂咧,陈春生反而笑了起来,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马大军。

  后者抿了抿嘴唇,而后郑重的接过。

  “擂鼓,吹号。”

  马大军深吸一口气,陡然大声喝道:“攻城!”

  夕阳西下,联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攻城战,也是最决然的一次。

  他们在联军副总指挥的率领下,悍然的向着那早就摇摇欲坠的城头,发出怒吼!

  城头上,高呼安拉的声音只剩下弱不可闻的寥寥,早已疲惫不堪,或者更准确来说接近麻木的绿教军,怎么都无法明白,为什么这支联军还能发出如此锐气十足的冲锋。

  他们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疲惫吗?

  “杀光每一个卡菲尔,安拉与我们同在!”

  城头上的阿拉哈巴德副总督高呼一声,他也在竭尽全力的鼓舞士气。

  但此时,他那壮硕的身体却连拿起一把轻薄弯刀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穿着明军铠甲的士兵涌上城头。

  杀戮的游戏再次上演,天空中的死神再次露出微笑。

  “杀!”

  陈春生翻过垛口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一个迅猛的前扑翻滚,躲过守株待兔般的几把钢刀,跳起身便连砍数人。

  这个时候的他,在一众筋疲力竭的绿教兵面前,就是一头出柙的猛虎,横刀之下,几无一合之敌。

  见到主将如此神武,参与攻城的,无论是明军还是联军,本已乏力不堪的身躯再次爆发出三分斗志,围绕着陈春生开始扩大这城头上的桥头堡阵地。

  战局的天平,已然向着联军一方倾斜。

  第三百三十三章:射程之内皆真理(六)

  当战局出现转机的时候,被城外焦急等候的马大军第一时间捕捉到。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眼瞅着城头上的战局终于有破城的曙光,城下的马大军顿时兴奋起来。

  “各位,你们的亲兵队本帅要暂时征调了,全数投入攻城。”

  攻城战打倒眼下,联军还有一支生力军、预备队。

  那就是七国主将各自的亲兵。

  这是一支加一起人数近三千的队伍。

  三千人,扔在早前的攻城战中连水花都溅不起来,但在眼下,那就是一支拥有最强大战斗力的强军!

  一支堪称是天兵天将的主力军。

  “谨遵元帅调遣。”

  几名主将也是兴奋不已,当下便全数应允下来。

  战鼓继续擂响,又是数千名健儿投入进战场之中。

  跟早前攻城的那一批,这支人数只有几千人的队伍更加年轻和强壮,他们的速度极快,无论是奔跑还是攀爬。

  这么一支精兵投入进战场的作用是决定性的,阿拉哈巴德的副总督无力回天,只好悲怆的回首西望。

  “伟大的苏丹冕下,您最忠诚的仆人将要去见安拉了。”

  说罢,将弯刀架在脖颈之上,冲着逼近自己的明军将领怒喝一声:“无耻的侵略者,北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成为你们的坟墓!”

  血雾蓬蓬,壮硕的身体仰面而倒,这位忠诚且悍勇的绿教将领就这般魂断城头之上。

  “他刚才说了什么?”

  陈春生有些遗憾的停住脚步,没能阵前斩将,他还是很遗憾的。

  “看他那神情,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吧。”

  亲兵队长笑了笑,弯腰将这位副总督的脑袋割下,拎起来还端详两眼后者这死不瞑目的眼神。

  “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尘埃落定,陈春生靠着垛口呼呼的喘气粗气来,然后看着四周那遍地的尸体,舒心一笑。

  好悬,又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啊!

  “陈春生呢,你个混蛋他娘的死了没有!”

  耳边响起粗狂的喊声,陈春生抬起犹在滴血的眼皮,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充满急色的粗狂大脸。

  “你死了老子都死不了。”

  伸手推开这张丑脸,陈春生无力的笑骂一句,而后便不由自主的蹙了一下眉头。

  他受伤了,小腿和腹部都被砍了一刀,好在坚实的铠甲为他抵挡了大部分的伤害,留在他身体上的,只是不深不浅的刀口罢了,看似血流如注,倒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就这种小伤,看你这奄奄一息的德行,真丢人。”

  马大军瞥了一眼,心里就踏实了许多,死不了。

  “给你的信,自己回家的时候交给弟妹吧。”

  陈春生伸手一把抢过,而后便急火火的给撕了一个粉碎。

  “行了,你就别笑话我了,抓紧时间约束军纪,不然这仗就真他娘白打了。”

  马大军连连点头,而后晓谕左右,大声喝道。

  “全军严禁扰民,任何劫掠、抢夺、奸淫的行为,一经发现,皆立斩无赦。

  一人犯,连坐小旗,小旗犯,连坐总旗!”

  破城之后,马大军下的第一条军令就是这条安民令。

  阿拉哈巴德的重要性保护了这座城市里的原住民。

  这不会成为联军的天堂,甚至不会成为联军可以瓜分战利品的城市。

  联军为这座城市扔下了将近六万具尸体,却一根毛都捞不到。

  但是攻陷阿拉哈巴德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的,论重要性,甚至要超过大明的南京。

  因为首都沦陷可以迁都,只要中央转移,哪里都是首都。

  但是阿拉哈巴德动不了,几千年来都没有动过,印度教只有这么一个圣地,就好比基督、犹太都想占有的圣地耶路撒冷一般。

  两方不惜为那么一座只有区区几千人的小城打上千年的仗,付出数百万条性命都心甘情愿,而不是选择重新建一座圣地。

  这就是信仰,你无法用正常的逻辑思维去理解狂热的宗教思想。

  而在进城之后没多久,马大军便接到了一封军报。

  一支数量巨大的军队正浩浩荡荡的向阿拉哈巴德而来!

  “狗娘养的援军终于来了。”

  看到这封军报,马大军不惊反喜,捏着军报哈哈大笑起来。

  “阿拉哈巴德现在就在老子脚下,我看谁他娘能从老子手里再夺回去。”

  豪言说罢之后,马大军便看向达多克尔,得意道:“我军往城外打炮总没有问题了吧。”

  炮口再如何不稳,打出去的炮弹总不能拐弯掉头的落进这城里。

  这个问题把达多克尔也逗乐了,这名榜葛剌的主将连连附和道:“总指挥阁下可以尽情施为。”

  “那就轰他娘的!”

  马大军站起身,嘴角咧开一丝兴奋:“把那两百架巨型火绳枪也架起来,远程用火炮,近程用这玩意。

  这玩意杀伤力可比大炮狠毒多了,我就看看那个叫什么马赫穆德的玩意,能拿出多少人命来填这些铁家伙。”

  总督的阁邸之内,顿时笑声一片。

  人力有时尽,但炮弹可不知道啥叫累。

  除非炸膛,不然只要火药充足,这足足四百门远近大炮,足以让马赫穆德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炮火连天。

  这是一场绿教徒这辈子都没想象过的战争场面。

  一种跨时代的军事打击手段!

  “按照斥候的回报,马赫穆德的大军会在明日申时抵达,当然,也可能会快上一个时辰。”

  马大军打了一个哈欠,这五天,他一个整觉都还没睡过。

  “让咱们的军队好好休整一夜,白天休整时间最长的那个轮次士兵负责值夜,养足精神,明天估计还有恶仗呢。”

  阿拉哈巴德的沦陷,那是北德里苏丹国无法承受的痛!

  马大军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接下来他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场面。

  要知道,就在洪武三十一年,跛狼帖木儿带领他那支战无不胜的绿教兵踏足德里的时候,都对这座异教徒集中地的城市选择了视而不见。

  握有这座城市,大明就是印度这片土地上的正统!

  要么服从大明的号召,反抗和推翻北德里苏丹国,要么,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圣地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马大军当然没有这个胆子真放火,他就打算拿这一点来恐吓这块土地上的种姓奴而已。

  达多克尔为马大军这个想法点了个赞。

  “将军可以放心,此举一定可行。”

  “就是因为此举必然成功,所以本帅已经看到了明日的场景。”

  马大军沉声道:“等着马赫穆德吧。”

  等着马赫穆德吧,就在阿拉哈巴德,与德里苏丹国打一场决战。

  一场血肉之躯和钢铁炮火的决战。

  第三百三十四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七)

  当马赫穆德接到阿拉哈巴德被联军攻陷的情报后,这个自幼就显示出颇多军事、政治才能的苏丹差点从马上摔下。

  “五天,只是短短的五天,阿拉哈巴德就失陷于贼手了?”

  马赫穆德气的跳脚大骂:“就算是四万只猴子放在那里让明人来抓,五天就抓的完吗?”

  “既然阿拉哈巴德已经失陷,那么咱们的支援也就没了必要,尊敬的苏丹,咱们还是撤回德里,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战斗吧。”

  来自尼瓦尹地区的总督说出了他的想法,但这个提议换来的却是马赫穆德充满嘲讽的眼神。

  “你知道咱们要去支援的是哪里吗?

  是阿拉哈巴德,你让我现在撤退回德里跟明军打阵地战?

  你觉得,是德里更重要还是阿拉哈巴德重要,明军不打德里向南攻,你信不信几千里都是望风披靡。”

  这名总督被训斥的毫无脾气,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太小马赫穆德也没有听清。

  或许就算他听清了,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追究下去。

  马赫穆德只是一味的继续催促行军,而后在视线见到那座熟悉城市的轮廓后下令大军停摆。

  城头变幻大王旗,数百面明军的旗帜深深刺痛了马赫穆德的眼球。

  “你们能从这座城看出什么吗?”

  马赫穆德提起马鞭遥指染满了血迹的城墙询问左右几十名总督,得到了回应寥寥,大家伙都没明白马赫穆德的意思。

  “这座城保存的相当完好。”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更加让总督们纳闷,马赫穆德想表达什么意思?

  “半个月前,明军由榜葛剌挺进恒河平原,当时的军情中提到过,在明军的军阵中有数百门炮,就是书中蒙古人当年留下的一些相关记载。”

  马赫穆德沉声道:“是一种可以打很远,威力巨大的武器。锡兰的商人与东南亚有过交流,曾说过明人的船队依靠这种武器纵横大海,无数城邦在这种打击下,城墙连一刻钟都扛不住就会被炸的粉碎。

  但你们看阿拉哈巴德,城墙却连一处被炸开的豁口都没有,你们说,明人的大炮呢?”

  这些总督便明白了马赫穆德的意思,其中一人凝重道:“这次来的明人,知道阿拉哈巴德的重要性。”

  “是啊,这才是最难对付的敌人。”

  马赫穆德叹了口气,他多希望来到这里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抢在明军面前,打出为民请命的旗帜,号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种姓奴来反抗明军的入侵了。

  毕竟论起身份来,德里苏丹国跟明军对于这片土地都一样属于侵略者。

  种姓奴们从来没有在乎过谁做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的底线可以一降再降,但狗急了也会跳墙。

  阿拉哈巴德沦陷,从大义的正统性上,明人已经超过了德里苏丹国。

  “扎营整军。”

  马赫穆德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他只想快速的夺回这座城:“明军不可能在这里跟我们耗多久,他们十几万人的吃食全部依靠后勤,一定会从城里出来寻求决战,一味躲在城里就要饿死了。”

  正如马赫穆德所说的那般,阿拉哈巴德城内的马大军在看到马赫穆德的大军之后,生生等了三天也没等到想象中的攻城战,便明白了马赫穆德的想法,笑着跟陈春生说道。

  “这个马赫穆德也不是个傻子,倒是我小瞧了他。”

  想把十几万联军堵在城里堵到断粮?

  “他还真以为老子怕跟他们打野战?”

  在城头上眺望,十几里外的德里大营一时都无法尽收眼底,马大军心中大致有了估算。

  “从这个数量来看,马赫穆德是把德里苏丹国所有的行省总督都召集了起来,算的上倾国之力了。”

  达多克尔也被这巨大的数量吓了一跳,他有些担忧的说道:“总指挥阁下,要不咱们还是依城而守吧,弃城出击绝非良策啊。”

  “自古只有人少而坚守,哪有十几万大军龟缩城中的道理?”

  马大军瞥了他一眼,不满的皱眉:“别的不说,就军粮而言,咱们都抗不了多久。”

  阿拉哈巴德两面环江,既是易守难攻的同时也为围城方提供了方便。

  “如果想要出城打野战,西南那座山就必须要打下来。”

  陈春生左右扭头观察了一下阿拉哈巴德的地貌,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将炮阵置于此,则居高临下可尽情施为,破德里军易如反掌观纹。”

  “锡瓦山!”

  就在陈春生发现这块地利的同时,城外的马赫穆德早已发现了这个关键点,他在大营中一手拍在地图上。

  “明军如果出城与我军正面对垒,势必要攻占锡瓦山,用以布置他们的大炮,所以,咱们得先把这里拿下来。”

  想做就做,军情不容耽搁,马赫穆德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所以他果断的下令道:“阿尔萨哈吉,你带五千人去守锡瓦山。”

  这是他的心腹大将,闻言领了命转身就走出大帐。

  “五千?”

  尼瓦伊的总督质疑道:“既然这锡瓦山如此重要,为什么才派五千人?”

  如果不是大战当前,马赫穆德都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愚蠢的队友。

  “睁大你的眼睛出去好好看看,锡瓦山能放多少人,那只是一个小山头。”

  还没等尼瓦伊总督说话,马赫穆德又真诚的说道:“我最亲爱的弟兄,我希望你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不要在开口说话了好吗?”

  如果自己再听到这个愚蠢猴子的高见,马赫穆德觉得自己可能会克制不住脾气了。

  德里军一动,城头上的马大军就看到了。

  “这个敌人不好对付。”

  在距离上,德里军要近与阿拉哈巴德,就算明军现在派军出城,也不可能抢在德里军之前抵达锡瓦山。

  “不好对付也要打。”

  环顾左右,马大军下令道:“传令大军出城,既然他马赫穆德想打野战,那咱们就陪他打一场。”

  未战先怯从来不是马大军的脾气。

  “当然,咱们也不能蛮干,告诉周云帆那小子,让他带五千人,给我想办法把锡瓦山高地夺回来。”

  陈春生应了一声,急忙召集数名传令兵开始下令,顷刻间,阿拉哈巴德的城头上令旗招展,号角连天。

  “明军坐不住了。”

  城门一开,看着潮水般涌出的联军涌出城池,站在大营瞭望塔上的马赫穆德尽收眼底。

  “要不要趁明军立足不稳打一下?”

  这个提议让马赫穆德颇为动心,但他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提议。

  “你们看明军的军阵,他们并不是一窝蜂的跑出来,而是军阵严谨,骑兵先出守在两翼,而后才是盾手,城头上几百门火炮也没有忙着拆卸,就防着咱们偷袭呢。”

  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双方都很谨慎。

  “那咱们就这么等下去?”

  “等。”

  马赫穆德这个时候反而不急了:“咱们已经把明军堵在了这里,还怕他们长翅膀飞了不成?耗辎重补给,终究是咱们占便宜,我就不信他们那个独眼将军能沉住气。”

  马赫穆德成竹在胸的姿态给了这群总督们以信心,大家都纷纷踏实下来,静静候着战局的机会出现。

  而同时,马赫穆德的谨慎也让马大军感到了头疼。

  “都是姓马的,这混蛋玩意一点都不知道配合老子。”

  骂咧了一句,马大军又笑了起来。

  对手有点水平,他才觉得开心啊。

  要是德里军一拥而上的攻城,然后在大炮下被炸的抱头鼠窜,马大军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既然他给咱们时间,那咱们就先把城外大营扎下来,然后拆炮。”

  “拆炮?”

  陈春生愣了一下:“咱们一旦拆炮,这群德里军一定会来进攻咱们。”

  德里军迄今为止没有发动进攻,投鼠忌器怕的不就是大明的炮阵吗。

  “兵法上有一招,叫做抽兵加灶,瞒天过海。”

  马大军卖弄道:“咱们为什么要一次性把所有的炮全拆下来,一架架先把那两百门巨型火绳枪拆下来,我就看看那马赫穆德能不能沉得住气,他又不知道咱们城上这四百门炮的特点。”

  把能打击远程的大炮留在城头,近战使用的先拆下来诱导马赫穆德,这就是马大军的想法。

  反正两百架巨型火绳枪放在城头上又不能用。

  毕竟这玩意射程近,联军又出了城。

  没等打到敌人,倒先把自己给干伤了。

  马大军的策略起到了作用,明军一拆炮,游弋在城下的德里军骑手便发现这个现象,实时将军情传达到马赫穆德的帅帐之内。

  “明军现在是一门门的拆炮往城外运。”

  马赫穆德纠结的眉心紧缩:“耗下去的话,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炮阵从城头转移到城外了。”

  拆一门、架一门、再拆第二门。

  炮阵再以一个近乎缓慢的速度转移着,但却保证了火力时刻处在全盛状态。

  “明军拆到五十门时唤我。”

  “五十门了。”

  “一百门唤我。”

  “一百门了。”

  “一百五十门时唤我。”

  “一百五十门了。”

  纠结的马赫穆德猛然站起身:“传令前军,攻!”

  他不敢再等下去,再等下去,等到明军的炮阵全数转移,明军就可以舒舒服服的步步为营,一步步反攻他马赫穆德了。

  号角连天,数万名拎着弯刀,头裹方巾的突厥骑兵策动战马,嗷嗷叫着撒开了马缰。

  “你说他们打仗就打仗,为什么还要把鼻子和嘴拿布挡住呢?”

  排山倒海的大战面前,马大军还有心调笑了一句,虽然他的神情比谁都更要严肃。

  这只是德里军的试探性进攻,但也足足投入了大好几万兵力。

  “让城头试炮吧。”

  仅凭目测,马大军也不知道这群绿教兵距离自己多远,索性直接下令。

  令旗招展,城头上两百门将军炮便发出了怒吼。

  依靠城头居高之利,这第一轮的炮弹足足打出了三百来丈!

  在阿拉哈巴德的城外留下了无数的深坑。

  虽然这一轮的试炮全数打空,但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炮弹式陷马坑!

  德里军的骑兵推进速度被遏制。

  而这轮排炮也把马赫穆德吓得睁大了眼睛。

  “明军的大炮怎么可能打那么远?”

  他的游骑一直在距离阿拉哈巴德一两百丈左右的距离刺探军情,一直没有遭受到进攻,他还以为明军的火炮应该是古书中蒙古人入侵时留下的记载。

  百八十丈呢。

  而现在看来,百八十丈?

  这他娘三百丈都有了!

  就这三百丈的距离,他马赫穆德的大军要拿多少人命来填?

  但是前军冲锋的命令已经下达,大军也已经冲阵,这个时候下令撤退就是扯淡,成与不成的,总要打一场试试水。

  “朵斯提没有胆小鬼,他们会在真主的注视下爆发最大的勇气,不会被死亡所吓倒。”

  事到如今,马赫穆德只好以宗教信仰来洗脑自己,然后耳畔,响起了第二轮炮声。

  这一轮的两百发炮弹,结结实实的砸进了突厥骑兵的军阵之中!

  无数的残肢断臂、马腿马身在天空中升起落下,大片大片的血雾混着尘土,成为一块块血褐色的泥巴掉落在地。

  “安拉!”

  突厥裔绿教徒们的胆子没有那么容易吓破,他们高呼着真主,继续发动冲阵。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又是一连三轮的炮声轰鸣,受制于炮阵还不具备引爆技术,活着靠近明军军阵的突厥骑兵还有着将近七成。

  而这个时候,马赫穆德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的喜色,反而越加的凝重。

  五十丈了,明军的弓弩呢?

  难道,明军还打算在两军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继续敌我不分的继续打炮吗?

  很快,马赫穆德的这个疑惑得到了回应。

  早前被明军卸下的那些火炮露出了血盆大口。

  就在突厥骑兵踏足五十丈之内,并且继续向前的时候,一根根粗大的火绳被点燃。

  “轰!”

  一架巨型火绳枪可装填数百枚铅丸铁弹,两百架呢?

  许多的突厥骑兵瞪大了眼睛,他们只来得及看到无数刺眼的火光,而后便感受到浑身上下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迎面而来的半金属风暴,将他们打成了筛子。

  这才是明军真正的杀手锏!

  一种远超这个时代的军事打击手段。

  五十丈,这个距离甚至不足以让突厥骑兵发动骑射,就先遭受到了毁灭般的打击。

  而当这股半金属风暴席卷过后,大明联军的炮阵之后,盾牌手和长枪兵才迈开脚步,向着完全丧失冲锋势头的绿教兵发起反向冲阵。

  “两翼骑兵包抄,把这支德里军包饺子。”

  如果说马赫穆德是惊吓,那马大军就是惊喜。

  早前接受军备时的试炮那是打空气,现在用到战场上的效果才是实打实的。

  果然还是收割人命更让人感到兴奋。

  侥幸活下来的突厥兵此时也没有心气在喊安拉了,他们顶着前面战友留下的血腥、零碎的尸体挂件傻傻的面对着联军士兵刺来的长枪。

  两军交战,先夺其势。

  毫无疑问,此时的突厥兵别说势,连胆子都被夺的一干二净。

  不带这么打仗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射程之内皆真理(八)

  阿拉哈巴德城外的正面战场打得如火如荼,另一处战场则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军队摸到了锡瓦山的山脚处。

  这支军队虽然穿着统一的明军制式甲胄,拿着统一的兵器,但从面容来看,这支军队的组成明显不如他们的装备那般纯正。

  这是周云帆奉命率领的一支联军,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攻克锡瓦山。

  整整五千名联军士兵已经完成了攻击前的准备,他们填饱了肚子、擦亮了刀枪,精神矍铄的等待着汉人将军的命令下达。

  经历过残酷的阿拉哈巴德攻城战之后,这群士兵在精神属性和战斗力上明显得到了洗礼和更大的进步,他们开始对接下来即将到来的杀戮产生了期待感。

  这支联军竟然开始有了一丝丝虎狼之师的意思?

  虽然如此,但周云帆并没有打算让自己手下的军队贸然送死,即使这支军队中的大明人仅有数百人。

  从正面的强行攻击只会让联军损兵折将,而势必将占不到一丁点的便宜。

  于是他派人仔细勘察了锡瓦山的地貌,还真让他发现了一条并不引人关注的小道。

  “巴颂,带着你的暹罗部,由你亲自率领从正面发起攻击,不要顾及伤亡,一定要把德里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让他们以为我军已经投入了所有的兵力猛攻。”

  周云帆的命令被很好的贯彻下去,一个矮胖矮胖的暹罗军官站出来大喊了一声诺。

  “如果你这次作战勇猛的话,我将会向元帅表彰你的功勋,将你的名字送进南京,或许,你会在这次战争结束后获得我大明的汉姓,甚至成为我大明国防军的军官。”

  这番话说的巴颂眼珠子都红了起来,两道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从他的鼻腔中窜出,汉姓、成为大明的军官?

  谁不知道大明国防军的军官待遇之丰厚,尤其是在西南,每一场大型战役结束之后,在嘉赏上,明人的皇帝手笔一向是极其大方的。

  成为大明的军官,打仗危险系数最低,回报最高!

  巴颂下定了决心,为了达到周云帆的要求,哪怕让他的部曲全部死光也在所不惜。

  “锡瓦山的防线并不稳固,德里军也是刚刚抵达、立足并不稳。”

  周云帆又唤来一名阿瓦王朝的将领,向后者说道:“就在西侧的位置,这里有一条小道,德里军还没有发现并且并没有在这里构筑防线,你的任务就是等到巴颂的正面战场上打响之后,带领你的军队由这条小道迅速冲上锡瓦山,向着德里军的侧肋发动进攻。”

  “领命!”

  “如果你可以出色的完成这次任务,我也同样会把你的功勋报给元帅。”

  说完,周云帆整理了自己的军容,端肃道:“作战命令已经全部传达,接下来,我不希望你们找到我汇报伤亡情况和困难,我只想听到胜利的声音。”

  我不想听你们面临的困难,我只需要胜利!

  就这般,锡瓦山攻坚战在呐喊声中打响,数千名暹罗士兵高呼着周云帆听不懂的口号,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向着高点发起冲锋。

  而山头上的德里军在阿尔萨哈吉的指挥下,向着山下尽情的倾泻着箭矢和滚石,进攻的暹罗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只不过令阿尔萨哈吉没有想到的,便是这支‘明军’的战斗意志极其顽强。

  士兵们仿佛没有看到身边战友的伤亡,只顾着埋头不要命的猛冲。

  “这就是明人的军队吗?”

  阿尔萨哈吉由衷的赞叹了一声:“他们的战斗精神比起咱们也是不遑多让了,真是一支令人尊敬的军队啊。”

  “不将军,他们并不是明人。”

  阿尔萨哈吉身边的一名亲兵开了口:“他们的叫喊声是暹罗的语言,这支军队,应该是暹罗的,是大明这次入侵的联军组成之一。”

  暹罗人有这么勇敢吗?

  阿尔萨哈吉愣住了。

  拥有如此勇敢军队的暹罗,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接受明人的驱使呢?

  换而言之,能够驱使如此一支军队的大明,他们的战斗力又该多么的强大?

  “不管他们是明军还是暹罗猴子,他们以为就凭借这种数量的军队就可以攻陷本将军亲自镇守的阵地吗?”

  轻蔑的笑了笑,阿尔萨哈吉命令道:“让他们见识我们的厉害吧,我要在战后,把这群猴子的脑袋砍下来,送给他们那个号称屠夫的独眼将军。”

  将军的命令让德里军打足了精神,他们不断的弯弓引箭、抛掷滚石,让攻山的暹罗兵尝尽了苦头。

  这支暹罗士兵的攻势受到了挫折,他们的步伐一度放缓,但随后,几名穿着军官甲胄的暹罗将领大吼了几声,这支暹罗军队再次爆发了勇气。

  他们迈动的步伐再次加快了许多。

  “这群暹罗的猴子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送给咱们杀。”

  锡瓦山的山坡早已伏尸遍地,但阿尔萨哈吉的眼中,仍然有着密密麻麻数不尽的敌人。

  “将军,咱们要不要派人向伟大的苏丹请求援兵?”

  提议的亲兵迎来了一声喝骂。

  “我是苏丹麾下最勇敢的勇士,你竟然让我向苏丹请求援兵?”

  阿尔萨哈吉怒骂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给自己打气。

  “锡瓦山是不可能被攻破的,这里一定会成为明军的坟墓,无论他们召集多少人来攻击。”

  说完话,阿尔萨哈吉抽出弯刀,亲自走上前线为士兵们鼓舞士气。

  就在阿尔萨哈吉鼓舞德里军士气的时候,山脚下的暹罗将领巴颂也在鼓舞着士气。

  只是他的鼓舞方式完全不同于阿尔萨哈吉,他的脸色极其的难看,甚至有些杀气腾腾。

  “联军的面子被你们丢光了,当初打章普尔,打阿拉哈巴德,联军攻无不克,哪怕是弱小的金边国、勃固王朝的士兵都在这片土地上取得过胜利。

  而今天,我们攻击一座小小的山头,却可耻的丢下了数百具尸体而一无所获。

  现在,大明的周将军正等着咱们胜利的消息,而我们却像一群废物一样的在这里束手无策!

  这是军人的耻辱。

  现在我命令,各千户所全部投入战斗,本将军的亲兵队将担任执法队,所有总旗以上的军官全部冲到最前面,胆敢后退的格杀勿论!”

  说到这里,巴颂顿了一顿,眼神中更加的阴冷。

  “诸位可都是我暹罗国的骨干忠臣,本将军希望你们能够恪尽职守,如果你们不幸阵亡,那么你们的家人我回国后会替你们好生照顾。”

  既是宽慰,也是恐吓!

  数名千户官齐齐面有惊悸,咬牙大声回应。

  “誓一死命报将军!”

  锡瓦山高地争夺战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攻击开始了。

  近四千名暹罗士兵在各自千户、百户的率领下嗷嗷叫着向山头发起冲锋,这种攻势,顿时使得山头上的德里军压力增大了许多。

  锡瓦山并不高,在暹罗军悍不畏死的冲阵下,已经开始陆续有暹罗的士卒登上山头,开始跟德里军展开一寸又一寸阵地的争夺,短兵相接,刀刀见血。

  阵地上的两军完全厮杀到了一片,阿尔萨哈吉的所有注意力不可避免的被这支暹罗军给吸引。

  他大声叫嚷着全军打起精神,将侵略的明军赶下山头,却没有发现,在自己的侧翼,另一支军队已经偷摸摸了上来。

  起初很少,爬上山来的只有几个人,而后这些人手递手,从陡峭的山路上一个接一个的拉上来更多的士兵。

  阿瓦王朝的士兵到了!

  阿尔萨哈吉还在全神贯注的抵挡来自暹罗军的正面进攻,而侧后陡然降下来的箭雨让他差点从山头上翻滚下去。

  “哪里来的进攻?”

  阿尔萨哈吉惊恐的回眸,映入眼帘的是跟之前攻山的暹罗军一样装束的一支军队。

  腹背受敌,聚在一团的德里军顿时六神无主,他们不知道是该继续抵抗正面的暹罗人,还是应该调转刀锋先打退身后偷袭上来的敌人,而这个时候,阿尔萨哈吉的优柔寡断,彻底葬送掉整个锡瓦山。

  这名被马赫穆德委以重任的心腹大将,竟然只命令自己的亲兵队长领着百八十号人去抵抗这支偷袭上来的阿瓦军。

  自己则继续留在了正面战场上要求麾下的军队跟他一起抵抗。

  德里军的士兵既要防备身后的箭矢,又要小心躲避身前即将砍下的长刀,不足片刻,便哄然崩溃。

  “不能逃,不能逃!”

  身边连一个亲兵都没有阿尔萨哈吉,甚至连组建战地执法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徒劳无功的大声呼喊,企图以信仰的力量将军队重新凝聚在一起。

  但迎接他的,则是几名暹罗兵兴奋到滴血的双眸。

  阿尔萨哈吉战死了,起码在最终的结局上,这名突厥裔绿教徒践行了他的勇气,没有选择当一名可耻的逃亡将军。

  周云帆的军靴,踏上了这片土地。

  “将军,我们不仅击溃了敌人,还俘虏了数百人。”

  巴颂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周云帆的声音。

  “皆斩!”

  第三百三十六章:射程之内皆真理(九)

  如果说正面战场的短暂性失利,马赫穆德还能够接受的话,那锡瓦山的失陷让他陷入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是撤军,还是继续在阿拉哈巴德跟明军对峙?

  大明的火炮射程他已经见识到了,一旦明军将炮阵转移到锡瓦山上,就可以居高临下尽情对他的大营随意施为。

  这场仗,根本没得打。

  “苏丹,明军城头上的炮阵开始转移,他们卸炮了。”

  游骑的禀报让马赫穆德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来。

  耳边,全是几十名总督叽叽喳喳的叫声。

  “明军有大炮在,正面的攻坚战我们不是对手,苏丹,咱们撤吧。”

  就这么扔下近两万具尸体后,狼狈的撤回德里?

  不提面子上的折损,单单是出于大局的考虑,马赫穆德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阿拉哈巴德。

  既然明军的统帅知道阿拉哈巴德的重要性,那么明军一定会全力将这个优势扩大化。

  就比如,号召所有的种姓奴对德里进行反攻?

  连口号马赫穆德都替明军想好了。

  “赶走侵略者和邪教,重现印度教的伟大荣光。”

  没错,即使德里苏丹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数百年之久,但他们永远都是侵略者。

  或许印度的土著们愿意接受德里苏丹国的统治,但是在教统上,他们毫无疑问更支持自己的本土教派,而不是到处建清真寺。

  “咱们没得选,只能打。”

  马赫穆德急的在大营中来回踱步:“趁着明军还没有将炮阵转移到锡瓦山,咱们只需要突破明军的炮火覆盖区,就可以实现短兵相接,到那个时候,我军依靠人数优势,此战大有可为。”

  突破明军的炮火覆盖区?

  几十名总督顿时悚然一惊,他们都明白了马赫穆德的意思,这是要决意拿人命去填了啊。

  “阿拉哈巴德不能丢,你们要知道,明年就是小壶节,六年后就是大壶节。”

  马赫穆德瞪着红通通的眼眸沉声道:“除非咱们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活物全部杀光,不然,阿拉哈巴德落到大明手中的信息早晚会泄露。

  无论是大明与狂信者组织,还是后者主动找大明寻求合作,那都是咱们无法承受的结果。

  我们怎么办?离开这片先祖打下的土地吗?

  就算离开了,我们能去哪里,北上去跟帖木儿汗国打仗,还是一路往西,沿着阿拉伯诸部留下的路引去欧罗巴。”

  这些个总督左右对视,都觉得棘手无比。

  “打吧。”

  孟买总督叹了口气:“苏丹说的对,不夺回阿拉哈巴德,这片土地就将势必会离开安拉的怀抱,而我们,也一样会永久的失去这里。”

  指望大明像上一次那般,掳掠一空就撤退?

  就算明军会撤,他们也不会放弃阿拉哈巴德,因为有这座城在手里,他们可以尽情的收割这片韭菜地。

  所需要的劳奴甚至不需要主动派兵掳掠,印度教的狂信者组织都会主动帮助大明收集。

  一如这几百年来,德里苏丹国这群突厥贵族享受到的权威一般无二。

  将印度教保全下来,维护这个教派中实权派的利益,那么这群宗教领袖就会跪舔统治者。

  他们不关心本应该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的统治者是突厥人还是大明人。

  这是一个奇葩至极的种族。

  一个毫无骨气的种族。

  统帅层在意见上得到了统一,那么接下来的命令下达就畅通了许多。

  以万人为方阵的绿教兵们在各自主将的洗脑下、鼓舞下,暂时性的忘却了此前见识到炮火带来的恐惧。

  “火炮不是无敌的,曾经我们见识过所谓的战象兵,那些笨重巨大的畜生也曾给我们带来过恐惧,但最后,还不是哀嚎着死在我们的脚下!”

  “真主的光辉一直保佑着我们,我们要让真主看到我们的勇气和信仰,畏惧死亡会使我们死后永坠深渊之中,而无法回归真主的怀抱。”

  “伟大的真主永恒,伟大的绿教永恒,安拉!”

  “安拉!”

  鬼哭神嚎般的各种口号声在连绵数十里的军阵中此起彼伏,继而便是雄浑壮阔的擂鼓声及号角声。

  德里军的总攻开始了!

  “锡瓦山阵地的丢失刺激到了马赫穆德。”

  马大军深吸一口气:“春生,加派三千咱们大明的健儿去锡瓦山加强防备,小心马赫穆德玩暗度陈仓的把戏,只要锡瓦山在咱们手里,这场仗,他马赫穆德就打不赢!”

  陈春生领命离开,将正面战场的指挥全数交付到马大军的手里。

  地面开始颤抖,大集团的作战使得整个恒河平原都战栗起来。

  “让城头开炮!”

  城头上的重炮虽然拆下了半数,但还留有一百多门,随着令旗落下,齐齐发出怒吼之声。

  遥相呼应的,锡瓦山高地上的炮阵也开始向着冲锋而来的绿教兵军阵发起炮击。

  交叉火力覆盖。

  “放弃阵型,散开冲!”

  看着明军一炮下来可以炸死数人乃至数十人,马赫穆德怒道睚眦欲裂,他大声下达着命令,便有旗手挥动令旗,将他的命令第一时间传递到前线的军阵中。

  热武器面前,越是整齐的军阵越是吃亏。

  密不透风的盾墙可以挡得住箭雨,但绝对挡不住冲力强劲的炮弹。

  一枚炮弹砸下,再如何严谨的军阵也会被砸出一个空白区。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阵型,散开了打。

  在炮火覆盖的区域内,谁跑得更快,谁的命就能活下去。

  “总指挥阁下,敌军即将进入五十丈了。”

  “火绳枪准备!”

  两百根足有婴儿小臂粗的火绳被扥出,一根根火把点燃后放到了火绳上。

  滋滋燃烧升腾的浓烟,让冲锋的绿教兵们不由自主的目露惊恐。

  他们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了。

  早前的战友们,就是被这玩意打成了十几块。

  “安拉与我们同在!”

  既然惧怕死亡并不会拖延死亡的降临,那就勇敢的拥抱死亡吧!

  恐怖的带着浓浓硝烟味的金属风暴席卷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数千名绿教兵步入了此前战友们的后尘。

  残肢断臂、浑身透如筛漏。

  “弓弩手准备,举臂,射!”

  完完全全散开的绿教兵阵型,简直就是箭雨下最好的活靶子。

  马大军身边的令旗招展,近五万名中军弓弩手便齐齐引矢举臂,锋利的箭头斜指苍天。

  弯弓如满月,奔矢可击星。

  冲进了三四十丈的绿教兵都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蓬蓬血雾,就觉得头顶天色一暗,惊抬首,便睁大了瞳孔。

  天上,下起了‘雨’!

  第三百三十七章:射程之内皆真理(完)

  战争进行到这般地步,双方已是谁也无法再后退半步。

  即使马赫穆德现在后悔了发动总攻,也是万万不敢下令撤退的。

  一旦这个时候让大军松掉这口子锐气,那么顷刻间就是兵败如山倒,全军尽墨。

  马赫穆德只能祈祷,祈祷自己麾下的军队在顶过重重炮火和箭雨后,能够跟大明的军队短兵相接,然后依靠勇气和信仰的加持,给予明军重重一击!

  想象总是丰满的。

  兵们扛过了炮火、金属风暴和箭雨,当他们冲进明军二十丈之内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明军的盾牌手分列左右。

  一杆杆方才让他们吃尽苦头的小型‘火炮’在明军的手中被举起。

  又是一根根的火绳点燃。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还是这样打仗来的舒服啊。”

  耳畔响起噼里啪啦宛如鞭炮的脆响声,紧跟着便是眼前那密密麻麻潮水般的兵像庄稼一般倒下一片。

  观此景,马大军由衷的叹了口气。

  战争的趋势已经跟八年前他刚刚入伍时迥然不同,那再过八年呢?

  习戈练武还有什么意义,就算是霸王在世,他也扛不住一炮轰的啊。

  兵书里那么多计谋、那么多的军阵战图,将来,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哪一方的炮多、威力大、射程远,哪一方就是天然的胜利者。

  摇摇头,驱散自己脑海里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马大军继续下令道:“合阵,支矛。”

  前军变幻,无数手持巨大橹盾的联军士兵靠拢到一起,只是这些个橹盾并不是四四方方的规则。

  盾与盾上下贴合,唯独腰间的位置空出了一个两寸许宽的空洞。

  一杆杆铁制长矛自这些空洞中透出!

  马赫穆德希望看到的短兵相接并没有出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前仆后继的撞到这面矛墙之上!

  有些身手矫健跳起,踩着长矛和盾墙希望翻越进明军的军阵之中,但越过盾墙他们看到的,是一把把映着寒芒的三菱刺。

  步枪挂刺刀,能远能近。

  “进!”

  令旗招展,一个个盾矛方阵开始推进,盾墙后蹲行的长矛手不停的将手中长矛沿着孔洞刺出收回,像是在做着某种羞耻的运动,汩汩的鲜血随着每一次收回都会淅沥到他的脚下。

  幸亏明军用的是橹盾而非铁盾,不然这军阵压根就推不动。

  “打仗从来都是一门艺术,而不是靠蛮干。”

  这种话从马大军的嘴里说出,身旁的一众亲兵都有些忍俊不禁。

  哪回砍人不都是您堂堂元帅身先士卒,现在倒好,反而还瞧不起人家马赫穆德了。

  “伟大的苏丹,这场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几名怯懦的总督找到马赫穆德苦苦哀求:“前军推进不上去,中军和两翼就要时刻忍受着来自锡瓦山的炮击,不能让真主的孩子成为大明人的活靶子啊,恳求您下令收兵吧。”

  战局不利,身旁还都是一群拖后腿的废物!

  马赫穆德只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甜,他忍了足有数分钟才压制住胸腔翻腾的气血,红着眼低声嘶吼。

  “不能退,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退。”

  “再打下去,孩子们的意志一旦崩溃,那就全完了。”

  早前被马赫穆德训斥的尼瓦伊总督又蹦了出来,他叫嚷着:“如果苏丹您不愿意撤兵,那我就要命令我的孩子们先撤回尼瓦伊。”

  尼瓦伊总督的提议得到了一小部分的附和声,这个情况让马赫穆德大惊失色。

  “千万不能撤,一旦现在抽兵撤退,大军毁于一旦也。”

  “那就鸣金收兵,咱们整军回德里。”

  身边十几名总督的步步紧逼让马赫穆德胸膛发紧,他闷哼一声,陡然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苏丹!”

  “苏丹!”

  这个场景吓坏了马赫穆德的亲兵们,大家伙乱成一片的将马赫穆德扶进帅帐,端茶递水好一通忙活,才将马赫穆德胸口那口子郁气缓出来。

  “不能退,退了的话,最多两年,咱们德里苏丹国就要亡国了。”

  马赫穆德提起一口气,企图使自己的状态恢复平素里的鼎盛,以此来安抚军心。

  “现在我军前军已经跟大明的军队咬在了一起,他们就算想要开炮也只能起到袭扰的作用,实际上的大面积炮轰他们是不敢的。

  所以现在咱们看到的劣势并不是绝对的劣势,只要撕开明军的正面防线,这场仗,咱们是有希望的。”

  不得不说,马赫穆德有着一名优秀将帅的战局洞察力,也有着足够的韧性和不轻易服输的决然。

  可惜的是,这支军队他并没有拥有绝对的控制力。

  四十军事集团的组成,使得所谓强盛一时的德里苏丹国,更像是一盘散沙。

  各总督都拥有专属于他们的部曲、军队和封地,他们行使着绝对的权力而不是盲目的听从马赫穆德的领导。

  有勇士,就会有懦夫。

  不仅仅是尼瓦伊的废物总督一心想着撤退,随着战局的胶着,越来越多的总督找到马赫穆德,请求收兵。

  “军心涣散、人心背离,此非战之罪!”

  马赫穆德还是很有文化的,他大声驳斥了一群目光短浅的总督,而后不得不怅然一叹。

  “鸣金收兵吧。”

  德里苏丹国扛不住了!

  当刺耳嘹亮的金锣之声响起,早已被明军大炮轰到晕头转向的德里军如蒙大赦,开始按照平素里操练的军阵进行撤退,但这其中,有一部分早被吓破胆的跑的稍微‘快’了那么一些。

  明军的炮火就没有停止过,这也就意味着杀戮和死亡仍在继续。

  而偏生这么要命的当口,自己身边的战友因为跑得快而活命,那其他人会怎么办?

  恐慌,开始在德里军中蔓延开来。

  一人跑、十人跑。

  继而百千万。

  这就好比淝水之战,任谁也无法理解,八十多万大军怎么会因为渡河受阻,受到了连挫折都没有资格称谓的小阻击就一哄而散。

  或许,眼下的德里军就可以诠释这其中的缘由。

  那就是恐慌。

  很多中军的兵本身的军阵还能保持严明,但当他们发现自己身后的战友开始疯狂逃窜时,他们也懵了。

  然后,他们做了最错误又最正常不过的选择:

  跟随自己战友的脚步一起跑!

  此是谓:兵败如山倒。

  这个场景落到马大军眼中,这让后者开始仰天大笑起来:“天赐良机、天赐良机!

  此实乃上天送我马大军的盖世殊勋。

  传令两翼骑兵衔尾追杀,痛击敌军。”

  “恭喜元帅。”

  马大军的亲兵队长也是喜笑颜开,所谓一荣俱荣,马大军立功,他也能跟着混到不少的恩赏。

  “元帅用兵如神,蛮夷纵使再如何之多,在元帅面前也如土鸡瓦狗,翻掌可破。”

  “你这说的可是不准。”

  马大军喜笑颜开,但还是谦虚的摆手回道:“此战岂是本帅一人之功,皆仰赖朝廷军备之利罢了,敌中军被炮火覆盖,时刻深受折磨,这才闻金鼓而仓惶逃命。

  硬要说功劳,大功也是在吾皇那里。

  射程即真理,此实乃金玉良言啊。”

  亲兵嘿嘿笑着挠头,憧憬道。

  “有此一役,元帅必可领授一等勋章,位比国公矣。”

  位比国公?

  马大军陡然一愣,而后转头看向南京方向。

  第三百三十八章:大换血的人事变动

  阿拉哈巴德的炮火打的再如何猛烈,远在南京的朱允炆也不可能听得见,他手里最后一份有关西南的军报,还是朱允熞这个弟弟与军备接收后送过来的。

  朱允炆的工作重心压根就没有放到印度,在跨过建文八年的门槛后,他已经开始着手朝堂之上新的人事任命了。

  郁新顺利的完成自己的仕途最后一站,这个自洪武初开始在户部任职,一步步官至大明文华殿大学士的财政负责人站完了最后一班岗,致仕归乡。

  本来建文九年是郁新的七十整寿,朱允炆有心把郁新留在南京,由朝廷出面给他办一场体面的寿宴,但是被前者婉拒了。

  打点行囊,告别门生故旧,带着自己几名忠心的老仆,一如当初的暴昭,轻描淡写的离开了南京城。

  他的时代使命完成了。

  虽然郁新的政治手段略显差劲,但也恰好是因为他的软弱,致使江西党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不得不各谋生路,转而投靠进像朱高炽这个吏部尚书,间接性投入了宗亲势力的怀抱。

  大明的朝堂势力,进入一个短暂的平衡期。

  而后,朱允炆降了恩旨,为杨士奇复了职,将一个已经完成重新洗牌的大明政局重新交到了这名江西士子的手上。

  而就在大家伙议论纷纷,猜测谁会接替郁新留下的权力空白时,一道新的圣旨让中枢朝局再次被炸了个底朝天。

  “五年计划迄今已三年,取得了非常喜人的成绩和显著进步,这是内阁领导有方、是各部署衙督促有力,更重要的,还是我大明自上而下每一个臣工、百姓的通力配合。

  有鉴于此,朕与内阁共议之后,制曰于朝堂,晓谕天下,决意成立工商联合总署,统筹协调全国各省工、商之发展,群心群力构建更为繁荣富强的大明商业体系。

  由内阁大学士严震直转任工商大臣,专职司工商联合总署之事,领受正一品俸禄。

  各省粮长、商会会长补为工商联成员,无品轶,领正三品俸禄。”

  严震直也退阁了。

  之所以将严震直赶出内阁,纯粹便是朱允炆为了更好的细分政治和资本之间的距离。

  政治决不能资本化,资本也一样不能政治化。

  严震直的立场身份和他的背景关系注定了他将来会成为新兴资本集团的代言人,那么就要在资本诞生和壮大之前,先把严震直从内阁踢出去。

  国家的政事怎么处理跟严震直将再无关系,但国家的资本如何发展,将会由这个新的工商联总署来统筹负责。

  工商大臣,无品轶但领受正一品的俸禄,已经是朱允炆给到资本最大的鼓励了。

  将全国各省的粮长(地主阶级)、商会会长(资本阶级)全部收拢进工商联之中,就代表着朱允炆打算由中央亲自出面,来协调处理两个阶级之间将会出现的冲突和矛盾。

  虽然,任由新兴的资本壮大可以动摇和对旧有地主阶级产生冲击,但同样,也会使得资本这只幼兽快速的壮大,长远来看,不利于国家的稳定。

  因为,传统的依靠土地来享福的地主们,绝不可能是手握海量流通财富的商人们的对手,后者可以动用的社会资源力量将会随着资本的壮大而迅速串联出一张巨大的交互网。这个优势,是地主阶级所不具备的。

  大明,只会姓帝,绝不可能姓资!

  但朱允炆又不可能完全放弃资本,要不然他就没有必要想办法构建银行业了。

  资本有其危害性,也有显著的积极性。

  工商联的成立目的就是为了遏制其危害性而发挥其积极性。

  严震直走的倒也干脆,或许他心里早就做好了这般准备,毕竟几年前的官员适用条例颁行之后,他就有这种预感。

  他的兄弟、子侄经商的不在少数,虽然每年都会准时准点的向当地商管部门申报收入和缴税,但这终究是拖了他的后腿。

  早离开早好,省的将来万一被自己的家人连累,就怕不仅仅是丢官弃职那么省心的下场了。

  再说了,担任这个新成立的工商联大臣,严震直细细一想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好歹待遇上他领受的正一品,也算等同于三殿学士衔了。

  虽然他严家看不上这一年几千两的俸银,要的,是这么一层颜面。

  郁新致仕、严震直退阁,内阁辅臣中一下就空出了两个位置,尤为重要的,便是浙党在朝堂之上的顶梁柱全没了。

  而随后朱允炆的选材又补上了这个缺口。

  户部尚书夏元吉增补入阁,一步到位的成为了新的文华殿大学士,解缙终究是没能走上这一步。

  他是个神童,大了是英才,但也仅限于此了。

  编修好《建文大典》和各种各样的皇帝语录、思想精要才是他的任务,搞文字的就安心搞文字。

  缺乏大局观仍然是解缙身上明显的弊端,朱允炆不可能视而不见。

  夏元吉虽不是浙江人,但他从入仕以来就跟着郁新一路在户部耕耘,是在浙党的怀抱中长起来的,自然被浙党奉为天然的接班人。

  除了夏元吉之外,余姚籍出身的礼部尚书王谦也顺利增补入阁,另一个呼声极高的吏部尚书朱高炽并没有能够再进一步。

  后者被朱允炆平调到礼部接王谦的班了。

  而新任的吏部尚书则惊掉了全天下人的眼球。

  天字一号马屁精:许不忌!

  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让这么一个玩意担任吏部天官,那以后天下中下层官员的选拔,不都是一丘之貉的马屁官了吗?

  “眼下,《建文大典》的编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建文皇帝思想精要》的收录工作也在逐步完善,让许不忌来做这个吏部的尚书,很明显是陛下要为后几年的省考、国考推行,逐步替代科举制做准备了。”

  这个任命,杨士奇一眼看出其中端倪,他向一脸忿忿不平的解缙解释道。

  “中央其实并不需要地方官有多少自己的施政主见,一五计划结束就必然会有二五计划。

  中央真正需要的是能够全面贯彻中央指示和领会中央精神的执行者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决策者,全国一盘棋,陛下行事向来通盘考虑,那么地方要做的就是高度配合。

  让许不忌来做这个吏部尚书,可以有效避免‘唯才是举’的现象,以后的政治选拔生态,将会‘唯应是举’。

  一呼百应的应,中央说什么,地方就怎么应。”

  新儒党的优势就在这里,南京发一道命令,说要干什么,他们那是一点折扣都不会打的。

  让干什么干什么。

  将全天下整合到中枢、整合到皇帝的手里,那才是朱允炆提拔许不忌的目的。

  “今年陛下已经给通政司下过了指示,《建文大典》等著一旦编修完成,就要全力加印供给地方,将来地方省考势必会变革,甚至包括在这南京城举行的国考。

  选出来的官,就是通晓各类知识的‘新’官,你问他们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他们可能一窍不通。

  但你要是问时政、问治国。

  他们能给你成本大套的背出一大段陛下的政治理论,唱半宿的高调。”

  杨士奇仿佛已经看到了十年后,一大批地方官坐在高悬朱允炆画像下的明堂之上,案牍放着无数本跟朱允炆这个皇帝有关的书籍。

  一开口,就是什么五年计划、中央指示。

  就是贯彻建文皇帝与某时某刻讲话精神。

  想到这,杨士奇就笑了起来。

  遍数历朝历代,恐怕也仅此一朝的皇帝,能够做到朱允炆这个地步,将全天下所有的权力尽收与一身了。

  “什么党不党、派不派,哪还有什么兵儒法道杂墨乱七八糟的教派,好好领会皇帝思想才是做官的第一要素。”

  杨士奇冲解缙批评了一句:“你上不了这一步,郁新到致仕没能当上内阁首辅,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你们两人从心里就没有重视这一点。

  治天下先治官,陛下要治官的想法从当年刚刚登基的时候就表露过,那时候时机不成熟、阻力大,陛下不得不放弃。

  随着批孔倒儒运动,陛下权威已达盛极巅峰,势必旧话重提。

  这个时候我们为人臣的不配合,那不就是陛下眼中‘没有大局观’的表现了吗?”

  没有大局观,你还做哪门子内阁首辅。

  杨士奇这边还在教诲着解缙,书房外步履声匆匆,府内下人来报。

  “阁老,宫里来了公公传话,陛下召见。”

  第三百三十九章:南巡

  金碧辉煌、采光通透的乾清宫内,朱允炆正守着一副全国堪舆图看得起劲。

  他的身边站着已经算是半大小子的朱文奎,父子俩人都没有说话,身旁只有双喜一个人在忙前忙后的招呼着宫娥、宦官在干些什么。

  杨士奇和严震直来的时候,看到殿中这幅景象,心中便同时都明悟过来。

  皇帝这架势,是要出宫。

  “参见吾皇圣躬安。”

  两人冲着朱允炆的背影躬身行礼,而后者也没有转身,直接开口道。

  “朕意南巡。”

  果不其然,朱允炆一开口就肯定了两人心中的想法,而后者两人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走就走呗,这几年您也没老实过,大家伙也都习惯了。

  不是去西南打仗,就是跑草原射猎。

  现在又要南巡,怎么着,这是还想下海捉鳖不成?

  “朕这次南巡,主要想要看的,是经济建设工作,看看我大明沿海一线的改革、商贸等方面,所以,严卿随朕一道。”

  被点了名字的严震直便躬身领命。

  “朕这次南下,文奎就不随朕御前了,留在南京监国。”

  说着话,朱允炆转过身坐回御榻之上招呼道:“别站着了,都坐吧。”

  两人谢过落座,而后又都下意识的瞄了一眼站在朱允炆身后的朱文奎。

  皇帝离京,留太子监国。

  几千年下来都是这么一个惯例,不过朱文奎这还没有正名呢,皇帝留大皇子监国是不是在透露什么信号呢?

  “朕离京之后,这中枢朝廷,杨阁老多费点心,文奎毕竟年幼无知,政事上,还是要以内阁的意见为准。”

  虽说留下朱文奎监国,但朱允炆还是事前把规矩定好。

  只是纯粹监国,不是越俎代庖的治国。

  国家大事上,还是内阁说了算,给朱文奎这家伙通个气就成,别寻求这个小不点给什么决策性的意见。

  “陛下这次南巡准备去哪,内阁也好照会地方早做准备和安排。”

  “苏州、杭州、泉州和广州。”

  由北往南,朱允炆报了一串地名:“南直隶、浙江、福建和广东各选这么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城,见一斑而窥全貌,这几个城都是我大明眼下的一片经济热土,朕得好好看看。”

  杨士奇和严震直互相对视一眼,皇帝这倒也算的上是雨露均沾了。

  一省选一地,不争也不抢。

  “好的,内阁这边就通知地方做好接驾的准备,陛下打算何时离京?”

  朱允炆便笑着看向双喜,调笑道:“那你得问问朕的大管家了。”

  后者连道不敢,嘿嘿笑道:“就这三天、就这三天。”

  皇帝出宫的禁卫、仪仗、随扈和一应吃穿用度都得准备,这工程量可不小。

  “大致就是如此,文奎,你随杨阁老去文华殿坐宫吧,熟悉一下。”

  “是,儿臣告退。”

  朱文奎随着杨士奇离开,大殿内便只剩下朱允炆和严震直这位新任的工商大臣了。

  “工商联的架子已经搭了起来,派往各省的任命文书也都下达,严卿给朕汇报一下这各省的状况吧。”

  见朱允炆问及此事,严震直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语言后开口道。

  “工商联的成员共二十七人,涉及各省粮长和商会会长,仅这么一群人申报的财产家私,就拥有田产十五万顷、产一亿七千余万两。

  其中,晋商,也就是山西煤商总会的财力为魁首,太原银行成立之后,仅晋商一省,就从国库贷款走了五千六百万两。

  最穷的则是四川商会,家私薄弱仅一百六十万两,成都银行成立之后,川商贷款者寥寥,反倒多是储蓄大户。”

  晋商拥有得天独厚的煤业,煤老板在何年何月都是钱包最鼓的一帮子商人。

  更何况此时的大明还没有房地产和互联网业。

  论卷钱,靠着地里刨食的地主和受风吹雨打的海商,怎么都比不上晋商。

  多挖两锹煤,就甚都有嘞。

  “二十七人,就能坐拥一千五百万亩田和上亿两的家产,这都是巨富啊。”

  朱允炆由衷的感慨一句:“自建文元年尹始,朕开商禁以来至今第九个年头,我大明就养出了这么多的豪商大户,不得了哇。”

  皇帝的话让严震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但他知道,皇帝的眼光和关注点不是他能够比得上,更不是他能够理解的。

  就好比这次朱允炆打算南巡一般。

  为了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商人,朱允炆堂堂一个皇帝不仅成立了工商联来抬高商人在大明这个国家中的政治分量,现在竟然要亲自南下去实地接触。

  所谓士农工商,但皇帝的脑回路做臣子的事真的追不上。

  朱允炆自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在重视抬高工商阶级的地位,而且效果就目前来看也是十分显著。

  但细听皇帝刚才那句话的尾音和感慨,又好似对眼下大明出现那么多的豪商巨富颇为不满。

  “朕此番去苏、杭、泉、广四州,这四个府的与商业有关的人和事,这三天,严卿你拟个条陈拿个朕看看。”

  “是。”

  严震直应了一声,见朱允炆端起茶碗便不在多做耽搁,也跟着躬身告退。

  “派人给郑和传个话,让他跟朕一道南下。”

  放下茶碗,朱允炆起身往后宫走,顺道交代了一句。

  郑和这也算在南京城里歇了小半年,是时候该准备第三次下西洋了。

  不能白白浪费阿拉伯人用几百年时间摸索出来的海图啊。

  得去一趟啊,怎么说都知道这些国家的所在,不得为他们带去一份来自遥远东方的问候吗?

  我大明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怎么可以不讲礼节。

  孔子说的好,有朋自远方管他来不来的,虽远必诛嘛。

  后宫此时也忙成一团,皇帝南巡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想出宫玩的朱允炆这次是都打算带上。

  除了朱文奎这个皇长子留在南京监国以外,其他的家眷基本都在这一次南巡的名单上。

  好在朱允炆的女人不多,就这么五个媳妇,全带上御辇也能坐的下。

  “文圻眼下都是个大孩子了。”

  看着眼前的老二,朱允炆呵呵笑着揉了一把后者的小脑袋,问道:“朕给你交代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回父皇话,都做完了。”

  “那成,都做完的话就跟朕一道南下吧。”

  朱允炆一句话说的朱文圻小眼一亮,开心的连连点头。

  “等这次南巡回来,你爹我就安排你去湖畔学院上课,上个几年学,等你大哥大了离宫开府的时候,你就搬进乾清宫来住吧。”

  一个个孩子都陆续长大,接班人计划到了正式启动的环节。

  第三百四十章:南巡第一站:苏州(上)

  王雨森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甚至准确点来说,他在头一天的晚上就压根没有睡觉。

  皇帝圣驾将至苏州的消息早几天由通政司传达到苏州府上的时候,让整座城都忙碌起来。

  作为苏州的知府,王雨森同时接到的还有内阁的一份通知。

  皇帝这次南巡,着重要看的是经济这一块,苏州搞男女同工、大搞实业纺坊,成绩非常喜人。

  如果皇帝不临时变卦出什么幺蛾子的话,那么苏绣坊和大作坊那是一定会去到的地方。

  城外三十里,王雨森带着苏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员、当地的粮长以及皇商苏州分会、苏州本地商会的主要人员都在这里候着。

  天公不作美,这天上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这群人就这么在雨里生生淋了有一个时辰。

  谁也不敢打着伞等皇帝啊。

  虽然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守着早春这个时节,害上风寒的几率会大大增加,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不等了。

  慢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挨着。

  谁让朱允炆是皇帝呢。

  只不过此时的王雨森完全没有把心情放在这上面,他的身边时刻有快马来回奔驰,这当然不是探查皇帝的御驾动向,他没有这个胆子。

  他是在遥控指挥城里的安保工作。

  “所有的地痞流氓、犯过前科打架斗殴的小青皮都抓完了没有?”

  “那些跟地方县衙闹官司,天天喊冤的刁民抓完了没有?”

  这才是王雨森,准确来说是整个苏州府眼下的头等任务。

  不管那些告官的是不是真冤,是不是真的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对待,又或者只是憋着心思胡搅蛮缠,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冲撞御驾,拦路喊冤的狗血戏码来。

  刀砍在谁的脑袋上,谁才知道疼。

  很显然,这种疼痛,苏州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体验一下。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带着溅起的雨水,一骑快马驰骋到了迎驾阵容的正前方。

  这是一骑锦衣卫。

  “圣上有旨,着苏州知府王雨森面圣,余下众人各回署衙。”

  皇帝就是可以这么任性,这一个时辰的雨,大家伙算是白淋了。

  任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还都觉得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纷纷谢恩后,看着王雨森随着这名锦衣卫而去。

  只不过临走前,王雨森还找到苏州同知嘱咐了一句。

  “回到城里,抓紧时间再清查一次隐患,防微杜渐,切莫闹出什么泼天的祸事出来。”

  后者自是郑重点头,而后才组织着接驾队伍迤逦着返回苏州城。

  等王雨森抵达中军御辇的时候,这个年轻的苏州知府周身上下已经是彻底淋了个通透。

  “臣,苏州知府王雨森叩见吾皇圣躬金安。”

  御辇里有后妃女眷,王雨森进不去,只好跪在御辇外见礼。

  “不用多礼了,先去副车换身衣服候朕,朕等下过去。”

  御辇后面有副车,也都是极宽大的车厢,倒是方便了王雨森,可以由小宦官领着去换身干净的素袍。

  王雨森也没等太久,便见到同样一身简装的朱允炆撩帘进来,忙恭恭敬敬的跪伏于地。

  “起来吧。”

  从王雨森的脑袋旁走过,朱允炆落了座,接过双喜递上来的热茶美美的喝上一口。

  “朕这次来苏州,主要还是看一下苏州这两年搞得怎么样,想看看你们苏州府的成绩都做的如何。”

  “苏州上下皆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的庇佑,不敢谈成绩二字。”

  车轮辘辘前行,朱允炆扭头侧看,已经可以透过车帘的缝隙处看到远处苏州城墙影影绰绰的样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朕这次南巡,点了名的便有苏州和杭州,既是鱼米之乡,也是人杰地灵之处。

  听说还有一句谚语叫做‘苏湖熟,天下足’,是这么说的吗?”

  王雨森忙回应道:“这都是先北宋时期流传的俗谚,而眼下我大明物阜民丰,尤其是自陛下登基以来,各省的民生都趋鼎盛,苏湖熟三回,又哪里比得上天下万一呢。”

  一句话回应的,可谓把马屁拍到了地方。

  “抬今朝贬前朝的事可做不得。”

  朱允炆哈哈一笑,虽然摆手训斥,但面上还是极其自得的。

  谁不爱听好话啊。

  忠言这玩意也不能总听,听多了膈应。

  君臣二人聊了能有一个时辰,车队便进了苏州府城里,朱允炆再侧首去看,脸色就稍微有些黑了下来。

  “朕在南京都听说过,说苏州人声鼎沸,街道上的行人游商接踵而行,你告诉我现在这城外宛如鬼蜮,是朕来错地方了吗?”

