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历史军事>日月永在【完结】>第二百章:打破士农工商的壁垒(下)

  南京,这座坐落于长江边上的城池,这座宛如一头猛虎盘亘与大陆上的石木猛兽,陡然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

  “呜!!!”

  卯时刚过,冲天的军号声登时响彻云霄,驱散了晨雾。仲夏的阳光得已普照大地。

  自朱允炆登基以来,这是大明第二次大型的阅兵大庆。

  跟之前那一次的国庆阅兵不同,这一次参加阅兵式的大明健儿数量有所削减,仅有不到八千人,而且纯粹的队列式只占了一半。

  取而代之的是杀气更浓的骑兵方阵和厚重压抑的炮阵。

  这一次阅兵的总指挥将会是由总参谋长朱棣来担任,为此,在阅兵之前的两天,朱棣几乎待在承天门的城楼上没有下去过,反复的校准各方阵通过的时间。

  朱允炆这个皇帝已经下了指示,甚至详细到了最后一个炮阵经过承天门的点必须要卡在午时之前的具体一分钟!

  这般细致的要求可见朱允炆有多么的重视这一次所谓的‘劳动阅兵’。

  是的,朱允炆亲口赐下的名字,定下的节日。

  这一次的士子运动,因为含括了社会的各个阶级,都是通过闷头劳动来帮助大明富强的实干阶级,所以五月初一这一天被皇帝称之为劳动节,用以纪念劳动阶级取得的这一次伟大胜利。

  鬼知道皇帝心里深处的恶趣味。

  用咱们的农历五月初一替代掉将来的西历五一,等将来这个习俗就会被大明的舰队带着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如此重视,朱棣哪里还敢松懈啊。

  好在京营的兵都在日常的苦训中练就了铁一般的纪律性,一个月的彩排,两天的考校,总算是没有出问题,一丝不苟的按照时间表,走完了队列式。

  建文四年五月初一,辰初一刻。

  随着军号声的炸响,朱允炆、朱棣、杨士奇、郁新等大明的最高层出现在了承天门的城楼之上,同时出席的还有在京一众宗族亲王、五军府武勋和京城百官。

  而朱允炆的露面,顿时引起承天门正对面那临时搭造出来的观礼台上的数千人集体欢呼,高唱皇帝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此番士子运动在南京城里的三千余名代表,这一次都全数受邀参加了此番阅兵。

  朱允炆先是扭头看了一眼那角落处站着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冷峻着脸不再言语。

  方孝孺跟这两人有故交,虽然满朝的文武知道方孝孺一案真正内情的只有杨士奇一人,但是皇帝突然之间的大开杀戒,还是难免弄得人心惶惶,不复前两年跟他这个皇帝那般的亲近随意了。

  等所有人都站住了位置,朱棣便大喝一声,下达了阅兵开始的命令。

  一声炮响,分列式,开始了。

  行进在最前面的仍然是自京营中严格选拔出来的身高一致、体型一致,规格仿照后世仪仗队的大明精锐,这群相貌英俊,年岁相仿的年轻人扛着大明的国旗、军旗顶着烈日,迎着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迈出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如鼓点般摧山倒海的轰鸣声。

  步兵方阵、骑兵方阵、炮车方阵。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踏足声、熟悉的千人如一、熟悉的铁马冰河、熟悉的炮口森然。

  这是朱允炆第二次看到记忆中那熟悉的分列式,却是数千名观礼百姓的第一次。

  他们吓坏了,但是震骇之后,却是胸腔被无数的自豪和热血填满。

  这是大明的军队,是他们汉人的军队!

  每一支队伍在行过承天门的时候,都会喊出“大明万岁、吾皇万岁”的口号,而当这般连续两次之后,更大的欢呼声自观礼台处响了起来,甚至一度盖过了这些健儿。

  三千士子百姓在嘶吼,兴奋的一遍又一遍。

  承天门上的目光都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瞄向了正中央的朱允炆。

  他们的表情有的狂热、有的恐惧、有的复杂。

  而就在最后一支炮车方阵自承天门行过之后,朱允炆向前连迈三步,直直的抵在了墙垛的后面,而他的这个举动,恍若有魔力一般,让原本炙热喧嚣的天地,陡然安静了下来。

  朱允炆先是仰头看了一下天空,然后转向观礼台那三千人,足足看了几分钟,才开始他著名的“壬午宣言。”

  “洪武元年正月初四,太祖高皇帝在这金陵城登基,江山易鼎,改国号:大明!

  自此后太祖兴兵北伐、逐夷复国、混一天下,廓清帝宇。迫降纳克楚,俘虏脱古思帖木儿之子地保奴,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今天,是建文四年,我们在这里举行了阅兵。是因为在这一年,朕,建文皇帝允炆,没有丢太祖高皇帝的脸,草原瓦剌、鞑靼两部,慑于我大明之天威,面南匍匐,顿首投降!至此,漠庭尘清,四夷皆除!

  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苍生百姓的君父。因此,朕时刻提醒着自己,朕既然坐在了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朕就要担起这天下的责任。

  百姓一日无食、边疆一日不平,则,皆朕之过也。

  何德何能,上仰太祖如天之德庇佑,下赖臣民勠力同心之辅佐,得以南定蛮荒,北吞漠庭。

  这是朕一个人的功劳吗?

  为此,天下吵了几个月,争论了几个月。

  今日,朕要借着这个机会,说几句。

  我大明有今日之大世、旷世之武功,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英灵在天上庇佑着我大明的将校儿郎,是因为你们在背后默默的耕耘造甲的支持,所以,大明才有今天。

  我大明的国势也会因为太祖的庇佑和你们的存在,而更加的昌盛。

  而在这个时候,却有那么一小撮人蹦了出来,他们叫嚣着,狂妄着,无耻的将你们的功劳剥夺走,他们宣称着这份功绩和成果属于早已死去数千年的圣人,属于一行行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黄浊不堪的文字。

  他们口若悬河的说着礼法的重要性、说着德行的重要性、宣讲着谦恭仁让的治国是多么的美好,勾勒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所谓美好大世!

  他们无耻的盗窃每一个大明人的功劳,无耻的说着他们自认为正统的治国理念,无耻的认为,只靠着几本已经注定跟不上时代的古籍经典,就可以让天下人吃饱饭,让我们的敌人俯首投降!

  朕今天要求你们,忘记这些废话!朕今天命令你们,仔细的听着朕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想要保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应该靠的是长刀,是大炮,是血肉!不是所谓的以德服人,更永远不会是嘴上两句空泛的大话。

  我们的先祖曾经遭受过许许多多的劫难,这一笔笔血海深仇想要报复回来,更需要靠每一个汉人、每一个大明人拿起刀,流着血才能将这口气还回去!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段璀璨的文明,但在最终,我们璀璨的文明却亡在了异族人的铁蹄和马刀之下!

  我们一度神州陆沉百年之久!

  我们渴望和平,渴望与友邦、宾夷互通有无、交流文化。但是,我们不应该妄想着我们的和平可以换来真挚的友情,青史和祖先的血已经提醒了我们,想要获得真正的和平以及自由,我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战争!

  只有用我们的命、我们的血、我们的刀,才能换来我们真正想要的和平和自由,企图用文化和圣人言,唯一能够给我们带来的,只有亡国!

  大明的今天,属于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健儿,属于每一个为了大明辛勤劳作的百姓、属于每一个日夜不寐,精益求精制造战甲、刀戈的匠人,属于每一个默默劳动奉献力量的大明人!

  我们的大明,有六千万人民,哪怕每一个人只贡献很小的力量,聚在一起,就是我们伟大的国家!

  大明,只会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保护好每一个我大明人,也团结好每一个人,为了国家的繁荣昌盛、威服四海而永不休止的前进、前进再前进!

  大明也只有一个皇帝,也只可能一个皇帝,那就是朕,朱允炆!

  朕之毕生皆愿奉献我大明,朕向你们保证,朕将用尽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带着大明,带着每一个大明人向着这个目标努力、努力再努力,朕会一直大踏步的前进,绝不会停下哪怕须臾的功夫松懈一丝,直到朕再也不能前进的那一刻!

  大明人民和大明帝国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朱允炆的话音落下,整个皇城之内再次沸腾起来。

  观礼台上、承天门上,所有的人都被朱允炆慷慨激昂的演讲而振奋到陷入疯狂之中。

  他们跪伏着,但却昂着头,攥着拳头,狂热的看着朱允炆而歇斯底里。

  那些方孝孺的生前好友都面色苍白的颤抖着,在这漫天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抹去所有的不敬腹诽。

  朱允炆,已经走上了大明的神坛。

  坐在天穹之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大明,只能有一个目标。

  大明,也只能有一个君王!

  第二百零一章:立场正确

  阅兵结束后是一次国宴,朱允炆却在华盖殿宴会结束后去了坤宁宫,这让已经准备入睡的马恩慧还怔了一下。

  “以为你今晚醉了酒会在乾清宫里睡下了呢。”

  揽着马恩慧的腰,朱允炆在前者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便唤守着的宫女去尚膳局弄两碟小菜,顺道拿几壶酒来。

  “早些睡吧,少喝点。”

  马恩慧有些担心,轻声劝了一句。

  “朕的心情不太好。”

  朱允炆握住马恩慧的手,宽慰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等到酒菜送上来之后,朱允炆一挥手,这寝室里的宫女宦官便自觉退了出去。

  “双喜,你也去歇着吧。”

  “诶。”

  双喜应了一声,知道皇帝可能是想跟马恩慧说些悄悄话,便也规矩的躬身告退。

  “朕前几个月装病,让你和母后担心了,也辛苦你替朕照顾母后了。”

  朱允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语气说不出的萧瑟:“在这事上,朕对不起你跟母后。”

  马恩慧有心说一句理解的话,就听到朱允炆又开了口。

  “不仅如此,朕前些日子还做了很多的事,但天下没有人理解朕,朕很苦闷想找人诉说,但懂朕的只有杨士奇一人,他这个人朕很不喜欢,所以朕不想跟他说。

  朕想找双喜说,但朕已经拿双喜当做朋友,不想害他,说与他听,朕怕他就不敢活着了。”

  看到马恩慧有些惊讶,朱允炆便把方孝孺一案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听的马恩慧不由自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双眼怔怔的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的冷酷和无情着实吓到她了。

  方孝孺一案,牵连的同党、同僚、学生多达几百人,这么多的人命,竟然完全是朱允炆,自己的丈夫亲手陷害的?

  这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一直对人和气的皇帝吗?

  “连你也觉得朕是错的对吧。”

  朱允炆苦笑一声,却是很大方的认了下来:“不用宽慰朕,朕确实是错的,对就是对,错永远是错。

  其实,即使到了那般地步,朕也有其他的办法能保下方孝孺的性命,左右无非多花费一些功夫罢了,但朕没有做,朕亲口下了命令,亲手拿起了屠刀。”

  说到这,朱允炆又是叹了口气,自斟自饮了数杯。

  “很多人不懂朕的做法,因为他们不在这个位子上,不在朕这个皇帝的立场上,他们不懂这里面的很多事。

  朕需要找人倾诉,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说着,朱允炆看向马恩慧提出了一个问题:“知道什么叫做立场,什么是对错吗?”

  马恩慧先是愣了一下神,然后开口回答道:“立场就是身份吧。”

  点点头,朱允炆勉强笑了起来:“没错,立场是根据身份的不同而随时变化的,现在这宫里只有你与朕两人,朕的身份是丈夫,而朕的立场想要正确,做法就是尊重你、疼爱你、保护你,这是丈夫的立场。

  朕是文奎的父亲,父亲的立场,就是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孩子犯了错但是孩子本身是不懂的,他的意识里还明辨不了什么叫做是非,这个时候朕就要教他,朕不可能站到他立场上考虑并支持他犯错。这就叫立场正确。”

  马恩慧越听越糊涂,但是朱允炆却似乎醉了,嘴里的话也愈发稠了起来。

  “朕给你说个故事。张三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家里遭了灾,老母亲又重病在床,家里的产业都卖了买药,只剩下最后一石粮食,但这个时候,县衙的胥吏去收粮税,恰好就是这一石粮食,交了粮,老母亲就会饿死,不交就是对抗官府,是造反,张三没有交,他选择了对抗官府,这就叫立场正确,因为他的身份是这个老母亲的儿子。

  而这个胥吏呢,叫李四。李四的职责就是收粮,收不到粮他就会丢了这份差事,他的家人也要靠他养活,所以他即使了解到张三的处境之后,也没法心软,所以他把张三缉拿归案,并强行把这一石粮食收了公,最后呢,张三因为对抗官府被砍头,张三的老母亲也孤苦无依的饿死了,李四的做法也叫作立场正确。”

  马恩慧似乎有些难过,不忿道:“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朱允炆闻言摇了一下头:“这不属于官逼民反,因为即使没有李四,张三也会反,又或者李四站到了张三的立场去考虑问题,选择了自己自掏腰包补上这一石粮,他的立场错误,不仅坑了自己,其实也无形害了其他人。”

  见马恩慧不懂,朱允炆解释道:“等这一石粮食吃完,你觉得张三是选择看着自己老母亲活活饿死的可能性大,还是选择劫掠自己的邻居来尽自己孝道的可能性大呢?”

  这个时候,马恩慧便明悟了起来。

  饥寒起盗心,饱暖思银欲。

  老祖宗留过的至理名言对人性的分析很透彻,当一个人都快要饿死的时候,他做的任何事情其实都是合理的,毕竟穷生歹计。

  “站在地方县衙官员胥吏的立场,他们的正确性是什么?比如朕希望天下人守法,那这些官吏要做的就是普法,他们要对张三的行为进行谴责,并且呼吁其他人不可以向张三学习,这就是官员胥吏的立场正确。

  任何站到别人立场上考虑问题,注定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张三如果站到李四的位置上考虑问题,那就是不孝,他明明可以让自己的母亲多活一些日子,却交了粮,害死了亲娘。

  李四如果站到张三的位置上考虑问题,那就是不忠,他的职责没有尽到,他不配继续做朝廷的官差,更在无形中伤害了很多人。

  假使李四放了张三这一回,等粮食吃完,张三去劫掠邻居,他的邻居为了反抗,杀了张三这也叫立场正确,因为他要保护他的家人不受到伤害。

  围观了这件事的乡亲,都会觉得张三是错的,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上经受了文化的洗礼,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天底下万事都要有规则来约束,或者说需要法律来约束。

  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应该破坏法治,这是思想上的立场正确。”

  说到这,马恩慧听的更加糊涂:“这跟陛下的做法……”

  朱允炆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朕如果保了方孝孺的命,就必须让方孝孺调转枪头去攻击孔家,方孝孺是个什么人?他为人正直,是天下少有的君子,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让他临场变节,放弃自己的信仰。他会怎么做?”

  话说到这,马恩慧陡然明白了过来。

  站在方孝孺的为人立场上来说,背叛自己的信仰,放弃自己一生的为人准则,实际上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更加的难过。

  但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学生、同僚,方孝孺还是会这么做,他会写一篇锦绣的文章来投诚新儒派,放弃自己一辈子的人设,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方孝孺自己会选择自戕。

  他还是会死的。

  “朕亲手杀了他,不仅保住了他的立场正确,也保住了朕的立场正确。”

  朱允炆哈哈一笑,只是这笑里,多少的凄凉。

  “相信朕,等到几百年后没有了皇帝的时候,这段历史会被后人翻出来,他们会为方孝孺平反的,因为方孝孺本身确实没有任何错,后人会怎么评价方孝孺?怎么评价这次所谓的士子运动?

  他们会说这次的士子运动是一场打着拥帝的幌子进行的夺权行动,是一次完完全全被利益所驱使的清除异己的行为,而方孝孺呢,他只是这次运动中的一个受害者罢了,因为他做了类似魏征的事情,说了几句中肯客观的话,就被无情的杀死。

  后世为方孝孺平了反,所有的过错,都会由朕来一力承担,更何况,这次的士子运动闹得太大,连圣人都遭了殃,这就无形中侧面帮了方孝孺一把,因为后世一定会为圣人平反。一旦圣人被平了反,那朕和这次士子运动就会被抨击的体无完肤,那因为这次运动而牺牲的方孝孺,后人会夸他宁死不屈,不为皇权而屈从,这样一来,不就使他的形象更加的光辉了吗?

  如果他遂朕之心意写了那篇文章,他不仅死了,将来的名声也臭了。等后人为圣人平了反,就这一篇文章,就足以把方孝孺骂的臭不可闻,骂他为了苟且性命,屈服了朕这个无道昏君!”

  如果历史上的方孝孺为朱棣写了那篇登基诏书,做了永乐朝的阁辅,还能落得上一句君子吗?

  更何况朱允炆让他做的事,可远远比给朱棣写登基诏书更加的无耻下作。

  尤其是在圣人都遭了殃的后果下。

  马恩慧傻住了,她根本无法想到这一点,就好像她无法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会通过这种手段来使自己成为大明的新神一般。

  对人性的洞察,她跟本达不到朱允炆的高度。

  “朕保住了方孝孺的立场,也保住了他的名声啊。”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说道,酒盅一次次的举到嘴边。

  “同样,朕也保住了自己的立场。

  朕是什么人?朕是朱允炆,朕也是皇帝。

  皇帝的立场很狭隘,只能容纳下朕一个人。皇帝的立场也很广袤,可以容纳下天下几千万、几万万人。

  朕想要做到立场正确,只有一条路:做个好皇帝,做个坏人!”

  杀死方孝孺,遂了天下新儒的心愿,他朱允炆登上了神坛,也使得全天下从此万众一心。

  大明,可以迎来一次非常迅猛的高速发展!

  为天下计,朱允炆做了最佳的选择,这就是立场正确。

  至于将来的名声,朱允炆都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在青史上臭不可闻的,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后世在享受着前人余荫的同时,也会对这些历史上的大帝评头论足,将他们身上的污点无限放大来进行贬低,目的,只是为了衬托当代的伟大。

  就好比朱允炆现在就要打压秦皇汉武一般,因为他要成为当代的神。

  这就是立场正确。

  不在同一个立场上,没资格议论对错。

  “朕曾经也想既做个好皇帝,也做个好人的。”

  朱允炆无奈的自嘲起来:“当年,朕以为可以通过一些鼓舞人心的口号来感化这满朝的大员,朕告诉他们,不交税不行,侵吞土地不行,国家和民族想要强大需要天下为公,然而事实给了朕当头棒喝。

  让朕知道,皇帝虽然拥有权力,但终究不是神,做不到控制别人的思想。

  好人会被人尊敬,但不会被人惧怕。

  想要做好一个皇帝,最最需要的,就是被天下人尊敬的同时,更要惧怕你、臣服你。”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朱允炆曾经向太祖读过四句诗,那个时候,朱洪武是极其高兴的,甚至为此而比青史上早走了将近一个月。

  他是皇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孙子还没做过皇帝就已经有了皇帝的立场。

  他相信自己的孙子朱允炆,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了。

  “还记得方孝孺被斩首后,他的家人收拾尸骸离开南京,回故乡老家的那天吗?”

  不停的饮酒,朱允炆已经开始酩酊大醉起来。

  “那天京城百官都去送了行,唯独杨士奇没有去,他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吗?

  谁去送了行,青史未必记得住,但谁没有去送行,青史一定会记下来的!他是当朝的首辅大臣啊,更是铁板钉钉天下皆知的帝党。他不去送行,等有朝一日方孝孺平了反,在青史上他杨士奇的名声就臭了!

  连自己的同僚都不愿意去送,人心揣测之下,政治阴暗论甚嚣尘上,后人会把他杨士奇想的多么不堪?多么恶心!

  这个门道他杨士奇不懂吗?

  他多聪明啊,他懂,但他还是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

  方孝孺的死是他跟朕一起合谋的,他主管报业总局、通政司,所有的舆论舆情都是他一手调控的,地方的运动也是他暗中引导的,他在用这种方式来自我惩罚自己。

  害死方孝孺,是他的首辅立场正确。自我忏悔赎罪,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立场正确。

  他都能做到,朕哪里还能不如他呢?

  区区名声罢了。”

  朱允炆走到凤榻旁,倒头就睡,嘴里还在嘟囔着。

  “朕自爷爷手里接过江山,朕既然来到这个时空,朕会认真的演好这个角色,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坏人。”

  马恩慧突然泪目起来。

  她这一刻,突然觉得如果当年朱允炆的父亲还活着,现在的朱允炆只是一个太子的话,那该多好。

  第二百零二章:废黜四圣

  朱允炆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前一晚喝了大酒的他,一睡醒便是扶着额头连连呻吟,好在这时候寝宫里早已候着了不少的宫女,见状都慌忙凑过来,递茶、端脸盆、拿着衣服候着等更衣。

  好一通忙活之后,朱允炆总算是恢复了七分精神。

  “皇后呢?”

  “皇后带大皇子去苑林玩呢。”

  这就把自己这个丈夫给扔了?

  朱允炆心中好笑,也不在耽搁,迈步就离开这坤宁宫。

  今天,可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呢。

  看到朱允炆迈步出来,守在殿外的双喜便凑了过来,嘀咕着:“三家的人都到齐了,看这天色,也都晒的差不多了。”

  双喜口中的三大家,就是除了已经被缉拿等候处置的孔家之余的孟、曾、颜三家,这三家的风评虽然也不见得多干净,但是比起丧心病狂的孔家来说,还没到满门抄斩的地步,所以朱允炆给了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说是四大家,实际上却是一家,因为四大家的家谱是共用的,号“通天谱”,连字序排辈都是共通,四大家已孔家为首,尊衍圣公为四家共主,各行其事罢了。

  在这一次轰轰烈烈的士子运动之中,朱允炆下令要求杨文保下了这三大家,目的就是把儒学的种子保留下来。

  祖先留下的很多东西已经毁灭了许多,能保全一些就保全一些吧。

  而现在,他们三家都在太平门外玄武湖等着,在那里御前司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说是皇帝邀请他们观刑!

  观什么刑?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孔希范和孔鉴都在这南京都快半个月了,一直没有说过如何处理,这时候邀请他们观刑,毫无疑问是打算杀鸡给他们看得。

  “让他们在晒一会吧。”

  朱允炆上了肩辇,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移动:“等朕吃好饭,自然去见他们。”

  而在此时的玄武湖附近空地上,百十号老中青三代士子都苦着脸,忍受着仲夏骄阳的炙烤,不时还胆战心惊的瞄了一眼平台中心处的那两个骇人的物件。

  一为铁铸,两尺见宽两丈有高的宛如烟囱状,另一个则是大家司空见惯,用于捆缚犯人的木质刑架。

  他们从辰时就开始准点到这里候君,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些岁数大的眼看着就要中暑,却谁也不敢说起身离开。

  附近的锦衣卫、京营兵可都攥着明晃晃的利刃啊。

  这个节骨眼跟皇帝对着干,一个都活不了!

  毕竟敢说一句反对,那就要被扣帽子,这谁来的了啊。

  “哎哟。”

  人群中,一个老头实在是身子骨受不得,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周遭的子孙都慌手慌脚起来。有心想抬到阴凉地缓缓暑气,但还没等起身,就有一个小宦官森着脸走过来。

  “陛下还没到。”

  “公公开恩啊,我父亲他年老体衰,这中暑也不是小事,不抓紧救治,是会死人的。”

  一个中年男人都快急的哭出来,但仍没有打动这小宦官。

  “咱家给你们备了茶水,这都还能中暑,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有心还嘴,却见小宦官身后两名锦衣卫已经半截绣春刀出鞘,当即都吓的噤若寒蝉起来。

  这群刽子手,杀起人来可是一点眼皮都不眨的啊。

  大家都等的心焦如焚之际,耳畔便响起密集厚重的脚步声,寻声望去,大量影绰绰的人影映入眼帘。

  他们苦等多时的皇帝陛下终于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大家上百号嫡系宗族都齐刷刷匍匐下来,将脑袋埋进尘埃之中,便是连中暑栽在地上的亲爹都不敢在分心顾及了。

  自御辇中踩凳而下,朱允炆沉着脸,一步步登上这平台之上,落了座,还悠哉的饮了口茶水,这才开口。

  “都平身吧。”

  大家伙谢恩,起身,只有一人仍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

  “家父年老体衰,方才中了暑,求陛下降恩救治啊。”

  说完,便是不住的咚咚叩首。

  这人倒是孝顺。

  朱允炆瞥了一眼,便是看到下方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的老头,微微颔首,便有几个小宦官走过去抬起老头离开现场,下去救治去了。

  “谢恩的话就不要说了。”

  中年男子还没有开口,就被朱允炆一把打断。

  “朕喊你们来,不打算听你们向朕歌功颂德,也不是来玩什么礼贤下士的把戏。朕是让你们来观刑的,也是来给你们敲敲警钟的。”

  面子上的客气,对于今日的朱允炆来说,已经用不到了!

  观刑、敲警钟。

  皇帝这般不客气的言语让这现场的上百人都齐齐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暑意顿时被心头升起的寒气所驱散的无影无踪。

  “开始吧。”

  朱允炆轻轻扬了一下右手,所有人便看到自不远处缓缓押解过来了两座囚车。

  太平门这边唯一的一个署事衙门,那就是刑部大牢。

  这两座囚车里除了孔鉴和孔希范两人还能有谁。

  两人一个曾经的衍圣公、一个曾经的曲阜令,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此时却各自都像死狗一般,蓬头垢面、面容惨淡。

  这幅尊荣看在三大家的眼里,无不是各自心有戚戚然。

  “朕呢这段日子看了一下商周时期的古典,里面有一段关于殷纣王的内容。”

  左右给每个人的桌案上了酒水和吃食,这下更让大家伙眼皮跳动起来。

  皇帝这是打算观刑的同时吃东西吗?

  “殷纣王为君暴虐,为了惩罚不尊重他的大臣,甚至研发了炮烙这种酷刑,更将劝阻他的贤相比干的心给挖了出来。”

  朱允炆看着已经被押赴进场的两人,语气淡漠的说道。

  “为君者虐,则失天下心,所以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宽明刑罚,还废除了凌迟这种有伤天和的酷刑,本来朕是准备一步步取消很多残酷的刑罚,但是呢,也有些人的罪孽,只处以斩首的话是不够的,我大明的法律应该罪罚相当才是。”

  场内,已经有十几名健壮的锦衣卫踩着梯子,将孔鉴以铁链捆在了那高高的铁铸圆柱之上,而孔希范则被扒光衣服捆在了木制刑架上。

  这个过程中,两人似乎因为惊吓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呜呜呜的挣扎着,他们已经失了声,却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炮烙、挖心。

  这就是朱允炆为他们两人亲手准备的终结!

  炮烙,古时无铁便用青铜铸就,而朱允炆这边自然是用更加不容易烧热的生铁了。

  越是烧热的慢,才能让这孔鉴越加的煎熬啊。

  这铁柱之下有一个孔洞,里面塞满了木柴、煤块等物,只等将这孔鉴捆好,便点火焚之,随着火势的持续,铁柱会越加滚烫起来,而捆在这铁柱外的人就会被灼破衣物,继而烫伤外皮,最后便是血肉、筋骨,直到被烧成了一缕清灰散尽!

  这是除千刀万剐以外,朱允炆所能想到最配得上孔鉴身份的刑罚了。

  “朕听说曲阜的百姓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朕一直无法亲身体会到所谓火热的感觉,今天就让孔鉴来替朕试一下,提个醒。”

  明明是仲夏端阳,但是三大家几百号人却有一种坠入冰窟之内的感觉。

  铁柱之下,已有小太监开始点起了火。

  耳边,凄厉的哀嚎开始响起,生生响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绝,再看此时的孔鉴,哪里还有人样,半个身子已经活活烧没,留下的一半也粘黏在铁皮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飞灰散尽。

  “此景当贺否?”

  浓郁的尿骚味弥漫开来,这现场之上不知多少自幼捧着经史子集活着的老学究被活活吓尿,更有甚者更是吓晕了过去。

  朱允炆这个问题更是冷冽如森罗鬼判,吓得三大家全跪了下来。

  骨头软的人,就是喜欢跪。

  “看到逆贼暴徒伏法,实在是让人人心大快,当贺。”

  一个胆子还稍微大点的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回应了一句。

  朱允炆抚掌大笑,举起酒杯:“既然当贺,诸位与朕共饮。”

  大家伙忙自地上爬起来,哆嗦着酒杯往嘴边凑,但却有不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缘是那平台之上,一行刑者一刀切开了孔希范的胸膛。

  清风拂过,血腥暂消。

  在这玄武湖畔,朱允炆高居首座,阳光映射下的帝王脸庞,不怒而威。

  居移气、养移体。

  现在的朱允炆,已是有了当年太祖的七分神韵,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而刚刚结束的两场刑罚,更是为这份帝王之威加了三分暴戾之气,让观者无不胆裂恐慌。

  “朕让你们观刑,非为恫吓你们。”

  朱允炆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在场听到的人却不得不相信,硬着头皮面上附和起来。

  “孔鉴和孔希范的罪孽朕已经惩罚了他们,所谓罪罚相当,朕又岂有不公之处?”

  孔鉴和孔希范的死壮还历历在目,谁敢说你不公?

  “陛下做得对。”

  此起彼伏的颂赞之声让朱允炆嘴角挑起。

  “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处,无论他是衍圣公还是一介平民黔首,无论他的祖上是圣人还是丘八!”

  这一句话砸的三大家陡然心跳一漏,身子便都开始颤抖起来。

  皇帝这个话的话内之音已是昭然若揭。

  享誉天下的孔孟曾颜四家,其左右无非靠的都是祖上的余荫罢了。

  “自今日起,四圣公的尊荣朕要收回来。”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数百人的脸上都齐齐露出了哀色。

  “衍圣公、亚圣公、宗圣公、复圣公,呵呵,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个圣人?又或者说,你们这些大儒才配得上称之为圣人,其他的奇技淫巧之学术就没有资格称为圣人了?”

  四圣公的官爵都是自宋元两代定下来的,元朝更是定了天下通祀的规矩,意思就是天下人都要拜,奉上香火祭祀。

  自此之后,开创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

  被统治阶级无限强化之后的儒学彻底扭曲,甚至当其触角开始延伸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之后,所带来的后果就是整个社会被儒学控制了思想、阶级彻底固化。

  朱允炆要打碎这个思想的禁锢,首当其冲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四圣!

  三大家的家主,也就是所谓的三圣公互相都看了一眼,然后俱都苦着脸站起身:“谨遵陛下圣谕,圣公之尊荣,我等才疏学浅之辈,德不配位,确实应该主动向天下士林学子自请黜落。”

  圣公的名头有什么用?

  没看到那衍圣公都化为飞灰了,难不成他们还想着凑上去感受一下这炮烙的滋味?

  “你们能有这个觉悟,朕是很开心的。”

  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朱允炆颔首:“朕给你们这个机会,另外,朕打算派人去山东,丈量一下你们三家的田亩之数,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你们三家也交齐吧。”

  补齐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

  朱允炆的话音一落,三大家脸上齐齐变色。

  拿掉圣公,那不过是个虚荣,终究是填不了肚子的东西,但是皇帝要丈量他们的田亩,然后根据亩数来定这三十五年的粮税,那可就是实打实的伤筋动骨了!

  而让三大家带头交粮,也是朱允炆打算全面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第一步!

  三大家都交了,谁还有资格不交?

  等到那时候,朱允炆自然不会让天下的士绅都一次性补缴三十五年,而是只年年缴纳,这样的鸿沟效应,会让天下人心里的抵触情绪一下子减少许多。

  他们会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的。

  三大家都觉得心头滴血,但是却都咬咬牙认了下来。

  交就交了吧,这些年他们家里的存粮、金银储蓄足够,哪怕粮食数量不足也可以拿钱来抵,他们可没有修如此恢弘的府宅宗祠,所以积蓄还是足够的。

  看到自己的目的悉数达到,朱允炆便喜笑颜开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离开,数百人忙匍匐齐唱万岁。

  自此往后,天下人的脑袋上再无孔孟曾颜这座大山!

  第二百零三章:皇帝的心是真黑啊

  派人去山东清量三大家田产的事交代了下去之后,朱允炆的注意力就要从这上面转移出来,因为郑和回来了!

  带着探索东南亚、带着朱允炆绘制海图期许的三宝太监四月下旬回转的泉州港,正赶上闽浙两地士子入京,地方当时一片狼藉混乱,三宝太监回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直到五月才顺利入京。

  而后者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就被朱允炆匆匆召进了宫。

  “回来了?”

  “回来了。”

  乾清宫内,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大小伙,感慨起来:“只是短短半载岁月,瘦了这么多,看来这段时间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郑和感动的匍匐在地上:“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倒是让陛下为之挂怀,奴婢该死。”

  “快起来吧,在朕这寝宫里就不要那么多规矩客套了。”

  看到朱允炆还赐下了茶水和点心,郑和更是感动的几度热泪盈眶,连声道着不敢。

  “朕让你走这一趟看看海外的世界,绘制海图,都做了吗?”

  寒暄几句,朱允炆就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这个时空的东南亚是副什么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数。

  “奴婢这都备齐了。”

  郑和应了一声,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图纸:“陛下请看。”

  说着话,郑和又唤过一个宦官来搭手,两人将这份图纸完全展开,足有近一丈多长。

  朱允炆走下御阶靠近这份海图,上面密密麻麻划出的版块图和文字让他一阵眼花缭乱,便苦笑起来:“还是你来介绍一下吧。”

  说着,朱允炆伸手又唤过一个宦官,接替了郑和手里的活计,拉着郑和到海图前,方便后者可以指点。

  “奴婢自建文三年末出海,一路南下,途经吕宋、爪哇、满剌加、不刺哇、苏门答腊、文莱、旧港、棚加、新拖、蓬丰、登牙侬、凌牙斯加、吉兰丹、佛罗安、日罗亭、潜迈、拔沓、单马令、加啰希、巴林冯、新拖、监篦、蓝无里等国。”

  郑和嘴里一连串的国名让朱允炆只觉得一脑袋雾水:“就这巴掌大的地方,那么多国家?”

  “是的。”

  郑和也是苦笑,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也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而且他的航程也不像历史上那般走马六甲海峡往西到斯里兰卡和南印度的古里等国,更没有进入阿拉伯海,他这一次只是走了一趟东南亚,也就是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转了一圈,不然的话也不可能往来只用了七个月的时间。

  但,就这么一圈下来,就转悠出了二十来个国度,实在是堪称匪夷所思。

  “这些国家有的是土著国,还有不少是咱们大明汉裔建立起来的。”

  郑和挨个国家解释起来,“奴婢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的绘制海图和交流,都是因为这些海外汉裔的帮助。”

  明初的时候,南海这些漂泊逃难的汉民数量还是极多的,甚至不比当地的土著少,包括使用的文字也自然说的中原话,只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约翰牛的全球殖民,又将这些国家的文化变成了英文化而以。

  “而在这个地方,是咱们汉裔数量最多的一个国家。”

  郑和的手指点在旧港这个名字上:“这旧港又称巨港,早前是三佛齐国,后被爪哇所灭,置巨港,而这里最大的势力便是梁道明、陈祖义两人所统辖的海盗和当地军,听闻奴婢来到,这两人还书了贺表,备了礼物。”

  这俩人的名字,一听就是地道的同胞。

  朱允炆微微颔首:“这些国家的大致情况,底摸的清楚吗?”

  郑和微微摇了摇头:“奴婢这次时间上短了些,未曾来得及细细打听,而且这些小国太多,没有个归统,所以难免混乱了些。”

  群岛地带,因为地理因素在这里,交通全靠渡海,在这个时代这些土著小国根本做不到武力统一,自然是分散的如一盘散沙。

  连个集权的国家主体都没有,根本不能指望有大致明确的人口数。

  看着眼前这幅海图,朱允炆陷入沉默之中。

  东南亚势必是要成为大明的后花园,他要效法约翰牛的殖民政策,提前几百年就开始入侵这些土著,然后将这里彻底吞下来,就算不能置承宣布政使司,那也起码要并入大明的帝国体系之中,最后将这些国度全面汉化才行。

  “把这份海图多拓印几份。”

  心里有了主意之后,朱允炆便交代道。

  左右领了命,自会有人抓紧去落实这份差事,朱允炆又招呼郑和落座。

  “都有哪些见闻与朕说一说。”

  听到朱允炆发问,郑和便组织着语言汇报起来。他似乎天生对于海事有一种亲近之感,这一聊开马上便滔滔不绝,他自己说的眉飞色舞,朱允炆也是听的连连称奇。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诚我不欺啊。”

  朱允炆感慨着:“如果不是你此番下海,恐怕天下人还都以为这方天地之间,只有我大明一个国家和周边那些蛮夷番邦呢。”

  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朱允炆自然是知道的,但即使他知道他却不会说。

  他的身份是引导,而不是亲自下场像个导游那般,那样实在是太跌份了。

  这就好比朱允炆从来不会主动提出一些奇思妙想来让底下的工匠来发明创造一般,他堂堂一个皇帝,哪里有时间整天钻着心思点科技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那些人开放思想,然后他提供财力的支持罢了。

  朱允炆一直坚信,华夏民族是一个聪明、勤劳和具有创造力的民族,四大发明足以说明一切,而限制民族思想的儒家牢笼也已经被他逐渐摧毁破坏,完全可以说的上,他朱允炆已经为这方时空的大明百姓提供了最好的舞台,剩下的路,要靠他们自己走。

  郑和附和着,他也确实是开了眼界。

  “陛下,南下这些日子,气候的变化算是奴婢感受最深的转换,想当年奴婢还在北平跟着燕王戍边时,三月可还是极冷的,但是此番南下,同样是三月臣却闷热的几欲焚身。”

  “哦?”

  朱允炆眉毛一跳:“你不说朕都没有注意到,缘何北方比南方要凉呢?”

  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期待着郑和能够发现地理学,但让朱允炆有些失望,这个问题郑和好像还没有整明白。

  就好像现在的天底下没人会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球上面一般。

  “气候不同,生活习惯和饮食风俗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从地理学的问题上跳过去,郑和继续诉说着他这一路上的见闻,却让朱允炆脑子里陡然一道火花闪过。

  “你去的这些地方,有地瓜和红薯吗?”

  朱允炆依稀记得,似乎在明后期的时候,地瓜、红薯等物就是自东南亚传进的福建、广东等沿海省份,随后开始在全国逐步普及开来,但遗憾的就是还没来得及大面积推广种植,大明就亡了国。

  再撑个几年,大明说不准还能靠着这些高产作物续上不少年的命啊。

  “地瓜?红薯?”

  郑和听得一头雾水,朱允炆便给他介绍了这两种作物的容貌特征,后者蹙着眉头苦思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回陛下,没有。”

  没有?

  这一下倒是让朱允炆愣住了,不可能啊。

  他记得这些东西明明就是走东南亚传进的大明,怎么会没有呢?

  差点忘了,这两个玩意的原产地是美洲。

  朱允炆一拍额头。

  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哥伦布都还没生出来,也没有人提出日心说,而没有日心说,哥伦布就不会为了证实地球是个球体而坚信自己可以通过西行抵达东方的日本和中国,就不会发现美洲新大陆,自然也就不可能把这两样东西带出来。

  哥白尼和哥伦布的这份功劳,朕可就要送给郑和了。

  把郑和培养成一个天文学和地理学家,想想也是很带感的有没有?

  “朕记得你上次说在清缴海盗的时候,碰到了一群靠着阿拉伯大食人来到咱们这的红毛夷,下一次再出海的话,去一趟阿拉伯诸部吧。”

  朱允炆打算调整一下郑和的人生轨迹。

  “这两年闽浙水师一直在扩建,朕加你靖海都督衔,出海的船只、兵勇你可以自行选拔,一应船炮、兵甲所需,朕会给总参说一声,全力供应支持。”

  以宦官之身拜将,他郑和也算是开了历史的先河了。

  这一下使得郑和忙激动的匍匐谢恩。

  打发了郑和,朱允炆闭目养神了片刻,开口道:“召薛恪和朱孟炯入宫。”

  永城侯薛恪、楚王儿子朱孟炯,这两个收复台湾、琉球的正副将领接到传召的时候都还愣了一下。

  前者是水师的将领,皇帝召见他除了打仗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后者眼下只是这南京城里的一个闲散宗亲,召他做什么?

  “朕打算让你俩带着水师南下去一趟海外诸国。”

  朱允炆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人愣住了。

  “此前郑和南下群岛给朕带了一份海图回来,朕已经命人去拓印,到时候你们拿一份带在身上,按照这份海图去挨个给朕拜访一下。”

  跟东南亚的贸易是一定要进行的,但是在进行之前,朱允炆觉得还是应该先秀一下肌肉。

  不打服他们,这贸易的价格怎么定?

  薛恪对此倒是不甚操心,他不会想那么多,他只知道皇帝让打谁他就打谁。

  做将军的只考虑如何打胜仗,其他的事情不归他管。

  “你去了之后,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朕是要跟他们搞贸易,不是去玩命的。”

  东南亚好歹也有几十个国家,哪怕他们加一起都没有大明的体量大,朱允炆也不想整天炮火连天的干仗。所以看向朱孟炯,面授机宜。

  “那些国家里面有不少都是咱们汉裔成立的,还有不少是咱们汉裔的势力,这些力量你要先拉拢试探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家既然都是汉裔,那么天然的就应该是一家人,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只是这个团结的基础必须是大明来做主宰。

  “朕让你们两人来便是一文一武,打仗的事让薛恪来干,你的职责是分化他们。”

  秀完了肌肉该做什么?

  当然是想办法让这些土著小国心悦诚服的效忠了。

  大明但凡是抱着灭国的态度去,唇亡齿寒之下这些小国就会团结起来一致抵抗,这样就会使朱允炆的海运大计遭受到阻击。

  所以恫吓之后就是分化拉拢了。

  “要培养亲明派,厚赏甘心情愿做我大明附庸的土著,同时帮助他们征服和解决掉那些死硬派,得到的利益不妨先让出去给他们,朕自有办法在日后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朱孟炯虽然稚嫩,但还是听的连连点头,拿着小本本一字一句记了个真切。

  被统治阶级向统治阶级谄媚,从而获得在被统治阶级中成为统治阶级的资格,这就是殖民政策的精髓所在。

  朱允炆记得他当年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个名叫马丁-尼穆勒的牧师所写。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无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无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便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这就是蚕食的力量!

  “他们缺少的、需要的,都可以给到他们,但是对于那些企图保持自主权的国度,要从他们国家的贵族阶级中找到想要做国王的野心派,扶持他们作乱并当上国王。”

  朱允炆说着,朱孟炯记着。

  但是面颊上的汗水却是逐渐多了起来。

  皇帝交代的手段在他看过的几千年青史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先例。

  “至于那些死硬的国度,就要联络他们国度的敌人,与其联合一起将他们毁灭掉,并且承诺,所得到的战利,分给他们一半。”

  当然,这些战利是要先一步扣除大明本身的开销之后,才会拿出来分。

  皇帝的心是真黑啊。

  第二百零四章:天家(上)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转而逝。

  如果不是马恩慧送来的粽子,朱允炆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觉间又是一年的端阳节。

  “先吃些东西吧。”

  马恩慧招呼着宫女将吃食摆好,自己则走到朱允炆的身旁,微微侧目看了一下:《大明第一次全国人口和田亩清查计划》。

  这份宣旨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渲染了大半,不少地方还有着点滴的汗渍,看得出来朱允炆已经写了不少的时间。

  放下笔,晃了晃自己发酸的手腕,双喜那边自冰鉴中取了碗冰镇得的绿豆汤,朱允炆接过一饮而尽,这才哈了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天色都擦了黑。”

  “天热,暑气重,陛下不要总是一坐坐一天,还是应该多走动走动。”

  马恩慧一边担心着朱允炆,一边却又抱怨起来。

  “陛下您总是这样,一忙起来经常十天半个月的忘了时间,妾那边都快成几个妹妹的聚会所在了。”

  几个新媳妇入了宫之后,除了一人混了一次同衾圆房以外,就再也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还都以为是朱允炆独宠马恩慧,结果转道坤宁宫有心想要留意一下,却是发现皇帝是真的拿她们这些媳妇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听出了这马恩慧的话外之音,朱允炆忙拍了拍前者搭在自己肩头的小手,许了一句。

  “等朕忙完这几日,便好好的陪陪你们。”

  顿了顿,复又言道。

  “过些日子朕便安排御前司和工部,到玄武湖畔那搭个园子,顺便把太祖那时候留下的行宫修葺一下,等下个月差不多就能竣工,咱们赶在三伏天的时候正好去避避暑。”

  马恩慧此时就站在朱允炆的身后,两只手搭在后者的面颊两侧,轻柔的按压着后者的太阳穴,闻言诶了一声。

  “难得陛下想要歇一阵,妾这边自然是欢喜的紧。”

  “太后的身子不太好,偏生这皇宫里气氛闷得很,到时候一定也要把她老人家也请过去,咱们做子媳的,带着孩子陪她聊聊天,宽宽心。”

  朱允炆闭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是有些不孝凉薄了。

  大明以孝立国,太祖更是受到孝慈高皇后的影响,也是一力推崇孝道,比如孝慈皇后的养父,也就是太祖的贵人郭子兴。

  即使后者的两个儿子都跟太祖皇帝闹了龃龉龌龊,当年又有征伐兵事,但是对于老郭家的后代儿孙,太祖还是该追谥王爵的追谥王爵,该荫封公侯的荫封公侯。

  在这一点上,他朱允炆可确确实实做的不算合格。

  他刚来那阵子先是忙着吸收这个时空的一切知识,然后便是手忙脚乱的登基,可以说他第一年的时间就像是一个海绵吸水的过程,精力用在学习上都不够,哪里腾的出时间去尽孝道。

  也没这个感情基础啊。

  后来倒是去过几次,但是太后那里青灯古佛,经文讲义,朱允炆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偏生太后爱说,他又不能限制太后,为了这事,他甚至下了严令,不允许朱文奎去太后那里。

  子孙都不在膝前,这让老人家的心里是很难受的。而且太后的身子本就差。

  自己的几个弟弟在宫外建了府,甚至还跑进宫来,煞有其事想要接太后出宫去住,好让他们这些骨肉尽一尽孝道?

  那他朱允炆算什么?

  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骂天家冷血无情吗?

  做皇帝做的越久,越是对孤家寡人这四个字了解的越是透彻。

  “允熞岁数也不小了,朕准备给他说门亲事。”

  念及家人,朱允炆觉得自己也是时候抽点时间出来安顿一下家事。

  朱标子女九人,除了长子朱雄煐早夭过世以外,另有四子,除了朱允炆做了皇帝,其他三个弟弟中,朱允熥早在太祖宾天之前便成了亲,剩下两个这些年才逐渐大起来。

  “允熞十八岁,眼瞅着再过两年便要加冠礼,确实是该成亲了不假。”

  这个年代十八岁还不成亲,那绝对称得上一句晚婚晚育了。

  朱允熞能不急吗?

  少年思春,这南京城天子根脚,达官显贵如云遮目,千金小姐那么多总会有几家长得俊俏的姑娘,少年郎哪里会没有几个中意的。

  但是他中意可不行,他是朱允炆的亲弟弟!

  他的正妃的位子留给谁,他说了不算的。

  所以这几年朱允熞连个妾都没敢纳,更不敢平白污了哪家千金的清白,也导致这孩子跟他辽王叔朱植走的近切。

  御前司其实也没少往宫里送这些小道消息,弄得朱允炆跟马恩慧两口子也很尴尬。

  “陛下可有中意的人家?”

  说到这家长里短的事情上,马恩慧这个妇道人家显然是来了不少的兴致,嘴里便介绍了起来。

  “年节的诰妇宴,倒是有不少命妇的跟妾推荐了不少俊俏姑娘,本来是打算给陛下充秀宫的,她们没这个命入您的眼,倒是可以参考一二。”

  说着话马恩慧的嘴里便不停的蹦出一些姑娘的名字和家世来,末了还问朱允炆有没有中意的,但后者都摇头给否了下来。

  “朕记得,含山侯杨文有个小女儿吧。”

  马恩慧脸色微微有些为难:“那是侧室生下来的,这身份。”

  自古门当户对,这句话又何止只是说给男人听的。

  杨文的小女儿是庶出,哪里配得上朱允熞这个正统的皇室嫡子,杨文的夫人也从来没凑过这攀龙附凤的热闹。

  “左右无非是咱们天家吃点亏罢了。”

  朱允炆拍了板,那即使杨文的闺女再如何的丑,他朱允熞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得捏鼻子按照宗人府和礼部的程序走。

  至于为什么这种好事落到杨文的脑袋上,很简单。

  人家杨文可是平白无故的蹲了几个月诏狱啊。

  搞起包办婚姻来,他朱允炆心里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的,那朱允熞身为皇室贵胄,打一落生就享进了他这人生为他带来的一些荣华,作为代价,难道牺牲掉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权不应该吗?

  生在天家,任何事哪有说全按照自己意愿来的?

  吃完了饭,马恩慧见朱允炆似乎并没有打算去她那的意愿,便怏怏不乐的告辞离开,朱允炆这才转目看向双喜。

  “召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朱允熞、朱允熙他们来。”

  一连串几十个人名,也亏得是朱允炆和双喜的记忆力都是极好的,朱允炆说着,双喜那边都记了下来,哪怕后面多了起来,双喜按照各支的排字只记一个单名也是毫无压力的。

  “是,奴婢这就差人去。”

  这么多人,十几家的亲王、郡王都在这才传召当中,双喜得多安排些人才跑的过来。

  朱允熞突然就接到了来自皇宫内他那位统御天地的皇兄传召。

  对于自己的这个一母同胞亲大哥,朱允熞的心里是很畏惧的。

  这种畏惧来源于陌生!

  他跟着朱允炆从小到大,皇帝的脾气秉性他是心里有数的,如果不是朱雄煐早夭、元妃常氏又受了逆反牵连,怎么看这个皇位都应该是朱允熥的。

  庶二子的朱允炆打小就没被重视过,哪怕他后来变成了庶长子。

  身份这种东西在天家打一落生,是会直接注定一生命运的东西,轻易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就好比那些宗亲的孩子,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染指皇位一般。

  这种情况下的朱允炆和朱允熞,能有什么大胆的想法?

  老实、谨慎、低调,就是他们打小接受的教育,谦恭仁让都是他们必须要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他们的亲爹朱标,不可能让这些庶出的儿子滋生出野心,来惦记那些不该他们惦记的东西。

  但谁能想到风云变幻莫测,吕氏被扶正做了正室,子凭母贵,庶子变成了嫡子。

  朱允炆更是在朱标去世之后被太祖钦定做了太孙,每逢年节大朝会,百官在奉天殿行八拜礼后要去文华殿,向朱允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再行四拜礼。

  但即使这个时候,朱允炆的人设还是那般的谦恭,那是打小教育出来的思想,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但是怎么就突然换了一个人呢?

  所有人包括朱允熞这些近亲,他们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咱们这个皇帝一直都是鹰视狼顾的野心党,年轻时的所谓仁明孝友全是一种伪装罢了。

  雄猜之主,莫外如是。

  一个打孩提之年就懂得伪装自己的皇帝,难道不足以让人心生恐惧吗?

  这也是他们这些做弟弟的,之所以离开大内搬出宫外去住的主要原因。所谓的年岁渐长,避嫌与后宫都是托辞罢了。

  皇宫近万间殿宇房舍,容不下他们两三个半大小子?

  所以当接到传召入宫的一路上,朱允熞的心里一直就没有踏实过。

  一踏足乾清宫,拂面的凉气让朱允熞头脑为之一清,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朱允炆那模糊的身影,忙匍匐在地。

  “臣弟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耳畔,遥遥响起一个声音:“朕安,起来吧。”

  朱允熞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有心问一句就又听到朱允炆开口道:“先坐着等一会,朕还召了其他的人。”

  就这般,乾清宫里又陷入到寂静之中,朱允熞喝了两口冰水,然后便等到了另外一个亲弟弟朱允熙,令朱允熞有些始料未及的,便是除了自己这个弟弟之外,还有不少同岁数的宗亲兄弟,和这几年一直待在皇宫里玩来玩去的叔叔。

  太祖老年得子的小叔叔,现在也都长成了半大小子。

  “朕今日喊你们来,不为正事,一些家事罢了。”

  朱允炆一开口先定了今日传召的调子,倒是让大家伙都纷纷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几年因为皇商搭台子的事,咱们一大家子倒是都齐聚在这南京城里了,平日里各家都可以没事遛个门,闲暇之余更是可以一起饮酒,其乐和睦,朕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朱允炆的话一说,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撇嘴。

  削藩就说削藩,整的这么含蓄干什么?