  王雨森顿时汗如雨下,吓得匍匐在地顿首:“臣死罪。”

  皇帝来了不封城,这接下来的工作不好开展啊。

  朱允炆也知道在这个年代,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他良久才叹了口气,催促双喜道:“加速行军,直抵府衙所在,令京营兵城外驻扎,苏州府里没有反贼,三千锦衣卫够用了。”

  “诺。”

  双喜出车传令,朱允炆才挥袖:“罢了,你们当地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担朕之安全,这次就免了。”

  王雨森唯唯诺诺的领命谢恩,等天子驾辂一停,这货便迫不及待撩开车帘,躬着腰候着朱允炆先出。

  驾辂外,早前在城外接驾的苏州各级官员、商人早早候着,一看到朱允炆露面,都齐齐跪了一地。

  “朕让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都拿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一看眼前这乌泱泱几百号人,朱允炆又发了火:“都没有正事可做,来看朕这个猴子吗?滚!”

  哪些人负责接驾,通政司早都晓谕过地方,主官接驾即可,负责具体事务的公员还是要该忙的忙。

  现在倒好,连小到各县的县官都跑到苏州来面圣,地方工作还做不做了?

  几百号人被吓得面如白纸,朱允炆也懒得管他们,下了车迈腿就往府衙里走,人群跪伏着挪开一条道,各自留下的汗水都差点在地上聚成水洼。

  “那就是大明的大皇帝吗?”

  在府衙远处近百丈的位置有一处阁台,这里是苏州商会的据点。

  而在此时的阁台之上,几名看容貌便不是大明本土的番邦外商正眺望着远处的巨大阵仗。

  其中一名商人先是感慨于朱允炆的圣驾规模,而后又疑惑道:“为什么那个皇帝一点礼貌都没有呢,外面还在下雨,他就任由自己的臣民在那里跪着,而自己则进入了官衙之中,是生气了吗?”

  “可能是吧。”

  “那他实在是太过霸道了,苏州各界都那么恭敬的迎奉他,欢迎仪式搞得如此盛大,他为什么还要生气。”

  苏州人,用自己最大的恭敬和盛大的场面欢迎着大明大皇帝的驾到,可眼前看到的场景,换来的却是大明皇帝毫无礼貌可言的对待。

  朱允炆没有礼貌吗?

  他现在确实不想跟这群苏州官僚讲一丝一毫的礼貌。

  离京之前,他就让内阁向地方三令五申,他这个皇帝是来观察的,不是来被观察的。

  地方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影响民生。

  但现在倒好,地方完全拿他的话当放屁了。

  “朕本来还打算见一见你们苏州府的官员,现在倒是可以免了。”

  冷着脸,朱允炆说道:“直接去苏绣坊和布市吧。”

  “诺。”

  王雨森领命退下,他又要去‘安排’了。

  等他离开后,随驾的朱文圻不解的向朱允炆问道:“父皇,儿臣之前看书,书上说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若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寇仇。

  苏州上下为父皇所来毕恭毕敬,父皇又缘何要如此呢?”

  朱允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朕从来没有来过这苏州啊。”

  见朱文圻不解,朱允炆解释道:“孩子,你记住,为君者恩威并济方为行王道。

  这苏州的官从未见过朕,朕若是一上来就对他们和气宽恩,他们就会觉得君权软弱。

  所以朕要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收起轻慢之心,以为稍有不对之处就会有杀身之祸。

  而后,等离开的时候,朕只需要略降恩惠,他们就会欢欣鼓舞,感恩戴德了。”

  朱文圻听得懵懂,但还是点点小脑袋:“多谢父皇教诲,儿臣记下了。”

  “除了懂得利用恩威之外,你更要懂得,为什么这种方法可以压制住这群官僚。”

  朱允炆语重心长的说道:“不要小看每一名官僚,大到封疆大员一省布政,小到胥吏文书,他们都有自己的圈子和纽带,所以一味的恩威并济也并不能折服他们。

  只有你打断他们赖以生存和自我保护的政治生态圈,他们才会卑躬屈膝的服从你,不然,就算你有天大的手段,当他们壮大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在买你的账了。”

  大明中后期的文官集团力量,那是可以比肩两宋的士大夫集团的。

  嘉靖皇帝也算颇有政治手段了,也一样被逼的难以喘气。

  这些东西,朱文圻还听不懂,朱允炆也不急,总有的是时间慢慢教。

  第三百四十一章:南巡第一站:苏州(下)

  “苏绣眼下的产出,一年大概可以达到一万余匹,是扩产前的三倍。”

  巨大宽阔的苏绣坊,王雨森亦步亦趋的跟在朱允炆的身侧,君臣两人连着数百名随扈在坊内边走边瞧。

  这次王雨森倒是没把整个苏绣坊清空,都清空了,皇帝看谁去?

  来就是来看生产的,把绣女赶的一干二净,那还生产个屁。

  “这苏绣不好做吧。”

  拿过一匹成品过手,朱允炆感受着触感上的舒适,由衷的赞叹一句:“苏绣甲天下,堪称我大明纺织之极品,宋元两代皇帝的冕服均出自苏州绣女之手,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是的,近千名颇有经验的绣女,一年的功夫也只能做出这寥寥几千匹来。”

  王雨森介绍道:“虽说苏州家家养蚕、户户刺绣,纺织几乎成为了眼下苏州府一项群众性的普遍副业,但民间所织的苏绣只是冠上了苏绣的名头罢了。

  苏州地区织造的纺织品统称为苏绣,唯独这江南织造局苏州营纺司出来的,才是真正的顶尖苏绣。”

  苏绣的优点和特点有很多,朱允炆也懒得听王雨森科普般的背书,没等后者说完便出言打断道:“跟朕说说销量吧。”

  任由王雨森这么介绍下去,挥挥洒洒怕是几千字都介绍不完,朱允炆实在是听不得。

  “眼下苏绣的主销便是来自皇商苏州分会、苏州商会和御前司的采买。”

  王雨森说道:“苏州府本身并不承担寻找销路的职责,大多都是这三个采买大户直接下的订单。

  其中皇商分会下的订单最大,一年有将近五千匹,苏州商会和御前司就要稍微少一些,前者能有个两千匹左右,后者更少,只要几百匹。”

  御前司采买苏绣的主要原因,当然不是拿来卖的,而是用来给京城里的官员织官袍。

  这几年朝廷有钱了,朱允炆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主,不可能在让京官像洪武朝那般,官服破损了,自己找地缝缝补补又三年去。

  苏绣扩产,一匹布不过几十两纹银,几百匹也不过一万多两。

  这笔钱朱允炆都懒得走国库,伸手向夏元吉要钱,他实在是懒得看后者那抠抠巴巴的神态。

  这钱一直都是走他自己的内帑出,算得上是给京官们额外的加恩了。

  一年发一身,皇帝不差饿兵。

  “效益不错嘛。”

  听王雨森说到每年的产销都极其平衡,朱允炆便心情大好起来。

  “扩产三倍,仍然能做到供小于求,这不就说明眼下我大明民间多富吗?好事,这是好事啊。”

  皇帝开心,王雨森也就跟着笑:“前些年,苏绣的产量不高,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臣有感于此才决意行扩产之举。

  虽然营纺司扩产后,苏绣的价格略有回调,但没曾想去年开始这苏绣的布价又跳了起来,一般的粗布、一般的绣品反倒价格下降了许多。

  现在看来,都是陛下去年开办银行带来的连带效应啊。”

  “眼下跟苏州商会纽带最深的是哪里?”

  虽然不太明白皇帝怎么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但王雨森还是急忙回禀。

  “是全国各地的布市,苏州商会拿了货都会走漕运转销到全国各省。

  皇商分会的主销还是通往海外,跟泉州的纽带更深,泉州那边有许多的海商,这些海商拿货多是走皇商分会接。”

  海外倾销才是暴利,恰恰因为这其中的暴利,皇商分会压根不愿意跟地方进行分润。

  苏州商会作为苏州的坐地虎,在市场的争夺上反而不是皇商苏州分会的对手,只能在国内挣点辛苦钱。

  朱允炆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泉州的海商转手销售,为什么只从皇商手里接货,不从苏州商会接呢?是苏州商会的定价高了还是供货量达不到泉州海商的需求。”

  就算有代理费之争,朱允炆就不信苏州商会的财力连一块市场都抢不下,任由皇商形成垄断。

  王雨森便苦笑起来。

  这个时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朱允炆解释,这里面的曲曲折折还用的上他来汇报吗?

  大家伙都是一目了然的啊。

  皇商是什么机构?

  人家背后靠着的不就是您这个皇帝当大股东吗。

  苏州商会的商人就算想赚钱,那也不敢跟皇商掰腕子啊。

  看王雨森支支吾吾的劲,朱允炆心里才算明悟过来,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算是白提出来了。

  他问这个话,跟说‘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愚蠢至极了。

  垄断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啊。

  皇商总会属于整个朱明皇族,这群闲散亲王从最初离开封地独立王国到现在成为大明最大的资本家,也算一个个享进了荣华富贵。

  当年皇商刚成立的时候,一家的分润不过十余万两,现在倒好,一个个一年连吃带喝都快捞到一百万了!

  虽然这里面最大的赢家是他朱允炆,但朱允炆却并没有沾沾自喜,反而为此紧锁眉头。

  任由皇商这么垄断下去,将来他的这些亲戚,一个个就全成资本巨鳄了。

  他们利用身份天然带来的特权和尊贵,加上海量金银铺路,染指一个接一个产业的时候,反而会对民间自营经济产生巨大的冲击甚至是破坏。

  而真正可怕的,便是当垄断的局面形成,那么作为垄断的商品持有方,生产源头的统治方,就可以随意为商品定价,攫取百姓的财富。

  “人生三大不可避免之事,死亡、税收和皇商?”

  这种念头一升起,朱允炆就有些满背冷汗的感觉。

  得想个办法改善一下大明的商业形态平衡性,不能任由垄断的局面继续维系下去。

  “泉州海商或者说泉州海运司,是不是跟皇商达成了排他性的交易协议?”

  朱允炆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直接说到了王雨森的心窝中。

  后者连连点头诉苦:“这个问题不仅是我们苏州商会,包括浙商也面临这个情况,除了广州商会自营以外,我们江南几个省在商业的运作上都被地方的皇商分会拿捏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朱允炆冷着脸没有说话,又在这营纺司转了一圈后才回府衙。

  “朕接下来要去杭州,让苏州皇商分会的会长去杭州候着。”

  王雨森既然说浙商也面临这种情况,那这杭州朱允炆是得好好去看看。

  一旦说的属实,那是要好好考量一下如何处理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南巡第二站:杭州(上)

  走苏州往杭州,朱允炆没有选择陆路,而是选择绕一大段,改由徽地走水路。

  往杭州,怎么能不见识一下杭州的水上美景呢。

  他这次南巡又不是一门心思就奔着国家的事来的,顺道带着自己的几个媳妇和孩子看看风景,也算是为这几年的高压工作松松乏子。

  看水景,杭州一路上的水景可是不少啊。

  比如新安江,又比如富春江。

  新安江很美,毕竟这坐拥着大片的水域,甚至要远远超过大名鼎鼎的西湖。

  它由歙县街口镇流入浙江淳安县境内,至建德梅城镇与兰江汇合始称桐江,至桐庐县桐庐镇与分水江汇合,到这么一段时就被称富春江了。

  也就是位列中国十大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的背景地。

  至于富春江流经富春至闻家川与衢江汇合后,则就被称为钱塘江。

  朱允炆前世的时候到过杭州,见识过富春江的美景,也见过钱塘江的波澜壮阔,也同样见识过西湖。

  但朱允炆仍然还是觉得新安江一点都不比富春江的美景逊色,甚至于,可能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原因,没有后世游西湖时那密密麻麻的数不尽的人头,朱允炆更加觉得新安江要美上许多。

  “你们看这两岸的秀丽景色,峰峦叠翠,松石挺秀,青山翠树,沿江游玩。等到盛景季节,这里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龙船上,朱允炆双手撑住护栏,感受着迎面扑来的清凉之风,一低头,便可以透过清澈的江水看到水面下织密的鱼潮。

  这种来自视觉上、感觉上的体验实在是太棒了。

  “那里是何处,怎得雾气霭霭,看不真着?”

  眺目望去,朱允炆陡然发现远处一处山头被云雾遮盖,恍若仙境一般,顿时来了兴致,询问着身后的随扈。

  但随扈们多在南京,一时半会都回答不上来,急的抓耳挠腮。

  最后为朱允炆解惑的,还是双喜。

  “那里是霭云洞,每逢雨前,便会有团团云气从洞中逸出,漂浮飞散,是为此地之特有奇观,能看到此处,陛下,咱们应该快到杭州运河码头了。”

  双喜的回答让朱允炆一怔,跳了跳眉毛:“你这家伙咋啥都知道,朕记得你不是杭州本地人啊。”

  “陛下圣驾走水路欲往杭州,这沿途的风景地貌,奴婢自然要派人去收集府志,这些日子没少看,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没让陛下失望。”

  “有你在,朕省多少心啊。”

  朱允炆由衷感慨了一句,以手拍了拍双喜的肩膀,让后者顿时受宠若惊的连声傻笑。

  果不出双喜所言,船行不足一个时辰,朱允炆已经看到不远处岸边有着无数的人影了。

  南巡的第二站杭州,到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杭州运河码头上,黑压压的一片浙江官员、富商、百姓跪在地上。

  接驾这件事上,杭州知府,准确来说应该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王钝是耍了心眼的。

  苏州搞接驾,但搞得全城成为空城,引得皇帝龙颜不喜,那他的杭州就反其道而行之。

  我组织百姓一起接驾,让皇帝老子见识到江浙人民的热情,这样的话,皇帝就应该不会在生气了吧?

  他倒是小心眼不少,朱允炆也确实没好意思当着百姓的面耍一通脾气。

  对待百姓跟对待官员,朱允炆完全是两个态度。

  因为朱允炆更知道他的今天是怎么实现的。

  掌握全大明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因为他朱允炆的威望高?

  威望的基础就是民心和军心,老百姓相信只有朱允炆这个皇帝才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换任何一个他们都不接受。

  大明的军队也只愿意相信只有朱允炆这个皇帝能给他们吃饱饭、挣足银饷和授予荣耀。

  这才是朱允炆最牢固的皇权宝座。

  “改朝换代,任你千古一帝、青史贤相、豪门望族最后都要消亡,唯独人民一直存在。

  一代代,诞生繁衍出新的帝王、丞相和士族。

  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个国家的主人都是人民,大明这个国家是属于所有大明人民的!”

  朱允炆在杭州运河码头亲切接见了杭州当地的耆老,寒暄了几句高寿、身体健康状况之后,返回御辇时,同朱文圻如此说道。

  “人民参军入伍,跟随太祖高皇帝的步伐打跑了异族,这是人民的功劳。

  人民种地交粮,养活了朕这个皇帝和天下的官员、军队,这是人民的功劳。

  开国、立国、稳国、卫国都离不开人民。

  朕可以对官员肆意施为,打也好杀也罢,因为这是朕的特权。

  但朕不可以对百姓也如此,因为如果朕这么做了,百姓就会收回朕的这个特权,你能听懂吗?”

  君为轻,民为贵的思想虽然几千年前就由孟子提了出来,但在权力的划分上,显然孟子还没有这种眼光。

  包括孟子提出的那句“君视臣如何,臣视君就如何”的废话,都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站在臣子的身份上罢了。

  他作为一个臣子,不说这种话,那不就是所谓俗称的屁股歪了?

  朱允炆的这番话朱文圻显然是听不懂的,他懵懵懂懂的点头,随后又回过神来摇头。

  这幅痴傻得样子惹的朱允炆哈哈大笑起来。

  “皇权的尊贵性在于至高无上的统治权,而统治权的核心在于稳定。

  一个稳定的国家体系,无论是百姓还是商贾,任何一个只要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都能从中受益。

  人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有房有产,有家有院,这就是稳定。

  稳定,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维护的东西,或者说秩序。

  你胆敢去破坏这个稳定,那就是所有人的公敌,会被天下人摒弃和排斥。

  国家稳定了,那么统治层的统治权力就稳定了。

  统治权并不是统治阶级自己创造或者说天生拥有的,而是底层那一群希望稳定的阶级共同创造的。

  所以,昏君并不是无能的君主,明君也未必是厉害的君主。

  只要保持国家稳定,哪怕这个君主只会纵情享乐,但他能在放纵的同时惦记着解决会影响国家稳定的矛盾,他就是一个有能的君王。”

  说到这,朱允炆话锋一转:“如果有人或者有一个群体正在影响,或者将来有可能影响国家的稳定,该如何?”

  年仅七岁的朱文圻思考了半天,才看向朱允炆,严肃的回答道。

  “解决他!”

  朱允炆宽慰的笑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南巡第二站:杭州(中)

  可能连朱允炆自己都没有想到,小小的朱文圻竟然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回答。

  谁破坏稳定,就解决谁!

  这话说道朱允炆真的是极其开心,这种开心被朱允炆毫无隐藏的表现了出来。

  他摸着朱文圻的脑袋,向后者说道:“你爹我这次南巡,为的就是看一看这几年我大明商业氛围最浓郁的江南几省的情况。

  虽然一切看起来形势大好,经济的增长迅猛,税收情况更是喜人,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需要担心的地方。”

  朱文圻问了一句:“父皇,怎么了?”

  “皇商。”

  朱允炆沉声道:“这个由朕一手成立起来的商会,已经在这几年的时间中,不知不觉的发展到一个相当庞大的规模了。

  咱们这些亲戚,你的叔爷爷们已经开始暴露他们内心中的贪婪,想要全部控制咱们大明所有赚钱的商业活动。

  他们赚的多,交的税也多,朕的内帑分到的钱也更多。

  眼下看起来,似乎都是好处,但是如果任由他们继续这么扩张膨胀下去,将来,他们就会破坏咱们大明的稳定性了。”

  说着说着,朱允炆又叹了口气。

  想要压制皇商,那么反垄断法案就势必要推行,而一旦推行反垄断法,宗亲那边又该在背后说他朱允炆的坏话了。

  虽然朱允炆在宗人府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

  自己作为朱家的家主,却一点不为自家人着想,还千方百计变着法子的给自家人添堵,这算不算是屁股歪了?

  就一如自己作为这个国家最大的统治者和既得利益者,却又在不停的反统治阶级和既得利益阶级,这也是板上钉钉的歪屁股行为。

  但自己终究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啊,朱允炆摸了摸朱文圻的脑袋,问道:“现在,你知道了这破坏国家稳定的是怎么一群人,你觉得还应该坚持处理吗?”

  这个问题让朱文圻认真的想了半天,才郑重其事的点头。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子应该忠于君王,君王应该忠于国家。

  国家、国家,国在家之前,因此忠于国,就不能尽孝于家。”

  这个回答让朱允炆仰天大笑起来,他感觉心里所有的郁结都一扫而空,自己这个二儿子,这个从小长在自己身边,没有接受过一天乱七八糟古人传授的孩子,在思想上确实更贴合他这个老子。

  看朱允炆笑的畅快,朱文圻也跟着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爹为什么会笑的那么开心。

  “你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是因为你现在的岁数还小,有着一个纯净的赤诚之心。

  还不懂的什么叫做羁绊和顾忌,能够纯粹的分辨是非对错,朕希望你能永远的保持下去,记住你说过的这些话,君王要忠于国。

  君王的立场永远只有一个,他的屁股也只能坐在一个位置上,那就是国家和人民。

  如果领导这个国家的过程中,你不是为国家和人民着想,那才是真的屁股歪了。

  圻儿,老子送你一句话,希望你可以永远的记住。”

  话头在这里顿住,朱允炆蹲下身子,平视着朱文圻,极其严肃的说道:“我将无我,不负人民。”

  我将无我,不负人民!

  小小的朱文圻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刚才还开怀不已,现在却又如此严肃。

  但他也一样被朱允炆的话所感染,神情端肃起来。

  “儿臣一定谨记父皇的教诲,终身不忘。”

  “去找你舅舅,让他带着你在这杭州城里转转玩玩,看看风景啥的。”

  有些宠溺的揉了揉朱文圻的小脑袋,朱允炆就这么蹲着目视朱文圻离开,而后才起身冲身后的双喜展颜一笑。

  “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这话从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嘴里说出来,其中肯定的分量实在是太足了。

  如果要是一个外臣,那是万万不敢接朱允炆这句的话茬,但双喜哪里又是外人,朱允炆开心他就开心。

  “比起大皇子来,二皇子确实要更加赤诚许多。”

  “就不知道大了是个什么样子了。”

  为人父者,朱允炆也一样不能免俗的具备一个父亲患得患失的感觉,尤其是在对孩子未来的把握上,朱允炆尤为不踏实。

  “文奎小的时候就坏在了母后的手上,终其原因,症结还是出在朕的身上,朕那时候刚登基,朝廷的事牵挂了太多的精力,没时间去关心和教育,导致文奎小的时候接受了太多不该接受的教育。

  好在前两年草原发生的事,让文奎的性子果断了很多,这两年也越来越加成熟稳重,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文圻,他母亲教育的好,一直看着管着,跟朕又亲,倒是甚合朕意,就不知道等大了又是怎么一副样子了。”

  朱允炆这幅作态让双喜忍俊不禁,忙出言宽慰道:“陛下且放宽心,两位皇子将来想必都会成为陛下的得力助手,将来,也都会是咱们大明的国家柱石。”

  “行了,不管这些孩子的事了,将来如何,路是他们自己来走。”

  朱允炆摇头,把脑子中乱七八糟的感慨通通甩掉,又恢复了一代帝王的威严:“通知王钝,朕要召见浙商的负责人,和皇商在浙江分会的会长。”

  “诺。”

  虽是双喜领命,但这跑腿传召的活计自有小宦官去做,也没让朱允炆等多久,他这边才堪堪看了几篇浙江的省志趣闻,一壶茶都没喝完,王钝就领着三四个人来到朱允炆的临时行在。

  一处位于西湖畔边的行宫。

  这里本是一处大宅,是杭州本地一豪商的居所,皇帝要来杭州的消息经通政司传到杭州之后,这里就被征用了。

  豪商自然是开心的举双手赞成,甚至还自掏腰包几日内把宅邸外的路给夯实了不少。

  面圣的几人一进来便见到朱允炆那张不善的脸,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看皇帝这幅神容,这是要发飙啊。

  果不其然,等他们见罢了礼,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平身的恩准,反而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王卿果不愧是朕的忠臣啊,杭州运河码头接个驾,都能动员好几万百姓,属实让朕甚是欣慰,将来杭州的百姓也不用从事生产了,春耕也省了吧。

  卿家没事就带着大家伙来南京磕几个头,朕管饭,你看如何?”

  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南巡第二站:杭州(下)

  一见皇帝似有生气的样子,王钝便知道自己的马屁算是拍错了地方。

  早前内阁晓谕地方,接驾的事不用搞得多么盛大,但地方他也不信啊。

  苏州没能搞对,到了杭州,搞得更是跟内阁的指示南辕北辙,王钝差点都把整个杭州城搬到运河码头上。

  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开玩笑,万一皇帝表面上要求地方不扰民,实际上真要是接驾者寥寥,在生气了咋办?

  做人臣的,他是真不容易啊。

  王钝心里叫苦,但面上还只好硬着头皮认错,顿首请罪。

  “行了,起来吧。”

  到底是一省布政,朱允炆也不能真个拿这么点小事就喊打喊杀的,再说这种事情上,做官的是真不容易。

  “朕此番来杭州,不为浙江地方之事,只是想要了解一下这几年浙商的情况,毕竟明年就是五年计划的收官年,浙江这几年的成绩也是很喜人的。

  浙商的情况跟朕说说吧,都主要抓的哪些方面,浙江的商管衙门又都遇到过哪些棘手的问题。”

  被皇帝点了名,浙商商会的会长便打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开始逐条逐句的汇报起来。

  浙江的商业形态、环境、体量,包括浙江商会这些年的扩大,一年能做到多少营收,上缴多少的税,都做了明细的汇报。

  “时至建文八年底,浙江商会成员共计一百四十余户,共同营收六百四十七万两,缴税额达到一百一十万两。”

  仅从数字上来说,浙商的成绩还是很突出的,虽然比不上福建和广东,但浙江的地理位置在这里放着,他的主营业务毕竟不是海外。

  “江南织造局的大本营在你们杭州,这些年丝绸一直都是我大明外出口的主要商品。”

  朱允炆的眼神有些不善的扫过皇商浙江分会的会长:“浙商这些年怎么没有一项海外业务呢?”

  果如那王雨森所言,浙商跟他的苏商面临着同样的问题,织造局的订单和业务,基本都被皇商一手把持。

  浙商的会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商的会长,嗫嚅着说道:“我们浙商给织造局下的订单,主要还是把精力放在了国内,出海风险太大,我们合议着就放弃了这事。”

  到了这个时候还惦记着给同行打掩护呢。

  只有同行才是赤裸裸的仇恨,更别提一切以利益为中心的商人了。

  这个时候不借机会打击皇商,反而为后者提供掩护开脱?

  浙商的这个态度让朱允炆更是心情恶劣,他的直觉告诉他,浙江的情况可能比苏州还要复杂。

  于是,朱允炆也就懒得再问当事人,而是直接调转枪头看向了皇商的分会会长。

  早前蜀王府的管家。

  皇商在各省的负责人,基本都是跟朱明皇族沾亲带故的自己人。

  “皇商这两年的收益不错吧,朕听朱植说,皇商眼下一年的营收都快到三千万两了,交易额更是达到上亿,在这个数字中,海贸的比重尤其之高。”

  有些猜不透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心思,但皇商会长还是觉得皇帝应该是在表示肯定和鼓励嘉赏。

  毕竟皇帝自己就是大股东,皇商的收益越高,这流进内帑的钱也就不少啊。

  自己的产业越搞越大,皇帝不开心难道还能生气不成?

  “仰赖陛下的洪福庇佑,浙江这边一切都好的很。”

  恭恭敬敬的话中夹带着不少的得意:“这几年商会这边跟江南织造局达成了长期订单合作,同时在海外的扩展上顺风顺水,这都是沾了朝廷的光。

  没有闽浙水师在南洋纵横驰骋,没有那些土著对我大明仰慕向往,咱们的成衣也卖不了那么好。”

  战争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一场军事冲突中死去多少人。

  当大明的船炮轰碎南洋土著的城市,当大明将士的军靴踏上他们土地的那一刻,土著们就会打心眼里产生一种惧怕和崇拜。

  因为崇拜和军事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这群土著就会潜意识的觉得大明的一切都要高过于他们本土的传统文化。

  大明人都是高贵的,大明的月亮都比他们国家的圆。

  薛恪领军征南洋,这些年靡费的国力是巨大的,但带来的收益一样是巨大的。

  炮弹打出去的越多,大明商人赚的钱就越多。

  甚至如果朝廷不支持闽浙水师拓海,这群商人都能干出自掏腰包给朝廷赞助军费的事来。

  资本尝到甜头的时候,他们是绝不会收手的,只要付出小于回报,花再多的钱他们都乐意。

  这就是资本其积极性的一面。

  “看到你们能挣到钱,朕还是很开心的。”

  朱允炆笑眯眯的说道:“朕对海外这一块的贸易向来不太懂,咱们大明一件顶级的苏绣,在南洋大约能卖多少钱?”

  “三百两!”

  这个数字让朱允炆有些瞠目结舌。

  苏州营纺司的出品价格才二十两,走皇商的手一转,直接就是十五倍?

  暴利!

  “而且苏绣这种顶级商品,也不是什么人有钱都能买的。”

  皇商的会长洋洋自得,向着朱允炆炫耀他们的手段。

  “在南洋,许多土著商人想要买到苏绣,必须参加一年一次的竞价。

  原则上,在南洋这么多的国家,一个国家我们只寻找一个合作的商人。

  他们谁出的价格更高,我们就把商品卖给他们,至于他们各自在国内卖多少钱我们就不管了。”

  三百两,还是批发价?

  这就是格里安奇提到的,小资产靠勤劳获取财富,大财主玩的都是代理。

  “我们商会原则上是不会跟兄弟省份打架的,比如我们浙江主做丝绸生意,那么茶叶、瓷器这些就很少染指,交给福建和江西的兄弟来做。”

  说到这,朱允炆算是听明白了,皇商的垄断早就伸到了大明眼下各个领域。

  大家各自垄断一摊,外人根本插不进手。

  浙江的情况让朱允炆心头沉甸甸的,他现在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泉州。

  去看看泉州海商们到底有多富,顺便看看,皇商都是如何霸占整个海外市场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泉州(上)

  泉州,这片眼下大明所有商人最趋之若鹜的热土,终于迎来它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这里被格里安奇赞誉为‘东方的威尼斯’,是天地之间最繁盛的所在。

  它是天堂,也是地狱。

  “经过近四十年的恢复,泉州之繁盛更胜往昔,尤其是近十年,泉州凭借其得天独厚的位置条件,一跃超过福州、广州、珠江等地,成为我大明眼下商贾最多、海船最多、财税最多的府。”

  泉州知府李清泉接了圣驾,而后便被朱允炆召到了御前进行汇报。

  “建文八年,泉州港通贸的国家达到四十余个,其一年的税收便达到了八百六十万两,按照市场价值的换算,超过了南宋时绍熙年的水平。

  其中现银有近五百万两,余下的便是银行的等价票券。

  这些现银多来自南洋和部分东瀛的大名。”

  年税八百六十万两,一府之税超过洪武三十一年时,全年的国家现银收入?

  改开的成就是巨大的。

  朱允炆也是大受鼓舞,脸上挂起了笑容,抚掌赞叹:“好啊,好啊!

  这些年,那句治隆唐宋的话听的朕这张脸皮都快磨厚了,直到今天,朕总算有资格应下这个赞美。

  泉州给朕的脸上争了光啊。”

  皇帝龙颜大悦,这泉州府上下的官员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十年奋斗,泉州凭借一枝独秀的经济实力,在大明政坛中的政治分量也是水涨船高。

  做泉州的知府,进步起跳也是一省布政,就不存在从参议、参政慢慢熬的可能。

  而上一任的泉州知府,更是直接码过地方,进了商部做左侍郎。

  “你刚才说,部分现银来自东瀛的大名?”

  开心之余,朱允炆陡然想起方才李清泉说过的话,略有疑惑起来。

  他对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就没有太多的好感,准确来说是对这个国家具有偏见。

  不仅是因为国与国之间的立场和战争史,更因为这个国家拒不承认曾经犯下的屠杀史和累累罪行。

  自己祖上做过的事不承认,还玩了命美化自己,咋跟某些人一个德行。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可以说绝大多数的国人对日本这个国家都有偏见。

  也因为这其中夹在的偏见,朱允炆自然对日本史很难提的上有多少的了解。

  朱允炆印象中的日本,除了是中原上千年的附庸国以外,在明朝时期,就属戚继光抗倭算是有关联的史实,虽然经过多方佐证和地方府志,沿海闹倭,跟当时的日本政府没有一毛钱关系。

  “是的,自从沿海倭寇肃清后,来自东瀛的大名就开始寻找与我大明通商的合作。”

  李清泉似乎想起了什么,忙回答道:“陛下,东瀛人管当年海上的倭寇叫浪人,他们也在捕杀。”

  “他们为什么要捕杀这些倭寇?”

  朱允炆乐了,而后语带嘲讽的说道:“这不都是他们国家盛产的垃圾吗。”

  “听那些东瀛商人说,他们的将军希望能向咱们大明称臣。”

  历史在朱允炆这打了一个急转弯。

  洪武三十年,日本南北朝统一,室町幕府完全执掌日本的国事,时任征夷大将军的足利义满野心勃勃的想要窃取属于天皇的权力,为此派遣使团来到大明,向太祖高皇帝称臣进贡,但被太祖拒。

  太祖认为日本的天皇(对明称日本国王)才是正统君主,不承认足利义满这种类似曹操、董卓之流的军阀派的军官做君主,属于乱臣贼子。

  为了争取太祖的支持,足利义满还派遣军队清缴‘倭寇’,将人头献给大明,仍然不得支持和敕封。

  太祖驾崩后,朱允炆登基,支持复开洪武海禁,足利义满看到了机会再次向大明派遣使团。

  这次的足利义满才得偿所愿,被朱允炆敕封为日本国王,从此算作正统,虽然日本国内仍然不支持足利义满的政治正统,但是在国际政治地位上,足利义满是名副其实的日本君王。

  但是这个时空,足利义满没有这个机会了。

  穿越来的朱允炆极度厌恶日本,日本第一次派遣来大明的使团,时任礼部尚书的郑沂向朱允炆汇报过,结果后者连见都懒得见就打发了。

  后来郑沂坐反诗罪被斩,继任的礼部尚书王谦和朱高炽就更懒得对日本使团上心了。

  这么多年过去,足利义满还是没能得偿所望。

  日本的历史朱允炆不感兴趣,但他现在对日本的银子特别感兴趣。

  南洋有银子和铜金他朱允炆现在已经知道了,听李清泉刚才话里的意思,日本的商人似乎也挺有钱?

  “东瀛的商人很富有?”

  “是的。”

  提起钱来,李清泉顿时兴奋起来:“这群东瀛商人这些年一直从咱们泉州大肆采买,在泉州银行开办的户头,第一笔就直接就注存了一千万两!”

  开户存一千万?

  朱允炆的脸色马上灿烂起来。

  有钱好啊,他朱允炆现在最喜欢的就是有钱的韭菜。

  “这群玩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东瀛国内盛产金银。”

  接过朱允炆问题的是身旁的顾语。

  “回陛下,臣当初在泉州做皇商分会会长的时候,也跟这群东瀛人打过交道,他们的国内地动频繁,有大量的露天银矿和金矿。

  这群东瀛大名的手笔一向极大,当初东瀛人找过臣,希望从咱们大明的手里购买福船,用以扩大海运所用。

  当时这件事臣具悉奏本交过内阁批复,同意东瀛人以一艘三十万两的价格购进福船,这群东瀛人一口气就买了整整二十艘。”

  福州船厂下的福船,成本在四到五万两,卖三十万,也算是够狠了。

  但朱允炆心里还是一阵别扭,早知道这时候的日本那么有钱,说什么也得卖五十万、八十万啊。

  “泉州的海商里面,有东瀛人吗?”

  开心之余,朱允炆突然想到这么一个严峻的问题。

  “有啊。”

  李清泉连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不仅泉州商会里有东瀛人,包括泉州海商几个大型的商号,都有东瀛人的股份。

  这些东瀛人的手笔大方,动不动就是几船几船的银子输送,海运司的胥吏,光每次称银子的重量都要忙活好些天。”

  朱允炆哪里知道,在十五到十七世纪,整个世界的白银三分之一以上都来自于日本。

  张居正一条鞭法的顺利推行,绝大部分依靠当时日本的白银输送,使得明末时期国家的现银暴涨,同时也催生了资本萌芽。

  后来日本政府在十七世纪初出台政策限制白银对明流出,更是直接导致崇祯朝白银流入锐减,国家出现严峻的通货紧缩,使得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明末王朝经济体制崩溃。

  而现银的进口量不足,也使得铜钱汇率发生贬值,民间出现通货膨胀。

  紧缩和膨胀两个完全矛盾的经济点,竟然在崇祯朝同时发生,看似不可思议,但却恰恰一起发生了。

  这个问题,其实朱允炆眼下的大明本也会发生,只不过银行的成立将这件事压制住了,这一点上,格里安奇在银行建立之前曾向朱允炆做过解释。

  “大宗的贸易行为,商人都使用白银货币,而在日常生活中,百姓用到的都是铜钱交易。

  铜钱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货币体系,并不是单纯的作为白银的辅币存在,如此一来,铜钱和白银之间就存在一个汇兑的问题。

  但这个汇兑的关系并不稳定,一旦现银流入过量,对外的贸易顺差无限扩大,那么国内的铜钱就反而会增值,因为白银不值钱了,再想以一两现银汇兑一千文铜钱,本身就不会被市场所接受。

  民间的小额交易才是国家经济体系的基础,纯粹使用高价值的白银货币来结算是不方便且不合适的。

  所以,想要稳定汇率,就必须要由国家出面监控。

  贸易顺差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必须由国家出面进行货币调控,包括但不仅仅局限于大规模印发铜票,回购市面上的现银,通过本身并不值钱但却具有信用价值的银行有价票券来替代大宗的白银货币。

  总而言之,就是国家要为民间常用的铜钱货币体系进行兜底,稳住铜钱跟白银的汇兑不出现太大波动。”

  这些涉及国家经济体系的知识,朱允炆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还是觉得格里安奇似乎说的有道理,一副很厉害的样子。

  要不然,他怎么能愿意让格里安奇这么一个洋鬼子担任中央银行的第一副行长。

  建文朝有银行,崇祯朝没有啊。

  所以当日本限制白银出口之后,崇祯朝那早就不堪重负的糟糕国家经济,直接炸了盘。

  朱允炆突然发现,治理一个国家好像真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不单单是把国内内政搞好,国外的仗打好就成的。

  他本来来到泉州的主要目的是清查皇商垄断的事情,但泉州的资本好像已经高度的发达,这里的经济体系完善并且无数个个体在其中受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

  如果他现在就直接搞一刀切,会不会重创掉这条经济大腿?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大明经济体系中,最亟待解决的不是皇商的垄断问题,而是这么一群已经将触手伸进泉州的外国游商。

  能够吸引到外资注入,本身就是资本兴起的前兆。

  “派人往南京,召格里安奇来泉州。”

  涉及经济领域的事,朱允炆不懂,所以他要选择用懂行的人。

  不拘于国家和地域之分,能对大明有用的高精尖人才不用可惜了。

  “现在泉州城里,除了东瀛人掺了一股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国家的商人?”

  “天方,也就是陛下唤作阿拉伯的国家也有。”

  李清泉如实回禀:“泉州海商的贸易对象有很多,做生意嘛,有钱赚就大家齐心合力,所以泉州海商的成员中,国外商人的比重也是极大的。”

  一大串的泉州信息走朱允炆的耳朵进入大脑,弄得朱允炆都有些脑仁胀痛之感。

  泉州太‘大’了,大到一时半会朱允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泉州的事情,这里的经济体量超过整个南直隶,这里有着无数国家的海商掮客,所以朱允炆决定在这泉州多待上几天。

  “朕来之前的路上,顾语就跟朕汇报过,说在泉州有一处海湾酒楼,是泉州最好玩的地方。”

  李清泉脸上闪过一丝暧昧,嘿嘿笑道:“陛下若是能莅临,那自是极好的。”

  “那就去看看吧。”

  朱允炆微微侧首,顾语便心领神会的点头退下。

  他得去执行清场任务了。

  这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海湾酒楼成立几年来,别说清场了,往来的达官显贵就没断过长龙,属于排队都挤不进去的地方。

  停一天,那可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两的营收!

  “吃、喝、玩、乐,这海湾酒楼应有尽有,也不全是污秽的风花雪月之地。”

  陪在皇帝身侧,李清泉大力推崇着这张泉州的名片地标。

  “全国各地的戏班、国外蛮夷的玩意、杂耍,这海湾酒楼全齐。”

  “妓女也是各个国家的全齐吧。”

  朱允炆随口一说,反倒让李清泉会错了意思。

  男人嘛,大家都懂。

  皇帝也是男人,关心一下这方面的事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合适的不是?

  “这个,臣就不太理解了。”

  李清泉虚伪的一本正经:“泉州的事多且冗,加之各国往来游商如过江之鲫,臣这几年可谓是埋在案牍之中,这海湾酒楼也就是偶尔去几回,跟那些外商吃顿饭。”

  “那这么说来,卿家的外语应该学的不错了。”

  朱允炆只是恰好想起了这么一个梗,随口一说,但是看李清泉那变颜变色的脸,好像还恰好说准了?

  “都是为了地方之事,臣才自掏腰包请了几个蛮夷当老师。”

  李清泉还在这跟朱允炆打马虎眼,顾语已经折返回来。

  “恭请陛下移驾。”

  古有云,窥一斑而知全豹。

  朱允炆想起来去海湾酒楼,自然不是纯粹去见识一下这个大明眼下最顶级的娱乐场所。

  圣驾起,数千锦衣卫拱卫着御辇从知府衙门起驾,直驱目的地而去。

  说实话,像这种场所,朱允炆真的没少去过。

  虽然那都是记忆中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他也算是吃过见过的人。

  在几百年前的大明,一个古人没有电、没有现代化的时代,就算是娱乐会所又能有什么好玩的。

  无非就是听戏子唱唱曲、跳跳舞,喝点小酒助助兴的功夫睡一觉。

  多么枯燥乏味的时代,能有什么值得流连忘返的?

  但朱允炆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古人的‘情趣’。

  如果不是门头上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海湾酒楼’四个烫金的大字,光看门头和两侧那高大的石狮雕像,朱允炆还以为他来的是一处行宫呢!

  “占地高达三百亩,内里亭台阁楼无数,还有一个小型的苑林,中外诸国奇珍异兽皆蓄与内。”

  不提雕梁画栋的软件,单说一个占地的硬件配备,在堪称寸土寸金的泉州包下如此大一片,那就不是一笔小投资。

  “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楼背靠大海,正面又是一片宽阔至极的跑马地,几排大好几百名莺莺燕燕此刻跪满了朱允炆的眼帘。

  这顾语倒也是真会安排,把酒楼里的除了厨子以外的男人全部赶了个一干二净,戏子,甭管是卖艺的还是卖身的倒是都留了下来。

  这还真是应了一句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朱允炆打眼扫了一圈,好家伙小半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大明人。

  你说这些戏子也好、婊子也罢。要是有南洋人、阿拉伯人,甚至是欧罗巴人,朱允炆都能理解。

  但是这里面竟然还有几个黑妞!

  玩挺嗨啊!

  第三百四十六章:泉州(中)

  海湾酒楼再如何的好玩,朱允炆也不可能在这里待多久,准确来说,他只是在这里吃了一顿饭。

  听一首曲子的功夫吃完顿饭,然后逛了一圈这里的苑林,登高望远看了下万里碧波海景,就离开了这里。

  总不能在这里真个过夜,来为民间的野史趣闻提供素材吧。

  一顿饭两个时辰,朱允炆问顾语价值几何的时候,得到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这一顿,最少也要两千两。”

  这就是吃龙肉凤胆,也不能这么狮子大开口吧。

  当然这个钱是没人找皇帝要的,朱允炆就算想表现亲民也不能在这个年代就真个掏钱出来。

  算是厚着脸皮吃了顿霸王餐。

  “有人愿意花这个钱,这里就敢收这个费。”

  顾语说道:“在泉州这地界,海湾酒楼是各方掺股成立的,主要还是泉州商会和泉州海商们牵的头,然后知府衙门、皇商、海运司都来掺了一脚,这是泉州共有的产业。

  背靠大树好乘凉,在泉州,所有一应吃喝宴请都在这里举办,坊间风言,泉州如何发展都是在海湾酒楼酒桌上谈妥的。”

  “腐败也是在那里滋生的吧。”

  回到临时行在的朱允炆推开窗,远远都能看见数里外,明月下那座趴伏在江边的猛兽。

  他一走,海湾酒楼的人声便鼎沸起来。

  “当初泉州海运司耿江落马,牵连的官员数百,直接关联到税部清查地方账目的行动。

  一名朝廷的命官,一个月能来这海湾酒楼十余次,消费近万两,而今天朕观那李清泉轻车熟路的样子,估计也是没少来。

  好一句泉州如何发展都在这酒楼里定的政策。

  依朕看,就是这么一群我大明的命官,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的功夫,就把国法良心给抛诸脑后去了。”

  叹了口气,朱允炆转身示意顾语落座。

  “屋里就你我两人,别拘着,自己添茶喝。”

  自古有言,一分价格一分货。

  贵的东西自然有其贵的道理。

  海湾酒楼的环境和服务,甚至包括菜的种类那都堪称是穷极想象的尽头了。

  而如此一个奢侈至极的场所,竟然可以做到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

  泉州商人的财力堪称雄厚。

  “你之前在此地负责泉州的皇商分会,一个月,大约要在那海湾酒楼开销多少?”

  “不出海的话,大约一个月要花一万多两。”

  朱允炆沉默了一阵:“你们做买卖的事,朕从来不过问,一直都是由朱植负责。

  但是现在朕不得不问一下,你跟朕交个实底,早前苏州知府王雨森说的情况是否属实。

  皇商,是不是跟泉州海商和海运司达成过排他性贸易协议,海运司的港坞,是不是只出泉州海商的货,而泉州海商的货,都是由各省的皇商分会提供。”

  见顾语点头,朱允炆仰首叹了口气。

  “你们啊,赚了那么多的银子,为什么就不知足呢,别光顾着自己吃肉,偶尔也给别人一口汤喝。

  世人不患寡独患不均,这话朕都跟你们告诫了多少遍,贫富悬殊越大,矛盾就会越加的激化。”

  见顾语默然不语,朱允炆轻轻敲了几下桌面:“跟朕说说,你们都是操作的。”

  垄断从来不是一个人打声招呼,批个条子就能成的事情。

  皇商就算背靠着一众朱明皇族,也不能让人望而却步,说到底,这只是一群闲散王爷,手里无兵无权,巨大的利益面前,那些商人未必就怕到不敢插手利益。

  内阁跟宗亲不穿一条裤子,不可能帮着宗亲攫取利益。

  症结,一定还是出在别的地方。

  “当初永城候薛恪领兵征南洋的时候,楚王那一支的孟炯随军,算是皇商染指海外市场的第一步。”

  随着顾语的娓娓道来,近几年,皇商是如何一步步坐大的原因开始和盘托出。

  皇商并不是在国内事先实行垄断操作,而是从倾销地抓住了源头。

  东南亚那一堆国家都扶持出了亲明派,而想要成为亲明派的代言人,就必须要跟皇商达成合作协议,在各国的贸易港,没有皇商的批条,其余大明来的货一律不接。

  而后攥住这一块的皇商开始在国内大打价格战。

  江南织造局的货,皇商下的订单价格,一直都要比当地商会上浮两成。

  而后,拿到货的皇商找到泉州的海商,在脱手上,又反过头来比国内各商会的价格更低。

  也就是说,在大明境内的这一次转手,皇商是亏钱的。

  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个钱,皇商能从东南亚赚回来啊。

  泉州海商接完货出海,倾销出去的价格不是泉州海商说了算的,要皇商来定价。每一笔交易前,皇商向泉州海商缴纳一笔保证金,如果这批货物不能按照这个价格卖完或不得不降价兜售,那么亏损的部分皇商托底。

  赚到的钱,皇商要拿走七成。

  久而久之,只要货物能够卖掉,皇商和合作的泉州海商都赚的满腹流油,两方合作共赢可谓是皆大欢喜。

  随着合作的加深,现在的泉州海商,包括出海前负责查验的泉州海运司,干脆就跟皇商一道签了长期合同。

  自协议签订之后,泉州港就完全成为了皇商的私港。

  再也没有任何一家商会能从泉州出掉货物。

  “朕有一个问题。”

  虽然顾语已经解释的非常明白了,但朱允炆还是有些纳闷弄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南洋诸国那边已经跟你们皇商达成了独家合作的协议,而且你们皇商也有自己的船只,为什么还要跟泉州的海商合作呢?

  你们完全可以自己接货自己出,这样还省得跟海商分钱了不是吗?”

  听到这个问题,顾语苦笑了一声:“陛下有所不知,最初的时候我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后来的货物实在是量太大,我们皇商的船只完全输送不过来,而且这其中的利益过大,泉州的海商也不太乐意。

  我们出货,他们就从地方商会手里接货也出,我们出南洋,他们就出给天方。

  后来辽王一核算,还不如跟海商合作,这样咱们让口肉出去,整个海外就全部霸占掉了。”

  一番话说得朱允炆彻底没脾气了。

  刚才他还训斥皇商不懂得知足,现在看来,皇商还是懂得退步的。

  只是资本的退步只有在迫不得已和能够换取到更大利益的前提下才会退。

  “你们呐。”

  朱允炆指着顾语,虚点几下后失声一笑:“朕是拿你们一点辙都没有。”

  见顾语还能腆着脸笑,朱允炆马上就变了脸色。

  “朕虽然拿你们没辙,但是律法总能管得了你们,垄断绝不可行,所以,朕欲出台反垄断法。”

  顾语的脸色顿时变成一副苦瓜样。

  虽然他不懂什么叫做反垄断法,但是朱允炆之前的问话和意思他还是能够从中推敲出一二的。

  皇帝这是要打破皇商在海外贸易的独霸权了。

  “陛下,皇商也是做买卖的,不偷不抢不骗,都是正经的商业手段,没必要还专门出台律法来限制吧。”

  “正经做买卖?”

  朱允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现在他们还能正经做买卖,那是因为朕现在还在,等朕不在了,他们也该富可敌国了,那个时候他们还愿不愿意正经做买卖,谁又知道呢。”

  这话把顾语吓得脸色大变,忙离开位子跪下顿首:“陛下正直春秋鼎盛之年,这话从何说起啊。”

  皇帝老子今年才刚刚而立,连身后事都开始操心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朱允炆蹙紧了眉头:“而眼下,远虑近忧都有了。”

  不来一趟泉州,朱允炆那是万万不相信资本的发展能如此迅猛。

  泉州豪商遍地,巨富者家私数千万,小富之家也能有数万之多。

  民间富了,未必全是好事。

  民间贫穷,也未必全是坏事。

  起码就眼下来看,泉州的高度富庶,对于大明来说,就是一颗不稳定的雷!

  这里的买卖,内连全国各省,外通海外诸国,利益纽带盘根错节。

  对上影响国家的财政收入,对下影响民间的物价,百姓的日常生活。

  这就是坐地的猛虎,将来,就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狼!

  “行了,你先退下吧。”

  挥退了顾语,朱允炆捏着眉心苦思良久,才唤双喜拿过纸笔来。

  摊开,提笔。

  笔墨挥洒间,一条条章程开始跃然于纸上。

  “为全面鼓励民间经济自由化和深化沿海商业行为的改革,提高商业经济运行效率。特定十项禁止基本原则,四项鼓励开放原则。

  禁止签署妨碍正常交易的协议。

  禁止对不同销售对象实行价格悬殊化。

  禁止签订排他性的交易协议。

  禁止采取降价倾销的办法争夺市场,压制竞争对手。

  禁止采取不公正的竞争方法以及欺诈性行为来垄断市场。

  禁止商会与商会之间,同领域之间的可能导致多方垄断的联合。

  禁止商会主体之间滥用、调整市场支配行为,包括并不限于随意提高、降低商品价格;限制商品的生产数量或者销售数量;抵触和排斥外来商会的产品经销。

  禁止商会垄断销售市场或者原材料采购市场。

  禁止商会在未经商部批准之前,私自接纳外资融入的行为。

  禁止商会违反有内阁规定的其他特定时期适用条款。

  鼓励跨领域的开放性合作。

  鼓励市场有度的竞争行为。

  鼓励市场经济主导商业化行为。

  鼓励跨地区的扩产行为。”

  一项项、一条条的款则在朱允炆的笔下浮现,而后,朱允炆又复看了一遍,才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玺上印。

  这只是发垄断法的草案,只规定了哪些是不能做,哪些是被鼓励的。

  具体的处罚措施,朱允炆打算回京后到宗人府碰个头!

  也好些年没跟这些家里人一起坐坐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泉州(下)

  得到朱允炆的召见后,格里安奇这个春风得意的老外,以最快的速度从南京走龙江口直驱杭州运河码头。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最忠诚的仆人格里安奇很荣幸得到您的召见。”

  欧洲人的马屁听起来远比大明更加肉麻。

  这让负责翻译的一名小宦官自己都说的鸡皮疙瘩直掉。

  朱允炆在等待格里安奇的这几天里也没有闲着,把泉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资料都整理了一遍,格里安奇一到,他就都拿了出来。

  “这是泉州的资料,朕已经命人给你编译好了,你仔细看看,朕打算出台相关明确的商业立法,规范泉州的商业行为,希望你能提供些建设性的意见。”

  格里安奇接过后整个人便安静下来,朱允炆也不催他,自己抄过一本书来,俩人就这么静静的对坐,各自忙活。

  就这样能有一个多时辰,格里安奇才算放下手里的一摞本本。

  刚打算开口,就看到皇帝身后那个叫作太监的‘男人’冲自己使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格里安奇马上缄口。

  朱允炆这会看的正入迷呢。

  要不是中间的时候,双喜添了一次茶,朱允炆都忘了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老外。

  “看完了?”

  “是的。”

  “你这可不地道。”

  朱允炆打趣了一句:“为了这摞资料,朕写了几个时辰,编译更是忙乎了一整天,你这片刻钟头就看完了。

  用你们那里的话说,这叫做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屋里都笑了起来。

  “既然看完了,那就说说看,有什么感触。”

  “叹为观止。”

  格里安奇惊叹不已的说道:“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伟大的陛下,您拥有一个多么强大和富庶的国家,拥有着多么聪明的一群臣民。

  在这个名叫泉州的城市,贵国的商人正在创造属于商业的奇迹。

  我一直认为,只有欧罗巴的商人才是真正的商人,他们聪明、狡诈和贪婪,但是贵国的商人显然要更甚。”

  这一番话说的朱允炆脸色一黑:“这算是赞美吗?”

  “当然。”

  格里安奇并不觉得自己的表达方式有什么问题:“对于商人来说,这些词汇就是赞美。

  商人本就应该是贪婪和狡诈的。

  因为商业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欺诈行为。

  贵国有句话叫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本来并不甘甜的水果也一样要夸得天花乱坠,这不是在欺诈吗?”

  朱允炆顿时语塞,话糙理不糙,人家格里安奇说的还真没毛病。

  “任何行业都有行业准则,更不能以诚实守信这种美德来套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这个天地之间没有了谎言的存在,那您也一定不会喜欢的。”

  格里安奇对泉州的发展赞叹不已,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竟然能有一个港口城市可以做到如此大规模。

  “泉州,一个奇迹的城市。

  这里的城市商业化已经全面成型,这座城市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了攫取财富而奋斗。

  这就是对商业最大的尊重,是商人这个身份最好的诠释,一切为了财富。”

  见格里安奇三句不离开一个钱字,朱允炆有些烦躁的挥手。

  “朕不是来听你宣扬你那套资本至上论的,朕想要听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来给泉州眼下过热的商业化泼一盆冷水。”

  给泉州的商业体系泼冷水?

  格里安奇觉得大明的皇帝简直是疯了!

  这样已经完全成熟的经济体系,不想着继续扩大化,反而要打压?

  “伟大的皇帝,泉州,就是一只坐落在海边的资本城市猛兽,而开放的港坞就是这只吞金怪兽的血盆大口。

  想必以您那媲美上帝的慧眼一定可以看到,这座城市正在为您的帝国吸纳无尽海量的财富。

  为什么要打压他呢?”

  “因为资本的贪婪性是永无止境的。”

  朱允炆沉声道:“他们在吸纳所有能够看到的财富和利益,将来,这只猛兽壮大起来,就会无限吸食人民的血肉。

  在朕的国家,他们只拥有财富的支配权和享有权,而不应该拥有经济体系规则的制定权。

  如果不在现在把这只猛兽关进笼子里,他们将来就会染指不该他们惦记的东西了。”

  格里安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无法理解朱允炆的思想。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本就适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有什么好纠结和担心的?

  “好吧,伟大的皇帝陛下,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属于您,您希望如何做,我一定尽心尽力的帮助您。”

  格里安奇选择了妥协,反正打压的也不是他,他也就无所谓了。

  “首先要限制非大明的资本的流入,不能让非我大明的资本占比率增加到可能会威胁到本土资本的地步。”

  朱允炆提出了第一个要求,日本和阿拉伯的掺股入资,让朱允炆心情很不爽。

  这让他有种国家的钱进入外国人口袋里的感觉。

  “其次,你早前提过的,随着贸易顺差的扩大化,势必会冲击到我大明民间的经济体系,使得铜钱与白银的汇兑体系崩溃。这一点,你要想办法。

  最后,朕觉得眼下我大明的商人一直在追求资产的数量扩张化,而不是鼓励技术的质量化。

  产出能力一直在原地踏步,只是一味的雇佣人手,招募更多的劳动力,这不还是在原地打转转吗?”

  面对朱允炆提出的这三点要求,格里安奇的脸庞一阵抽搐。

  大明的皇帝,好难伺候啊。

  “限制非本土资本流入可以依靠律法来解决,或者出台注册许可限制。”

  格里安奇思忖片刻后才开口:“贵国有着严明的商业授权条例,未经批准的商业行为是禁止的,这一点略作补充即可,比如一个商会中的非本土资本一旦占比达到多少,就无法进行注册。

  如果注册后的资本引入,地方的商业管理部门可以进行年审,审查违反条例的话,就将商业许可注销掉。

  至于第二点也好处理,通过贸易获得的现银,亦或者南洋、日本这些国家的商人来到大明之后进行采购。

  达到一定数额的大宗交易,禁止直接使用全数现银与当地商会进行财货交割,可以将这笔交易中的现银按比例存入当地的银行,持银行等价的票券使用即可。

  即现银加票券的支付方式来完成大宗商品交易。

  只要银行的信用体系不崩溃,完全可以承受下来,还能增加中央的储备银。”

  格里安奇的回答让朱允炆频频点头,而后便急迫的问道:“那第三点呢,该如何引导?”

  资本的积极性是扩张和进步,朱允炆只知道欧罗巴就是在资本主义大兴后,科技水平得到了迅猛的跃升,而眼下的大明,资本已经开始彰显其凶猛性,论财富,整个欧罗巴绑在一起也不见得就比大明富有。

  没道理生产力一直原地踏步啊。

  “有前两点就不能有第三点,这是相互冲突的。”

  格里安奇无奈的一摊手:“伟大的皇帝陛下,您要求的第三点想要实现,就必须鼓励和支持资本继续强盛下去,这根您想要打压资本的初衷恰恰南辕北辙。”

  这个回答是朱允炆始料未及的,他怔住了。

  “为何?”

  “伟大的皇帝,您不觉得,您的帝国人力有些过于膨胀了吗?”

  格里安奇用他那一贯的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自己内心想法:“上帝啊,一个拥有七千万人口的强大帝国,就好比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能够走动已经殊为不易了,还如何健步而飞呢?”

  生产力不进步,跟人口有个毛线关系!

  朱允炆听得有些糊涂,好在他脾气好,知道不耻下问。

  “你就别卖关子了,抓紧说。”

  “直白点解释,就是劳动力过于廉价导致的不思进取。”

  格里安奇说了一个朱允炆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点:“既然劳动力本身的价值并不高,以资本的特性,他们当然会去追求资产的数量扩张化,而不是把重心转移到技术的质量化。

  这就是为什么您会发现,拥有着上亿财富的皇商总会,那么多的大财主们拿着这些钱去吃喝玩乐,而不是投入到技术研究中去。

  皇商总会的财富来源,其实就是在吃政策的红利或者说,是在吃他们脑袋上那个金字招牌的红利,并不是他们本身有多少本事。”

  廉价的劳动力,限制了资本的进取性,放大了资本的贪婪性。

  这个回答还真让朱允炆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而眼下皇商那群宗亲的表现,可不就恰恰是如这格里安奇说的那般无二吗?

  “双喜,今天接下来的安排都取消掉,派人去那海湾酒楼买些好菜回来,朕今天到要好好请教一番。”

  忽必烈都能对绿教徒礼贤下士,召来给自己盖皇宫,当朝堂大臣,朱允炆有什么好端的架子。

  “您的开明使我受宠若惊,您的光辉比肩上帝,作为您卑微的仆人,可不敢当请教二字。”

  “别客气,饮茶。”

  朱允炆手一摆。

  “今天由你来给朕好好上一课。”

  第三百四十八章:经济内卷化

  充沛的人力才是限制了大明社会生产力进步的主要原因。

  格里安奇的观点毫无疑问是朱允炆从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在他对古代社会的认知中,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人口党。

  即国家丁口越多、地越多,这个国家就越加的强大。

  即使是几百年后,拥有四万万人口的满清被几千名英法联军打的欲罢不能,绝大多数人也只会认为那是因为西方的火器发达所致。

  在火器化没有全面普及或者说进化到可以大规模屠杀成建制军队的时候,人口数,不就是国力最直观的表现吗?

  “大明的劳动力有多么廉价?”

  格里安奇举出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来佐证他的观点。

  “一个地主拥有一万亩田地,他雇佣了一千个无地的佃农来耕作,每年每个佃农只需要支付一两银子,平素里也只需要管中午一顿饱饭即可,这些就是地主一年的投入,回报是一万亩田地的产出。

  这个地主还可以选择购买一百头耕牛,然后给这些耕牛拴上犁耙,再雇佣一百个佃农来驱赶这些耕牛就可以耕完一万亩地。

  一百头耕牛,即使以大明现在拥有整个草原的情况下,价值也远远超过五千两,人吃牛嚼,一年的开销就算三百两。

  以十年来算,雇佣佃农十年的开支才一万余两。

  而购置耕牛虽然是一次性投资,但十年下来的开支也达到了八千两。

  投资的回报率太低,而风险又太高。

  如果耕牛十年内死了,田产遭到了天灾,这些投资就是打了水漂。

  所以,地主仍然会选择最原始的生产方式来进行生产,这就是劳动力廉价的主观表现。”

  在提出这个例子之后,格里安奇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这就是社会文明的发展、社会主要生产方式沿着某一种模式达到了上限,从而停滞不前的一种内部无法完全消化过剩产能,从而导致在劳动所获取的报酬上不断按照层级递减的现象。”

  格里安奇这一段嘚吧嘚的内容放在后世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做经济内卷化。

  中国的经济内卷化进程是具有标志性和独有性的人口过剩。

  “在大明,随处可以看到的是游手好闲的闲散之人。”

  格里安奇的话有失偏颇,但却也是一个很严峻的事实:“每年的农忙之后,民间就会闲置大量的劳动力,早些年,大明国内还有着官办的工程来雇佣这些闲散劳动力。

  随着近几年,贵国在印度掳掠了大量的劳奴之后,最最需要劳动力的基建工程被印度阿三所替代,使得民间劳动力一下空出了几十万。

  空出来的劳动力想要寻求工作的岗位,而雇佣的资本方自然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降低工钱的支付。

  劳动力成本降到了极低的水平,极大压制了民间的消费能力,即使是南京城,百姓超过半数都处在勉强糊口的贫困经济状态。

  而陛下您看这泉州,像南京城里那种勉强糊口的家庭有吗?

  没有,泉州百姓的生活质量,完全是贵国首都南京的数倍,这不足以让您感到反思吗?”

  “照你这么说,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朱允炆脸上稍微有些挂不住,他感觉自己的智商或者说见识被一个古代人按在地上摩擦是一种身为现代人的耻辱,尤其当这个古代人还是一个老外的身份。

  “基建工程朕不抓劳奴,难不成还拿我大明子民的血肉来填吗?”

  基建哪里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可以开干的。

  永乐朝初期修山东运河,前后死伤工农数万,直接逼得齐鲁大地白莲教造反。

  有洪武、永乐两朝盛世,局域性、时段性的造反也层出不穷,更遑论明中后期嘉靖、万历朝了。

  十年九反已成常态化。

  “还有,你说劳动力产能过剩导致了生产力下降,资本方裹足不前,难不成你还让朕杀自己的子民来释放?”