  仿佛知道了大家伙心里的心声一般,朱允炆的脸上挂起了笑容。

  看看自己眼前这些太祖的子孙有多少吧。

  去掉那些年岁大的王叔,跟他朱允炆仿上仿下或者小了些许岁数的叔叔兄弟,就足足有三四十人,这些可都是大明的亲王、郡王啊。

  不说多,一人生五六个孩子,下一茬老朱家的宗亲可就要有几百人了,而实际上,整个老朱家的第四代足有上千人。

  “尚炳啊,朕听闻今年年初的时候,你们那里有一个叫做高福兴的乱民在沔县作乱,袭击官衙危害乡里,你亲自带着亲卫去抓捕了这个逆贼是吧。”

  朱允炆的目光转到如今的秦王朱尚炳身上,后者忙起身:“劳陛下挂怀,臣弟分内之事不足一提。”

  “快坐快坐。”

  笑呵呵着伸手虚压,朱允炆道:“你们都别跟朕这么客气,安心坐着回话便是。”

  顿了顿,复又赞誉道:“当初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振奋,谕左右言:无愧太祖子孙矣。

  朝廷内外,都觉得咱们皇家是沾了太祖的光,实际治理天下还要靠他们玩弄笔杆子,尚炳此举可是给咱们家争了光,也给众兄弟争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朱允炆拿这件事说事,这殿里几十号人的眼皮子都微跳起来。

  皇帝的幺蛾子看来是打算出到他们的头上了。

  “当年朕刚登基的时候,一些边远的叔叔亲王都找朕诉苦,像庆王叔、辽王叔、肃王叔这些,都说边疆苦寒,他们的俸禄呢又大多厚赐给了下面的亲卫和一些食不果腹的饥民,过的日子还不如乡间的地主老财。

  朕听到后很是焦心,为了咱们家这一大家子,朕可是咬着牙才把爷爷留下的皇产都给变卖了出去,拿这笔银子搭了皇商的台。”

  话说到了这里,朱允炆故作姿态道:“看到这两年,各支都拿到了分润,日子也越加的红火踏实,朕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这才在今年将远在大宁的宁王叔、包括济熺、尚炳两位兄弟都给召了回来。存的便是让大家伙少受这塞北风寒,多享点清福。”

  少了高头战马,多骑骑胭脂马,不香吗?

  大家伙心里想想,其实也觉得来了南京之后的这段日子过的不错,人也富态了不少,皮肤也都好了许多。

  更重要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乐子多了啊。

  以前大家伙各自就藩,那都是地方的地头蛇、称孤道寡的亲王,哪里有个能陪着他们饮酒作乐的好友?

  到了这南京城可就不一样呀,大家都是一家子亲堂兄弟,岁数又都相近,没事约着一起喝个酒、听个曲,又或者跑里仁街、秦淮河的转悠一圈,多开心。

  “陛下慈恩,臣等无不铭感腑内。”

  “都是朕该做的。”

  朱允炆呵呵一笑,话锋陡然一转:“所以看到大家都可以靠着每年皇商的分润过的不错,朕呢就想,各支亲王、郡王的这个年俸,可以免了。”

  免了宗亲的年俸?

  这一句话让几十号人的脸上齐齐变色。

  皇帝要砍掉宗亲的铁杆庄稼!

  第二百零五章:天家(下)

  亲王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

  ……

  这就是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时任户部尚书郁新跟太祖皇帝重新勘定的宗亲年俸之数。

  只要是朱家后代,那么打一落生,每年就可以从国库里领钱了。

  无论生多少个,爵位和年俸都只是比父辈低一等而已,且不分嫡庶长幼。

  就拿朱棣的燕王一支来说。

  燕王朱棣的嫡长子朱高炽就是燕世子,在朱棣活着的时候朱高炽暂领郡王年俸,而朱高煦、朱高燧两个则是郡王身份领郡王年俸。

  朱高煦的嫡长子就是郡王世子,在朱高煦活着的时候暂领镇国将军年俸,而朱高煦的其他儿子则是镇国将军领实际年俸。

  这样一支支传下去,一直到最后的奉国中尉,再往后的祖祖辈辈都是奉国中尉。并不是说会因为爵位的等降而被裁汰。

  也就是再往后每一代一落生就能从国库支领最低的百石粮食!

  这般一辈辈生养下去,老朱家就成了国库最大的吃粮大户。

  而且老朱家是真的能生,最著名的那就是晋王朱棡的一个庶子朱济炫,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庆成郡王。

  这个玩意整整生了一百个儿子!

  除嫡长子承庆成郡王爵以外,他的九十九个儿子都是镇国将军。以至于朱济炫举行家宴的时候,他的儿子们竟然都互相认不全兄弟。朱济炫是火行,他的儿子就是土行,为了给他儿子取名字,朝廷还不得不生生造了很多个偏旁部首为土的汉字出来!

  更要命的就是国家每年扔在他一家脑袋上的年俸高达十万零两千石!

  朱济炫负责生,朝廷跟在后面给取名字送银粮,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种可笑的事朱允炆是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的,所以他要砍掉宗亲的铁杆庄稼。

  趁着现在的朱明宗族还没有繁衍开,还没有形成压在朝廷财政上不停吸血以至于割肉都割不掉的地步,趁着自己的权利、威望恰恰可以推动的时候。

  砍掉它!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几十人的脸上都神情各异,有的无动于衷,有的面有难色,还有的暗暗不忿,龇牙咧嘴。

  不忿的原因很简单,既然大家都是太祖的孙子,你朱允炆都贵为天地至尊的皇帝了,难道连让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喝口汤都不愿意吗?

  以前大家伙还觉得你是个宽和的好皇帝,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对自家人如此的凉薄?

  说的好听,外人看起来也会觉得自从有了皇商,皇室宗亲的各支都有足额的分润,但谁家就一个孩子不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数数看晋王世系多少子孙?

  再看看秦王世系又多少子孙?

  就说朱济熺是现任的晋王,他们那支领的分润银子,他舍得给他那些兄弟多少?

  根本别指望平分,因为朱济熺将来肯定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不仅着他自己那一支嫡脉存着,还能分给家里侄子?

  大家伙真正靠着的,不还是从国库每年支领的年俸。

  砍了这笔年俸,将来吃什么喝什么?

  这其实也是朱允炆的手段之一。

  皇商的分润是按照太祖的儿女数量进行的均分,也就是固定分出多少份,比如一年营收三百万两,太祖有三十个子女,那这三百万两中的三成归朱允炆,剩下的两百一十万两三十家平分,每家七万两。

  至于每家拿到手之后,各自再怎么分那就跟朱允炆没关系了。

  哪怕你家五百个孩子,另一家只有三个孩子,你们拿到的钱都是一样的。

  并不会出现生的越多拿的越多的现象。

  “尚炳年初剿匪,战果颇丰。”

  这个时候,朱允炆突然又将这件事提了出来:“说明咱们这些太祖的子孙,都是有真本事的人,朕就看尚炳颇有乃父,朕那位二叔的风范,将来未必不可做大将军。”

  铁杆庄稼是一定要砍的,至于砍了之后这些宗亲何去何从,朱允炆也为他们想好了出路,那就是让他们自力更生!

  各家的分润,你们这些侧室、庶出能从主家那一支拿到多少,那都是你们的家事,宗人府未必见得管的过来,不愿意自己出来闯的,那也是自己的选择,总不至于被你亲爹给饿死倒也是事实。

  见这些小兄弟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朱允炆只好又举了朱高炽这个例子。

  “四叔家的高炽,现在可是吏部尚书,我大明的天官。朕唯才是举断不会举贤避亲,你们想做官的可以做官,只要科举能过,朕这边都有位子留给你们。

  想从军的从军,朕不设阻拦但也不会破格优渥,你们在什么位子上就领什么位子的俸禄,有朝一日你们做到了奉天殿大学士、做到了总参谋长,做到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该多少职俸朝廷就开多少职俸。

  不想当官也不想从军的,那就去找你们各支的亲王领一笔银钱买地做个安心地主,或者去行商做买卖,但朕丑话说在前面,该交粮税的交粮税,该交商税的交商税,克扣了国库一两银子,朕念及亲情可以饶了你们,但爷爷定下的国法可饶不得你们。”

  从政从军从商。

  三条路朱允炆都给他们指了出来,同时也毫不避讳的把所有难听话都讲了出来。

  乾清宫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朱允炆那最后一句吓得噤若寒蝉。

  太祖定下的国法?那是要杀头的啊。

  看到一时间没人吭声,朱允炆到也不着急,端着茶边饮边看起了奏本。

  他知道这些人里面,一定会有人同意的。

  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这两个身份最高的也是既得利益群体,他们是一定不会反对的。

  一年分润的大头可都在他俩口袋里,这可顶的上他们之前几十年的年俸了,为什么要反对,跟皇帝对着干这种事他俩可不会这么没脑子。

  只要这俩带头同意,其他这些岁数轻的半大小子能有什么主见?

  他们就算不同意又顶个屁用!

  为什么只召见这群年轻人,没有把朱棣、朱桢这种上了岁数的亲王也一并喊来说这件事,就是因为朱允炆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人活得岁数越大,越会妥协。

  只有这些年轻气盛的才会发牢骚。

  搞定这些小兄弟之后,那么砍了宗亲年俸这件事,朱允炆打算过两日直接临朝说一声,以明旨诏天下,最是省心。

  “陛下举贤开明,臣弟谨遵圣命。”

  沉寂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朱尚炳就站了出来。

  随后朱济熺这位晋王也站了出来,朱允熞、朱允熙这两个也都站出来领了命。

  “怎么着,你们有意见?还是觉得朕哪里做的不公?如果有意见,完全可以提出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看到绝大多数还在玩沉默冷战这种把戏,朱允炆陡然变了脸。

  龙目四顾之间,这气势可就拿了出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就是咱们老朱家的家主!意思不还是全都以你说的为准吗。

  一大群半大小子哪里扛得住朱允炆的眼神威压,不少人都吓得脸色苍白,忙站起身躬身领命。

  胳膊,哪里扭得过大腿。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天色已晚,且各自回府吧,今年定下来明年起始吧。”

  今年的年俸都发完了,实不实行压根已经不重要。

  倒是不如说到明年,这样还能摆出一副皇帝宽容的姿态。

  大家伙纷纷苦着脸告辞,唯有朱允熞被朱允炆唤住留了下来。

  “陛下?”

  对上朱允炆望向自己的目光,朱允熞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皇帝这眼神,咋看都像是要吃掉自己的样子?

  “别害怕,朕留你下来是好事。”

  朱允炆一开口,朱允熞心里更是哆嗦。

  好事?你该不会是想封我做贵妃吧。

  “朕给你定了一门亲。”

  没工夫让朱允熞瞎想,朱允炆已是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也岁数不小,该到了成亲的年岁,含山侯的小女儿待字闺中,朕听人说也是贤惠俊秀的紧,朕打算许配给你,你有什么意见吗?”

  就杨文长得那个样子,他闺女能有几分姿色?

  朱允熞腹诽着,心说自己的意见有用吗?

  生在天家,皇帝又是自己的亲大哥,无论是长兄为父还是君父,公也好私也罢,都是你说的算。

  默默叹了口气,躬身道:“谢陛下赐婚,臣弟没有意见。”

  看朱允熞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朱允炆也不好宽慰,只好转移话题道。

  “待成了亲之后,你也是个大人了,成家自然该考虑立业,这以后,你是打算做官参加科举还是想要从军。”

  朱允炆定了吏治改革,各省可以自定省考,用以补充每年因岁数等原因退休的胥吏官差,而这些参加省考通过的胥吏可以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大考,也就是国考。

  南直隶自然也有自己的省考,由应天府主持,就在南京。

  而从军就是进京营讲武堂,然后学成之后会有五军府进行考定,出则为将,这就好比后世的军校,毕业了之后起码混一个军官的身份。

  甭管高低,总好过大头兵。

  虽说猛将起于卒武不假,但是每个时代总是会有一批捷径派。

  朱允熞好歹根正苗红,是兴宗的嫡皇子,哪里真能送到前线去闯刀山箭雨。

  朱允熞本来这几年一直向他辽王叔朱植那里亲近,心里也存了再大一些跟着朱植经商的心思,但是朱允炆这个问题却陡然让他心神一晃。

  皇帝不是在问他想要当官还是从军,语气压根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让他在这两样之间做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是不包括经商的。

  无论他怎么选,都意味着皇帝打算‘培养’他。

  沉下心仔细想想看看。

  宗亲之中,朱棣是总参谋长,朱高炽是吏部尚书,都算是到顶的大员,是皇帝拿出来制衡外官的,而现在,皇帝又打算拿他这个亲弟弟,一辈子注定的嫡系来制衡宗亲了!

  朝堂和军队这两块,皇帝需要一些信的过的自家人。又或者,他谁也不相信。

  他朱允熞,毕竟是朱允炆的亲弟弟啊。

  想到这一点,朱允熞便缄默下来,他需要好好的思考一下他这个皇兄的真实想法。

  从政?没有这个必要。

  天下权利皆被皇帝一手操持,朝野上下皆帝党,君权璀璨令人侧目。自己做不做官,其实都不重要。

  那军权方面呢?

  朱棣和徐辉祖一个在总参、一个在五军府,这两块暂时都没有皇帝的自己人,那么在朱允炆的心里,他让自己做的这个所谓选择,就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从军!

  “臣弟想要进讲武堂。”

  朱允熞微微躬身,然后他便偷偷窥伺到了朱允炆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和欣赏。

  自己猜对了!

  “那就去吧。”

  看到朱允熞做了正确的选择,朱允炆的心情也是大好:“朕让礼部和钦天监为你挑个好日子,等完了婚就去讲武堂,等你学成出来,便先去西南吧。”

  西南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个有仗打但有最安全的地方,马大军正在云南组织集训六国联军,准备入侵章普尔和北德里的大事,朱允熞过去也不过是镀金,前线卖命的都是那些联军,也就是所谓大明的‘仆从军’、‘雇佣军’罢了,打一圈掳掠些许战利回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军功章。

  朱允炆提拔朱允熞,谁也不能多做置喙。

  等回来之后,在扔到关西七卫做一任都指挥使,调回来就可以接五军府任意一府的都督位子了。

  一条璀璨的金光大道朱允炆已经为朱允熞铺好,剩下的只需要他老老实实的按照这条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足够了。

  “是,臣弟告退。”

  朱允熞施礼,随后便默默的转身离开。

  他自己不傻,老实谨慎那是性格,并不代表他就不懂一些弯弯绕,只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该想的别去想,他也是这么打算的,踏踏实实做一辈子的安乐王爷。

  而现在,朱允炆给了他人生新的可能。

  第二百零六章:一盘散沙的朱明宗族

  削宗亲年俸这么大的事已经无法比喻成一块巨石,因为这明明就是一座小山砸进了湖面,把大明这个湖泊里的水都差点排干。

  太祖去世这才几年,朱允炆这个皇帝就开始动手修改皇明祖训了?

  毫无疑问的那便是一连几天的功夫,宗人府又开始热闹起来。

  不坐一起商议不行啊,每次皇帝只要进一步他们这些宗亲就要退一步,一步步退下去,将来说不准皇帝脑子一抽,说不准都能把他们给打成平民!

  到那退无可退的时候,就算想反抗也没那个实力了啊。

  “砍了年俸就会饿死不成?”

  首位左右坐着朱棣和朱桢两人,后者虽然是老六,比周王朱橚要小些岁数。但却是除了朱棣以外仅存的威望鼎隆又颇多战功的宗族亲王,所以这高位就由他来跟朱棣并肩落座了。

  此时的宗人府里正堂上下十几张椅子上坐着的都是各支的亲王,那些小辈自然没有资格在这里呆着,唯二的例外便是像朱济熺和朱尚炳,这两人虽是小辈,但仗着袭了父爵,在这里呆着到也应该。

  “急有什么用?”

  朱权捧着茶碗坐在下手,冷笑着:“还对咱们这个大侄子心存幻想呢?他既然开了金口说要削年俸,你们就算再急再不愿意,也得认下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吵吵,不如都回家好好想想怎么安排以后的一家老小。”

  大堂内都安静的几乎落针可闻。

  想想谁家里不是子嗣绵延,现在朱允炆停了年俸,他们的孩子怎么办?难不成真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皇帝让咱们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蜀王朱椿看着朱棣,开口道:“四哥,到底都是父皇的亲子亲孙,难不成真去考个基层的胥吏?那将来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太祖的亲孙子干帮闲的活计?”

  “帮闲怎么了?”

  朱棣抬抬眼皮,一副没有睡醒的状态,语调也是低沉的紧。

  “爹当年还要过饭呢,怎么着,离了朝廷的铁杆庄稼就没手还是没脚了,能饿死?”

  说着话,朱棣便站起身:“总参的事多,为兄先走一步,你们自行商议去吧,是连起伙来找陛下抗议还是怎么着的,不用通知我。”

  说着话人便已是走出了大堂,毫无拖泥带水的姿态。

  朱棣要为他的儿孙考虑的。

  他现在位极人臣,儿子朱高炽又成了吏部尚书,锻炼几年势必也是要入阁的,他再没脑子也不会跟朱允炆做对。

  朱棣一走,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个亲王告辞离开,表态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四哥的骨头现在这么软?”

  等人走的差不多之后,代王朱桂忿忿不平的暗嘲一句:“呵,真是拿人手短啊,皇帝给了些好处,转过脸就不问咱们这些兄弟们的死活了。”

  朱桂的看法引起了一片附和,只有朱权不屑的回应一句:“你要是这么觉得那还真错了,四哥这可不是骨头软,他这是还生着咱们兄弟的气呢。”

  当年朱允炆第一个削的藩就是朱棣,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哪有一个旗帜鲜明的声援过朱棣?不都是上赶着给皇帝献殷勤写颂表吗?

  “既然当初皇帝动手的时候大家伙都没有替四哥发声,风水轮流转到了今时,四哥他又凭什么替咱们说话?”

  肃王朱楧叹了口气,挫败道:“前因后果都出在咱们自己身上,怪的了谁呢?”

  “你这话说的算什么意思?”

  朱桂一瞪眼:“当初四哥他明显就是想造反,难不成你还想跟着不成,这能是一码事吗?”

  “你给谁扣帽子呢?”

  一句造反把朱楧吓得够呛,急赤白脸的瞪着朱桂,气的跺脚。

  看到两人吵了起来,朱桢气的连拍了几下桌面,吼了一嗓子:“都给我闭嘴!”

  大堂内这才安静下来。

  朱桢环顾了一圈这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兄弟,内心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亲王内部都不团结,还拿什么跟皇帝斗?

  人数一多,人心就散。

  在把握人心这一块,朱桢不得不服自己那个当皇帝的侄子,他总能不经意间就挖出几个大坑留给他们这些宗亲,又或者外廷的那些官员去踩。

  等到大家伙都掉进坑里之后,皇帝只是随手扔下去一根绳子,他们还得反过头来为皇帝的仁慈歌功颂德。

  “其实四哥说的也没错。”

  一直没有发声的韩王朱松站了起来:“大家有手有脚的,就算没了年俸又如何?考政、从军、经商哪一样填不饱肚子?有本事就多吃几口饭,没本事的就少吃几口,难不成将来咱们的孩子还都能做首辅大学士了?总会有高低上下的,混得不好只能怪自己。

  留着年俸,养出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那就脸上有光了?那就是给爹争气了?让他老人家在天上看他的子孙多懒惰?

  还是说每年去奉先殿、太庙祭祖的时候,咱们理直气壮的说‘爹,你看你儿孙多厉害,天天在家呆着啥也不干都有朝廷管饭吃?’,我反正是说不出来这种话。”

  朱松说的理直气壮,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给别人阴阳怪气的机会。

  大家伙又都吵吵了几句,结果却是一会走一个,等到了最后,这宗人府的大堂内,却是连一手之数都凑不齐了。

  所谓大家坐一起商量合计,去找皇帝申诉要权益保障的事又一次无疾而终,成了一句空话。

  看着这眼前空荡荡的宗人府正堂,朱桢冲着自打进了京之后便一直惫懒于府内的朱权说道:“将来,这宗人府估计也该取消了。”

  想想吧,等将来各支的后代都开始自谋生路的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个时候谁还管咱们大家伙是亲戚?

  谁不想勇往直前的往上攀登啊。

  朱桢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将来一百年他们各支之间会打成什么样子。

  “该怎么着怎么着呗,谁管他未来是什么样子?”

  朱权呵呵一笑,浑不在意的说道:“只要皇帝一天给饭吃,咱们这些宗亲就永远不可能团结起来的,取消了宗人府也挺好,省的将来被锦衣卫扣上一顶密谋作乱的大帽子,饭吃不上不说再跟朱榑那般沦落个身陷囹圄,孤魂河畔的下场。”

  两人又散碎的聊了几句,最后互留了一句保重,也分道扬镳而去。

  红日西坠,宗人府的匾额便暗淡了不少。

  第二百零七章:知识产权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

  宗亲的事朱允炆根本没有功夫去搭理。

  这群在京的闲散亲王都在宗人府里说了什么,他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密信奏报,宗亲里面有多少是打着幌子背地里却是他这个皇帝的铁杆亲信,朱棣朱桢他们其实心里也有个数,但是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都招呼到一起。

  总不能还没开始团结之前就先互相怀疑吧?

  他们之间说的话,包括不乏对他这个皇帝、这个老朱家的长子长孙的怨怼之言,朱允炆看到之后也是一笑了之,立场不同,他们心里不忿有怨气很正常,要是私下里还没怨气那才说不过去,太祖的子孙后代,怎么也不至于脊梁软到连几句气话都不敢说的地步。

  只要别不开眼阻拦他接下来对大明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刀,让他们说去吧。

  怀着这种心态,朱允炆一大早睡醒就忙着先去了一趟工部。

  因为第一块蜂窝煤问世了!

  那个因为推广合理运用煤石的民夫早在几年前就进了工部,朱允炆还曾给过他一块二等的匠心勋章,以此来表彰他的成绩。

  这三四年的工夫过去,这个叫做张阳的山西匠户,还真闷着头捣鼓出了蜂窝煤这个玩意,而且还制造出了配套使用的蜂窝煤炉。

  在这个小发明之中,朱允炆是一丁点的功劳都不占的。

  蜂窝煤的原理他朱允炆哪里记得住,更别说其中黄泥和水的比例各占多少,但是没有原理和数据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明的这些匠户自己摸索出来了实践科学。

  无非是一次次的实践罢了。

  而蜂窝煤这个名字还真不是朱允炆起的,它的发明者张阳起的这个名字也完全是因为长相,这个新生的煤球让人一眼看过去还真以为看到了一个蜂窝般。就算这个蜂窝的颜色黑了不少。

  “取暖、做饭用的话都很不错,而且毒害更轻,使用起来也更方便。”

  张阳哆里哆嗦的站在朱允炆面前进行着讲解,但是嘴里怎么都没有一句整话。

  他太激动了。

  “好,很好,非常好!”

  朱允炆开心的连喊了三声好,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面色黝黑的匠户,问道:“可以量产吗?”

  张阳猛点头:“制作的方法草民这边都有了详细的记录而且印证过,可以做到大规模的制造,就是这个蜂窝煤炉,需要几个铁匠花点时间,不过难度倒是没有。”

  朱允炆颔首,想了想后又说道:“炉子和一块蜂窝煤的造价各是多少?”

  “炉子的花造价昂贵不少,把人工折进去的话有差不多二两银子左右,主要是十几斤的铁占了大头,蜂窝煤不值钱,毕竟煤石这东西用之不竭,也就几文钱而已。”

  天底下哪里有用之不竭的东西。

  朱允炆心里好笑,但是也没矫情的说什么资源保护的话,这年头他就算说了这些人也不懂。

  “去把朱植给朕叫过来。”

  朱允炆从这屋子里走出来,拿过一条手巾擦拭掉额头的汗水,转向去了这有司衙门的书房。

  三伏天烧炉子,他疯了才在现场等朱植。

  既然产品已经生产出来,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普及开,有了这蜂窝煤,山西河北两地那些纯靠着煤石盈利的豪商,他们的利益可是要受到冲击的。

  当初煤石的运用朱允炆首肯普及那是为了活命百姓,毕竟木炭这东西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但是现在有了蜂窝煤,使用粗糙的原煤一定会被淘汰,这属于技术的革新,朱允炆自然不可能向那些煤商普及。

  收他们藏着掖着的税,哪里有自己拿着赚钱来的痛快。

  朱植神色匆匆的打皇商南京总会跑过来,然后就被引导来到朱允炆这边,擦擦满头的汗渍,刚打算见礼就看朱允炆招手,心中明悟,忙微微躬着腰凑上来。

  “朕今日找你来可是有件好事送给你啊。”

  一听皇帝说这话,朱植心里就撇嘴。

  凡是对皇帝来说是好消息的事,最后的结果往往对于别人都是一个坏消息。

  “先带辽王叔去看一下吧。”

  朱允炆摆摆手,一个小宦官就引着朱植去了工坊找张阳,留着朱允炆在这屋子里躲暑。

  也就一刻钟左右的功夫,朱允炆这边绿豆汤还没喝完两碗,那边朱植就挑头走了回来,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开心的,红通通显得很亢奋。

  “看到东西了吗。”

  朱允炆手势微动,这边双喜便给朱植奉上了茶水,顺道还捎了一块毛巾。

  “看过了。”

  朱植擦擦汗,牛饮一口。

  “陛下,这个什么蜂窝煤确实不错,而且现在虽说三伏天也可以先拿到辽东去卖,如果成绩喜人完全可以大量生产,等江南转了天可就不得了。”

  “经商做买卖的事朕不懂,辽王叔来拿主意便是。”

  朱允炆先是客气了一句,完后便转了语调:“不过朕给你一个建议,炉子这玩意卖便宜点方便普及开,毕竟这东西是铁铸的,就算烧个十几年都烧不坏,卖的贵了老百姓未必肯用,既然这样倒不如赔本赚吆喝,就当为了普及咱们这最新研发出来的蜂窝煤,就按一两银子的价格卖吧。”

  要是连炉子都卖不出去,那蜂窝煤往哪里用?

  朱植做了几年的买卖,闻言也只是稍微征了一下随后便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忙不迭的点头:“陛下英明。”

  一个炉子的造价左右不过才二两银子,就算翻一番卖五两又如何,卖掉一百万个不也才三百万两的营收,朱植现在根本看不上这笔钱。

  但是蜂窝煤可不同,造价三四文钱一个的煤球,哪怕按早前的价格来卖还能卖个七八文钱呢,用量又大,全大明几千万人口,三九天两三个月的光景用得量可是海了去的。

  “除了这种大炉子,你们也可以试着做一些小炉子。”

  指着这书房中悬挂的小灯笼,朱允炆出着注意:“比这个再小一些,适合放在书房里,供那些富户们用,造价不仅更便宜还可以卖贵点。”

  朱植心领神会的嘿嘿一笑。

  “不过在你卖之前,朕还有件事得先安排下来。”

  说着话,朱允炆点了张阳的名字:“去把那张阳给朕喊过来。”

  卖煤球,喊匠户做什么?

  朱植有些愣神,皇帝难不成还想让那个工匠跟着他皇商一起去做生意?没这个必要啊,就这么简单的玩意,谁看一遍都会了,下边人卖的时候自然就教那些买主怎么用了。

  他这边还犯着迷糊,那边接到传召的张阳也是一头雾水。

  今天面圣的次数有点多,整的他都有种做梦的飘然感。

  “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

  万岁还没有唱完,耳畔就响起了皇帝老子的声音。

  “起来吧,自己找位置坐。”

  这句话差点没让张阳抽过去,人虽然打地上爬了起来,又哪里真的敢瞎动,便只是闷着头,说什么也不敢乱动。

  朱允炆见他不敢落座,也就不再跟他客气,直入主题道。

  “这个蜂窝煤是你发明的,朕呢打算让皇商接手去卖,到时候皇商会派人来你这学习技术。”

  张阳整个人现在还踩在云巅上没下来呢,朱允炆一落腔他那边就忙不迭的点头:“请皇上放心,草民这边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教会他们。”

  他是工部的工匠,摸索出来的技术朝廷拿去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朕要说的不是这事。”

  朱允炆呵呵一笑:“朕想说的事是既然要卖这蜂窝煤,而这蜂窝煤又是你发明出来,所以卖的钱里面理应有你一份,所以喊你来问一下,你打算要多少银子?”