  朱允炆一瞪眼,把格里安奇吓了一大跳。

  后者连连摆手,脸色变得煞白:“不不不,过剩的人口产能未必就全是弊端,也是有好处的。”

  见皇帝不说话,格里安奇小心翼翼的打量两眼,字斟句酌的说道。

  “劳动力过剩,对于封闭的社会是绝对不利的,因为内部无法消化就会不停的产生在内部的经济层级递减。

  不仅会破坏城市化进程,更会使得除农业外的其他工业副业重心转移。

  但是劳动力过剩,对于开放的经济环境则是相对有利的。

  这就是我之前提及的,皇帝陛下您前两点对经济的要求和第三点产生冲突的原因所在。”

  限制资本的发展,严控外资的流入,就是一种封闭的社会经济体系,大明过剩的劳动力资源就势必不可避免的产生内卷化。

  “没有外部资本的流入,大明国内的资本方可以畅享人口红利,安然享受着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口资源。

  粮食不够,他们就雇人来种,布匹不够,他们就雇人来织,煤矿不够,他们就雇人来挖,这就是通过堆人口数量的方式来增加生产数量。

  而一旦放开外资的准入,在雇佣关系上,可供劳动力的选择就会多出,虽然性质都还是压榨。

  但起码可以增加劳动力的雇佣成本。

  在对外的贸易中,因为大明本身的商品成本因为劳动力成本极低而相应化降低,在大宗交易中是占据绝对竞争力的。

  同样的纺纱,欧罗巴的价格就要比大明昂贵,这就是劳动力差矣导致的。

  如此一来,贸易顺差就会出现,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相对有利的地方。

  而大量引进外资,对内抬高劳动成本,可以使得资本方的发展重心发生转移。

  一旦依靠人数来增大产量的方式入不敷出,那么就势必要想办法如何降低人力成本同时,仍然还能使得生产力不降低。

  要么死命压榨和剥削劳动力,要么在技术层面革新。

  而眼下,泉州已经在这一块迈出坚定有力的步伐,也看到了成绩。

  大明的海船技术对比我看到的十几年前的记载,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这就是资本方为了海贸往来速度能够增快,多出两趟货赚取更多财富所引导推进的。

  所以我建议皇帝陛下,泉州前进的脚步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住,相反,您还要鼓励和支持更大规模的开放,不仅是在泉州,包括福州、广州、珠江等地都要如此。

  大明是一个伟大的帝国,眼下也是一个充满了财富和机遇的帝国,是无数海外商人趋之若鹜的宝地。”

  格里安奇的话说完了,朱允炆陷入到沉默之中。

  他听懂了格里安奇的意思,所以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这其中的利弊。

  是全面放开和鼓励资本的进步和在这个国家占据的比重地位,还是有限度的画出一个框架,让资本在其中蹦跶,只作为大明这个国家的税收来源之一。

  不过格里安奇说的确实有道理。

  大明包括之前的历朝历代,无论是盛世如开元,还是南宋时期高度发展的自由商贸。

  中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富庶。

  绝大多数超过九成以上的百姓,仍然是处在勉强及格的温饱线上。

  大多数人一直在强调生产力,却又有几个真正懂得什么是与生产力关联的社会关系呢。

  朱允炆本来以为他懂,来到大明后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懂,而现在他明白了。

  技术革新使得生产力增加只是能够一目了然看到的结果,变更社会经济形态才是推动技术革新的前置条件。

  而这一点上,几千年来的中国王朝都懒得去思考这个问题。

  唐宋元明清都是如此,甚至经济内卷化最严重的时代,就是乾隆、嘉庆时期。

  整整四亿多的中国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地方的小地主、小资本家可以安然趴在几亿人的脑袋上吸血。

  现代话来说,就是在享受‘人口红利’。

  人口红利从来不是老百姓享受的,而是工厂和资本家享受的。

  因为人越多,劳动力越廉价。

  而劳动力越廉价,老百姓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手工品就不值钱,或者拿命去打猎、翻山越岭翻找的名贵药品也不值钱。

  人命都不值钱,那你拿命换的东西还能值钱吗?

  这就是经济内卷化过程中的低水平均衡陷阱。

  在这种社会经济体系之后,只有统治阶级和资产阶级是最舒服的,至于那四亿多老百姓的生活质量,那就无法想象了。

  吃不饱,也不可能穿的暖。

  近现代的中国甚至没有经历过变更社会经济形态的过程,而是直接一步就走到了技术革新使得生产力增加的结果阶段。

  只不过这种获取技术革新的方式,不是咱们自己衍变出来,而是在鸦片战争后,被动的将西方科学技术拿来进行学习罢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我在南京的翰林院,看过由您的语录收集整理而成的一些书。

  在这本书中,您曾经提到过,当大明国内环境达到饱和的时候,就势必需要寻求对外的扩张来转移国内的矛盾。

  您的高瞻远瞩让我感到敬仰,您的这个想法不正恰如我之前的建议吗。”

  “先吃饭。”

  这个功夫,一排内侍捧着美食进入,朱允炆也不再多说什么,开始招呼其格里安奇吃饭。

  “你的提议朕会好好想想,过几天,你跟朕一道南下去广州再看看。”

  格里安奇顿时喜上眉梢。

  他这种殊荣在大明有一个说法,叫做伴驾御前。

  再接再厉,说不准自己脑袋上那个副字就可以拿掉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朱允炆的决心

  朱允炆本来是打算带着格里安奇继续南下去广州的,但他的行程被一纸军报所打乱。

  西南战场的军情送来了,马大军这家伙不负众望,在阿拉哈巴德重创了德里苏丹国,随后驱军西进,靠着几百门重炮轰开了德里的城门。

  德里苏丹马赫穆德迁都去孟买了。

  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大明联军也是重创严重,又不得不退出德里,留师于阿拉哈巴德。

  至于为什么选择留师于阿拉哈巴德,马大军也在军报中向朱允炆汇报了这座城市的重要性。

  这支参与过战争的疲惫之师再等到新的援军赶来换防之后,撤回云南修整。

  军报的最后请示了下一步的处理。

  “这一次,马大军又在印度掳掠不少的劳奴。”

  朱允炆想了想,说道:“停止军事行动,守住阿拉哈巴德即可,等国内消化完这批劳奴再说。”

  大明眼下的劳动力都被格里安奇夸张到一个相当不得了的地步了,再掳下去,容易撑着。

  前后两次加在一起也能有个一百来万,十年内给长江、黄河两岸筑个大堤,把京杭大运河,江北段开两条支流出来难度不大。

  等这些大的工程都忙完,这批人也该死的差不多了,正好可以抓下一批。

  不能跟朱老四学,再逼出个什么白莲教、红花教的之类的玩意。

  “对了,传道诏令,让马大军回南京来,西南一应军事,暂由副指挥使陈春生代,交趾都指挥使朱允熞为副。”

  等接了谕令的锦衣卫离开后,朱允炆才说道:“派人通知广州,朕此番就不去了,不过广州的一应事务朕以具悉,他们的自营商业做的很不错,朕予以鼓励。”

  交代完这些事情后,朱允炆便回到御辇中继续思考着格里安奇的建议。

  鼓励,甚至是放开资本脖子上的枷锁,提倡自由贸易,实现资本诞生的第一阶段,对眼下的大明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在这种路线上的重大决策国事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他出主意。

  朱允炆向格里安奇提出的三点要求,第一第二点严格来说属于资本的第二阶段。

  也就是城市化进程已经完全完成,工业资本主义诞生。

  而第三点,属于资本的第一阶段,想要推进社会生产力的跃迁,就需要自由贸易资本主义。

  也就是欧罗巴人那一套。

  欧罗巴有文艺复兴,大明一样有思想解禁。

  朱允炆推进思想解禁运动也算有七八年的光景了,虽然时间上没有欧洲长,但大明底子厚啊。

  欧洲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国家,大明自上到下只有一个皇帝说了算,自上而下的推行根本没有阻力可言。

  其次,欧罗巴的科学知识,其最初的基础是依靠着一本《几何原本》推演出几百个数学的定理,这些相关的知识,大明眼下就有。

  郑和去阿拉伯带回来的这批欧罗巴人里面也不是没有看过类似数理知识书册的人。

  东西合璧,相互践行论证,大明一样可以像欧洲一样实现科技的跃迁。

  朱允炆这个纠结。

  这就属于是犯了穿越者的毛病。

  在资本还没有诞生第一阶段的时候,朱允炆已经开始按照第二阶段的思想准备给资本套笼子了。

  至于之前他定下的反垄断法草案,那更是属于第三阶段,资本完全成熟体的产物了。

  有的没的,朱允炆这个皇帝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把所有的玩意都搬到此时的大明。

  “即使是贵国的首都南京,半数百姓的生活仍然处在温饱线上。”

  一想起格里安奇直言不讳的话,朱允炆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南京是天子脚下,老百姓的生活质量是什么水平,他这个皇帝当然知道。

  只不过朱允炆一直觉得,这就应该是古代古人的生活。

  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年年再有点存粮,赶着过年的时候吃一顿鸡鸭鱼肉。

  还有啥不满足的啊。

  这难道不是盛世吗?

  苛捐杂税能砍的朱允炆都砍了,粮税只有三十税一。

  朱允炆觉得自己就算没有朝野上下吹捧的那般,是什么千古一帝。但起码一句明君,当的起了吧。

  结果来到泉州一看,好家伙,这里的老百姓过的还真比南京好了太多。

  不敢说顿顿有肉,十天半个月吃一顿一点压力没有。

  隔三差五还能买身新衣服,哪怕不是针密的丝绸,只是一般的粗布。

  这啥也不是,这只是他朱允炆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太平天下罢了。

  大明的经济内卷化太严重了,而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国家太有钱,百姓太穷!

  一年赋税足有上亿,尤其是当南洋和日本的白银成船成船输送进入大明之后,为了稳定民间铜钱货币体系跟白银货币的汇兑,朱允炆甚至开始操心朝廷该怎么替民间兜底了。

  老百姓呢,一年能多挣几两银子?

  “苛捐杂税一定是坏事吗,轻徭薄赋就一定是好事吗。”

  格里安奇看待问题的出发点跟朱允炆完全不一样。

  “眼下大明的粮税太低了,低到老百姓家家都有大把的余粮,这些余粮放的时间一长就发霉没得吃,所以百姓就会去卖粮。

  家家户户都卖,粮价就贱。

  其他生活中的物价都在按照一个均速进行上涨,而粮价在下行。

  这会直接导致,这个国家几千万靠着种田为生的百姓,生活质量持续下降。”

  自打跟格里安奇这么个玩意交流之后,朱允炆都不知道该怎么治理这个国家了。

  感觉怎么搞自己都搞不好。

  国家有钱,皇商也有钱。

  各省的商会个个有钱,地主个个有钱。

  唯独老百姓穷的连命都不值钱。

  这算哪门子盛世!

  朱允炆闭上眼,脑子里尘封多年的记忆支零破碎的开始浮现。

  好像,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顿顿起码能吃上肉,想买件新衣服也不至于犹豫几个月吧。

  “继续推进商业开放!”

  御辇内,朱允炆猛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给资本套笼子,栓链子。

  那是下一辈、下下一辈的事情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以绝对的权力和恒心推动大明向强国进步。

  如果自己这个穿越者都不去做,怎么指望自己的后世子孙去做。

  没有第一阶段的自由贸易资本,哪里能推进产生第二阶段的工业化资本。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一旦现在就拴住资本这只猛兽,那大明,大明的百姓和朝廷,就会进入一个安稳的享乐期。

  将来势必会出现矛盾,但有矛盾怕什么,有矛盾就解决矛盾!

  朱允炆决定了,他的脚步一刻也不能停,大明这个帝国,也一刻不能停。

  直到,日月交辉的旗帜,插满这个世界!

  第三百五十章:这几章好难写

  朱允炆突然回京还让内阁好悬闪了腰。

  皇帝这也没出去多久啊。

  算算时间,从南京往广州一个来回,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没有一丁点通知,等内阁知道朱允炆要回京的时候,后者都已经进入南京城了。

  “广州朕就没有去。”

  朱允炆风尘仆仆的回到皇宫,甚至没有来得及洗漱,就神色匆匆的召见了几名阁臣。

  “朕在泉州转了一圈,感触颇多,所以便直接回来,打算跟你们说一下朕在泉州的见闻。”

  见朱允炆这幅样子,内阁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约而同的浮起一个念头。

  皇帝又要出幺蛾子了。

  一定是朱允炆在泉州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这才火急火燎的跑回来跟内阁碰头,不然以皇帝的性子,这次难得离京,不在外面玩个痛快,那是万万不会回来的。

  “陛下都在泉州看到啥了?”

  杨士奇按住笑意,打趣道:“能让陛下这般心急火燎赶回来,连难得放次假的机会都放弃了。”

  “都坐都坐。”

  朱允炆也懒得端架子,招呼着几个人落座,自己随手拎个凳子跟几人坐到了一起。

  “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啊。”

  开口先感慨了一句,朱允炆才娓娓道来:“泉州实在是太富有了,平素里咱们在这南京城里,除了看奏本上那一串串空洞的数字,哪里能知道那些数字背后的泉州,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

  朕一直听说泉州的百姓生活富庶,而且泉州府的发展一直是热火朝天,这次亲眼去看才知所言不虚。”

  “难不成,这泉州的百姓,还能比这南京城里的百姓还要富庶?”

  哪怕是一直主管国家财政的夏元吉对泉州也谈不到多少了解,他只知道泉州年年缴税位居全国之首。

  这才是他唯一在乎的地方。

  “可比这南京的百姓富庶多了。”

  面对夏元吉这个问题,朱允炆摇头苦笑一声:“跟泉州百姓的生活比起来,朕都想要让这应天府尹去泉州学习了。”

  几人都觉得有些不信,若说泉州富庶他们承认,但是在泉州的百姓要说比南京天子脚下过活的还要舒适,这就让人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了。

  “泉州人靠做工获取工钱。

  在那里,没有文化的可以做水手、纤夫、力工,有点文化会写字识数的就跟船做文书,无论做什么吧,挣得钱都比种地来的要多。

  而且让朕啼笑皆非的,便是眼下的泉州随着国外海商的涌入,在泉州当地,会说外夷话的人最是炙手可热。

  无论是外夷还是本地的商人,都在大力招揽这些通两国话的人才。

  有需求就有供给。

  很多读书识字的读书人日常生活中也愿意找门路学习外夷语。

  而人有了钱,就舍得花钱。

  泉州注册的商户数量极多,虽然都是小规模的,但是自营酒楼、小餐馆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在大明,在泉州。

  一个完整的城市体系雏形已经诞生了。

  看着朱允炆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这乾清宫里的众人都面面相觑,相互间看到了各自脸上的惊容。

  如果皇帝所言不虚,那这泉州可真是不得了。

  “如果说大明是一艘宝船,朕是船长,你们内阁就是舵手。

  所以朕觉得,不仅朕要知晓天下的事,你们这些内阁辅臣也应该要知晓天下的事。

  天下的事,不应该仅仅只在这南京坐宫,也要多出去转转,学习学习开开眼界。”

  大明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必然会是经济领域,那么,下一步内阁需要学习和了解的知识,也应该是在经济领域。

  “朕打算让你们内阁定一个轮巡制度。”

  朱允炆说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你们内阁自己来排这个顺序,每年由谁来南行巡视,就沿海这些府县多走走看看,顺便了解一下当地的府县官员都做些什么,地方的经济都是推进的。

  而且,过热的经济会滋生腐败,你们轮巡的时候,顺道正好监察一下地方的官员存不存在权财交易、官商勾结中的利益输送问题。”

  几人心里俱都叹了口气。

  就知道皇帝不务正业,现在倒好,皇帝还要带着他们一起不务正业。

  当官的还要去学经济。

  入仕学商。

  这算什么事啊。

  “谨遵陛下圣谕。”

  甭管大家伙多不乐意,但还是微微欠身,把这份差事领了下来。

  “除了这事以外,朕还有个想法想跟大家伙通下气,你们也给朕拿拿主意。”

  这话说的大家伙心里都撇嘴。

  谁不知道皇帝啥德行啊,这么多年来,在国家路线性的大局上,政策的出台向来都是你朱允炆自说自话,内阁除了拿小本本记下来,谁替皇帝拿过主意?

  见几人脸上的神情,朱允炆有些讪讪,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虚伪了。

  遂轻咳一声正经道:“此番南巡,朕有感国家岁入之盛,加之海外大量的现银涌入,钱这方面,朝廷算是底气十足。

  所以,朕打算取消民间的实物抵税,一并取消除粮税、商税以外的所有苛捐杂税。”

  几人都大吃一惊。

  “这……这……”

  夏元吉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洪武年,民间课税种类繁多,盐课、铁课、绢课、茶课算是主类。

  余下的,百姓一户多子者应出一丁服徭役,无法服劳者要缴丁口税。

  百姓擅离生产,去打猎、采药、私纺换取钱财的,被抓住也要缴一笔税。

  除了这些以外,各省地方还有根据不同的生产设置不同的课税,而现在皇帝脑子一抽,要砍个干净?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但夏元吉转而想想,这又是实打实的利民仁政。

  国家眼下又不是穷的入不敷出,让利于民的大好事将来史书上记一笔。

  他们这群建文朝的官员也算脸上有光不是。

  “民间申办自营的铁矿、布纺和茶园,无须再按照生产的数量按比例缴纳课税。

  朝廷只征收他们实际销售出去的营收额的比例商税。

  同理,他们再缴纳的商税一律缴纳现银,或银行的等价票券。

  实物税废止。”

  大明的官仓这些年都快蓄满了,再收下去,户部库仓度支主事招再多都点不过来。

  万一赶上失火,全成青烟飞灰。

  “废止实物抵税也并无不可。”

  想通之后,夏元吉倒也干脆,第一个表态支持:“眼下朝廷不缺钱,这项政策已经不适合眼下的国情。

  因时制宜,停就停了吧而终止一切的杂课,也是为民的仁政,臣无异议。”

  抓财政的夏元吉一开口支持,其他几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拦。

  停吧,国家财政又少一块,对明年五年计划的考核不利。

  但不停吧,就是拦阻仁政,对名声不利。

  怎么选?

  第三百五十一章:被封驳的人事任命

  有明一朝,各课杂税琳琅满目,实物税会同粮长制一直是明朝维持社会体制的基本方针。

  明朝废除实物税在历史上要等到嘉靖十年,桂萼提出的‘一条鞭法’在个别地方开始实施,而后经张居正的手推行全国。

  随着一条鞭法的推行,实物税开始陆续消失于历史长河中。

  这是在唐朝两税法的基础上进行的一次重要财政体制改革,同时也为雍正提出的摊丁入亩政策打好了政策基础。

  无论是一条鞭法还是摊丁入亩,都被视为利大于弊的好政策,因为这项政策放开了人口上限。

  明清以前,鲜少有王朝丁口超过一亿后还能维持社会体系的稳定,不使地方出现流民,唯有明清两朝,前者人口达到两点三亿在册,后者更是一举突破四亿大关。

  但是朱允炆并没有打算推行这两项政策。

  他废除实物税,砍掉所有的杂课。

  目的不单单是为了给老百姓减压,而是为了让民间的经济‘活’起来。

  往后缴税要缴银钱,不能拿实物折抵,那么老百姓就需要自己想办法把货物卖出去。

  而且一条鞭法或者说摊丁入亩的税基是地。

  朱允炆这里仍然以人为准。

  不能种地的交地钱,织布的也交地钱。

  只要中枢对民间的人身控制不松弛,那么人口的上限就无法被放开。

  这样就不会降低劳动力的价值,不会使得国家在经济的发展上被锁定在特定的阶段而难以突破。

  也就是会减缓经济内卷化的进程。

  “砍掉所有的苛捐杂税,废除实物税,可以推动百姓们的劳动价值增加。”

  也就是让百姓不再抢破头为了区区一天几文钱的工钱就忙碌一整天。

  中国的家庭农场面积因为耕地面积过小,为了维生而不得不在劳动力边际回报极低的情况下仍然持续投入劳动,社会的主流经济就是一种纯粹的糊口经济。

  这种环境下,国家的经济形态就成为了特别顽固、难以发生质变的小农经济体系,无法突破和发展。

  基于这种情况,技术的跃迁就无法出现,庞大人口的超大规模性,劳动力的极度廉价性,成为了极重要的历史变量,限制了思维模式的转变。

  朱允炆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思考和焦灼于大明这个社会生产力的停滞不前,现在他明白过来,在这件事情上,社会的经济体系是占到一定因素的。

  乾清宫里有些安静,几名阁臣都在沉心思考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提议。

  可惜的是,他们并不懂得国家经济学。

  如果不是格里安奇的到来,准确来说,朱允炆这个皇帝跟内阁几名大臣的思维是高度一致的。

  那就是想尽办法追求人口数的增加。

  似乎只要人越多,地越广,税越高,这个国家就越加的强大。

  而实际上,这样走到了尽头,那这个国家就会垂垂老矣,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缠住手脚,成为一个举步维艰的巨人。

  “臣无异议。”

  想了半天,杨士奇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很是干脆的支持了朱允炆的想法。

  “砍掉杂课,在政策上为民间的自营经济注入活力,让自营的矿场、布坊、茶园、农场等经济体,根据市场经济的需求来决定产量和雇工。

  而不再一味的追求以投入劳动力来决定产量的生产方式。

  让他们可以安然的思考一下如何以技术实现节约劳动力成本,如此一来,便可以推动社会技术的进步革新,埋下工厂、大规模生产集群诞生的种子,或者说,埋下工业革命的种子。”

  朱允炆一顿嘚吧嘚的长篇大论,听得几人也是一阵头晕眼花。

  皇帝的话,每一个字他们都能听懂,连成一句话可就像是听天书了。

  什么叫做工业革命?

  虽然听不懂,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习惯性的把这些话全部誊抄下来,记录在小本本之上。

  “除了这项政策以外,朕还有一个人事任命。”

  朱允炆一开口就是重磅炸弹:“由格里安奇出任工商联副大臣,于严卿一道,深化经济体制改革转型,全面放开对商人的监管限制,争取先一步让沿海有条件的省府都富起来,再一步步让内陆的省府也富起来。”

  完了,皇帝这是不知道被那个蛮夷灌了什么迷魂汤。

  解缙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表示了反对。

  “陛下,哪能让一个蛮夷身居高位啊,这先唐朝之安禄山可就是前车之鉴。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举断不可行。”

  他还算克制,没有说出什么昏君明君之类的诤言。

  而在解缙之后,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表态反对。

  在这件事情上,内阁的意见出奇一致。

  这大概就是时代的偏见与傲慢。

  泱泱天朝,国大民骄,谁能看得起一个蛮夷。

  今天让一个蛮夷做工商大臣,将来谁敢说蛮夷就不会当大明的阁臣。

  这不成禽兽在朝了?

  来自内阁的强烈反对让朱允炆顿时一怔,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内阁如此团结一致的封驳。

  虽然朱允炆可以拿出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强行通过,不过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洋人来刺激到内阁这些人。

  “既然各位卿家都反对,那看来是朕考虑不当了,既然如此,便让这格里安奇去工商联做个经济顾问总行了吧。”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

  大明不是元朝,不可能也无法接受汉夷同朝为官的现象。

  今天这个欧罗巴人做了官、明天那个南洋人做了官。

  几十几百年后,这个国家还是大明的吗?

  “陛下圣明。”

  面对这句轻飘飘的马屁,朱允炆心情还是有些不爽的。

  作为一个帝王,无论政策的对错,朱允炆现在都不太愿意听到反对的声音。

  而今天,他竟然被内阁封驳了!

  皇帝一沉脸色,内阁几人心头都恍如被阴云笼罩般,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们去忙吧,早日把朕今天说的这条政策完善条文,刊发沿海各省,等到明年尹始就推行。”

  皇帝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几人心里都苦笑起来,不得不老老实实起身告辞。

  封驳皇帝这种事虽然听起来很爽,但哪里能总干。

  尤其是封驳一个‘千古一帝’。

  太刺激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拆分皇商(上)

  建文九年五月二十二,正赶上太祖高皇帝九年的忌辰,朱允炆领着一众宗亲先谒孝陵,后往奉先殿举行了一场盛祭。

  这是大明朝第一次没有礼部官员参与操持的祭礼,只有内阁一众辅臣随同并祭。

  等到祭礼结束,朱允炆在华盖殿设了一堂家宴,款待了所有了宗亲。

  只是这顿饭,吃的大家伙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老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宗人府这些年跟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现在皇帝又招呼大家伙吃饭,总有种鸿门舞剑的感觉。

  “朕早些年说过戒酒,今日叔叔兄弟们见谅,朕就以茶代酒了。”

  天子坐堂,朱允炆先告了声罪。

  “开宴之前,朕先定了调子,今日只说家事,不叙朝礼,叔叔兄弟们唤朕一声允炆即可,就不要喊陛下皇上这些见外的尊称了。”

  朱允炆说的谦虚客气,但谁也没有拿他的话当回事。

  不少人更是暗自撇嘴,张口叔父兄弟,闭口允炆昵称的,你倒是把那个‘朕’字拿掉啊,一口一个朕,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身份似的。

  腹诽归腹诽,大家伙还是应了下来,然后也就放开了手脚,端起酒杯,共同敬了朱允炆一个。

  酒杯堪堪放下,大家伙就开始往嘴里胡吃海塞起来。

  抓紧吃,吃饱就撤。

  宗亲们这幅做派,让朱允炆反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好把目光看向朱植,期待后者能开个话头出来。

  到底还是心腹靠的住,朱植接过目光就心中明悟,轻咳一声说道:“陛下,臣……”

  “植叔唤允炆即可,莫要如此生分。”

  叔侄两人惺惺作态的推脱一番,朱植才应了下来:“那个,允……允炆。

  我们这些做叔叔的最近打算在京郊买片地,因为牵涉到要迁一部分百姓,所以应天府没法批,这事本来打算报到通政司转给内阁,这不赶着今天这个日子,就打算让您给拿个主意。”

  这番话说的,朱植自己说着别扭,朱允炆这个听的也别扭。

  但后者脸上还是挂起热络和煦的微笑细细听完。

  “哦,叔叔们打算买地,是准备做什么用的?我记着,宗人府现在已经不涉足粮食买卖了。”

  “嘿嘿,这不是最近这些年兜里有了闲钱吗。”

  朱植解释道,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加上各家的孩子也多了起来,我们这些人就合计着,想搞个马球场,打打马球,或者玩玩蹴鞠之类的。

  您也知道,除了每年一次的宗勋比武之外,咱们这些在京的宗亲也没有什么乐子了,这才想出这么个由头来。”

  马球场,蹴鞠?

  朱允炆微微一怔,他这么多年还真没关注过业余娱乐活动这一块。

  要不是朱植今天开这句口,朱允炆都快把这些古人的娱乐活动忘了个干净。

  “好事,应该支持。”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朱允炆就拍板同意下来。

  “打算用多少地?”

  这个功夫,那些埋头吃饭的宗亲也停下筷子,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朱允炆。

  今天皇帝是吃错药了,怎么这么好说话?

  还是说刚才祭拜父皇的时候,被骂了一顿?

  占地建马球场,这可是影响生产的大事,京郊的土地可是老百姓赖以生存的心头肉,平素这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谁敢随意霸占、兼并。

  “大概需要,一百多亩。”

  报出这个数字后,朱植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瞄了朱允炆一眼,底气不足的说道:“如果多了的话,六七十亩也是可以的。”

  由不得朱植不小心翼翼,朱允炆再听到一百多亩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踢个球而已,哪里能用那么大一片?

  随即,朱允炆又回过神来,这群宗亲要玩的是打马球,这可比后世几十号人靠两条腿跑要占地方。

  “一百亩的话,成!允了。”

  朱允炆本是有心拒绝的,但话到了嘴边之后,反而是改口应了下来。

  “这一百亩地,我让御前司去选地,搬迁和赔偿的费用也不用叔叔们出,从内帑里拿。”

  这话说的,殿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大家伙纷纷喜笑颜开的谢过。

  难得一向对宗亲限制极大的皇帝这回那么大方,真是天亮了啊。

  看到大家伙那么开心,朱允炆觉得自己这笔钱花的也算是值了。

  左右不过百十来亩地而已,就算朱允炆溢价三五倍的去买,也不过一两万的银子。

  对比他现在兜里的钱来说,九牛一毛都不值。

  多赔点,这样老百姓心里就会好受许多,顺道也算催生出第一批明朝的拆迁户。

  没了地,家家户户分个几千两银子,去做个生意也挺好不是?

  “植叔说要让家里的小弟兄们打打马球,玩玩蹴鞠,这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

  想想看,朱允炆打算把足球这项运动顺手推出来。

  “我这边还真有一个小建议,是关于蹴鞠的,包括规则啊、比赛方式啊咱们可以改良一下,回头我就写下来,给你们送过去。”

  “成,都按您说的来。”

  反正钱你花了,地你批了,不就是改改游戏规则这件小事,天下的规矩都是你定,也不差这点了。

  一群人鼓噪着纷纷端起酒杯,又敬了朱允炆一个。

  “啥也不多说,哥,都在酒里了。”

  朱高燧一开口,脑袋瓜子上就挨了他爹一记巴掌。

  “混蛋玩意,轮到你说话了吗。”

  “爹,我这不是代表俺们第三辈表个态嘛。”

  朱高燧混不吝的还看向朱允炆:“哥,你说是吧。”

  一句第三辈,让朱允炆瞬间有些感慨。

  “高燧不说我都没发现,咱们老朱家的第三代,还真一个个都成大人,各自成家育子了。”

  朱允炆是真真发自肺腑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倒是我这个做家主、做皇帝的,做的不算太好。

  之前发生的那些个事,也是很难做决定,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所以难免跟家里生分了不少。

  就好比这次,植叔说你们大家伙合议着买块地下来,都没说提前跟我通个气,直到今天才拿出来说。”

  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让一众宗亲听得都有些手足无措。

  “若说责任,理应都是臣的错。”

  这个时候朱棣站了出来,把朱允炆的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臣是宗人府的宗正,又是众亲王之首,于公于私,都是臣没能看管好,致使出了那么多不痛快的事情。”

  朱棣说完,朱植也跟着接过话头,也是一番痛陈己过。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朱允炆等他两人‘自责’完,忙摆手岔开话题:“再说下去,这气氛又该紧张起来了。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好在眼下看到各位叔叔都稳定下来,皇商也是越来越红火,听植叔说,各家现在也算赚的生活富足,我这心就算是踏实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的眼皮开始猛然跳动起来。

  这聊着聊着,怎么就能聊到赚钱上呢?

  看皇帝这意思,不会是看上他们各家口袋里的银子了吧。

  这么些年还没来得及赚多少银子呢,再说了,大头不还是都送进你的内帑。

  平素里也没见谁跑皇帝面前炫富啊,咋还能被惦记上呢。

  要了亲命!

  第三百五十三章:拆分皇商(中)

  华盖殿里的气氛稍微有些压抑。

  朱允炆一看便知道铁定是自己的话引发了一些个歧义。

  也是这群人让自己前些年整治的太狠,委实有些杯弓蛇影了。

  天地良心,朱允炆设这堂家宴还真不是惦记宗亲们口袋里那些个银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个皇帝的身份,他对钱都没有概念,他对钱压根就不感兴趣。

  甚至于关于反垄断法案的大多数条款都已经被朱允炆自己给否掉,不打算推行了。

  一个时代应该有一个时代的制度,没有最完美的只有最适合的。

  他只是想要跟这群宗亲一起吃顿饭,说家里事的同时顺道重新梳理一下各支在皇商中的职责身份。

  以往是大家伙年底分账,商会盘子里有多少银子,大家上交三成到朱允炆的内帑里,剩下的各家均分。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的。

  比如湘王、蜀王、周王这几个对经商不感兴趣的,一年到头基本不会过问一句,除了伸手要钱的时候露一次面。

  这么些年,皇商怎么发展,基本都是朱植一个人在把持,辽王是个惫懒的性子,虽说这些年不复几年前那般整日留恋烟花,但也不是啥积极奋斗的主。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轿绝不骑马。

  再这么养下去,依靠着皇商的体量和绝对的垄断权,他们仍然能够躺着把钱给赚了,那跟养一群猪,栓几条狗有什么区别?

  失去资本的积极性了。

  “仰赖陛下如天恩德之庇佑,这些年,各家的情况都还过得去,过得去。”

  朱植摸不透朱允炆的想法,有些小心的谦虚了两句。

  他倒是不脸红,一句过得去就打发掉了上百万的年收入。

  “那就好,那就好。”

  朱允炆面上带笑,连连点头,一副很是开心的样子。

  “只要各位叔叔家里的日子能过得越来越景气,我心里就算宽慰了许多,爷爷把咱们一大家子这么一堂家业留下来,不能在我的手里蒙了尘。”

  这段话说的大家伙心里都复杂起来。

  这些年宗亲跟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关系紧张,双方各自都有理说,但真个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了。

  这些个亲王自己心里咂摸几下滋味,觉得这些年朱允炆这个侄子确实也不错了。

  诚然,封地没了,铁杆庄稼也没了,连藩王最后的特权:开府建制,拥有专属的卫队、从官、排场仪仗这些更是拿的干干净净。

  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这些在京的藩王根本不用担心皇帝猜忌他们,天天派西厂、锦衣卫啥的盯着防着,更别说软禁了。

  整个南京,亦或者整个大明。

  除了孝陵、凤阳祖陵这两个地方去之前要打报告之外,就是皇宫,他们都想来就来。

  皇帝一直很欢迎家里人来串门。

  个人活动上不做限制之外,皇帝自掏腰包成立的皇商这些年的成绩也算是有目共睹,各家各支都赚的盆满钵满,生活可谓相当的奢侈了。

  要是换他们那个抠门的爹,看他们这么糟蹋钱粮财富,恐怕能一手一个都掐死。

  朱允炆从来没过问过。

  真说个起来,就是只要宗亲们不触犯国法,不去做一些利欲熏心、祸国害民的事,朱允炆这个皇帝还是相当开明和大方的。

  “操持一个国家本就劳心费力,允……陛下您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朱植到底还是觉得别扭,就干脆恢复原称。

  “家里的事,有四哥看着呢,不会再给陛下添堵了。”

  这话听得朱棣脸皮直抽。

  这小老弟是不是喝多了,还有这样拆台的?

  不过朱棣还是应了下来,刚打算拍胸脯做一番保证,就见朱允炆直摆手。

  “这堂家宴不是点将台,用不着大家伙许什么军令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朕也可能因为个别人的失德就偏见其他人,各位都是朕的叔叔,前些年忙国家的事,家里的事朕很少掺和。

  现在既然闲下来了,朕就打算找各位聊聊咱们老朱家未来的发展。”

  话题说到这里,就算是引入了正题,朱允炆也没打算跟他们卖关子,直眉瞪眼的就开门见山。

  “朕打算,将皇商拆成几份,分别主管几个省的业务。

  你们各支商量一下,几家联合各领一摊,将来也不用在这南京城里的总会里开会了,各自年底的收入,走税部对完账审计之后,就各自分了吧,至于朕的那一份,由三成砍成两成。多出来的,给你们多分分。”

  这一下,华盖殿里算是彻底安静下来。

  皇帝终于还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要对皇商动手了。

  但这次改革,并不是如过往那般的所谓掀桌子砸蛋糕,破坏别人的利益。

  因为各家的利益并没有受到损失。

  只是攫取财富的方式变了而已。

  以往是一个盘子装满了饭,各家捧着碗从这个盘子里均饭吃,无多无少。

  现在呢,碗省了。

  朱允炆把盘子打碎,各家拿其中一个碎碟片,里面装的饭呢各自吃。

  甚至为了不引起抵触,朱允炆还自己砍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分出去。

  以后大家伙能赚多少,就真的是各凭本事了。

  不会经商,赚的少了,那就看着其他家发财干瞪眼,眼红去吧。

  大锅饭制度变成了各自包产。

  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大家伙各自有了自己的‘地盘’,那么利益的冲突就会出现,促进了商业竞争。

  在想一致对外,合其伙来挤占地方商会的利益,破坏民间自营经济那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而能力不足的,就会迅速在资本的大潮中被淘汰,所谓鲸落万物生。

  一旦被拆分开的皇商在地方被地方自营商会所淘汰,那么以皇商庞大的体量和市场占有量,能养活多少的自营商户。

  将来的路,就要靠宗亲们自己走下去了。

  “朕这边打算把皇商拆成五份。

  漠庭三都户所、辽东、关西、山西、陕西、北平算作一份。

  湖广、四川、云南、贵州、交趾算作一份。

  南直隶、河南、山东、江西算作一份。

  福建、广东算作一份。

  海外独算一份。”

  这个拆分,是朱允炆按照去年皇商总会各省营收的数额来汇总计算的。

  算是相对性比较平均的一个数值了。

  而在划分之后,朱允炆更是直接点了朱植的将。

  “植叔将来就跟四叔、五叔、六叔搭个伙,负责南直隶这一块区域吧。”

  瞧瞧人家朱允炆点的将。

  朱棣、朱橚、朱桢跟朱植一块搭伙守在这南直隶?

  那不就是让朱植一个人说了算嘛。

  朱棣是总参谋长,朱桢这几年也在总参混饭吃,毕竟打小行伍长起来的,跟五军府的关系那不用说。

  俩军人带上朱橚这么个潜心养生,问迹于医学的主,哪有一个会做生意的?

  南直隶这一块虽然挂上了河南、山东两个商税贫瘠的省份,但到底还有个江西呢。

  赚的不算多也不算少,四个人分刚刚好。

  剩下的也不剩什么挑头了。

  一群人见朱允炆径直开始点将,便是明白这件事情上皇帝的意见已经不容置喙,留给他们的,无非就是怎么瓜分。

  各省划下来的区域谁都看不上。

  大家眼里只有一块:

  海外!

  第三百五十四章:拆分皇商(下)

  在皇商的利益盘子中,占据最大比例的毫无疑问是海外这一块。

  南洋、东瀛,都是眼下大明黄金和白银的主要来源,而来自阿拉伯地区的通船,则可以将大明的货物远销到天南海北。

  这笔金额之巨大,甚至无法用一个准确的数字来表达。

  即使是宗亲中混吃等死的一群人,也同样知道,只要吃下这个市场,那么他们就可以背靠着大明战无不胜的闽浙水师,聚敛搜刮无尽的财富。

  不能奉天御极,将来祖祖辈辈做一个富可敌国的富家翁那也是极其舒适的。

  所有人都眼巴巴等着朱允炆来选出这个幸运儿,为此,他们甚至压根不在乎其他几块的任命。

  “海外这一块,交给安王叔及下三弟。”

  这个选材是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

  朱允炆口中的安王叔,自然是年仅二十四岁的朱橞,而自朱橞往下的几个弟弟,岁数都不足二十。

  华盖殿里顿时一片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朱允炆竟然选择将皇商中利益最大的一块让给了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

  但,这又恰恰是最好的选择。

  这群屁大点的孩子懂得什么?最后怎么办事,还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在幕后说了算。

  “几位弟弟还小,海外的事毕竟不是这么好处理的,陛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有人开口想鼓噪一下,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己有些说不下去。

  都是太祖的亲儿子,哪里还分一个厚此薄彼。

  “海外虽好,到底是天南海北的转悠,让年轻的几个弟弟出门见见世面也挺好。”

  作为皇商原先的总负责人,朱植站出来把这话接了过去,说了一句让大家无从辩驳的话。

  在这件事情上,谁也不愿意硬着头皮跟朱允炆硬杠下去,索性就顺着朱植的话下了台阶。

  就是整体的情绪瞬间下滑了一个档次,除了那几个被点了名字的小家伙欢蹦乱跳。

  “大家各管一摊,赚多赚少就是一个各凭本事。”

  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朱允炆只留下了这么一句劝勉就将拆分的事揭了过去。

  “事呢,今天就这么一件。”

  环顾一圈,见没人敢开口反对,朱允炆咧嘴一笑,他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这种乾纲独断的感觉了。

  将皇商拆分的事定了调子之后,大家伙又在华盖殿里叙了一个时辰的家常,但情绪大多寥寥,最后落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散场。

  只有朱棣一个人没有离开,前者刚走出华盖殿,就被内宦接引着去了乾清宫接受朱允炆的单独召见。

  后者找朱棣的原因也很简单,西南的战事暂告一个段落,朱允炆要考虑一下为大明找个新的对手了。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间久了国家的内部就会因为过于安定而失去锐意进取的斗志,虽说好战必亡,但只要控制战争的规模和节奏,战争完全可以起到练兵的作用。”

  这是朱允炆的托辞,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满足他那对土地的占有欲罢了。

  乾清宫里挂着的堪舆图,少了亦力把里(新疆)这一块,就是典型雄鸡没了鸡屁股。

  虽然说这个时间节点的大明已经比后世的疆域大了不少。

  “西南的仗看似打的火热朝天,动静颇大,实际上前后动员的兵力不到十万,军队的主要组成部分还是西南那几个国家,而我大明的主力,自从草原勘定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跟朱棣并肩站在西北的沙盘边沿,朱允炆沉声道:“朕决意对东察合台动手,抽调河北、辽东两省的蒙古、女真、兀良哈三卫做主力。”

  朱棣心中便明了,这是朱允炆的一石三鸟之计。

  除了为大明开疆拓土之外,恐怕借着战争的契机,开始消耗、榨干那群异族的血,才是朱允炆的真实目的。

  “仗是必然要打的,只是这规模该怎么控制?”

  朱棣问了一句:“通往西北的交通不畅,战线容易拉的太长,糜耗恐怕不小。”

  “钱粮不是问题,国库现在充的太满,花出去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朱允炆提出了一个让朱棣始料未及的观点:“除了粮食的输送以外,军备由武库出一批,等大军出了玉门关之后,后续的补给工作交给陕西、山西两省,让这两省的铁匠作坊和民间自营矿场直接造兵甲弓箭。”

  “万万不可!”

  朱棣被这个提议吓得一身冷汗,急声劝道。

  “陛下三思啊,自古哪有将军备生产之事委于民间的道理,如此以来,倘若这些作坊私瞒生产数量,武装村野刁民,这可都是将来祸乱地方的祸根啊。”

  “刀剑的生产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就算禁止,民间的铁匠就不会造了吗?”

  朱允炆不置可否的轻笑一声:“民间的富户、矿场主如果真的想要造反,背靠着成片成片的矿山,难道就生产不出刀剑甲胄了?

  就连大炮,民间都有会造的,在火器局没有攻克延时引爆技术之前,你真以为朝廷的军工技术跟地方有什么悬殊差距吗?

  放不放开的,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地方行省不倒行逆施,陕西和山西两省的矿场主富甲一方,脑子有坑才会冒着诛三族的风险生产军备,培练私军。

  既然如此,不如由国库出钱,走地方购买军备,省了一大笔的运输开销,顺道也能鼓励他们生产出高质量的甲胄兵器。”

  朱允炆这是拿这个时空的铁匠作坊当军火公司了。

  朝廷下军备订单,地方生产供应,省去一环走南京往大西北的运输费,还能刺激民间的经济发展。

  见朱棣还想再劝,朱允炆已经有些听不进去的不耐烦,直接挥手道。

  “不说这事,聊聊西北选将的事情。

  朕意让高煦为将,四叔的意思呢?”

  朱棣结舌,而后摇头谦拒道:“高煦年幼,恐难承大任。”

  燕王一系已经过于耀眼了,朱高炽是礼部尚书,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闲职熬资历的,下一步铁定入阁。

  二儿子朱高煦又是漠庭三部之一的都护,在择为征西北的元帅,将来一旦灭了东察合台,论功行赏,妥妥又是一个一等武勋。

  树大招风,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仗还没打,朱棣已经开始担心朱高煦立得功劳太大,好似灭国拓土,倒是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关键是,国朝名将凋零啊。”

  朱允炆陡然叹了口气:“西南一系出来的将领都只适合在西南那里,成建制、大规模的奔袭战,能指挥的无非就是那么寥寥几人,盛将军罹难,平安要镇守辽东。

  西平侯宋晟的岁数太大,不适合奔波万里,含山侯杨文的能力,又差了三分。

  朕思来想去,数天下名将,唯四叔一人了。”

  “既如此,不如让六弟去?”

  思忖再三,朱棣提出了一个人选的建议:“老六早年也参与过三次北伐,后来平贵州、克南蛮,定两广,论指挥能力,绝不在臣之下。”

  楚王朱桢?

  朱允炆微微一怔,他倒是真把这个六叔给忘却了。

  太祖的早几个儿子,个顶个是英豪,倒是难为一个乞丐出身的太祖,能教育出那么多名将。

  “可。”

  颔首,朱允炆应了朱棣的提请:“既然四叔保荐,那就让六叔挂帅,高煦为副吧。”

  见皇帝主意已定,说什么都要让朱高煦参与进来,朱棣也不好再多劝阻,替自己的儿子谢了恩。

  “就这般,四叔回府草拟军令吧,朕这边加印,让六叔自京营擢将选军,早日北上吧。”

  “是,臣告退。”

  抱拳躬身,朱棣转身快步离开乾清宫。

  可以预见,燕王同志今晚又睡不好觉了。

  除了找朱桢聊一下行军的事情,朱老四还得给自己的儿子写一封嘱咐的信。

  既为人父,也为人臣。

  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第三百五十五章:审察(上)

  “你怎么回来了?”

  一大早,刚刚抵达总参的朱棣一进署衙就怔住了。

  他竟然在总参看到了马大军!

  “你不好好在西南署理你的军务,谁准许你回来的。”

  朱棣有些生气,边疆重将私自入京,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见朱棣误会发火,马大军心里却一阵暖意,不是拿自己当心腹,人家凭什么要关切自己行径的对错。

  “末将这次是奉圣谕回来的。”

  上前两步接过朱棣解下的披风,马大军解释道:“陛下圣谕末将回京交差,找燕王殿下汇报西南军务。

  本来末将是想直接入宫面圣,不过陛下最近忙着国事,就把臣给打发了,让臣先来见燕王,到了连面都没能见上一次。”

  朱棣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皇帝就算再忙,也不可能忙到连见人的功夫都没有,尤其是见像马大军这种军功卓著的边疆重将。

  礼贤下士和开明宽和一直都是朱允炆的帝王魅力,没道理这么耍马大军。

  不远万里召回来却不见?

  “你是不是在西南惹出过什么幺蛾子?”

  朱棣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不提则罢,他这话一开口,便见到马大军脸色满是懊恼悔恨。

  “燕王明查,末将此番回京,乃是来负荆请罪的。”

  说着,便将自己此前觐献芙蓉粉一事的原委和盘交代,直听得朱棣目瞪口呆,而后指着马大军的鼻子浑身哆嗦。

  “你……你这是在找死!”

  马大军献毒的事,除了朱允炆和双喜之外,朱棣完全是不知情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种毒物,能让人上瘾且欲罢不能,难以自拔。

  一个边疆重将向皇帝献这种毒品,若说不是包藏祸心,饶是朱棣大咧惯了都是不信的。

  更何况,一个猜疑心重的皇帝。

  骂了两句,朱棣负手开始原地踱起步来,愤怒过后的冷静,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如果说皇帝心里定了马大军的死刑,一道圣旨下来,由不得马大军不尸首分离。

  没道理再让后者先来总参找朱棣这个燕王来汇报西南军情。

  这说明,朱允炆的心里现在也是摇摆不定,打算让朱棣先了解一二,然后再议论这件事。

  “末将深知罪大恶极,特请燕王殿下能带末将面圣。”

  停下脚步,朱棣的眼神微冷:“你是想让孤替你求情?”

  “绝不是。”

  下意识的,马大军已经脱口否定,而后轻叹一口气,垂头耷耳道:“末将罪该万死,哪里还敢厚颜求燕王陈情,只是希望燕王知晓个中原委后,能求陛下开恩,宽赦末将一家老小,不使其被流放万里。”

  马大军的忠心朱棣从来没有怀疑过,明知回南京极有可能是死路一条,如果马大军包藏祸心,那是绝对不敢孤身回京的。

  大不了,在西南番邦搞割据?

  虽然成功性寥寥,但终究算不上束以待毙。

  敢回来求死,就足以说明在为人臣之秉性上,还是靠得住的。

  念及至此,朱棣幽幽一叹。

  “孤尽力而为吧,你啊,你真是胆大包天,惹出这番弥天大祸。”

  匆匆扔下马大军,朱棣也顾不得去找朱桢商榷西北军务的细节,匆匆奔皇宫而去。

  等朱棣赶到的时候,朱允炆好像早有预料,已经抢先开了口。

  “四叔如此形色匆匆的来见朕,是为了马大军的事吧。”

  还没等朱棣点头应下,朱允炆已是自顾自的开口道。

  “四叔倒是惜才,这么多年,朕还从未见过四叔为了谁如此焦急过。”

  见朱允炆还有心打趣自己,朱棣悬在嗓子眼的心便微微回落,踏实了不少。

  “陛下圣察,臣确实是为了那楞种而来,方才马大军跟臣解释了一二,个中原委……”

  “朕不想听解释。”

  挥手,朱允炆毫不留情的打断,而后不屑一笑。

  “四叔你觉得,解释这种东西能信吗?”

  朱棣顿时结舌。

  这不是寻常家常琐事、鸡毛蒜皮。

  这是涉及到一个皇帝,涉及到江山社稷稳定的大事,在如此重大的事态面前,解释是最无力的一种方式,其本身的真假甚至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作为皇帝的朱允炆到底还愿不愿意相信马大军。

  杀或者留,都要朱允炆自己来做决定。

  想明白,朱棣黯然一叹,勉力拱手道。

  “马大军这个楞种虽说此番犯了大错,到底是在西南履立功勋殊荣,陛下应该对此人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是一员虎将,甚至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统帅。

  这么一员帅才,折了太过于可惜了。”

  朱棣决口不提忠心这两个字。

  是不是忠心耿耿,他说了不算,马大军自辩也不算。

  朱允炆要是不信,那马大军就是剖心挖肝,那也是乱臣贼子。

  不说秉性为人,只说军功能力,朱棣算是抓住了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弱点。

  自己这个大侄子的为人,那么多年朱棣是了然于胸的。

  对国朝有用的人才,纵使有些小毛病,朱允炆这个皇帝都能包容,要是能起到半壁江山的作用,那皇帝更是赞不绝口,开明宽仁的。

  “臣当年猪油蒙了心,不忿父皇生前力主陛下为储,当年陛下登基,谕臣国朝之重,是以宽赦。”

  旧事重提,朱棣拿这件事为马大军做起了开脱。

  “若此獠真真胆大包天,断无有孤身回京卸职交差的道理,西南屏障,七国联军,马大军可擎半壁,望陛下慎察。”

  朱允炆没有说话,因为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他当年跟朱棣说过些什么了。

  如果现在朱棣要有反意的话,他还能饶得过朱棣吗?

  未必见得了吧。

  他是朱允炆,不是朱允文。

  是皇帝,不是秘书!

  “朕许他高官厚禄,让其做手握雄兵的大元帅。

  不念皇恩,不粉身相报还则罢了,还阴谋行径,四叔你说,不该杀吗?”

  说着,朱允炆怒气勃勃的一砸大案:“朕养出来一条白眼狼!”

  朱棣的心头猛跳,背心瞬间渗出了汗水。

  自己这个大侄子的威势,日趋盛隆了。

  虽然心里紧张,但朱棣还是觉得自己这个侄子断然是没有下定决心的,所以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复请道。

  “臣斗胆,为马大军求情,还望陛下慎察。”

  暖阁里的气氛凝重而压抑。

  高居首座的朱允炆良久才吐口道:“既然燕王一力担保,那朕就再给他一个机会。”

  不唤四叔唤燕王,朱棣已是心中冰凉。

  “双喜。”

  “奴婢在。”

  尖细的声音响起,朱棣便听到朱允炆那冷冰冰的指示。

  “你跟燕王一道,将马大军拿入诏狱审问,三法司主官会审。”

  审察一个马大军,皇帝派出了一个规格超标的队伍。

  越是如此,朱棣越是摸不清头脑。

  皇帝到底,想不想杀马大军?

  第三百五十六章:审察(中)

  昏暗阴冷的牢房中,除了墙壁上挂着的几盏微弱的烛火,便再无一丝光亮。

  便是烛火,也是弱不禁风恍如随时可能熄灭一般。

  这是整个大明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诏狱!

  在这个地方,任何一处角落、墙面都能看到已经干涸的,脏浊的血迹,这些凝固的、风干斑驳的红褐色浸透在每一块砖石之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还是马大军第一次见识到诏狱,他的心情格外的沉重,因为他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进入,坐在特制的囚凳上,手腕卡在镣铐中,微微一动,便被无数驳杂不平整的铁皮摩蹭的痛入心扉。

  只不过,马大军还没有彻底的绝望,甚至,他还有些感激朱允炆能给他这个‘待遇’。

  下诏狱大审,说明在皇帝的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彻底打成死刑。

  事犹可为。

  耳畔,脚步声响起,马大军抬起头,借着暗淡的烛光,看到了几个人影正在靠近。

  他看到了当先身材魁梧壮硕的朱棣,看到了一个面白无须,俊秀的太监,那是皇帝身边最当红的近侍孙公公。

  而后,马大军也看到了三个穿红绛紫,环佩珠玉的二品大员。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尚书,三法司为了他马大军一人,到齐了。

  “把人先放开。”

  看到马大军一脸的憔悴,朱棣顿时皱起眉头,不满道。

  “人都从天竺不远万里回来了,就没打算逃,用的着上镣铐带刑枷吗?”

  诏狱内肃立的锦衣卫没有动,他们的系统注定压根不会买朱棣这个燕王的账。

  “把人放开,换个舒适点的软凳。”

  还是双喜开了口,算是给了朱棣一个面子。

  “燕王是主审官,这点旁枝细节,当然以燕王说的为算。”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算是给朱棣提了个醒。

  朱棣展颜一笑,也懒得跟双喜呛火,坐下后一伸手。

  “孙公公请。”

  五人落座,马大军总算是解开了困在身上两三天的层层禁锢,得以舒展起自己的脖颈肩膀来。

  噼里啪啦的一顿筋骨关节声,让马大军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英姿神俊。

  “罪将马大军,谢过燕王殿下,谢过孙公公宽恩。”

  “行了,客套的话就别在这里说了,挺煞风景的。”

  双喜自顾自展开几份宣旨,舔墨提笔。

  “你真正应该感谢的是皇爷,又给了你一次戴罪自陈的机会。

  定南侯,咱家希望你能够如实的回答接下来的问题,是有罪还是无罪,不是咱家跟燕王说了算的。”

  朱棣侧首瞥了一眼,便看到宣旨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的字,都是一些锦衣卫收集的情报,心里顿时一揪。

  “定南侯、云南都指挥使、七国联军总指挥马大军,勋至二品上护军、加授龙虎将军衔。

  武官这个班列,在进一步就位极人臣,领柱国,特进大夫衔了。”

  啧啧赞叹了几声,双喜的声音陡然转冷。

  “马大军,咱家这边收集的情报,关于你的风劾可是不少。

  先问一下,你的俸银是一年两千两,外加几次立功的嘉赏,这几年,也不过是几万两的收入。

  可是你在云南的侯府,占地巨大、内饰奢华,奇石林立、珍禽亦是不少。

  建文八年高堂拜寿,你更是从湖广、四川多地请了戏班,流水席开了三天三夜。

  这个问题,你先交代一下吧。”

  朱棣的眉心陡然跳动起来。

  先前他还有所疑惑不解,搞不明白皇帝的动机,现在双喜一开口,朱棣便全部明白。

  难怪皇帝要钦点三法司会审了!

  马大军根本就不是只因为区区一件献毒的事被皇帝审察。

  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发现的问题不在少数,皇帝钦点三法司会审的目的,就是借马大军的事来敲打三法司的主官。

  这天底下的事,没有皇帝不知道的。

  你们三法司在全国的署事衙门、科道言官、外驻地方的胥吏查不出来的事,大内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么,这算不算也是在警示自己呢?

  朱棣面容古井无波,但内心已是一片涟漪。

  现在的他只觉得朱允炆这个大侄子越来越陌生了。

  “云南都指挥使司成立之后的扩军补充,满员定额是十万人,但这两年兵部清点一直没有满员过,马大军,你是不是吃空饷了?”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朱棣便勃然色变。

  空饷,那是妥妥杀头的罪过。

  双目几欲喷火,朱棣恶狠狠的盯住马大军,猛然一拍桌面:“说话!”

  “没有的事。”

  这个问题,马大军很是镇定,并没有惊慌失措。

  “云南都司的兵员补充一直没能满额,原因便是因为择优不易,末将一直恪守招录的章程。

  对于身薄体弱、超龄的一律不予招录,加上这几年一直在打仗,死一批、补充一批,人数浮动不定,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空饷的事,末将是从未行过,每一年没有用完的银钱,都被封存在昆明的府库内,这一点,云南布政使司可以作证。

  因为考虑到地理的原因输送困难,多出来的银子并没有原路输送回南京。”

  这个解释朱棣是无法接受的。

  “那为什么每年后勤部都没有收到这笔饷银使用的相关奏本。”

  “末将不识字,而且末将觉得,一年空下来的左右不过几万两,没必要大动干戈再让后勤部派专员来清点。”

  马大军闷声道:“联军攻克章普尔的时候,仅掠夺王宫,就得金银数百万计,大军每一次用兵,都所获颇丰,发到士卒儿郎手里的嘉赏银,没有八十,也有五十两。

  末将自己就是起于行伍,深知一名卒武儿郎流血卖命,一年的饷银不过二十两,所以每次嘉赏发放的时候,都是亲临监管。

  这一点,三军上下都可为末将澄清。

  大把大把的嘉赏银都一两不差,末将何以贪墨空饷,这笔银子,至今绝对还在云南府库,一两不短!”

  “那还真是奇了怪。”

  双喜笑了起来:“既然定南侯不贪不墨,这侯府是怎么盖起来的?”

  大明律没有财产来历不明罪,但解释不清楚的,皆视为贪墨!

  而对于贪墨,大明律记的很明白:

  剥皮实草!

  第三百五十七章:审察(下)

  一个军人,一个位抵元帅的高级军官。

  不经商、不贪墨,哪里来的钱营造府邸、纵享奢华?

  这个问题抛出来,马大军一度无言失声。

  “你说话啊。”

  见马大军缄默,朱棣反倒是急了起来。

  要是马大军栽在了这种事情上,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一个大元帅,因为一笔来源不明的财产,因为家私雄厚而被斩,整个大明的武勋可就成了那群朝堂文官的笑柄,是会被写进书里的。

  “家里的事,末将实在是不知道啊。”

  马大军苦着脸辩解道:“营造宅府、给母亲办寿的事全是末将贱内一手操办,倒是末将前两年纳了一门妾,是暹罗一名大臣的女儿,当时的嫁妆不菲,这几年,倒也没少走动送礼。”

  谁能想到,谁又会相信马大军这么个人物还会吃软饭?

  朱棣当时就笑出了声。

  “只听过姑爷往泰山家里送东西的,马大军啊马大军,你小子也算是个人物,能让泰山家里倒过头给你送礼。”

  说着,朱棣还侧首看了一眼双喜。

  “孙公公,这婆娘家里串门送礼,算不上受贿吧。”

  暹罗侧室,这个身份大家就算心里门清了。

  马大军到底是西南七国总指挥,私下里,铁定是跟暹罗这个小妾家里有一些其他的纽带在。

  毕竟查公不查私嘛。

  这一条,算是马大军过了关。

  撞了个软钉子,双喜倒也不恼,笔画在宣旨上勾勒而过,又是紧跟着的第二个问题。

  “建文五年,你率军征章普尔,大军一路行进,你多次或默许、或密令屠城,整个章普尔被屠杀一空,是与不是?”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还能让朱棣、亦或者马大军神情轻松的话,那这个问题,就让两者心神剧晃,尤其是后者更是面色大变。

  “征西南的军事目标,是为了掳掠更多的奴隶,但实际上从章普尔掳掠回来的丁口仅有几十万,超过上百万天竺民死在刀口之下。”

  双喜翻着情报,逐字逐句的说道:“在建文五年,你向总参谋府递交的军报中写到,此举是为了增强联军的虎狼悍勇之气,图以鲜血磨砺军威。

  而实际上,你多次行屠城之举,是因为你毒瘾发作难以自持,性格癫狂燥戾所致,嗯?”

  这个问题,让马大军陡然遍体生寒。

  在他的身边,他的亲兵之中。

  有着皇帝,亦或者锦衣卫、西厂的探子!

  密令、暗中授意屠城的事,马大军从未曾假手三人,连陈春生这个生死兄弟都不知道其中内情。

  而时隔四年之久,皇帝这边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上百万的奴隶,仅按照最低的价值计算,也超过一千万两,因为你自己的擅作主张,让国朝蒙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轻轻放下笔,双喜好整以暇的向后一靠,用鼻孔对着马大军。

  “解释一下?”

  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马大军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根本没得辩解,因为这本身就是实情。

  虽然现在的他已经戒毒成功,但那段时间的痛苦过往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是想要忘,也忘不掉!

  “末……末将有罪。”

  哆嗦着嘴唇,马大军只能面色苍白的说这么一句。

  “孙公公。”

  这个时候,朱棣是时候的开口了,语气很是不满。

  “军队在外打仗,屠城本就是常事,难道为了一群奴隶的贱命,还要以此来问主将的罪责吗?

  那将来外出打仗的时候,都把主帅捆起来吧,顺便也把嘴堵上,如何?”

  战争本身就是杀戮的盛宴,无论是杀抵抗者还是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本质就是杀戮,既然不是一个民族,也非同一个国家之间的内战,两个阵营,从来不分对错。

  “燕王是主审官,也是军旅宿将魁首,既然燕王觉得不算是问题,那就不算。”

  双喜笑着看了朱棣一眼:“咱家只是把这纸上的问题一一核实一遍罢了,要不燕王您看一下,觉得哪些没必要讯问的,直接划掉?”

  这番话怼的朱棣大为不满,冷哼一声懒得搭理。

  “第三件事。”

  见朱棣安静下来,双喜复又继续开口。

  “今年初,你领军第二次征西南,攻略德里苏丹国,在大军开拔的时候,你却擅自离开中军,去了交趾点验军备。

  定南侯,你虽然是西南七国联军的总指挥,但是,好像还没有资格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末将听说军备送到,有大炮,一时心痒,所以想去看看,一饱眼福。”

  马大军的这个回答中规中矩,也合乎他粗莽汉的性情。

  “因为你的私自绕路,中军在榜葛剌多待了七天就为了等你,导致军情耽搁,大军动向被德里苏丹国获悉。

  继而引发了德里苏丹马赫穆德向阿拉哈巴德增兵,并且有充足的时间召开总督会议,抽调了南方本用来防备巴赫曼尼的大军回援。

  阿拉哈巴德一战,联军损失惨重,后虽克德里,但整军元气大伤,不得不放弃德里,在天竺,仅留下阿拉哈巴德一城之地。

  咱家是个太监不懂兵事,但这一仗,联军损兵折将十余万,靡费的钱粮、军火无计其数,到头来只换回了一座城,甭管这座城的重要性是否如你所说那般重要,仅以战果论,可谓一塌糊涂!”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又是一颗炸雷,马大军结舌半晌愣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粗莽之人,猎奇心重,本就是常有的事,至于耽搁军情哪有孙公公说的这么严重。”

  关键时刻替马大军解围的还是朱棣。

  后者老神在在的说道:“二征西南的军报总参有留存,大军之所以在榜葛剌多待了几天,是因为暹罗的军粮输送不利,这件事的源头是能找到的,跟马大军看不看军备没有任何关系。”

  “跟看军备没关系,但是跟简定有关系吧!”