  什么玩意?

  张阳傻眼,朱植这边也是傻了眼。

  头回听说朝廷用工匠的技术反过头给工匠钱的。

  你要说你做皇帝的开心,直接下旨赏赐一笔银钱那倒是寻常,多少你自己开口定个数,哪怕给个千八百两那对这些匠户来说都堪称一笔天文数字了,哪有让领赏的人自己谈条件的道理?

  “看来你心里没考虑过这事啊。”

  朱允炆沉吟了一下后说道:“既然你没有注意,那朕给你出个主意,一呢是朕让皇商这边给你十万两银子,算是你这个发明的买断和技术的学习费用。

  二呢,就是皇商每年在销售的利润中给你抽成,一成怎么样?”

  疯了!皇帝又出幺蛾子。

  那边已经被朱允炆一句十万两砸的眼冒金星的张阳还晕头晃脑,这边朱植就直接从椅子上弹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朱植梗着脖子,理直气壮:“这张阳领着朝廷的俸禄,他的发明自然就是属于朝廷的,既然本就是朝廷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给他这笔银子?”

  给银子还则罢了,皇帝竟然还想给抽成?

  这笔银子里可是有他朱植的一份啊。

  见朱植炸毛,朱允炆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朕要你来教怎么做事吗?”

  朱植顿时吓出满背白毛汗,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时失态都敢去质问皇帝了。忙推金山倒玉柱趴在地上告罪。

  朱允炆懒得搭理他,任由他在那跪着,又看向张阳,温言道:“怎么样,想好没有?”

  张阳咽了口唾沫,忙摆手:“皇上隆恩浩荡,草民哪里配得上,不用不用。”

  这个王爷说的有道理,俺老张领着朝廷的俸禄,每年朝廷还额外开一笔银子供他实践,这才造出的蜂窝煤,于情于理都应该属于朝廷的才对。

  真要再伸手要钱,哪里有这么厚的面皮啊。

  看到张阳说什么都不愿意要钱,朱允炆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主动要,朕来定吧,明天让皇商拿给你十万两银子作为酬劳,行了,就这么定,你去忙吧。”

  十万两很多吗?

  朱允炆没削宗亲年俸之前,这是一个大明亲王整整二十年的年俸!

  但实际上比起这蜂窝煤的利润来看,十万两算个屁啊。

  大明那么多的百姓,一年下来仅煤石一项的营收都不止上百万两,更别提现在又有朝鲜这个倾销地,每年各大商会走朝鲜卖煤免税换的朝鲜特产,运回江南到手一卖盈利更是翻了好几番,真要拿一成出来分,他张阳一年最少也是十万两了。

  皇商的账,他朱允炆心里都是门清的。

  可以说,所有人都觉得是这个张阳捡了一个大便宜,实际上他拿到手的这十万两,连真正利益的百分之一都没有。

  打发走都乐哭的张阳,朱允炆这才冲朱植说道:“行了,起来吧。”

  如蒙大赦的朱植忙爬起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被吓住了,也没心情去心疼那十万两银子,起了身还在不迭的告罪认错。

  “知道朕为什么要给他钱吗?”

  你抽风呗,还能为啥子。

  朱植哆里哆嗦的回着话:“陛下皇恩浩荡……”

  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

  “这跟朕的恩德没有关系,所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阳发明了这蜂窝煤,其中的利益你看得到,朕也看得到,将来天下人也看得到。

  作为实际的发明者分文未得,而你这个拿来出售的商人却在中间赚的盆满钵满,将来,那些一心想进工部搞发明的匠户还有积极性吗?

  别说什么拿着朝廷的俸禄就理所应当归朝廷,当年诗仙李白也领朝廷的俸禄呢,怎么不见他的诗署上李唐皇帝的名字?”

  决定一个国家强大与否的是科技,科技是什么?

  科技就是知识、是发明、是创造。

  那么,知识产权一定要得到保护,知识的原创者一定要得到鼓励。

  宋元就是因为思想固化,轻工贱匠,从骨子就打消了继续从事发明的精气神,而现在朱允炆让郑和去开海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进西方的理论知识,结合大明已经高度发达的实践科学,来催生出工业的种子。

  在这个节骨眼,朱允炆绝对不允许任何打击知识发明积极性的事情出来。

  知识产权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这是基本的民族道德。

  第二百零八章:两件事(上)

  虽然心中对于知识产权很是看重,但是朱允炆还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推动知识产权的相关立法,天底下的老百姓对《大诰》和《大明律》都没整明白呢,法律观念这个玩意跟现在的大明根本没有什么关联性。

  将来再说吧,倒是可以搞个手抄草版送到台湾去,虽然可能一百年之内都不太可能打一次有关的官司。

  这就跟朱允炆送到台湾去试行的他自己操刀修改润色的《新大明律》一样,台湾眼下的政治价值就是大明的试验田。

  他朱允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国内这一摊子基本盘。

  六月的大朝会,除了比过往的朝会要闷热许多之外,便是这气氛令人颇有些心旌神摇。

  “聆圣训。”

  高亢的尖细嗓音自双喜口中喊出,满朝百官向着朱允炆的方向躬着的身子便又下沉了两分。

  满意的看了看自己一嗓子下去的震慑力,双喜这才低眉顺目的后退几步。

  “朕的事不多,两件。”

  大朝会的规矩朱允炆定下的就是不说废话,有事说事,别一张嘴先扯一圈古记典籍的玩意,作为提倡人,他说起正事来更是直观明了。

  “第一件事,户部山东清吏司的郎中来了没有?”

  话音落下,班列中便走出一人,俯身候命。

  “一个月过去了,朕让你们的人去山东丈量的孟、曾、颜三家的田亩数量弄明白了没有?”

  “回陛下,一应田产之数具悉勘合之上。”

  这名岁数不大的郎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奏本递呈给了御阶下站候着的宦官,后者接过后转呈到朱允炆的御案之上。

  当然,这份奏本朱允炆早就看过了,户部山东清吏司的官吏在五月底回京之后,一应三家的数目户部就核算了一遍,随后夏元吉就入了宫,拿到朝会上来说,一是要走官方过场,二一个也是要晓谕非户部的官员知悉。

  “孟、曾、颜三家合计田亩数五万八千六百亩,自洪武元年至今三十五年,其应缴粮税数目应一次性缴纳总计二十三万七千三百二十石,依太祖洪武年粮长制,因三家无需缴粮而免了山东粮长补缴粮额不足的数目,三十五年内的亏支合计七万八千四百石,总和三十一万五千七百二十石。”

  三十万石!

  这个数字朱允炆是心里有数所以不做反应,但是百官却都齐齐吃了一惊。

  三大家,拿得出这笔钱吗?

  短短三十五年的功夫,三大家真的能差了国库这么多的亏损吗?

  当然不可能!

  最简单一点,这个数字之中,除了后半部分的粮长制亏支是明确的数字,因为每一年的山东缺额部分都会免除掉三大家所在府那个粮长的亏支,不会让他为三大家买单,那么每一年都会有详细的记录,一合计就足够出来。

  但是前半部分那就是胡扯了。

  丈量三大家的土地是今朝才做的事,缴粮的标准也是按照今朝的数目来定的三十五年总额,关键是三大家之前那些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土地啊!

  人家洪武前期说不准才只有三五百亩地,却要缴五万亩的粮税。

  说句不好听的,总产值还没有粮税高呢。

  这就是朱允炆摆了明的坑他三大家了,户部丈量的时候,三大家不是没有拿当年的田契来说事,来证明他们家每年的土地数额,关键是户部不认啊。

  皇帝金口玉言的说过了,以你今朝的田产数来定三十五年的总合,有冤的话,够种去找皇帝伸去,我们户部只管量,丈量完之后给你们报一个总数,你们就可以按照这个数老实缴纳了,少一两粮食都不行!

  虽然说三十万石粮食换算下来不过十几万两,但三大家也不是老孔家那般,他们又不养土匪,这些年的家底子就算也有不少,也架不住一下拿出这么多来。

  榨干不至于,也掏的七七八八,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都听到了吧。”

  看着一大群人的面色都颇为震撼,朱允炆漠然道:“不过三个人家,三十五年就亏了国库几十万石的粮税,全天下还有多少不缴粮的,汇总起来,又该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这笔数字朕心里没数,众卿家心里有数吗?”

  所有人的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洪武年,胡惟庸定了免税田制度,规定自秀才、举人、贡生各级功名学子的免税田数量,又规定了官府职俸田的数量,自一品往下至地方县衙官吏的免税数,这个规矩参考了隋唐和两宋的一些数据。

  士子近千年不纳粮严格来说是不对的,因为都有明确的记载,只有不超过封顶的限制才可以不纳粮,一旦超过还是要缴纳的。

  当然,这个制度是隋朝时定下的草版,唐朝时开始施行。

  隋以前的两晋时期士子才是真的不纳粮,因为九品中正制从骨子里就是政治妥协,国家的主人从来不是司马皇室。

  隋炀帝杨广废了举荐权就弄得他自己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推行世家缴粮。

  唐朝时的职俸田制度中宗时期推行,至玄宗安史之乱后废止,因为地方节度尾大不掉,加上马嵬坡皇权扫地,又紧跟着朋党之争,限制士阶级缴粮就成了一纸空文,谁还拿这政策当回事?

  两宋时期的职俸田制度从建国到亡国一直都在施行,就是一粒粮食都没有收上去过,原因的话大家都懂。

  与士大夫共天下嘛。

  老赵家对这一块看的很开,任由地方欺上瞒下想怎么搞怎么搞,职俸田定了两百亩的封顶,地方屯到三千亩也装看不见、听不到。

  皇权就压根没出过开封和临安。

  王安石还没开始变法呢,宋神宗就差点被士大夫集团掀翻皇位,那还不赶紧吓得推行祖制,也就是粉饰太平,装傻充愣。

  一年地方上能出几十次规模不大不小的起义,也从侧面反映了所谓的职俸田制度的糜烂腐败。

  而太祖立国大明的免税田制度明初用不上、明中没有用、明后就完全是笑话了。

  明初期,有学问的人很少,空印案时期,太祖不得不从地方按照举荐走访的方式来选拔中央干部,很多的秀才举人直接进入中枢为官,谁也不知道天上哪片云彩有雨,地方的县官谁还会派官差去找那些秀才、举人公的收税。

  被朱允炆以反诗案坐罪斩首的前礼部尚书郑沂,他当官前在老家教书,素有才名、清名,被太祖察,招至御前奏对。

  太祖很满意,第二天郑沂直接做了礼部尚书。

  解缙修明实录太祖实录,朱允炆看到这一段也是傻眼。

  一部尚书就这么给了一个从来没当过官的玩意?

  也怪不得他儿子花天酒地,陡然从贫下中农成了全天下排前十的纨绔衙内,换谁家孩子都跑偏。

  明中期,士大夫集团开始逐渐掌权,皇帝的精力放在拿内廷跟外廷对抗上,什么东厂、西厂、内厂的都整了出来,可见战况激烈。

  明后期,众正盈朝,崇祯皇帝比起他哥哥木匠皇帝都不如,沦落到勒紧裤腰带连自己吃碗肉都舍不得的地步。

  非亡国之君碰上一堆亡国之臣。

  综上来看,士子不纳粮这句话刨根问底来看,是没有错的。

  职俸田制度就好比是婊子立的牌坊,那些中下层的官吏士子靠着这个来吸纳挂靠田并孝敬上级,而高层又没人敢管,自然变成上下团结一致跟朝廷皇帝斗智斗勇。

  无论怎么恶心异族,雍正的官绅一体纳粮成效是斐然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延续了清朝的国运,虽然他自己家八旗贵胄的铁杆庄稼没有砍,但是所有八旗大员举凡是有田产的,也一样要缴税。

  取消职俸田制度,有一亩地就缴一亩地的粮。

  然后雍正就被口诛笔伐骂成了灰。

  而今大明朝上下由不得他们不心生恐慌,因为皇帝前脚才刚刚削了宗亲的年俸,加上逼得三大家带头缴粮,转过头来推行天下取消职俸田和免税田,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谁他妈都跑不掉!

  “陛……陛下。”

  一个官不大不小的官员哆里哆嗦的走出来,跪在地上顿首:“这与祖制不合啊。”

  事到如今,他们唯一能引为依靠的,只剩下太祖皇帝留下的皇明祖训和胡惟庸定下的祖制国法了,希望以此来让这个跑偏的‘无道昏君’悬崖勒马。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遵祖制,什么是祖制?”

  就知道有人会反对,无非是利益集团推出来试试他这个皇帝决心的替死鬼罢了。

  朱允炆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他也没打算谁站出来就杀谁。

  允许反对意见不允许反对行为。

  就是你可以嘴上哔哔赖赖说两句,完后该缴给我缴了就行,这样的都是好宝宝。

  你要是嘴上一百个同意,完后背地里给我转移躲避,那可就杀头不分大小,抄家不分宗亲!

  “朕观史书,先秦时期,除食邑以外,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要缴粮,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一套商鞅法不分贵贱,这算是祖制吗?”

  朱允炆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一脸冷汗的替死鬼,反问道:“先周时期,井田制更是天下以公为主,这算祖制吗?

  夏商时期,巴掌大的国土,更是生产统一管理,这算祖制吗?

  还是说炎黄二帝这两位老祖宗?”

  翻看史书,你会看到文明的进程本质就是先共和然后集权帝制再造共和。

  演化的政治形态主体是跟着社会文明的进程前进的。

  “你们动不动就喜欢拿祖制来说事,谁能告诉朕,到底要听哪一位祖宗的?”

  朱允炆寒声道:“要不,朕废了科举,恢复诸位卿家的举察权,再重现一次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所谓诛心之言,莫怪如是。

  那官员被吓得抖如筛糠,再也不敢言语。

  朱允炆挥挥手懒得搭理他,后者便如蒙大赦般的退了回去。

  “吾皇圣明。”

  就在朱允炆继续开口说话的时候,班列之中走出一人,大家伙打量一眼,都下意识的一撇嘴。

  新任的通政司右参议许不忌。

  一个靠着流血运动、靠着煽动百姓动不动给别人扣黑帽子一跃成为大明政坛新星的玩意。

  许不忌才懒得关心同僚对他的看法呢,大家伙都是文人,文人是有骨气的,偶尔拍一拍皇帝的马屁,给同行泼点污水扣几顶帽子能叫下贱吗?

  这都是基操好吧。

  “臣以为陛下说的甚是有理,自古以来凡是循祖制治国的无不以失败亡国为终焉,须知因时制宜,一成不变的墨守成规最终只有一败涂地。

  先商鞅变法才有老秦自贫瘠的关西之地一跃而成战国七雄之首,后有黄老之学成就文景之治,足可见任何时期治国最需要的不是循先人成功的典例,而是自行摸索出最适合当朝的新政才能开创大世。

  陛下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一眼便看出宗亲年俸这条祖制几百年后的隐患,早早废除,而今又通过孟、曾、颜三家所缴的欠税看出天下士绅不交税对国库的亏空之巨。

  天下百姓能拥有当今陛下这般的圣明之君,臣起自寒微深有体会,莫不感动的无以自持,只能代天下百姓给陛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说罢,这货还真就跪地上咚咚咚的砸起脑袋来。

  奉天殿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朱允炆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个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家伙,这是个真不要脸的谗臣啊。

  还没等朱允炆感慨完,新任的吏部员外郎胡广也跑了出来,张嘴就是一大篇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

  这个江西士子运动的领头羊,他的古文功底可比许不忌强得多,说起话来也要比许不忌更加的有底气,很多朱允炆自己没想过的地方,经他嘴里引经据典的延伸引用之后,还真就把朱允炆的形象塑造成了集古今圣贤为一身的千古一帝。

  “革历朝之糟粕、取圣贤之精华。”

  胡广昂着脑袋,神态亢奋:“非当今陛下再无堪当圣君者。”

  这朝会,跑题了吧?

  第二百零九章:两件事(中)

  感觉到大朝会议事有想要跑偏的动向,朱允炆便赶紧开口。

  “行了,今日是议事,没必要捧对贬错的,朕还没有说完呢。”

  这两个玩意除了是个马屁精之外,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就算朝廷收粮,他俩的家底子结构是什么?

  胡广是个官二代,家里除了几百亩上好的江西水田之外也有私产,根本不靠产粮生存,所以不在乎。

  许不忌完全是个穷酸文人,名下的几十亩地都是他当上举人之后,邻里乡亲的挂靠田用来避税的,换句话说就是他周遭的亲戚邻居负责耕地养活他,他整天的任务就是读书。

  朝廷收不收粮税跟他俩有个屁的关系,典型站着说话不腰疼。

  “郁阁老。”

  打发了两人闭嘴,朱允炆看向郁新,沉声道:“你抓朝廷的财政收支,我大明一年岁入多少,这么多年来都简在心中,你要不要来跟大家伙说一说?”

  被点了名字的郁新就有些恶心。

  天下有多少免税田多少官员的职俸田,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田产如果都上税的话,大明一年的岁入要多出多少他心里也清楚。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说出来的话,给那些不上台面的中下层官员带来的震骇将会是极大的,聚沙成塔,那些家里只有十亩、二十亩薄田的底层官员或许日常中不觉得占国家一点便宜有什么不对,但要是看到总和,也会不自然的生出一种感觉:“如果那些差粮大户都愿意缴的话,我也愿意缴。”

  “郁阁老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迎面对上朱允炆的目光,郁新陡然觉得脖颈子处一凉。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文华殿,那时候刚刚登基的朱允炆找他们聊土地兼并这件事,那时候的朱允炆忧国忧民,跟他们聊兼并的坏处,聊朝廷的弊政,被他们以无声的缄默顶了回去,甚至装疯卖傻的矢口否认。

  今天,时隔四年之后皇帝又开口从另一个角度提起了这件事,但时过境迁,皇帝不跟他们聊那些高空楼台的隐忧,而是直接一把刀扎在他们的心脏上!

  郁新咽了口唾沫,他知道现在的他根本无路可退。

  现在的朱允炆也不是那个几年前刚刚登基的皇太孙,现在的舆论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万事由他们士族阶级说的算的舆论了。

  “凡反对皇帝的祖上一律都是卖国贼。”

  这狗屁舆论早就被带进了沟,完全是因为老孔家做的好事。

  这是铁杆汉奸世家啊,老孔带头反对皇权对国家起到的决定性作用,直接连累到他们这些在朝的官员。

  这个节骨眼,就算不怕死,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

  “臣说一下臣知道的吧。”

  郁新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站出班列回道:“按照去年的年终合计,地方报上来的免税田、职俸田数量为九十万顷,一年少收的粮食大约为一千六百万石。”

  自朱允炆这个皇帝往下,所有人的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数字。

  “而且,这个数字可能连一半都不到。”

  左右都是砸大家吃饭的锅,郁新也是个狠人,干脆一次性把底都给抖楞了出来。

  “地方的省府循粮长制,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勘合,也就是说丈量土地这件事情上,往往几年才会重新丈量一次,而往往在这个时间里,新垦出的田亩数就会被百姓、地主豪绅分数挂靠出去,而县沉一级的乡野,有多少新田,县里报还是不报,省府是不知道的,中央自然也不知道。”

  郁新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省里知道也未必见得会问。

  省府两级粮长制,新田越多意味着粮长要补贴国库的亏空也就越多,倒时候这些地方的豪绅吃不消,举家逃跑,那个府的知府当场就要坐蜡!

  差的粮食他找谁来补?

  国库户部度支一旦发现入库粮不够,那可是直接要杀头的!

  所以大家互相帮衬,能瞒一点就瞒一点吧。

  “听听,听听。”

  朱允炆都被气笑了,这还真的是他第一次知道这笔无形之中的亏空。

  他此前虽然对这个数字有模糊的认知,觉得全大明的免税田数目不会少,但真从郁新的嘴里掀开这个庐山真面目之后,他还是感到一阵面上发麻。

  “户部天天跟朕说,国库没钱,亏空太大。说朕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这些朕都认了。因为朝廷有亏损,根子确实是出在朕这里,朕不辩解。

  但是今天要不是郁阁老站出来说,朕还真不知道原来我大明一年竟然会少收几千万石的粮食!”

  只占了天下一半之田的百姓,缴天下之粮、服天下之劳。

  这还是大明初期啊。

  真到了明中、后期的时候,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百姓有多少精血够朝廷压榨盘剥的?

  还是学嘉靖、万历那般,提前把几十年后的税都给收了?完后再变更个名目,接着加税?

  “朕今天问诸位饱学之士一句:尔等的职俸田真的合数没有超出吗?”

  满朝百官顿时跪了一片,各自冷汗涔涔。

  谁屁股底下有多少屎,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镜。

  而这里面仅有寥寥几人没跪,似内阁几人就站的笔直,新任的吏部尚书朱高炽也没跪。

  “臣自履职奉天殿大学士以来,年俸之高早已阖家上下衣食无忧,无须再置办田产。”

  这个时候是要给皇帝支持的,所以杨士奇这个当朝首辅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臣若是循制置办了顶额的一千亩职俸田,朝廷就要一年就要亏损近百石粮税,可以养活三个带甲兵勇,而这三个带甲的兵勇在边疆就可以保护几十个我大明的百姓,这笔账,臣心里算的明白。”

  瞧瞧人家这思想觉悟!

  甭管朱允炆现在是不是越来越讨厌聪明过头的杨士奇,但是朝堂之上,那是万万离不开后者的。

  “陛下停陵寝而加天下官员俸禄,又添致仕俸,足够我等臣工养家糊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陛下都可以为了天下苍生社稷而奉献,我等自诩饱读圣贤书籍,若是连这点廉耻之心都没有,还有何面目再巧舌如簧?”

  解缙昂首走了出来,附和道:“所以臣请:自今朝起,一应免税、职俸田都应废除!”

  图穷匕见,所谓士子阶级的最后特权也该到了历史落幕的那一刻。

  自解缙之后,朝堂上陆陆续续近八成的官员都争先表态支持,纷纷附和着提请皇帝废除免税、职俸田。而最后那些兀自心头滴血的官员,看到所有人都出了声,也只好面若死灰的跟着埋头顿首。

  你们这群混蛋,背叛了几千年踩在草芥黔首脑袋上作威作福、神圣不可侵犯的官僚阶级!

  朱允炆却在这个时候看向了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上朝的朱棣。

  “废除世家特权的那一天,陛下不怕天下皆反吗?”

  神人共愤、天下皆反?

  今天朱允炆坚定不移的迈出了这一步,看到的却是花团锦簇、阿谀谄媚。

  这朝堂上穿红绛紫的大员除了在心里不忿,有哪一个站出来再玩那些狗屁倒灶的辞官逼宫套路?

  “既然百官都一心为天下、为朝廷用度之公而请愿,通政司拟个诏,明发天下邸报和求是报,双双刊文记下来吧。”

  要在官僚阶级的坟墓上扬一抔黄土,然后跳上去踩实他!

  朱允炆一句话,就坐实了这件事的主谋,废除免税、职俸田的元凶是以杨士奇为首的京官大员!

  他朱允炆只是问了一下天下免税田有多少,国库有多少亏空,可是决口没有主动说过要废除这个规矩的事啊。

  郁新自己报了实数,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大数,然后杨士奇和解缙就站出来主动提议,百官集体附和请愿,这个黑锅,哪里能扣到朱允炆脑袋上?

  木已成舟,反正名声都臭了,掀桌子这种事要么别干,要干就要干到底!

  户部尚书夏元吉跑出来主动请缨提议道。

  “臣请议,重定各省府勘合。”

  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这倒是跟朱允炆设想中准备推行的田产清查计划如出一辙。

  只是动静上要小了许多。

  夏元吉说的只是省府两级,而朱允炆打算再下沉一级,不求到乡,务必到县!

  “好,准了。”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说了一个让所有人的眉心狂跳的建议。

  “户部这一块负责稽核的官吏数不够吧,一个省去三十人查不过来,去一百人的话户部也没那么多人,这样吧,平均分下去,朕让五军府地方的军卫所配合,一边查户部的官吏顺便教一下他们,搞一个以工带学。”

  皇帝这是拿刀架他们脖子上逼着量啊。

  所有人都听出了朱允炆话中的意思。

  户部带着查,想玩手段搞软抵抗的,五军府就敢杀人!

  夏元吉领了命,事到如今,那就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吧。

  “第一件事说完了,说第二件。”

  朱允炆陡然转移了话题:“方孝孺忤逆犯上被斩,阁臣的位置空了一个,议一下谁来补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猛然被朱允炆这一句话引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章:两件事(下)

  内阁空出来一个阁臣的位置,谁来补上?

  这件事被朱允炆抛出来之后,整个奉天殿里的人可就没心情去操心刚才上不上税的事情了。

  交税是全天下人一起遭罪,同意还是反对也要大家伙一起合计,但是能不能补位进入内阁,那可是只有一个位子的事。

  “士奇啊,你是内阁首辅,你先说吧。”

  内阁选臣这第一个推荐权,朱允炆还是点了杨士奇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的看向杨士奇,同时脑子里都活泛起来,而解缙更是下意识的想到了兵部尚书齐泰。

  后者可是在当初推荐内阁首辅这件事上听杨士奇的话摆了郁新一道的,有这份交情在这里,加上齐泰本身又是朱允炆的潜邸之臣,于情于理都应该推荐吧。

  杨士奇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开了口:“臣举荐工部尚书严震直。”

  静。

  朱允炆笑了起来。

  扭头看向郁新:“郁阁老的意见呢?”

  这是我的铁杆莫逆啊,我能有什么意见?

  郁新现在就觉得自己脑子里懵懵的,更是怎么都摸不透杨士奇的套路和想法。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严震直是他郁新一手引进做官的,自打朱允炆设立内阁之后,这几年也一直都是以他郁敦本的门生身份立足,杨士奇这个人出名的吃相难看,他会那么好心?

  脑子里神思电转,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的功夫,郁新便把握住了杨士奇的心思,果断开口道:“臣没有意见。”

  “解卿的意见呢?”