  双喜话头一转,语气森然阴冷。

  “定南侯没事去交趾转悠个什么劲呢,还专门胁迫交趾布政使简定一道去军营,又是恫吓又是煊赫军威,随后点完军备的当日于河内,宴待交趾众官的筵席上,很是耍了一通威风,折了简定的面子。

  甚至酒醉狂言,要简定的小妾陪寝。

  哦对了,建文元年,定南侯还是原山地军百户的时候,简定是胡逆大将,领兵追剿山地军,可能马百户那个时候没少吃苦头是吧。”

  汗水,开始沿着马大军的额头一点一滴滑落。

  锦衣卫太可怕了!

  风闻洪武朝,大臣在家里吃饭、出恭、睡觉,事无巨细都会被太祖皇帝察知,这些事都为锦衣卫加了一层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面纱。

  但马大军从来没有看得起锦衣卫。

  一群‘藏头藏尾’的老鼠罢了。

  真到自己亲身体验一下,马大军才发现,在锦衣卫的面前,他这个所谓的权贵重将,就像一个被扒光的羔羊一样,毫无秘密可言。

  皇帝还知道他多少事?

  可能皇帝知道的事,连他马大军自己都忘了!

  “还有很多呢,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定南侯,你僭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审讯还在继续,两个时辰后,双喜志得意满的起身与三法司主官离开,牢房中,只留下马大军和朱棣两人,相视默言。

  “好自为之吧。”

  沉默许久,朱棣起身幽幽一叹。

  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能这一次,谁也救不了马大军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各有安排

  双喜找到朱允炆复命的时候,后者正就着一张小案几,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吃的不亦乐乎。

  “陛下。”

  双喜凑上去喊了一声,而后将那一摞材料放到另一旁:“锦衣卫查实的情报,马大军都认了下来。”

  “唔。”

  简单的回复,朱允炆继续埋头吃着饭,似乎压根不在乎一般。

  这个时候在皇帝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前些日子跟朱棣相对时的愤怒。

  “忙到现在还没吃呢吧,坐下来一起吃点。”

  主仆二人的默契是极高的,双喜端着一碗饭也没有继续汇报马大军的事,慢悠悠的夹起菜来。

  直到左右撤下了残羹剩饭,沏上新茶后,双喜才开口。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你说呢?”

  这个皮球被朱允炆一脚踢了回去,答非所问的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马大军有反意吗?”

  “奴婢不敢妄言,恐扰乱圣听。”

  面对这个问题,双喜很是谨慎,不敢非议。

  虽说朱允炆远比太祖开明,也不拿那块‘内臣不得干政’的祖训当回事,但是面对这种事关国朝重将的定语,双喜还是不敢随意置喙。

  “谁都会反,唯独这马大军不会。”

  朱允炆一开口,就让双喜为之一怔。

  既然皇帝在心里如此信任马大军,为什么还要对马大军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如此燥怒的状态?

  “马大军此人是有野心的,而且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野心,性格粗狂单纯,这种人恰恰最是简单可以信任。”

  一抹笑意浮现在朱允炆的脸上,他的神情极其轻松。

  “朕跟这马大军虽然仅有几面之缘,但朕这双眼绝不会看错人,这家伙就是性子野惯了没规矩。不过此人有着明确的人生追求,现在,他距离他的追求只差一步,又怎么会自掘坟墓呢。”

  朱允炆口中的只差一步,便是马大军心心念念的国公宝座了。

  “当年这马大军将芙蓉粉送来的时候,朕确实在猜忌他,甚至恨不得对他处以极刑。”

  朱允炆拿起桌子上这一摞摞锦衣卫的密报:“但是看到这些情报后朕又改变了主意。

  一个无论是私下还是公事上,都处处僭越的人,会是反贼吗?”

  处处僭越,恰恰是最没有反意的表现。

  因为把柄、痛脚太多了。

  僭越这种行为可不是哈哈一笑就能过去的,在帝制时代背景下,僭越是要脑袋的事情。

  好比朱棣打算造反之前,人前人后那都是忠臣孝子的做派,生怕让人发现一丁点僭越的地方,从而导致满盘计划一朝溃散。

  哪能像马大军这样,娶个暹罗大臣的小妾,连招呼都不给中央打一声。

  封存饷银、查验军备、恐吓一省布政。

  不该他马大军干的事,马大军是一件不落的全干了。

  而且还都是招人眼球,光明正大的干。

  这只能说明一点:马大军这个粗人,压根就不懂这些事属于僭越,是要掉脑袋的。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基础核心的地方在于,马大军想要造反,拿什么造?

  凭他那在军中的所谓威望?

  不提朱允炆这个皇帝本身在军队系统中的神圣地位。

  仅以现实论现实。

  十万云南都司的官兵,一年人吃马嚼不加军备,都是几百万两的开支,他马大军养不起!

  为什么朱允炆一力推行重酬养军,除了鼓励百姓从军入伍之外,这一点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除了中央,除了朱允炆这个皇帝,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实力能将边军变成私军。

  就是把云南整个省扔进油锅里榨,一年也榨不出几百万两。

  至于西南那几个国家,朱允炆就是借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合起伙来支持马大军的谋逆割据。

  海防港可是建好了的,大明的军队,最精锐的京营,随时可以走海路登临交趾。

  到那个时候,数千门重炮,能炸的西南化为焦土。

  朱允炆正愁着国家的钱不知道往哪里花呢。

  “既然陛下认定马大军不会造反,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朕还要摆这么一堂大戏是吧。”

  朱允炆随手将这叠供词撕成两半。

  “项庄舞剑,又不是真的想跳舞。

  天竺那个地方,近几年是不会在打仗了,既然不会打仗,马大军在不在那里并不重要。

  朕把他拿进诏狱问罪,主要是想看看四叔和五军府的反应,顺便等一个人。”

  皇帝的话没头没尾,双喜一时半会也听不太懂。

  “等,谁?”

  朱允炆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埋头于案牍之中。

  一五计划即将临近收官,各省汇报成绩的奏本连日不绝,他现在都快睡在龙书案后面,都批阅不完。

  “你不用管了,让马大军在诏狱里待着吧,整个单间,好吃好喝的招呼,也算对得起他的身份和这么些年的功劳了。”

  留下一句交代,朱允炆就算是把这事抛掷脑后,不再过问。

  他这边轻描淡写,皇宫外则是热闹的跟一壶开水般,沸反盈天。

  朱棣愁云结眉,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这马大军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五军府则一众弹冠相庆。

  咱们大明的燕王殿下还真没跟这马大军有什么私交,他纯粹就是惜才。

  可能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吧。

  从脾气、性格、秉性上来说,朱棣跟马大军是一类人,好打仗,准确来说是好战争。

  两个纯爷们都觉得只有战争才是体现一个男人真正存在价值的行为,除去战争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胡扯。

  至于五军府的弹冠相庆,那自然是出于私心了。

  云南设都司,马大军顶掉了沐家的差,这岂止是在往沐家府上的脸狠狠打一巴掌,整个大明开国武勋都面上无光。

  传世的勋贵,让一个泥腿子干到抬不起头,退居二线让路,说明在皇帝眼里,武勋是没有价值的。

  如果这要是一个中庸的皇帝,五军府早就闹破天的抗议、耍脸子了。

  偏生,换了一个比起太祖不遑多让,甚至更加心狠的皇帝。

  抗议是不可能抗议的,没人愿意拿自己的脑袋走进乾清宫大闹一番。

  这个时间节点没有西游记,谁也不敢教孙猴子什么叫做大闹天宫。

  忍得云开见月明啊。

  西南的擎天玉柱,马大军终究是栽了。

  “花无百日红。”

  曹国公李景隆开心的不得了,在自家的晚宴上大放厥词。

  “泥腿子,狗一样的东西,懂得什么叫做教养、什么叫做规矩?

  全凭着一股子不怕死的悍勇罢了,侥天之幸立了米粒大的功劳,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寻死耳!

  今朝下了诏狱,那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诸位明日且随本公一道上参奏本,枭其首,安天下军心。

  国朝有战,战必征我等勋臣重将,方可保江山无虞。”

  而在人群中,作为特邀嘉宾的朱孟炯却跟身边的薛恪相视无言。

  大明的军方,自从蓝玉死后,这么些年一直都是宗勋在把持着,是一块生人勿进的禁区,马大军就是一个外来者。

  西南一系,严重扰乱了大明军方的派系。

  这也跟朱允炆这些年的对外政策有关联。

  大明动兵,侧重与攻略西南,北方有战,也多是朱棣挂帅。

  眼下正值征西北,五军府眼巴巴的看着,结果皇帝挑了楚王朱桢。

  连着副将都被朱高煦拿走,弄得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什么时候,五军府成了养老的地方吗?

  狠狠的参马大军一本,放大这群泥腿子身上不规矩的黑点,将来朝廷或者说皇帝倚重边疆大将,还是要从勋臣中挑选。

  二代或许能力不足,起码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

  根正苗红!

  “国公爷喝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与李景隆相近的同袍拦了一句,反换回一句喝骂。

  “本公何醉焉,实乃甚喜。贼子僭越放肆,不恪守为臣之道,其罪当诛!”

  喧嚣吵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方才堪堪散去。

  直至一抹,东方吐白。

  第三百五十九章:朱文奎的谨慎

  天光大亮,五军府的武勋们就以李景隆为首,开始齐聚午门外,上了本子进大内等候召见。

  魏国公徐辉祖没到,他这会正忙着全国各地的军卫所转悠调研呢。

  朱允炆给徐辉祖交代了一个任务,去芜存菁,着手将地方军卫所改制,将这些个军户统计个总数,一家出一丁组建新的地方军卫,负责地方保境安民、打黑除恶的任务即可,不在承担种地任务。

  就跟眼下大明的京营、边军一样,属于正儿八经的募兵、职业军人。

  不打仗、没任务的时候就专司训练、备战。

  而且也不再是打白工,徐辉祖这边统计出一个整数出来,回头就能跟朱允炆谈谈这支新部队饷银。

  至于被裁汰的统编民籍,原有国属军田改民田,按人口数均分。

  享受与民田一样的税收政策,而不再是如以往那般,留存口粮,余下的全部上缴国库。

  全国设军户、成立羁縻卫所算是洪武祖制,也是为了大明万世基业成立的,但终究是一条注定会被淘汰的制度,军户代代相传,三代四代之后,不仅战斗力消亡殆尽,就连最基本的种田交粮任务都完成的不尽人意。

  洪武年的统计,全国的羁縻卫所能交粮一千三百余万石,到了正统年间,竟然才交了四百多万。

  空头太大,早被地方瓜分的一干二净。

  与其让这条制度腐朽消亡,朱允炆干脆现在就给他砍掉,改制无非是花钱,国家不缺钱那就没必要畏手畏脚。

  即使是改制,也不全然一刀切,朱允炆定了个调子,贵州、两广和辽东的军卫所不在此次改制之内,仍实行与地方合处生活的羁縻卫所制,用以加深和巩固中枢与地方的纽带联系。

  徐辉祖不在京,五军府武勋们的领头羊自然是李景隆这么位‘大明战神’,这个二代这些年虽然在大明军方的存在感极低,但脑袋上顶着的那块国公金子招牌可不是假的。

  大明惯例,非宗亲,活着的不授王爵。

  国公的含金量,可不比宗人府那一票亲王来的差。

  “曹国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不便召见诸位勋臣。”

  求见的大部队在午门撞了墙,一个小宦官带着口谕就将大家伙给挡了下来。

  “陛下说了,勋臣们有什么事,就上奏本即可。”

  就这么,一摞摞弹劾西南一系众将的奏本输送进了暖阁,看得朱允炆双目喷火。

  他当然不是气西南系有多少不守规矩的粗蛮汉子,以马大军为首的,原山地军骨干现在都是云南都司里的重将,这群人平素里的作风问题他这个皇帝是心知肚明的,朱允炆气的是五军府这么些个勋二代。

  一个个整天在南京城里飞马溜狗,军略兵法不见得学出什么门道,倒是这文官集团闻风奏事、弹劾攻讦的本领学了一个十成十。

  “朕一直想着要出台一项关于军队作风整顿的条款,正好可以借着这五军府勋臣们这一次的弹劾,顺水推舟了。”

  搪住了勋臣,朱允炆紧跟着就等到了另一个求见的人:

  燕王朱棣。

  “朕这个四叔看来真的是动了惜才恻隐之心,为了这马大军如此不遗余力的来找朕说情。”

  “这燕王如此行径,是不是打算拉拢人心,换取那马大军的感激之情?”

  “恰恰相反。”

  朱允炆哈哈一笑。

  朱棣的反应是在朱允炆的预料之内的。

  “在这件事情上,朕的目的就是想要看看四叔现在能否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到底是把自己当成大明的总参谋长,还是那个仍然有机会却而代之的大明燕王。

  前者为人臣一心系国朝,为公就会为马大军开脱求情,为私,那就明哲保身,甚至是落井下石。

  所谓上恶者,下甚恶之。

  朕摆出来的姿态可谓是对这马大军恨的牙痒痒,四叔能在这个节骨眼,硬着头皮,冒着被朕猜忌的风险来求情,说明其现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不是一个身怀野心之辈,更不会行韬光养晦之举,无私者无畏矣。”

  悬着马大军的事不解决,朱允炆等的就是朱棣和五军府的反应。

  他的目的达到了。

  “跟四叔说一声,朕就不见他了。”

  朱允炆摆手:“朕还要等一个人。”

  等完了勋臣等朱棣,还有一个人朱允炆没有等到。

  那就是自己的大儿子:朱文奎!

  十三岁的孩子了,该懂事了,朱允炆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懂事。

  朱允炆在等朱文奎,而此时的朱文奎也正面临着这个抉择。

  湖畔学堂内,在闲暇休息的时间,于谦已经找到了后者说起这件事。

  “定南侯下了诏狱,风闻是因其平素里多有僭越之举,然此事多空穴来风,殿下应速速寻陛下求情,网开一面,许定南侯戴罪立功。”

  “本宫何尝不想。”

  在乾清宫、在朱允炆的面前,朱文奎是个谨慎维诺的孩子,但是在这湖畔学堂,小家伙负手一站,倒也有了几分气度。

  居移气、养移体,身板虽小,倒也能让一眼看出几丝尊贵。

  “但马大军乃是西南武将之首,僭越之事,你等只听风闻,本宫可是看的真着。

  板上钉钉,此番势必死路一条了。

  本宫若是这个时候忤逆父皇,为这逆贼求情,连僭越都可以宽恕,那本宫岂不是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十三岁的朱文奎、十一岁的于谦,两个半大小子就这么为了求不求情的事展开了争论。

  “殿下是嫡长子,眼下更获陛下批准,可以坐宫文华,旁听国政。

  将来这东宫之位,非殿下莫属,还望殿下以国事为基,找陛下求情。”

  于谦的话并不足以打动朱文奎,后者断然拒绝。

  “军队系统内的事,连内阁都无权过问插手,这是父皇的禁忌所在,于谦,你虽然聪颖,但政治的事你不懂。

  为什么军权与君权同音,就是因为谁手握强军,谁就是君。

  眼下本宫岁数渐长,更不能贸贸然开口不该开口的事,本宫此番求情,倘若父皇真宽赦了马大军,西南系势必对本宫生感激之情,这还得了?”

  这番话说的于谦无言以对。

  圣心难测,也难为朱文奎小小的岁数瞻前顾后。

  但于谦还是觉得要争取一下。

  “马大军可是刚立了大功,这个节骨眼杀了他,会寒了西南系的军心,与国无利,殿下三思啊。”

  “够了!”

  朱文奎很是气恼,却不知气的是于谦还是他自己。

  “本宫有什么资格置喙父皇的决议,父皇之功,远迈汉唐,威压四海。

  怎么处理自有考量,这事就此揭过吧。”

  说罢,头也不回的直奔学堂而去。

  新的一节课要开始了。

  第三百六十章:孩子大了

  “下学了?”

  朱文奎前脚迈进暖阁,后脚耳畔就响起了自己父皇的声音。

  “儿臣见过父皇。”

  见罢了礼,朱文奎便绕过几案,轻手轻脚的为朱允炆面前的茶碗添水。

  “今天学的什么?”

  只抬头看了朱文奎一眼,朱允炆就继续忙起自己的事来,嘴上倒是分心问了一句。

  “今天学堂请了几个匠人,讲了这几年造船的工艺变化和火器局正在攻关的炮弹技术。”

  朱文奎回忆道:“这几年朝廷有了钱,加上重视海运的原因,大笔的投入进龙江船厂,咱们大明的海船技术进步明显。

  眼下听说龙江船厂正在试船,准备打造一艘可以满载二十门炮的战船,到时候,闽浙水师的战斗力又要增强了。”

  朱允炆埋着头没有回应,任由朱文奎在那里滔滔不绝。

  “听说火器局正在攻关的延时引爆技术进度喜人,儿臣为此还特意问寻了解了一下这名工匠。

  原来在三十年前,欧罗巴人在贾德拉战役中已经将不成熟的引信炮弹通过前膛装置炮射出,但是这种炮弹的性能实在是不稳定,一场仗下来,竟然自毁了数十们炮,炸死了本方几十名炮手。

  而自打那几名欧罗巴的工匠来到之后,以眼下我大明的基础,本身的研发也已经可以生产出这种技术水平的炮弹,卡在的关键节点就是如何稳定炮弹的撞针点火装置,只要攻克这一点,将来咱们大明就可以使用火药引爆弹,而不用再依靠造价昂贵的实心弹了。”

  欧罗巴人似乎天生就对火药的使用有着天赋,十四世纪研究出不成熟的延时引爆炮弹并在贾德拉战役中使用,而在十五世纪初,攻占科西嘉岛的战役时,这种火炮便开始大规模成建制的装备进入军队。

  换算成东方时间,大约是永乐十八年左右。

  “嗯,你了解的倒是不少。”

  放下笔,朱允炆问了一句:“那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儿臣早些时候在火器局见过这种炮弹引爆的威力,一旦解决了其稳定性和安全问题,可以大规模的普及军中使用,那么只要炮手打的准,在我大明军队的面前,就再也不会存在攻克不了的雄关,也就自然不会出现攻城时依靠原始的人命去填的行为。

  所以儿臣想,自军中挑选出精锐的、有天赋的炮手,专门教授这方面的知识,培养出更多的炮手。

  成建制、成规模的火炮集群,杀伤力绝对要远超所谓遮天蔽日的箭雨。”

  精良的铠甲挡得住箭矢,在炮弹面前终究是一张纸。

  好家伙,炮兵这个专业兵种,竟然在这个时期,由朱文奎提出了相关的概念。

  朱允炆笑了起来,站起身拍了拍朱文奎的肩膀。

  “好小子,这两年除了个头窜起之外,想法倒也不少,很不错,走,跟你爹一道去坤宁宫吃饭。”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暖阁,走在偏道走廊之内,朱允炆似无意般随口说了一句。

  “你爹这些日子,可让你四叔祖烦的够呛。”

  身旁,那小小的身板顿了一霎。

  “四叔祖是为了那马大军的事吧。”

  “嗯,三天两头的来找朕求情,说什么国朝重将,不以区区旁枝细节就打杀,惶恐寒了军心,希望朕从轻发落,再不济,贬个三等戴罪立功也是好的。”

  朱文奎小心翼翼的瞄了自己老爹一眼,通过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他那年轻的阅历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故此,颇为谨慎的说道。

  “偶立尺寸之功就颇多行僭越之举,此獠目无君父……”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允炆开口打断。

  “你现在也大了,除了学习之余,也多有自己的考虑思量,给老子说说看,这人应该怎么处理。”

  朱文奎语顿,斟字酌句的说道:“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僭越是为臣者大罪,依儿臣的意见,应正军法、肃军纪。”

  正军法、肃军纪。

  那不就是一刀砍了?

  朱允炆不再多说,他等了那么久,想等的是一句求情,没想到等的竟然是这么一句。

  这孩子到底还是谨慎啊。

  他甚至不敢试探一下他爹的底线,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跟军队系统划清立场,作壁上观了。

  朱允炆还怕养出一个李二吗?

  “唔,你说的不无道理,五军府的意见也是这般,只是这马大军毕竟军功卓著,就这么一刀砍了,干系太大,恐动摇西南军心,与社稷不利。

  所谓僭越,无非就是作风上毛躁些、大胆了些,还是要给点机会的。

  这样吧,你明天先别去学堂了,找燕王商量下,看看在现有的军纪基础上,再推定些关于作风整顿的纪律条款出来,然后你这个大皇子,代朕去京营、边地给那些主将通传一下吧。”

  “儿臣年幼,这事事关我大明数百万将校士卒,干系重大,还是让齐部堂会同总参拟个章程吧。”

  朱文奎下意识的选择了拒绝。

  连着朱允炆交代的,代天子巡边这种大好事都婉拒掉。

  在有摸透自己老爹的明确态度之前,还是要尽量跟军队保持一定距离的。

  就算自己现在是太子,这事也不能做啊。

  整肃军纪作风,怎么个整肃法,限赌还是限嫖?

  亦或者更严肃些,连着饮酒都给限掉。

  这可是得罪全国的军队,自己现在就做了这件事,那可就把五军府、总参府得罪透了,将来没有了宗勋的支持,还能当这个太子吗?

  朱允炆心里一阵感慨。

  短短的一阵交流,没曾想自己的儿子现在已经这般‘过于成熟’了。

  人大了,这想法也多了。

  该考虑的、不该考虑的,全都能考虑到。

  说好点叫做通盘筹谋,难听点就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也是,你现在年岁还小,应当以学业为重,这件事,朕另安排人去做吧,你觉得曹国公李景隆怎么样?”

  “魏国公不在京,这事还真非曹国公不可。”

  父子俩简单两句话,就把李景隆当成了枪使。

  曹国公是个好同志。

  第三百六十一章:大明军队整风运动(上)

  这些日子,大明初代战神、洪武朝最佳男演员获奖者、正统皇帝朱祁镇的灵魂导师、建文朝施瓦辛格、南京金川门首席城门官李景隆同志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自打头上这位建文皇帝登基之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这种坐卧难安的不舒适。

  新帝宽仁,不喜猜忌。

  在京的宗亲、武勋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除了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李景隆会跑到奉天殿当几个时辰的木头之外,平素里就是在这南京城里享福。

  他爹给他留的家底可是殷厚的很,光爵俸田就数万亩不止,这些年陆续卖了不少,效法皇商,武勋们也牵头搞了一个商会,赚的银子不算多,但每天灯红酒绿倒也足够。

  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针芒刺背。

  “曹国公,陛下传召,宣您往武英殿面圣。”

  自大内赶来的小宦官,让李景隆心里的阴霾感再次无限放大。

  对着铜镜端肃衣冠,看着自己这张白皙的俊脸,李景隆眉关紧锁。

  国朝有事,大事皇帝历来只找内阁和朱棣、徐辉祖等人商议,小事,皇帝也没有小事。

  这么多年来,还是我李景隆为数不多被皇帝单独召见。

  难不成是前些日子弹劾马大军的奏本让皇帝恍然大悟,决定要对我李景隆委以重任?

  这就对了嘛,论统兵的才能,我李景隆才是做大元帅的最好人选。

  管他西南群山、西北戈壁、海波万里。

  就没有我李景隆打不赢的仗!

  念及至此,李景隆顿觉一阵胸腔烫热,这腰板再次直了几分。

  在武英殿见到朱允炆的时候调门都高了几度。

  “臣李景隆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武英殿里的环境比不上奉天、文华两殿,这里是当年太祖北伐时的指挥营,到处挂满了堪舆图和太祖曾经穿过的战甲,充满了萧瑟肃杀的疆场之气。

  在这么一个所在,朱允炆自然是坐不住的,他正守在西北的沙盘旁发呆,李景隆这一嗓子委实吓了他一跳。

  “曹国公来了,快来,跟朕一道看看这西北的地貌。”

  皇帝果然是打算重用我李景隆!

  老李同志心头狂喜,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朱允炆跟前,探头探脑的瞅了两眼,而后便急不可耐的请缨道。

  “出了河西走廊,便是东察合台,这里环山相抱,有沙漠、盆地、江流,与行军颇为不顺,不过同样因此,东察合台汗国的几个重要城市都集中在哈密卫往西,也就是他们的亦力把里本部,南下过了天山山麓,便是叶尔羌,是他们察合台汗国最早的国都。

  臣对这些了然与胸,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臣自幼苦读军略兵书、熟知边疆地貌,陛下欲征西北,臣敢立军令状,不破亦力把里、叶尔羌,绝不回转。”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说的朱允炆目瞪口呆,连连上下打量起李景隆来。

  “卿,是不是误会了朕的意思,楚王的中军旬日前就已经北上了。

  不过只是顺道看看罢了,既然西北的地貌曹国公都了然,那就不看了,走,跟朕一道喝杯茶。”

  李景隆的脸腾一下就烧红了。

  表错情了,好尴尬啊。

  “朕此番召卿来,是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想要委于卿来办,而且,非卿不可。”

  刚才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李景隆再次挺起胸膛,容光焕发。

  “陛下言重,但有驱使,臣必效死命。”

  朱允炆忙笑着摆手虚压:“没有那么严重,就是关于军纪军法的事。

  曹国公前些日子呈递的奏本朕看了,深以为然,谓左右云,料军纪之内务,国朝无出曹国公之右者。

  西南系就是因为军纪涣散,才出了马大军这么一个狂妄之徒。

  为保将来此间之事不再迭出,朕决意好好的整肃一次军队的军纪作风,这事,非卿这个提倡者莫属啊。”

  李景隆很是兴奋,连连点头如捣蒜。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草莽之人侥幸立了尺寸之功,就敢妄自尊大,行僭越之举,就是因为军纪散漫所致。

  臣有感于此,才上书直言。

  非臣与那定南侯不合,实是为国朝根基考虑,陛下慧眼如炬,一下就看透臣之本心,臣荣幸至极。”

  倒是拍的一手好马屁。

  朱允炆含笑点头,这个姿态更是给了李景隆莫大的鼓励。

  “曹国公忧心军务,是五军府的楷模,魏国公不在朝,上下一应事务都赖卿操持了。

  朕不通行伍,军纪涣散如何整风,还是想曹国公多多费心。

  不过有了马大军这个例子在,朕觉得啊,将来行伍之中,宿夜聚赌、结伴入城逛窑子这种行为那是断然不可再有了。

  另外,当兵就好好当兵,不应该还插手地方的政务之事,这就是僭越。

  所以各省的都司也要自我约束,不要在出现时逢年假,各百户所的官兵成群结伴回乡时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情况,白白折损了当年抗洪时在百姓眼中留下的光辉形象。

  朕能想到的不多,其他的地方,还望曹国公再附充些,尽快完善后,与边疆、各省都司好好传达一番,将来但凡有这些般违反军纪条例的行为,该怎么处罚,也由曹国公拟个章程。”

  李景隆顿时傻了眼!

  这么一通下来,还是当兵吗?

  什么样的人选择当兵,还不是打小野惯了,好勇斗狠,不服管教,穷困潦倒读不起书才当的兵,只有军营才是属于他们的小世界。

  平素里训练一天,下了值躲营帐里,哥几个聚在一起赌骰子耍耍钱,每个月放那么一天闲假进城嫖个娼,再不济也能就近的村落踹个寡妇门。

  穿着身军爷的甲胄,那些斗大字不识的村民屁也不敢放。

  完事后扔一角碎银子,这事也就罢了。

  几千年来,当兵的都这样,到了建文朝,很多的毛病已经改了不少。

  甚至连抗洪抢险这种事都出了,皇帝咋想的。

  “陛下,其他的都好说,这戒赌、戒嫖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李景隆丧着脸,苦苦争取道:“军营本就枯燥苦寒,当兵的操练一天,还要站岗值哨,就这么一些个小乐子,砍掉了,积郁在胸,时间长了可是会营啸的。”

  大明又没有电视手机,没有综艺娱乐节目,就连大家耳熟能详的拉练唱歌项目都没有,生活那个单调,可谓乏善可陈。

  “朕没有说戒,是限。”

  朱允炆强调了一遍:“在军营内不允许聚赌,包括休假时,也不允许成群结队的外出参赌、嫖宿、饮酒。

  朕也是男人,也知道一群大男人聚在一起饮酒过量会闹出什么事来。

  不说西南涣散之地,连北平、辽东都时常出现醉酒士卒聚众斗殴,致地方出现伤亡的事件来。

  在那福建、浙江,竟然还有一群大头兵为了争嫖,把人嫖客打残的行为。

  说到底,一是酒精惹祸,二一个,就是脑子里没有军纪、军法。

  认为只要打仗勇敢、不怕死、不临阵脱逃,平素里不欺压百姓、不横行乡里,就不属于触动军法。

  没错,军法确实需要,但军纪一样必不可少,曹国公以为然否?”

  李景隆顿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自己好像被皇帝给坑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大明军队整风运动(中)

  带着一身消极的丧气,李景隆一到家就一头闷到了床上,一双眼盯着天花板失神。

  媳妇看得一头雾水,捧着杯热茶走过来:“怎么去见了皇上一面,回来就成了这幅德行,跟霜打的茄子一般。”

  能做曹国公的正室妻子,媳妇家的背景自然也是武勋之后,李景隆倒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利落的把这趟皇宫之行给自己媳妇做了汇报。

  “这是好事啊。”

  媳妇兴奋的说道:“皇上以军国重事相委托,说明在心里是信任你的,你都多少年没领受过皇命了,咱们这曹国公府再不办点皇差,外面人都该嚼舌根子说咱们这块国公的牌匾要落灰了呢。

  就门前这条西长安街,就咱们家门可罗雀,可不能这么下去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女人思考问题都不用脑子的吗?”

  李景隆怒哼一声,斥道:“这皇差不办也罢,整肃军纪,还要为夫大张旗鼓的巡边、各省都司的通传整风运动,这是要为夫把全国的兵将得罪一遍啊。

  你说,哪个当兵的能老实咯,军营那地界,养条狗急了都能飞天上去,那些地方的主将谁平素里不都好喝个花酒、尤其是各省的都司,有家有院搂着娇妻美妾还好。

  那些四五品的副将、千户光棍汉,下了值谁不去青楼嫖宿,为夫这拿着尚方宝剑下去,可是要把他们连着大头、小头一道砍了。”

  媳妇臊的啐上一口:“什么大头小头的,好不知羞。”

  “老子说的是军纪,你他娘的关注点都在哪呢!”

  李景隆好悬吐出一口血来,气的连连挥手:“算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别在我面前招眼。”

  赶走了自家媳妇,李景隆翻身坐起,在屋内来回踱步。

  这个差事是他李景隆自己领下来的,想找皇帝撂挑子不干肯定不行,皇帝的要求那是必须要写进这次条陈中,木已成舟,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该怎么让这件事平稳着陆。

  军中破坏军纪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前期必然有一大批铁头娃要撞得头破血流,那么怎么处罚就需要慎之又慎。

  军纪不是军法,要是搞一刀切,皇帝也不愿意。

  那还不天下大乱了。

  李景隆算是看出了朱允炆的‘险恶用心’。

  违反军纪的,酌情给予处罚,要么就是打军棍,要么就是革出军队之中,而诸如军队的中层,那些多少年培养出来的中层将官,更是要慎重。

  左右无非军籍簿上记过,或者降级使用。

  那么,同样因为纪律作风问题的马大军,就不能杀了。

  二品的上护军都斩,那往下谁还能因为违反军纪而苟活?

  这个口,得他李景隆来开。

  皇帝压根就不想杀马大军!

  这都是皇帝的套路啊。

  李景隆气的原地跺脚,自己这是一头撞进了皇帝挖的坑里面,真是白白吃了那么多年粮食。

  本来自己一心看不起西南系那么一群泥腿子出身的寒酸东西,现在倒好,自己还得想法子去救。

  又踌躇了一刻钟,李景隆一跺脚,夺门而出。

  朱棣不是一直惦记保马大军的命吗,这种事得找他这个总参谋长一起办,这口黑锅,俩人一起背!

  如此看来,李景隆倒也不算是个傻子。

  而在总参待着的朱棣一碰上李景隆还着实愣了半晌。

  “你来就来,咋还把你家门带过来了,我这总参谋府还不缺一扇门的钱。”

  “燕王,我可不是来找你开玩笑的。”

  一屁股坐到朱棣对面,李景隆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杯白水一饮而尽,开门见山的说道。

  “你不是想救马大军的命吗,我这眼下就有个办法。”

  “屁,孤都束手无策,你能有什么办法。”

  朱棣当然是不信的,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结果举起来的茶碗临到嘴边停了下来。

  “说来听听。”

  “陛下要整肃军纪。”

  李景隆一条胳膊压在桌子上,小声嘀咕道:“是这么一回事……”

  巴拉巴拉一大通,朱棣才算是听明白,双眼不由自主的亮了起来。

  出台相应的军纪条陈,自然要有相对的处罚,马大军的事往大了说是僭越,往小了说,就是没有规矩。

  皇帝果然是如当初自己预想的那般,压根就没想杀马大军,所有的姿态都是做样子罢了。

  既然是没有规矩,这新的军纪条陈一出,该怎么处罚怎么处罚呗。

  人马大军犯的事,就那么些。

  强抢民女,还是暹罗的。

  夜宿王宫,不是大明的。

  下令屠城,那是战争。

  封存饷银,一两没花。

  真正要命的,无非就是私自离开中军查验军备,恐吓交趾布政使简定,醉酒闹事,意欲奸淫简定的小妾。

  这些事用军纪条陈的方式出台,不就是陛下口中的“不得干预地方政事、不得招摇过市、不得醉酒胡闹”吗?

  罪不该死啊!

  朱棣一拍大腿,自家这个大侄子的所有想法他现在全都搞懂了。

  皇帝早就想整肃军纪,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由头罢了。

  这次悬着马大军不处理,就是朱允炆算计到了五军府会落井下石,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由李景隆这个玩意当出头鸟,整肃军纪。

  而一旦整肃军纪,势必要得罪一大批军中将校士卒,李景隆生性胆小,不敢一个人做,恰恰他朱棣一心想救马大军的命,这件坏事,就得俩人出面替皇帝背了这口黑锅。

  到时候,军纪整肃好了,俩人在军中的名声也臭了,想要继续安享富贵,那就得老老实实听皇帝的话,夹着尾巴做人。

  现在他们两人就是被‘自己’给逼得无路可走。

  严查军纪的奏本是李景隆写的,上蹿下跳要救马大军也是他朱棣自己干的。

  要是这个时候反悔,那不就里外不当人了?

  “干了!”

  朱棣现在也顾不上感叹自家大侄子的腹黑阴险,救人要紧。

  “按照陛下的意思,咱们早日把这军纪条款拟出来,等下个月大朝会的时候,咱俩一道署名奏呈,然后我以总参的名义向边军发通知,你以五军府的名义向各省都司发通知。

  这件事,马上推行,只等皇帝一批,就拿这条陈奏请皇帝,处理马大军。

  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如何定性处罚的权利朱允炆可是‘故意’交给的李景隆,为的就是借李景隆的手转移到朱棣的手上。

  救马大军的虽然是朱棣,但终究还是李景隆。

  这可是朱允炆为马大军亲手挑选的救命恩人。

  泥腿子跟五军府的勋臣有隔阂,这个隔阂该怎么消融,朱允炆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解决办法。

  “事不宜迟,告辞。”

  事情谈妥,李景隆也不久待,起身就走,耳边响起朱棣的呼喊。

  “把门带走。”

  第三百六十三章:大明军队整风运动(下)

  九月份的南京转了季,说凉就凉了下来,朱允炆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一时不甚着了道,这喷嚏鼻涕就没停过。

  为此,双喜还专门备了俩伺候的,俩人捧着托盘,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手帕。

  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昏昏沉沉的大脑让朱允炆恨不得抓紧下令散朝,但一大堆喋喋不休的官僚又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今年应天府、浙江、江西的省考,准备引进《建文大典》中的部分内容,计划是以人文、青史为主,这部分内容以分数计,总分一百,按照吏部的考定计划,占到总成绩的六成。

  策问考商鞅法的影响和时代意义,占总成绩的四成。”

  吏部尚书许不忌的奏禀让朱允炆稍稍恢复了些许精神,虽然《建文大典》的编修还没有彻底完结,或者准确来说,《建文大典》是一部永远不会完结的著作。

  不过适用于眼下大明的地方省考,也属实该搬上日程了。

  以往学生们背经史典籍,考八股定士,现在背《建文大典》,通晓人文青史。

  朱允炆不来细分好坏,高下优劣,时间一定会给出答案。

  “吏部定题的事,内阁什么意见。”

  内阁虽不喜许不忌的为人,但在这事上还是给予了支持,解缙作为《建文大典》的总裁,这次选定考题是他跟吏部做的对接,因此站出来表态。

  “吏部的选题内阁没有问题,《建文大典》第一次适用于地方省考,在南直隶、江西、浙江三地先行试点,也是恰到好处的。”

  “既然都没有问题,那就这么定吧。”

  许不忌堪堪退回班列,李景隆便站了出来。

  今天这堂朝会,朱允炆总算等来了精神。

  “陛下,臣前些日子风闻边军、地方都司的兵将颇多恣意妄为之徒,深感立朝以来,承平日久致使军纪散漫,而军纪散漫不仅会为祸地方,更会使一支强军变成散兵游勇。

  虽说眼下我大明仰赖陛下之威,四海太平仅余疥癣战事,但居安思危,故与燕王一道草拟了一份《整肃军纪疏》,用于整肃军纪,望陛下批准。”

  李景隆一番废话大意上还是要往自己脸上贴一层忧国忧朝的金。

  当然,朱允炆才不管他的借口是什么,只要这件事给办了就成。

  玉阶下的小宦官接过奏本转呈到御案之上,朱允炆假模假样的翻看了几眼,着重看了看军纪的处罚力度,而后嘴角就挑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燕王也有这个想法是吗?”

  面对朱允炆的询问,看着这张隐带笑意的脸,朱棣心中一阵发苦,我有个屁的想法,我只是想要拉那马大军一手而已。

  “回陛下,臣与曹国公所想不谋而合,都有这个想法。”

  既然朱棣抢着要背这口黑锅,朱允炆也不能拦着不是,当下也不再多做搁置,抄起大印就在这份奏本上卡上了章。

  “军伍之事朕不懂,总参和五军府拿主意便是,朕无不允。”

  一句不懂,朱允炆便把所有的脏水泼到了两人身上。

  两人对视,俱都看出彼此眼神中的苦涩,到底还是朱棣强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

  “既然陛下批准,臣斗胆言定南侯之事,还望陛下开恩。”

  朱允炆大惑不解:“马大军?他犯的事都有章程可依,哪里还需要朕开恩,该怎么处罚便怎么处罚就是。”

  皇帝装的一手好糊涂啊。

  这下两人谁也不吭了,再不多说,老老实实的退回班列,开始盘算起回头下了朝,该怎么处理那马大军。

  “行了,今天朕龙体不适,朝会就到这里,散了吧。”

  眼瞅着还有一大帮文官跃跃欲试,朱允炆忙敲了鸣金锣,扔下一句起身就走。

  他委实是有些难受的紧。

  “恭送陛下!”

  送别的声音倒是整齐划一,出了奉天殿可就乱成了一锅粥。

  一大帮子总参、五军府的武官围着朱棣、李景隆两人喋喋不休,他们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情况,从哪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整肃军纪的条陈,这谁受得了啊。

  武官叽叽喳喳的跟一群老娘们一样喋喋不休,什么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而文官集团则围在一旁看热闹,指指点点的好不开心。

  用屁股想,这群文官也知道,此事必有内情,而以皇帝的脾气来说,这一刀落到武官身上,也绝对轻不了。

  “吵吵吵,吵个屁啊!”

  实在不耐其烦的李景隆当场暴走:“看看你们的德行,一个个最低都是三品的武官,有点三品大员的样子吗?

  上梁不正下梁歪,连你们都这个德行,地方各省都司能好到哪里去,再不整肃,都烂到骨子里去了。”

  好一个李景隆,这番话说的,还真是够伟光正。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知道曹国公打算怎么处理那马大军。”

  嗣祖父之爵的武定侯郭兰拦住李景隆问了一句,就换回后者一记白眼。

  “没听到方才皇上说的话吗,军纪条陈在,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问本公作甚。”

  说罢,一挥袍袖扬长而去。

  他得去诏狱把马大军的事给处理了。

  虽然救马大军的是朱棣,但到底这份功劳算在他李景隆的脑袋上,任谁说,都会说是他李景隆一力将马大军救出来的,既然事已如此,那当然要卖个顺水人情了。

  就当,交个朋友吧。

  等李景隆赶到诏狱的时候,马大军还傻住了。

  “你是来杀我的?”

  在这诏狱里呆了快一个月,这还是李景隆第一次来。

  要说是探监,马大军那是一百个不信。

  五军府这群勋臣是个什么德行他心里有一定的认知,没少在自己背后捣鼓。

  “定南侯说的哪里话,大家都是武将,天然就是一家人,定南侯落狱至今,本公一直忙于军纪的事这才无暇探视,倒是本公的不对,搞得莫名生分了。”

  诏狱的环境让李景隆很是恶心,硬忍着翻滚的不适感,李景隆脸上挤出几丝虚伪至极的微笑,还煞有其事的双手拍了拍马大军的肩头。

  “还好本公不是瞎忙,总算是为定南侯做了一些事情,所以这次本公来可是为定南侯带了一份大礼。”

  “是吗?”

  马大军有些狐疑的看向李景隆,后者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当然。”

  李景隆献宝般的将那份朱允炆加印的奏本拿出来递给马大军,却被后者推拒。

  “我不识字。”

  这个泥腿子,呸!

  心里暗暗嘲讽不屑,面上李景隆笑的更灿烂了。

  “定南侯真性情,一点不做作,真是我辈武将的楷模,不妨紧,本公读给你听。”

  说着,便开始喋喋不休的宣读起来,直把马大军听得傻眼。

  他就算再傻现在也听明白了,自己‘活’过来了。

  “定南侯见谅,咱们这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李景隆清了清嗓子,当着一众看管的锦衣卫大声宣读道。

  “定南侯、云南都司都指挥使马大军酒后胡闹、干扰地方政事,触犯军纪,按由本公、燕王草拟,陛下御批通过的《军纪整肃疏》之规定,着:

  黜落马大军云南都指挥使一职,降三级,发往南京讲武堂读书识字。

  另罚军棍四十,以儆效尤。”

  读完之后,李景隆便一摆官袍,坐到一张椅子上,挥手间,左右带来的两名五军府差吏便一人拎着一根木棍走到了马大军的左右两侧。

  打军棍,降三级?

  这算个屁的惩处啊。

  马大军顿时喜笑颜开,都不用李景隆催,自己把裤子一拖,露出黑黝黝的俩屁股蛋,就往条凳上一趴。

  “来!”

  四十军棍委实不是好扛的,但终究是皮外伤,声是挺响,打得也不轻,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人看着都疼。

  但马大军还一连声的说着:“谢谢曹国公,谢谢曹国公。”

  作孽啊!

  李景隆心中长叹。

  自今日起,他这个曹国公,就算是马大军的‘靠山’了。

  晚节不保。

  第三百六十四章:湖畔学堂的课业

  处理一个马大军算不上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其中释放出去的信号却事关整个大明数百万将校士卒。

  各省都司收到这份《整肃军纪疏》的拓版之后,无不对朱棣、李景隆两人恨的牙龈发痒。

  感情你们两人在南京享清福,吃香喝辣睡娇娘,就闲到这种地步?

  招你惹你了!

  好在这次整肃军纪,真正难熬的是最底层的大头兵,对于中层往上的领军将领,限制并不算太深,主要集中的就是限制经商、插手地方政事两点。

  至于嫖赌等行为没有明确。

  毕竟军饷待遇放在这里,中层以上军官的束缚也比起最底层的兵要宽松,不用一个月到头拴在军营里,多数还是有家有室的。

  只有小部分喜欢留恋烟花之地。

  现在有了这台新出炉的军纪限制条陈,这么一小部分,也是要抓紧时间成家,虽然嫖娼不至于被赶出军营,但被抓住记到军籍簿上,这辈子升迁估计就够呛了。

  而负责监督、纠察的任务,自然是需要招募人手,搞一个宪兵队出来,正好跟这次地方军户改制的工作一起推行。

  “大明在册军户超过两百八十万,这个数字委实是太过庞大,砍掉整数,留八十万基本上就够了。”

  去芜存菁,上岁数的老兵也该是时候退出舞台了。

  为此事,朱允炆还找内阁算了一笔账,那就是以大明眼下近七千万的丁口、五六百万顷的田亩,能不能养得起,连着边军在内,加上改制后的八十万地方军。

  毕竟这一百多万人是完全脱产的,在没有现代机械的辅助下,养活一个兵,最少要五到八个人。

  还要加上大几十万的统治体系,大明脱产阶级的数量将超过两百万。

  “压力不大。”

  夏元吉为朱允炆算清楚这笔账。

  “地方军卫所改制后设置的地方军,军饷只有边军的一半,一年无非加上几百万两,军费对财政的压力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严重,而且朝廷开支的大头,工部的基建工程基本被来自天竺的劳奴承担,光此一项,朝廷每年就要减少数千万开支。”

  占据历朝历代开支大头的,永远都是国内的基建盘子,不提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这种需要举国之力的顶级工程,就光每年修路筑堤、疏通河道的钱,那都是千万级的。

  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会对第一集的一幕有着深刻印象,那就是内阁找嘉靖皇帝汇报财政情况,修几条河,就花了五六百万两。

  而在嘉靖年,太仓银一年的岁入只有两百八十万两!

  太仓虽然不代表国库的全部收入,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嘉靖朝一年的岁入折算下来也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万两。

  甚至不抵洪武朝的一半。

  积重难返、病入沉疴。

  给百姓加的税都加到几十年之后也挡不住国家财政的崩溃。

  大厦将倾的亡国之势,神仙亦难救。

  而眼下的大明,靠着来自天竺源源不断的劳奴,唯一的开支除了每天的口粮之外,就是为这群玩意,建上几十座简陋的印度教神庙供他们寻找一个心灵的港湾罢了。

  当然,在吃这一块,朱允炆那是相当大方,绝不会饿着肚子上工地。

  要不然一旦罢工说啥都不愿意干活的话也挺麻烦。

  财政这块没有问题,那么事情就变得很好处理了。

  首先动刀的便是南直隶脚下的十余个中枢直辖府,被裁汰的军卫所多达六十余个,将近四十万亩军田被改为民田,发放到七万多名军户的手上。

  而挤出来的,则是一万两千余名正当年的健儿,他们穿上比京营兵稍微轻薄的甲胄,配上一把腰刀,摇身一变就成了正儿八经吃皇粮的正规地方军。

  这一万多人分散在南直隶脚下各府之中,但是指挥权却仍旧在五军府手中攥着。

  地方有什么紧急性、大规模聚众性的行为,地方知府衙门最多可以抽调不超过两百人。

  这种军队,五军府称其为省府军,因为散于各省、各府之内,而朱允炆私下里却用上了他所熟悉的,印象中那个称呼。

  武警。

  打仗是用不到这支军队的。

  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地方平乱、剿匪、打击所谓的‘武林人士’。

  朱允炆可没有兴趣了解大明朝有没有龙门客栈,有没有所谓的六大派。

  会不会武功,也不过只是一群动乱地方治安的暴民罢了。

  自南直隶改制之后,临近的浙江、江西、山东、河南等省也开始展开大规模的改军编民行动,力争在建文九年结束之前完成这项工作。

  而在这次全国性的改制工作中,内阁也给予了五军府巨大的支持,不仅是在拨钱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连同清查规划那都是加派人手,帮着跑腿办理。

  谁让建文十年是一五计划的收官年,抓紧落实了五军府的工作,内阁才好统计各项成绩,然后做一份能让朱允炆满意的政治答卷,也让天下的老百姓看看,这届内阁的成绩如何。

  文武大臣们都很忙,反倒让朱允炆这个做皇帝的闲了下来,后者便干脆跑到湖畔学堂,找这么一群大明的精尖小天才讲起了故事。

  而在跟这么一群孩子交流的时候,朱允炆才能依稀找到自己身上当年的影子。

  那个生活在现代化城市中的芸芸众生。

  “咱们这节是开放课,聊聊天,没有规矩,不搞本本框框的那一套。”

  朱允炆坐在十几个孩子之间,也没有拿书、拿本,两个手随意的放在大腿上,左手坐着朱文奎,右手边坐着于谦。

  “你们有没有想聊的,朕来听,或者想听朕聊什么。”

  每个月朱允炆都会来一次湖畔学堂讲学,不过之前讲的都是书本大套,讲一些晦涩高深的观点,而今天则是闲了下来,再去讲知识点,朱允炆到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十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起来,有想听奇闻趣事的,也有想听前段时间如火如荼的那个所谓银行,而于谦和朱文奎则各提出了一个人名。

  前者想听听楚霸王项羽的故事,后者则提了宋钦宗赵桓的名字。

  连朱允炆自己都怔住了。

  “怎么想起来提这两人。”

  一个盖世的霸王,一个有污点的君主。

  还真不是多好聊的话题。

  但话是自己这个皇帝说出去的,不认账肯定是不行。

  “那朕就聊聊宋钦宗赵桓吧。”

  皇帝当然要聊皇帝的事,这是对等的身份,项羽再如何豪气干云,终究化为一声绝唱,故此褒贬不一,反而不好细说。

  “你们都是不得了的神童,平日里这二十一史不敢说烂熟于胸,但也足称得上如数家珍,所以这宋钦宗的身份家庭情况,朕就不做介绍了,聊聊一些好玩的趣事吧。”

  朱允炆当然不敢介绍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内容,虽然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也没少看书,勉强说得上一句学富一车,但比起自己身旁这些个神童还有些力有不逮,聊史实万一哪里记岔批可就丢了脸。

  “聊赵桓之前,先聊聊他的职业身份,皇帝。

  别用那副吃惊的样子看着朕,皇帝就是一职业,跟内阁首辅、地方县父母、当兵、种地都一样。

  或许高低贵贱有差距,终究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没什么好忌讳不能谈的。”

  朱允炆的话有些离经叛道,或者说有些过于客观的站在局外人的身份来聊这个话题,难免让一屋子的小孩都大吃一惊。

  “一个农民不想种地了,拿着家里的钱去做买卖,身份是不是就变成了商贾,亦或者他通过读书参加省考,而后转变成一名胥吏、公员,这也是身份的转变。

  朕身边这小子你们都熟,朕的儿子,你们口中的所谓大皇子。

  等这小子大了,找到朕说想去当兵,那他的身份就是我大明的军人。

  啥时候朕要是不在了,他继承了这个国家,那他的身份就是皇帝。

  所以皇帝只是一份职业,不对任职的人做任何限制,只对任职后要做的事情有限制和要求罢了。

  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朕虽然没有细数过,但想来三四百位也是有的,这些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当皇帝之后,什么身份都有。

  有当皇帝前做和尚的,也有当皇帝后做和尚的。

  有将军、有宰相。

  文武两派也都轮流当过皇帝。

  但是皇帝不好当啊,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危险。”

  说到这里,这一大群孩子都笑了起来。

  青史记载的很清楚,清楚到每一个皇帝的生老病死都有。

  这是没法欺骗和虚报的东西。

  “这些个皇帝啊,死于非命的居多,而且岁数一般都不大,能活到四五十岁寿终正寝的,那算是享福了,更多的还是稀里糊涂,亦或者病痛缠身而死。

  当然,还有不少是风流鬼,死在牡丹花下,算是最舒畅的一种死法。

  而死法最多的一种,则是被毒死的。”

  朱允炆笑道:“青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们,皇帝一样是个肉体凡胎,一杯鸩酒下肚,也要魂飞冥冥,血染金台。

  永远不要去相信所谓的天人合一,哪有什么天人合一,皇帝就是一人,吃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成不了天,倒是那玩意吃多了能升天是真的。”

  一群孩子笑出了声。

  这也让他们源于对朱允炆皇帝身份的恐惧感、生疏感消融了许多。

  “既然当皇帝这么危险,还为什么都想当皇帝呢。”

  “源于对权力的渴望。”

  回答问题的是朱文奎,也只有朱文奎有这个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对啊,权力。”

  叹上一口气,朱允炆微微摇头惋惜:“因为对权力的向往,在他们还没有做皇帝之前就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和心智,让他们不惜一切的想向这个宝座发起冲锋,根本不关心做了之后要遇到哪些棘手的问题,可以说九成以上的皇帝都是如此,唯独这个宋钦宗是个另类。

  他压根不想当这个皇帝。”

  朱允炆这个解释倒是让一群孩子频频点头,他们熟知历史,自然知晓赵桓即位的时候,北宋王朝面临的巨大险境。

  “赵桓性格软弱,面对蛮夷的入侵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堂之上也为了是战是降吵得不可开交。

  这更让性格本就优柔寡断的赵桓不知如何是好,浪费了时间、贻误了军情,最后,耻辱般的等来了靖康之难。

  批评的话也好、写在史书上也罢,终究赵桓做了亡国之君,到底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倒霉蛋,是彼时种种偶然与必然的交织,促使他成为了这段历史的罪人。

  那座只记载于史书上、留存与书画间的天宫般的汴梁城,就这么化作青烟散尽,再也没有了。”

  《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所展现出来的汴梁城,是一座可以媲美现代北京三里屯和台北西门町的繁华都会,不提科技力的差异,只说喧闹繁盛,那是明清两代拍马都赶不上的。

  民国的旧上海或许可以拿出来比一下。

  “拥有这么一座都市,北宋王朝的王公贵族、将校大臣们的骨头早就在温柔乡中被泡软了,没人想要真刀真枪的跟蛮夷打一场国破山河在的壮丽悲歌,如何活着,成为了当时从皇帝往下到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在考虑的问题。

  很不幸的事,就这么降临到了赵桓的脑袋上,为了自己不成为亡国之君,成为‘抵抗军的罪魁’,赵桓他老子也就是宋徽宗,兴高采烈、急不可耐的将皇位禅让给了赵桓,自己连夜逃出了边梁。

  而咱们这位赶鸭子上架的新皇帝,还来不及擦干自己脸上喜悦的泪水,就被按在了垂拱殿的龙椅上,戴上那顶通天冠,开启了他新生命的职业生涯。

  而后,这位新皇帝,在是战是和中摇摆不定,今天喝了二两酒,当着自己女人的面大呼要北伐,收回燕云十六州,酒醒之后就能抱着李纲的大腿,哭求向金人讲和。

  他的政治软弱性和神经性,促使其在短短一年内连续更换二十几名宰执,简直把国家当成了一块尿泥巴。”

  同是亡国之君,在这一点上,赵桓可比崇祯同志差得太多。

  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以讲故事的口吻来阐述一件历史上的事情,没有主观的受到靖康之耻的情绪影响,没有愤懑和怒其不争,口吻平淡,吐字真着。

  也引得一群孩子听得有滋有味,不时还会笑出几声。

  “而当蛮夷的大军抵进汴梁城下之后,最耻辱的一幕发生了。”

  说到这里,朱允炆的口气出现了一丝波动和低迷。

  “史书中记载的靖康之耻,非耻于亡国,真正耻辱的,便是亡国前赵桓,亦或者整个北宋王朝王公大臣们的所作所为。

  堂堂一个皇帝,离开自己的首都和军队,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入蛮夷大营,卑躬屈膝,行跪拜大礼与蛮夷元帅,乞求投降。

  一应丧权辱国之条约,签起来更是丝毫没有迟疑怠慢,在金人的大营住了一个月,睡草炕、马厩,勾践的生活他是体验了,但勾践的雄心壮志他是一丁点没学会。

  回到汴梁城,不去想怎么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反倒上下攒跳,力争早日筹措到条约上的金银、女人,光自己的妃嫔就被赵桓亲手送出去十几名,还有他的姐妹、姑母,只要稍微有点姿色的,一车车往金人的军营里送。

  估计也是金人嫌弃这种速度太慢,千八百个女人哪里能满足十几万的军队需求,得了,干脆继续打吧。

  事实证明,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男人,永远等不到和平。”

  赵桓的故事并不长,讲到亡国也就算结束,朱允炆好奇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听他的故事?”

  “因为儿臣想知道,到底是基于一个什么原因,如此富庶、带甲百万的宋王朝,会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断送自己的江山。”

  朱文奎郑重其事的说道:“结果只不过是几行空洞的文字,也只是一种直观的表象,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导致了北宋的亡国,故此,儿臣想听这段故事,然后思考一下这个中的缘由。

  到底真如这故事中的那般,是因为赵桓的软弱亦或者优柔寡断,还是北宋确实已经到了必然亡国的地步,无力回天。”

  朱允炆双眼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好,朕的故事讲完了,那么今天留一堂课业,就是你们大家基于朕这个故事,结合青史上北宋的多方面记载,写出自己对于北宋亡国的理解,三日后,朕派人来收。”

  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在湖畔学堂留课业。

  因为他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孩子已经开始思考一些远超他们这个岁数的事情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杨士奇的中庸之道

  结束一天繁琐的朝政,杨士奇蹙着眉关回到自家那座占地极广的首辅大院,一出车辇就微微怔神。

  自己的儿子杨稷正肃立在府门外。

  “你怎么回来了?”

  忙忘头的杨士奇都忘了眼下正是湖畔学院一月一度的休假日。

  “学院放了两天假,正赶上陛下布置了一堂课业,故没有留在学堂,想回来聆听父亲大人的教诲。”

  杨稷上前两步,打算搀扶自家老爹下车,被挥袖拒绝。

  “你爹我还没老呢。”

  “看您都有白发了,国事繁冗,您也少操些心。”

  “你都说国事繁冗了,为父是内阁首辅,哪里能不用操持。”

  杨稷不提,杨士奇自己都没有注意鬓角不知何时染上了年华。

  当下欣慰的一笑,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头:“懂事了,还知道心疼老子,这学没有白上。”

  “那是。”

  杨稷接下来的话让杨士奇好悬没气死。

  “您可是咱们大明政坛的常青树,您要是露了老态,不知道多少人心花怒放呢。”

  “为父要是退了,你这个首辅之子的金子招牌是不是也就没了?”

  不满的冷哼一声,杨士奇拔腿就往后宅走,屁股后面跟着一脸讪笑的杨稷。

  官宦子弟和富家子弟可是截然相反,后者巴不得自家老子抓紧归西好继承家产,官宦子弟就整天烧香拜佛保佑自家老爷子身体康泰步步高升。

  杨士奇越是春秋鼎盛,屹立政坛,作为他的儿子杨稷永远都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衙内。

  弱一弱的宗亲郡王也比不上他啊。

  “你小子鬼心思就没少过,这趟回来也是带着目的回来的,说吧,什么事又能用的上你爹了。”

  杨稷也不再作假,便把朱允炆交代下来的课业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写出关于北宋亡国的理解?”

  杨士奇听完后就明白了,杨稷这是打算让他开小灶辅导班啊。

  便很是不满的说道:“陛下让你们写,你却回来问为父算什么,凭自己本事去写便是。”

  “谁还能真个自己写啊。”

  杨稷嘿嘿一笑:“这次休假,很多同窗都回了家,便是那籍贯在地方各省的,也是选择去京中叔伯家串门,为的目的不还是完成这堂课业吗?

  大家心照不宣,陛下也不可能多做细查,说不准,陛下本就打算通过我们的嘴问各自尊府上的态度。

  毕竟这个命题也不小,让我们这么一群小孩子来解读亡国大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番理解杨士奇也是频频颔首,觉得确有道理,当先便沉吟起来。

  皇帝的行径从来不能只看表象,一如好比这次马大军的事情,皇帝的套路深着呢。

  那如果这后面的深意真的是皇帝打算借这群孩子的口传达到各自背后的达官显贵,那么这堂课业可就不好做了。

  要好好斟酌。

  “这样,你呢不要光基于陛下口述的故事来写,但也不要过度解读北宋的其他因素,一句话,不能太深亦不能太浅。”

  这话说的杨稷直挠头:“那么麻烦啊,这怎么好写。”

  “就是让你不要太招摇。”

  杨士奇提点道:“你不是大皇子,更不是于谦那种寒门学子,用不着你来卖弄才华和能耐,你就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就成,在那个湖畔学堂内,既不能垫底也不能拔尖。

  这堂课业,你要是写的不好,人家会说为父教子无方,写的太好,人家也会以为这篇文章出于为父之手,会觉得为父身为堂堂首辅,在孩子之间的事情上还要横插一手,处处争先恐后的拿第一,恨不得把咱们杨家的能耐都卖与帝王家。

  所以你就写个差不多水平的拿过来,为父给你斧正一番便就成了。”

  中庸这两个字蕴含的为人哲学,对于杨稷这个岁数来说属实是有些高深,所以难免拿不定主意,尤其是经过他爹这一顿嘚吧嘚的指点之后,甚至还出现了一些自我否定的意味。

  “万一陛下没有那么多含义,确实是想要考校我们,到时候别的同学都写的锦绣文章,只有儿子写的不明不白,岂不是白白浪费这次难得的考校机会?”

  小小的年纪,想法倒是挺多,瞻前顾后的。

  杨士奇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训斥道:“既然你自己拿不定主意,还来问为父作甚,自己想好了再来找为父吧。”

  挨了训斥的杨稷果真老实了不少,马上起身表态,要按照杨士奇的意思来写这篇课业,临出门时被喊住。

  “难得你这次休了假回来,明天跟为父去一趟城郊。”

  “城郊?去哪里做什么?您不去文华殿坐宫啦。”

  “明天夏元吉当值,辽王不是在城郊搞了片地,要举办一场陛下赐名的足球比赛,让为父去消遣消遣。”

  大明足球超级联赛是朱允炆亲自取得名字,目前只有两支队伍,还都是一群宗勋的少年郎。

  “不单单这么简单吧。”

  到了这般的身份,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杨稷心里一百个不相信朱植只是单纯邀请自家老爹去消遣的。

  “嗯,皇商现在拆分了,朱植想要在工商联里争取几个位置,除了为父,还邀请了严震直。”

  “嘁~”

  不屑的一撇嘴,杨稷嘲讽一句:“堂堂的亲王,每天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赚钱上,委实是掉价的紧。”

  官本位制的国家,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出息。

  杨稷就想子承父业,最好把首辅也搞成父传子才好呢。

  “就你话多,滚回房写你的课业去。”

  挥手赶走杨稷,杨士奇把目光转回书案,看着那一摞摞的各省、部奏本,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么一大堆工作可怎么做啊。

  孔明先生的压力现在杨士奇算是深有体触,没有五年计划之前,内阁首辅天天哪有那么多的正事要处理,更多的奏本都是口水废话,批个阅字就能回复了,现在倒好,光说正事的本子都比建文六年以前要多上好几倍。

  相比起来,只治理巴蜀一隅之地的武侯,应该还要省心些吧。

  真可谓是心力交瘁。

  第三百六十六章:建文十年

  当时间迈着势不可挡的步伐坚定的走进建文十年,当转年关时那洪亮的钟声响起,整个大明君臣上下都迎来了最至关重要的一年。

  “当今陛下御极十年,又适逢一五收官,从中枢到地方,都要拿出心意和贺礼来。”

  别的不说,光地方上报祥瑞的奏本,通政司就收了将近一百道!

  更别说什么万民伞、万民书之类的东西了,毕竟只要是需要老百姓签名的,那都是最廉价、最不值钱的。

  有多少是真心实意自发组织的?

  这玩意跟街访幸福度一个道理,回答的好送袋大米,回答的不好直接剪掉。

  “地方粮长组织的,每户送十斤糙米。”

  锦衣卫的一封信报,就让朱允炆突然觉得眼前的所谓万民伞失去了价值。

  跟这些比起来,反而是那些报祥瑞显得有些诚意了。

  毕竟投资可不菲。

  泉州报有渔民见了‘龙’,打捞上来还真是一条体积巨大,头尾近三尺长,周身橙红锃亮的龙鱼,便连夜派人送进南京,为了保证送到的时候还是活的,泉州府还打造一辆水车,每隔三个时辰换一次水。

  奏本上写的是,渔民亲眼看着那条所谓的‘龙’落水时化的鱼形。

  事实上,这是泉州海商花了几万两银子从南洋买回来的,为了整回这么一条鱼,他们在南洋雇佣了几百个有经验、水性好的渔民下海捕捞。

  “这条鱼好漂亮啊。”

  实事求是的说,这是朱允炆两世为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所谓的红龙鱼,连他自己都看的目不转睛,也就怪不得小文圻大为赞叹了。

  “漂亮,当然漂亮,几十条人命染红的鱼,能不漂亮吗?”

  为了下海抓这条鱼,泉州海商开出了一笔天文数字般的悬红,有的是不怕死的南洋渔民铤而走险。

  “鱼送到尚膳局杀掉,试试看能吃否,顺便走内帑出五万两,给泉州海商送过去。”

  要提醒一下地方,别拿皇帝当傻子。

  双喜应了下来,心里便明白,虽然皇帝没有挑明这件事,但这笔银子一到泉州,写这封祥瑞奏表的官员,就得畏罪自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朕若是拿这‘祥瑞’当宝,地方必争先恐后的派人去深山挖掘那些天材地宝,现在死的是南洋人,将来就会死地方的山民猎户。”

  五万两的鱼就这么杀掉吃,朱允炆那个心疼,动了两筷子之后,整张脸都纠结到了一起。

  “奴婢回头差人给泉州海运司打声招呼,加那群海商一笔税。”

  看出朱允炆心疼的双喜提出了一个建议,却换回一声喝斥。

  “胡说八道。”

  朱允炆大为不满的说道:“这事到此为止,不许擅作主张。”

  人家也是好心给他这个皇帝上贺礼,朱允炆把银子退回去本身就足够那群商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转过头加税,反倒显得皇帝心胸狭隘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祥瑞,都是一群溜须拍马之辈乱弹琴。”

  作为天子第一号的马屁精,吏部尚书许不忌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对此事可谓是嗤之以鼻。

  “咱们这位当今,那可是从不信牛鬼蛇神一说的,倒不是不喜谗臣谄媚,但你得投其所好,皇帝喜欢的是什么,是地方听话,认真办事,在思想上跟中央保持一致。

  而不是像泉州这般,就属于典型的瞎搞,这下倒好,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论拍马屁,许不忌那是相当有发言权的。

  无论是上朝还是到署衙公干,走哪都得拿着那本《建文皇帝语录合集》,用他的话说,那就是时刻都要学习,用皇帝的精神武装自己,提醒自己不能空怠国事。

  一副鞠躬尽瘁与国事的态度,让人大倒胃口。

  “不过今年的事也不少倒是真的。”

  虽说是靠拍马屁才混到一个身居庙堂之高,但许不忌这些年在这个位置上锻炼的也已是颇为成熟,在文华殿里说起国事来亦是井井有条。

  “吏部今年有一次大查,清理全国各省府县官吏冗沉的情况,还要评测各省的省考机制是否能够与省府衙门的对接,保证每年录取的官吏能够足额补充那些年龄超线退下来的位置。”

  文华殿是内阁并朝堂十部尚书讨论国事的地方,没有大朝会的日子,每天这里的议事就相当于朝会。

  作为吏部的一把手,许不忌正向内阁汇报着自己这的一摊子工作。

  “吏部计划向各省派遣一个督察组,希望内阁批个条子,让地方布政使司全力配合,顺便,批十万两经费。”

  夏元吉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甚至头的没抬,就直接回了一个字。

  “批。”

  吏部的工作还好处理,多的是弹性空间,只要确保《朝廷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全面贯彻落实就成,甚至就算某些地方有瑕疵,也可以遮盖的住,不像其他几个部门,全是硬性指标。

  “今年户部要召集一下各省的户房主簿,让他们带着各省的勘合、簿籍册来汇总,还要向各省派出度支郎,清查各省的官仓,清点银、粮的实际入库数。”

  夏元吉着重的强调了一番户部的工作,对新任的户部尚书祁著下了指示。

  后者早前就是户部的左侍郎,但是一直都是一个性格惫懒的主,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类型,这种官员好处不多,但坏处也相对较少。

  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不贪不枉,干上几年荣誉致仕倒是恰当其份。

  “工部呢?”

  魏均挺起胸膛,傲然的起身邀功:“当初内阁为工部制定的计划,工部在去年底就全面落实,今年,工部上下都在配合火器局,全力攻克火药弹的延时引爆技术,顺便,还能附赠一段大运河北平段的沿岸大堤修筑工作。”

  说完话,魏均一脸的洋洋自得,等着内阁的嘉奖。

  但是,换回的却是内阁几人带着怒火的瞪视。

  你把计划完成也就罢了,还抢着修大堤?

  一五计划是完成了不假,谁敢保证没有二五计划?

  现在皇帝一看,好家伙,你们内阁那么能干啊,正好,二五的时候加加工作量。

  还活不活了!

  “工部,工部真是一帮能臣干吏啊。”

  解缙咬牙切齿的说道:“我看魏部堂不应该在工部,屈才了,该去户部挑大梁,说不准干个十年,咱们大明的丁口就能破一万万了。”

  这话说的魏均摸不着头脑,还当是解缙打算提拔他,忙摆手。

  “阁老谬赞了,下官在厉害,十年也生不出几千万个孩子来,下官这身体,吃不消的。”

  好家伙,他倒是想得美。

  第三百六十七章:礼部两大雷(上)

  文华殿里的气氛因为魏均的原因变得轻快起来,原本压在各部尚书脑袋上的指标压力顿时消失一空。

  魏均自己也知道工部这回是好心办了坏事,但话都已经说了出来,只好装糊涂拿自己打趣,正二品的部堂大员,哪个真能听不出好赖话。

  “魏部堂这也算是心系国朝民生重事,要予以嘉奖,届时向陛下汇报一五计划的时候,各部的成绩都是要具悉奏本之上的。”

  这个时候杨士奇开口结束了这个话题,继而继续今天的工作。

  “兵部今年的收官工作有没有什么难题亟待解决的,有就现在提出来,内阁会同各部,能帮的一定会尽力帮,争取在年尾的汇报上,各部一个掉队的都没有。”

  这话说的许不忌暗暗撇嘴,朝野上下都说他许不忌是天字第一号马屁精,却忘了在他许不忌之前,这杨士奇才是正儿八经靠见风使舵,逢迎上意做的内阁首辅。

  听听杨士奇这番话说的,可见平素里这皇帝的语录没少看,个中精神没少解读。

  “兵部能有什么难题,工作都让总参和五军府干完了。”

  大明政坛之内,最没有存在感的大概就是兵部尚书齐泰了,这个朱允炆还在做太孙时的潜邸之臣,早早就接了老六部之一,主抓兵权之重的兵部尚书位,但这么多年下来,反倒在政坛被边缘化。

  兵部的主要工作全数被两府拿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清点兵籍册这么一项,防范吃空饷的问题出现,所以导致兵部的部衙胥吏那也是十部当中倒数第二少的。

  工作少,权力小,油水自然也是没有了,整个兵部尚书现在就只剩下在南京城里溜达,要么就摆个排场下到地方溜达刷刷存在感,正事一件没有,就剩溜达了。

  齐泰心里不平衡,干起工作来也是半死不活,反倒是分管兵部工作的王谦提出了一个问题。

  “现役募兵制的落实和补充,兵额数、年龄的红线问题,合格率有几成。”

  作为从通政司一步步走上来的大学士,王谦抓工作绝对够细致。

  也正是因此,齐泰更是懒得搭理王谦,他做兵部尚书的时候,后者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通政,说难听点就是负责收拢奏本,权力还不如应天府尹。

  十年荏苒,青骢逝去,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这王谦反倒是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哪说理去。

  “齐部堂?”

  见齐泰不说话,杨士奇皱着眉头敲了两下桌子:“兵部的工作进度希望你给内阁交个底,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你也是久居中枢的要员,要有配合内阁的大局观。”

  “是,我知道。”

  齐泰抬了下眼皮:“兵部眼下清点的籍册,现役兵员八十六万七千人,年龄基本都在十六至三十五周岁区间,合格率超过百有九五。”

  “嗯,辛苦齐部堂了。”

  对于这种老刺头,杨士奇也是没辙,只能抓紧时间结束对兵部的问政,将目光转到朱高炽的身上,语气便客套了许多。

  “礼部这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几年,礼部算是十部中工作最得罪老百姓的了,因为要清查地方的佛道两教,而无论是佛还是道,因为种种原因,在地方都有很多百姓拥趸,动人信仰,可等同于杀人父母。

  也基于此,礼部也是这几年内阁给予支持力度最大的一个部门,准确来说,应该是五军府给予的支持力度最大。

  地方各省都司全力配合,对于敢于纠集信徒抱团抵抗的,从众要缉拿,一般判个三五年工期,劳动改造去,而组织者,对那些所谓的大师、天师一类的领头人物,全部处决。

  拿刀打不过就架炮,一门炸不死就十门。

  除旧运动可谓是毫不留情手软。

  “问题基本没有了,只不过还剩下两个地方没有查。”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说道:“一是龙兴寺,二是京郊的霞云寺。”

  这两个名字,顿时让内阁一阵牙疼。

  前者的身份大家都知道,前身就是皇觉寺。洪武十六年敕建,赐名龙兴寺,被定为大明皇家宗寺。有明一朝,龙兴寺但又建筑老旧、损毁、失火,那都是朝廷自掏腰包修复,哪怕是国家财政吃紧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短过龙兴寺。

  这里毕竟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待过的地方,养活太祖好些年呢,而后者霞云寺则是当今吕太后常去降香礼佛的所在。

  大明以孝立国,这两个地方打算怎么动?又能怎么动!

  没有皇帝吐口,内阁是一点辙都没有的。

  “这事,世子没有入宫请示过陛下?”

  想了半天,杨士奇还是只能把皮球踢回去,他也麻爪,毫无办法。

  “还没有。”

  朱高炽叹了口气:“陛下的性格大家都了解,说与陛下知晓,陛下一定会下令取缔,太后的凤体江河日下,这几年全靠着这霞云寺顶着呢,万一断了这最后的念想,这对陛下来说,史书上这一笔留的可不光彩。”

  文华殿便沉默下来。

  朱高炽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告诉朱允炆,大家伙商量着,找个替罪羊出来把这事办了。

  “就没派人去谈过?”

  杨士奇皱着眉头:“不过是清查一下田亩数,顺便遣散多余的僧众罢了,未必不能通过谈来解决嘛。

  不愿意可以花钱,多少钱都给,十万两不行就二十万,不然全天下道观寺庙都清理一空,这两个寺还香火鼎盛,僧众千百,朝廷的脸就丢光了。”

  内阁向区区寺庙妥协,杨士奇也顾不得丢人了,诚如朱高炽所说,这俩地牵扯太多,谁也不想上报皇帝,到时候平白在史书上给皇帝留一笔污点。

  “能谈早就谈下来了。”

  朱高炽有些烦闷:“霞云寺都还好,愿意接受应天府的清量工作,缴纳粮税,但是对于解散僧众,仅保留一二十人的要求拒不接受,说什么慈悲为怀的废话,不愿意赶走那群孤苦伶仃,矜寡一人的僧众。

  至于龙兴寺,唉,态度更蛮横了,礼部的官吏直接被赶了出来,啥都没谈妥。”

  “行了,我知道了。”

  没等朱高炽继续说下去,杨士奇便开口打断,只见他皱紧眉头:“这件事先搁在一边,其他各部继续汇报,这件事,终究还是要找陛下的。”

  虽然大家都不想给朱允炆添麻烦,但这种事涉及的地方连皇帝本身都棘手,内阁更没办法做的十全十美。

  还是交给朱允炆自己拿主意吧。

  如果皇帝爱惜羽毛,大不了找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来当替罪羊,三下五除二全砍了。

  事后再补偿重建便是。

  办正事要紧。

  第三百六十八章:礼部两大雷(中)

  杨士奇从文华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西头,这堂小朝会持续的时间之长是超出他想象的。

  顾不得浑身上下久坐导致的酸痛,杨士奇便趋直往乾清门的方向而去,这个点,皇帝一般还是没睡的。

  后宫有宵禁,一般过了申时就会闭门,但这对杨士奇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甚至不需要在门外驻足。

  宫楼上执禁的宦官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杨士奇,匆匆开门确认身份后,便恭恭敬敬请着后者往乾清宫而去。

  “陛下今晚去了西六宫,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禀,烦请阁老在这乾清宫外候一阵。”

  杨士奇还没有来得及客套一句,就发现不远处灯火阑珊处走出一人,定睛一看忙见礼:“大皇子。”

  能这个点出现在乾清宫外随意走动的,除了皇帝,只有同住在乾清宫的朱文奎了。

  “杨阁老怎的这个点过来了。”

  朱文奎纳闷的走过去见礼:“虽说现在未及深夜,但冬夜天黑的早,又添三分冷意,阁老今日文华殿坐宫一日处理朝政,不早些回府歇着却来面圣,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杨士奇顿时苦笑:“哪里有什么大事,倒是有两件棘手的事。”

  也不瞒着朱文奎,便原原本本的将龙兴寺和霞云寺的事说了出来,末了叹一口气:“这两个地方各有牵涉,而且一个比一个麻烦,内阁不敢擅权,所以老夫这次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找陛下圣心独裁了。”

  一听这事牵扯到这么两个地方,朱文奎也是语挫,不敢随意开口。

  毕竟无论是太祖皇帝还是当今太后,那都是大明朝不能碰触的神圣,一句话说不对都要负责任。

  一老一小也没多说太久,便有匆匆脚步声响起,暮夜下,几十个宦官扛着肩辇慢慢走近,赶到近前压下肩辇,朱允炆沉着脸走上前来。

  任谁正忙着泡在温柔乡中被拽出来,心情都很难谈得上开心。

  “不用见礼了。”

  当先迈步穿过两人,留下一句交代,朱允炆已经走进了乾清宫内。

  “杨阁老说吧,什么事非要这个点来找朕。”

  跟在朱允炆后面走进乾清宫,杨士奇也没心情找位子坐,干脆就站着禀告道:“今天内阁在文华殿跟十部尚书开了一次关于一五计划收官的碰头会,礼部遇到一些没法处理的问题,内阁不敢随意拿主意,所以来找陛下请示。”

  “礼部能有个屁……”

  朱允炆张口就想骂一句,马上皱紧眉头:“龙兴寺?”

  脑子里刚才一瞬间划过的名寺古刹,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内阁无法处理。

  杨士奇苦笑点头:“陛下圣明,但不仅仅是龙兴寺,还有霞云寺。”。

  见朱允炆诧异,杨士奇忙解释道。

  “是太后常去降香礼佛的寺庙,在京郊。”

  说罢便将两个寺庙如何蛮横拒不配合的情况如实汇报,末了建议道:“陛下,这两地非同寻常,臣和内阁的意见,是由内阁出面洽谈,看能否给予一定的银钱或其他方面的补偿。”

  如果这两个寺庙不是有着极其深厚的政治因素牵扯,就算他是所谓的雷音寺,杨士奇都敢找到五军府,调一支地方军平了他!

  但这两个地方,内阁不敢,甚至,连朱允炆这个皇帝都未必愿意这么做。

  见皇帝缄默不语,杨士奇又提出了那个想法。

  “亦或者,使锦衣卫……”

  “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听完杨士奇的汇报之后,没等杨士奇把最后那个寻求替罪羔羊的坏点子出口,朱允炆便直接挥退了前者。

  他现在可以明白内阁的难处了,因为他一样极其纠结。

  龙兴寺是养活太祖的地方,而太祖的身份不用多说,对大明,对整个汉族的功绩在这里,在心底,朱允炆对朱洪武的敬重一直没有减少过。

  毁了龙兴寺,甚至搞得血溅金殿,人会说老朱家恩将仇报的。

  会说他这个皇帝皇位坐稳了,开始不拿太祖当回事了。

  皇家宗寺说砸就砸,说毁就毁。

  但这一点,朱允炆还可以克服,唯独霞云寺,反而更加的棘手。

  生母吕氏的身体在这里放着,估计凤驾归天也就这两年了,寿终正寝的话,朱允炆这个皇帝守孝百日也能落个孝名,但要是这个节骨眼毁了霞云寺,继而太后再去世,气死生母这个污点,就要背一辈子!

  前脚毁掉龙兴寺,后脚又把太祖的以孝立国的规矩给抛诸脑后,朱允炆还姓个屁的朱。

  “父皇。”

  看着朱允炆眉关紧锁,朱文奎守在一旁谨慎开口道:“既然暂时棘手,不如先搁置着,过个些年,慢慢再处理,再不济,就如杨阁老所言,让内阁出面跟他们谈谈,看其需要什么,能补偿的,咱们补一些,只要他们退这一步,把一五计划的要求落实便是,皆大欢喜不好吗。”

  “皆大欢喜?”

  朱允炆冷言冷语的哼了一声:“大明国朝,绝不会跟任何宗教做交易!”

  这两颗雷,朱允炆决意要靠自己来拔掉他,他要客串一次拆弹专家了。

  “早点睡吧。”

  朱允炆侧首看向朱文奎说了一句,而等到小家伙施礼离开后,乾清宫殿内,便只剩下朱允炆一个人在结眉深思。

  “陛下为何不允了杨阁老的提请。”

  虽然刚才杨士奇的话没有说完,但双喜也是一个人精,只听前半句,便已经知晓了前者后面的意思。

  “奴婢遣一队锦衣卫深夜过去,诛其上下,以火焚之,言其深夜走水,足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一件难题,那就用最粗暴的办法解决制造难题的人。

  “龙兴寺或可行此事,但霞云寺不行。”

  朱允炆摇头:“母后的凤体才是眼下我大明的重中之重,仓促行此事,恐母后心神受创,天下人不知,朕知你知,朕便不忠不孝了。”

  越想越愁,朱允炆索性不想,起身往暖阁而去。

  “睡觉,明一早,朕就去见母后。”

  解铃终究还须系铃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礼部两大雷(下)

  在宫城内有一处僻静的,有点与世隔绝之感的屋舍,没有琉璃瓦,也没有朱漆红门,更没有金灿灿的京砖铺路,整体风格更像是一间民房,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之内显得格格不入。

  看起来似是冷宫,但皇帝自身才只有几个媳妇,哪里还有所谓的冷宫一说,这里是吕太后的居所。

  一处禅堂。

  吕太后是中国式的传统妇人,中国妇女的特点在兴宗皇帝朱标薨天之后尤其突出,朱允炆当了太孙,她就日夜祈祷,盼着自己的儿子少灾少难,顺利继位。

  而等到朱允炆真个当了皇帝,她也绝不在大明政坛寻找所谓的存在感,整个人就好似不存在了一般,每天含饴弄孙,抄抄佛经,就是吕氏的全部生活。

  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孙子和儿子。

  这种近乎冷血、毫无人情的晚年生活,对一个中国传统妇女、母亲来说是极其悲惨的,继而间接导致了吕氏的身体开始断崖式的衰老。

  即使平素里,每隔三五天,朱允炆总会来到这里见吕氏请安,有时也会陪着吃一顿饭,但很少说话,母子二人很难寻找到共同的话题,一个念叨六根清净,另一个执念太深。

  天然就是争执的祸根。

  而今天,朱允炆更是带着明确的目标来的这里。

  “儿臣要拆了霞云寺。”

  开门见山的通报没有任何的委婉,亦没有太多的转圜态度。

  “儿臣希望母后如去降香的话,能够跟那里的主持说一声,让他们配合礼部官吏的安排,不要妄想搞对抗,朝廷不会让步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让朝廷让步,对抗的最终结果,一定是阖寺上下被夷为平地。”

  吕氏合十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她不在闭目默念,平生第一次表现出怒意。冲着她的儿子,冲着大明的皇帝强硬道。

  “不可能,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不能拆霞云寺。”

  喘了一口气,吕氏的口气又软弱下来,甚至有些哀求。

  “我没有几年好活了,你就不能等我死了之后再去做这事吗,他们只是念个经而已,不伤天不害理,甚至还收养养活了那么多被遗弃的孩子,是行善举的地方,你为什么非要搞得不留余地。”

  “全国的僧众,仅有文牒的,便高达十七万六千多人!”

  朱允炆报了一个天文数字:“佛教行善举儿臣从来没有否认过,但这个善举是对个人来说的,对国家就是恶举。放任下去,做和尚的越来越多,对国家是好事吗?对天下是好事吗?

  您总说佛不争不夺,六根清净,但是礼佛的人,每一个都如此吗?

  如果佛门的僧众都这般,哪里还有我大明国朝,爷爷就是个和尚,他放下佛经也能打天下。

  可见,只要是手里的力量足够,野心是可以吞灭佛祖的。

  龙兴寺您是知道的,光这一个寺庙就有一千多名僧众,数万亩良田,从一无所有扩充到这个数字,仅仅用了二十多年,而且还在增长,再过几十年,疥癣就变成了瘤子。

  天下那么多寺庙都在改,只有龙兴寺和霞云寺不动,到时候天下会非议,朝廷的脸也就丢光了,无论基于哪一点的考虑,不拆不行啊。”

  吕氏说不过朱允炆,她也从来没指望过从大道理的层面能讲过自己的儿子,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既然你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什么,去呀,你去做啊!”

  看着吕氏摇摇晃晃的身子,朱允炆下意识的心头一紧,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

  “当年,你严令文奎不许他接近我,这么多年,你每一个孩子,除了婷婷这个丫头之外,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任何一个孙子,你狠了那么多年,还在乎我一个老妇人的生死吗。

  我是瞎了眼,当年跟你爹、跟你爷爷说尽了你的好话,让你嗣了正统的位子,你就该当个庶子,就该这辈子做个庶子!”

  “母后说的对。”

  朱允炆甚至一点怒气都没有,反而极其认可的说道:“如果当年元妃常氏不是坐罪而死,当然,对外说的,史书写的都是病亡,一个养尊处优三十余岁的女人会病亡吗?

  不还是因为她是常遇春的闺女,受了他大哥的连累,坐了谋逆罪,她一个女人,手无寸铁拿什么去造反。

  她死了,您扶正了,儿臣我沾了您的光,成了嫡子,做了太孙,那个时候,您怎么不说常氏死的冤,爷爷心狠呢。

  您该退位让贤,父皇又不止您一个侧妃,您谦让一番,少在爷爷面前表现一个好儿媳的贤惠,我都一辈子是个庶子,这不就成了。

  皇帝,呵,您真觉得我很稀罕当这个皇帝吗,屁!

  老子有家有院,有儿有女的,真他妈稀罕来当这个狗屁皇帝!”

  皇帝这是说胡话了?

  双喜还以为朱允炆是气糊涂了,赶紧上前抚背:“太后息怒,陛下也是最近操劳国事,这心神难宁,国朝的事千头万缕,陛下也实是不易。”

  “是啊,他是皇帝,这天下他说了算。”

  吕氏冷笑几声,她知道,早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陌生的朱允炆从来都不是她的儿子。

  藏的太深了,没坐上奉天殿那个位子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拿真面目示过天下。

  “我当不得他的家,他不是要拆霞云寺吗,要杀人吗,随他去吧。”

  把这话扔下,吕氏转身就走,走的干脆又果断。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只要她在霞云寺被拆之前还活着,这事就会成为朱允炆一辈子的污点。

  “陛下,陛下。”

  双喜感觉到朱允炆的身子在颤抖,吓得连连唤了好几声。

  “朕,没事。”

  深吸一口气,朱允炆撩开袍摆,冲着吕氏离开的方向跪下,重重的砸了三记,起身,裂开的额间有血珠渗出。

  “敕令龙兴寺、霞云寺,七日之内,务必遣散所有僧众,销毁所有文牒,不可保留超过二十人的数量,多一个,毁佛烧寺,主持问斩。”

  国家前进的脚步,从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而停下,历史的车轮,也不会因为一个石子而停止滚动。

  “天子不是国家,国家才是天子,天子的意志也从来不是国家的意志,只有国家的意志才是天子的意志。”

  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国家的意志要拆这两座寺庙,所以在国家的意志面前,朱允炆做不得一个孝子,他的行为要受到国家意志的支配。

  当然,他当然可以天子即国家,朝令夕改便是。

  定好的一五计划也可以推翻,把国家的公信力扔进尘埃中。

  朱允炆没得选,亦或者说,他在来找太后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皇帝决议用不可置喙的强硬态度来拔除龙兴寺、霞云寺,内阁的工作就简单的多了。

  地方军卫所的清查组,直接带着刀闯进了这两座寺庙开始丈量田亩和财富。

  六根清净的寺庙里,不谈香火钱、功德银,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都有数万两,这笔数字或许对眼下的大明来说不算什么,但却是实打实的逃了国家的税积攒下来的钱。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任何可能动摇国家根脚的,再小的事,其性质都等同于危害国家安全!

  国家无税,财政崩溃。

  继而国亡,离乱之下,逃税者亦亡,是为覆巢之下无完卵。

  逃税的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利益很正常,但征税者亦不重视,那才叫危险。

  龙兴寺和霞云寺的主持起初还是比较强硬的,他们拒绝接受这般粗暴的处理,前者甚至拿出了太祖当年回凤阳祖地祭祀时留下的丹书铁券,来证明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但领兵的指挥使该磕头磕头,起了身照样拔刀。

  “一群秃子,还敢扯太祖的大旗横行霸道,大逆不道罪加一等,杀!”

  丹书铁券被请进了南京,供奉进入奉先殿太祖的画像下,这已经不是这些年朝廷陆续收回的第一份丹书铁券了。

  从宗勋大发国难财开始,到泉州海运司报出的地方税课司贪腐大案,这些年,多少家手握有着‘免死金牌’功能的丹书铁券被收回。

  “国法之前,不可能有丹书铁券,将来也绝不会有。”

  见到朝廷的态度坚决,两大寺也没有那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气了,老老实实的接受命令,遣散僧众,归还土地,再也不敢谈其所谓的政治背景。

  但霞云寺的没落,亦或者说是朱允炆的态度,还是刺激到了吕氏,后者这口气积郁在心,直接引了重病,沉疴在榻。

  这一下,皇宫上下的太医算是彻底慌了神。

  御前司负责起居注的小宦官把朱允炆前些日子找吕氏的那段进行了删改,解缙也是连夜进宫求见,谈及了这一段。

  “史书怎么写?”

  起居注可以改,宦官不是史官,他们有个屁的原则,但是史官怎么办。

  作为负责文学著作总编的解缙现在那是六神无主。

  史书是叙事的手法,是不能带有主观态度的,更不像内阁做报告那般,分析个中利弊,照实来写,任谁看都是皇帝自己忤逆太后的意愿,导致后者气火攻心,一病不起。

  更严重的话,那就是一命呜呼。

  “照实写。”

  朱允炆抄出原版的起居注,一把扔到地上,寒着脸:“朕不怕被后人骂,爱怎么骂反正朕也听不到,再说了,这些年背后骂朕的还少吗。

  武勋先骂,武勋骂完宗亲骂,然后地主们骂、官员骂,连着商人也在骂。

  这天下,除了老百姓和当兵的,就没有不在背后骂朕的,朕脊梁骨硬,脸皮子厚,就不怕他们戳。”

  解缙拿起那份起居注,看得手都抖楞起来。

  皇帝这是疯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太祖当年敬重高皇后,说要以孝立国,故此厚待和支持丁忧的官员,认为人无孝不立,百善孝为先。

  似乎一个人只要孝顺,做什么都是对的,相反,人不孝,做什么都是错的。

  朕是不孝了,那朕将来做什么都是错误的,既然如此,那朕就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将错就错。”

  大不了就是骂一句千古昏君,大不了就是被骂成灰,朱允炆一气之下,大不了‘昏’到底。

  “你马上去翰林院写一篇署名为朕的文章,交由通政司润色后发到求是报上,大意就是,将来丁忧的时间从百日改为三十日,有想做孝子的可以辞官,好好回家当带孝子,父母高堂抱病在身的,可以请假照料,但超过三十日不复职的,朝廷不再保留职位品轶,想做官,重新考!”

  解缙彻底慌了神,皇帝这是要破罐子破摔啊。

  早前一个一体纳粮的政策,早就让传统派官员对其恨之入骨,现在又这般行径,这要等百年之后,还不被人骂的体无完肤。

  生前只有几十载,身后却有百世名啊。

  “陛下三思啊。”

  解缙苦着脸劝道:“陛下之功,威盖千古,已是一代明君圣主,何苦这个时候为自己平添不孝骂名,太祖祖制,不能碰啊。”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忠孝不能两全吗!”

  朱允炆寒着声音说道:“要么忠于国家,要么孝顺高堂,朕已经做了选择,接下来,该你们选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解缙一个人苦笑连连。

  现在这事木已成舟,内阁别的倒是不甚担心,最怕的就是太后真要一不小心出了灾厄,那皇帝可能就真会一条道走到黑了。

  名声反正都臭了,那么人就不会在乎再臭狠一点。

  而一个放飞自己的皇帝,将来,又会闹出多少的幺蛾子?

  不过也因为这么一件事,让内阁看出了皇帝的决心。

  一五计划是必须要完成的,没有任何事或者人可以拦在国朝的面前做拦路虎。

  这一点,委实吓住的内阁,也吓住了各省的布政使司,因为他们接到了来自内阁一封,在语气措辞之严厉上,前无仅有的通报。

  “截止至建文十年十一月三十日,内阁往各省摊派的任务指标务必完成,希望各省布政使司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同时,内阁不希望看到任何关于难度和阻力的奏报,望诸位自勉。”

  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了!

  第三百七十章:朱家的根

  自古以来,无数人都在打破头皮渴望追求权力的巅峰,却不知,权力是一味毒药,当你的权力越大,距离‘死亡’就越近。

  这个死亡并不是指肉体的消亡,而是灵魂层面的孤独。

  掌权者要亲手逼走一个又一个的至亲之人,最后在无尽的孤独中崩溃和自我毁灭,这对于灵魂的折磨是巨大的。

  从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朱允炆充满了激动和兴奋,压力反而成为了他的动力,但现在,他是再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压力并没有随着国家的进步而减缓,反而愈加的巨大,庞大到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下,人是需要倾诉的。

  但朱允炆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亲人’都被自己亲手逼的生分。

  虽然跟吕氏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良心上的煎熬仍然让朱允炆连着几个大夜彻夜难眠。

  他早前不能理解始皇帝囚禁生母,甚至亲手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杀死其两个孩子的行为,更对李二杀兄囚父,赵惠文王饿死生父的举措大为愤懑,至于五代史上那一群道德败坏的走马皇帝的斑斑劣迹,更是丧尽天良。

  但现在,朱允炆却感同身受。

  即使吕氏不是‘他’的生母,但血统上的纽带和吕氏倒卧病榻奄奄一息的绝望,让朱允炆愤恨,这次命运的选择,对他是多么的不公平。

  吕氏的病体并没有撑过年关,就在一片哀鸿声中凤驾宾天,整个南京城便披了白。

  皇帝,要守三十天的热孝了。

  而这个守孝,留在青史之上,可能还会添置无尽的嘲笑。

  人是你这个皇帝这么多年来一步步逼死的,却在死后披麻戴孝装孝子,是不是太无耻了些?

  皇宫中一片哀鸣,皇宫外亦是一片窒息的阴云。

  “皇帝简直疯了,父皇生前的训斥他是忘的一干二净,我大明以孝立国,他却肆意妄为,视《皇明祖训》如无物,孤要去奉先殿,去太庙,到父皇的画像前告他一状。”

  气势岿然的燕王府,朱棣披麻裹白,正破口大骂。

  “不就是两座寺庙吗,拆与不拆的能有多大的影响,是能乱了这个国家,还是能毁了大明的根基,为了这么区区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非要如此行径,他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那个狗屁的五年计划吗?”

  “与一五计划的压力相比较,儿子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皇帝。”

  朱高炽向一脸怒容的朱棣说了这么一番话。

  “您不觉得,陛下越来越像爷爷了吗?而且在某些方面,做的比爷爷还要绝。先爷爷生前之变故,现在正一点点的发生在陛下身上,倘使他日……”

  朱棣陡然一身冷汗。

  虽然朱高炽的话没有说完,但朱棣已经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朱洪武晚年嗜杀残酷,冷血无情,便是在孝慈高皇后病逝之后,完全被封闭孤僻的朱洪武成了一个极度猜疑的暴君,臣子犯没犯错不重要,只要朱洪武觉得你犯错了,无论品轶高低,上至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都是不做审讯直接问斩。

  导致朱允炆登基的时候,六部尚书空其三,都察院、大理寺更是主官殆尽。

  面对地方的混乱,如洪武三十年龙溪蛮作乱、贵州土司作乱、广西山蛮作乱,太祖便遣强军压境,斩杀殆尽。

  血色的杀戮,成为了朱洪武晚年最后的光景。

  整个大明,完全被笼罩在死亡的威胁中。

  而自太祖往前逆推,晚年的李二一样是个昏君,猜疑冷血,杀戮不止。

  隋炀帝杨广亦是残暴无道。

  始皇帝更不用多说,从其至爱公孙氏病亡,杀起人来便眼都不眨,每一次都是流血漂橹。

  这些位皇帝的行径都与现在的朱允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亲手逼死害死了自己的至亲,亦或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一个接一个亡故。

  孤独,成为了皇帝开始走向残暴的恶性催化剂。

  “爷爷为了我大明的江山,兴胡蓝大狱,四大案,其目的是为了国家。而今上,为了一五计划的顺利落实,亦是不顾太后凤体垂危,毅然忤逆,这也是为了国家。

  爷爷杀了手足兄弟,致使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奶奶一去世,这天下再无可使爷爷留恋之人事,而当今逼死生母,他日若是皇后等至亲亡故,只怕陛下,就是又一个爷爷了。”

  朱棣的手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一个理智的皇帝已经心狠手辣了,那将来一个被良心煎熬、被孤僻封闭的皇帝,又该是什么样子?

  “儿子履任礼部之后,顿觉肩头千斤重担尽去,这是源于当初在吏部时,那无尽繁冗的人事再也没有了,区区一个吏部都如此,那么肩扛着整个国家的皇帝,压力会有多大。”

  朱高炽叹了口气:“父王,这其中的道理连我都懂,皇帝不可能不知晓。我觉得,皇帝做的没有错,他这不仅仅是害死了太后,也害死了他自己,他在拿自己将来的痛苦换我大明的国运。

  他跟爷爷一样,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国朝了。”

  明堂内,一片沉默。

  朱棣抬起头,看着正堂之上高挂的太祖、朱允炆画像,怔怔的看着出神。

  “皇帝说过一句话,‘我将无我,不负人民’。他做到了,虽然这样做的很不光彩。”

  良久之后,朱棣突然笑了起来:“天下的老百姓应该感到荣幸,他们连续赶上两个不得了的皇帝,过上了几十年青史难寻的大治之世,没有横行枉法的权贵,没有敢明目张胆贪腐的官员,也没有能骑在他们脑袋上作威作福的特权派。

  整个天下,可能就算是你爹我但凡敢枉杀一个百姓,恐怕都是一个弃尸三天的结局。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拦国朝前进的步伐,一如当年陛下在那次运动后五一阅兵上说的话,他要带领大明一直走下去,绝不会停下一刻脚步。”

  “所以天下人都视陛下如生父,如视爷爷一般。陛下这次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跟自己的母亲之间,做了这么一个选择。换一个立场,当年爷爷在世时,若是我犯了错,爷爷要杀我,父王您也会为了我而死,不是吗?”

  朱高炽道:“所以如果有一天,陛下要动父亲,父亲除了引颈就戮之外,再无任何反抗之力,即使父亲回了北平,北平的兵、民,也一样会反了父亲的。”

  “你也会反我,是吗?”

  朱棣回首一笑,看着朱高炽。

  后者也笑了,但什么都没说。

  “父皇如此,当今亦如此,真希望将来继任之君也能如此,他们要是能记住咱老朱家的根是这天下的百姓,那我大明,真就可以千秋万代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工部的最后冲刺

  还没等出了年关,朝臣们堪堪下掉身上为期三天的孝,内阁几名阁臣就在工部尚书魏均的引领下,走进了城外三十里左右的大明火器局作坊。

  他们可不是来视察的,而是专程跑过来督促工部的炮弹延时引爆技术的技术攻关进程。

  各部的计划指标基本全部落实,连着礼部的两颗雷都被皇帝一手排除掉,横在内阁眼前的困难,只剩下工部一个部门了。

  什么时候能够跨过这个难关,成了眼下内阁最重视的一件事情。

  “那么多难解决的棘手问题都落实下来,工部,不能拖大家伙的后腿啊。”

  皇帝的决心让杨士奇感觉到双肩发沉,故此在现场的语气也是相当郑重:“不然到时候因为工部一个部,折了所有人的功劳,大家脸上就不好看了。”

  魏均心里便有点不高兴,但他现在压力也很大,正如杨士奇所说那般,各部的任务基本都完成了,很多还是超额完成,如果只有工部一个部门没有什么成绩,那么如此一对比,可不就显得他这个工部尚书无能了吗?

  关键是技术突破这种事,哪里是一大堆高官显贵跑来看一眼就能让底层这群工匠变得聪明绝顶,继而一鼓作气突破难关的。

  再说了,就那群匠户手里的一大堆图纸和数据,魏均自己都看不懂,杨士奇就能看懂了?

  唤过一名研发的匠户头头,魏均让后者介绍了一番大致的情况,果不出他所料,几名内阁阁臣那是一句话都听不懂。

  什么叫撞针引信,哪个叫点火起爆装置预埋,指望杨士奇这群人能听懂,那就毫无疑问是开玩笑了。

  他们是听不懂,也看不懂那一大堆图纸上标注的鬼画符数据,但他们这次组团来就不是解决技术问题,而是提供技术以外支援的。

  “有试炮的数据吗?”

  在一处小高地上,杨士奇问了一句。

  “这个有。”

  魏均忙摆手,让人送来一摞题本,一一翻开:“五年前的试炮数据是十炮六炸,眼下是十炮一炸,但是同一个炮管打出十五炮以上就因为炮管过热易引发炸膛而无法使用了,这种火药弹的引信,有一头是外置的,所以过热的炮管不能使用,如果控制在五炮之内的话,只要炮弹本身没有问题,那就不会炸膛。”

  杨士奇听的眨眼:“那不就是意味着已经解决这个难题了吗?”

  魏均顿时苦笑起来:“要是以五炮为基准的话,那确实是解决了,但打起仗来,前线的将士谁还顾得上数数啊,万一多打两排炮,一旦炸膛就是魂断沙场。

  到时候这情报送回来,陛下还不要了我的脑袋。”

  工部定的目标,最起码也是保证十五到二十炮之内安然无恙。

  “炮管过热,不能浇水吗?”

  解缙提出的问题,充分证明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这句话的真理性。

  “哪能浇水啊。”

  魏均苦笑:“解阁老有所不知,咱们用的大部分炮是锻铁打出来的,不可能大规模炼九锻钢来铸炮,一旦过热浇水,顷刻就会导致炮管变形,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炮弹打不出去,届时就全堵在炮管内爆炸了。”

  大明哪里会有碳镍铬铂等金属元素添加的合金钢,就连九锻钢比起后世土法大炼钢时期的钢铁水平也就仿上仿下,甚至还略有不足,毕竟没有一个准确的先导数据来指导熔点温度,要靠工匠自己摸索。

  大家所熟知的工业革命时期之后的国力,即钢铁加煤炭产量是有道理的,没有高质量钢铁,现代军工就无法发挥出全部威力。

  不能浇水,那就要等自然冷却,而且寿命也并不长。

  “发射火药弹的炮管比起发射原有实心弹的炮管,寿命起码拦腰砍掉一半。”

  魏均现在直挠头:“所以工部眼下遇到的难关,不仅仅是尽快攻克延时引爆技术一项,还要在炼铸精进炮管材质这一块下工夫。”

  诉完苦,又是一顿巴拉拉的专业化分析,听到杨士奇等人一阵头大。

  “行了,这些我们也听不懂,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杨士奇连连摆手:“直说吧,工部现在需要内阁哪些支持?”

  “内阁能支持的,可能也就剩下资金和人手了。”

  魏均想了半天,也就只能想到这一点。

  “要造熔炉来炼出比九锻钢更坚固的钢铁,所以还需要添加一些除了生铁之外的金属,需要白铜或者陨铁。”

  白铜,就是含有锌镍的一种金属,早在公元前就被发现,一直当作银来使用,但因为杂质的原因,购买力无法等同纯银,几千年下来也没发现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便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

  倒是这几年工部为了这造炮的事,挨个尝试,总算挖掘出这白铜的作用,混着铁一起炼铸,坚固性会有所增加。

  至于陨铁,也就是天外陨石,现代话就是宇宙外掉进来的流星碎片。

  包含高纯度的铁和镍,材质坚固纯度高,在中国古代,所谓的神兵利器,动不动就是所谓天外陨铁打造。

  其实就是含了高纯度的镍。

  可惜朱允炆不是工科学出身,不然他一定会熟知合金钢的各大材质,从而帮助指引工部去挖掘,而不像眼下,大明的工部只能靠着一次又一次的添加实验,来确定哪一种金属有用。

  “白铜矿稀少,工部现在在关西发现一个,但供量严重不足,需要加派人手去挖掘,另外南洋有一种条痕褐黑的浅红铜,被沿海的富商烧铸做了些小玩意,工部试验了一下,效能不比白铜差。需要加派人手去南洋采购。”

  魏均口中条痕褐黑的浅红铜,也就是所谓的红砷镍矿。

  听到左右无非就是个花钱,杨士奇心里就踏实了下来。

  花钱能摆平的事,还叫事吗?

  “没有问题。”

  杨士奇直接包揽下来:“先批给工部三万劳奴去西北给你挖白铜,祁部堂,户部出面找到泉州海商,问清楚这个红铜的价格,买,有多少买多少吧,不差那三五百万两银子。”

  说完,嘀咕了一句。

  “反正买回来之后也是用来造大炮,造好了大炮再把这笔钱抢回来便是。”

  周遭一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花钱雇人卖命挖矿,完后再把钱抢回来。

  这种无本万利的买卖干起来果然令人身心愉快。

  要什么脸啊,脸又不能当饭吃,还是这样更开心。

  “我们这群老家伙也不懂炼钢铸炮的,魏部堂,都交给你了。”

  杨士奇重重的拍了拍后者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道:“距离交差,只剩下十个月了,工部,决不能够让陛下,让内阁失望。”

  魏均鼻息微重,他从这句话中听到了杀意!

  吓得额头见汗,一挺胸膛。

  “请杨阁老和内阁放心,十个月,工部一定交一份完美的考卷!”

  干就完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兄弟二人

  这是一座完全被白色装裹的殿宇,这里是太后吕氏停灵的地方。

  在停灵七日后,吕氏的灵柩就会被移到孝陵下葬。

  因为兴宗皇帝朱标的灵柩就停在孝陵中的一座偏室,自然如吕氏等朱标生前的正妃要合葬。

  等什么时候朱允炆也葬进去,祖孙三代就算团圆了。

  当然,以孝陵之大,足够老朱家历代皇帝葬到二十一世纪。

  殿内没有太多的人,也没有诵往生经的和尚道士,只有朱允炆这么一个儿子,带着文奎、文圻两个孙子在守灵。

  爷仨都很安静的跪在灵柩前的蒲团之上,这种姿态已经从辰时持续到了申时,中午只进了一些吃食和水。

  过了这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日一早,灵柩就会转向孝陵而去。

  “父皇您已经连着几天没说话了。”

  朱文圻守在他爹跟前,看着后者连着几天默不作声,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开口问道:“是为了奶奶而伤怀吧,您多次说过,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无需因此而动心怀,还望父皇保重龙体。”

  朱允炆侧首,轻轻摇了摇头:“你爹我不是在伤心,只是在想爷爷当年跟朕说的话,这七天难得的静下心来,便一直在想。”

  “是曾祖父高皇帝吗?”

  文圻来了兴致,他出生的时候朱洪武已经宾了天,小家伙还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传奇一生的曾祖父,即使是文奎,也没有了什么印象。

  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才只有两三岁。

  他们却不知道,朱允炆口中的爷爷,是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中,那个老红军。

  那段记忆破碎的实在是太严重了,朱允炆能够记住的,只有自己当年在仕途青云直上,正直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时候,爷爷临终前感慨万千的那句话。

  “我对你没有太多的要求,也不需要你光耀门楣,只望你将来做官能对老百姓好一点。”

  对老百姓好一点。

  而后,这一块碎片消失,爷爷的脸变成了朱洪武。

  一样的老态龙钟,一样的倒卧病榻。

  两者的身份天差地别,后者的威势也远比前者要盛隆太多,但说的话却是一模一样。

  “你做了皇帝,要对老百姓好一些。”

  这两句嘱咐出自不同身份,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嘱托,却意外的产生了竞合。

  也因此被铭刻进了朱允炆的骨子和脑海中。

  前世的记忆,朱允炆已经模糊了太多,但这句话却恰恰因为这次意外,而一直留存着,从不曾因为时光的洗涤而淡化。

  相反,随着时间的沉淀,朱允炆自身岁数的增加,而变的越加深沉。

  “对,是你们的曾祖父。”

  朱允炆说了一个模糊的身份代词,而后叹了口气。

  “朕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朕孝信仁义,说百善孝为先,讲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的故事,这些故事,陪了朕二十多年,等到朕也有孩子之后,就更加明白什么叫做养儿方知父母恩。”

  跪在吕氏的灵前说孝这个字,身旁已经长大的朱文奎便觉得浑身都很别扭。

  他不是小文圻,他已经大了,这皇宫里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基本没有秘密可言。

  “你们没有见过你们的曾祖父,朕也没有见过朕的曾祖父和曾祖母。

  记得很多年前,朕问爷爷,曾祖的故事。

  爷爷便流了泪,后来朕才知道,爷爷当年在前线打仗的时候,曾祖母已经患了病,但那个时候没有军饷。爷爷到处去借,才凑够了一笔稀薄的钱寄回去,而一个月后,这个包裹又被寄了回来,里面的钱变得更多了,而且,还多了一口粮食。

  原来那个时候山河破碎,曾祖母就把自己买药治病的钱,连着最后一口粮食打成了包,都交给了爷爷。

  自己选择了在病痛和饥饿中离开这个世界,好让爷爷可以安心的在前线打仗。”

  两个孩子听的糊涂,这不太像是朱元璋的故事,但朱允炆那情深意切的口吻也绝无有杜撰的样子。

  这是一件真实发生在朱允炆身上的故事。

  “如你们曾祖父这样的故事,那个时代无可计数,一个伟大的母亲,选择将自己四个孩子全部送上战场,后来四个孩子都阵亡了,这个母亲便把四份抚恤钱送到军营,援助国家,还搭上了一只陪着自己很多年的猫。

  说她家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支持国家的了,只有这么一只猫,杀掉吃可以填肚子。”

  两个孩子听得面上发麻,鼻翼发酸。

  “所以当听闻这两个故事的时候,朕就明白为什么爷爷要求朕要孝顺了,因为他觉得他不孝,他没有能够照料自己患病的母亲,甚至没有时间去安葬处理自己母亲的后事,他的良心煎熬了他的一生。

  他希望朕将来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将朕当成了他生命的延续,寄以此弥补他心中的亏欠。”

  朱允炆静静的诉说着,追寻着自己脑海中零星的记忆碎片。

  “当年,他们毅然决然踏上战场的时候,何曾想过要留在高堂身边,依膝奉孝,他们的选择,整个国家的选择,都是舍小家而保大家,没有他们,就根本不会再有后人大谈百善孝为先的资格了。这不是不孝而是大孝,是将整个国家每一个人的父母都当成了自己的父母,而去舍命保护。

  这就是这群没有文化的百姓在做的事,他们不会说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种有水平的话,也不懂什么高深层次的学问。

  他们简单的相信国家的宣传,国家说国亡则家灭,他们就放下锄头去打仗,去奉献自己的一切。

  等到仗打完了,国家又说,要挖渠筑堤,修路建设,他们又一次义无反顾的投入进去,直到血洒堤头,魂断异乡。

  老百姓一年下来就打下那么点粮食,还要交给国家,剩下的勉强糊口,连卖掉换身衣服的余钱都没有,更别说听个曲喝个闲酒了。

  但就是这么一群人,顶起了这个国家,保护了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民族!这是一群真正伟大的人,真正应该被歌颂万岁的人,但享福的时候永远轮不到他们,他们只配继续回到泥土田间,去挥汗如雨的地里刨食。

  去继续忍受达官显贵们的欺压,忍受富豪商贾的盘剥压榨。”

  两个孩子听得眼眶发红,小文圻更是咬牙切齿:“那群达官显贵、欺压良善的混蛋都该大卸八块,儿臣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实草,千刀万剐。”

  “我们即使知道这样不公平,但也无能为力,因为这就是现实,是必然,是一个社会形成体系下必然的选择,一个国家,一定会划分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

  如果均天下,那就是无序的天下,只会造成更大的毁灭和破坏。

  而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所能,对这群百姓好一点。”

  即使已经跪了七天,但朱允炆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笔直的脊梁恰如他此刻的心,坚定不移,无怨无悔。

  “国家的大义面前,每个人都应该有最起码的觉悟,连一点文化没有的百姓都有这种觉悟,那朕做皇帝更应该有,你们做皇子的也应该有。”

  朱允炆的话没有说完,但朱文奎听懂了。

  皇帝皇子应该有,太后也应该有!

  当你要求国家为你让路的时候,那你只能为这个国家让路!

  不能让天下所有的事都指望老百姓来无私奉献,而最大的利益获得者的天家,却安之若素,满嘴畅谈仁义道德。

  “朝廷的公权力基于民众的信任,当民众不信任朝廷的时候,政权结构就会崩溃和毁灭,继而引起一系列大的灾难,无数人会毁灭,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决不能够动摇民众对朝廷的信任。

  民众信任朕、信任朝廷能够将某些事情做好,所以他们支持朕和朝廷交代下去的任务,所以,某些事情才能做好。

  实际上做事情的人还是民众,朕和朝廷只是提出这个想法而已,是因为他们信任才去做,继而做好。

  如果连信都不信了,那这事还怎么去做,做不好,百姓更不信,如此恶性循环。

  等到外敌入侵的时候,朝廷号召百姓去打仗,百姓还愿意去吗,他们只会为了保全自己而自发组织抵抗,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外敌各个击破。”

  甲申国难的痛苦,最大的责任永远都要被记在无能的明末政府身上。

  数亿的大明子民,但凡能够拿出抗战时期十分之一的勇气和团结,堆都能堆死那群异族。

  但结果却是,外敌入侵的同时,内部还各自为营大打出手,最后崇祯吊死,闯王李自成魂断九宫山。

  而江南建立的南明朝廷,还在君臣猜忌、争权夺利大搞政治倾轧,甚至还要盘剥百姓修缮宫殿阁宇。

  最后的结果,就是江南被屠戮一空,那几十起不逊于南京的大屠杀,成为了汉民族无法忘记的痛苦。

  这个苦果,是明末政府自己一手种下的,最后,自食苦果。

  而眼下的大明,全国上下的老百姓都在信任朱允炆这个皇帝,也相信大明这个朝廷。

  假使一个战斗力远超明末女真十倍的异族来入侵,他能打得赢大明吗?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多留下一记伤口,咬下一块肉,而绝没有资格毁灭大明。

  便是有数千门重炮,也轰不断几千万大明子民铸起来的血肉长城。

  这就是国家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朝廷的一五计划当前,内阁下了军令状一定可以完成,如果因为某个人,明明能够完成的而无法完成,民众会怎么看待咱们的朝廷,信任力是会下降的。

  动摇一次信任基础,不会毁灭这个国家,这就像是千里大堤出现一个小小的蚁穴。

  一次不经心,两次不经心,时间长了,后来者亦不在乎,最终大堤崩溃。

  所以要防微杜渐,一次都不能出现。”

  两个儿子神情各不一样,但都点头表示受教。

  恰恰这个时候,殿外报了时辰,戌时到了。

  七日的守灵到这一刻算是结束。

  “陛下,入了夜早些休息吧。”

  双喜上前来搀扶起已经完全跪木的朱允炆,后者明日一早还要爬起来送灵。

  “你俩早点各自回屋去歇着吧。”

  朱允炆眼下走路都费劲,扔下这句话便在双喜的搀扶下,一点点的往乾清宫磨蹭。

  等朱允炆离开,两个孩子没有让内侍扶着离开,而是改跪为坐,先缓解两条腿的麻木感。

  跪久了确实不是好站起来的。

  “大哥,你觉得父皇做的对吗。”

  突然,小文圻看向朱文奎,问了这么一句,让后者面色一紧。

  “父皇做什么了?”

  下意识的,朱文奎随口搪塞了一句。

  “拆霞云寺啊。”

  朱文圻双手用力,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南京城里就没有不知道霞云寺对于奶奶的意义,也没人不知道奶奶这些年的身体状况,那天杨士奇入宫,就是为了找父皇说这事的,内阁明明能自己办,却非要把这件棘手的事推给父皇,你说是不是其心可诛。”

  “二弟今年九岁了是吧。”

  没有正面回答朱文圻的问题,朱文奎转移话题告诫了一句:“不小了,听说今年就要去湖畔学堂上课,既然是大孩子了,就没有童言无忌一说,内阁和父皇之间的考量,还没到你置喙的时候。”

  “听说母后已经开始着手为大哥选妃了。”

  见朱文奎转身要走,朱文圻在身后又跟了一句:“现在开始物色,用个一两年时间正好,到时候大哥成了亲,再想聆听大哥的教诲怕是就难了。”

  朱文奎的背影顿住,而后侧回头:“你不觉得你有些表现的过于早慧了吗,你那么聪明,再过几年,哪里还用我这个当哥哥的教诲你。

  哦是了,等本宫一成亲,势必要搬出乾清宫,那么到时候,就该轮到弟弟你伴驾御前。

  教诲的事,自然由父皇来,确也用不到本宫。”

  “宫里人都说我打一落生就表现的不同寻常。”

  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赤子般笑容,但一个小小八岁儿童嘴里的话,却跟赤诚完全沾不上边。

  这更像是一种炫耀。

  “那就看你今年湖畔学堂入学的时候能考成什么样子了。”

  朱文奎冷哼一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湖畔学堂虽说你我兄弟二人仰仗父皇可以直入,但考不过,终究是要丢父皇颜面的。”

  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到底要上了台面才能见识出来。

  但兄弟二人之间说起话来,早已是夹枪带棒,火药味十足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一场小风波

  为期三十天的热孝结束,又正好赶上开春,原本死气沉沉的南京城顿时热闹起来。

  热孝期间,所有的娱乐活动可都刹住了脚步,得亏朱允炆改了百日成三十天,不然这南京城里大几万显贵、二代非憋疯了不可。

  现在一解禁,那些兜里有钱的公子哥们便马上开始呼朋唤友,但却没有如早些年那般畅游花船,恨不得一身的骨血都耗尽在温柔乡里,反而成群结队的往郊外跑。

  他们是去看球的。

  正儿八经的球,不是秦淮河、里仁街那般左右对称的类型,是放在脚下踢的,皇帝赐的名字叫足球,竞技的名字叫足球赛事,也不再是蹴鞠。

  大明足球超级联赛。

  这项赛事由朱植一手创建,其核心规则则是朱允炆照搬了后世,如此一来,中国就不仅仅是古代足球的发源国,也是现代化足球的发源国,有着欧洲中国队外号的约翰牛,保不住这个荣誉了。

  朱允炆的恶趣味绝不仅仅到这一步便浅尝辄止,除了朱植负责的大明足球协会之外,朱允炆还为这座署衙加了一块牌匾。

  “国际足球联合会。”

  嗯,简称就是国际足联。

  一套班底,两个部门,朱植哪里能搞得懂朱允炆的恶趣味,只知道当国际足联的牌子挂出来之后,朱允炆以权谋私,压根就没通知其他的国家,便把包括朝鲜在内的,大明周边十几个国家都注册成了会员国。

  然后通知这些国家,每年交一笔一万两的会费,还要组建自己国家的足球队,每四年来一次南京,参加所谓的‘国际足联世界杯’。

  按照朱允炆的安排,等到这个时空大明推进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六百年,可以办一百五十届世界杯,大明也好,还是将来改朝换代也罢,都算中国,那多了不敢说,拿下一半的冠军应该难度不大。

  如此一来,就算中国足球的进步还是如命运那般不堪,到了二十一世纪仍是一个足球弱国,但在世界杯赛场上,其他国家队光数中国队球衣上的金星都能用掉半个小时。

  哪还有什么五星巴西的事,咱们这是百星中国。

  至于那些番邦小国的来不来参加朱允炆一手搞出的半吊子世界杯,这根本不重要,不来才好呢,大明直接多轮轮空,顺利夺冠。

  自娱自乐也挺好。

  起初朱植还对朱允炆如此上心大为不解,他的印象里,这几年已经很少看到皇帝对某一件除了国事之外的闲情雅事感兴趣,更别提娱乐活动了。

  皇帝是一个特别无趣的人,每天不是在出幺蛾子,就是在出幺蛾子的路上。

  能让朱允炆如此上心,甚至煞有介事的从创立到发展都过问指导,这足球有那么大的魅力?

  直到随着几个月的发展和完善,近距离看了几场逐渐成熟的球赛后,朱植必须要承认,他已经完全爱上这项赛事了。

  朱植不懂什么叫做肾上腺素,他只知道当看到自己创立的‘皇明宗亲队’在比赛中取得进球时,他就会按捺不住的蹦起来欢呼庆祝。

  而原本批下来的地,一大半本身是用来作为马球场使用的,现在也完全被放弃,还搞什么马球啊。

  直接盖一个足球场,顺手在周边盖十几间酒馆、青楼,搞出一整套一条龙的度假区。

  看完比赛,趁着一身的亢奋还没退散,直接呼朋唤友跑酒馆里喝上几碗,然后去青楼里探讨一下人生,不香吗?

  这也是为什么南京城里的贵公子会在热孝结束后,一窝蜂往城郊跑的原因。

  他们现在可都是铁杆球迷,先看球,后玩‘球’。

  这种娱乐方式直接导致南京城里的红灯区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青楼是竞争不过的,因为后者不仅有球赛、酒馆和妓女,还有最重要的一项业务:

  赌博!

  有球赛自然会衍生出赌球这项业务,久经商海沉浮的朱植怎么可能把这最赚钱的一项盈利核心业务让出去,那当然是开办的越大越好。

  南京城里的青楼商人们做梦可能都没有想到,击败他们的不是同行,而是跨界。

  朱高燧便是所谓‘皇明宗亲队’的队长,今天这一场球赛没有宗亲队的事,是他们老对手‘大明武勋队’和‘应天府队’的焦点战,当初这场足球联赛草创的时候,本只有宗勋这么两支队伍,而经过几个月的发展,南京城里各种赞助五花八门,那些本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青皮混混摇身一变,都成了球员。

  现在的联赛队伍,从两支变成了十几支,但实力最强的,依旧还是宗勋两队,毕竟身份在这里放着,别的球队实力再如何强,他们踢得时候也要留存一定的‘默契’。

  “有什么好看的,又是一场默契球呗。”

  球场两边的看台上,朱有燻站在朱高燧身旁不屑的一撇嘴:“又是一场经过九十分钟艰苦鏖战之后,以武勋队的大胜为告终。”

  球场边立着一巨大的座钟,这都已经是工部早几年的科研成就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宋朝的科研成就,工部的工匠只是在先辈的肩膀上再走一步而已。

  “不一定。”

  朱高燧缓缓摇头,吐口道:“你别忘了,上个月两队踢过一次,当时那场比赛,这应天府队的队长被杨晨那小子一脚铲伤了腿,到现在床都还没法下呢,他们有仇。”

  球场上踢球,伤筋动骨自是常有的事,就连断腿这种恶劣至极的伤害也不是没出过,只能说相对克制。但踢上头的时候,肾上腺素一飚,谁还管你天王老子。

  “他们还敢还手?”

  朱有燻是不信的,但身后的兄弟跟了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信。

  “孤压了五十万两,买武勋队赢不下来。”

  朱有燻回头,是秦王朱尚炳。

  “秦王兄好大的手笔。”

  朱有燻啧啧赞叹,而后便明白了朱尚炳话里的意思。

  有这五十万两银子托着底,应天府队就算想放水也不敢的,他们不敢得罪武勋,难不成就敢得罪更有势力的宗亲了?

  新仇旧恨加上有人撑腰,那就摆开车马,正面怼一场吧。

  几兄弟还在闲聊,那球场之上,代表比赛开始的尖哨已经响了起来。

  两支泾渭分明的球队迈开了奔跑的步伐。

  没有战术,连教练都没有,两支球队也不懂哪个叫联防、哪个叫策应。

  他们遵循着最原始的战术,抢到球,送进对手的球门!

  除了守门员,大家都是十个前锋,也都是十个后卫。

  这种打法和拼抢,哪里可能没有冲突火气。

  武勋队的临时队长,武定侯郭兰才刚刚抢下球,还没有来得及带上两步,就被一名对手顶翻,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已经是他本场比赛多次丢失球权了,而抢他球的人,郭兰早都打听过。

  应天府衙门一个小文书罢了,最最下层的公员了。

  就这么一个小人物,却敢在一场比赛中,如此不给他堂堂武定侯面子?

  屁股上的疼痛让郭兰更加恼羞成怒,眼瞅着这小子抢下球要离开,他便在身后,一脚蹬在后者的小腿上。

  结果自然是后者应声倒地,而后郭兰就听到了一声尖哨。

  他犯规了。

  怕什么,大不了一张黄牌呗。

  郭兰从地上爬起来满不在乎,他就不信裁判敢给他罚下场。

  果然,应天府一大帮人围住裁判,但当值裁判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只出示黄牌的态度,并没有要将郭兰罚下去的想法。

  这一下,球场里的冲突更严峻了。

  但围着看球的几千号人可是兴奋的不得了。

  “揍他!是爷们就揍他娘的。”

  武定侯这个招牌是响,还跟皇帝沾姻亲,但到底就是个侯,南京这地界,一个没有军权的侯爵,还没那么大的威风。

  这年头能跑到现场看球的,哪家最次也是个富户,谁还不认识几个官了。

  你一个武定侯,惹不起那么多人。

  更别说,远比武定侯更尊贵的也不少了。

  鼓噪声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场上球员的心态,比赛重新开始后,两队之间的肉体碰撞明显增多,有时候抢个球,就一定会顺道把人也给放倒。

  而这里面,被招呼次数最多的就是郭兰了。

  “你们他娘的是踢球还是踢人来的!”