  解大绅现在还处在茫然状态,闻言忙站出来支吾了两声后也应了下来。

  “臣没有意见。”

  虽然他暂时没搞懂杨士奇的心思但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选择了继续相信,反正他是笃定杨士奇就不是一个吃亏的主。

  内阁三人都允了下来,朱允炆再把目光移向朝堂百官时,这些人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就算有个别几个跟严震直不对付的官员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大多数都还是表了支持的态度。

  “那就这么定了,严震直加大学士衔,不再担任工部尚书。”

  朱允炆金口钦定,这事就算坐实了。

  严震直激动的跑出班列匍匐谢恩,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举荐他跟示好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

  内阁现在四个人,去掉朱棣这个挂名不问事的以外只剩下他郁新、杨士奇和解缙三人,杨士奇跟解缙是同乡兼同党,可以说内阁里的大小事务现在都是江西杨党一手操持,为了平衡政局,补进来的就不能再是江西籍,更不能是杨士奇的人。

  严震直是他郁新的人又是浙江籍,算是符合了平衡的基本条件,这样一来算是杨士奇的自保。

  另外参考一下严震直的出身,严震直是浙江的粮长出身,属于地主豪绅阶级的代表,皇帝刚刚下令要清查天下的田亩之数,这不仅是掘士子阶级的坟墓,也是侵害了天下的粮长利益,因为田亩数越多税粮越多,而税粮越多则损耗越大,他们粮长就要补贴的更多。

  让严震直入阁,就可以稳定各省的粮长大户的心,让他们不至于听风就是雨的闹恐慌情绪,后续朝廷只要出台几项措施出来,这些豪强地主就不会吵吵着要翻天了。

  杨士奇这个提议解决掉了这两个麻烦而已。

  当然,除开这两个公事上的麻烦以外,杨士奇也是有私心的。

  举荐严震直,怎么也会为他加一点形象分,向外界展示一下他的胸怀宽广,毕竟好歹他也是内阁首辅了。

  以前为了升迁用手段也好、工心计也罢,弄得自己声名狼藉,现在为臣子的身份爬到了权利的巅峰,那就该想办法把自己洗白了。

  无论背后大家伙怎么非议,明面上他杨士奇也是对严震直有举荐之恩的,后者总不能在大庭广众再说杨士奇的坏话了。

  皆大欢喜的结局。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给了后者一个隐晦的赞许,随后继续开口道。

  “工部尚书空了出来,这个人选你们内阁拿主意吧。”

  大家便都明白过来,这是皇帝把工部尚书的位置让给杨士奇来定了。

  人家杨士奇前脚才举荐了严震直,给了郁新一份大礼,他推荐谁来接任,郁新和严震直但凡脑子没病的情况下都不可能反对。

  念及至此,这些京官看向杨士奇的目光又更加火热起来。

  要抓紧时间向杨士奇靠拢了,这是条金大腿啊。

  圣眷之隆,连一部尚书的位子皇帝都可以大方的交给他,攀上这个登天梯,说不准下一次大朝会的时候自己的站位又可以往前提几步。

  “朕的两件事都说完了,诸位卿家可有本奏的?”

  看到自己打算做的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朱允炆的心情还是很好的,他发现自从劳动阅兵之后,他现在真的是诸事顺遂。

  大明一些广为人知的大的弊政都基本被革除掉,基本盘将来只会是欣欣向荣,剩下的路就都只是一些细节上的小事,也就是社会的方方面面细节调控好就可以了。

  大家伙这才从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回过神,开始按部就班的将各自署衙上个月悬而未决的大事拿出来奏禀。

  这里面,真正棘手的便是新任吏部尚书朱高炽的一份奏本。

  地方官吏的缺口过大。

  先是吏治革新,致仕的红线定下来之后裁汰了一两成的官员胥吏,随后又赶上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士子运动,光死都死了大几百号人,更别提因事受伤、辞官的人数,省府一级还好些,地方县的管理完全是一片乱糟糟的光景,颇有当年空印案的几分神韵。

  “着翰林院尽快下派一批学子充各县县衙的缺。”

  蹙眉想了想,朱允炆果断下了令:“各省务必在今年中秋前将省考办起来,擢选出第一批经省考选拔出来的胥吏,包括那些秀才、举人啥的,告诉他们,朕把他们的免税田给取消了,将来他们想要稳定的读学,必须得自己想办法,而这个省考就是朕给他们选出的一条明路。”

  取消免税田会不会导致寒门难出贵子?导致朝廷将来会成为那些世家、豪强后代的舞台。

  毕竟潜心读学问也是要花钱的。

  太祖搞免税田的目的就是希望给那些一次考试不中的秀才举人一个保障,让他们可以安心的读学而不用担心饿死。

  这一点被朱允炆改了条路。

  潜心读那些收录的八股文和圣贤书有什么意思,你有这功夫就先去当差,甭管你之前有多瞧不起这胥吏的身份,你想不饿死,想继续往上考、往上升,你只能这么做。

  看不起胥吏(基层公务员)的身份,老想着一举中进当县令,那就饿着吧。

  没有了免税田,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挂靠田,你的邻里乡亲也就没必要继续种地养你。

  要么你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要么就抛头露面的出去做小工挣钱。

  都不愿意,那就冻饿而亡吧。

  好高骛远的读书人,要这种人有什么意义?

  朱允炆自身就是公务员出身,他只相信一点。

  只有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上来,那才是真正懂得治国的干部。

  治国骨子里就是治民。

  “顺便走求是报提前宣传一下,明年癸未科开科,除了今年秋闱乡试录取的学子之外,凡在今年省考补招的胥吏,各省给三个名额,也就是省考的前三名自动获得癸未科科举资格。”

  在朱允炆的设想里,将来每三年一次的大科举将会改为一年一次。

  什么乡试、府试的都会逐渐取消掉。

  像现在礼部左侍郎黄观这种洪武年的六首状元就不会在出现了。

  每年深秋时节,各省办省考招录基层公员,而省考的前十名将自动参加翌年三月份的大考,用以选拔出进入翰林,也就是所谓中央储备干部培训梯队之中。

  旧儒派都被打倒了,再考礼仪大防、四书五经、孝悌德行之类的空泛内容就没有了意义,省考只会考地方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国考只会挑懂得全国一盘棋这般的人才。

  也就是省府一级重视实政能力、国家层面重视眼界宽度。

  朱允炆开口道。

  “朝廷为天下选材的事,才是我大明的万世之基,这件事吏部一定要抓紧时间落实,各省会同南直隶的省考今年必须给朕办起来,参考的岁数线定在十六至四十周岁区间,而明年的科举,吏部也要抓紧时间选定考题。”

  朱高炽微微躬身领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坑

  随着一度轰轰烈烈的士子运动落幕,求是报的热度一度有所下降,这个作为所谓新儒攫取政治红利的载体有了一段时间的萎靡,但那只是直观感受上的一种热度下滑,实际上的销量仍然在节节高升。

  求是报仍然是大明绝大多数人现在喜闻乐见的一种生活消遣主要方式。

  这段时间求是报的刊文,通政司开始淡化朝堂上那些政治的因素,频繁发表的大多都是各省发来的一些奇闻趣事,甚至不乏一些‘八卦’事例,更贴合与人本性里‘窥私’的猎奇欲,让天下人大呼过瘾。

  而在这个节骨眼,求是报两期官方刊文却再一次将士子百姓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南京朝堂之上。

  首先是蜂窝煤的问世,南京皇商总会将这个新式煤石购下,独家享有该煤石的制造技术和销售权,而作为蜂窝煤的发明者,一个名叫张阳的工匠进入到了天下人的视野当中。

  十万两白银的技术授权!

  普通老百姓和士子无不被这笔数字震惊的头皮发麻,也不知道鼓舞了多少民间的闲散匠户,这些靠着手艺挣个糊口钱的群体似乎发现了一条金光大道,更有甚者,打点了行囊就要赴南京来追求新生。

  知识产权可以换取银钱这个想法第一次在天下人的思想中扎下了根脚。

  而蜂窝煤这个蒙着神秘面纱的新生物件也挠了所有人的痒痒肉,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知道,天底下到底什么东西能值十万两银子!

  而大家还没有从这蜂窝煤的震骇中走出来的时候,一期名为《革故鼎新,关于取消宗亲年俸;免税、职俸田相关政策的说明》的文章,再次为天下人送上了一块大瓜。

  这篇文章的署名人是内阁首辅杨士奇。

  在这篇文章中详细的说明了宗亲年俸、免税田两项制度的隐患,并且拿出了详细的数字证据,其中宗亲一年近一百万石年俸和全国一年几千万石的免税合计,着实让天下人吓了一大跳。

  文章的最后明确说明,大明将会在建文五年始全面停止宗亲年俸的发放,并且开始征收所有原免税田的税赋。

  而在同期的刊文之中,还有一篇由户部尚书夏元吉署名的《全面丈量田亩,各省府重定勘合》的文章晓谕了天下。

  户部将会自建文四年六月始向山东、北平、山西、陕西、湖广、江西、浙江、河南、福建、南直隶派出工作组,会同上述各省的承宣布政使司及地方军卫所进行新一次全面的土地丈量。

  而不在名单内的云南、广西、广东、四川、贵州、交趾、台湾这七个承宣布政使司不会进行重新丈量,但其各省下辖的官员职俸田要全数免除。

  跟这两篇文章比起来,刊文的最后,原工部尚书严震直晋升大学士的消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天下的官吏士子此刻只有一种念头:

  皇帝为何造反?

  “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这个皇帝就是隋炀帝!是杨广!是王莽!”

  江西是大明文风最盛的一个省,也是士子的摇篮,整个江西,超大半数的田产都是免税田,朝廷这一刀下去,江西算是受伤最为严重的地方。

  而吉水,又是江西考进录士最高的一个县,这一下算是彻底爆炸。

  杜家是吉水县的坐地虎,不是他们家多有权势,而是因为杜家一门四杰,四个儿子最次的现在也是六品的官身,而难得可贵的便是四个儿子剩下的孙子也无一纨绔,个个都有功名在身,因此杜家的免税、职俸田足足高达六千余亩!

  他杜家当然没钱买下这么多的田产,这都是当地豪强地主或者百姓送来的挂靠田,用以避税的。

  所以杜家上下虽然不事生产,但却从侧面雇佣了无数的‘佃户’!

  地里的产出,杜家按照三十税一的标准来征收,这个数字要比官税低了一倍,所以百姓们自然是很乐意的,而如今天下均税,老百姓哪里还愿意把田挂靠在杜家?

  得把田契要回来啊!

  挂靠田是有风险的。

  因为挂靠田需要转换地契,这就给了那些士族阶级侵吞百姓田产的借口,地契写的都是我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是你的田?

  随着这期求是报的刊行,杜家就不得不迎来一次“田产”挤兑的风波。

  他们家的大门都被所有上门要地的地主、百姓给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除了地契之外,每一个向杜家进行地契转换的百姓跟杜家还有一个不被官府官方承认的私下间的‘协议’,也就是明确该田产归属于谁,而田亩中的产出杜家和协议方各自分走多少而已。

  由不得杜家家主差点心肌梗而死,老头子找出的这些协议加在一起足足有五千多亩地,算一下这些地的地价和每年的抽成,老头只觉得要是还回去,他都活不过今天晚上就得生生心疼死。

  气急败坏之下,杜老头跳着脚骂朱允炆,反正这屋子里除了他就只剩下留在江西本地做官的两个儿子。

  “骂归骂,现在咱们家的下人连门都堵住了,生怕被人踏平了宅子。”

  三儿子杜良嘟囔着:“这些地本就是人家的,总不能不还吧。”

  杜老头心疼的脑子直发懵,一屁股坐在首位太师椅里瘫靠着,呼呼的直喘气。

  “还个屁!”

  二儿子杜槐水蹦了起来。

  “地契现在写的就是咱们家的名字凭什么还?

  就算还,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地才几亩几分?大头都出在几大家身上罢了,地主的田咱们如数归还,那些平头百姓的就不还了!让他们告去吧。”

  私下里签的那玩意有个什么用?

  官府只认地契,地契签了他老杜家的名字,那就是他老杜家的地!

  “官司打到南京都是咱们占理!”

  杜槐水美滋滋的说道:“这次朝廷砍免税田,咱们家无形之中损失了多少钱?这笔开支就得那些百姓来承担,谁让当初他们贪的?想着占朝廷的便宜,现在傻眼了吧。”

  杜良嗫嚅着,说了两句于心不忍的关切,都被杜槐水怼了回去。

  “大明律关于逃避粮税是怎么定的?拒绝交粮的一律流放,而克扣、瞒报的更是直接杀头!这些百姓通过挂靠的手段属于瞒报田产行为,而其家眷知晓而不告发,也是属于一种抱着侥幸心理拒绝交粮的行为,所以真见了官,签这种协议的要砍头,他一家老小更是要流放!”

  杜槐水洋洋得意,他添为一府主管刑讼的官员,对于大明律可是倒背如流。

  杜老头的眼睛便猛然亮了起来。

  对啊,官府只认地契,这些协议是非法的逃税行为,本身就不被官府承认,而签了这些协议转换地契逃避交税的百姓,那可是要杀头的!

  “可是咱们家也是串通的共犯啊。”

  杜老头这个时候真的觉得圣贤书狗屁用都没有,现实生活中最需要的还是懂法靠谱点。

  懂法才能钻法律漏洞坑人啊。

  “签协议的又不是咱们。”

  杜槐水自信满满的说道:“爹,您就放心吧,这些儿子当初就考虑过了,所以一直都是让管家负责打理的,签的名字也是管家的名字,出了事,砍的也是管家的脑袋。”

  他老杜家管家是老家仆了,管家的儿子也是为他老杜家服务的,事一闹大,管家敢乱说话?

  为了儿子他也得扛下来啊!

  杜老头越听越开心,兴奋的手舞足蹈,末了又有些纳闷:“既然咱们不怕闹到官府,那些地主的地咱们为什么还要还?”

  好嘛,这老头子得陇望蜀,还想一口气把五千多亩地全吃下来。

  杜槐水叹了口气。

  “爹,那些地主可都是养着不少家丁仆从的,您要把他们逼急了,就不怕他们下回操刀子来砍了咱们吗?”

  杜老头顿时醒悟。

  对啊,老百姓算个屁的威胁!

  要怪就怪你们当初签了地契转换,现在这个地,是我们老杜家的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礼和法

  吉水县杜家的所作所为,免不得要被一些百姓给告上衙门,而因为涉及的吃亏百姓较多,吉水县的县令便把这事上报到了府衙,而府衙又上报到了布政使司衙门。

  老百姓们不懂法,他们想的也很简单,这些地明明就是我家的地,我只是把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要回来,怎么就违法了?

  杜槐水对这些老百姓的恐吓,这些老百姓压根就不信!

  协议签字画押,这些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地,你竟然说我要回去还要杀头?

  没什么好扯的,那就官府上见呗。

  要都按照大明律来判,这可是几百颗脑袋啊!

  丁是丁卯是卯,这个法怎么执得好?

  省里这下也拿不定主意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批个手信让地方拿人,法不责众这句话的根本症结就在于:地方真要全按照法律来砍了这几百个百姓,人家就敢抱团造反!

  江西左布政使连想都不用想,事情真要闹到那一步,他会是第一个被抄家灭门的!

  还是上报中枢,让皇帝老子拿主意吧。

  就这般,一件小小的田产归属争执的事,硬生生从县里踢到了朱允炆的大案之上!

  “都是废物!”

  甭管江西本地到底有没有能力处理好,单说这个态度就让朱允炆很是生气。

  什么事拿不定主意都要找他这个皇帝来亲自处理,全大明一千多个县,他朱允炆就算是累死也不可能处理的过来。

  气归气,到底是涉及到法律这个国家的根本所在,朱允炆也不能真个粗暴处理,帮百姓伸冤就是藐法,维护法律那更是扯淡,朱允炆宁愿今天把大明律废了也不可能砍这些百姓的脑袋。

  “让杨士奇来一趟。”

  内事不决问杨寓,朱允炆现在还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待等到杨士奇前脚迈进谨身殿,后脚朱允炆就迫不及待的问道:“江西的事,卿知否?”

  看座,上茶。

  杨士奇施施然落座,面上倒是一点都没有急色。

  “臣知道。”

  他是内阁首辅啊,凡是过了通政司的地方政事,就不可能有瞒得住他的。

  朱允炆蹙着眉头,纠结道:“朕现在悬而未决,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有什么建议?”

  “杜家欺压乡里、横行不法,杀头抄家!”

  杨士奇淡然吐口道:“吉水县令第一时间处置不利,导致民怨沸腾,杀!”

  连续两个杀字让朱允炆更加纠结。

  站在为民伸冤的位置上杨士奇的建议却是没错,这杜家委实该死,吉水县县令这个废物连这种民生大事都拖,弄得地方老百姓怨声载道,也确实该死,但从法治的观点来看,这两方也都没错。

  “百姓贪恋便宜,以避税为目的而转换田契,百姓也有错。”

  朱允炆叹了口气:“有法不依,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什么是法律?”

  这个时候,杨士奇突然笑了起来。

  “陛下可知为什么会有法律?”

  朱允炆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道:“卿就别跟朕藏着掖着了,朕知你聪颖,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无妨。”

  看到朱允炆有些不耐烦,杨士奇也就不敢再卖关子,张口讲述起来。

  “有法家诞生之前的夏商周时期,国家没有法律,君王以道德约束百姓。

  即使是在没有法律的时候,百姓也知道什么是对错。

  知道盗窃、暴虐、通奸都是错,错就是不能做的事。

  知道孝悌、忠诚、友恭都是对,对就是要奉行的事。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典故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周公旦定礼,礼就是法的前身。

  礼的诞生使人民奉行对的事,而抵触错的事。

  周公旦的人格操守很高尚,不贪恋权利,尽心尽职的辅佐少君而不敢篡位,并训斥了那些意图不轨的子嗣、属官,于是天下人都很敬仰他,以他的德行来约束自己,以周公旦制定的礼来教化百姓,于是才有文明昌盛。

  但是人数上百、形形色色,有好自然有坏。

  礼本身只是告诉了人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对于对错的奖惩并没有明确的硬性标准,全凭君王、官员的喜好来定。

  而民间田野之间的事,庙堂不知,则无人知晓如何惩处,以至于走歪门邪道之人轻易的获得了利益,侵犯了守序良善之人的利益。

  荀子说性恶论,即人之初、性本恶。提出了当人们没有约束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顺从与自己的欲望而做出很多礼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来。

  淫、贪、妄、虐都是人民最容易犯下的错事,所以为了不使好人也变成坏人,那就需要对犯错的人进行惩处,法因此而诞生。

  礼在前,法在后,才有所谓的礼法。”

  饮口茶,杨士奇继续说道。

  “所以说法律诞生之初的核心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利益不受到侵害,如果守法反而是在帮助坏人去侵害百姓的利益,那天下就没有好人而都是坏人了。”

  杨士奇说道这里,朱允炆便明白过来。

  杜家的行为属于贪,他们利用大明律的法律漏洞来贪占百姓的田产,如果一味的去守法,那就是帮助杜家来欺压百姓,天下有多少挂靠田?有多少这样的百姓?

  那最后的结果就是百姓吃了大亏,看似是法治社会,但却反而违背了法律的本质。

  明知道是错的事还要去做,维护了法却践踏了礼。

  到底是礼大还是法大?

  后世是因为有了基本法、地方法、细则法、补充法、法律条文解释等方方面面都完善的法律体系,才可以大力提倡法治社会,不允许特权阶级凌驾在法律之上,那么维护法律的威严才可以保障天下绝大部分民众的利益。

  而眼下的大明有什么?

  《大诰》和《大明律》的漏洞太多了,这种情况下一味的提倡法治社会不是在保护百姓,而是在欺凌百姓!

  因为百姓没有文化,他们本身并不懂法。那些拥有文化的人钻法律的空子可以轻易的欺负老百姓,在这个背景下拿现代那种法治观来套这个时代,唯一的结果就是搞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允炆颔首:“杜家做的事,一目了然就是错,哪怕是百姓违法也是杜家的错!错的事就要受到惩处,惩处之后再去完善法律,而不是先饶过他们的罪行再去亡羊补牢的预防下一次犯错。”

  哪里还有下一回啊。

  天下均税,将来都不会有挂靠田了。

  要是因为现在杜家没有违反法律而饶过他们,那全天下的老百姓就真的要揭竿而起了。

  杨士奇躬身应声道。

  “陛下圣明。”

  此时的大明,不需要法治,需要帝治!

  皇帝大于法律才能保证国家的发展不出现偏差,才能保证对错是非保护占据天下九成九百姓的利益。

  法律规定这些地是杜家的又如何?

  只要朱允炆这个皇帝不同意,那这个法律就不存在任何的法律效益!

  “那朕现在就下诏。”

  话到这个份上,朱允炆便打算让御前司拟诏,却被杨士奇出言拦住。

  “陛下不妨再拖一段时间,让江西也别急着给此事定个是非对错。”

  看到朱允炆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眼神,杨士奇笑道。

  “江西一隅之地才多少闹事的挂靠田?全天下又有多少?

  现在杀了杜家,全天下这些企图占地不还的贪心之徒就会闻风丧胆,从而把地退给百姓。

  不妨拖一段时间,让地方百姓都为此事闹起来,这个时候陛下再下诏,把这些跳出来的贪心之辈全数杀掉,把地还给百姓。”

  杜家一死,那些贪心之辈自然会被吓住而老实退还田地,那些百姓也会觉得要回自己的土地是理所当然,哪里会对皇帝感恩戴德?

  等他们闹起来,民怨沸腾起来的时候,这个时候皇帝出面,把那些百姓心中的‘坏人’全砍咯,让百姓一抒心中愤懑,到时候,可就是万家香火,立祠通祀了。

  拖一拖,让那些观望的内心蠢蠢欲动的贪心之徒蹦出来。

  如此一来不仅铲除了那些地方的不法门阀,还顺手收割了一大片百姓的赤诚之心,一举两得,多好。

  “定下田产丈量的几个省都是交通方便的距离中枢比较近的,等到闹起来那一天,派人八百里加急通传地方,最多也不过三天的光景。”

  杨士奇呵呵一笑:“更别说江西、福建、浙江、山东、河南这般的省了,八百里加急快马都不过一天就能赶到,只要监管得力,就不会出现大的民祸,完全可以把控的住,而且现今以陛下在民间的声望,百姓即使再如何焦灼也不会真个贸然闹事,他们还是会观望的。”

  朱允炆的名声放在这,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哪里真敢聚众冲击官衙造反?或者杀进那些地主家里自发组织一出打土豪分田地?

  他们会等,等朝廷或者说等皇帝老子给他们一个说法。

  时间越久老百姓就越焦急,而越是焦急便越是期待。

  万民所望!

  第二百一十三章:大草原的决心

  大草原漠西乌斯河流域。

  这里是瓦剌本部,也就是马哈木的王庭所在。

  瓦剌的疆域要比鞑靼部大上不少,而且水草也原比鞑靼部丰美的多,也因此,瓦剌部的实力一直都是草原之首,在这个基础上,统一瓦剌部就必然可以统一大草原。

  马哈木自打年幼时自其父亲猛可帖木儿手里接过本部汗位后,一直以统一瓦剌各部作为自己的梦想,他不惧刀箭、不畏生死,闲暇时也常常抱着中原人的兵书看到深夜,他和每一个草原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偶像。

  那就是孛儿只斤-铁木真!

  统一草原,西征万国。

  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马哈木觉着自己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统一大草原,但在统一大草原之前,那便是先统一瓦剌部。

  洪武三十一年始,马哈木就与自己的两个弟弟踏上武力统一瓦剌各部的征程,打了三年仗,互有死伤之下,马哈木总算坐稳了八河一山地区大汗的宝座,如果不是这几年鞑靼部的阿鲁台总是在背后捅刀子,这个进程起码要快上一半。

  “阿鲁台跟中原人互开通商,免了刀兵战乱。”

  洪武三十一年的年末,马哈木拿到这个消息气的三尸神暴跳,他想不明白中原人的新皇帝为什么这么软弱,竟然会跟鞑靼部开边贸。

  但即使如此,马哈木还是毅然决然的继续自己的征程,而当他志得意满的决定一鼓作气统一全瓦剌的时候,那些跟他互不对付的诸部首领却齐齐跑到他的王庭向他投降了!

  瓦剌,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得到了统一。

  而得知其中原委的马哈木却根本笑不出来。

  坤帖木儿之弟本雅失里西逃,拜在了埃米帖木儿这个草原人女婿的脚下,背叛长生天信了绿教,不仅如此,本雅失里竟然还以自己黄金家族继承人的身份授予了埃米帖木儿贵族身份。

  这意味着,埃米帖木儿将会拥有信奉长生天、履足大草原的权利!

  于是,埃米帖木儿这个跛子,这头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流着鲜血的疯狼转过脑袋,踏上了东征的道路!

  二十万绿教兵,跨着战马,拎着弯刀,走阿力马力转北绕过阿尔泰山脉,踏到了瓦剌部的土地上!

  历史因为朱允炆的穿越而面目全非,帖木儿东征比原历史早了半年多,也因此,埃米帖木儿并没有如历史那般在东察合台汗国病逝,他的大军也就不会因此而急着回国夺权放弃东征。

  绿徒们挥舞着弯刀,要给他们的祖先报仇了!

  牧民开始成群结队的赶着牛羊东逃,马哈木组织起了十万人在鄂毕河流域打了一场阻击战,前后十几天的功夫就死了一个七七八八,马哈木的弟弟绰罗斯-太平也死在了这场战役之中,总算是靠着这股子悍不畏死的劲头获得了一丝喘气的机会。

  而乌斯河,就是现在马哈木要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

  再往东,便是进了鞑靼部的地盘。

  闷雷般的马蹄声开始响彻耳际,靠着酒水来麻醉创痛的马哈木下意识抄起身旁的马刀走出营帐。

  “埃米帖木儿杀来了?”

  由不得马哈木杯弓蛇影,他现在一想到那个骑在战马上,明明已经垂垂老矣却精神亢奋的瘸子就心里哆嗦。

  “是援军!”

  马哈木唯一的一个弟弟绰罗斯-秃勃罗兴奋道。

  “鞑靼部的阿鲁台来了。”

  来的,又何止只是阿鲁台一家,鬼力赤也跟着跑了过来。

  埃米帖木儿的东征让草原难得的空前团结起来。

  “哈哈,我的安答。”

  阿鲁台的身影出现在马哈木的眼帘之中,随后这个鞑靼部的大汗此刻便张开怀抱走来,两个自父辈始就互为宿敌的仇人用力的拥抱了一下。

  “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阿鲁台上下打量了马哈木两眼,皱起了眉头:“交过了手?”

  马哈木的伤口因为这次拥抱而牵扯到,疼的他微微蹙起眉头。

  “在鄂毕河打了一战,输了。”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马哈木并没有嘴硬的夸口,而是坦然道。

  “我部的健儿有六万多人去追寻长生天了。”

  阿鲁台和鬼力赤都不由自主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场仗,瓦剌部就死掉了如此多的健儿?