  又一次被放倒后,郭兰爬起身就发火,他两条腿被踢得全是淤青。

  “踢得就是你。”

  趁着裁判没到跟前,放倒郭兰的家伙俯下身恶狠狠的说道:“别摆你侯爷的臭架子,老子还真不怕你,就算下了球场,老子照样敢揍你。”

  “去你娘的。”

  郭兰要是能被这种泥腿子唬住,那可真是丢了武勋的脸,所以他甚至连犹豫都没有,便是一拳砸在了那张令他厌恶的脸上。

  这下好了,球赛成了全武行。

  “打起来了。”

  朱高燧看的抚掌大笑:“秦王兄,你的银子有保障了。”

  几千双眼众目睽睽,这郭兰铁定是要被罚出场的。

  事态的发展果真如此,一张红色的卡片被裁判毫不迟疑的掏出来,但郭兰现在却没有心情关心这场比赛的输赢,他更关心自己该怎么离开球场!

  他被对手十来号人围住了!

  “娘的,揍他!”

  不知道谁吆喝了一句,便见人群中,突然弹出一条腿,狠狠的踹在郭兰小肚子上,将后者踹倒在地。

  还没等郭兰回过神,便觉得周身上下一阵疼痛。

  堂堂大明的武定侯竟然被围殴了!

  武勋队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队长让人揍,他们这群二代平素里不欺负别人都算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能让人欺负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动了手那就打吧。

  二十来号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更顾不上彼此双方之间的身份差距,一上了头,谁还盘算得了那么多。

  裁判有心拦一下,结果被揍的最狠,谁让他站正中间呢。

  要不是球场负责安全的差役跑进场,今天这场架,必然得出一个筋断骨折的。

  整座足球场,呐喊声可谓此起彼伏。

  今天来看球的都痛快了。

  一张球票,两场赛事。

  这场比赛最终草草了事结束,打成这个样,裁判被捞出来的时候都快没人形了,谁还有闲心继续踢下去,两队干脆不争不抢,把最后的十几分钟消耗一空。

  比分0-0。

  欢呼起哄的人群冷静下来,突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下的球注怎么算?

  “该怎么结算怎么结算呗,0-0打平了。”

  朱高燧笑着转身看朱尚炳:“恭喜秦王兄,喜提几十万。”

  买武勋队赢的自然是多数,少半数也不全是买的平局,所以这场比赛最终的大赢家,还是朱植这个压根没有来到现场的辽王。

  “球场上的比赛结束了,球场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朱尚炳面上带着笑,赢了几十万,自然是心里舒畅,不过留下的这句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朱高燧和朱有燻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什么比看到死对头武勋队受挫更开心的事了。

  被一群泥腿子打成这幅模样,想想也知道绝不会善罢甘休。

  郭兰被抬出场的时候,几乎被踹的看不出三分人样了。

  “到底武定侯是当今的小舅子,被打成这幅德行,说出去不好听。”

  念叨两句,朱有燻又笑了起来:“也怪他自己,几个叔伯都没有上赶着袭武定侯爵,他这个做嫡长孙的承了皇恩,就开始迫不及待在这南京城里找存在感了。

  嚣张跋扈,自以为是,他觉得都是一群泥腿子,但在这南京城里,哪里有真个十足十的泥腿子呢,这次被人揍的鼻青脸肿,估计最后的结果也是不了了之,平白还折了五军府的面子。”

  宗亲虽然跟武勋是一家,但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平素里对抗文官集团时自然一体同心,但免了这事,内部也是有对抗,乐意互相看笑话的。

  如同文官集团也分江西党、浙江党一般无二。

  “所以说嘛。”

  对朱有燻的话,朱尚炳大为赞成,老气横秋的扔下一句。

  “外地人来南京,第一件事要学的,就是规矩!”

  没有规矩的郭兰,已经品尝到现实的铁拳了。

  他还以为是三十年前的大明,天下是武勋打下来,就可以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

  几人说笑着离开球场,便见到场馆外已经出现了一大队应天府的官差。

  这事,又要闹破天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拿起书和放下书的区别

  做大明的官,就哪一个位置最不好做这问题来一次票选,南京应天府尹绝对要排在大明政坛的第一位。

  这个最早设立之初主要由太祖女婿担任的位置,从某种角度来解析,就是在将非背景深厚的拒之门外。

  光有得罪权贵的勇气不行,你还得有得罪权贵的资格和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没有以上两点,应天府尹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当鹌鹑,当一个瞎子、聋子和哑巴。

  南京可不仅仅是全国人口最大的都市,也是拥有达官显贵最多的城市,远超各省相加的总量。

  应天府尹陈绍不仅要劳心劳力的维系着这座拥有上百万人口大城市的治安,还要维系文武两个阶级,那一群一二品的顶级大员。

  这次京郊球场打群架的消息被陈绍得知后,后者的脑袋又开始疼的一阵胀痛。

  二代之所以是二代,当然是因为他们拥有一群好爹,这只是一个群像符号的标记,当然不代表本身的能力及素养,只是因为这个群像符号,让人下意识的觉得二代们能力被背景掩盖。

  大家都喜欢或者希望和二代交朋友,因为后者无论是权二代亦或者富二代,总会在某些方面极其大方,这个大方可以使别人受益甚至改变人生。

  那,有多少人喜欢跟二代做对手或敌人呢?

  这恐怕寥寥,陈绍就绝不会成为其中之一,他为官多年,一直秉承的都是不在政坛为自己树立敌人,更别说跟这么一群人了。

  可今天陈绍哭了,他万万没有想过,自己凑热闹搞出来的足球队,竟然能在球场上把这么一群二代暴打一顿。

  当出勤的衙差把乌泱泱几十号人带回衙门的时候,陈绍坐在明堂上就开始精神恍惚。

  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做什么?

  看看眼下这一群鼻青脸肿但却依然昂首傲然的小伙子吧,一个侯爵、三个伯爵,其他十来个人,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但最差的一个,家里也有二品的武阶。

  至于另一边自己的队伍,级别最高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的班头,祖上最阔的时候,家里做过这应天府六房之一的主簿官而已。

  身份上注定是天差地别了。

  这都哪里来的勇气!

  陈绍哆嗦着嘴唇发火,狠狠的一拍大案:“都给我跪下!”

  他当然不敢斥责这群武勋下跪,前者见皇帝都免跪,他骂的只能是自己那群胥吏。

  “凭什么!”

  令陈绍始料未及的,就是自己这么一群胥吏中,那个在他眼里可谓罪魁祸首的文书如此刺头,竟然在明堂之上顶了一句:“凭什么只让我们跪。”

  “武勋免跪礼是国法,本官哪里做的不对。”

  文人都有三分傲骨,加上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促使其怼道。

  “武勋免跪礼是国法,但这些人里面,仅有几人袭了父爵,其他没有爵位在身的凭什么不跪。”

  这便说的陈绍无言以对了。

  潜规则嘛。

  谁还能想到会有铁头娃这般较真。

  指节被陈绍捏的发白,只见他冷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敢质疑本官,咆哮公堂,左右,掌嘴三十。”

  他现在可没心情袒护自己的下属了,这样的下属,应天府有数千个,陈绍可记不住这人的名字。

  堂堂大明的武定侯现在就顶着一头的血污坐在公堂上看着呢。

  不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铁定不会善罢甘休。

  身份的天地悬殊和阶级差距注定这次过堂是不可能公平的,甚至过堂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开端。

  以往球场上不是没有过热血上头打架斗殴这种事,京郊的不夜城,本身就是治安最大的不稳定因子,但没有一次过过堂。

  现在轮到武勋挨了揍,马上就要公办,不是差异化对待是什么。

  藤制的掌嘴板抽在嘴上那是极疼的,公堂上的衙役虽然有心对自己人下手轻点,但即使控制着力度,三十板下去也足使的这名小文书血流不止,捂着嘴躺在地上疼到蜷缩起来。

  这一下便让一大群热血上头的小年轻们冷静了下来。

  他们有些怕了,便纷纷老实的跪下来,低着脑袋。

  “武定侯、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腆着脸,陈绍也是真不嫌自己丢人,把审理权让给了好整以暇喝茶看戏的郭兰。

  “哎,你是应天府尹,这话说的算什么意思。”

  郭兰虽然纨绔,但绝不是无脑傻,陈绍的话被他直接原封了回去,插手应天府审理案件,这便逾了规矩,会授人以口柄。

  在一件双方都有过错的案件中,聪明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避免接下来继续犯错,以此换取衙门口在情感上的偏向。

  让他一个当事人来审理自己的案件,轻重都是胡扯,郭兰不说话,难不成陈绍就敢处理的轻了?

  “那就按法办,打架斗殴的打一顿板子,褫去胥吏的身份,送去龙江船厂劳动一年。”

  陈绍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耽搁,赶紧拍了板子,就打算把这事定下来。

  但这一下,那个还躺在地上呻吟的文书当即便炸了起来。

  “冤呐。”

  十几年寒窗苦读才换回来省考通过,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被褫去公员的身份,还要劳改?

  不仅他叫冤,其他十几个人也在喊冤。

  “秉公判案,既然是互殴,凭什么只断一方的过错?”

  这名文书说着都委屈的哭了起来,身上再无刚才球场之上的刚强血性,一个大男人哭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府尊开恩啊。”

  但陈绍明显决意已下,压根不为所动,便招致一顿痛骂。

  “陛下的画像就高悬明堂之上,府尊你敢抬头看一眼说你问心无愧吗!”

  这名文书也不顾自己接下来的行径又要触犯哪些律法了,站起来指着陈绍就破口大骂:“趋炎附势,阿谀权贵,这就是你的节气吗。

  在下寒窗苦读十几年,这才通过省考换回一个公员的身份,凭什么就要被你一句话褫夺,被你随意的判定过错。”

  陈绍的面色极度难堪,他发现现在这些基层的泥腿子越来越不好带了。

  以往,胥吏跟狗唯一的区别就是站着走路,但跟老百姓那是没有区别的。

  在地方县衙,县令主簿这种有官身品轶的人眼里,那对胥吏简直就是随意打杀。

  更遑论他身为堂堂正三品的应天府尹。

  应天府上下几千个衙役、胥吏,以往哪个见了他陈绍连头都不敢抬,直起腰都算犯罪。现在倒好,这两年通过省库录进的,一个个也不知道被那《建文大典》等著作灌输了什么知识,说话一个比一个硬气。

  都敢质疑和还嘴了。

  “如果府尊硬要定我的罪,那便定那武定侯的罪,定双方的罪。”

  小文书每说一句,都有淅沥沥的鲜血混着泪水滴下:“不然,卑职不服。”

  “不服?”

  陈绍还没来得及说话,郭兰反而放下茶碗开了口:“你凭什么不服?就凭你所谓的寒窗十年?”

  “对,就凭这一点,我好歹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考录的身份,凭什么比不上你这个靠家里余荫的所谓武勋。”

  “笑话了,那本侯倒还真想问你一句。

  我郭家三代为国朝流血奋战,三代人戎马半生,刀斧加身才换回来的殊勋,凭什么被你一句寒窗十年就抵掉?”

  这天下间,可能最怕的就是凡事都问一句凭什么了。

  年轻的文书看着郭兰,眼里噙满了泪水和不甘的屈辱,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愿意屈服的态度里充满了年轻和稚嫩,他还不足以挑战这个社会中的阶级体制,当然他也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个资格去挑战。

  “你三番两次咆哮公堂,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依大明律,莫怪本官了。”

  陈绍见小文书安静下来,他又起了劲,张嘴大骂一通,马上就要加刑,却见明堂外一大帮人走了进来。

  “咳咳。”

  不经通禀,直闯公堂的事,可着南京城也没几个人敢干,但陈绍一眺目,就吓得马上绕下大案走出来。

  “下官见过辽王殿下。”

  公堂上一大群人都或起身或伏跪:“见过辽王殿下。”

  虽然开了春,但朱植肩头还披着大氅。

  没有搭理陈绍和一大帮子人,朱植径直走到郭兰跟前,托起后者的手臂慰问了一句:“武定侯没事吧。”

  “没事。”

  见朱植这般客套,郭兰顿觉脸上有光:“一点皮外伤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

  朱植一抬手,后面跟着的下人就捧着一托盘走过来。

  托盘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

  “孤在府上听闻武定侯踢球的时候受了伤,当时就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还特意为武定侯带了些伤药,这里面有南洋买回来的上好养颜膏,抹到脸上,保准这皮肤光滑水量,不会留下一丁点创伤。

  武定侯在孤的球场上踢球,万一挂了彩,那可就是孤的罪过了。”

  以堂堂亲王千金之体,尚对自己这般礼遇,年轻的郭兰可谓是面子里子都赚到不少,当下感动的一抱拳:“让辽王殿下挂怀了。”

  “诶,别跟孤客气了,宗勋都是一家人嘛。”

  等寒暄完,朱植这才转头搭理陈绍:“陈府尊就别躬着了,孤就是来看看武定侯的,没有打算插手关心你审案,你忙你的。”

  说着话,还摇头。

  “当初孤在保险署衙的时候,就听那里的人常念叨一句话,说什么意外无处不在,这还真是的。

  踢个球而已还能出这种小意外,搞得连咱们武定侯都受了伤,这将来哪还有人敢踢球啊。”

  刚直起腰的陈绍马上就听明白了朱植话外的意思。

  后者压根不可能专门跑一趟,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文书,也绝不是正义感爆棚来保人。

  小文书的死活压根不在朱植的考虑之内,他关心的是那日进斗金的球场。

  踢球打架的不在少数,今天为了这么一件事,应天府插手偏袒,将来再有球赛,谁还敢投入进去的踢比赛,谁又敢再跟武勋队亦或者宗亲队踢?

  比赛观赏性一减弱或者赛事一少,看球的就少,那还有谁去消费、赌博。

  一年少说百来万两银子呢。

  一百个、一千个小文书的命也抵不上这笔钱。

  所以,今天这个事,朱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到此为止。

  他堂堂的辽王,替这个小文书来给武定侯赔礼顺道把将来再有这种事的处理方向定个基调。

  陈绍宦海沉浮自然一下就能听懂,但郭兰没闹明白,还催着陈绍抓紧断案。

  后者顿时苦笑一声,心说祖宗,你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朱植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你就不能有点眼色,借坡下驴打两句哈哈把这事揭过吗?

  果然一抬眼皮,陈绍就瞥到朱植那蹙起的眉头。

  这郭兰小聪明是有的,但跟智慧两个字委实沾不上什么边。

  罢了。

  陈绍心中一叹,笑着开口道:“辽王此言甚是,刚才下官已经审理明白,左右无非就是一场意外罢了,踢球嘛,本官也爱看,大家投入比赛,有些肢体上的碰撞不可避免,武定侯方才就训斥本官不要小题大做。”

  官字两张口,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黑白是非就面目全非。

  论及变脸的能力,再好的杂技演员也没有一个官员熟练。

  只听得明堂内几十号人都神情各异。

  陈绍说完,还猛给郭兰打眼色,示意后者。

  关键后者现在傻眼了已经,他脑子没转过来呢。

  “不是,刚才是这么说的?”

  我是谁?

  我刚才做梦呢?

  “南京城谁不知道武定侯为人仗义、大度豪气,果然传闻不虚。”

  朱植一把把住郭兰的小臂,哈哈大笑起来:“走走走,孤带你喝酒去。”

  一侧脑袋,看着这一大帮子勋二代,朱植一本脸:“走啊,都在这傻站着干什么,还要孤一个个请不成。”

  一大帮小年轻也不敢再逗留,也懒得追究下去,都忙跟在朱植两人屁股后面往外出溜,扔下一脸赔笑的陈绍,和那群傻眼的年轻公员。

  这事,就这么简单的处理掉了?

  他们却不懂,让这事变简单的,不是朱植多有能耐,而是朱植的身份让这件事变的简单。

  “回家养伤吧。”

  陈绍回转,扶起那个一脸血泪的小文书,叹了口气:“别怪本官,等你到我的位子就懂了。”

  但这话小文书哪里听得进去,他现在正满心的愤恨。

  又拍拍小文书的肩膀,陈绍扭头就走。

  “你读了十几年书,学到的都只不过是知识罢了。”

  等陈绍离开后,一个上了岁数的中年胥吏走过来递给小年轻一块手巾:“放下书之后,你才会学吃人。”

  拿起书,学的是如何进入社会,只有放下书,才能学会如何活下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文奎当差(上)

  这天又到了一个月一度,朱允炆去往湖畔学堂的日子,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独往,还带上了朱文圻这个二儿子。

  后者是可以直入的,不过在去往之前朱允炆也为他准备了一道考题。

  “论泉州经济改革观国家形态的变化。”

  这绝不是一道简单的考题,难度上因其独有的专业性,甚至是要超过当初其大哥朱文奎他们入学的时候。

  谁让南巡的时候朱允炆的身边就带着他呢。

  “得益于今日我大明之鼎盛,四海靖平,倭寇绝患,没有了外部的安全性威胁,泉州府及泉州港得以保持高度的活力,而不用如洪武海禁前那般,时刻处于动员控制的武备紧张。

  而随着商业行为的活力增长,唐宋时期由官府专办的营坊制度开始逐渐没落,市场自由度大为提高,刺激手工业、自营业和脱离土地通过劳务获取工钱的务工群体增多,使得民间贸易愈加发达。

  而高度成熟的海外贸易行为,使得巨量的现银财富由泉州港涌入,泉州海运司的关税成为了泉州府最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设办的银行,得益于此储存了大量的现银货币,而兑付于海外各国商人的则是银行的等价票券和以现银货币为担保的信用票据。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对内,依靠这批巨量的现银货币做担保加印铜票,刺激民间经济发展,对外,也形成了在货币上的宗主国体系,无论是在如今的朝鲜、东瀛,甚至是南洋、西南诸国和阿拉伯,所有的商业大宗买卖,脱离了我大明银行的信用票据都是无法完成的。

  一旦有朝一日国内财政出现赤字,经济压力过大的时候,完全可以通过加印票券等行为冲击现银货币与铜钱货币的汇兑体系,迫使兑付给番邦各国的信用票据贬值,攫取各国留存的现银,使得财富回流。

  强盛的经济体系控制,刺激国内的经济改革发展,继而转化成为我大明强大的财政收入能力,加强国力,便可继续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侧重点由陆路向海路开始偏移。”

  总体来说,这份考卷做的是相当漂亮的,朱文圻的回答中,多数内容的来源还是依靠当初在泉州时朱允炆与格里安奇的对话,小家伙润色了几分,加上了一些自己的附充。

  虽然有照猫画虎的成分在,但附充的内容能够紧扣主题不跑偏,说明朱文圻是吃透当初那段对话的核心精神的。

  即以经济行为替代军事行为,实现对海外诸国的控制。

  而开海,最大的好处,则是使得大明沿海地区的官员、百姓逐渐富有进取精神。

  对于海外隐藏着的巨大财富充满期盼,进而想尽一切办法来提高自身。

  这种思想落实体现于泉州港那几乎年年革新进步的造船业。

  能够顺利通过考定,朱文圻的入学便顺理成章,也可以让其他人得以服气。

  “湖畔学堂里没有等闲之辈,你自幼聪慧机敏,但容易自满,在这里切要记住谦虚,虚心向每一位同学学习。”

  晚上回到皇宫吃饭的时候,朱允炆这个做爹的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每一个人其身上都有长处所在,你想要变得更强大,就一定要多去发现和学习。”

  “谨遵父皇教诲,儿臣一定少说多听,谨言慎行。”

  “嗯,你能明白就好。”

  交代完二儿子,朱允炆又看向一旁埋头吃饭的老大:“你这边,我倒也对你有个安排。”

  捧着碗的手顿住,朱文奎忙放下:“恭聆父皇示下。”

  朱允炆笑道:“朕本来是打算让你在湖畔学堂再待上几年的,不过最近这南京城里闹了不少幺蛾子,倒是给朕一个新思路。”

  “父皇说的,是最近撒了欢的那群纨绔吧。”

  热孝结束之后,南京城的治安水平直线下降,酗酒闹事的二代不计其数,虽说没出过什么如杀人、奸淫这般恶劣的大案,但烟花、赌档等地打架斗殴的可不少,更别说京郊那座球场了。

  连球迷抱团打群架的事都发生过好几起。

  南京可是国都,锦衣卫和西厂的眼线密布,没有能瞒住的事。

  “应天府尹陈绍虽说是个废物,但也算这么多年不贪不枉,就是有点墙头草,哪方势力大他就偏哪一方,整个应天府衙门都快被他变成了调解室。

  朕想让你去应天府任刑房的主簿,抓一抓咱们南京城的治安。

  吏部察政,这陈绍就只会哭屈,说他官卑职微,不敢管,管不好,动不动就是公侯大将、阁臣要员的,既然他说身份不够不敢管,朕思来想去,倒是你最适合了。

  当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咱们应天府尹基本都是驸马充任,为的就是在身份上能够镇住这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不过南京上下一百多万人,让你做府尹,你也管不过来,索性就干脆干一任班头吧。

  专门就负责处理这些小打小闹的事,让他们松松筋骨,老实老实。”

  朱文奎一时半会猜不透自家老爹的心,但也没耽搁,便干脆的点头应了下来。

  “儿臣领命,不过父皇,儿臣想要问父皇借个人用。”

  “于谦吧?”

  朱文奎笑笑:“倒是什么都瞒不住父皇。”

  湖畔学堂那群孩子私下里开玩笑,鉴于朱文奎走哪都跟于谦一道,便给于谦封了个‘太子少保’的官,这于少保仨字可是没少喊。

  “一个好汉三个帮,曹操当洛阳北部尉的时候,还有袁绍袁本初这个发小帮衬着一起工作呢,确实要给你个帮手,成,朕允了。”

  朱允炆颔首,顺手又附赠了几个。

  “双喜,你从西厂挑几个武艺精湛的,随文奎一道赴任吧。”

  不知道为什么,朱文奎总觉得朱允炆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尤其是当朱允炆提到曹操和袁绍两个名字时,朱文奎几乎是下意识的瞄了一眼朱文圻。

  谁是曹操,谁又是袁绍呢。

  第三百七十九章:文奎当差(中)

  应天府尹这个官,相当于后世的等四个高级职务的整合体。

  所以他的工作职责范畴内,并不是如电视剧包青天那般,整天忙着查案和坐堂断案。

  南京的发展才是陈绍每天操心最多的事。

  像所谓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小偷小摸、刑名诉讼这些事是轮不到陈府尊出面处理的,只有当案件中涉及到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时,陈绍才会出面。

  不然,就算是杀人越货这种汪洋大盗,也有刑房的刑名师爷按照大明律来断。

  一个府的建制是六房,仿照中央六部命名,现在是十房。

  每个房有一个主簿,上级领导有同知、左右参政等,性质像后世的分管副市长,主簿呢就是各直局机关局长。

  应天府脚下一百多万百姓,按照明初官吏与百姓的比例,大约在一百二比一来算,一个应天府就有将近一万名各级别官员胥吏,最大的自然是陈绍这个府尹,最小的便是打杂跑腿的衙役、捕快、文书等基层公员。

  能够做到一个房的主簿,放到后世来说,怎么都算的上是人前显贵了,论级别,首都直局一把手下派地方,怎么也是各省厅长起步,甚至做个高官都足够了。

  只不过在明朝,一房主簿就没有那么大的招眼,更换的事,也没到足以通知陈绍的地步,后者本身也没打算多过问,但偏生这次空降下来的人,身份有些过于显赫了。

  “下官陈绍,见过大皇子殿下。”

  哆里哆嗦的站在府衙正门外,陈绍向着面前的朱文奎见礼,心里却是叫苦连天。

  也不知道皇帝老子脑子抽的哪门风,竟然能想到让自己的嫡长子跑应天府来当捕快头子。

  这算哪门子安排啊。

  “本宫是来做刑房主簿的,不是以皇子身份下来巡视的,陈府尊的自谦用词不当。”

  朱文奎纠正了陈绍口中下官这个词,笑道:“免掉皇子的身份,本宫才应该在府尊面前自称下官才是。”

  “不敢不敢。”

  陈绍吓得哪里敢接话茬,连呼不敢的同时,脸上挤出阿谀谄媚的笑。

  “大皇子殿下能来,真是让整个应天府蓬荜生辉啊。”

  一行人簇拥着朱文奎进入府衙,而后由陈绍亲自带着往此行的目的地而去,一间宽敞明亮的屋舍,早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还点上了雅香。

  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正忙着烧水泡香茗呢。

  有一张自南海送来的黄花梨雕龙大案,桌面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一份报纸。

  “真是让府尊费心了啊。”

  这环境,哪里是来当差的,享福还差不多。

  喝茶看报?

  朱文奎算是看明白了,他来应天府当值,以陈绍的性格,估计应天府上下将来的头等大事,就是伺候他这个大皇子了。

  “本宫可不是来这读书养性的,卷宗呢?”

  朱文奎抄起一份报纸随意瞄了一眼,而后就放下抬头看向陈绍:“应天府刑房的卷宗怎么一份都没有?”

  见朱文奎伸手要公文,陈绍的脸色就难堪起来。

  小祖宗哟,你还真打算来办公呀。

  “办案的事自然是下面的衙役捕头来做,您在这坐镇,就算是给下面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了。”

  陈绍想的很简单,让朱文奎这尊大神老老实实在府衙里待着,应天府这边也下点狠功夫,抓一抓这南京城里的治安,到时候功劳肯定还是算在朱文奎头上的,也足以方便其交差了。

  朱文奎听懂了陈绍话里的意思,心中便想起朱允炆对陈绍的评价来。

  一个传统的旧官僚,说难听点就是无能、怠政。

  犯不了什么大错,也不是能立功出彩的主,面子工作是其最拿手的。

  “把刑房最近没办结的卷宗都拿来吧,本宫今天就要先看看,熟悉一下。”

  陈绍没辙,只好唤人去办。

  “府尊还有事?”

  朱文奎坐着,应天府一把手的陈绍反倒站着,俩人也分不清一个上下尊卑。

  前者抬头看向陈绍,诧异道:“府尊就这般闲暇吗?要么,您留这给本宫当个副手?”

  陈绍讪讪一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心知这是朱文奎在下逐客令,忙一迭声的见礼告退。

  这么一间屋舍内,便只剩下朱文奎、于谦两个小家伙,和配备的几名打杂跑腿的公员。

  “于谦呐,你说说父皇咋想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本宫来做这份差事。”

  朱文奎蹙着眉头,心里拿不定主意就想让于谦帮他分析一下。

  “这应天府刑房的差可不好做,太出成绩就是得罪人,不出成绩的话,父皇那里也不好交差。”

  天子脚下,扔个小石头,都能砸到好几个五品以上的官。

  当官的多,二代就多。

  真个较起真来,估计要不了多久,应天府刑房的大牢里,都能被这群二代填满。

  “大皇子还怕得罪人吗?”

  于谦好整以暇的坐在朱文奎对面,看着最新一期的求是报入神,随后回应道。

  “应天府尹的位子不好坐,就是因为不敢得罪人,权贵勋臣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亦或者有姻亲纽带,陈绍不敢管,但殿下您管起来那还不是说一不二,哪家敢跟您置气不是。”

  “就是因为本宫说一不二,所以这心里才没有底啊。”

  朱文奎道:“文圻前脚才进湖畔学堂,后脚父皇就把我调了出来,做的还是得罪人的差事。”

  小小的年纪,心事倒还挺重。

  “你不知道,昨晚在宫里吃饭的时候,我找父皇借你,父皇便拿魏武帝年轻时在洛阳当北部尉的故事出来说,说什么一个好汉三个帮,魏武帝年轻时跟袁本初是发小,俩人一道举孝廉入仕,一起做官,你说父皇这话是啥意思。

  谁是曹操,谁又是袁绍呢?”

  于谦这时也放下了报纸沉吟起来。

  “不好说,毕竟说谁是曹操可不是什么好话,擅权霸道,欺君罔上,不过殿下也不要多心,可能陛下只是随口说了个例子呢。”

  “不不不。”

  朱文奎这会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回踱步。

  “我父皇的为人你不懂,他从来不说一句没用的话,他每句话掰开揉碎了去想都一定有其深意所在,得分析透了,不然路都看不清楚就容易走岔道。

  本宫上次就吃过一次亏。”

  于谦知道朱文奎口中的吃亏是什么意思,指的马大军那件事。

  当初马大军的事,朱文奎就摸不透朱允炆心里的想法,谨慎着没敢贸然替马大军说话,眼睁睁看着这活命大恩被李景隆赚走。

  虽然李景隆也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俩人还在念叨,这个时候门分左右,几个小吏捧着一大堆卷宗、题本走了进来。

  “殿下,最近一个月应天府的刑房卷宗都给您取来了。”

  这下算是吸引走了朱文奎的注意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管陛下啥意思,殿下这第一把火可得给他烧旺咯。”

  所谓杀鸡儆猴。

  第三百八十章:文奎当差(下)

  南京城里的混世魔王多不多?

  这个问题若是问现在的朱文奎,后者一定会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厚厚一摞卷宗,还都是最近一个月内发生且未曾办结的。

  所谓的未曾办结,并非是无头悬案,而是有着明确当事人身份,却迟迟悬而未决的案件。

  这些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点:双方当事人身份悬殊化。

  原告往往是升斗小民,而被告不是官宦就是豪商。

  “既然每一个被告的身份都清楚,为什么到现在不见抓人来刑房断案?”

  朱文奎看向刑房的师爷,一个留着山羊胡,年迈五旬的小老头。

  “这个……”

  师爷有些不安的双手手掌来回搓动,也不敢欺瞒朱文奎,硬着头皮照实说道。

  “按照以往刑房的惯例,这种事最好的解决方法就一个字:拖。

  左右无非打架斗殴,没有伤人性命的大案,拖上几个月,原告方的气也就消的差不多了,自然不会硬着头皮告下去,届时后在找被告方拿笔钱出来,这事就算摆平了,皆大欢喜,嘿嘿,皆大欢喜。”

  一番话说得朱文奎顿时有些愠怒。

  “皆大欢喜?你指的是你们应天府和被告皆大欢喜吧,原告呢?”

  “也拿钱了不是,现在咱们这南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都是靠这种方式改善家庭环境的。”

  师爷恬不知耻的赔笑:“您想啊,老百姓一年才赚多少钱,挨顿打,伤一次胳膊腿,就能换几十上百两银子,可顶得上干好多年了。伤筋动骨不也就几月的光景而已嘛,要是伤的重了,再赶上被告方不差钱,赔千八百两的案子也不是没有过。”

  朱文奎算是听明白了,脸皮开始猛烈的抽动起来。

  “所以说,只要是有钱,能摆平原告那一方,就可以想怎么打人就怎么打人,那既然原告可以自己花钱摆平,还要你们应天府做什么,还要刑房做什么,要律法做什么!

  要你们这群废物吃国朝的粮食做什么!”

  朱文奎气的一拍桌案,身后几名西厂的番子下意识的把刀都抽了出来。

  吓得这师爷连着几个小厮扑腾往地上一跪,浑身抖如筛糠。

  “跪什么?本宫还能杀了你不成?”

  朱文奎看得糟心:“本宫也没权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本宫的行为举止也要受到律法的约束,但本宫是刑房的主簿,你是刑房的师爷,撤换你的权力还是有的,滚吧,滚回家养老去。”

  师爷顿时叫苦连天,磕头求饶。

  下了他的职位可比拿他的脑袋还让他难受。

  在南京,刑房师爷这个位置可是个肥缺,经手每一个案子都能有好处可捞,每个月要吃拿卡要多少好处?

  见这老头还在这墨迹,朱文奎便更气了。

  “把他扔出去。”

  两个五大三粗的西厂番子走出来,如拎小鸡一般就把老头扥起来,直接把后者扔出屋舍,摔的老头疼的哎呦连天,还没等他叫唤几声,一个西厂番子左右开弓连续几巴掌,马上安静下来。

  灰溜溜的离开了。

  “殿下您这刚到,就把刑房的师爷给裁汰掉,将来这刑房的差不一定好做啊。”

  “没事,要这种和稀泥的废物也没什么用。”

  朱文奎毫不在意的摆手:“你来当师爷。”

  于谦顿时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这大明律背的不熟啊。”

  “不熟可以学嘛,你那么聪明,不算是什么难题。”

  把这个随意的任命话题终结掉,朱文奎又把目光转向书案前这一大堆卷宗上。

  “挑个‘鸡’出来杀一下。”

  说是挑,朱文奎也没有真个就去仔细摸排,随手抄出一份来说道:“就他了。”

  于谦凑过脑袋看,点头:“挺合适。”

  这是一起发生在酒肆内的伤人事件,被告姓张,醉酒后使唤府里的小厮打断了酒肆一名小二的腿。

  卷宗中除了原告那名小二的状词之外,还有一张附充的小纸条,详细介绍了被告的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

  张东升,其父为吏部郎中张东,所以他叫张东升,非常讲理。

  母亲的娘家是富商,是应天府商会的副会长,主做盐粮贸易,家私雄厚。

  事件的起因还是在这张东升自身。

  因其脸上长了不少的麻子,奇丑无比,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唤他的诨号张麻子。

  那日吃饭的当口,小二上菜的时候,多看了这张东升两眼,就刺激到了张东升那脆弱的自尊心,加之醉酒,便怒气勃发的打了小二一顿,小二也是年轻,气的怒骂张东升的诨号张麻子,张东升自然气火攻心,回府唤上几名小厮赶回去报复,生生打断了小二一条腿。

  “一个小小的张麻子还敢如此嚣张,办他!”

  原告小二的状词写的十分明白,朱文奎马上下令道:“去,把这个张麻子给本宫抓回来。”

  “等一下。”

  眼瞅朱文奎马上就要抓人,于谦先开了口。

  “殿下,这卷宗里除了原告的状词之外,可一份证人的证词都还没有呢,万一这张麻子来了不认,还得把人放了,有损殿下的颜面啊。”

  自古有话,公说公理婆说婆理。

  没有证人证词,张东升一口咬定他不知道此事,万一要是小二自己摔断的呢,谁也没辙。

  “有道理。”

  朱文奎颔首,看向于谦:“那就派人先去那酒肆,找到老板和几名当日知晓的酒客,请回来先把证词给做咯。”

  “诶。”

  于谦应上一声,走出屋唤过几名刑房的文书,写了封手条,盖上刑房的印递给后者几人。

  “到班房调一队捕快,去酒肆找几名证人回来。”

  几人领了命离开,迎面撞上了一名大内服饰的宦官,忙吓得闪开避让。

  小宦官身后还跟着一人,穿着西厂的番子服。

  “大皇子殿下,奴婢奉皇命来的。”

  进了屋,这小宦官磕头见礼,便把自己的来意说出。

  “陛下担心大皇子的安全,特意让奴婢带个会易容术的奇人过来,帮大皇子隐瞒身份。”

  朱文奎和于谦几乎都下意识的看向对方。

  第三百八十一章:棘手的证词(上)

  自家老爹的心里想法,朱文奎那是瞬间就猜了出来。

  什么叫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真个保护安全,就身后那几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西厂番子,哪一个不都可以做到以一敌十,精通各种杀人技的高手。

  还需要专门派人来给朱文奎易个容?

  这目的已经很明确了,为了真正检验朱文奎自身的能力,朱允炆这是要前者隐瞒身份。

  毕竟明晃晃的大皇子金字招牌一搬出来,就没有处理不好的顽疾,而且,也无法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质。

  微服私访的好处在于,你可以真正的看到很多阴暗面,而不是地方联手起来为你缔造的锦绣盛世。

  “回宫的时候,替本宫给父皇谢恩。”

  朱文奎坐直身子应了下来:“来吧。”

  小宦官身后跪着的西厂番子便应声起身,打怀里取出小包,打开来,里面的家伙事可谓琳琅满目。

  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些靠银针刺穴就能让人五官大变的奇诡之术,无非是一些仿制的面部器官。

  鼻子、嘴巴、耳朵甚至是额角、颔骨。

  这些东西贴合盖住朱文奎原先的器官,然后加宽颔下、两腮,将原本光滑的额头做出皱纹、面部皮肤也稍稍做的干涩、苍老些。

  原本一个翩翩玉立的少年郎,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宽鼻大嘴。

  就是这身高有些不协调,还是矮了些。

  不过这事不难办,毕竟审案的时候,朱文奎是坐在桌案之后,外人也看不出他的身高。

  拿过一面铜镜看了看,朱文奎笑了起来。

  “父皇今年也三十余岁,可是要丰神俊秀的多。”

  “陛下乃是圣君明主,自然容貌甚伟,这些下人区区贱才,没得这般能耐。”

  小宦官知道这是朱文奎不喜这幅丑样,故意而言,他也有话来挡。

  朱文奎便笑笑,没有多说,他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多说,因为外出的刑房文书,在他易容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将这起案件的其余当事人都找了回来,到了刑房的公堂候着了。

  进屋的时候,几名文书还愣了片刻,大皇子呢?

  “走,于谦,跟本宫、本官过堂去。”

  既然要遮掩身份,本宫这种自称肯定是不能再用了。

  “好的殿下……堂官。”

  于谦忍住笑意,跟在朱文奎的后面往公堂走,几名文书这会也听明白了,心知是大皇子做了易容,便晓得要隐瞒身份。

  刑房的公堂摆设更符合电视剧上的过场,有衙役和惊堂木,朱文奎这个主簿坐在正首,左侧下手还有一张小案几,坐着于谦这么位新任师爷,研墨提笔负责记录。

  堂内这会已经有了几个证人,一个个正叽叽喳喳着不知道再唠叨什么,朱文奎一来,两侧的衙役齐齐一顿手里的杀威棍,这才算安静下来。

  这些人大多没有功名在身,见到官员自然要下拜,不过却有两三个小年轻昂首站立。

  “这是,考过功名,秀才还是举人啊。”

  朱文奎随口问了一句,也没打算细争究,但这几个小年轻却傲的不得了。

  “没功名也不拜你。”

  嘿,好家伙,刺头不少呐。

  朱文奎来了兴致,便问道。

  “那本官还真想问问,缘何不拜?”

  于是这些小年轻便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其实就是介绍一下各自的家庭背景。

  一句话,区区一个刑房的主簿,没资格让他们拜。

  “这,是证人?”

  朱文奎有些疑惑的看向此番带队找人的文书,后者便苦笑起来:“确实是当日那起案件的证人,不过,是跟张东升一道吃饭的伙伴。”

  被告一方的?

  那还问个屁啊。

  朱文奎懒得再搭理这几个家伙,一摆手:“见官不拜,犯了无知狂妄,左右拉出去,先打二十杀威棒再说。”

  “你敢!”

  几个小年轻还要闹腾,这堂上的衙役哪还顾得上这群玩意的背景,真的大神就在这堂上坐着呢。

  于是两两一队,将这几人抓了出去,不多时便响起棍棒到肉的闷响和一连串的痛呼。

  “都起来吧,站着答话。”

  赶走几只苍蝇,朱文奎的心情就好了许多,开始找寻正主。

  “谁是酒肆的掌柜?”

  便有一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

  “那马小宝是你店里的小二,说与本官听听,当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啊。”

  掌柜有些紧张,连续咽了几口唾沫才哆嗦着回道。

  “大人明鉴,小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日小人在后厨忙活呢,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出去看得时候,就看到马小宝已经躺在地上抱着腿打滚,就赶紧把人送去了医馆,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朱文奎的眉关顿时锁了起来。

  这份证词的真假,朱文奎甚至不用去调查,光看这掌柜的神情便知道是信口胡扯,也就懒得再问,转头看向其他人。

  但得到的答复确是出奇一致,都说没有看到张东升动手打人,只看到马小宝和张东升之间互有口角推搡,然后那马小宝就躺在地上哀嚎打滚。

  动手打人的事没有发生过,更别说如马小宝状词上那般,拿板凳腿朝腿上招呼了。

  这会子外面的杀威棍也算打完,几个傲气凌然的小年轻一瘸一拐的走进来,趴地上就开始哭。

  “闭嘴!”

  心情恶劣的朱文奎喝了一句,止住几人的委屈,问道。

  “说与本官听听,那日发生了哪些事,胆敢虚妄一句,嘴也给你们抽烂。”

  几个小年轻都吓得不清,但还是说了一番让朱文奎大跌眼镜的话。

  “是那小二见张东升喝醉了要偷张东升的腰包,被抓了现行,张东升要把小二扭送官府,小二便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卸下一根板凳腿打断自己的小腿,躺在地上的时候还说要讹张东升。”

  多么拙劣不堪,满是漏洞的伪证。

  朱文奎气的双目喷火,刚想拍案而起的发飙,就看到一旁的于谦摇头,这才忍了下来。

  “你们可知道,做伪证是要掌嘴和收监的。”

  “我等断然不敢欺骗堂官,明鉴啊堂官。”

  大人这个词一般用于下人、仆人或者老百姓面对当官者的称呼,亦或者年轻者对年迈者的尊称,而如县令、知府、布政使等主官在衙门里,其他的同僚会称呼其职称,如县尊、府尊、藩台。

  这个称呼后面是不加大人二字的。

  朱文奎是刑房的主簿,掌刑名诉讼、坐堂审案,故称堂官。

  这几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年轻人应该唤朱文奎大人,而不是堂官,唤堂官,说明他们心里压根看不起朱文奎这么一个小小的主簿郎。

  “按照他们说的,录写一份供词,画押吧。”

  总不能对证人严刑逼供,这群人不愿意说,朱文奎也没辙,只好心头沉重的交代一句,拂袖而去。

  他觉得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想要处理好这件事委实不是那么容易。

  刚刚上任第一天的朱文奎,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第三百八十二章:棘手的证词(中)

  朱文奎连晚上回乾清宫的时候,这眉头都是紧锁着的,正就着两碟小菜喝粥的朱允炆自然发现了自己大儿子的心事忡忡,倒也没多过问。

  “儿臣见过父皇。”

  “吃了没有,坐下吃点。”

  很简单的对话,似乎朱允炆一点没有想要过问朱文奎第一天外出当差的感触或发生了哪些趣事。

  亦或者,朱文奎发生的一切,他这个做父亲的早都已经了知道了一般。

  朱文奎觉得,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已经全部知道了。

  南京城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一件能够不传进朱允炆的耳朵里。

  只要后者想要知道。

  所以没等朱允炆过问,盛上一碗粥的朱文奎便坐在朱允炆对面主动开了口。

  “父皇,儿臣今天遇到了一点难事。”

  朱允炆夹菜的手顿住了一刹那,但很快就恢复自然,间隔之短,连近在咫尺的朱文奎都没有发现。

  他本以为,年轻的朱文奎不会说的,孩子嘛,总会有点属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倔劲和心气。

  “是吗,说来听听。”

  朱文奎便把自到任之后他做的事包括张东升的案件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哦。”

  让朱文奎没有想到的,是朱允炆如此随意的回复,这种淡漠的回应让他有些发懵和难以接受。

  本来还有一大堆想说的话混着一大堆委屈瞬间回到了肚子里。

  朱文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决定要靠自己,再不表露身份的要求下,办好这个案子。

  不就一个小小的张麻子吗?

  办他!

  吃完饭的朱文奎很干脆的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任何有关应天府的事。

  “陛下。”

  等朱文奎一走,双喜就凑了上来,有些不忍的说道。

  “您为什么不给大皇子支个招呢?”

  这时候的朱允炆已经站起身往殿门外走去,准备开始每日一次的饭后走一走活动,闻言连脚步都没停。

  “朕给他支什么招,他是个皇子不是个孩子,他连那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好,将来这个国家他更处理不好。”

  “可是,大皇子毕竟年幼啊。”

  朱允炆就笑了。

  “年幼从不是无能的借口,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须要比同龄人更快的成熟和强大,朕绝不可能像寻常老父亲那般保护他,因为朕需要,也希望的是,他能够尽快的成长到足以保护天下人的地步。

  这个案件看似很棘手,但你要跳出来,换一个身份去看的话,就很好处理了,他还没有跳出来,所以这件事他处理不好的,也永远处理不好,甚至有可能,栽个非常严重的跟头。”

  双喜吓了一跳,一件左右无非打架伤人的芝麻大点的案子,能让一个皇子栽跟头?

  “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大皇子呢?”

  说完,又想起方才朱允炆的话,忙自责。

  “奴婢又给忘了,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你知道这个案件朕下午知道的时候,朕怎么想的吗?”

  朱允炆笑道:“对与错、是与非,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对我们最有利,我们就要炮制出什么真相。”

  双喜便怔住了。

  “所以,这个案子很简单,是文奎自己把他想复杂了,一开头就错了,他后面就会一直错下去,南辕北辙,走的每一步都注定会离正确越来越远。”

  绕着乾清宫走一圈,背心就开始冒了汗,朱允炆摇头。

  “朕这身体真不能在这般养尊处优咯,这才走多久,就开始冒虚汗,老咯。”

  “陛下又玩笑了,陛下春秋鼎盛,数着看,起码还得有个三五百年才能老呢。”

  “哈哈哈哈。”

  朱允炆长笑起来,等笑声停了,就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朕今年三十有一了,当皇帝也快当十一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月朗星稀,又是一夜。

  等到乌升兔走,破晓的阳光重新撒在南京城之后,位于南京城东的一处府宅便热闹起来,有那么几家人家寻到了这座挂着‘张府’匾额的府邸。

  “少爷,少爷!”

  一小厮手忙脚乱的往后宅跑,从一间厢房内拖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郎。

  “快醒醒,醒醒。”

  “混账东西。”

  起床气颇大的张大少爷一脚就将小厮踹倒在地,摇摇晃晃的扶着门框打哈欠:“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干扰了小爷睡觉,不想活啦。”

  “哎呦,我的大少爷哟,您还有心睡呐。”

  这个功夫,府上的管家也跑了过来,一看张大少这幅德行,也是急的跺脚。

  “快点去正堂吧,老爷都快气死了。”

  一听自家老爹发了火,这张大少才算醒盹,猛打一个激灵,好悬将自己一脸的麻子都给抖楞掉。

  “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您前些日子在酒肆醉酒闹的那次事。”

  管家将张东升把进屋,手忙脚乱的给后者穿衣服,嘴里还不住的念叨。

  “听说应天府换了一个新的刑房主簿,也不知道这主簿是不是愣头青,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捞一笔香火钱,昨个上任第一天就要拿您动刀子,把那日在酒肆内的旁观证人都寻了一遍,幸好咱们早都打点通知过才没出太多幺蛾子。

  但谁也保不齐那些下贱才有不经吓的,万一一个嘴瓢把事说了出去,看那位的揍性,估计就得派人来府上把您给抓走过堂了。”

  “他敢,反了他还!”

  张东升到现在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一小小的主簿,七品芝麻大小的官,狗一样的东西,我爹是吏部的官,他不想升啦,还是想考定的时候被裁汰回家种地。”

  “可别这么说哟。”

  管家给张东升换好衣服,拖着就往中堂走:“那日跟您一道吃酒的几位公子,就因为在堂上不愿意跪拜,就被定了一个无知狂妄,打了一顿杀威棒,到现在还没有下床呢。

  这不,几家的尊大人都找了过来,找老爷麻烦呢,说就因为少爷您的事,让他们那些个宝贝儿子都受了这堂罪,很不满意。”

  “呸。”

  被人兴师问罪可不好受,张东升难免有些恼火,但马上问了一句:“没把小爷我供出来吧。”

  “这个倒是没有。”

  管家跟了一句:“现在他们来,就是督促老爷抓紧把这事摆平,因为那几家公子为了少爷您可是做的伪证,万一这事被那楞种抓住把柄,几家的公子可都得去服劳役,大明律,做伪证可是要坐好几年苦窑,用现在那个什么新词,就是要劳改啊。”

  主仆二人也来不及多说太多,因为正堂到了。

  一进屋,张东升这便收敛起自己一身的傲骨英风,规规矩矩的向自己的父亲和每一位叔伯见礼。

  “不孝的东西,跪下!”

  又是老套路。

  张东升倒也熟练,闻言出溜一下就跪到地上,臊眉耷眼的不吭不响。

  “你呀你,你这个混账玩意,整日游手好闲还则罢了,可你这次可是把你的玩伴给坑惨了,你知不知道,万一这事兜不住,这你几位叔伯家的少爷,都因你遭了大罪。

  我,我恨不得打死你,拿你的命来抵罪,换你几位叔伯心安。”

  说着,张东就抄起摆放在桌子上茶碗旁的藤条,对着张东升就是一顿好抽。

  疼的后者满地打滚,连呼知错。

  “好了好了。”

  几位来上门问罪的同僚一看,得,老张又开始上演苦肉计了,老弟兄们到底几十年交情,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老张把儿子抽死吧。

  能抽个七八下,张东就被拦了下来。

  就见张东挣扎着,一副在青楼喝完花酒抢着买单的揍性叫嚷:“老李你松开我,我他娘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老李看看自己的双手,心说自己现在那么大力气了?

  压根就没碰到你,做做样子而已。

  眼看自己身旁几个老弟兄有想要撒手的趋势,张东赶忙扔下藤条,恨恨的一跺脚,指着张东升的鼻子骂道。

  “罢了,今天看在你几位叔伯的面子上,为父就不揍你了,还不跟你几位叔伯道谢。”

  男主角张东升这会也顾不上疼了,马上跪直身子挨个磕头。

  “侄儿东升,谢过几位叔伯。”

  “行了,贤侄快快起来吧。”

  打也打过了,戏也落了幕,张东升就算杀了青,老张同志一摆手:“滚回屋去,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得,感情我就是过来挨顿揍。

  张东升讪讪,忙打地上爬起来就往后院跑。

  他这一走,正堂里的几个老家伙才算开始说起正事来。

  “查没查,这个新上任的刑房主簿,是个什么背景?姓甚名谁?”

  不说案件本身,先打听办案人是谁,这种优良传统算是贯彻了我国几千年。

  ‘爹,我出事了。’

  ‘出啥事了,哎呀,这可处理的狠。’

  这叫法治。

  ‘爹,我出事了。’

  ‘出啥事了,别怕,爹给你找人。’

  这叫人治。

  溯源往上,自有法一字起始,几千年的王朝时代,都是人治,从未有过法治。

  毕竟,只要有超脱在律法上的特权阶级在,法治就永远不可能存在。

  “不知道,来的很突然,而且特神秘。”

  老李皱着眉头叹口气:“昨晚我请了应天府其他几房的主簿吃了顿饭,席上打听了一下,他们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言,估计来头不小。”

  皇帝要隐瞒大皇子身份的事,随着大皇子的易容,应天府上下哪个不深知帝心?

  就算有不懂的,陈绍也下了封口令。

  谁还敢吐露一个字。

  就算私下里,谁又敢保证列席的人里面,没有锦衣卫或者西厂的卧底?

  没人愿意拿官帽子或脑袋冒这种风险。

  “陈府尊那边也没有透露过?”

  论品轶,陈绍跟各部侍郎平级,是正三品,等同各省布政使。

  张东只是吏部四品郎中,自然要唤府尊这种敬称。

  “没有,一句话没说,请他吃饭他也推脱没空,看来,应该是知道昨天过堂的事,不愿意插手。”

  张东眉关便紧锁起来。

  “哎呀,这可难办了。”

  站起身负手来回走动,苦思平事之道。

  “老张,你也别太慌,好在现在的证词对咱们有利不是。”

  另一个老孙站了出来宽慰道:“依我说,趁着现在咱们这边还占点优势,不如咱们主动出击,先倒打一耙。”

  主动出击,倒打一耙?

  这一句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伙的眼都亮了起来。

  对啊,坐等那刑房查案,早晚会有漏嘴的证人出现,既然如此,不如先把这个案子的性质翻过来,找一大帮买通过的证人,钉死了那小二的罪,到时候,迫于官府的颜面和威望,应天府能承认自己办了冤假错案,自己推翻自己?

  既然错都错了,那就干脆一错到底。

  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

  “酒肆小二意图盗窃,盗窃不成反诬一口,还敲断自己的腿讹诈令公子,三宗罪加起来,杀头都不为过。”

  老孙狠狠的说道:“只要人死了,将来就算翻案还有什么意义?

  那这个案子就定了性,永远不会翻过来。”

  这条建议听的张东双眼发亮,兴奋的击节赞叹:“好你个老孙,不亏是在大理寺做差,这律法上的小套路,还是你精通,成,就依你的意思,咱们来个主动出击,咱们来当这个原告!”

  几个人随后就着如何变被动为主动,黑变白这事说的越来越开心,从头至尾,从没有一个人想过,那个名叫马小宝的小二的命!

  或许他们想过,但他们不在乎。

  一旦子孙犯罪,当爹的在吏部为官考评上,是要记下一笔,终身进步无望的。

  比起自己的官帽子来,一个平头老百姓的命,很重要吗?

  很难想象,这还是建文十年的官。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这从不是一句空话。

  人命在这群封建官僚的眼中,并不比草芥金贵多少。

  而此时刚刚抵达应天府刑房的朱文奎,开始了其第二天的当差生涯。

  却不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一只多么可怕的人性猛兽。

  朱允炆为他准备的这道严峻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八十三章:棘手的证词(下)

  一大早赶到府衙的朱文奎,本还以为于谦这个时间应该在休息,却没想到后者早已起床,这会正埋头于那间豪华的办公屋内攻读大明律呢。

  “好家伙,起挺早呀。”

  朱文奎晃动手里的一个木制提箱:“快来,本宫给你从宫里带了饭,你算是有口福了,这可是御膳。”

  一听是御膳,于谦书也不看了,开心的马上上前接过来。

  “谢过殿下了。”

  “你就搁这看大明律呢?”

  趁着于谦吃饭的当口,朱文奎绕到方才于谦坐的位置探目看了一眼,啧啧称叹:“你也是有够用功的,像这种律法类的书籍,本宫那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不把律法吃透,张麻子这案件不好办呐。”

  嘴里塞着热腾腾的馒头,于谦还不忘说道:“我昨晚想了一宿,觉得这事也不见得就那么难办,按照那马小宝的状词来看,当日案发的时候,酒肆里的客人可是有不少,张家势力在大,也绝不可能每一个都找到并且买通。

  咱们差出两队巡捕沿着那酒肆周遭挨家挨户的走访,一定会有发现,左右无非就是浪费点时间罢了,还是能办好的。

  到时候,那张麻子也好,那群作伪证的混账也罢,早晚要接受到法律的制裁。”

  俩人正聊得起劲,突听到一阵鼓响,刑房衙门口敲鼓,这是报官呐。

  俩人都怔住,还没等差门外的衙役去问,守门的已经跑了过来。

  “大人,张东升来了。”

  啥玩意?

  张麻子来了。

  这下朱文奎和于谦更加迷惑起来,怎么着,难不成张麻子迫于心慌,准备主动来自首不成?

  念及至此,朱文奎还是很高兴的,要是如此,他不介意法外开恩,宽赦一二。

  怎么着也算是他朱文奎履职以来的开门红嘛。

  但等朱文奎易完容赶到公堂上的时候,那张东升的来意却让朱文奎怒不可遏。

  “草民张东升叩见大人。”

  张东升很规矩,没有功名在身的他,见到朱文奎的第一件事就是磕头跪拜,规矩的没有一丁点毛病,让朱文奎更加笃定的认为前者是来自首的,还笑意涔涔的抬手示意张东升起身。

  可张东升接下来的话,就让朱文奎面上的微笑彻底僵住。

  “大人明查,草民是来诉冤的。”

  许是身上的藤条鞭伤的原因,张东升那是真哭啊。

  眼泪就跟开闸的洪水一般止不住的留了一脸,朱文奎让他起身他也不起,跪在地上一阵哀嚎。

  “草民前些日子在东城酒肆吃饭,席间醉了酒,谁知那酒肆的小二见草民醉酒,上菜的功夫想偷草民的钱财,被同桌的友人发现制止,草民当时本就有了三分醉意,见状自然生气,抓住那小二就要见官。

  那小二是知晓草民身份的,被抓住还恐吓草民,说我若胆敢抓他见官,他就反告草民殴打于他,他只是一个小二,而草民是官宦子弟,所有人都会认为必是草民仗势欺人,会偏信那小二的一面之言。

  草民深知我与那小二的身份之差,届时必到官府反吃挂落,有心罢了此事,谁知那小二见财起意,要草民给他三十两银子,说他欠了赌债,草民也是有苦难言,为了不给官府添麻烦,心说三十两也不算多,便让他候着,自己寻回府上,带着府里的户房来给他钱财,谁知那小二见来财那般容易,又改口要一百两。

  草民当然不愿意被勒索,加之饮酒,更加笃定的要抓他见官。

  推搡中,那小二摔坏了板凳,竟抄起一条凳腿砸折了自己一条腿,一路从雅间滚出大厅,说是草民打断的他两条腿,草民冤呐,冤呐!”

  说完,张东升真个就砰砰的磕起头来,那副惨样,让朱文奎有那么一瞬间,信了张东升!

  有理有据,加之人心叵测,没道理不信啊!

  “那既然是你有理,缘何这么多日子不来官府,反倒本官昨日一查此案,你今日便火急火燎的来哭冤!”

  朱文奎还是发现了一些小端倪,便马上拿出来说。

  张东升眨巴眨巴眼,心里忙回忆起家中为他准备好的剧本台词,谢天谢地,这句问话的对答内容,一大早找来的讼棍有写!

  “现在半个南京城都知道那小二的腿断了,风言都是草民指使府上的下人打断的,有道是三人成虎,那么多的老百姓都信以为真,草民若是还不依不饶的追究此事,就算查明了真相,不也是给官府添麻烦吗?

  家父是朝廷命官,深知这么多年,为官不易、百姓不易,还劝草民就此作罢,此事就当咱们吃了个哑巴亏,谁知道,大人您还要彻查此案,若是坐实了草民伤人之罪,可是要坐很多年牢的,草民迫不得已才来诉冤呐。”

  这话说得,好一个张东升,好一个伟大的情操。

  朱文奎彻底没招了,便求援般看向于谦,后者明悟,轻咳一声开口道。

  “你的冤情堂官已经知晓,这样吧,你先下去做好状词画押,而后回府暂歇,堂官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届时,必会还你个清白。”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又是三记响头,起身的时候,委屈巴巴的张东升相当谦卑的离开府衙,留下朱文奎和于谦一脸的凝重。

  这张麻子,也太难办了吧!

  “于谦啊。”

  良久,沉默的朱文奎才叹了口气:“本宫现在真的六神无主了,马小宝的状词没有证词佐助,但这张麻子的状词,却恰好跟前几份证词符合无误,你说,到底是张麻子逞凶伤人,还是那马小宝小人心重,趁机敲诈勒索呢?”

  于谦顿时大吃一惊:“殿下,您,您怎得有如此想法!”

  “我怎么会有这般想法,是啊,我怎么会有这般想法呢。”

  朱文奎苦笑起来:“为什么我们从一开始都相信那马小宝的状词,而不愿意去相信张麻子的状词,就是因为马小宝是普通百姓,张麻子是官宦子弟?

  所以咱们一开始就同情弱者,不是吗?”

  于谦嗫嚅了半天,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因为张麻子和朱文奎说的话有道理啊。

  先入为主,先入为主!

  没人会觉得质朴的平民百姓会撒谎,大家都认为权贵二代是混蛋。

  这是群像符号留下的,普面的认知观。

  百姓造反,就是活不下去了。

  权贵造反,就是野心在作祟。

  “你说,本宫该怎么办。”

  朱文奎纠结的来回踱步:“你我都觉得那些证人在做伪证,但万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

  你我二人一直想要得到的,是证明张麻子有罪的证词,那咱们如果威逼恫吓那些证人做出指证张麻子有罪的证词,这不才是真正的伪证吗!”

  于谦顿时颓然。

  “先去派人,查查马小宝是不是真的欠了赌债吧。”

  好长时间,于谦才说道。

  这个提议,得到了朱文奎的同意。

  只能一一佐证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一场真正的大考(上)

  整个刑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些底下的文书、衙役、捕快都知道头上这尊真神心情不好,便一个个紧张的连呼吸几乎都不敢了,对朱文奎交代下来的差事,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尽快办妥。

  查赌债,查。

  挨家挨户的街坊,跑。

  为了张东升的这个案子,整个刑房上下全奔波起来。

  高效率是很奏效的,只用了两天,朱文奎就拿到这起案件所有的旁证。

  马小宝确实欠了赌债,有十几两银子,这笔银钱的数字,以马小宝的收入来说,起码都要五六年,那么,敲诈勒索的动机已经存在了。

  而后,挨家挨户的走访中,找到了能有几个当日在酒肆中喝酒的食客,这些人的证词大同小异,不是没有看到,就是听见张东升所在的雅间传出过争执声,也听到了摔板凳和动手的动静。

  唯一能够偏向马小宝的证词,便是马小宝断腿后滚出雅间时,张东升出离雅间,踹了马小宝一脚,仅此一脚就被抱住。

  抱住张东升的人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少爷,您打他,届时他可就讹上您了。”

  这么看来,马小宝蓄机敲诈勒索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案件到了这一步,朱文奎彻底失了分寸,而比他还要小上一岁的于谦一样满心忧愁。

  眼下的马小宝涉及的罪名太多了。

  盗窃、诬陷、敲诈!

  这三项罪一项比一项重,大明没有竞合法条,这三项叠在一起,不杀头也是要发配边疆,一辈子修城墙,劳改到死的。

  如果考虑到诬陷反坐罪加一等的话,那势必是要杀头。

  “律法当前,难道只因马小宝的身份,就网开一面吗。”

  朱文奎痛苦的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之中,额头贴在冰冷的桌面上,陡然惊惶的抬起头。

  “本宫突然想到了那个被赶走的师爷,他告诉本宫。

  这种案件,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拖,拖到最后才是真的皆大欢喜。

  他说的对啊,如果本宫拖下去,张东升不会告的,马小宝就不用死了还可以获得一笔赔偿,而本宫和你现在也不用这么煎熬了,真的本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生生让本宫办到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什么是为人为官的哲理,什么是能够在一片浑浊黑暗不堪的社会中可以游刃有余的智慧?

  是那个师爷!

  那个被朱文奎自己痛骂为废物,一事无成只会和稀泥的师爷!

  这个时候朱文奎的绝望连于谦都能感受到。

  因为身为大明的皇子,一个伟大的,功盖千古建文大帝的嫡长子,信心满满的来到应天府当差,认为自己治理国家都能扛起大梁的朱文奎,到了却发现自己连个自己口中的废物都比不上!

  这对于朱文奎自尊心的打击是巨大的。

  这还是于谦第一次见到朱文奎这般失态的怒吼,年弱的他几乎吓呆了,当初参加湖畔学堂考试时的淡定全被他扔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然,殿下您去找陛下吧,他一定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

  找皇帝?

  “不行!”

  朱文奎甚至想都没有想就断然拒绝,他忘不掉那夜回宫时朱允炆的漠不关心。

  如果现在就回宫,把这么一摊烂摊子交给朱允炆,那他这次历练就算彻底以失败告终,这个脸,他朱文奎丢不起也绝对不愿意丢!

  “事犹可为,事犹可为。”

  朱文奎嘴里一直念叨着,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事该怎么个事犹可为法。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

  “要不,咱们找那张麻子说道一番,让他赔点钱给马小宝,这事算拉倒?”

  当朱文奎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就看到于谦傻怔怔的看着自己。

  “不行!断然不行啊殿下!”

  于谦一把攥住朱文奎有些发抖的小臂,苦苦哀求。

  “您是皇长子,您万万不能在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的时候,反而去想着把破镜给重圆。

  如此软弱与没有主见的话,怎么可以从你一个嫡长子,一个东宫第一候选人的嘴里面说出来!

  就算是办成错案冤案,也绝不可以让这一步啊!”

  朱文奎颓丧的一屁股坐到太师椅内,脖子往后一仰,压在椅背之上,两眼便呆滞的发起呆来。

  从感情上来说,他当然是偏向于马小宝的,他相信马小宝才是受害者,是一个被强权欺凌的弱者,但从律法严谨的角度来说,马小宝唯一的下场,是明正典刑!

  冤呐,冤呐!

  而自己,现在难不成要亲手当这起冤案的缔造者吗?

  见朱文奎迟迟下不了决心,于谦也是无奈,惆怅的叹了口气:“殿下若是狠不下心来,那便去皇宫吧,找陛下,虽然面子折损,但是起码,或可以保下马小宝的命来。”

  抉择的道路,在这一刻摆到了朱文奎的面前。

  一方是自己的面子尊严,另一方面,是探查出真正的真相,用以安抚自己的良心。

  如果朱允炆插手,这件事一定可以水落石出,哪怕最终的结果确实是马小宝的罪,杀掉他,朱文奎的良心也自然就不会痛苦了。

  而不查明白就杀,朱文奎的良心,可能会牵挂这条性命很多年。

  万一将来机缘巧合之下知道自己判错了案,朱文奎觉得,自己可能会难受很久。

  所以,尊严重要,还是良心更重要?

  朱文奎这边还在纠结,门外进来一个衙役,又一次给朱文奎添了堵。

  “大人,那张东升又来了,询问案件的进展如何。”

  “让他滚!”

  朱文奎陡然怒喝一声,吓得衙役站都站不住,噗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而后连滚带爬的摔出去回信了。

  看到朱文奎这幅样子,于谦心里叹了口气,侧首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何曾能融消这遮掩事实的阴霾,让真相浮出水面呢。

  “殿下这般惆怅纠结,优柔寡断,更非为君者之姿,可知殿下一行一动都在陛下圣察之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啊。”

  于谦又劝了一句,便见到朱文奎陡然侧目看向自己。

  “你说本宫优柔寡断,惆怅纠结?”

  话像是诘责,但语气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优柔寡断、惆怅纠结。”

  朱文奎蹦起来,口中连连念叨着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你知道本宫想起谁了吗?”

  于谦先是一怔,随后也是双眸发亮:“袁绍袁本初!”

  朱文奎顿时击节狂喜:“那日父皇言曹操任洛阳北部尉一事,提到了曹操和袁绍两个人,他的意思不是暗指本宫和文圻像谁,而是在暗示本宫,想要做谁!

  本宫现在就像袁绍一般,在选择前优柔寡断,袁本初优柔寡断最终导致官渡惨败,失了争天下的希望,而今,本宫是皇子,文圻也是皇子。

  本宫若是优柔寡断法效袁绍,也一定会失去争天下的希望!

  所以,本宫决不能学袁绍那般,品性上的咱们不能学,但气魄上一定要学魏武帝,敢作敢为。”

  于谦这个时候也亢奋起来,因为此刻来看,他两人已经读透了当初朱允炆的话。

  皇帝从不说一句废话!

  “曹操最出名的是哪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朱文奎狠狠一砸桌面:“说明曹操此人行径,从不瞻前顾后,事后亦不后悔,这才是他可以雄霸天下的资本。”

  于谦,却陡然又一次皱紧了眉头。

  第三百八十五章:一场真正的大考(中)

  皇帝真的如朱文奎所说的那般,只是将曹操和袁绍两种性格拿出来让朱文奎在选吗?

  于谦知道,这个时候的朱文奎,正在面临一项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将会直接影响到朱文奎的一生,也会影响到他于谦的一生!

  跨过去,只要将来不犯滔天的大错,那么可以预见,一条金光璀璨的青云大道便铺在朱文奎和于谦两人面前,只等着两人踏上去,便自有一股东风至,送二人直入青云巅。

  伴随着巨大利益的便是巨大的风险,选错了,朱文奎的下场于谦不敢妄言,但自己的下场,一定是十分的悲惨。

  所以,于谦皱紧了眉头,这个时候的他开始犹豫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朱文奎会怎么选,甚至为此牵挂了他所有的心怀。

  相信马小宝还是相信张东升。

  两条路,一生一死,一荣一损!

  “本宫现在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下决心的准备,剩下的,便只有该把这起案件办成什么一个结局了。”

  朱文奎站起身,拔腿就要走,于谦在身后忙问。

  “殿下要去哪里?”

  “找许不忌。”

  若论天下谁最懂皇帝,那必然非许不忌这个天子第一号马屁精莫属了。

  好风凭借力,朱文奎需要借许不忌的力。

  这不是一起随随便便的案件,从朱文奎吃透皇帝那句话的时候,朱文奎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一起皇帝早已知晓,知晓当朱文奎到任之后,就一定会碰到类似性质的案件。

  所以朱允炆才会在最后说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提醒朱文奎。

  那么,这句话里面还是否包含其他的意思,才是朱文奎真正需要搞懂的,他之前的方向完全错了。

  查明白案件的真相其实并不重要,搞明白朱允炆那句话的意思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就这般,朱文奎匆匆赶到了许不忌的府上,却得知后者去了吏部理政,府上的管家要派人去通知,却被朱文奎拦住。

  “许部堂操持国朝重事,岂可因本宫而慢怠,本宫无妨,且等便是。”

  就这般,作为大皇子的朱文奎,生生在许不忌的府上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回府吃饭的许不忌,让后者相当的受宠若惊,连连告罪。

  “这、这怎得能让殿下这般等下官,下官死罪,死罪啊。”

  连连告罪的许不忌便看到朱文奎已经站起身,冲着自己深揖一礼。

  “本宫才疏学浅,现有一惑,劳请部堂不吝赐教。”

  “折煞下官了,折煞下官了。”

  许不忌吓得赶忙侧身躲过,托起朱文奎感动道:“殿下但有不耻下问之惑,下官一定殚精竭虑助之。”

  又是一番客套后,朱文奎才转入正题之上。

  先是将马小宝与张东升的案件和盘托出,而后说出了朱允炆的那番原话。

  “本宫现在可以咂摸透的,便是父皇欲让本宫抉择性格一事,但这件案子怎么断,本宫不知,天下唯独部堂最懂父皇之心,所以,还望部堂赐教啊。”

  听完朱文奎的介绍之后,许不忌这眉头也皱了起来。

  两个小孩都能看出此事的非同凡响,他许不忌自然没道理迷茫。

  至于朱文奎最后的那番话,想让许不忌来帮其分析一下,只揣测了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许不忌就已经知道朱允炆的心意了。

  但许不忌还没有急着说出来,他有他的犹豫。

  皇帝拿此事考校朱文奎,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来看出朱文奎这个皇子有几斤几两的能耐,将来具不具备成为东宫的资格和能力。

  如果他许不忌现在出手帮助朱文奎,不就是相当于作弊了吗?

  作为一个最喜欢研读《建文皇帝语录精选》,善于挖掘其中皇帝讲话精神的头号政客,许不忌现在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开始将朱文奎刚才复述的皇帝的那番话掰开来进行分析。

  “一个好汉三个帮。”

  三个帮手指的是谁?

  许不忌心里开始疯狂的盘算起来。

  朱文奎到应天府当差之前,像皇帝要了于谦,那么于谦就是第一个帮手。

  到了应天府之后,应天府尹是陈绍。

  这是‘一个传统的旧官僚’。

  旧官僚最突出的特性便是唯上。

  陈绍这么些年的表现南京城里基本都知道,就是一墙头草,喜欢趋炎附势。

  可以预料,当朱文奎这个大皇子驾临应天府之后,以陈绍的脾气秉性来说,会自然而然的绞尽脑汁伺候朱文奎,那么,他天然就是第二个帮手。

  三个人,只差一个了!

  许不忌!

  许不忌觉得自己把握到了这个关键点,皇帝可能在期待着朱文奎能够来找他,因为朱允炆知道,自己是最懂皇帝的,那么朱文奎遇到了难题,只要来找他许不忌,就一定可以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

  这不是作弊,相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一个父亲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皇帝不是要天下的事都懂,皇帝要会用人。

  有能够帮助到自己的人才不去用,那这个皇帝绝不是好皇帝,因为他狭隘。

  对朱文奎的锻炼或者说考验,皇帝真可谓煞费苦心了。

  既然皇帝默许自己帮助朱文奎,许不忌现在就彻底放下了心,迎着朱文奎那充满期冀的眼神,释然的笑了起来。

  “饮茶。”

  朱文奎现在满心焦急,感觉屁股都快烧着了,哪里还有心情品茶啊,但许不忌的笑却给他了勇气,让他安下了心。

  为丈夫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些年,自己已经很难从父皇的脸上看到太多的喜怒悲欢了,现在,该轮到自己这个大皇子进行类似的训练。

  念及至此,朱文奎便深吸两大口气,陡然笑了起来。

  “部堂请。”

  说罢,端起茶碗来,慢条斯理的吹了一口气,真就好整以暇的品尝起来,哈出一口气,还煞有介事的赞叹了一句。

  “好茶!”

  这番姿态,让许不忌大为满意。

  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两人就干脆这般聊起了不同地方品类茶的优劣特点,原本火烧眉毛的案情反而不再提及,直到一碗茶喝完,许不忌才放下茶碗说道。

  “马小宝无罪,抓张东升!”

  第三百八十六章:一场真正的大考(下)

  “马小宝无罪,抓张东升!”

  当这句话从许不忌的嘴里吐出来之后,朱文奎便愣住了。

  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在朱文奎来之前的路上,朱文奎已经开始不停的催眠自己,父皇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具备曹操的魄力,不管对错,想要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那么以现有的证据链来看,所有的证词都是对马小宝不利的,后面就简单的多了。

  捍卫律法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依法办事,将马小宝明正典刑!

  但现在,许不忌却给了自己一个完全截然相反的回答,他解读出来的内容,竟然是抓张东升。

  “为什么。”

  朱文奎的语调很平缓,甚至克制着自己不表露出疑惑的情绪,因此这不是反问,而是陈述句:“眼下的证据来说,罪责都在马小宝的身上,许部堂缘何建议本宫抓张东升呢。”

  许不忌便笑了起来。

  “真相到底是什么,殿下觉得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

  面对朱文奎的询问,许不忌干脆起身,绕着这明亮贵气的中堂走了起来。

  “这堂家具,用的都是甚好的木料,这里面摆放的瓷器物件,也都是两宋官窑出品的精品,下官何德何能,一个不第的举人而已,几年前,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我能当吏部的尚书,这天下最显赫的天官啊。”

  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却让朱文奎瞬间明悟。

  许不忌的起家不光彩,当年那件事波及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官方是讳莫如深不曾提及的。

  其中的对错不比这次案件的干系要大上一万倍吗?

  何曾重要过?

  是非对错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许不忌现在贵为吏部尚书,是大明政坛最最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

  这就够了已经。

  “案件的真相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样的真相对殿下您有利,您需要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什么。”

  许不忌饶了一圈复坐回原位,笑意俨然。

  “殿下您觉得,老百姓们相信马小宝还是相信张东升?”

  “站在感情的角度来说,所有人都相信马小宝,包括本宫亦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文奎已经全部懂了。

  朱允炆说的故事,提及了曹操和袁绍两个人,如果只是为了突出他两人的性格迥然导致的不同结果来说,那么官渡之战才是最形象的例子。

  偏生,朱允炆举出来,是曹操担任洛阳北部尉的事例。

  曹操做洛阳北部尉的时候,那可是对权贵们不假辞色,连权势熏天的十常侍的亲属,都曾棒杀过!

  这就已经提醒的很明显了。

  别管权贵错与不错,在一起案件中,老百姓希望的,喜闻乐见的,是权贵有错。

  那么就顺民心便好了。

  “对这起案件的原被告来说,真相非常重要,因为这事关他们的生死,但对殿下您来说,不重要,您是皇子,他们无论是官宦子弟也好,黔首百姓也罢,没有什么区别。”

  这就好比在朱允炆的面前,杨士奇这个内阁首辅和一个普通老百姓是一样,生杀荣辱都可一言而决。

  无非是杨士奇更强壮些,杀他,稍微废点力气。

  “眼下南京的治安不算太好,权贵子弟过多,搅得城里城外乌烟瘴气,这个时候您拿张东升开刀,既可以让看热闹的百姓大呼痛快,收割民心。

  又可顺势震慑其他的权贵子弟,让他们不敢过分招摇,祸乱治安,出色的完成了陛下交代您的差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啊。

  如此权衡利弊,是非对错,真相与否,您还觉得重要吗?”

  朱文奎舔舐了一下嘴唇,许不忌的话为他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真正的切身的看到了政治,推开那扇窗户,打开那扇门,从这一刻开始,就代表朱文奎迈步进了这个圈子里。

  要学会凡事利益最大化。

  “但没有真相,对张东升太不公平了。”

  “公平?”

  许不忌像是在听笑话一般哑然失笑:“这个张东升打一落生,就享受着平民百姓一辈子做梦都享不到的福,这公平吗?

  天底下的事哪能用公平两个字来衡量啊,一个人享受着不公带来的殊荣的同时,也势必要付出不公带来的代价。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要在这起案件中去牺牲掉,权力越大的人牺牲就一定要越多,您说,陛下难道牺牲的不多吗?

  下官本不欲多讳言,但下官还是希望殿下您,能真正沉下心来,多去看看陛下的语录选集,到那个时候,您或许会明白很多事,不只是您看到的那般。

  您所重视的地方,其实并不重要。”

  朱文奎的脸皮越加发麻起来。

  权力越大的人牺牲就一定越多。

  这句话朱文奎很难感同身受,他也从未看过一部名叫《三道杠》的短片。

  不公平是天地规则,每个人都在承受着不公平带来的痛苦和利益。

  张东升享受到的利益是富贵一生,承受的痛苦,便是当一起案件不清晰的时候,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要做舆论的牺牲品。

  占据这个国家九成九的都是如马小宝一般的黔首百姓啊。

  天下人都信马小宝,哪怕马小宝就是摆明在坑张东升。

  大明朝,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张东升,让天下人失望!

  国家面前,慢说张东升,谁都可以牺牲掉!

  没有这种魄力,朱文奎一辈子都不可能当上储君。

  因为他的父亲,建文皇帝朱允炆,就愿意为了大明朝牺牲一切,朱允炆无法接受,自己的继任者失去这个勇气和恒心。

  十五十六世纪,注定会是国家面临最最重大变革的时代,因为一旦蒸汽问世,生产力和社会形态将会发生一次大跃迁,这是之前几千年青史从未发生过的,在这种巨大挑战下,拥有一个国家绝对权力的皇帝,必须要坚定住自己的心。

  知道要如何去奋斗和付出。

  付出,又该有多大的勇气。

  朱文奎不懂不怕,因为他的岁数还小,他还没品尝到权力带来的美妙,自然也不会服下权力的毒。

  此刻的朱文奎只知道,坚定决心,按照许不忌已经指明的路去走。

  抓人,断案!

  第三百八十七章:父与子(上)

  这边的张东升还躺在家里的凉亭里悠哉,全然没有一丝危险已经迫近的感知。

  他也确实没有必要感受到危险。

  在他们几家的合谋下,证据链那是相当完善的,甚至包括马小宝的所谓‘赌债’都是一个套。

  在马小宝被他张东升带人打断腿之后,家庭条件极其苦寒的马家人,为了接这条腿,自然要举债,而这个出借人,就是他张府管家安排的。

  一个赌档的掌柜。

  马家拿这个出借人当成救命恩人,又哪里知道,那张写满慈善的脸后面是多么可怕的心机。

  可以说从一开始,张府的管家,已经提前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全部杜绝掉,然后安然等着事态淡化,如果马小宝识趣,张家不介意再赔点钱,如果马小宝不识趣,那就怪不得他张家了。

  谁会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如此楞头的刑房主簿,硬要抓着这起案件不罢手。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官府既然想把张东升送进大牢,那他张家自然不介意把马小宝推向断头台。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府上讼棍的剧本在走,结果张东升没有想到,他等来的却是一队穷凶极恶的捕快。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吏部郎中张东张大爷的府邸,谁允许你们闯进来的。”

  老管家的惊惶叫喊把喝茶听曲的张东升吓了一跳,一帮子戏子也停住了鼓乐发呆,紧跟着便吓得一哄而散。

  十几个穿着皂服的捕快挺着腰刀撞进了这处位于后院的凉亭。

  “张东升,张麻子?”

  浓浓的怒气开始浮现在张东升的脸上,他生平最恨别人喊他的诨号,但这怒气却陡然消散一空,因为他看到了一纸公文。

  “应天府刑房的捕文,要抓你回去,得罪了。”

  带队的捕头也懒得多说,一挥手,身后几个捕快便凶神恶煞的扑上来,枷锁镣铐一股脑的往张东升身上招呼,吓得张东升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他想要怒吼质问,但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张东升完全吓傻了。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熔炉真熔炉。

  那些平素里再豪横的主,真到了被官府定罪捉拿的时候你再看他。

  能做到面不改色的便称得上一句顶天的汉子,即使他们的心里一样怕的要命。

  但更多的,还是如张东升这般,完全吓到六神无主,甚至原形毕露。

  “找我爹,找我爹,救我!”

  再出离自家的府邸后,张东升才想起来,猛然回头哭号起来。

  而后,被拖拽的渐行渐远。

  要过堂了。

  这次堂过的可谓相当之顺利,因为早在张东升被拿回刑房之前,朱文奎已经拿到了所有他想要拿到的‘证据’。

  之前的证人全部改口翻供,而每一份证词,都将矛头指向了张东升以及张府管家这两个幕后主使。

  “说实话,之前做伪证的事一笔勾销,不说实话,大刑伺候。”

  那些被买通的酒肆老板、食客都是普通人,哪里愿意为了一点封口费尝尝牢房里刑具的滋味,自然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实情全说了一遍,包括张府管家是花了多少钱,又如何威逼利诱他们的事,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朱文奎自己都没想到,他本意只是顺着许不忌的思路干脆犯一次错,结果却错将错着,真个就发现了这起案件中的猫腻。

  有了这么份证词,再去攻克其他几名当日与张东升一道吃饭的公子哥可就容易的多。

  这些人纷纷反水,把张东升卖了个一干二净。

  铁证如山,张东升这下什么话都没了。

  “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我府上管家办的。”

  突然间,张东升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哭喊起来:“我只是唤了下人要教训一下那小二。

  是他们下手过重打断了那小二的腿,后续的善后,买通证人做伪证,这些都是管家一手安排的事,是我们府上讼棍出的主意,他俩才是元凶,别杀我,别杀我啊。”

  伤人最多三五年,但买通证人做伪证、诬陷可是重罪,尤其是诬陷。

  反坐罪加一等!

  他们诬陷马小宝的罪名足够马小宝砍头,反坐之下,那自然一样是杀头。

  明堂下的朱文奎侧首,跟于谦对视,二人眼中都有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喜悦。

  案件到了这一步,总算是圆满的大功告成,对内对外都可以交差了。

  朱文奎抬起惊堂木,正打算定下调子,把这事落实,便听到公堂外一阵吵杂,而后,能有七八个人闯了进来。

  张东升苦苦等待的救兵来了。

  吏部郎中张东。

  “爹!爹!”

  看到来人,张东升恍如见到玉皇上帝一般,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凑上去,抱着他爹的大腿就开始哀嚎。

  “爹你救我,救我啊。”

  但张东的表现,却让连着朱文奎、于谦都始料未及。

  只见张东一脚踹开自己的宝贝独生儿子,而后当堂拿下了自己的官戴,一撩袍愣是跪在了公堂之上!

  “拿下官戴就是民,草民张东,叩见大人。”

  朱文奎的腮帮子猛然抽动起来。

  张东这幅软弱的做派,难道是来亲眼看着他儿子去死的吗?

  任谁也不会相信。

  朱文奎有种预感,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草民此来,绝非有干涉大人断案之想,无论我儿是生是死,自有国法公正审判,草民只是来看看。”

  这个时候,朱文奎也不得不慎重起来。

  “那你来的正好,本官这边已经审理清楚,令公子所犯有三宗罪。

  一是指使府上下人殴打酒肆小二马小宝,致使后者断了一条小腿,此为伤人之罪。

  二是伤人之事起后,默许府上管家收买证人、伪造证词,干扰审案,此为伪证之罪。

  三是反诬马小宝盗窃、敲诈,此为诬陷之罪。

  三罪并罚,当处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一吐口,张东的脸上还是一阵抽搐,但这抹神情很快就消散一空,脸上便平静下来。

  “犯国法,自然要受罚,不过,不该是我儿的罪,是不是就不该我儿受罚。”

  “那是自然。”

  “好。”

  张东抬起头看向朱文奎,正色道。

  “大人方才所言三罪,这第一条伤人之罪,我儿确为主谋无话可说,打伤马小宝的两名下人,草民此番已经带来了,就在衙门外跪着呢。

  第二罪,大人说是我儿默许管家所为,但我儿年幼,事发时以醉酒,回府便是酩酊姿态,这些日子更被草民限足不得离府,不存在默许管家作伪证之事,全是管家为了保下我儿私自行事,管家草民也带来了,亦在衙门外跪着。

  第三罪,反诬之事,我儿的状词诬陷马小宝,是受草民与府上讼棍指使所言,所以,诬陷之罪,应算到草民与府上讼棍的头上,不应我儿代为受罚。讼棍现在也在衙门跪着候审。

  大人,三罪的所有主谋、从犯,现在都来齐了!”

  朱文奎顿时哑口无言。

  张东既然敢带人来,那自然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问也是白问。

  这些各家府上的下人,就是签了卖身契的敢死队,主家让他们死,他们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话说的有理有据,该怎么断,轮到他朱文奎了。

  朱文奎这会有些拿不定主意,便看向于谦,后者领会,张口接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依大明律,该怎么判便都章可循。

  令公子虽非伪证、诬陷两罪之主谋,但亦是从犯,三罪相叠,十年的刑期还是有的。”

  原本跪在地上的张东升顿时瘫软在地,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活下来了!

  “至于尊府上,殴打马小宝的两名下人,伤人罪处五年的刑期。

  伪证一罪,府上管家亦处五年刑期。”

  这起案件中涉及的律法条文,这几天于谦早都背了下来,所以说起来很是顺畅。

  前两项都不是重罪,要不了命,最要命的是最后一项,而这一项,于谦看向张东的眼神可就变了。

  “诬陷罪,依大明律,诬陷者反坐罪加一等。

  令公子诬陷马小宝的罪为盗窃、敲诈以及马小宝诬陷令公子,这三项罪责如果坐实,马小宝是要砍头的,反坐再加一等,张公,您这脑袋可没了。”

  张东转头淡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而后风轻云淡的一笑,当堂解下自己的官袍,一头顿在地上。

  “草民既然敢来,就不惧死,草民纵子行凶,甚至为包庇其逃脱国法,罪不容赦,自当以死谢罪。”

  这一刻的张东很是决然,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能想到救下自己儿子的办法了。

  本来最重的这一条诬陷罪,来之前张东是打算也安到管家的脑袋上,后者也是这么向张东要求的。

  “老爷,都算到老奴的脑袋上吧,老奴今年五十多了,活着也没多少年头,老奴受了老爷三十多年的恩,该还的。”

  在衙门外的时候,张东沉默着拍了拍老管家的手,点头应了下来。

  但走进公堂的那一瞬间,张东却陡然改变了主意。

  他自己把最重的一条罪扛了下来!

  一旁的张东升彻底傻眼,泪水开始止不住的喷涌而出。

  “不是的,不是的。”

  张东升摇起头来,然后抓住自己老爹的袍袖哀鸣。

  “爹,跟您没关系,都是儿子做的孽,是儿子做的孽啊。”

  “大人!”

  张东升猛一转头,这一嗓子甚至吓了朱文奎一跳。

  “都是我做的,跟我爹没有任何的关系。”

  好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

  朱文奎甚至有些感动,但他还是稳住心神,怔怔的看向张东。

  “国法无情,你想好了。”

  后者什么话都没说,顿在地上的脑袋连抬都没抬。

  朱文奎的眼神飘忽,最后落到大案上放着的惊堂木,深吸一口气,再不迟疑,抄起便拿了起来。

  “吏部郎中张东,犯诬陷罪、包庇罪,两罪并罚,即褫去官袍顶戴,收押大牢,上报都察院提审。”

  虽然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张东的身份,判他死刑,不能在应天府的公堂。

  最终定罪的是都察院,宣判死刑的是大理寺。

  这堂上的、衙门口外所有涉案主谋、从犯就这般被一网打尽,无一漏网之鱼,马小宝的案件,似乎就这般完全盖棺定论,彻底告结。

  但朱文奎的心情却反而更加沉重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感因素。

  就好像张东在被押往大牢之后,朱文奎还亲自跑去牢房问了一句。

  “你是可以活下来的,诬陷罪,本官不信你府上的管家、讼棍不替你扛。”

  但张东却只是笑笑,什么话都没说。

  张东复杂的情感和所思所想,朱文奎也摸不透。

  就这般,捏着被封存的卷宗,心事忡忡的小家伙坐上马车,在一队西厂番子的保护下,笼罩着阴沉的夜色,向皇宫而去。

  第三百八十八章:父与子(下)

  自打做了应天府的差之后,这么多天来朱文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即使是案件已经办结,但他再回到乾清宫后,愣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却仍然无法入睡。

  最后,烦躁的朱文奎坐起身,换上衣服便走出暖阁,站在廊道里向西看,还能够看到朱允炆房间里仍旧亮着。

  刚到子时,这个时间,朱允炆还没有睡。

  踌躇了半刻,朱文奎才迈开步伐向西而行,沿道守夜的宦官宫娥纷纷躬身见礼,却小心翼翼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直到走到门外才被拦住。

  “大皇子稍待。”

  说罢,匆匆转身进屋禀告,很快便回转,恭请朱文奎进屋。

  “儿臣见过父皇。”

  烛火的映照下,朱文奎见礼。

  朱允炆抬起头,有些不解:“你不在屋里休息,这个时间了,往朕这里跑什么。”

  “父皇不也没休息呢吗。”

  真等自己做了差,朱文奎才突然去想,自己的父皇平日里应该也很累吧。

  在皇宫的每一天,自己睡觉的时候,西暖阁永远都是亮着的,而自己醒来的时候,朱允炆也一定是已经醒来过的。

  “快了,批完这一摞,你早点去睡吧,小小年纪不要熬夜,对身子骨不好。”

  “可儿臣睡不着。”

  一闭眼,满脑子全是白日里发生的事,朱文奎便把白天审案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但朱允炆的回应一如当初那般平淡。

  “这不挺好的吗。”

  这个时候朱允炆也放下了笔,不再埋头与案牍奏本之中,看向朱文奎笑了起来。

  “好小子,那么干脆就把这事办结了,罪犯伏法,真凶落网,你查明了真相这是好事啊,明天朕让尚膳局做桌好菜奖励你。”

  “可如果不是儿臣用了手段,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朱文奎叹了口气:“儿臣听了许部堂的建议,是奔着把这起案件办成冤假错案的方式去做的,误打误撞才拨开迷雾,虽然证明了那张东升确实有罪,但一点都不开心。

  而且,儿臣很疑惑,为什么张东升的父亲,不选择让自己府上的管家来顶罪,他可是吏部的郎中,有着大好的前途,却毅然决然的选择赴死。”

  小孩子总像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妄图把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

  “只要查明了真相,那么手段就不重要了。”

  朱允炆温言宽慰道:“如果不是你用的这些手段,那么本来无辜的那名小二就要被陷害而死,你救了他不是吗,所以这件事不用再想了。

  至于那张东缘何如此,人性叵测难懂,你要自己想,朕也说不好的。”

  见朱允炆不愿意多说,朱文奎便开口道。

  “父皇让儿臣去应天府当差,事前便已经想到了儿臣会遇到这些事情,让儿臣知道人心险恶和阴暗。

  人性趋利避害,在犯下错误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甘心接受处罚,而是用尽手段将原本清晰简单的案情变得复杂,企图蒙混官府,甚至不惜变黑为白,害死那马小宝来保全自己。”

  朱文奎按照自己的思路来阐述着心中的不解:“而张东作为张东升的父亲,因为担心自己的儿子东窗事发而导致自己禄位难升,便用尽心思来帮助包庇自己的儿子,父子俩都是那种眼中只有自己利益的自私者。

  可这种人,为什么会愿意替别人去死,张东愿意为自己儿子顶罪还可以理解,却又为什么替府上的下人顶罪呢,他若是这般伟岸,又怎么会在之前的事上心如蛇蝎。”

  朱允炆喝上一口水,很是欣慰的笑了起来。

  能够疑惑,说明自己让朱文奎去做差的目的便实现了。

  “当你出了皇宫、离开学堂,那么你看到的一切,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

  朱允炆教导道:“皇宫是你的家,学堂是你学习的地方,除了这两个地方之外的所有去处,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朕给它取名‘社会’。

  社会是一个复杂的融合体,黑暗和光明都在这里面纠缠着,不是敌立对峙,而是相辅相生。

  社会里有能够让你恨到怒不可遏的恶人,也会有让你感动到热泪盈眶的好人,而很可能,恶人和好人是同一个人。

  张家父子不恤民情,用尽了手段想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其目的只是为了让本该受到国法处罚的人逃避处罚,他们做了一件天衣无缝的外衣,让你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这不是一件个案,而是所有权贵与百姓发生冲突之后的真实写照。

  你可以办一件案子,能办十件一百件吗?

  南京的能办完,地方的呢?

  朕告诉你,全天下所有类似的案件,真相都是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到底是类似于马小宝这种百姓在讹诈,还是类似张东升这种权贵子弟在陷害,没人知道。

  但如果你一定非要去看的话,那结果永远都是百姓在讹诈,因为,百姓玩不过权贵,尤其是在律法上。

  朕让你去应天府的目的,就是想让你亲眼看一下,而你能够去找许不忌,说明你还是聪明的,能够认清自己的身份,那就是,不要被案件本身束缚住自己的身份。”

  用后世的话来说,维护律法的神圣,那是法官的事。

  查清案件的真相,那是检察官的事。

  而这两件事,没有一件事是朱文奎这个皇子应该去做的。

  那个师爷已经告诉过朱文奎,类似的案件该怎么处理了。

  一个拖字,才是这个时代处理相似案件最好的解决办法。

  不然,最后明确有罪的,一定是平民百姓。

  地方的县令也好,中枢的皇帝也罢,都是人不是神。

  连案件本身的真相都看不到,还何谈在这种案件中抽丝剥茧的,公正的将每个当事人都按罪处罚。

  所谓明晰原被告双方的过错,提议是好的,但想法过于幼稚简单。

  因为这种行为,只会害死马小宝。

  大明又没有监控、没有录音,物证的勘察取证技术手段,更拍马都比不上后世。

  所有证据,要么靠审案的官员自己脑补推理,要么就靠当堂审案时当事人的口述。

  而后,审案的官员连唬带吓、亦或者套话的方式让某一方说漏嘴,抓住话柄之后一顿严刑拷打,便也就破了案。

  一旦像张东升这样身份的权贵子弟参与到案件中,那马小宝这种想要赢下官司就不现实了。

  至于,如果说是百姓故意讹诈权贵怎么办。

  还是那个字,拖。

  百姓不是每个人都有过硬的心里素质可以安然过每一次堂,不露出一丝马脚,更不是每个人都有打断自己胳膊腿的勇气,至于自扇耳光这种一晚上就好的皮外伤,大明没有治安管理处罚法,这种琐事争端,不予处理。

  而有自伤肢体的魄力,劫道来钱更快。

  拖上几个月,是讹诈还是真的受了伤,就水落石出了。

  而一个拥有过硬心里素质、拥有敢于自残勇气的老百姓,还要盼着自己能够遇到一个类似朱文奎的县令,种种因素叠在一起才能确保这次讹诈成功。

  朱文奎若有所思的告退离开,而看着前者离开的朱允炆才侧首看向双喜,两人对视一笑。

  其实朱文奎哪里知道,那个刑房的师爷,还是个西厂的探子!

  第三百八十九章:对孩子的安排

  这起案件并没有拖个太久,都察院在打听到朱文奎这位新主簿的身份后,很快便提审了张东,已经定了性的案件,张东也没做死里逃生的美梦,全盘认了下来,最后随着大理寺一纸批复,坦然走上了法场。

  从四品大员到死囚,只是因为他的儿子,打伤了一个小二。

  一件本来只需要一个人或几个人蹲三五年牢狱的小案件,闹到最后,却是两个人人头落地,那个贪财的讼棍一样因诬陷罪反坐而死。

  所以很多时候犯了错不可怕,怕的就是一错再错,最后就是难以弥补的巨大过失。

  这个道理可能现在整个张家上下都懂了,但观刑的人会有这种感触吗,整个南京城上下的权贵们会因此而警醒吗。

  这种事现在说不得,唯一知道的,便是南京城的治安瞬间好了太多。

  谁都知道应天府来了一个新的刑房主簿,一个铁头娃。

  而当朱文奎一次回宫的路上被人‘尾随’后,其大皇子的身份便不胫而走,这才让所有人恍然大悟。

  难怪这新主簿天不怕地不怕,感情是这个背景。

  主簿,硬!

  昔有曹阿瞒任洛阳北部尉,现有大皇子任南京主簿官,以今仿古,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南京城里说书的先生算是有了赚钱的谈资,老百姓们也算欢欣鼓舞,但所有的权贵豪商可就没那么轻松了,一个个除了背地里大骂朱家父子不是人之外,便是对自己的孩子严加管束,有犯事的,更是亲手带去应天府自首。

  打架伤人,一狠不过几年牢狱,自首赔钱,一两年也就出来了。

  真等到应天府上门拿人,还不知道事往哪里发展呢。

  张东升的案件可就是前车之鉴呐。

  “这两年,安心在应天府当差,等两年后,大大小小的民情都熟稔了,就去凤阳做知府吧。”

  这个安排是朱允炆提前告诉的朱文奎,让后者为之一愣。

  去凤阳做知府?

  “当年太祖定分封制,把自己的儿子都分封出去,大藩如秦、晋、燕、蜀、楚,辖制多为一省之地,小的,也有几个府,让他们自己把控地方的军事、政治甚至是外交权,锻炼出了好几个堪称人杰般的儿子。

  这种方法是很可取的,只是难免让地方坐大,威胁中央的集权统治地位,这些藩王豢养士兵,自定赋税,俨然国中之国,所以朕登基之后,用了五六年的时间,把这些藩王全部砍掉了,因为朕要对大明进行改造,不允许任何杂音的出现。”

  朱允炆对着朱文奎解释自己这番做的缘由。

  “不过,等将来朕将大明的发展扶上了朕想看到的路之后,分封势必会重启,只是由对内改成了对外,省考和国考就是在为外分封打基础,宗人府里你那些兄弟已经开始通过省考出仕为官,升迁快的,现在基本都是同知或县令了。

  文奎,你的亲兄弟不多,只有文圻、文圩、文堤等寥寥三四个,文圩和文堤又太小,但朕为你们安排的路是一样的,先在南京脚下锻炼几年,然后外放,包括大了之后进入总参亦或者礼部、商部,政、军、经济、外交都要学。

  在这条路上,朕都会留有考验等着你们,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即使无法通过,这些都学会之后,外面也会有广袤的天地留给你们去闯。”

  没有通过考验的会被外分封建制,那么通过考验的呢?

  自然是向奉天殿里的那张位子发起冲锋了。

  朱允炆对每一个孩子都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路线都一样,除非哪一个主动开口说,他对皇位没有兴趣,不想参加这种考验,那么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想混个安乐王爷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朱允炆自己的儿子,到现在一个被封王的都没有,那些已经逐渐长起来的小叔叔们,也是一个王爵没获封,更别说朱允炆的几个弟弟了,如朱允熞、朱允熙等人。

  哪里还有新的王爵啊。

  等未来大明开启外分封制度的时候,那么,别说王爵了,就算这些人跑到外面自立称帝那也是随他们去,就如同大蒙古——元帝国制度。

  很多人容易把蒙古帝国体系搞混淆,以为元朝代表蒙古帝国,是四大汗国的宗主国,这种认知是错误的,元朝的皇帝是四大汗国的共同领导人,但不代表元朝是四大汗国的宗主国,这是两个概念。

  在成吉思汗缔造的大蒙古体系下,忽必烈缔造的元朝和四大汗国的政治地位是平齐的,这是五个政治主权独立的国度,而在这五个政治主体上还有一个虚构的政治体,即蒙古帝国。那么这五个独立的国家就有一个共同的领导,即蒙古帝国的大汗。

  而忽必烈即是蒙古帝国的大汗也是元朝的皇帝,定都或者说居住在北京,使得元朝有些特殊地位罢了。

  元朝并不等同于蒙古帝国。

  纽带性高度类似于后世的苏联,即大陆化普遍帝国。

  因为这种政治制度,加上忽必烈这位蒙古帝国大汗的独特思维、开放的胸怀,使得蒙古帝国成为了一个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超强大帝国,东亚的财富、大草原制霸无敌的武力、东欧中亚开放的商业模式等几种要素都被糅合进这个蒙古帝国中。

  蒙古帝国的强大得益这种政治体,衰败的速度亦来自于这种政治体。

  随着东亚帝国即元帝国的财政崩溃,正统的蒙古帝国大汗世系被赶出中原回归草原后,这个体系就宣布结束了,加之帖木儿汗国的崛起,又消灭掉了四大汗国中的两个,这个普遍帝国倒塌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后世的苏联。

  起码后者绝大部分国力和军事力量还有俄罗斯联邦来继承,前者连个继承者都没有,直接衍生和分裂出两个弱小至极的游牧族:

  瓦剌和鞑靼。

  弱小!

  比起大蒙古这个普遍帝国来说,瓦剌和鞑靼就显得极其弱小了,他们不仅斗不过崛起的帖木儿,甚至连征服从通古斯南下逃出来的野人族群都做不到。

  困在草原周期性的历史难题中几百年,最后成为女真族的附庸,即蒙八旗。

  成吉思汗是否具有超越时代的政治眼光及智慧无从判定,但他缔造出来的大蒙古体系,是十分贴合朱允炆眼下这个时代的,甚至是超过这个时代的,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约翰牛日不落帝国体系的先导者。

  为后来的日不落帝国的建立指明了一种方向,约翰牛是在这种政治思维下进行了改进和完善。

  唯一不同的,便是蒙古体系是一种如苏联般的大陆普遍帝国,而日不落是海洋普遍帝国。

  大陆帝国的特点是追求绝对的控制力,而海洋帝国的特点则是看起来的合作共赢,实际上由被领导地区向中央本土地区输送利益、财富的行为。

  这种思维上的差异直接体现在八国联军进北京后的北京协定(辛丑条约)上。

  在大陆帝国的思维模式中,以慈禧为首的满清领导阶级认为,首都被攻陷,帝国的部分疆土被以八国联军为首的西方诸国所实际统治后,就已经意味着亡国了,还用的着签哪门子条约吗?

  直接就是皇帝退位,清朝亡国,然后让这么一群洋鬼子做中原这片土地的主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如十三世纪蒙古人进入中原、十七世纪满清人进入中原。

  但海洋帝国的思维模式根本不以灭亡一片土地上土著统治政体为目的,用武力来灭亡和完全性征服一片土地是最浪费国力以及利益最小化的方式,以约翰牛为首的海洋制度帝国主义等国,在利用武力压服清朝后,即要求满清政府接受并融入进约翰牛制定的世界规则体系中。

  为此,这群西方人甚至帮助已经濒临崩溃的满清政府维系住在中原的统治地位,包括并不限于打击起义军,派遣顾问帮助清政府完善洋务运动,增强清政府的军事实力,用以镇压地方叛乱。

  (这一点上可以参考李鸿章的多名外籍秘书,包括英法美三国都为大使馆工作人员,兼任李鸿章的秘书,成为当时清政府与英法美三国的外交纽带。)

  而这种做法的目的,就在于西方为了最大程度的攫取中国的财富和利益,包括大量的原材料及人力(华奴输送。),并且成为西方各国的倾销地。

  十八世纪之后,西方已经不再使用白银货币结算,金本位制与联合银行开始成立,多余的白银都倾销到了清朝,而后又通过签订赔款条约的方式将这些白银索取走,使得旧时中国完全成为了免费的‘供货机器’或者更容易理解的韭菜地。

  这个货,包括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人和物。

  眼下朱允炆为大明规划的路线和改造的想法,便是成立一个以大明中央为核心的大陆普遍帝国,同时以经济为控制手段之一海洋帝国做辅助,建立起一个理论意义上可以千秋万世的大帝国联邦体系。

  在本土的体量上,大明远超约翰牛,甚至在这个建文十年来看,大明比整个欧洲绑在一起还要庞大。

  无论是财富亦或者人口。

  这种得天独厚的基础条件,欠缺的就是一个合适的路线即政治制度了。

  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吞人。

  从洪武三十一年登基开始,朱允炆就开始构思这个宏伟的未来蓝图,这么多年一直在完善,而他每一步的选择都是在为了完善这个蓝图在做准备工作。

  废分封的目的就在于不希望前期有人置喙他的思路,搞地方与中央的阳奉阴违。

  批孔和无限神化他的皇权,目的就是抓住所有的权力,无限制的贯彻独裁统治,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除了他这个皇帝之外,每个人都只是蓝图中被支配安排的棋子。

  而省考建制,就是为了培养一大批未来可以外分封的种子。

  每一个大明的贵族分子(即可以享受到军事、政治、商业三环知识培养,并在体系中成长的中流砥柱)都是将来外分封的储备人才。

  这是平民百姓没法享受到的,他们的出身家庭环境无法支持他们从小就接受这些教育,这一点上,朱允炆无能为力,普及教育只是大浪淘沙,能保证一百个苦孩子中能出一个有希望的。

  现在,轮到朱文奎这种自己的孩子了。

  从小开始接受新式教育是其一,而后开始接触地方施政,亲身接触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等领域,并在这多种领域中获取知识后,就可以逐步拥有接班的资格了。

  掌控一个在青史中从未出现过的超庞大帝国!

  朱允炆自觉连他自己都没有这个能力去掌控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因为他每次看堪舆图的时候,那份由郑和带回来的海图加上他自己的记忆补充,描绘出来的世界地图时,都会被他自己亲手画下来的圆圈给震骇到头皮发麻。

  所以,朱允炆自己在进步的同时,也要下大力去培养下一代。

  任何一个无能的孩子,都注定会被他无情的抛弃掉。

  朱允炆甚至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断情绝性、冷酷无情,但绝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无能!

  只要能够实现他心中的野心,就对的起这次穿越了。

  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朱允炆野心的继承人!

  朱文奎显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从小到大就没有真正认知过朱允炆,到如今长大了,更加不敢主动靠近,虽然父子两人同住在乾清宫内。

  “朕知道最近,你母后一直帮你物色媳妇,你呢也别当回事,更不要怎么太绝望的以为无法自由做主,挑媳妇这件事,等过两年你去了凤阳再回来之后,朕让你自己挑。”

  这话说的朱文奎心里一百个不信,一向霸道惯了的朱允炆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放权?

  大皇子的政治婚姻,往大了说,事关国运。

  “陛下,燕王来了,西北军情的事。”

  这个时候,一个小宦官走进来打断了这次谈话。

  “你去忙吧。”

  第三百九十章:不怀好意

  最近一次收到朱桢征西北的军报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朱桢才刚到原蒙八卫的位置,在哈密落下中军,时隔一个多月再次收到,朱允炆还是有些期待的。

  “西北开打了?”

  朱棣前脚跨过门槛,紧跟着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是的,上月初六就打了起来,老六破了东察合台五万防军,直驱亦力把里本部,东察合台的大汗沙米查干汗往塔什库尔干跑了,军报跑了一个多月才送来。”

  西北距离南京太远了。

  朱棣把军报递给朱允炆,站在一旁念叨:“仗是打赢了,但大军在进入察合台后,遇到了地方上原住民的强烈敌对,不仅袭击之事层出不穷,还有就是斥候侦查到了帖木儿汗国军队的踪迹,内有袭扰、外有强敌。

  沙米查干给老六派了使者,想议投降的事,表示愿意全额承担本次我大明征讨的军费,并且额外支付一百万两的黄金。”

  西北素有金玉之邦的外号,亦是盛产金银等有价矿产的宝地,经过上千年的开采挖掘,拿出个百八十万两黄金一点不多。

  “投降、停战?”

  朱允炆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随手就把军报扔到了御案上。

  “回信给六叔,仗不能停,朕给他加援兵,继续打。”

  一场战线跨越超过八千里的战役,靡费有多么大?

  朱桢这次西征,前后征调的军队只有十五万人,但征集的民夫却超过了四十万,不算沿途的糜耗,光后勤部向陕西、山西两省购买的军备,就超过了两百万两,加上粮秣等物的开销,加之兵饷、民夫的工钱保守算下来一年都要达到五百万。

  嗯,按照明朝一贯的计量单位来算,四个崇祯朝。

  “内有暴民、外有帖木儿,要想保住西北局势在掌控之中,就又需要十到十五万人,军费有可能达到八百万之巨,远超今年年初内阁的预算了。”

  “超预算,四叔去跟内阁谈就是了,不行就先欠着,先把仗打完再说。”

  现在收兵,确实能赚个不少,百万两黄金是东察合台的出价,谈判的时候再加点,要到一百五六没有压力,换算下来,也有小两千万。

  但,建文朝缺钱吗?

  这场仗的目的又不是奔着赚钱去的。

  “打多大、打多久都要打下去,不要去惦记停战的事。”

  既定的目标中,伤亡和时间不在考虑内,要实现的目的才是根本。

  灭亡察合台,统一西北,与大明的西南战场形成呼应姿态,环抱乌斯藏,而后便是吞并三藏地区,实现版图一统才是朱允炆的追求。

  “当年铁木真西征,就是沿着河西走廊一路打,朕没那么大野心要一路打进欧罗巴,但灭掉察合台是必然的,朕要逼着帖木儿汗国迁都,离开撒马尔罕。”

  以手指着地图上撒马尔罕的位置,朱允炆重重点了两下。

  “他们不迁都,那就一直打下去,兵锋相对,打他个十年二十年的持久战,要不然,咱们大明的健儿就不会打仗了,刀枪放在府库里就得生锈,没有对手和敌人可不行。”

  除了这个原因,朱棣知道,朱允炆这种安排也有净化国内血统的因素在。

  真跟那帖木儿汗国打个十几年,国内会诞生出很多异族贵族,但相应的,男性人口也会锐减到微乎其微的地步,最后被完全同化掉。

  所以说,这场仗不仅仅是为了扬国威,里面还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及经济因素。

  没有这些因素在,朱棣就不信朱允炆真想与那正直鼎盛时期的帖木儿汗国打个头破血流。

  虽然帖木儿那个跛子死了很多年,但他留下的国家可依旧强盛。

  “那就这么定了,臣这便下去向老六传令,同时调一部分漠庭的兵增援。”

  朱棣点点头,转头就要走,又被朱允炆喊住。

  “四叔且慢。”

  回过头,朱棣还有点疑惑:“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允炆随意笑笑,开口道:“马大军那浑人也算是学了有半年多,最近表现怎么样?”

  听闻这事,朱棣就笑了起来。

  “让那家伙放下刀拿笔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都半年多了,才勉强能写两三百个字,整天不是跑去看球赛就是跟着五军府玩什么赛马,简直都快成为酒囊饭袋了。”

  “这个混账东西。”

  小声骂了一句,朱允炆气乐了:“朕的一番苦心可是让他糟蹋个干净,让他好好学习,他倒好,狗改不了吃屎。”

  皇帝骂人,谁也没辙。

  “这两年,朕授意翰林院那些学子,不少人去京营讲武堂任教,改入仕为从军,目的就是让诸如马大军这样的浑人能学点知识和文化,但一直疏于管教,他们倒好,整天恣意玩闹,还是这般不懂得学习的重要性,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四叔,你替朕说一声,今年年底的时候,总参要对这群混不吝搞一次文化课大考,但凡还有不识字的,一律滚回老家种地吧。”

  不是一定要搞文化强军,但身份地位到了马大军这种层级的,要还都是一群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那也是不合适的。

  军人,不能涉足政治,但高级军人,不能不懂政治。

  退一万步来说,诸如马大军之流的新锐派立了大功,将来朱允炆想把他们提拔进五军府、总参府任职,连字都不认识,还怎么批复军情,每人专门配几个秘书吗。

  一个肯定是不行的,保不齐虚报军情。

  靠人不如靠自己,这种国之重事,当然是自己看来的心里踏实。

  “臣这便知会他们。”

  朱棣忍着笑,应了下来。

  “嗯,辛苦四叔了。”

  等朱棣离开之后,朱允炆的脸色马上便冷下来,扭头看向双喜,沉声道。

  “双喜,去查查,文奎任主簿的事,是谁走漏的风声。”

  朱文奎每天下了值,一般都是在深夜才会由专人护送进皇宫,偶尔忙起来,便是在应天府里住下。

  能够被人探查到,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尾随跟踪。

  这是人之常情,南京城里的权贵当然都想要一探庐山真面目,知道朱文奎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这一点无可厚非。

  但是,知道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这不仅仅影响了朱文奎接下来的锻炼,还会给外界一个错误的引导,那就是皇帝偏爱二皇子文圻。

  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朱文圻前脚进入湖畔学堂,后脚朱文奎就被踢了出来,以一种近乎发配的感觉赶去了应天府,做一个小小的主簿官。

  扰乱政治视听,误导风向,这就是不安好心了。

  双喜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但眸子里的杀机却十分的炽烈。

  第三百九十一章:风声(上)

  这是一座占地极深的宅府。

  深,而非广。

  因为这座坐落于南京东北角的府邸,除了地表上那十几亩地之外,又向下掏空了两层,完全就像一个巨大的地宫。

  这里暗无天日,甚至比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诏狱更加阴森,这便是大明的西缉事厂。

  特务机关不是一定要搞成这种一看就阴森可怖的环境,当初成立西厂的时候,本来也是打算搞成采光通透明亮的堂皇衙门,结果发现不行。

  又没有加密电话,情报总要靠人来送,堂而皇之的,不就把那些眼线给暴露了出来。

  没办法,只能藏头露尾的隐蔽起来了。

  这座宅邸只有一个正门,但平素里只有人出,却鲜少能看到人进,这座宅邸的入口不在地表上的那扇门,而是地下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暗道。

  甚至有可能接通南京城下的排水系统。

  古代的城市是有完整的地下排水系统的,虽然没有后现代先进卫生,但起码的生活排污和基本的泄洪能力依然完善,当年那座地表天宫般的汴梁城,就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城市排水体系了。

  而在这地下宛如地宫的建筑群中,除了四通八达的走廊和密密麻麻挂在墙上的粗蜡之外,便是一排排书架,无数穿着皂服的西厂番子和宦官正来回走动,忙碌却井然有序。

  在烛火下可以看到,每一个人的手里几乎都拿捏着一封封信笺,而后这些人会在书架上挑选出写有不同名字的卷宗,将信笺放入其中。

  这里,有着整个南京城,所有权贵的情报档案。

  而这些信笺,就是每一个权贵、官员的日常活动轨迹,去了哪,见了哪些人,吃了哪些饭,说了哪些话,几乎堪称事无巨细。

  虽然做不到全方面的监管,但几乎每一个三品以上的文武勋臣,其府上、周遭、友邻亲戚中,一定会有西厂的眼线在。

  这些人可能是侍奉主家多年的下人管家,可能是家主刚纳的小妾,甚至,有可能是这名官员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可能是西厂的特务。

  这就是,国家的力量。

  如果朱允炆想,他甚至可以动用这股力量,针对某一个人玩一出大明版‘楚门世界’。

  此时,在这第一层地宫中,一个干巴枯瘦的老头正在训话,他的面前是两队昂首挺胸的番子。

  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名被朱文奎赶走的刑房师爷。

  当朱文奎到任之前,这名师爷就准备好了一切,他提出的那个拖字解决方案,更多是朱允炆的意思。

  借师爷的身份来打击一下朱文奎的自尊心罢了。

  如果不是许不忌支招,朱文奎一定会狠栽一次大跟头,心高气傲的皇子还没一个师爷会妥善办事,这会让朱文奎的少年骄傲被破碎的一干二净。

  这是朱允炆的目的,先把自己孩子的自傲给摔个稀碎,他才能更快的成长。

  “厂公传了命令下来。”

  寂静中,老头开了嗓。

  “大皇子的身份泄露了,我现在不想知道是谁跟踪查探到的,只想知道,这个消息第一时间是通过谁的嘴传出来的,找到他,带回来。”

  两队番子都很安静,没有嘈杂和立军令状的桥段,默然听着,而后便沿着四通八达的廊道化作鸟兽散。

  想要回溯时间,找到当初那日朱文奎深夜回宫时的跟踪者是不现实的事情,因为没有监控,但找出第一个传出消息的人却很简单。

  距离那夜只过了短短四五天,这几天,大嘴巴传到满城皆知的只有一种人:

  说书的先生。

  他们当然不可能是跟踪者,但找到他们,就能找出背后递话的人。

  这次任务的难度就自然减弱了不少。

  西厂的办事效率自不必夸言,白日下达的任务,尚未入夜,便有十几名神情惊惶的说书先生被抓进了锦衣卫的大牢。

  “先上刑,后问话。”

  一名宫里的宦官端坐牢狱内,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丝毫没有被眼前发生的血腥所影响,任由耳畔那一声声惨叫迭起。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们好大的胆子,什么话不过脑子就往外讲,几颗脑袋够砍的?”

  等了能有一刻钟,这名宦官才放下茶碗,眼神冰冷的像是在看十几具尸体。

  “说与咱家听听,主簿官就是殿下这件事,你们都是听谁说的。”

  “草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啊,公公饶命,饶命。”

  有抢着先开口喊冤的,一浑身上下满是鞭伤,鲜血淋漓的中年男子此刻都哭了起来:“前两天,草民从一酒肆里下了工,回家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那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草民也看不清长相,就知道那人给了草民一封信笺,里面就写了一句话,和五千文的铜票。

  原话写的是,‘大皇子殿下就是新任的应天府刑房主簿,这次到任,是来为民伸冤的’,说要严查衙内纨绔欺压百姓,那张东升只是第一个,那些横行霸道的衙内都会被抓走砍头,还老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最后还说,只要草民按照这句话来说,事后就再给草民二十两银子,公公明鉴,草民也就是为了混顿饭吃啊,草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啊。”

  宦官不为所动,但眼神却越来越森冷。

  “你还知道你有老有少,还敢乱嚼舌根子。”

  手随意的一挥,一名番子便跨前一步,手里一把短刀直直没入了这名说书先生的胸膛之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名说书先生不经大脑思考就乱说话,却不知道这番话会造成多么严峻的后果。

  什么叫朱文奎到任,就是来为民伸冤、还南京一片朗朗乾坤的。

  这是绑架民意,是捧杀。

  用这种手段来把朱文奎架的高高的,借着民心,来迫使朱文奎从严从重处理那群权贵子弟,从而得罪一大片朝廷重臣。

  这就杀一个了?

  其他的说书先生顿时吓得屎尿横流,有一胆小的,甚至被活活吓死。

  一时间,恶臭与刺耳的哭喊充斥在这间巨大牢房之中。

  “继续说。”

  宦官的眼神移转到下一个人的身上:“谁能说出那人的相貌、体态等信息的,咱家饶他一条命。”

  这些说书匠顿时叫苦连天。

  夜半十分的事,找他们的人又身穿宽大的黑袍,哪能看得真切?

  有耍小聪明的张嘴就开始编,说书的嘛,这点临场发挥的能力还是有的。

  而且十几个人的说词完全一致。

  什么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而且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十几个人补充之下说的可谓是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

  “那就是说,你们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人了。”

  宦官呵呵冷笑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在四日前当晚亥时前后遇到的这名神秘人,也就是说,这位神秘的财主在短短两刻钟内,横跨了整个南京城找到你们,好家伙,这份轻功可真是不得了。”

  宦官有些累了,一挥手:“都砍了吧。”

  “公公饶命啊!”

  其中一人许是被死亡刺激到了,陡然高呼起来。

  “公公,草民想起来了,当时那人掷信的时候,那人手自黑袍中伸出,虽只是短短一瞬,但借着月光的惊鸿一瞥,草民看到了他的右手虎口处有层层厚茧,而且手背上有一处刀疤。”

  “胡说八道!”

  宦官反而勃然大怒起来:“夜色漆黑,纵是有朦胧月光,肉眼岂能看得如此真着,你拿咱家当傻子是吧,那就别怪咱家不能给你痛快了,割了他的舌头。”

  “是真的,真的。”

  说书先生哭号起来,连连挣扎,不让番子靠近:“草民打小这眼力就是惊人,这牢里的灯光一样晦暗,但草民能看见,公公您的颔下右侧一指处,有一富贵痣。”

  这话一说,宦官下意识伸手去摸,而后便沉默下来。

  能有片刻,这名宦官猛然站起身来:“你活下来了,从今天开始进西厂。”

  说罢转身就走。

  身后,利刃破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第三百九十二章:风声(中)

  西厂的办事效率不可谓不高,在确定下嫌疑人的体貌特征之后,第一时间就在全城展开了侦讯,并且锁定了清查的范围。

  “虎口有厚茧,手背有刀疤,寻常百姓不可能附和这种特征。”

  西厂的番子头目,有点六扇门神捕的味道,这个当年从全国捕快中脱颖而出的男人,很快就下了定语。

  “根据那群说书的描述,他们都是在五日前的夜几乎前后脚被买通负责传递这个信息,这才使得第二天一早,大皇子殿下出任主簿官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而这群说书客营生的茶馆、酒肆可是遍布整个南京城,那么就意味着,向他们递话是一种有组织的行为。”

  番子头目环抱双臂,说的神采飞扬成竹在胸。

  “整个南京城内,像这般有组织的非百姓强人,除了咱们西厂外,只有一支队伍。”

  “你想说的是锦衣卫!是吗?”

  番子头目的身后响起一道阴柔的声音,前者回头观瞧,惊得忙撩开裙甲,单膝跪地。

  “卑职参见孙公公。”

  整个西厂的明堂内,随着这一声,再无一个直挺挺的身影,黑压压跪了一地。

  除了御前司总管太监的双喜以外,南京没有第二个讳姓孙的公公了。

  “锦衣卫跟西厂算是一个娘生的,都是皇爷的鹰犬,你这样背后猜疑,可是犯了大忌。”

  从男人身侧走过,双喜摆袍落座,冷哼一声。

  “没有咱家的首肯,锦衣卫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行此事。”

  汗水自男人额头上不断的滴落,却连擦一下都不敢,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不过,有道是兹事体大,咱家虽然信得过锦衣卫,可凡事还是要拿事实和证据来说话,事关大皇子,任何人在没有洗脱嫌疑之前,都是潜藏的逆贼,一定要揪出来明正典刑,不仅是锦衣卫,包括西厂亦然。”

  双喜抬手:“你起来吧,跟咱家仔细说说,你为什么要怀疑锦衣卫。”

  男子谢恩起身,这才敢抬起手臂拭去两腮的汗水,小心翼翼的组织着语言:“回公公的话,卑职窃以为,南京城里成建制,有组织的,除了咱们西厂,就只剩下锦衣卫了,话说回来,锦衣卫的指挥使,是安定伯呀。”

  把朱文奎任主簿的事捅出去,风声四起之后,摆在明面上一眼就可以观瞧到的最得利的是谁?

  二皇子朱文圻。

  锦衣卫的指挥使顾语,恰恰是朱文圻的亲舅舅。

  “从说书客描绘的体貌特征来看,手有厚茧,必是常年握刀之人,还有刀疤创伤,必是历经杀伐战阵,而今四海天下,仰赖陛下神威庇佑,咸歌盛世,怎么会出现征伐之事。

  京营的兵一向严加约束,断不可能入城行此事,那么,唯一能在咱们这历经杀伐的,只剩下经常跑外勤的锦衣卫了。”

  男子的分析还算是有条有理,让双喜不住颔首,但在最后却轻轻摇头。

  “还有两支队伍,你都给忘掉了。”

  男子语顿,不明就里:“恭聆公公教诲。”

  “五军府的军卫以及应天府的捕房。”

  双喜冷哼一声:“前者直管南直隶脚下军卫所,这几年忙着清缴山匪路霸,打打杀杀的事不在少数。而后者,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捕房,但说到常年握刀、偶有冲突负伤也不算离奇,所以,一样有嫌疑。”

  五军府、应天府?

  这完全跟这事不沾边啊。

  “现在你们怀疑锦衣卫的最大症结,就是出在安定伯身上吧。”

  双喜蹙紧眉头,这件事扑朔迷离,但牵涉一定极深。

  “他是二皇子的亲舅舅,确实是有最大的嫌疑,收买说书先生,搞得满城风雨,绑架民意捧杀大皇子,好逼的大皇子在应天府的位置上下不来台。

  后面的办案,大皇子办的轻了,那就要失去民心,引百姓不满,判的重了,得罪了南京城满朝勋贵,对将来承嗣不利,这一招就是阳谋,明堂堂的阵势摆出来,想化解都没办法。”

  男子猛点头,开口补充道:“公公洞若观火,一眼就能看穿安定伯的小把戏。

  与私来说,他有作案的动机,与公来说,他有作案的实力和权力,所以卑职斗胆进言,安定伯既然有最大嫌疑,应马上审讯,澄清大白真相。”

  审讯?

  双喜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最后,笑容收敛,脸色又冷了下来。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狂妄到想要审讯国舅爷,咱家是御前司的总管,锦衣卫归咱家管,咱家也有嫌疑呐,要不你连咱家一道审了吧。”

  男子的脸色瞬间变的苍白,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震起一片浮尘。

  “卑职不敢,请公公责罚。”

  “有了怀疑的目标算是让案件有了眉目,是立功的表现,但有功不能自傲,西厂做什么咱家还没发话呢,皇爷没有圣谕示下,咱家做奴婢的也得候着,轮不到你们瞎表现。”

  双喜站起身,冷冽的眼神扫过大堂。

  “从此刻起,不要把你们以为的当成真的,更不允许轻举妄动监视安定伯,但凡被咱家知道了,今天这屋子里的所有人,自己抹脖子吧。”

  扔下这句话,双喜抬腿便走。

  要回皇宫跟朱允炆汇报一下。

  安定伯是国舅,办不办,怎么办,要朱允炆自己来拿主意。

  但以双喜的理解来看,皇帝未必见得会办顾语。

  “这个怀疑,朕很难相信。”

  果不其然,当双喜将西厂探查的线索汇报之后,正守在武英殿看西北地图的朱允炆连多余的思考都没有,就直接否决了。

  “给文奎添堵,最大的获利者就是文圻,所以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的认定,此事是顾语做的,但办差的那些人呢?抓不到啊,亦或者早就被灭口了,抓不出来人甚至只找到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那就是死无对证。”

  这种案件能破获的概率太低了,换位来指挥,朱允炆要是顾语,这事办完后,直接把人灭口,一把火烧成灰,天王老子也找不出端倪,这就成了无头公案。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双喜这句劝言还没说完,就看到朱允炆笑着转身,竖起一根手指。

  “你就这话说对了,说到阴谋者的心坎里去了,他一定也这么想的,认为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过一个。

  一旦朕这边毫无线索头绪,那么作为最大嫌疑的顾语就跑不掉了,借朕的刀除掉顾语,砍掉将来文圻长大后的得力臂膀。”

  后世有句话,叫做我套路了你的套路。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

  “说说你还怀疑谁吧。”

  朱允炆又侧过身子继续看地图,看得全神贯注。

  “五军府和应天府。”

  双喜念叨出了两个名字:“郭兰、陈绍。”

  两人一个武定侯,一个是应天府尹。

  这两个人,又在这起事件中扮演什么身份呢?