  “对手呢?”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阿鲁台还是希望马哈木的这次阻击可以给埃米帖木儿重重一击。

  “不确定。”

  闻言,马哈木苦笑一声:“但是很少,可能只有一两万吧。”

  现在的草原健儿早就不是当年跟着成吉思汗西征的那批了,这一批健儿的悍勇比起祖先要差了太多,他们根本不是那群红着眼,视死亡为信仰的宗教兵的对手。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投降也注定是死,这个战损比例,瓦剌人早就崩溃逃跑了。

  一旦溃逃,那他们后方正在赶着牛羊撤离的家人就会被杀光,所以他们只能咬着牙留在鄂毕河等死!

  明知道打不赢的仗,硬着头皮也得打下去!

  “他们明明都打到了阿力马力,不远就是亦力把里,为什么会在这个位置走阿尔泰北上?”

  来不及心疼那些死去的部族,马哈木皱紧了眉头:“出了什么情况?”

  阿鲁台和鬼力赤两人对视一眼,前者便叹了口气,以手搭在马哈木的肩膀上。

  “东察合台汗国的可汗黑的儿火者投降埃米帖木儿了。”

  投降了?

  马哈木一拍脑门,咬牙切齿:“差点忘记了,当年这个黑的儿火者就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埃米帖木儿。”

  “不仅如此,东察合台的回鹘人现在也皈依了绿教,以此来躲避屠刀。”

  鬼力赤解释道:“来之前我的儿子探到的消息,哈密国的国王脱脱已经开始带着他的子民走河西走廊去大明了。”

  走河西走廊去大明,这是内附投降去了。

  马哈木沉默下来。

  “埃米帖木儿为什么没有追击?”

  “大明在河西走廊放了整整二十万军队!”

  阿鲁台羡慕道:“包括朱棣当年练出来的那一支铁甲骑也在,听说黑的儿火者这个狗腿子跟大明打了一仗,没打赢,于是埃米帖木儿这才转道来的你这里。”

  柿子要贴软的捏。

  大明有几百万的军队,拎出来野战堆也能堆死埃米帖木儿的精锐,这个精明的老瘸子是不可能拿他的精锐跟大明在河西走廊死磕的。

  他的主要目的还是找大草原来报当年忽必烈在福、泉两地结下的仇!

  “外人是靠不住的。”

  阿鲁台看向西方的方向,斗志昂扬道:“这一次,我将所有鞑靼的儿郎都给你带来了,整整十万人,加上鬼力赤的五万人,咱们就在这,跟那个死瘸子拼了吧。”

  马哈木心里盘算一下,他的瓦剌部还能凑出十万人,加在一起也有二十几万的军队。

  这场仗,输多赢少!

  “打吧。”

  昂起脑袋,马哈木厉声道:“胜则草原存,败则草原亡。”

  “我已经向大明遣了使者。”

  鬼力赤说道:“一旦咱们败了,所有草原的牧民会跃过长城南下,内附中原!”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中原人起码还有着最基本的人性,学匈奴内附大汉那般,最差也不会被赶尽杀绝,而跟埃米帖木儿死磕的唯一结果,只能是灭种!

  “战吧。”

  风吹过马哈木的发梢,裹着鄂毕河畔浓浓的血腥味。

  第二百一十四章:思想开明的朱允炆(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西北河西走廊在大明的入口处,此地早已是雄军云集,连绵的军营顶帐绵延了几十里,战马的嘶鸣声更是不绝于耳。

  作为此番负责守备的总指挥,北平都指挥使盛庸在军营里已经连续十几个昼夜没有睡好一次安稳觉了。

  一个名叫帖木儿汗国的国家竟然敢入寇大明?

  盛庸久在山东任职,从未来过西北之地,更不像朱棣那般通晓各国军务之事,也因此在他的认知之中,大明或者说中原的敌人,历来都只应该是草原一地。

  草原往西,还有国家?

  如此偏荒的化外蛮夷哪里来的胆子向泱泱上国进行挑衅,竟然还当先派出军队来攻打。

  此前哈密国的王脱脱带着国民内附,盛庸派军队接应,跟东察合台汗国打了一仗,一万铁骑破敌三万如土鸡瓦狗,这让整个西北大营上下都很是振奋的。

  “将军,这群玩意也不怎么样嘛。”

  罕东卫指挥使脱不花向盛庸请命道:“干脆咱们杀出去,直接灭了这黑的儿火者和他的狗屁察合台国吧。”

  脱不花,看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中原人,没错,他是蒙古人。

  而且还是地道的蒙古贵族,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蒙元丞相脱脱,而且跟哈密国的国王脱脱还是出自同宗,只是辈分不等而已。

  脱家世代跟孛儿只斤家族唇齿相依,是黄金家族最忠实的臣子,但很显然,脱不花不愿意被代表,他选择投降了大明。

  洪武二十一年之后,靠近大明的蒙古人开始陆续投降,这些投降的蒙古贵族带着各自的牧民迁至朵甘地区,也就是甘肃跟青海一带,太祖设置关西七卫所,汉蒙合居而处,因蒙古人占据了极大的数量,又称蒙古七卫。

  平素里蒙七卫放牧生活,规制于朵甘都司领导,战时则受前甘肃总兵官宋晟统辖。而今换了主将,蒙七卫连着甘肃的大军都由盛庸一人规制。

  “陛下的手谕是让本将认真守备,决不能放任一个蛮夷经河西走廊进入我大明。”

  盛庸背对着脱不花,站在帅营之中看着眼前这幅高悬的堪舆图。

  “所以请缨作战的事不要多言,安心守备,多派斥候巡守便是。”

  “将军!”

  脱不花脾气火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二十万大军云集,只守不攻算什么。”

  虽然是蒙古人,但是脱不花自幼出自贵族,在大都的时候自然也是打小习汉化长起来的,身份的概念早已模糊,他现在就盼着建功立业,将来混个汉姓,改头换面他的子孙后代也就可以做大明的官了,而不是世代守在这大西北忍受风沙。

  “放肆!”

  见脱不花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盛庸陡然转身,寒着脸冷喝一声:“出去自领二十军棍!”

  脱不花这才悚然惊醒。

  汉人把皇帝当成他们的天神,平素里提起都要双手抱拳向南京的方向行三拜礼,任何非议的言论都可能因此而沾上杀身之祸,他这一句话要是被人存心陷害添油加醋的传出去,怕不是过几天就把脑袋砍下来了。

  当下也不敢嘴硬,老老实实的垂着脑袋转身离开帅帐,余光就瞥到其他几个卫的蒙古指挥使幸灾乐祸的眼神。

  “加派往瓦剌、鞑靼部的斥候,大草原的动向也要时刻监视着,不能松懈。”

  等到脱不花离开,盛庸才下令道。

  “现在东察合台汗国的大军到了哪里?”

  “库尔勒。”

  盛庸便又把目光移向堪舆图:“给我盯住了,没有本将的军令,大军不得擅动。”

  “领命!”

  帅帐中轰然响应,随后十几名汉蒙将领都起身离开。

  “大风起兮啊。”

  盛庸难道就不想建功立业了吗,辽南平原的血还在刀尖处没有干涸,盛庸做梦都想领一块军功章,但跟立功比起来,他更怕自己贸贸然的动作乱了朱允炆的通盘大计。

  所以他在忍耐,等着君令下来的那一天,他才可以放开手脚出敦煌,踏上灭察合台汗国的征途。

  西北的风沙吹不到南京,战场的厮杀声也扰不到朱允炆的耳音。

  六月中旬玄武湖畔的避暑苑林一完工,他就带着自己的几个媳妇和老娘离开皇宫,跑去避暑去了。

  天底下闹田产的事有杨士奇把着度呢,朱允炆自然是放一万个心,也因为这天下均税的事,全大明的注意力都在这上面,也就没有什么大事需要他来操心,就当给自己放个年假。

  “南京真是个好地方啊。”

  湖畔岸边,朱允炆穿着一件自己魔改的短袖素龙衫,躺在一张躺椅上,头上是华盖罗伞遮挡骄阳,身旁是一张宽大的茶几,上放着两个冰鉴,随时有宫女宦官往里续上绿豆汤和西瓜。

  “玄武湖、莫愁湖,朕本来是打算去莫愁湖的,那里景色更好些,可惜离皇宫太远,兴师动众难免扰民。”

  有吃有喝,万事不烦,身旁还有俊美的宫女伺候着捏肩按腿,朱允炆还真是头一次享受到皇帝这个身份带给他的舒适。

  “陛下。”

  正悠哉着闭目养神的朱允炆挑开眼帘,侧首看了一下,却是马恩慧走了过来。

  “肉菜都备好了,您说的烧烤这尚膳局也没人会做啊。”

  闲着没事,朱允炆让御前司差人仿后世打了一个烧烤炉子过来,他突然馋烧烤了。

  “是吗,那为夫亲自下厨。”

  朱允炆站起来,兴致勃勃的说道。

  不远处便是炉子,左右早就将串好的牛羊肉、一些素菜送了上来,包括各种佐料琳琅满目备了一个齐整。

  “去带孩子玩去,等朕忙活好让你们尝尝手艺。”

  点上木炭,朱允炆往自己腰间系上围裙。

  君子远庖厨,朱允炆倒好,堂堂一个皇帝干起了烧烤师傅的活计。

  “爹,我也要学。”

  朱文奎跑过来嚷嚷,朱允炆就哈哈一笑:“行,老子教你。”

  虽然自己前世也没干过烧烤的活计,但是吃得多,看也看会了。

  这玩意,应该很简单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思想开明的朱允炆(中)

  烧烤皇帝朱允炆上线了!

  一边擦着汗,朱允炆一边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作品,陡然想到了一件失笑的事。

  大明皇室多奇葩,什么豹房皇帝、炼丹皇帝、木匠皇帝的外号一大堆,等将来这烧烤的手艺传出去,野史上会不会也给你自己上一个烧烤皇帝的称号?

  听起来就烫的一阵皮疼。

  “来,尝尝你爹的手艺。”

  挑了一串没有放辣子的羊肉递给朱文奎,后者便欢天喜地的接过,也不怕烫便咬下一块。

  “香。”

  小孩子哪里有个定性,当初那个不吃肉的朱文奎被朱允炆饿了两天后,什么狗屁佛理早被他抛诸脑后。

  跟六七岁的小孩子说道理哪里能讲得通?重沟通讲道理的教育方式那也得等孩子有起码的思考能力,朱文奎这个岁数的懂什么。

  你告诉他一百遍炉子是烫的不能碰,孩子还是不信,永远没有他自己伸手被烫一下记得住。

  “好吃吗?”

  朱文奎忙着吃,小嘴哪里还有吐字的功夫,闻言就猛点小脑袋,这幅样子倒是勾起了朱允炆的馋虫。

  真那么好吃?

  看着自己手里这一把被熏烤的有些焦黑的羊肉,朱允炆抽出一串自己咬了一块下来。

  额,比记忆中的差远了。

  好在总算是烤熟了。

  “手艺一般,凑活着吃吧。”

  将一大把羊肉放在盘子上,朱允炆凑到几个媳妇中间,昂首挺胸的说道:“来,都尝尝。”

  几个媳妇都纷纷伸手大快朵颐起来,只有太后目露不忍之色,好在朱允炆早有准备,转头又端来一盘素菜。

  “母后您尝尝。”

  吕氏有心说些什么,张张嘴又叹了口气,许是不忍扫了子孙儿媳的兴,便也伸手吃了起来,但一下嘴就皱起了眉头。

  太过于油腥了。

  看到吕氏放下签子,朱允炆心里一阵难受:“给太后送些吃食过来。”

  左右领了命,自然有人去安排。

  “慢点,没人给你抢。”

  马恩慧看着朱文奎,见后者嘴上不停,笑的眼都眯了起来。

  “陛下的手艺确实不错呢。”

  几个小媳妇都夸,大大的满足了朱允炆的虚荣心,备受鼓舞之下就准备转身继续,却见到双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炉子边忙活起来了。

  “你也会?”

  凑过去看了一眼,双喜竟也整的有模有样。

  “方才看陛下做了一遍,就记了下来。”

  双喜两手耍的利落,嘴上说道:“陛下且先去歇着,待回头尝尝?”

  能吃现成的,朱允炆也就懒得动手了,招呼来几个小宦官。

  “好好跟着学。”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允炆这个皇帝一开口,这些小宦官便都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盯着双喜的一举一动。

  “有吃有喝,真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给自己倒上酒,朱允炆感慨了一句:“娇妻美妾,幼子绕膝,说实话朕都打算在这长居了,皇宫虽好,就是太闷太没有人味。”

  几个媳妇都笑了起来,谁也没拿朱允炆这话当真。

  “真的。”

  见几个媳妇不信,朱允炆不忿道:“朕真是这么想的,心里话。”

  皇帝这个职业,只有做昏君最舒服,要不然烦心事太多。

  “信信信。”

  马恩慧陪朱允炆喝了杯酒:“妾认识陛下这些年来,就今天陛下脸上的笑容是最多的,也是最舒心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有现在的朱允炆才是朱允炆,而不是那个大明的皇帝。

  “还是皇后最懂我。”

  拿起一串烤豆腐,朱允炆笑眯眯道:“来,作为奖励,朕喂你吃豆腐。”

  这一句顿时惹得马恩慧羞涩起来。

  “陛下这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秀恩爱归秀恩爱,马恩慧还是问了一句正事。

  国家那么大,朱允炆这个皇帝总不能真个在这里一呆就不问事了。

  “半个月吧,就当放个假了。”

  朱允炆嘴里含糊着:“眼下该办的大事也都办了差不多,没什么需要朕操心的,歇一歇。”

  旁边的朱文奎便昂起小脑袋。

  “父皇,等孩儿大了,您要是累就让我来当皇帝呗,您就可以带着母后她们天天在这里玩了。”

  几个媳妇的脸都顿时变了色。

  “童言无忌,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马恩慧此时已是俏脸煞白,刚打算跪下就被朱允炆一把掺住。

  “你自己都说童言无忌了,朕又怎么会当真。”

  说着,伸手在朱文奎脑袋上揉了一把。

  “好小子有志气,想当皇帝?”

  小孩哪里懂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有多么的忤逆,闻言便点头。

  “这样父皇就不用那么劳累了。”

  “哈哈。”

  朱允炆仰天大笑起来,四下炫耀道:“看到没有,还是我儿子孝顺,知道心疼老子了。”

  顿了顿,又冲朱文奎说道。

  “你小子想当皇帝这是好事,老子支持你。但是皇帝可不是这么好当的,我问你,你要当了皇帝打算做什么啊?”

  朱文奎就噘着嘴沉吟起来,半晌又摇起小脑袋:“不知道。”

  这一句奶声奶气的回答陡然让气氛轻快起来,朱允炆跟几个媳妇都笑了起来,连着吕太后也露出了笑容。

  到底是孩子,他哪里懂得什么叫皇帝。

  虽然说天家的孩子早慧不假,那也要等孩子真个到了有思考能力的岁数。

  “你这可不行。”

  朱允炆蕴着三分酒意,哈哈一笑:“你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你爹我怎么能让你做皇帝呢?等你啥时候知道要做什么了,不用你个小崽子伸手问老子要,你爹我都给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个媳妇的脸色可都复杂起来。

  马恩慧自然是最开心的,笑的俩眼看朱允炆的目光中都快滴出了水。

  “陛下,神器岂可轻许。”

  笑意盈盈的给朱允炆斟上酒,马恩慧还谦虚了一句。

  “文奎还小,将来不定长成什么样呢,怕是连陛下一成的本事都学不会,那时候哪里配得上。”

  “母后您小瞧我。”

  看到自己母后不支持自己,朱文奎这小子还不乐意,气哼哼的反驳道。

  “孩儿将来一定可以做一个像父皇这样的皇帝。”

  这话一说倒是把朱允炆逗乐了。

  “哦?你都说说在你眼里,你爹我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

  朱文奎咬着手指想了想,说道:“母后天天跟孩儿说,父皇您文治武功都是不世出的明君,又夙夜勤恳处理国事,天底下没有比父皇更英明的君王了。”

  当爹最大的骄傲可能就是得到自己儿子的赞美了。

  哪怕朱允炆是皇帝也不能免俗,朱文奎这几句马屁拍的他浑身通畅,开心的连喝三大杯。

  “好,既然你个小崽子说你也能做到,那打将来就搬到乾清宫来住,老子就看你能学个几分本事过去。”

  该认的字,朱文奎也认了一个七七八八,也到了该读书的岁数,但是读哪些书朱允炆打算亲自来挑。

  “还不快谢谢你父皇。”

  搬进乾清宫,留在御前言传身教,这是按照储君的标准来教了,由不得马恩慧不喜的心花怒放。

  虽说朱文奎是嫡长子,按照太祖的皇明祖训,看似储君之位稳如泰山,但皇明祖训对朱允炆还有约束力吗?

  只要朱文奎一天不是太子,头上那个大皇子的名衔根本没有任何的保障!

  第二百一十六章:思想开明的朱允炆(下)

  是夜,朱允炆在马恩慧的房间留宿,两口子躺在床上的时候自然不可避免的聊到了文奎,聊到吃饭时朱允炆说的那些话。

  后者一直在开心的喋喋不休,那副神情似乎坐稳了朱允炆一定会让朱文奎当太子一般。

  不仅马恩慧这般想,内廷外朝也都是这么想的,理所当然嘛。

  “等将来文圻大了,朕也会让他搬到乾清宫来。”

  朱允炆一句话就让马恩慧傻了眼,整个人的情绪陡然跌入了谷底,呆愣楞的看着朱允炆。

  “你知道吗,如果朕只是一个藩王,那世子的位置一定会是文奎的,谁也抢不走。”

  紧紧的搂住微微颤抖的马恩慧,朱允炆安抚着她。

  “但朕是皇帝,太子也不是安乐王爷,他要担得起这个国家,要能扛着这个国家往前走,如果他没有这个能力,朕不仅害了他也害了这个国家。”

  这些大道理就算朱允炆不说,马恩慧又哪里不懂,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哪怕朱允炆真的不打算立朱文奎当太子,沉默也比这般直眉瞪眼的说出来要好的多,她无法接受朱允炆说变卦就变卦的态度。

  “既然陛下并没有下定决心,方才为什么……”

  “你想问朕为什么在吃饭的时候许给文奎天下的事是吗?”

  朱允炆俯首对上马恩慧的双目,真诚道:“朕不是夸海口,更不是在说谎。只要有一天朕觉得文奎有能力担得起天下了,朕就把位子给他,朕是不会赖在这位子上不走的,同理,当任何一个孩子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朕都一视同仁。”

  任何一个孩子有这个能力的时候,都一视同仁?

  马恩慧惊愕的睁大眼睛,突然啪嗒嗒的掉起眼泪来。

  她觉着她太委屈了,她从十四岁嫁给时为太孙的朱允炆,少不经事的岁数就开始学习什么叫做相夫教子,什么叫三从四德,陪着朱允炆从太孙到皇帝,又要学着母仪万国,表正六宫垂范,她一天自由的日子都没有享受过。

  太祖还活着的时候,她给朱允炆生了一个儿子,算是进一步稳固了朱允炆的储君位置。她向着孝慈高皇后学习,又严格要求自己的娘家兄弟不得为非作歹,为的不还是在太祖那里增加几分印象分,内廷夸她贤惠,外臣敬重她的娘家不跋扈。

  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做到了最好,而朱允炆却视而不见,说要一视同仁?

  “别哭,别哭。”

  朱允炆手忙脚乱的擦去泪水,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文奎这一辈的孩子,比起朕的父皇、四叔他们那一代要差的远的多了。”

  安抚住马恩慧的情绪之后,朱允炆解释道。

  “当年爷爷还没有立稳脚跟的时候,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这些都是爷爷的敌人,爷爷忙着打仗,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要一边拉扯着二叔、三叔这些弟弟,一边治理地方,协调后勤。

  后来爷爷立国,二叔、三叔、四叔都随军去北伐,我爹虽然不上战阵,但也跟着爷爷一起在后方指挥,坐宫文华施政治国。

  当年西北混乱,回回、蒙古等异族跟我们汉人的势力成犬牙交错之势,到处是战乱、杀戮,爷爷把二叔封到了西安做秦王,无异于把自己的亲儿子推进火坑,但二叔没丢爷爷的脸,没丢朱家子孙的脸。

  二叔不仅坐稳了王位,还打跑了回回、迫降了蒙古,关西七卫能够顺利设置,谁也抹不去二叔的功劳。

  三叔和四叔更不用朕多言,没有他兄弟俩,这些年北地怎么会如此太平,北元说句不夸张的话,就是被他兄弟两人联手活活打散的。

  但是你再看看朕其他的那些位叔叔,除了楚王叔还有几分军功,大多好文胜于好武,好的文也是烂文,不是吟诗作赋就是闲游雅记,还有的甚至跑去道观给人写道经,更有朱榑、朱橞这两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不是祸害地方就是荒淫无度。

  这说明承平年代的天家皇子,在能力的成长上是比不上自幼艰苦的兄长们的。

  连建国后出生的皇子都如此这般不堪,朕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太平盛世,他们知道什么是铁蹄之下寸草不生吗?知道什么是昏政一出百姓遭殃吗?

  我屁股下面这个位子不只是天地至尊,也是天地最大的火炉,当坐到这位子上的时候,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狠,要对自己狠!

  狠到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没有这个决心,是做不好一个皇帝的,你只能称之为君王。

  皇帝和君王是两码事,皇帝这个称呼起自始祖皇帝,意为功盖三皇五帝。

  所以,皇帝要有匹配这个称呼的功绩,也要有匹配这个称呼的心胸。

  你有了功绩、心胸,自然天地会赋予你皇帝的权利。

  而君王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跟内阁辅臣、地方官吏、匠户农民、贩夫走卒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份工作以外,君王也有自己的家庭,有后妃,有子女。他可以勤勉与国事,也可以荒淫与后宫,这都是他的自由。

  等将来卸了任,追谥一个或明或昏的谥号罢了。

  什么是明君?什么是昏君?这都只不过是外界的评议,你对朝臣宽容就是明君,对他们狠厉就是昏君。

  而一个皇帝是不会在乎这些别人口中的称呼的,所有的宽容狠厉要会自如切换,目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念可以顺利无阻的在这个国家施行,他不会在乎后世的评价,更不屑于为了一个名声而孜孜追求。

  朕要选的是皇帝不是君王,文奎当年信佛而不愿意食荤腥,朕很生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他继位,朕给他打牢了江山,以他的心性最不济也能混个仁君、混个青史盛赞的名声。

  但是朕不能给他这个名声,朕也不能让这种在乎名声的孩子来做储君。”

  宽容的时候,朱允炆可以唾面自干,任由那些大臣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情,还能笑呵呵的不以为意。

  狠厉的时候,朱允炆杀方孝孺眼都不眨,几百颗无辜的人头说砍就砍,如果那个时候,朱允炆讲狗屁文明玩换位思考,他能活活自责死。

  但他不会,他已经不是历史上南明追谥的惠宗让皇帝了。

  多么耻辱不堪的谥号!

  让?

  后人倒是给留了脸,用了一个让字。

  他那是让吗?他就是简单的守不住,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如果历史上的朱允炆不是个废物,慢说配得起皇帝二字,就哪怕只是一个如朱高炽、朱瞻基这样的明君,再不济如嘉靖、天启这样的‘昏君’,朱棣的能力就算翻上几倍也不可能造反成功。

  除非朱棣能三伏天让黄河结冰,打仗的时候召唤陨石破军。

  没有超自然的能力,朱允炆只需稳上两三年,一道赐死的圣旨就可以要了朱棣的脑袋!

  天胡开局都能输,可见天家的子孙不见得就比平民百姓要强上多少,不能因为人家做了皇帝你就说他比天下九成的人要聪明厉害,这是自卑的唯身份论,不能因为朱允炆投胎投的好,你就说那些比他强的人的不忿嘲讽,是属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而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太祖还要让朱允炆当皇帝,以他老人家的眼光,看不出朱允炆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吗?

  那是因为晚年的朱洪武更多的还是像一个老父亲而不再像一个皇帝了。

  杀伐一生的他感慨着自己的子孙不在榻前,他想着父慈子孝,临死前享受一下人伦之乐,但是为了自己孙子的皇位稳固,又下诏不许重镇藩王回京吊孝。

  他希望的是子孙和睦而处,不希望看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一意孤行的定了朱允炆做这个皇帝,而不管后者到底配不配的上这万里江山,苍生社稷。

  冷酷了一生,偏偏在最后心软了,做事做的不够彻底。

  致使靖难乱起,几十万建国初期最精锐的老兵因为内乱而埋骨沙场,河北、山东、南直隶打成了一锅乱粥,山河倾覆,百姓倒悬。

  他还不如直接把皇位传给朱棣废了朱允炆,又或者拿出盛年时的果断,直接把朱棣、朱权这般手握重兵的藩王赐死。

  他老了,心软了,帝王也是人啊,是人都有人性,虎毒还不食子呢。

  也因为他的网开一面,天下平白无故多死的亡魂,比他心狠手辣时死的要多十几倍!

  这就是连带效应。

  看似残暴可能无形中的活命要比杀戮更多,看似心慈但无形中又害死了多少人?

  而这些,都往往取决于皇帝的一念之间。甚至连皇帝自己都不可能看到当下一个不起眼的决定,十年、二十年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一副光景。

  “文奎是长子,陪朕的时间自然也是最长的,他有着得天独厚的基础,这是他的弟弟文圻包括将来可能会有的弟弟所不具备的。”

  朱允炆保证道:“朕会把朕的一切都教给他,朕不会防着他,更不怕他有一天翅膀硬了杀进奉天殿逼着老子退位,等他大了,我会让他去军队,会让他去内阁,所有的军政大事我都让他学,如果这样还学不会,那他真的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在如今朱允炆的声望基础上,如果朱文奎还能带着私军杀进奉天殿话,那他朱允炆真的可以放心的把皇位让出去。

  培养出一个心性、能力、手段可以媲美李二和朱老四的后继之君,这是一个父亲一生最大的荣耀,也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幸运。

  哪怕血染金殿、魂归青天,朱允炆也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的职责尽到了,至于外人眼中看到的家破人亡,父子相残的悲剧,倒是没那么让他在乎。

  想要公私兼济,国家两全,那就别做皇帝,踏踏实实做一世君王吧。

  “当我的孩子中有一个配得上皇位的时候,其他的孩子我就会放弃掉。”

  朱允炆的话让马恩慧陡然一惊,悚然的瞪大了眼睛。

  “我不会培养出几个有能力做皇帝让他们互相攻伐的,谁是第一个,我就会亲自帮助他扫清所有通往皇位的障碍!”

  朱允炆会同时培养他的孩子向着皇位发起冲锋,但是当第一个崭露峥嵘,表现出来的能力可以接班的时候,为了防止将来他死后出现内乱,其他的孩子,朱允炆会毫不留情的放弃掉!