  “怀疑的理由呢。”

  “五军府眼下,魏国公和曹国公都外出公干,武定侯和其他几位侯爷署理五军府的差事,负责南京城的警卫戍备,有调动和指挥权,有实力做这件事。

  而应天府尹陈绍的嫌疑,就在于其是应天府尹的身份,他将这事传出去,将来再有谁家的孩子栽在应天府刑房手里,那些孩子背后的家大人,不会把这份仇记到陈绍的脑袋上。

  他们都会以为是陛下您暗中授意大皇子做的,而不像张东升案刚发的时候,张家上下都到处托关系找陈绍求情,陈绍不给办,他们还心中忌恨,觉得是陈绍有心找他们的麻烦。

  以西厂对陈绍情报的调查和分析来看,此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大皇子在应天府任职,惹出来的事,得罪的人,他得替扛着,谁让大皇子是应天府的刑房主簿呢。

  等将来大皇子离任,这笔债可就记到了他脑袋上,会影响他将来的仕途升迁,所以奴婢觉得他是有嫌疑和做这件事动机的。”

  双喜的分析倒也乍看之下颇为合理。

  提前把这事的个中原委散播出去,将来再有类似张东升的事件,那些权贵自然不会难为陈绍,都会下意识觉得,这事是朱文奎为了增添自己的名声威望,而强行为之。

  陈绍虽说是应天府尹,是顶赫的正三品大员,每个月大朝会都要参加的大人物,但在南京城权贵勋臣的眼里,又算个屁啊。

  谁家还没有几个阔亲戚了?

  玩死一个陈绍,可谓是绰绰有余。

  搜集陈绍的黑材料,往都察院一交,保管陈绍要不了多久就人头落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如双喜猜测的那般,陈绍是个什么人?

  胆小谨慎、趋炎附势。

  这种性格的人,有胆子参与到这么一场大棋局之中吗。

  “先不说陈绍,跟朕说说,你怎么会怀疑到郭兰身上的。”

  如果说怀疑陈绍的理由还勉强都挂上钩,那怀疑郭兰这么一个纯纨绔,是不是就太牵强了一些?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衙内嘛。

  每天看球赛、逛窑子的时间都不够,哪还有功夫来摆弄棋局,与天对弈。

  咋的,他都想胜天半子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风声(下)

  在事实的真相没有浮出水面之前,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

  “郭兰没这个胆子和本事来掺和,但如果有人给他撑腰呢。”

  朱允炆提出了一个让双喜为之发怔的名字:“比如说,文奎。”

  大皇子自己给自己设局?

  双喜先是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天方夜谭,但突然又觉得很合理。

  这天底下有太多背水一战定乾坤的优秀案例了。

  “趁着底下这些弟弟还小,先把他们所有的帮手都解决掉,将来要省多少心。”

  朱允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比如说先把朕和你误导住,惩治顾语,打压住文圻的外戚势力,等木已成舟后,再把郭兰给捅出来卖掉。”

  话说到这里,双喜就主动接过话茬:“武定侯是三皇子殿下的亲舅舅。”

  一件事,摆平两家人。

  “所以说,这里面,嫌疑最小的首先是陈绍这个应天府尹,他的胆子不敢干这事。”

  直到现在,朱允炆也没有怎么太上心这件事,很随意的说道。

  “既然戏台都搭起来了,那就继续唱下去吧,一群孩子过家家的把戏还拿出来炫耀,双喜,你把顾语、陈绍、郭兰这三个有嫌疑的人都请到西厂去,不是审讯也不要用刑,就找他们谈谈话。”

  只是谈谈话。

  双喜应了一声,脸上带着几份笑意转身就走。

  引蛇出洞。

  所以双喜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这边主仆两人是一副玩闹的心态,但接到西厂传讯的三个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西厂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本侯犯了什么罪,你们西厂敢拿老子!”

  在西厂署衙的大院里,头顶着蓝天白云,郭兰正跳着脚的破口大骂,自打被传到这里,他已经呆了好几个时辰。

  “急什么。”

  比起郭兰的毛躁,顾语这位锦衣卫的指挥使就淡定了许多,该喝茶喝茶,还问番子要了份报纸,好不惬意。

  “本督一直以为西厂比锦衣卫要厉害多呢,真来走一遭,啧啧,比起诏狱可是差的远了。”

  仅从环境来说,坐落在地表上的西厂署衙,可远比锦衣卫的衙门要亮堂、文雅的多。

  这里没有大牢,更没有刑具,干净的一尘不染,庭院里甚至还种满了花草。

  两人一静一急各有特点,只有陈绍现在宛如一条断了脊梁的死狗般,打进了西厂就瘫在了椅子内,几个时辰了,还没定下魂。

  “孙公公到!”

  门外响起番子的唱名,两人不约而同的扭头过去,而后见礼。

  “见过孙公公。”

  双喜大跨步走进来,也冲着两人作揖还礼:“咱家见过武定侯、安定伯两位国舅爷。”

  说完,一瞥目光,正看上还兀自哆嗦的陈绍,眼神里就掠过一丝厌恶。

  “陈府尊,你这是怎的了。”

  “下官冤枉啊!”

  噗通一声,陈绍就开始跪在地上哀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犯了哪些罪,但陈绍不管,先喊冤准没错。

  “公公明鉴,下官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不贪不枉,怎么就被传讯来这了,下官冤啊。”

  双喜眉关就锁了起来:“哟,陈府尊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西厂是森罗宝殿不成,咱家不过派人请三位来协助调查一个案子,怎么到你嘴里,到成了陷害忠良的地方。

  怎么着,咱家看起来就是祸乱朝纲的奸宦不成?”

  陈绍吓得连连摇头,但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他现在吓得六神无主,哪还能保持冷静的思维。

  “请三位来,是为了前几天京城内风言大皇子殿下一案。”

  双喜摆袍上座,开门见山道。

  “经过侦讯,这件事是有心人幕后指使,并非子虚乌有的风言,有一伙人暗中跟踪大皇子下值,随后将这条消息借满城说书先生的嘴大肆渲染,不仅影响了皇爷对殿下的锻炼,还给大殿下制造了不少麻烦。

  妄言天家之事,乃欺君之罪,不把这起案件查清,咱家可就没脸继续在御前司待着了。

  而之所以请三位来,就是因为现在根据下面人查探到的情况来看,三位各自当值的署衙最有嫌疑。”

  “笑话。”

  双喜的话音刚落,郭兰便抢先开口:“南京城里出了包藏祸心的贼人,跟我们五军府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又跟本侯若何?要问,也是去问魏国公和曹国公。”

  扔下这句话,郭兰起身就要走,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

  赶着看球呢。

  但还没等走到门口,就被一左一右两名番子拦了下来,当即气的转身。

  “孙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案子没查清楚之前,武定侯,您觉得您走的了吗?”

  双喜冷哼一声:“陛下虽然没有圣谕如何处置,但毕竟交代了下来,咱家得办好这份差事,您要是不忿,等将来查清后,随时可以找陛下弹劾咱家。

  但现在,您要敢硬闯,可别怪咱家不认国戚了。”

  郭兰抬起手虚空指着双喜,哆嗦了好几下才一甩袍袖,坐回自己的原位。

  “这件事发生后,锦衣卫也一直在暗中调查,但亦是没有什么眉目。”

  这个时候,顾语开了口,语气平缓,十分的淡定:“南京太大了,仅城内就有近百万口,找出十来个贼人,无疑大海捞针一般,而且又是深夜行径,连体貌特征都没有,查无可查。”

  “安定伯是没听明白咱家的意思吗?”

  双喜侧首看向顾语,沉声道:“咱家说,咱家现在怀疑这事,就是三位各自的署衙办的,贼人背后的指使者,就在三位之内。”

  这话说罢,便见三人齐齐色变,顾语郭兰都怒不可遏,而陈绍更干脆,脸色先白后红,然后直接抽了过去。

  他吓晕了。

  这个时候,双喜心里已经彻底不怀疑陈绍了。

  就这心里素质,哪敢办这种事。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顾语冷言冷语的说道:“孙公公,这事要坐到我们头上,我们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另一边,郭兰已经开始敲桌子砸板凳的咆哮。

  “我们脑子抽了干这事,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乱泼脏水。”

  双喜从自己怀中取出两本题本扔到桌面上。

  “没证据的话咱家不敢乱说,在这事事发前两天,锦衣卫和五军府都有过一次不合常理的调度,解释一下。”

  顾语拿起一本翻看两眼后就放了回去,冷笑:“没什么好解释的,也不存在什么不合常理的调度,锦衣卫负责宫禁卫戍、京城密探,很多时候的调度一贯如此,也都有下官的手令,而这其中的事,孙公公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没道理不知道,还用得着下官解释吗。”

  另一边,郭兰干脆连看都懒得看,一句话就呛了回去。

  “五军府要负责应天府的治安安全,深夜巡防,自打热孝结束,南京城治安问题严重,城内的城防所人手不足,借调一些南直隶各府的人手入京协助很正常。

  这件事,几个月前本侯就向陛下汇报过,获批之后才进行的,孙公公要是不信,自己去问。”

  两个人都有应对的话,不管双喜怎么问,两人都回答的滴水不漏,想抓出真凶,压根没有这么容易。

  好在双喜本也就没打算能问出什么来,耗了能有几天的功夫,就把两人给放出了西厂。

  为什么是两人,因为陈绍成了这次的替罪羊。

  倒不是证据确凿的指证应天府就是做案的贼人,而是作为应天府尹的陈绍,作为不力,导致南京城混进了贼人都不自知,坐了失职罪。

  由内阁出面处罚的陈绍,罢官。

  新的应天府尹人选也很快选定,同在南直隶脚下的苏州知府王雨森成了接棒官。

  这件事就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告终了?

  “搞出这么一件大案,却没达到目的,背后的人哪能就此作罢,等着吧,后面会有人送来‘证据’的。”

  这就是为什么只是谈谈话就把人放出西厂的原因所在。

  要释放出一种信号,摆出一种悬而未决、拿不定主意的姿态,刺激一下影背墙后面的人,让其觉得,在没有确凿证据出现的情况下,这件事就会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淡化掉。

  假定这次案件的布局人就是朱文奎,那么,他都破釜沉舟的把自己架在火炉上了,能愿意没达成目标就罢手?

  朱允炆的声音犹在回荡,一具尸体,便出现在了距离西厂不多远的一处巷子内。

  尸体是一名西厂番子半夜巡逻时撒尿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尸体还热乎着。

  死者面目全非,身受数十创,但四肢健全。

  犹其引人注意的,便是死者那双满是厚茧的手,和右手手背上那处招眼的刀疤。

  而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则是死者身上破损不堪的衣物。

  一件锦衣卫的飞鱼赐服!

  而在这件衣服的夹层内,还有一封血染的信令。

  ‘将大皇子的事传遍全城,寻找被权贵欺压过的百姓,鼓动他们去应天府告官。’

  案发不到一个时辰,安定伯、锦衣卫指挥使顾语就被撤职下了诏狱!

  第三百九十四章:怒(上)

  又是伤神的一天。

  站在应天府刑房的衙门口,从轿子中下来的朱文奎仰头看了看匾额,突然叹了口气。

  以前整天守在乾清宫,看着自家老爹处理国事还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朱文奎还觉得挺过瘾,想想一个国家的前进,几十上百万人的营生,一座城市的发展亦或者毁灭,都在落笔的那一刻注定,岂不是特有成就感。

  但真等到自己也开始有权力决定一个人亦或者多个人生死的时候,朱文奎才切身感受到落笔那一刻的沉重和落笔前需要了解多少的事情。

  劳心费力已经显得有些苍白了,简直就是殚精竭虑,心神交瘁。

  自打自己的身份被曝光之后,每天来刑房告官的案子便陡然多了起来,那些老百姓一个比一个可怜,有时候说道悲从中来之际,仿佛要哭断肝肠一般,惹得朱文奎多次手足无措,当堂坐蜡。

  每每念及至此,朱文奎就对跟踪自己,并且将自己身份大白天下的神秘人恨之入骨。

  “一定是安定伯做的。”

  于谦一口咬定,也是一般的咬牙切齿:“他是二皇子的舅舅,此番捧杀之事一定出自他的手笔,这几日,京中风言,说大皇子在很多起案件中有些矫枉过正,量刑过重,原因就是出自殿下您爱惜羽毛,顾忌自己在民间百姓口中的风评。

  现在,这些勋贵朝臣,都开始往内阁递本子了,连着应天府尹陈绍一起状告。殿下,这些风言风语要再这般越传越烈,将来,可就对您相当不利了。”

  千万不能小看官僚阶级的实力,即使现在的官僚阶级远不上两宋时期强壮,但如果联起手来,只是跟一个皇子唱反调,那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毕竟,朱文奎还不是他爹。

  官僚阶级只会在朱允炆的面前,孱弱的宛如一只小白兔,那是因为权力上的悬殊差距,朱允炆只要活一天,他们就一天抬不起头。

  “本宫何尝不知,但刑房主簿官这个职位,是父皇一手安排的磨炼,本宫也不能推拒啊。”

  朱文奎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于谦给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在这个节骨眼,您先抱个病?”

  皇子抱病,请上几个月病假,等这阵老百姓的殷切劲过去,在着手慢慢办,一些处罚定罪也就不显得那么刻意了。

  这个点子让朱文奎眼睛一亮,衙门也不进了,赶忙匆匆转身。

  “去府衙。”

  得去找陈绍请个假。

  但朱文奎这一趟却扑了空。

  陈绍让西厂传讯走了!

  “西厂调查陈府尊做什么?”

  于谦一把抓住门房小吏喝问起来。

  陈绍可是三品的应天府尹,是朝廷要员,就算犯了罪,那也要由都察院来查,西厂也好、锦衣卫也罢,不过是刺探密报的衙门,他们只负责暗中调查情报,不具备直接审讯官员的权力。

  除非皇权特许!

  “小的也不知道啊,只听说是调查前些日子南京城里关于大皇子身份泄露的事。”

  于谦心头不知缘何,猛然笼上了一层阴霾。

  打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到朱文奎的轿子旁,后者已经挑开了小帘,探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府尊被西厂的人带走了。”

  于谦小声转达了探知到的消息,死死锁着眉头说道:“听说是为了殿下您身份泄露的事情,西厂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把应天府尹从府衙带走,一定是陛下批准的。”

  这件事让朱文奎的脸色也变幻起来,急唤于谦进轿。

  “父皇要查出幕后的人,现在竟然连陈绍都被带走了,恐怕,绝不仅陈绍一个。”

  说陈绍敢背后阴自己,朱文奎打心眼里一百个不相信,他同样相信,自己的爹不会信。

  但只要有嫌疑,那就要查。

  “嫌疑最大的就是安定伯,殿下您觉得,安定伯会不会也被带走了?”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证实,朱文奎亲自去了一趟北镇抚司找顾语,得知后者确实被西厂带走后,这神情,便有些小得意。

  让你丫的使坏,该!

  “不仅是安定伯,武定侯郭兰也被带走了。”

  五军府的勋二代一水的大嘴巴,郭兰一早被带走,下午勋贵们在看球的时候就传的沸沸扬扬,南京的中上层圈子压根没有秘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于谦这个时候总算放松了下来,满脸洋溢着扬眉吐气的开心:“安定伯设计殿下,殊不知犯了为人臣的忌讳,妄自尊大都敢插手天家事,这次他嫌疑最大,即使查无实证,屁股底下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保不住的了。”

  反正在于谦看来,这件事到了这般田地,那就是板上钉钉一般,任谁来看,这幕后黑手的矛头都是直指顾语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

  谁让二皇子朱文圻会从这件事中获利最大呢。

  外戚竟然敢插手皇子间的斗争,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为君者最痛恨的事。

  这事一旦坐实,丢官弃职都是轻的,万一赶上皇帝心情要恶劣到了极点。

  “这次的事啊,静妃娘娘都保不齐要吃挂落咯。”

  这句话是朱文奎当晚回宫时,偶然间听到的,屋子里,应该是一名太监正跟宫女玩游戏时的玩闹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如果查出什么猫腻来,朱允炆的性格又有些神经质,该怒的不怒,不该怒的事却狠辣绝情。

  万一一怒之下赐了顾语死罪,那顾静这位朱文圻的生母那边怎么交代。

  打入冷宫还是坐罪遭殃?

  子凭母贵和母凭子贵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一旦闹到很不愉快的地步,那朱文圻又会不会受到牵连,被父皇所不喜呢?

  原本打算回乾清宫的朱文奎直接拨转方向,转道往后宫走,他要去找朱文圻!

  “大哥来看弟弟笑话的吗?”

  让朱文奎没有想到的事是,身为最大嫌疑当事人的朱文圻却一点没有惊慌失措的惶恐感,反而相当淡然的在看书。

  他的亲舅舅可刚刚被西厂的人带走。

  谁知道西厂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如诏狱般残酷恐怖的刑具折磨。

  在那种种酷刑下,就算是没罪的人都想着办法认罪,只盼能速求一死。

  而一旦认罪,朱文圻就不怕把他自己攀咬出来?

  还有心情嘲讽!

  朱文奎现在也顾不上生气,上前一把抓住朱文圻的手:“弟弟跟为兄去见父皇请罪。”

  “大哥莫不是饮了酒!”

  熟知,朱文圻一把甩开,笑了起来。

  “何罪需请?”

  朱文奎哑然失声,看向朱文圻沉声道:“弟弟莫不知,今早安定伯被西厂带走审讯了吗?”

  “什么叫审讯,不过是协助调查罢了。”

  朱文圻冷笑着看向朱文奎:“为的,不过就是大哥你身份泄露一事,怎么着,大哥你也认为这事是我或者我舅舅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添堵和制造麻烦?”

  事到如今还嘴硬!

  朱文奎气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跟我犟嘴,到底是这区区风言重要,还是你舅舅的命重要,趁西厂还没找出证据,咱们先找父皇请罪,把这事揭过去也就算了,要不然,一旦他日事发,安定伯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说了,没有的事!”

  朱文圻虽然身高只到了朱文奎的胸口,但气场一点不差。

  “大哥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东宫之位空悬,弟弟确有想法不假,但绝不以如此粗劣之行径为手段,我的母亲、舅舅亦然,我们从未想过通过找大哥的麻烦来为自己获利。

  大哥,弟弟今天说与你听,谁能在文华殿坐稳了听政理政的位置,凭的是能力和本事,不靠这些小伎俩。”

  朱文奎越听越不是滋味,最后猛然怒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这个大哥,在陷害你和安定伯吗?”

  “呵。”

  朱文圻坐回原位,不屑一笑。

  “这事出来之后,全南京都怀疑是我舅舅做的,大哥,你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你简直不知好歹!”

  朱文奎气急败坏,指着朱文圻的鼻子喝骂:“等他日,神仙亦难救安定伯的时候,你后悔去吧。”

  “我舅舅一定会从西厂里走出来的!”

  这句话飘荡在朱文奎空落落的身后廊道,一直飘了好些日子。

  直到郭兰、顾语,真个从西厂走了出来。

  查无实证,西厂放人!

  “二殿下,昨日傍晚的时候,国舅爷从西厂里出来了。”

  “嘁,我就知道。”

  湖畔学堂内,每日照常上课的朱文圻课间休息时,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小宦官处得知这个消息后,便自得一笑,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玩着打水漂。

  “这事压根就不是我跟舅舅俩做的,怎么就能怪到我们头上,我大哥那些伎俩骗外旁人还行,想骗父皇?”

  等手里的石头打完,朱文圻打么打么手上的灰,又蹲下身,把手伸入湖水中清洗,小宦官忙掏出手帕帮其擦拭。

  “二殿下说的对,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主仆两人又嘀咕了几句,便听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朱文圻扭头,就见到一名神色惊惶的太监跑了过来,是他母亲身旁伺候的近臣。

  “二殿下不好了!”

  这名太监一走近就开始跟哭丧一般的号叫,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慌什么,就是天塌了还能补呢,鬼叫什么。”

  收回手,朱文圻骂道:“说,怎得了。”

  “安定伯又被西厂抓走了。”

  朱文圻的眼皮先是猛烈跳了一下,而后又平静下来。

  “可是有些问题没有交代清楚,西厂寻来继续协助调查,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次可不是调查,是真个抓人啊。”

  太监哀声道:“陛下直接下的圣旨,安定伯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被罢,说安定伯涉欺君之罪,被下诏狱了!静妃娘娘急召,让您入宫,找陛下求情,救安定伯的命。”

  下了诏狱!

  朱文圻只觉一阵天悬地转,踉跄几步,要不是两名宦官的搀扶,差点掉下水。

  “怎么会,怎么会?”

  朱文圻这时才是真个慌了神,方才的淡定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罢职,下诏狱。

  这是妥妥的杀头前的准备工作。

  “昨晚人才刚从西厂出来,一晚上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朱文圻咆哮,就听那太监说。

  “听说西厂一直搜查的嫌犯被人灭口,死的地方,就在西厂附近,身上,还穿着锦衣卫的衣服。”

  如此粗劣不堪的栽赃伎俩还能拿得出手?

  朱文圻顿时破口大骂。

  “大哥,你好毒的心呐!”

  技巧虽然幼稚,而且浅显到让人一眼就可看出真假深浅,但架不住效果好啊。

  这种手段,历朝历代,哪年不发生个几十上百起,但为什么几千年来一直经久不衰?

  虽然古代没有谁主张谁举证这句话,但核心道理是贯彻下来的。

  所有主张顾语有罪的证据已经充足,你想主张自己没罪?

  好啊,拿出证据来!

  第三百九十五章:怒(中)

  还在衙门里当值的朱文奎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朱文圻。

  后者一脸的怒气,从皇宫里一出来,就气冲冲的直接来应天府找到了他的大哥。

  朱文奎并没有装傻,知道自家弟弟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安定伯被下了诏狱这么大的事,短短一个时辰,足够传遍整个南京上层圈子了。

  “二弟。”

  “你不要叫我弟弟!”

  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股子择人而噬的戾气,朱文圻一把将朱文奎面前桌子上的小山般卷宗全部扫落地上,指着朱文奎的鼻子就开始痛骂。

  “你好狠的心呐,好毒的计策,自绝后路都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对,你也是皇子,你想当太子,我都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能耐冲我来,让父皇把我赶出南京啊,陷害我舅舅算什么本事。”

  “我要说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朱文圻顿时冷笑起来:“是,不是你做的,但是你指使的,可着全南京,除了锦衣卫,还有能力做这事的只剩下五军府了,你指使武定侯郭兰做的吧。

  等我舅舅死了,将来等三弟长大,你也可以拿这件事控制三弟,谁也抢不走你太子的宝座了。”

  挑起大拇指,朱文圻举起手笔划起来:“你是个人物,你厉害!”

  撒完气,朱文圻又转头跑了出去,这事,得找朱允炆求情。

  现在去自证清白已经是徒劳无功的事了,最重要也没这个时间。

  哪还有功夫去查幕后黑手,晚一会,万一西厂开始上刑,那就什么都晚了。

  等朱文圻离开,躲在屋内角落里装隐身人的于谦才敢开口。

  “完了,全完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让本就心情恶劣的朱文奎恼火。

  “什么完了!”

  “大殿下和二殿下的兄弟之情完了。”

  于谦咽了口唾沫:“这事现在殿下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任谁来看,都是您一手策划陷害的,等将来二殿下在大些,怕是要跟您争到底了。”

  “小屁孩一个,我还怕他不成?”

  嘴上硬气一句,但朱文奎还是颓丧的叹了口气:“二弟这下怕不是要在心里恨死我了。”

  相视默然,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憋屈。

  “既然事到如今,不若将错就错,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把事做绝。”

  这个时候,于谦突然发狠,咬牙切齿的说道:“殿下何不也去找陛下,一诉心中委屈,望陛下尽快处理安定伯,为殿下您主持公道。”

  就算现在装无辜,替朱文圻求情,人家能信、能承你的情?

  既然做兄弟、做朋友的可能性已经没了,那就只好做敌人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朱文奎腾的一声站起来,冲着于谦喝斥一句:“那是本宫的弟弟,他小不懂事,本宫难不成也跟着不懂事,安定伯这次若真是出了好歹,假日岂不兄弟阋墙?

  如此手足反目,更甚仇人相向,父皇观之,平生心寒。”

  说完抬腿就向外走,他也要赶去皇宫求情。

  在身背后,于谦叹了口气。

  而在此时的皇宫,朱允炆刚从谨身殿的小朝会上下来,还没等走回乾清宫,就看到朱文圻已经跪在了门槛处。

  “儿臣参见父皇。”

  “二皇子已经跪了有近一个时辰了。”

  走到朱文圻的身旁,朱允炆垂下目光审视着,足足默然了两分钟才开口。

  “起来吧,随朕进来。”

  跨过门槛,身后是慌忙爬起来的小文圻。

  而等一进殿,朱文圻又跪了下来,小小的脑袋贴在冰凉的京砖之上。

  “父皇明鉴,儿臣生舅万不可行此僭越之举,其中必有蹊跷冤情,望父皇开恩宽赦。”;

  “哼。”

  朱允炆也没有跑到高高在上的御榻,就站在自己儿子的身前,冷哼喝斥。

  “宽赦,朕如何宽赦他,胆大包天,妄自尊大,朕看他就是飘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还替他求情呢。

  当初他在泉州负责锦衣卫的时候,为了海运司的事就没少耍小心思,他当他是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朕的底线。”

  怒气下,朱文圻吓得有些瑟瑟发抖,但等到朱允炆的声音落下,仍然坚持开口求情。

  “父皇,就算儿臣的舅舅真有如此僭越的胆子,但儿臣的舅舅绝不是一个无智之人,怎么会,怎么会,留下那么多可疑的疑点啊,儿臣恳求父皇细查,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朱允炆静静的站立着没有说话,仿佛在等些什么,乾清宫内一片寂静。

  直到,耳音的边际,似有似无的传出一丁点微响,由远及近。

  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才开口:“栽赃,谁能栽赃你的舅舅?谁又会去陷害他,毕竟无风不起浪啊。”

  朱文圻哪里会想那么多,一见朱允炆似乎有口气松动的迹象,恍若看到黎明的曙光,顿时大喜过望,膝行几步抱住朱允炆的大腿就喊。

  “儿臣的舅舅坐僭越而死,倒霉的自然是儿臣,那谁能获利,谁就最有嫌疑。”

  殿外的脚步声在这一刻停住了。

  “啪!”

  朱允炆狠狠的一巴掌扇下,直接把小文圻抽翻,这一巴掌力度之大,不仅将后者的发束打散,甚至连嘴角都抽烂了,血淋漓在京砖之上。

  “你简直混蛋!”

  怒不可遏的指着吓傻到连哭都忘记的朱文圻,朱允炆手指殿外:“给我滚出去跪着,滚!”

  “陛下息怒,小心龙体啊。”

  双喜忙上前抚胸拍背,同时眼神示意,几名小宦官忙上前拖起朱文圻就往殿外走。

  可以预料,这一天,朱文圻怕是要跪着度过了。

  失魂落魄的朱文圻被拖着往殿外走,拖过门槛,无神的眸子便看到了侧方向呆站着的朱文奎,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精气神,朱文圻猛然挺直了脊梁,擦着嘴角的血,大步流星的迈下台阶,而后转身,冲着乾清宫撩袍下跪。

  跪的昂首挺胸,跪的理直气壮。

  兄弟两人就这般高低隔空对视,足有几分钟,朱文奎才长叹一口气,收拾心情走进乾清宫。

  “儿臣参见父皇。”

  “你怎么也来了?”

  朱允炆这时还没从怒意中缓过来,正坐在殿内两侧的椅子上喘气,一旁的双喜忙前忙后的伺候着。

  “儿臣此来,是为安定伯求情的。”

  一头砸下,朱文奎肃容正色道:“儿臣身份泄露一案,其中蹊跷太多,儿臣亦不信是安定伯所为,只怕其中另有陷害之人,所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虽需对安定伯进行审讯,但切莫动大刑,以免安定伯迫于刑罚之苦,而生必死之心认罪。

  屈打成招,只怕就会出现枉杀忠良的事来。”

  “晚了。”

  朱允炆疲惫的摆摆手:“早在清晨朕将顾语下诏狱的时候开始,西厂已经开始动了刑,算算时间,到现在快三个时辰了,是否认罪,只怕很快就有了定数。”

  朱文奎顿时急了眼。

  “父皇,大刑之下,罪犯为求速死而认罪,那这般证词岂有真实可言?”

  对朱文奎的急切,朱允炆没有回答,闭上双眼默然不语,直到一名中年太监匆匆走进来。

  “陛下。”

  面对耳语,朱允炆直接扬起一只手。

  “大点声,没外人。”

  太监惶恐跪下,垂首朗声道。

  “回陛下的话,奴婢奉命审讯安定伯一案,尚无眉目。

  自下诏狱至今,安定伯虽已服大刑三个时辰,但仍拒不认罪,期间昏厥数次犹自喊冤,奴婢等恐继续用刑会伤及安定伯性命,特来复命请示,是否继续。”

  大殿再度静谧下来。

  跪在不远处的朱文奎只觉得心肝一阵惊颤。

  西厂三个时辰的大刑,顾语是怎么扛下来的?

  别说犯罪了,就算没犯罪的人也该改口说自己有罪了。

  良久,朱允炆才睁开眼。

  “看来,倒是朕错怪他了,也罢,既然朕两个儿子都替他求情,那朕就给他个机会,明日再审一天,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怒(下)

  跪了一天的朱文圻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当带着朱允炆意思的太监走出乾清宫,表示前者不用继续跪下去后,这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只喝了两口水,便蹒跚着跑出宫。

  他急着去诏狱见自己的亲舅舅。

  “殿下,您不能进去。”

  诏狱是闯了进去,但最后的那一扇门,朱文圻却无能为力了。

  他只能隔着铁铸的栏杆缝隙,失声的看着几步之隔那被绑在刑架上的顾语,方才挨了一巴掌都没落下的眼泪,这一阵如泄洪般汹涌而下。

  此时他看到的,哪里还是一个人啊。

  蓬头垢面,耷拉着脑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整洁完好的,处处是刺目的鞭痕和暴露开的伤口,已经没有鲜艳的鲜血了,全是一块块暗褐色的血痂。

  指头上插着细针,监牢内的角落,还摆放着一盆粗盐,看着地上洒落的印记,显然顾语身上的伤口没少受到这玩意的招呼。

  “舅舅,舅舅!”

  朱文圻猛拍,发出哐哐的刺耳声,但监牢内的顾语却恍如死了一般,浑然没有任何反应。

  “请殿下离开。”

  两名负责看守的宦官很是硬气,直接架起朱文圻就往外走,嘴里虽然在告着罪,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等明日审讯结束,有罪没罪自有定论,殿下不要让我们难做,诏狱,您不能久待。”

  任凭朱文圻如何咒骂威胁,两名宦官也是不为所动,直接把前者架了出去,而后一转身,便是一队番子迅速把住大门,生人勿进的冰冷面庞,让朱文圻过热的大脑冷静下来。

  活着就是无罪,死了就是有罪。

  朱文圻无力的离开了,来自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他很是疲惫和恐惧,这个岁数承受这种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谓残酷到了极点。

  而当朱文圻离开后,两名回到关押顾语监牢的宦官却陡然换了一副面庞。

  一人变戏法般整出一大堆吃喝之物,有美酒、有烤鸭、有小菜。

  另一人更是呼朋唤友,招呼过几名番子,架桌子搬板凳,不多时的功夫就搞出了一桌子的琳琅满目。

  那个捆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安定伯,却在这一刻抬起了头。

  那双眸子里,哪有半分的绝望昏暗?

  番子解开束缚,还有人端来一盆干净的清水让顾语可以洁面,擦拭掉脸上那一直淋漓的血污。

  “快快快,饿死老子了。”

  顾语擦干净手便迫不及待的落座,一伸手先捞过一条鸡腿猛啃,而后端起酒碗:“来来来,兄弟们干了。”

  欢声笑语一片祥和。

  哪里像是在诏狱,但凡有两个姑娘,就跟青楼没什么两样了。

  看到这幅光景,任谁也知道,这是一场戏了。

  没错,这就是一场戏,一场从开始到结局全是朱允炆这个皇帝自编自导自演的戏。

  “朕给你安排了一份差事,去应天府刑房做主簿吧。”

  ……

  “儿臣想问父皇借一个人。”

  ……

  “于谦是吧,一个好汉三个帮,曹操当洛阳北部尉的时候,还有袁绍这个发小帮衬着呢,朕允了。”

  ……

  “文奎这小子不傻,还知道去找许不忌取经,南京城里许不忌的风评可谓极差,十个人里面九个半说许不忌是奸佞之臣,是比肩尤诨、费仲的大佞臣,他能去找许不忌,就说明他的心胸不狭隘,不会被乱七八糟的外界舆论所影响,明确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

  “有许不忌的帮忙,他这个刑房主簿就好当了,那可不行,给他制造点麻烦。”

  ……

  “皇爷的意思,是把大皇子的身份泄露出去?”

  ……

  “这么做,二皇子那恐怕不好办,大皇子会怀疑二皇子的。”

  ……

  “老二眼瞅着也要大了,兄友弟恭,兄谦弟让,这皇位传给谁?”

  ……

  “今年锦衣卫里,有个当差的兄弟,前些年跟陛下去江西前线抗洪的时候落了病根,医药罔效,前两天没救回来死了。”

  ……

  “放西厂门口吧。”

  ……

  “朕才走这么几步路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养尊处优是一方面,这些年心力交瘁,确实也老的快了些。”

  ……

  “二皇子这次怕是打心里恨死大皇子了。”

  闭目养神的朱允炆,脑海里一个个片段惊鸿般掠过,最后定格在朱文圻回宫后的那双眸子。

  “恨才好啊,仇恨才是成长的动力,没有仇恨的支撑,文圻未必有勇气跟文奎抢皇位,因为他的母亲从来不支持他这么做,包括他的舅舅顾语。

  庶出和嫡长子,身份的天然鸿沟会压制他所有的野心和欲望。

  他现在小,或许还偶尔惦记,等他大了就会发现,朝野内外没人会选择他、支持他,到那个时候,他就会逐渐走向绝望,从而向他的大哥俯首称臣。

  所有的弟弟都服从文奎的时候,文奎就没有了外部压力,他也会平庸。”

  所有的事都是朱允炆这个做父亲一手炮制出来的,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是当他一遍遍在武英殿看到世界堪舆图上那些红圈的时候,他就有些魔怔了。

  比起自己,朱允炆更在乎的是他生前可以开创一个多么伟大的帝国,而后,把这个帝国交给谁!

  在这一点上,李渊是幸福的,康麻子也是幸福的。

  被关陇贵族集团钳制的李渊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儿子,就是这个亲手逼他退位的二儿子,开创了李唐王朝乃至整个中国最锦绣辉煌的王朝篇章。

  而康麻子用自己一家的家破人亡,也养出了一个延续满清国祚上百年的皇帝。

  在胡无百年之运的中原,满清生生撑到了民智觉醒,搬到帝制大山的近现代。

  从鸦片战争开始到亡国,仍有八十年,足可见统治之根深蒂固。

  这个时候的朱允炆往往会想到太祖高皇帝。

  隔代亲和对朱标的爱,被无保留的灌输在了朱允炆的身上,毁了朱允炆,也毁了大明朝。

  诚然有永乐大帝的接班,缔造了永乐盛世,但四年的内战,严重内耗了大明的国力,拖慢了大明朝趁着时代风口前进的脚步。

  帖木儿东征,多好的契机,草原全幅精力都投入到了西部防线,偏生这个时候,朱老四刚刚进入南京城,忙着在政治的交互中稳固他的帝君宝座。

  而等到朱棣第一次北伐的时候,帖木儿都死好几年了。

  “智慧、胸怀、心性、勇气、魄力,这五项都是考验。”

  前面说过,朱允炆只要想,他可以操控着庞大的国家力量针对某一个人玩一次‘楚门世界’,而他一直都在这么玩。

  这个由他一手缔造的楚门世界中,眼下只有两个主角。

  朱文奎和朱文圻。

  其他的所有人,西厂也好、锦衣卫也罢,甚至包括朱文奎身旁的于谦,都是朱允炆安排的配角演员!

  而于谦的身份,就是起到一个诱导性的角色。

  ‘这事一定是安定伯做的。’

  ‘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把事做绝!’

  其实朱文奎的直觉没有错,朱允炆说那番话的时候就是在问他,你是想做曹操,还是想做袁绍。

  做曹操,就要心狠决绝。

  那一刻的时候,朱文奎的回答是什么?

  他选择去帮助他的弟弟。

  所以才有接下来皇宫的一幕。

  朱允炆在诱导朱文圻说出其心里的怀疑,但却是一直等到朱文奎快到的时候才问,目的就是确保让朱文奎能够亲耳听到!

  在这一点上,朱文圻的心更狠,猜忌自己的大哥,而朱文奎心软,即使亲耳听到了朱文圻的猜疑,仍然选择帮自己的弟弟求情。

  当然,现在两个孩子都小,这并不说明什么,也不会现在就影响到朱允炆的考量。

  朱允炆坚信,在这个楚门世界中,通过后天的引导和无数次残酷的洗礼,这两个孩子,一定会成为他想要看到的样子!

  “他们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兄弟,想做皇帝,先体验一下孤家寡人的感觉吧。”

  烛火下的朱允炆稍稍有些疲惫,但很快这些惆怅一扫而空。

  要继续批复奏本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一五计划收官(一)

  短短几天的功夫,就在南京城里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大家心中默认了死刑的安定伯顾语反而活着从诏狱里被‘抬’了出来。

  后者的事查无实证,虽免了死罪,但一道圣旨还是降了下来。

  转任台湾锦衣卫指挥同知,原台湾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调任南京。

  虽然这年头去台湾,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都等同于流放,但大家伙还是没少在背地里向顾语挑大拇哥。

  真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啊,在诏狱里扛几天大刑,竟然都能一个字不吐,生生把案件扛到查无实证。

  不仅命保全了,连爵位也没有被褫夺,无非就是降级使用,靠着外戚的身份,将来未必没有杀回来的希望。

  只有当事人的朱文奎最是患得患失。

  “打虎不死,他日势必反被虎伤。”

  于谦又开始在耳边嘀咕了,说什么台湾山高水远,又一直是由皇帝垂直管制,跑到那地界,很容易就拉起一支班底,将来等顾语回转南京,那这个班底,可就是朱文圻的羽翼了。

  看似流放,是为补偿之举。

  这也是朱文奎有些患得患失的根本原因。

  既为顾语活着而开心,又为自己的未来而担忧。

  人心中的鬼蜮魍魉,变幻多端无法揣测,朱允炆也没有打算去时刻监督自己两个儿子,楚门的世界已经开始,他这个导演已经不需要时时把控了,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说,临近年底时来自大理寺的问题。

  在五年计划中,大理寺的任务是对各省内发生的,超过两人及以上凶杀案、落草为寇劫杀案、啸聚祸害地方等大案的复查率达到十成十,前四年大理寺一直没怎么出过问题,而今年眼瞅着都要收官了,出问题了。

  上一任大理寺卿年初的时候因为岁数原因致仕,新任的大理寺卿高肃人如其名,办公严肃一丝不苟,又加派亲信人手下到各省重新复查,这一查,还真发现了不少的冤假错案。

  没办法,只能一边敦促地方抓紧破案,一边找到内阁汇报。

  “眼看还有一个月,随着各省的布政使入京,一五计划就宣布结束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大理寺跟内阁说,出了问题!”

  分管大理寺的解缙当时就急了眼,恨不得拿手里的奏本把高肃抽成猪头。

  “连工部都把最难的炮弹技术难关给攻克了,十部、都察院所有任务都悉数完成,就你大理寺一颗老鼠屎,要坏整锅汤。”

  虽然被骂的狗血喷头,但高肃并没有任何惧色,相反挺直了胸膛义正言辞的说道:“前几年,大理寺虽然也在复查地方大案,但对于很多起无头公案、查办困难的案件一直采取的都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原则。

  为了保证破案率,对于明显证据不足的罪犯被地方判处死刑的,依旧选择了默认和支持,解阁老,大理寺是大明律最后一道底线,不能搞得过且过。

  想非法杀一个人很容易,利刃划过喉咙,尖刀刺进心窝就可以实现,但想要合法的杀掉一个人,在行刑前,最少需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时间去做调查工作。

  这样才能保证死刑的惩罚和杀头是合法性的,不然,像地方那种,今天案发,明天抓人破案,第三天就直接杀头的行为,属于非法杀人,大理寺这边,不允许。”

  解缙气乐了,低声怒道:“就算你高常觥是正人君子,但你能不能有一点大局意识,还有一个月啊,你就不能等一个月在交这份报告吗?

  总结完了一五还有二五,后面五年的时间呐,不够你查案的吗!”

  “但就这一个月,要多死多少人,这些人里面,又有多少是无辜的。”

  高肃丝毫不打算退让,目视解缙,毫不畏惧,他甚至环视了一圈,除了满脸怒气的各部尚书外,其他几名阁臣的脸色一样不是怎么太好看。

  “如果解阁老和内阁觉得不满意,那就把下官这份奏本封存起来便是。”

  几人都气笑了,内阁封存?

  这事要是让朱允炆知道了,那性质之恶劣,可比完不成计划任务还要严重。

  高肃这是拿话刚他们呢。

  “事已至此,说什么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思了,向陛下呈报吧。”

  内阁几人都大感头疼,本来可以交一份完美答卷的,结果临近结束的时候,发现注定考不了满分,这对于内阁这个考生来说,简直体验了一次无力回天的痛苦。

  果不其然,这事跑谨身殿里一说,朱允炆也难免有些不开心了。

  “今年的时候,大理寺查出来地方有些案件不清晰、有问题,出于对律法、对无辜百姓的保护,慎重处置是一件好事,是负责任的表现,朕很开心并不生气,但朕怒的,是前面四年,大理寺都在干什么?”

  由不得朱允炆不恼,眼下通政司关于一五计划收官后的求是报刊文都开始撰词润稿了,本想着过年的时候,给全国老百姓交一份完美答卷,亦或者送上一份新年礼物,现在倒好,非要折下一点朝廷的脸面。

  现在办也来不及了!

  一个月,查清全国有疑点的大型凶杀案中的嫌疑人是否确切犯罪,压根不现实。

  “有疑点的并不多,就那么寥寥十几起,臣建议,这些案件该查的继续查下去,但对外,就是查明了,所有执行斩立决的案件,全部是事实清晰、证据确凿。”

  说这话的就是杨士奇,大明的内阁首辅。

  “比起朝廷的颜面来说,善意的谎言是有必要的,要让全国的百姓看到,在陛下的治下,内阁并中枢,切实有力的完成了五年计划任务,朝廷,有信心更有能力让我大明越来越强盛、越来越泰平。

  盛世不远,皆陛下大治之功,这对凝聚民心、国家意志都是有着极大帮助的。”

  撒谎不丢人,关键要看在什么地方撒谎,这个谎言值不值得撒。

  朝廷向老百姓撒谎,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但老百姓也不知道朝廷撒谎了不是。

  又没有电视、自媒体啥的,河北发生的案子,河南都不可能知道。

  这种盖子,很好捂住的。

  杨士奇的建议还是让朱允炆动了心的,固然乍一看,这般做,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和内阁,因为两者通过撒谎的方式保全了名声,但实际上真正受益的还是国朝这个虚无的主体。

  民心凝聚、交口称赞。

  这不就是一件大好事吗。

  “大理寺,该查的查。”

  这句话从朱允炆嘴里一出,所有人心里便都明白了。

  皇帝这是接纳了杨士奇的建议。

  该查的查,那不该报的就别报了。

  “上一任大理寺卿让朕和内阁来替他擦屁股,他倒好,致仕归乡颐养天年,想平稳着陆,做梦!”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朱允炆压根就不是什么心慈宽忤的性子,这些糟烂事他是扛下来了,但这口气非得撒出来不可。

  “渎职、空怠国事,枉辜圣恩。”

  三项罪名一项比一项严重,都不用朱允炆吐口,御阶下这十几号一二品大员心里就明白了。

  景清一步跨出:“都察院与刑部马上拿人,就此三罪进行审查,待确凿后交大理寺。”

  大理寺有个规定,那就是不受理不死人的案件。

  大家常看到的所谓三法司会审只针对官员,而且还是高级官员犯死罪。

  流程就是刑部抓人、都察院审察定罪,确定是杀头的罪过后,交大理寺复核死刑并确定执行。

  “那就这样吧。”

  定下了此事后,朱允炆道:“下个月,各省的布政使都要入京,朕已经提前差御前司筹备一五计划的庆功国宴了,接下来,诸卿已经办完工的,各自汇报一下成绩吧,也让朕开心开心。”

  众人对视,都松了口气,脸上洋溢起自豪的笑意。

  五年呕心沥血的奋斗,总算,到了该炫耀成绩的时候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一五计划收官(二)

  建文十年因为一五计划收官的原因,将注定会被写进中国史包括世界史中。

  这绝对是苍穹之下第一个实行并完成计划政策的国家。

  一个由七千万聪明勤劳子民通过汗水、奋斗、拼搏共同建立的伟大国度。

  吏部作为十部之首,是第一个站出来进行汇报的,许不忌这位吏部尚书才刚清罢嗓子,就听到朱允炆抢先开了口。

  “诸卿坐着说吧。”

  左右,十几名小宦官已经搬过了十几张太师椅,不仅如此,每两张太师椅之间添置了茶几,上奉热茶、点心。

  这堂汇报的时间绝不会短。

  “谢陛下。”

  十几人具躬身谢礼,而后各按身份落座。

  等都坐住了,许不忌才继续开口。

  “启禀陛下,始自建文六年初启动的‘大明第一个五年计划’至今,吏部为全面落实《朝廷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共向地方各省派出巡视、督查组四次。

  共计裁汰地方省府县三级冗员、年龄超线官吏一万七千四百余人,补齐云南、贵州、四川、广东、广西、交趾六省空额官吏五千八百人。

  每年京查、省察的主官合格率达到百有九六,不合格的主官已按照吏部流程草拟名单呈递内阁批复罢职。

  地方的府查、县查各级主官、胥吏合格率为百有九一,共裁汰不合格官吏一万三千余人,现已通过各省省考补齐差数。

  现我大明所辖除漠庭三都户、交趾、台湾三地尚未清查以外,余下诸省皆全面清查完毕,吏部不负圣望,在内阁的提领、各部的协助、各省的配合下全面完成一五计划。”

  官为具国之本,国有大世需先治官。

  五年以来,吏部先后裁汰、免职各级官吏总数达到了三万余人,这个数字几乎达到了整个大明官吏体系的两成。

  但很快,依靠着愈加成熟的地方省考制度,这批差额又迅速补齐,保证了地方省府县三级衙门的政务正常运转。

  而通过省考录入的新官吏,可不在是十年亦或者一五计划前的那群传统士子儒生。

  这是一群捧着《建文大典》、《建文皇帝语录合集》考出来的赤诚年轻人。

  他们可不仅仅会喊口号,也懂得什么叫风土人情,什么叫政治革新。

  可以预料的是,随着这一群体的壮大成长,新的源源不断的类似群体涌入大明政坛,充实地方官场,在中国,维系了将近两千年的传统官僚体系将会彻底崩塌后,改头换面。

  什么是中国两千年的传统官僚体系特色?

  便是以官僚体系作为国家——社会的公器,进行普遍理性化治理,但这种所谓的理性化治理又具有非制度化特征。

  从汉朝时举孝廉制度、魏晋九品中正制、隋唐的科举与门阀并存、宋朝的共天下、元明两朝的程朱理学,都是非制度化的官僚体系。

  这种官僚体系拥有浓厚的圈子化、山头化特点,他们顽固且强大,拥有极强的自治力和运转能力,明朝多有皇帝不上朝,但国家运转仍正常有效的例子。

  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士权压制皇权的根本原因。

  是几千年来涌现的伟大帝王,但留下的革新制度往往会在其死后出现身死道消的症结所在。

  有人会担心朱允炆死后,其留下的改革会身死道消,让传统制度死灰复燃,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朱允炆自己也不会去幻想大明帝国能保证他死后几百年仍贯彻他的意志。

  但在位的这些年,敕令吏部严查官僚体系,并源源不断的将新的预备队补充进入官僚体系中,起码可以保证,就算朱允炆死后,学习他留下的讲话精神的新学群体仍会将他的意志贯彻到大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就算将来这一群体也开始黑化,逐渐形成新的官僚阶级,利用手里的权力在政治运作中上下其手也不重要了。

  因为那个时候的大明社会,一定是已经改头换面走上朱允炆想要看到的道路上。

  所以吏部的工作并不像户部等数据化主管部门那般,可以将成绩以数字的形式直观体现,但却一直都是朱允炆眼中和心中的重中之重,也是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包括参与编修补录《建文大典》、《建文皇帝语录合集》两部著作。

  说完吏部的事,紧跟着便是户部了,按理来说,户部应该在年尾的时候,各省的税银、税粮全部押解进入南直隶脚下的官仓后,有度支郎拿着各省的公文记载进行核对,确定无误后才会送进内阁当做定数。

  不过这次户部也没打算汇报钱粮的收入,只汇报了土地和丁口两大硬性指标。

  “计全国各省,田七百七十万顷,丁口七千三百一十四万余。”

  这两组数字炸裂吗?

  相当炸裂!

  这个数据的真实性是否可信,基于大明洪武朝的底子是否真的殷厚。

  关于这一点上考据的主要来源是《明实录》、《户部诸司职掌》、《大明会典》、《中国人口史》、《中国人口发展史》、《地理史》(非现代意义的地理,而是古时候特定地域的发展历史)和省府志记载的应服徭役数、粮税数的逆推进行相互印证。

  在《明实录湖广史料辑录》、《明实录江西史料辑录》、《明实录浙江史料辑录》等一系列后代编著汇总的各省文献中,这些数据虽有偏差出入,但大体上还是可以相互印证的。

  明洪武末年,大明在册人口便达到了六千万(一说六千五百万),田亩数为四百万顷(不含军户卫所田),实赋三千多万石。

  底子可谓是相当厚实,堪称终明一朝近三百年时期国力的巅峰了。

  因为靖难四年大乱打下来,永乐二年时期的人口仅为五千一百万。

  在《明实录》的记载中,这场内仗,直接导致河北、山东、南直隶等地生灵涂炭,朱老四攻山东因遭到盛庸、铁铉的强力抵抗而怀恨在心,虽然《太宗实录》中未曾记载朱老四有过屠城之事,但却承认了在窃取皇位之后,朱老四对山东百姓进行了严苛的徭役,前后累死、饿死在各处工事上的百姓是极多的。

  而男人被征去服劳役,家中老弱就要活活饿死。

  ‘一夫在囚,举室废业’。服徭役比囚牢不遑多让,甚至又有超出。

  这便直接引发齐鲁大地白莲教造反。

  参考并不能图省事简单,直接去引用耳熟能详的《中国经济史》,毕竟这是一本由满清晚期出生钱先生编修的著作,起码在真实性的偏差和自相矛盾性上出现了相当严重的问题,比如在明末人口数这一点上,中国经济史里记载的大明人口仅2106万,满清入关为1900万,用这种方式掩盖了罪行。

  这与《大明会典》、《明实录》的差距悬殊了一个多亿。

  而且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在这本书里面,多次提及清朝以前的历朝历代,人口数基本都不会超过一至两千万的原因就是制度落后、官不恤民等一大堆责任归属问题,而大清朝人口四万万,赋银亦一度近亿,简直就是完美至极的统治朝代、大治盛世。

  但钱先生自己可能都忘了,他在抄录隋书的时候,将隋朝开皇年间的全国人口数‘近六千万’一个数没改的原封不动写上去了。

  包括提及隋炀帝大业初期,全国赋税、丁口亦有略升。

  写到唐贞观、开元两大盛世的时候,亦说‘唐之盛世,已恢复隋开皇年之水平。’

  这足以说明,隋唐两朝的丁口数就已经超过了六千万大关。

  连元修宋史,都承认南宋之繁荣富庶远超隋唐,口逾万万,这一点钱先生是视而不见的。

  ‘清朝之前,历朝历代无有人口过两千万者。’

  嗯,不知道他尴尬不。

  不否认雍正皇帝一体纳粮、摊丁入亩政策对人口的刺激,以及国家对百姓个人人身控制的放松使得人口出现大爆炸的正面功劳,但如此睁眼瞎的否认历代汉人王朝的成绩,也没见在东三省一度复辟的满清王朝溥仪帝封钱先生一个大学士职衔。

  “户部的汇总,朕记得当时内阁是建议摊派各省是吧。”

  朱允炆含笑问了一句:“那各省的成绩,又以哪个省最为拔尖啊。”

  “山西和江西。”

  户部尚书祁著取出一份‘成绩单’汇报道:“其中,山西是丁口数增加最多,足比建文六年时增加了一百三十四万余人,江西则是田亩数增幅最大,其勘合之上多了三十余万顷。”

  山西的煤商掌柜们、江西的地方士绅们的利益可谓是被这次一五计划毁了个一干二净。

  唯一可惜的,就是也没见这两个省蹦跶出来造个反。

  不然,还能顺势来一波打地主分田地。

  “这个成绩,诸卿与朕现在就与世长辞,也能昂首挺胸的笑对列祖列宗了!”

  由不得朱允炆不由衷发出这般的感慨,夏元吉和祁著两人更是笑容满面的起身奉承。

  “治隆唐宋,陛下之功,德盖千古!”

  “陛下之功,德盖千古!”

  大家伙争先恐后的跟上这记马屁,千古一帝这个名头,算是给朱允炆,坐瓷实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一五计划收官(三)

  千古一帝啥的都是虚名,朱允炆压根就没有在乎过,所以朝堂这一帮子顶级大员的吹捧也仅仅只是让他淡然的笑了一笑,就挥手码了过去。

  汇报的工作进程还要继续下去。

  说完了吏部和户部,紧随其后的便是抢着邀功的工部尚书魏均。

  “这五年内,工部的进程仰赖陛下天恩庇佑,总算是全数完工。

  其中南京往西安、南京往成都的两条京道均已竣工,逢山炸山、遇水搭桥,混以水泥辅助,修出了这么两条青史从未有过的通途,如今,由南京往西安的京道为两千七百里,选西北骏马沿途设驿站二十余所,八百里的情况下,四天半即可抵达!

  而由南京往成都,也不过才七八日的光景,所谓蜀道难一说,今日我大明可不存在了。”

  有了水泥,辅以炼出来的土钢,即使造不出现代工业吊装桥梁,但质量上也足堪完爆这个时空前所有桥梁了。

  没有重卡和装甲车的大明,一座新式桥梁,足够一支部队排开了过境而不用担心桥体无法承重而坍塌。

  “除了这两座京道外,长江全线已经完全以巨石为主,水泥腻缝填充为辅混合的大堤完成竣工,万里江河自此伏海定波,一绝困扰沿线百姓数千年的水患问题,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仅此一举,陛下之功,远超京杭大运河。”

  魏均这不算是拍马屁,竣工长江全线大堤,这份功绩不敢说超过隋炀帝,但比肩大运河绝对不算夸口。

  隋炀帝开一个大运河,陪葬了他的王朝,而为了修这么一条长江大堤,大明又哪里是轻松应对的。

  年年工部的预算都没有低于过两三千万,这还是主力军用的阿三劳奴,如果是大明国内的子民,这个工费起码要翻三到四倍,足够拖垮整个大明的国家财政了。

  长江全线,短短几年就埋了近五十万枯骨!这是一条血肉亡魂凝聚而成的大堤啊。

  没什么说的,感谢阿三的国际援助情怀。

  谈不上同情,朱允炆只是更加深切的感受到‘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的核心精髓。

  因为比这更甚苦难,我们也尝过。

  “孝陵全体竣工,我等做臣子的,总算是尽了忠孝之道,得以凡夫俗子之力,安息太祖圣人之灵。

  另,龙江、福州、泉州、广州、平津五大船厂,共下水福船六十艘,战船三百艘并漕运船只一千艘,超额完成了五年计划,这不仅仅是工部的成绩,也是有赖皇商、沿海各省商会、泉州海商的鼎力帮助。

  军工方面,共制炮五百门,亦是超额完成原定三百门的计划,在这一任务指标上,工部是得到内阁大力支持的,户部方面为了制炮一事,可是慷慨解囊,前后多批了一千多万两银子。

  现在这批大炮,多数装备闽浙水师,少数布置于南京长江口、泉州港两地充做海防所用,并已完成了装前试炮,皆为使用新式合金钢炼铸的炮身,可以实现发射十五至二十枚延时火药炮弹而不炸膛。”

  资本的力量、利益的驱使让工部有了今天的成就。

  地方资本推动大明海船业的发展,出于对外掠夺的迫切,使得内阁每年在预算的倾斜上,给了工部最大的支持力度。

  现在的工部,真的是大明最牛气的部衙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因为从朝野上下,自中央到地方,所有眼巴巴等着发财的人都在支持工部,在抬高和培养优秀的工匠。

  工匠的地位,几千年来第一次得到显著提高。

  这次地位的提高原因,并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明文颁发一道旨意去要求大家重视,而是社会的选择。

  是朱允炆唤醒了上下官僚、资本方的贪婪后,这群人主动去为工匠创造优渥的环境条件。

  为了这件事,朱允炆或者说大明朝,用了十年!

  “兵部的任务也全数完成了,募兵制全面普及,现役行伍之中,无有弱龄、超龄军士,除百户以上军官外。”

  大明第一街溜子齐泰的汇报就简单了多,一句话总结完就没他什么事了。

  “礼部呢。”

  朱允炆看向朱高炽,开口的时候,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后者稍作思忖,便回道:“眼下全国的佛道清真全数清查,回收文牒近二十万,这些多出来的道士和尚都被遣送回原籍,无有原籍家人的,都迁往辽东安居了。”

  眼下大明保留下来的宗教人士,数量不超过一万,占比小到微乎其微,也就不存在于地方上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了。

  虽然大多数老百姓依然信佛信道,信牛鬼神说,也就随他们去吧,越愚昧则越信。

  朱允炆在做的事,就是控制官僚系统内不出现慕道礼佛现象,加大教育普及投入。

  此非一日之功,实为百年之计。

  礼部的任务结束,而后便是刑部。

  大明律的全国普法运动,包括贯彻落实特殊时期管控非常法、全面禁毒、禁罂粟花的种植法治精神,算是刑部这五年着重去做的事。

  “效果很显著。”

  这话的潜意思,就是没有能够做到百分百尽善尽美。

  朱允炆南巡的时候,还是在泉州发现了罂粟制就的违禁品,泉州巨富众多,这玩意总有不要命的以身试法,毕竟人为财死。

  虽然泉州当地处理的很果断,吸毒和贩毒同罪砍头,暗地里没被发现的一定还有,朱允炆没天眼,也不幻想能够杜绝到根。

  传统的六部汇报完,剩下的便是新四部了。

  也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四个部门。

  商、税、国有资源及教育。

  对于商部的工作要求,朱允炆和内阁的意思是相对比较一致的,就是想办法改善‘南廉北贵’的现象即可。

  所谓的‘南廉北贵’就是指盐粮布三种民间常用到的生活物资价格在南方较为便宜,而在北方却贵上不少的现象。

  洪武朝有南八北二的说法,指的是粮食的产量和赋税比例,疆域面积达到大明一半以上的北方,在交粮这一块,却只占两成。

  而北方又一直是出于战备状态,导致不得不南粮北调,将江南的粮食走大运河漕运发往北平、辽东前线,造成了极大的运输糜耗。

  连军供都紧张,何况民用。

  北方的粮价、盐价、布价经过建文朝十年的努力稍有平抑,但依然要比江南高出不少,庆幸的事,可能就是北方现在也有自己的经济主体。

  铁器、煤炭、毛纺。

  靠着这三驾马车的支持,北方百姓的生活还算勉强,起码能够通过南北互贸的大政策来确保收支平衡,不至于一直被南方牵着鼻子走。

  南方湿气重,眼下过冬,家家都离不开蜂窝煤。

  至于其他的,有关深入商业化经济革新的政策问题,反而不算商部的主要任务了。

  严震直挑梁成立的工商联和大明银行才是眼下大明经济革新的主要领导衙门。

  格里安奇这名来自意大利的经济顾问负责主要工作。

  “虽然今年各省的税银还没有入库,但因为银行的存在,即使没有现银货币的清算,根据银行存蓄的票券计算,税部预估,今年的岁入,应该是能够达到一亿三千万两左右。

  不过这笔数字中,按照陛下的要求,中央银行为民间进行现银兜底,包括之前加印了三个亿的铜票,这笔岁入中,起码要砍去三到四千万两的现银是无法动用的,而这笔现银,大多来自南洋和东瀛。”

  按照世界经济史、白银资本等记载来看,十六世纪的世界,流通的现银货币总量大约为十二万到十五万吨,也就是将近三十亿两。

  其中日本独占三分之一还多。

  等到十八世纪,欧洲采取金本位和联合银行制度后,这十几万吨白银六七成就都流入中国了。

  眼下大明开始以铜票为民间主要流通结算货币,大量的碎银角被回收熔成统一重量的银锭,进行封库充做储备银和保证银,总数已经趋近在两至三亿两,依靠银行的存在撬杠杆,这笔数字的现银,加上大明及大明帝国体系下那些国家上贡每年上贡来的海量的实物来保证物价,起码还可以增发五到八亿的铜票。

  只不过朱允炆和内阁不打算继续加印。

  钱太多也用不完,或者说现在已经用不完。

  如果不是为了刺激沿海的经济开放,朱允炆都打算限制日本以及南洋的外资流入比例了。

  “一亿三千万两。”

  朱允炆由衷的感叹一声,内心一阵复杂。

  “如果换算购买力和参考粮价来看,我大明朝的岁入,已正式超过开元和南宋,成为几千年青史中,最为富庶的一朝了。”

  能不富庶才怪呢,大明一贯的计量单位是崇祯朝。

  岁入在一百余吨白银,也就是两百万出头。

  一亿三千万,顶的上六十五个崇祯朝了,咋花呢?

  毕竟环顾四周,也没有用的着大明上贡的‘友邦’呀。

  “税部干的很出色,朕很欣慰。”

  心情越来越好的朱允炆,脸上这笑意就没减过,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直等大家伙都汇报完,就拉着一起商量下。

  二五怎么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