  康熙为了他满清的天下,玩了命的糟践他的孩子,在外人眼里这简直就是天家无情四个字最有力的实锤,但终究培养出来了一个比他还有能力、也更有魄力的雍正皇帝!

  康熙用一家子手足相残和家破人亡,换回了满清几百年的江山稳固!

  蛊式选拔是一定会对这个国家的稳定造成祸乱的,但只要皇帝控制的好,就不可能大到哪里去。

  而朱允炆愿意为了控制和消弭这个祸乱,当第一只头蛊诞生的时候,那么朱允炆这个养蛊的就会亲自下场,把头蛊取出来,然后将蛊坛封住,扔进汪洋大海!

  除了接班人之外的其他孩子,哪怕后续向他们的父亲,向朱允炆展现着他们的能力,也将只会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去经商做地主,从此远离军政,要么出海自己流浪。

  永远不要试图挑战朱允炆对保护这个国家的决心!也千万不要抱有侥幸的去染指军队,企图效法李二,血溅玄武门。

  朱允炆会拿刀逼着他们滚蛋!到那时候,他们天大的能力也就自然没有用武之地了。

  “爷爷的丰功伟绩我一辈子可能都达不到,爷爷的智慧我也一辈子都学不全,但是爷爷的错误我同样一辈子都不会犯。”

  这一代,朱允炆要给后世打好基础,然后挑选出一个能全面继承自己意志的储君,两代人的努力,足以奠定原比历史上大明要强盛多的基本盘。

  马恩慧松开搂住朱允炆腰间的胳膊,默默的转身面向墙壁,娇躯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自从朱允炆杀掉方孝孺的那一天开始,自己这个丈夫正如他所说,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一个心狠手辣丝毫不逊色与太祖的皇帝!

  甚至在对待家事这一块,自己的丈夫甚至比太祖还要心狠。

  他难道不知道,一旦将继承权公平化,将来的那些子嗣的野心会被无限放大,从而为了冲击奉天殿内的那张椅子而同室操戈,攻讦陷害吗?

  狠到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

  奉天殿里的那张位子,真能让一个人蜕变的那么快吗?

  背后,马恩慧感受到了朱允炆贴上来的火热。

  “别想那么多,今晚我伺候你。”

  第二百一十七章:几千年的青史都有一个贪字

  杨士奇揣着一肚子心事赶到玄武湖行在的时候,先看到的便是马恩慧等人坐在一起搓着麻将,文奎则在不远处玩弹弓。

  “见过皇后和几位娘娘。”

  忙低下头,杨士奇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

  “杨阁老来了,面圣的吧。”

  马恩慧瞥了一眼,继续手里的活计:“陛下在行宫后面钓鱼呢,文奎,带杨阁老去找你父皇。”

  朱文奎诶了一声,屁颠颠的跑过来。

  引见面圣,哪里有让大皇子带路的道理?

  杨士奇心头微动,面上推辞道:“岂敢,臣自寻过去便是。”

  “没什么,反正过些日子回了宫,文奎就要搬进乾清宫住了,让他跟阁老多亲近些,将来也好劳阁老费心说教奎儿几句。”

  要了亲命!

  杨士奇心里哪里还有不懂的,一看这架势铁定是皇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而且还是在家事上出的幺蛾子,不然没头没脑的马恩慧不会说这种话。

  “劳烦殿下了。”

  冲着朱文奎施了一礼,然后也不敢多做回应,跟着朱文奎向着朱允炆垂钓的地方走去。

  这回朱允炆正静心垂钓,双喜附耳通报了一声。

  “让他来吧。”

  “陛下。”

  还没来得及见礼,朱允炆伸手在身侧虚引了一下:“自己坐,别多礼了。”

  杨士奇这才挪动脚步,堪堪落座便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呵呵。”

  朱允炆轻轻摇头,苦笑一声:“你别当真,皇后这是跟朕生气呢。”

  “大皇子机敏聪慧,又兼仁孝,确实……”

  摆手打断杨士奇的话头,朱允炆开口道:“说正事。”

  这些外廷的官员是盼着储君的位置早点定下来的,因为这样他们才安全啊。

  皇帝真要是是搞悬而不决,那这些官僚怎么进行政治投资?站错了队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而不站队又怎么获取从龙之功,从而青云直上。

  这就是风险与回报。

  而早点选定储君就不存在站队问题了,大家一窝蜂投奔储君,只等到新君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伙排队升迁就好。

  看到朱允炆有些不耐烦,杨士奇便缄口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奏报道。

  “挂靠田的事闹得差不多了,因为吉水的事一直拖着没有处理,浙江和南直隶这样的士林大省都有不少贪心之徒蹦了出来,攥着地契不愿意松手。”

  朱允炆轻轻嗯了一声,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鱼塘。

  “你有什么打算?”

  “御前司会同都察院,直接下地方抓人。”

  杨士奇也是个狠人,说起话来杀气腾腾。

  “所有涉案的官员,有包庇、袒护和沆瀣一气的,一律就地处决!”

  朱允炆陡然便乐了。

  “这池塘里的鱼为了吃饵而咬到钩子而被朕钓出来,从而被放到砧板之上,最后丢了性命。”

  听见朱允炆拿钓鱼来比喻,杨士奇也不禁哑然失笑,觉得倒还真的是十分形象贴切。

  “鱼肉可以饱腹,这些贪心之辈的脑袋又可以帮朕加添不少的名声。”

  朱允炆扭头看向杨士奇,笑呵呵的问道。

  “朕突然想到了史书上宇文泰与苏绰君臣二人那一段具官的对谈,卿可有印象。”

  听到朱允炆拿这段史料说事,杨士奇也微微一笑,但还是摇头道:“此间之事不可与之相提而论。”

  “但终究骨子里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朕这个皇帝把他们心中的贼给放了出来,不是吗?”

  宇文泰与苏绰两人的君臣对话堪称是历史上的一段经典。

  宇文泰是北周开国的奠基者。当他模仿曹操,作北魏的丞相而“挟天子令诸侯”之时,遇到了可与诸葛亮和王猛齐名的苏绰。宇文泰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二人密谈了三天三夜。

  宇文泰问:“国何以立?”

  苏绰答:“具官。”

  宇文泰复问:“如何具官?”

  苏绰答:“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不解的问:“为什么要用贪官?”

  苏绰答:“你要想叫别人为你卖命,就必须给人家好处。而你又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们,那就给他权,叫他用手中的权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不就得到好处了吗?”

  宇文泰问:“贪官用我给的权得到了好处,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苏绰答:“因为他能得到好处是因为你给的权,所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处就必须维护你的权。那么,你的统治不就牢固了吗。你要知道皇帝人人想坐,如果没有贪官维护你的政权,那么你还怎么巩固统治?”

  宇文泰恍然大悟,接着不解的问道:“既然用了贪官,为什么还要反呢?”

  苏绰答:“这就是权术的精髓所在。要用贪官,就必须反贪官。只有这样才能欺骗民众,才能巩固政权。”

  宇文泰闻听此语大惑,兴奋不已的说:“爱卿快说说其中的奥秘。”

  苏绰答:“这有两个好处:其一、天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你的话。以反贪官为名,消除不听你话的贪官,保留听你话的贪官。这样既可以消除异己,巩固你的权力,又可以得到人民对你的拥戴。

  其二、官吏只要贪墨,他的把柄就在你的手中。他敢背叛你,你就以贪墨为借口灭了他。贪官怕你灭了他,就只有乖乖听你的话。所以,‘反贪官’是你用来驾御贪官的法宝。如果你不用贪官,你就失去了‘反贪官’这个法宝,那么你还怎么驾御官吏?如果人人皆是清官,深得人民拥戴,他不听话,你没有借口除掉他;即使硬去除掉,也会引来民情搔动。所以必须用贪官,你才可以清理官僚队伍,使其成为清一色的拥护你的人。”

  他又对宇文泰说:“还有呢!”宇文泰瞪圆了眼问:“还有什么?”

  苏绰答:“如果你用贪官而招惹民怨怎么办?”

  宇文泰一惊,这却没有想到,便问:“有何妙计可除此患?”

  苏绰答:“祭起反贪大旗,加大宣传力度,证明你心系黎民。让民众误认为你是好的,而不好的是那些官吏,把责任都推到这些他们的身上,千万不要让民众认为你是任用贪官的元凶。你必须叫民众认为,你是好的。社会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你的政策。”

  宇文泰连声说:“俺懂了!俺懂了!”

  于是,宇文泰和苏绰的这番对答成为了历朝历代君王用来收割民心的完美模板。

  或许很多的行径不是直接搬抄,但是骨子里都有着几分的神韵。

  挂靠田的事,朱允炆只要拉出一个典型来就足够吓得天下那些贪心的不法之徒老实本分下来,但是杨士奇却建议朱允炆往后拖下去,拖到全天下都有样学样之后才处理,就好比是在默许这些地方的官员去贪污一般。

  等他们犯了错,然后再祭起反贪的大旗砍他们的脑袋。

  “反贪反贪,越反越贪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太祖当年对贪官剥皮实草,但是贪腐之辈仍前仆后继,甚至越贪越大。

  天下都在抱怨,说是俸禄太低所致,朕就给他们加俸。但是加俸之后呢?

  杜家一门士子英杰,按理说是吃喝不愁了,加上家里也有不少的田产,怎么看都没必要再贪了吧。

  但他们还是不满足,贪百姓的地不愿意归还,他们多这些地无非是每天饭桌上可以多出两道肉菜,而百姓没了这些地可就要饿死,是要造反的。

  今天他们放出了心中的贼来贪百姓的地,明日就敢贪朝廷的税赋,渐渐的就会像山东盛任那般,贪工程银,甚至贪抚恤银、赈灾银。

  什么时候这天下能没有贪官,哪怕如那苏绰所言,都是清官朕这个皇帝就不好管他们了,朕也是很乐意的。”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杨士奇默默的说道。

  “天下太平的时候,做官的心里就会蠢蠢欲动,因为他们一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应在方方面面都要是最好的,他们不仅要比百姓有权,还要惦记着比商人富有。”

  朱允炆冷笑一声:“想发财就别当官,当了官就别想发财,谁敢伸手,朕就砍了谁!”

  说着话,朱允炆的情绪突然低落起来。

  “你知道吗,当年太祖弥留之际,召朕御前谈话,说起了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朕当时很受触动。”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初期,总是大部分的官员都是非常清廉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官员们便渐渐的约束不住自己了,他们心里的‘贼’醒了过来,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大捞一笔,于是一个朝代的基础便被慢慢掏空,最后轰然倒塌。

  “胡惟庸是个多么有能力的丞相啊。”

  朱允炆感慨道:“朕翻看太祖当年的一些记述,这胡惟庸却是有大才华的,他说要十年追上贞观,就真的做到了。

  洪武大世是在一片废墟上建立并实现的,便览二十一史,有哪朝哪代做到了?

  所以哪怕这胡惟庸恋权专横,飞扬跋扈,太祖都能忍着他,为的是活天下百姓的命。

  但是天下承平之后,民力渐兴,这胡惟庸就管不住他的手了,带着淮西勋贵集团大肆侵占良田,地方上一个县一个县的吞!大批的百姓成了他勋贵集团的佃户!

  爷爷杀得狠啊,上万颗人头落地。”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朕不想这样,朕害怕将来我大明的官员还这般重蹈覆辙,到时候遭殃的是百姓,倒塌的是国家。”

  “历朝历代都有贪官,这是杀不完的。”

  杨士奇叹了口气,认真道:“陛下,臣是内阁首辅,人臣的身份臣已然做到了顶,所以臣没必要贪。

  但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有的上了岁数快要致仕,有的升迁无望,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会趁着手中还有权利的时候大肆贪腐,能捞多少捞多少,这种事情可谓是司空见惯。”

  “是啊是啊。”

  朱允炆连连附和:“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完善法律,让整个国家的制度健全起来,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就弥补什么问题。有问题并不可怕,我们要做的,是消灭官员心里的‘贼’,‘贼’不除,则这个国家永远办不好,‘贼’不除则这个国家迟早要跨掉。”

  后世的时候,朱允炆见多了这些人光鲜亮丽的背后,哪里有什么沧桑,全是肮脏!

  时间长了,清廉的官会越来越少,而贪官就越来越多,可谓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另一种表现。

  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强力反贪,老虎苍蝇一起打。

  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一个人贪不可怕,但一个人贪就会勾起其他人心中的贼,就会变成十个人贪、一百个人贪,最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朱允炆咬牙切齿,冷声道。

  “所以朕要杀人!谁做第一个伸手的,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一个人贪杀一个!十个人贪杀十个!一百个人贪朕就杀一百个!”

  听着朱允炆语气中的坚定,杨士奇也是神情肃穆。

  “请陛下放心,此番投田一事,臣一定会盯牢,任何在此案之中有利益牵连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允炆这才点点头。

  “朕杀他们不是如苏绰与宇文泰说的那般,只是为了让百姓拥戴朕,朕杀他们就是告诉天下人,官场不是池塘,水至清则无鱼那一套不适用与做官。

  别跟朕说什么清廉的官吏朕不好管,不好杀。

  朕为什么要杀清吏?他们不听话、不做事,朕大不了换人来做便是,为什么要他的脑袋?”

  杨士奇默默领了命,告退离开。

  其实无论是朱允炆还是杨士奇,两人心中都是清楚,杀或者说审判并不足遏制住贪腐,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原因很简单,只要一个人心中有贪念,那么无论外界有多么完善的惩罚、监察的机制,又或者朝廷、朱允炆这个皇帝给他们多么优渥的俸禄待遇,他都会贪。

  但不能因为贪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那对于已经发生的贪腐就视而不见。

  朱允炆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发现一起查处一起,震慑的同时辅以其他的措施,不同于太祖的硬性堵截,改堵为疏,尽量使贪腐的现象减少。

  第二百一十八章:一体纳粮、火耗归公

  吉安府府衙。

  杜槐水是吉安府的刑讼推官,掌一府刑案审断,职权类似于后世市中院刑事诉讼庭的庭长,属于法律从业官吏。

  杜家在吉水县圈地不退的官司闹得大,早已不在吉安府的管辖范围之内,布政使司衙门也派了专员下到吉安府来督办,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一直在拖着,既没有判杜家退还,也没有按照杜槐水的想法,依大明律弹压抓人。

  事,就这么拖了一个多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西本地类似杜槐水这般的操作自然是越来越多,其中又尤以吉泰平原为中心这一圈扩散开的土地侵占最为严重。

  看到这般情景,杜槐水心里反而踏实了下来。

  法不责众,小半个江西的如杜家这般的官宦世家都牵连进了这件事情之中,而且他们又占据了道理和法律上的正确性,朝廷就算想差,皇帝就算想断,又哪里清理的明白?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慢说江西,闽浙和南直隶、河南也一样是不干净的,你总不能把所有的乌鸦都杀光吧。

  不过杜槐水也知道,事情牵扯了那么多的百姓,朝廷也不可能按照大明律的律法来追究百姓的责任,在杜槐水看来,这件事最后的处理应该朝廷还是要追求稳定的。

  怎么追求稳定?当然是暂缓执行废除免税田、职俸田的国策呗。

  但是杜槐水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最最底层,占据了士子阶级九成数量的基层秀才、举人公可没有像他们这些当官的那般无耻,攥着田产不愿意松手的只是极少数的人罢了。

  这些秀才、举人名下的免税田来源大多都是邻里亲戚的挂靠田,有谁会厚着脸皮不退?

  真正不愿意退的,不过是如杜家这般仕途门阀,既有权利且职俸田的上限也高罢了。

  杜槐水以为他们这一群既得利益群体站在了统一阵线之上,力量足以迫使皇帝暂缓执行废除两田,天下均税的国策,所以每天进入署衙的时候都笑眯眯的,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陈大人。”

  接到吉安知府陈一新的传令,杜槐水一踏足知府的署事大堂,眼皮就猛烈跳动起来。

  他竟然在吉安府的知府衙门见到了吉安府锦衣卫千户所的千户!

  这几年,地方锦衣卫千户所一直在进行职能转型,从监督地方变成了监察官员,剥夺了原地方省府科道言官和通判的部分监察职责。

  而且锦衣卫直属与御前司统辖,骨子里就透露着一股子见不到光的阴暗,这几年从来不会跟地方主官有联系,而往往当这些活在阴影下的玩意露面的时候,总会带走几条人命!

  “咱们吉安府的千户官杨谷。”

  陈一新引荐了一下,随后便自顾自的看起了大案上最新一期的求是报。

  “杨千户。”

  身子微微颤抖着,杜槐水向着杨谷微微致意,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后者已经笑眯眯的站起身走了过来。

  “杜槐水杜推官,洪武二十七年同进士出身,令尊早年是江西左参议,膝下四子,具为朝廷臣工,长子也就是你大哥现为江西右参政,督三府粮道,对吧。”

  杜家的底自杨谷口中毫无偏错的说了出来,这让杜槐水的额头上马上见起了汗水。

  “御前司和都察院的上官已到了南昌府。”

  杨谷的手搭在杜槐水的肩头之上,吓得后者腿一软便瘫坐于地,做贼心虚,莫外如是。

  看到这杜槐水这般不禁吓,杨谷哑然失笑,扭头看向陈一新,微微躬身道:“陈大人,这杜槐水,下官可是要带走了。”

  带走?带我上哪里去?

  杜槐水打了一个激灵,趴在地上保住杨谷的大腿,惊恐的抬起脑袋:“杨千户,下官是朝廷命官,拿我要都察院和刑部的条陈,而且下官所犯何罪,用得到去锦衣卫交代?”

  “都察院和刑部的条陈,我还真没有。”

  杨谷一弯腰,攥着杜槐水的后脖颈处的衣领,一用力就给扥了起来。

  “但是我有内阁杨阁老和御前司署名的公文,够吗?”

  内阁、御前司?

  这两座大山搬出来,杜槐水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了一个一干二净,杜家左右不过才侵占了几百亩的地,哪里配得上内阁和御前司这种顶了尖的中枢亲自点名?

  动静越大,说明越是生机渺茫啊。

  “不送了。”

  陈一新目送着杨谷提着杜槐水离开,而后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万幸,真是万幸。

  他作为吉安府的知府,他一家也自然不可能真个清廉如水,但好在在这件事情上,他陈一新还是很明智的选择了退了一步,将那些名下不属于他陈家的挂靠田全数退给了百姓,并没有无耻的攥着地契不放,吉水县的事闹到府衙里,他也没有盖棺定论的偏袒,而是安抚百姓的同时上报布政使司衙门。

  如果当时他偏帮了如杜家这般的同僚,估计今天杨谷第一个要拿的,就是他陈一新了!

  默默的摸了摸脖子,还好,脑袋还在。

  一大早,吉安府的锦衣卫千户所就开始全城抓人,一家一家的破门,这么大的动静,陈一新只在当年刚刚中进的时候,赶上蓝玉案在南京见过。

  这般动静,必然是皇帝动了杀心了!

  皇帝这一刀,不仅仅是江西,怕是整个大明都跑不掉了。

  随着杜槐水的落网,杜家的事很快便落实下来,杜家的人养尊处优了几十年,哪里吃得消锦衣卫的手段刑讯,当天进了大牢便一五一十的抖楞出来,他们一家名下的田产中除了百姓自愿奉上的田产之余,还有几百亩是直接吞没的。

  也就是早年拿下的挂靠田,随着原产的‘佃户’病逝或者入狱,直接变脸侵占下来。

  而在朝廷正式下文,取消免税、职俸田的国策颁行之后,吉水县当地的百姓把杜家告上吉水县县衙后,他杜家又是通过的哪些关系来震慑百姓,该案涉及到的官吏名单,杜家也是老老实实的全吐了出来。

  不仅如此,包括杜家几十年来在江西跟哪些同僚有过利益输送关系,而自杜家之后,江西一大群如杜家这般的官吏门阀纷纷响应,这其中也是有杜家撺掇的影子的。

  “我们寄希望于大家伙都这般行径,法不责众,朝廷就会暂缓国策的执行。”

  早已被上了刑而奄奄一息的杜家老大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是江西的右参政,这件事里面主要便是我一人联络和指使,跟我那几个弟弟,还有子侄等孩子没有任何关系。”

  “真是触目惊心啊。”

  负责江西地域的都察院官员拿着名单找到了御前司的监察太监,沉声道:“公公,这江西可谓是烂到骨子里了。”

  天下士子半江西,当朝内阁之中,首辅杨士奇和大学士解缙都是江西籍,这不仅大大鼓舞了江西士子的心气,某种程度上也鼓励江西士子大搞乡党山头。

  大家伙互相支持,一家贪十家贪!

  像陈一新这般主动退田的,基本都是外乡人,而江西本地的坐地虎,早都背地里商量好了对策和串通在一起。要么都退,要么都不退!

  这下倒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也没跑掉。

  “按照圣谕,这要是全砍了,那可是上千颗人头啊。”

  捏着收集在一起的名单,都察院的官员咽了口唾沫:“怎么办?”

  事情到了这般严重的程度,真要引刀成一快,那地方要瘫痪成什么样子啊。

  “怕什么,又没有什么主官。”

  太监瞥了一眼:“最大的也不过是个按察使,地方的知府只有三人,同知七人、五品六品衔的佐官几十人而已,大多数还是无官无职的各家士子和一些不上台面的胥吏罢了,过两个月江西开省考,还怕补不齐?”

  江西这地的文风在这里,你要说多了没有,十万八万个识字的不难找,一千多颗人头,几百个岗位而已,根本不够那些落第不仕的贫寒士子抢的。

  大明六七千万的百姓,哪怕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一,按照比例,江西这地界的读书人那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了。

  “奉上谕,杀!”

  太监眼皮都不眨,便森然吐口道:“凡此名单之上者,皆斩!”

  江西的天,便随着这一句话音的落下,被染的猩红狰狞。

  而江西最惨的无疑就是杜家了,从杜老头这个家主自下,四个儿子、十七个孙子中的六个全被砍了脑袋!

  其他十一个因为年幼还没有功名在身,不存在拥有免税田的基础,自然也不可能有贪占的行为这才逃过一劫,但他们的余生会跟着杜家的女眷一道被流放辽东或者台湾。

  杜家的境遇也是江西小半数官吏门阀的缩影,那便是满门抄斩!

  而自江西之后,南直隶、浙江这两个士子阶级能量名列前茅的大省也没有跑掉,两个地方加一起也是上千颗人头落地,而诸如河南、山东、湖广、福建这般的便要次上不少,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人而已,更遑论山西这种士学不昌的了,山西和北平两省忙着挖煤的。

  包了归堆,此番大明涉及免税和职俸田一案的官员胥吏总数也达到了三千七百人!

  三千七百人,就是三千七百颗人头!

  这般震怖的数字,让大明所有的官员都有一种回到当年空印案的感觉,一时间天下人心惶惶,心神惊悚。

  但也因此,退田的进程被无限加快,整整一百四十万顷的田产回到了老百姓和地主的手中,苍穹之中,全是几千万老百姓对朱允炆这个建文皇帝的赞誉之声。

  而在这个时候,求是报连续两期刊文,又点了一把大火。

  “自建文五年始,地方上南直隶、浙江的税赋由十五税一放宽至二十税一,全国其余各省由二十税一放宽至三十税一,省府两级粮长的补缺损耗额定一半,另一半缺额归朝廷。”

  以往是缺多少地方补多少,国库和各省官仓的入库是死数,现在缺数省府两级粮长只出一半,另一半由朝廷买单,可以说一下便让地方那些豪绅地主松了口气,加上减免的税赋,总量上也自然要比过往的年份少掉不少,他们要花的冤枉钱可就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大截。

  而减免省府两级粮长的补缺,这也算是另一种的火耗归公了。

  刚砍了几千颗脑袋,不能再逼那群地主去死了,各省府的两级粮长要是跑了路,大明的地方税收国策就会很难进行下去,赈灾的力度也会变差。

  让出一点甜头,是应该的。

  减低粮税,火耗归公,不仅仅可以让民力得的快速的恢复,也可以侧面的鼓励人口生育。

  而三十税一的宽政,除了洪武早年执行过一段时间,历朝历代只有文景之治时推行过,这个纳粮的数目等同于当初百姓选择挂靠给士子名下的投田,是一个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数字。

  废了免税田和职俸田,如果还按照当初的税赋来看,大明建文五年的年税有望达到八千万石!国家消耗不了那么多的粮食,存着发霉不如让老百姓多吃几口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娃。

  大明现在才四五百万顷地,受制于没有机械化和人口的稀少,这个开垦的数字已经达到了峰值,民间的农民是真的靠着体力挥汗如雨的劳作来耕地,得让他们多吃点。

  而第二条国策就纯粹是朱允炆为了刺激人口爆炸推行的鼓励生育了。

  “自建文五年始,除各地军卫所军籍以及商籍暂不做改动之余,停止农籍和匠籍的登记,所有工匠、农民统一户籍证明,各地大户的仆役下人一并登记发放户籍证明,各省汇总人口数及田产数递呈中枢。”

  朱允炆要开始着手进行大明版人口普查来刺激生育了。

  很多地方的地主大户家里往往有上百个下人仆从婢女之类的,这些是什么?

  冷兵器时代,这些就是国力!

  等人口普查结束之后,朱允炆就会着手推行丁口税!

  养多少下人就缴多少税,只要你愿意掏钱,随便你养。

  那么大的国土,六七千万的丁口够干什么的?

  后世养活半个中国的东北现在还是一片处女地,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还在等着大明征服,南亚、东南亚那一片一年两熟、三熟的宝地也可以成为大明的粮仓,也可以成为大明海域的屏障,都需要人口去实。

  按照进程,大明会用一百五十年的功夫才将人口充实到一亿五千万,这个增长速度只有百分之零点六!

  而参考朱明宗室的人口从太祖的二十多个儿子到万历年近三十万后世子孙!增长率达到了百分之六!

  足足是普通百姓的十倍啊。

  限制大明人口增长的主要症结无非两大点,士子不纳粮和宗亲的快速繁衍,这两者大量挤占了普通百姓的繁衍环境,现在这两条都被朱允炆砍掉了,然后又放宽税收的比例,大明的人口将会迎来一次高爆期。

  参考明亡之后的满清,康熙三十年,清朝在册人口是两千万出头,而等到咸丰年间,全国的丁口大约有四亿。增速大概在百分之二,当然这里面也有因为红薯、地瓜的引入而导致粮食足够果腹的功劳。

  至于其余限制人口增速的次要点:医疗科技不发达、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度偏低、工业化水平不够这些客观因素,朱允炆也在努力。

  但是起码一百年之内,哪怕整个大明玩了命的生,也填不满大明和大明周遭的土地,客观因素还无法影响到眼下人口的新生率大于死亡率的。

  朱允炆觉得,只要自己别玩酒池肉林这种伤身子的游戏,那在自己死之前,应该是能看到大明的丁口破亿的。

  盛世不远!

  第二百一十九章:建文大典的构想

  人头开道、宽政殿后。

  朱允炆连续两道法令换回了民心、也削减了地方有实力地主豪强的抵触情绪,几千颗贪心之辈的脑袋,在浩浩荡荡的大势面前,也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谁砸百姓的饭碗,陛下就要谁的脑袋》

  这个标题的刊文一看就知道出自许不忌这个马屁精的手。

  文章结合了前因后果,先是把杜家这个已经凉凉的反派,拿出来当做典型鞭了一次尸,而后文的宽税和火耗政策自然又是对朱允炆一片歌功颂德,突出了地方上官吏的贪腐不仁与建文皇帝爱民如子,两者之间天壤之别的矛盾差距。

  文章的最后,许不忌说了这一段‘发自肺腑’的感言。

  “自中枢颁行废除免税田之后,地方上出现的百姓为躲避赋税选择将田产挂靠与功名士子、官僚胥吏名下的行为,以至于直接导致出现了像杜家这般钻大明律空子,趁机欺压百姓的不法行为,皇帝陛下知晓后非常难过。

  陛下为此连续一个月的时间茶饭不思,彻夜难寐,既忧心与百姓此时之焦虑,又因百姓不通法理,避税欺瞒朝廷的行为而感到难过,常言‘朕视民如血亲,民何以视朝廷如寇仇?’

  陛下慧眼如炬,看出来此番百姓之所为皆乃是受不法之徒的诱骗才有今时之祸事,陛下爱民如子,哪怕百姓有不法之行径,念及至此,自是不忍惩戒,一应罪责,自有那些不法之徒担承。

  又思想起百姓投田一事,是否因朝廷征税过重,才有如此行径,于是降下宽仁新政,再减一应田亩之税,心心念念,皆为百姓可以果腹穿衣,不受冻饿之苦矣。”

  挥挥洒洒几千字的锦绣文章出了手,南直隶、江西和浙江这三个受害群体数为最重的省份顿时是哭号声一片。

  这番场景倒是真应了杨士奇那句万家生祠的猜想,家家户户请了朱允炆这位建文皇帝的长生牌位,供奉到正堂之上,日夜祭祀不辍。

  许不忌可是天下马屁党的精神领袖,他一发声刊文,地方上附会的声音可就鼓噪起来,继而又引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拍皇帝马屁活动,什么万民伞、万民书之类的玩意不停的涌现出来。

  要不是地方府县拦着,怕是那些早已陷入对朱允炆这个皇帝无限崇奉的基层老百姓又能搞出第二次赴京运动来。

  “这个马屁精,算他又立一功。”

  随手将报纸扔到一旁,朱允炆现在可没精力关心这些外界吹吹捧捧的锦绣文章,现在人口和田亩的登记工作要重头开始,他得忙正事。

  “老规矩,四川、云南、交趾、两广、贵州和台湾不在这一次清数之中。”

  这些地方都有极多数的土民,像交趾和台湾那更是土民占了七八成,这些地方没有清查的必要,本来也不是什么赋税大省,就算多点出几万顷地和几十万丁口,又能给现在的大明带来什么肉眼可见的岁入?所以没必要为了这种地方破坏眼下稳定的大好局势。

  内阁几人都人手一个小本本写的聚精会神,也使得这谨身殿中没有一丝杂音,除了朱允炆坐在上首在那喋喋不休。

  正说着话呢,殿外进来一个小宦官,跪在门槛的位置:“陛下,通政司左通政胡嗣宗觐见。”

  “哟,咱们大明的大管家来了?”

  朱允炆饮口水润润发干的嗓子眼:“召进来吧。”

  小宦官领命下去,不多时胡嗣宗的身形便出现在朱允炆的视线之内。

  “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胡嗣宗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份奏本,拜见时便高举过顶:“乌斯三藏统带尚师、大乘法王、炽盛佛宝国师喃迦巴藏卜一行入京了,暂居礼部官驿落跸。”

  一大串名衔说的朱允炆头晕眼花,半天也没明白到底是谁来了南京,气的他一瞪眼:“说简单点。”

  胡嗣宗忙垂下脑袋:“算是乌斯藏一地的国王吧,叫喃迦巴藏卜。”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一向博学的解缙有心开口解释两句这喃迦巴藏卜的身份,也被朱允炆挥手打断:“朕没闲心听他的来历和他那一大串前缀的由来,胡嗣宗,你就直接跟朕说,这玩意来干什么的?”

  乌斯藏这块朱允炆一直想拿下,还没想好由头,这边人倒是先跑来了。

  “闻陛下圣名之威,献三藏地图与御前!并请陛下赐印正名。”

  “等一下。”

  看到胡嗣宗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朱允炆站起身就下了御阶,一路走到胡嗣宗面前接过这份题本,瞥了一眼就乱的脑仁疼,只好一把拍在胡嗣宗怀里。

  “越说朕越糊涂,献三藏地图,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什么南什么的玩意要投降?”

  “陛下天威……”

  胡嗣宗拍马屁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朱允炆掉脸,马上吓得改口:“是,喃迦巴藏卜带着三藏的地图和户册来献,乞求我大明入三藏之地设都司卫所。”

  前有草原两部,后有佛家三藏,不用说,肯定跟绿教的入侵是有关系的。

  “想起来就来一次,拿咱们南京当什么了?”

  朱允炆还在那美的冒泡呢,身背后解缙开了口:“陛下,早在洪武五年,这喃迦巴藏卜就来过一次,时向太祖觐献降表了。”

  不等朱允炆发问,解缙忙解释道。

  “洪武二年,天下大势已定,太祖手谕朵甘及逆元之宣政院辖地,督促时元故臣投降。

  洪武三年,时逆元镇西王孛儿只斤-卜纳刺投降我大明,翌年,八思巴留下的宣政院三大法王一盘散沙,并推大乘法王喃迦巴藏卜为三藏尚师,举其为领袖来南京向太祖投降,太祖封其为炽盛佛主国师,统领乌斯藏地区所有故逆元时所设之宣慰司、招讨司、元帅府、万户、千户等旧官署衙。

  我大明虽设置乌斯藏都司,但因为水土不服,后裁撤,至今朝几十载都没有复设过,朝贡的事,除了洪武五年、八年有过两次之余,便再也没有过,朝中六部也从未设派过乌斯藏司,意为从未对乌斯藏行过统率之实。”

  其实大家想知道大明历史上的国土在某一个时期有多大,完全可以参考大明户部的机构设立与裁汰,就知道大明的疆域变化了。

  不要光看地图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宣慰司衙门,大明的宣慰司设立不全是灭了别人的国家后设立的,而是所有向大明朝贡的藩属国,大明都会在那个地区设立一个宣慰司,更像是后世的大使馆。

  像什么勐养、车里、八百大甸、旧港这些宣慰司都是这种性质,大明朝廷对这些地区的实际控制力等同于零,旧港宣慰司是因为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跟旧港当地的汉裔势力打过仗,而后任命当地的汉人为宣慰司官吏,那段时期,旧港地区才能勉强算得上是大明的疆土,等到停了海,旧港宣慰司就被当地的蛮夷灭掉了。

  永乐年,户部加设过交趾司,并增设过专员用以统计瓦剌部和鞑靼部的岁贡,这个岁贡实际类似于大明疆域内各省的税收,而不是朝贡。

  朝贡是一种态度,每年千儿八百头羊也能给,三千五千看心意。

  但户部专人上门去要,那是定数,是必须要给多少的,跟各省每年交税是一个道理,哪里有地方想缴多少缴多少的道理?这个时期可以说草原算大明的疆域一部分,因为瓦剌和鞑靼认投,愿意老实缴税。

  而等到埃米帖木儿暴毙之后,阿鲁台杀了大明派去催年贡的使者之后,这一块的业务就算停办了,这之后无论朱棣御驾亲征怎么跟草原打仗,草原都不能算大明的疆域。

  交趾司随着交趾承宣布政使司闹独立,最后逼着朱瞻基放弃交趾布政使司而告终,这之后,安南国也就不能算大明的疆域。

  人家向你进贡只能叫属国,年年定额缴税的才叫疆域。

  放在现代,送点礼物、给点支援这种行为叫友邦。

  而乌斯藏地区,连朝贡都难得见上一回,着实算不得大明的疆域,除了永乐朝初期这次外部侵袭的事,让乌斯藏入了南京,而后朱棣敕封了藏地八王,又大力推行僧官制度,也就是给乌斯藏的僧人开一份朝廷的俸禄,然后乌斯藏这群僧官每年从农奴那里收的税会给大明一部分。

  这段时间内,乌斯藏算是大明的疆域,等到朱棣一伸腿,又独立出去成属国性质了。

  听到解缙滔滔不绝的讲述完,朱允炆总算是明白过来这个喃迦巴藏卜是个什么玩意,心中那股子兴奋也就淡了不少。

  零工业基础的年代,统治乌斯藏地区的可能性等同于零,藏地高原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朱允炆想了想后说道:“行了,朕知道了,让那个谁谁谁先等着,等朕忙完再召见他。”

  堂堂的大乘法王到了朱允炆的嘴里,连个名字都没有。

  胡嗣宗领命退下,朱允炆轻皱眉头坐回自己的位置。

  “咱们继续,朕刚才说到哪里了?”

  几个人都忙翻起手里的小册子。

  “陛下适才说到,此番清查田亩丁口之事,边地几个省要暂缓,不能破坏稳定,以免激化当地土民与我汉民合处的矛盾。”

  杨士奇开口道:“尤其是新定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更是要慎重。”

  “朕许给简定交趾十年自治,所以他交趾怎么治理朕不问。”

  一拍脑门算是想了起来,朱允炆又借着话题说道:“交趾一年两熟,腹地更是一年三熟,是我大明一个现成的巨大粮仓,交趾稳下来,西南五个省闹灾都不用朝廷拨粮,所以广西跟交趾的通途,一定要在这两年内建好,军器局的火药多送些过去开山用。”

  杨士奇坐在下首记录着,闻言抬起头:“劳工的数量不够,工部派人去测绘计算了一下,自忠明府修一条直通河内的国道出来,想要在明年完工,起码需要二十万人两边一起动工,现在广西那边只招募到了五万人,缺口很大。”

  “要不,从交趾本地募一批?”

  解缙开口提议道:“十五万人的缺数,眼下只有交趾拿得出来。”

  “交趾刚打完仗,一时半会恐怕也补不齐啊。”

  而且恢复交趾的民生关切到日后大明开海的国事,加上之前那一场大仗打下来,交趾现在活着的本就多是老孺病残,就靠着这批壮劳力在家耕地生娃呢,暂时不能动太多。

  朱允炆蹙着眉头,这眼就瞄向了大案上那封胡嗣宗刚刚送来的奏本。

  要么,把佛祖座下的那些农奴借来用用?

  这到还真是个好机会,仔细操作一番,未必不能实现。

  “行了,这事朕来想办法吧,下一项。”

  殿里众人都相视一笑,心中便明白皇帝必是有了思路,跟着这样的皇帝干事倒也痛快,虽然皇帝经常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但中心思想都是为了大明朝廷。

  “各省的省考要筹备举行,首当其冲的就是南直隶,应天府尹递了本子请示,选题考哪些?”

  省考考政事,那考哪些政事?

  以往考八股文、考典籍讲义的时候大家还好选题,截一些内在意义模棱两可之间的话放上去就行,让那些考生填注释和观感,贴合当朝治世的大致思路,又附和当时主考官的为人思想相近的便算过关,而现在皇帝要考政事,那选题就没谱了。

  “省考的考题问中央做什么?”

  朱允炆不满道:“此番南直隶省考,应天府尹负责整个南直隶各府、州的考定,他不知道南直隶缺什么吗?不知道他这些年做官遇到过哪些棘手的难题吗?还来问朕?”

  顿了顿复又说道。

  “山西这两年忙着挖煤、福建忙着盐运、浙江忙着养蚕、南直隶忙着织丝,各省的情况不一样,各省的主官眼瞎看不见吗?

  前段时间闹地的事,朝廷砍了那么多人的脑袋,地方哪个衙门口缺人,他们心里没数?

  为什么地的事闹成这个样子,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这就是朕的原话,通政司发出去,让他们自己来拟吧。”

  台下几人互相咂摸一下滋味,都点点头,觉得朱允炆说的确有道理。

  既然考政事,各省的政事不一,中央裁定统一考题,也不符合各省的情况。

  其实在省考这一块,朱允炆是打算借鉴一下后世的公务员省考的。

  也就是行政职业能力测试和申论两项。

  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都知道,行测这玩意五花八门都有,考得目的是看一下考生的涉猎面和知识量,申论各省的差别就大了,很多都会引荐时下热门的舆论时事。

  朱允炆打算过两年也定一套属于大明的行测题库。

  什么道、法、儒、农、兵、纵横这些古典的内容都挑出来,筛选出其中跟治国、治民有关联的思想编一套完整的题库出来。

  永乐大典这辈子肯定是没了,建文大典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第二百二十章:忽悠佛祖

  前世今生这么多年,朱允炆还是第一回见到所谓的‘法王’。

  佛教三大法王:大乘、大宝、大慈,三人之间的地位是平齐的,没有孰高孰低之分,因为他们的尊位不是佛教本身教义定下的,而是世俗君王用权利敕封的。

  宣政院时期,八思巴是乌斯藏唯一的领导者,八思巴是大宝法王,所以三藏以萨迦派为尊。

  喃迦巴藏卜也是出自萨迦派,他大乘法王的尊号一样是元朝敕封的,元灭明立,太祖又给这玩意加了一个国师的尊号,然后就给打发回乌斯藏了。

  朱允炆是在奉天殿接见的喃迦巴藏卜,由其徒弟搀扶着来的皇宫,他岁数太大了,朱允炆只是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么个所谓的法王估计是够呛活过这两载了。

  “咚咚咚。”

  喃迦巴藏卜的徒弟跪在地上冲着朱允炆磕了三记响头,而后起身复又跪在地上又磕了三记,这才站起:“小僧哈立麻见过皇帝陛下,请陛下见谅,小僧的师尊上了岁数,故小僧特待师尊向陛下见礼。”

  “尊师是太祖敕封的国师,是世外高人,这般俗礼是该免掉。”

  朱允炆伸手一引:“赐座。”

  两人谢过落座,哈立麻就迫不及待的说了一大通,将来意悉数说了出来,左右无非就是什么乌斯藏与中原有着上千年深厚的友谊,乌斯藏神往中土文化多年,希望大明能在乌斯藏设置都司卫所,派遣教谕云云。

  “朕问一下。”

  朱允炆没有急着吐口,而是转了话题:“是不是帖木儿汗国的仆从军进了藏地?”

  御阶下,哈立麻和喃迦巴藏卜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大明皇帝的情报那么快?

  “看来朕说对了。”

  朱允炆哈哈一笑:“朕是天子,天下的事事无巨细苍天看到之后自然就会告诉朕。”

  哈立麻不自然的撇了一下嘴角。

  到他们这个身份的,越是在神佛这些领域的巅峰权威的反而越是不信神佛,因为本来就是他们编出来骗那些底层信徒的,天下最大的无神论者就是神学的创始人或领袖。

  这个年轻的皇帝也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还苍天有眼看到了都告诉你,呸!

  “陛下天人之姿,既然知晓自是应当。”

  脸上陪着笑,哈立麻干脆的一口应了下来,开门见山的说道:“邪教人意图入侵,枕戈与边陲卧榻之地,求陛下看在千年来一衣带水的份上,派遣王师入藏,自洪武五年太祖皇帝敕封我师尊之后,乌斯藏的信徒,也是大明的子民啊。”

  “据朕所知,乌斯藏地域广袤足抵得上大明数个布政使司,只要分散开隐蔽,你口中的邪教暴徒又上哪里搜寻的到?”

  哈立麻苦笑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诚然地广人稀是乌斯藏躲避征伐的法宝不假,但是绿教人家根本不是奔着杀人来的,他们只需要找到佛学昌盛的那几座集中城市,将所有的寺庙烧毁,就算掘了佛藏文化的墓,将来一茬茬生下的后代,可就不愿意老老实实给他们当农奴了。

  寺庙和佛经才是他们稳固统治的关键!

  “陛下,佛主的金身可转移不得。”

  叹了口气,哈立麻只好老老实实的把心中的隐忧说出来,一抬头,瞥见朱允炆脸上的浅笑心中便知道自己落了套。

  朱允炆心里能不懂?他故意的而已。

  就是想看看哈立麻这个代言人能有几分聪明,现在看来,到底是年轻,终日靠着佛经讲义骗骗那些被洗脑的信徒还行,其他方面倒是附和他的年岁和阅历。

  一诈就诈了出来,没意思。

  喃迦巴藏卜没好气的瞪了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徒弟一眼,哆里哆嗦的就打算站起身说些什么,被朱允炆一挥手打断。

  “行,朕允了!”

  那么好说话?

  师徒二人狐疑的对视一眼,脸上俱都浮现一抹惊喜之色,正打算谢恩,耳畔又响起那高高在上的声音:“毗邻乌斯藏之地的章普尔王国,朕遣军征讨,让其顾此失彼之下也就不会侵略你们了。”

  “吾皇圣明!”

  哈立麻激动的匍匐在地上叩首。

  “方才你说的很对,乌斯藏的信徒也是我大明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保护自己的子女是朕和大明的责任。”

  朱允炆笑眯眯的说道:“而且为了更好的保护三藏之地的传承佛学,朕还打算派一支军队入藏来守护国师的安全,怎么样?”

  这皇帝也太好说话了吧?

  喃迦巴藏卜老脸一阵抽搐,要不是现在说话费劲,他都想问问朱允炆到底是不是朱元璋的亲孙子。

  “可是路不通啊。”

  还没等师徒二人乐完,朱允炆语锋一转,叹气道:“自古便有言蜀道难,但藏地更难,朕的大军想入藏就需要一条通途……”

  “我们来修!”

  朱允炆话还没说完,喃迦巴藏卜已经抢着开口了:“拉萨往朵甘都司有一条千年古道,也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藏的那条友谊之路,老衲这就回去差人拓宽修整。”

  不能等皇帝反悔,要抓紧把这事定下来。

  “哪能让国师亲自操心呢?”

  朱允炆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一番话说得两人泪水涟涟。

  “前面都说了,既然都是我大明的疆域,修路当然要由朝廷来修,一条通途花费之巨堪称巨大,藏地贫瘠,那些金银粮食的本就不多,还是留给供奉佛主来用吧,所有一应花费,朕和朝廷出了!”

  “陛下恩泽浩荡啊!呜呜呜!”

  哈立麻哭的那叫一个感人肺腑,堂堂大乘法王的大弟子,萨迦派的下一任法王此时哭的眼泪鼻涕都打湿了前襟。

  “钱和粮食朕的大明不缺,但是人手不够啊。”

  朱允炆一皱眉,下面的哈立麻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就开口道:“三藏之地有信徒一百一十万口,都是陛下的子民,任凭差遣调用。”

  “但是朕要是调用的多了,耽误了耕种,岂不是会让国师和佛主的信徒饿了肚子?”

  朱允炆推心置腹的说道:“这样吧,等路修好,耽误的耕种,朕在从朝廷拨一批粮秣入藏,算作补偿。”

  中原的皇帝真大方!

  “不要跟朕客气,这事就这么定了。”

  朱允炆大手一挥:“朕也不要多,二十万人即可,你们遴选好派往朵甘都司,朕这边派大军接引之后即刻动工,同时云南的朝廷大军也会立刻发兵章普尔,齐头并进必力保佛主和国师的安危。”

  等两人谢了恩,拍着胸脯打下包票之后,朱允炆开心的走下御阶,以手把住喃迦巴藏卜的小臂,诚恳道:“朕打小便仰慕佛学久已,苦于中原没有大师,难以得见佛主真容,今日难得国师来朝,且与朕华盖殿赴宴,也好多多与朕讲一下佛经。”

  说着,朱允炆还唏嘘着,说了一大堆什么太祖自幼做和尚,也是靠着佛祖的布施才活下来,晚年更是潜心佛学云云,说到情深之处还红了眼,一副追思太祖的样子,只把两人哄的晕头转向,连说一大堆佛学废话来宽慰朱允炆。

  佛祖?

  等把这群农奴从藏地高原骗出来往交趾一送,朱允炆翻脸就不认账!

  老子说给你修路不假,又没说哪年修好,等着吧,等将来腾出手,通往拉萨的通途朝廷是一定会修的,而且还会修的又宽又大!

  第二百二十一章:地方想闹事?

  喃迦巴藏卜一行又留在南京逗留半个多月,朱允炆才用一个“西天佛子”的封号给打发走,连着哈立麻这个徒弟都混了一个“承教辅治贤师”的名誉,开心的两个人带着一众佛子佛孙屁颠颠的回乌斯藏去了。

  “大明的皇帝真是一个好人啊。”

  回过头看着南京城的方向,哈立麻坐在车厢里向着喃迦巴藏卜感慨道:“师尊,这个年轻的皇帝可真是大方的很啊。”

  老头子现在正陶醉在‘西天佛子’这个称呼之中,要知道他们萨迦派的标杆人物,八思巴被元朝敕封的尊号之中,也有西天佛子这四个字,而现在他喃迦巴藏卜也被大明敕封了这个尊号,岂不是说他可以跟他的祖师爷平辈了?

  “虚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

  喃迦巴藏卜挑开眼帘,不满的瞥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教训道:“不要因为这些区区虚名就喜形于色的,如此沉不住气,怎么成大事。”

  可拉倒吧,要不是你上了岁数,当天晚上都恨不得去逛青楼。

  哈立麻默默的应了一声,也开始学着老头的做派端坐起来,抄起一串佛珠念起佛经,车厢内的气氛顿时正经伟岸了许多。

  “这两个秃驴可都是我大明的贤臣啊。”

  朱允炆乐么滋的对身旁的杨士奇说道:“朕不过用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他们就巴巴的送上了二十万的劳力,要是这天底下的异族都像这群不长毛的秃子般乖巧懂事,朕该省下多少心啊。”

  后者脸上挂笑,但却没有多说什么。

  皇帝这人性,啧啧,没什么好说的。

  堂堂富有四海的至尊帝王,竟然能厚着脸皮骗前来投降的番邦小民,这事要是传出去,太祖的脸怕是都要丢完了吧。

  “陕西布政使司的奏本送来了。”

  朱允炆上了御辇,杨士奇紧随其后:“哈密国的脱脱带着民众内附,现在西安暂住,陕西左布政使刘本请示如何处置。”

  前些日子西北的军报就送到了朱允炆的手上,现在送来的是刘本这个陕西一省大员的请示题本。

  “留五万人在当地,仿蒙七卫置哈密卫,脱脱任哈密卫指挥使,剩下的全部迁往河南和山东,牛羊的话赶往漠南、河套。”

  哈密国的丁口足有十几万,比蒙七卫要多上不少,都留在西北容易坐大,留五万人就差不多够了,余下的十来万分散消化掉。

  “这样一来,关西七卫就变成关西八卫了。”

  杨士奇脸上挂着笑,拱手道:“恭喜陛下再添开疆拓土之功,天威浩荡,四夷宾服。”

  哈哈一笑之后,朱允炆又蹙起眉头。

  “朕前两日看了西北的战报,草原现在打的那叫一个惨烈,朕在想要不要去北边转一圈。”

  仗,朱允炆或者说大明是铁定不会打的,这摊浑水朱允炆就没打算去趟,但他是打算去看看的,主要目的是从中看看有没有占便宜的机会。

  脱脱的哈密卫一但设置下来,将来亦力把里(新疆)就注定要被大明拿下。

  杨士奇刚打算开口劝阻,朱允炆自己又自我否定道:“算了吧,让他们慢慢打,这热闹朕就不凑了。”

  盛庸的军报可是明明白白的写着,瓦剌、鞑靼两部现在被帖木儿汗国蹂躏的嗷嗷直叫,足以说明绿教兵的战斗力有多凶猛,他这个皇帝说啥也不能这个时候去前线,那样的话危险系数太高了。

  为了江山的稳固,朱允炆这一百多斤肉还是待在南京最好,这才是对国家要负责任。

  “历史上,这场仗到底打了多久,结果是什么?”

  心里默默的回忆着,朱允炆有些不爽,这个人是应该多看书,不然等到穿越的时候在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宽大奢华的天子驾辂掉头回宫,朱允炆坐在车厢内笑意吟吟:“等明年的时候,夏元吉就不用整天往皇宫里跑,找朕算账了。”

  杨士奇闻言也是笑了起来。

  夏元吉的抠门那可是朝中出了名的,今年几项大的开支,夏元吉都要派人去盯着落实,看看这银粮到底是不是真个用到了实处,弄得几个署理衙门口的堂官一看到夏元吉就头疼。

  堂堂的户部尚书,都快让他当成监察御史了。

  君臣二人聊得痛快,车厢外便响起双喜的声音:“陛下,胡嗣宗说有急事。”

  回宫的路上,御辇是不能停的,所以朱允炆便开口道:“差人拿一下奏本。”

  一天天的,能有多少军国大事?

  接过双喜转呈的奏本,展开观瞧,朱允炆这脸色唰就变了。

  “怎么了?”

  杨士奇心里也是一紧。

  “江西上个月闹了水灾,庐陵县受灾严重,地方赈灾不及导致几百个百姓聚众劫掠糊口,啸聚为患,江西都司奏请要不要出兵弹压。”

  锦绣盛世,有人造反?

  这不是撸起袖子抡圆了给朱允炆这个皇帝一记耳光吗?

  “不能发兵!”

  下意识的,杨士奇就开了口:“决不能出兵镇压。”

  这个节骨眼,正是四海咸歌太平的时候,发兵平叛,一旦拿下这几百颗百姓的脑袋,那等同于将皇帝的颜面扔到泥泞之中了。

  “当如何?”

  朱允炆捏的指骨发白,倒不是气这群百姓聚众造反,气的是,百姓都快饿死而不得不造反的时候,府县的官员都在干什么!

  什么叫做赈灾不及?

  事不闹大就不处理?拖到事情恶化了,非得逼着朱允炆这个皇帝杀人他们才开心吗?

  “百姓为患实为无能之患也,而官军一出必伤及善良,当遣使晓谕恕其罪。

  自太祖开基创业三十余年,上与江西屡加恩泽,民安居而乐业,今生匪患皆因有司不能抚恤,棰楚横加,嗟怨盈路,民不聊生无所控诉。

  致有潜避山林,保全性命皆出于不得已也,念其所自亦一切罪犯悉赦不问。”

  杨士奇组织着语言,拱手劝道:“臣恐,此事不见得如此简单,应谨慎处置,万不得兴刀兵。”

  江西刚闹过退田的事,转过头就有人造反,细品一下,未必不是有人背后指使,就等着朱允炆大杀四方呢。

  历来做皇帝的,对于造反这种事都是零容忍的态度,动辄诛九族、连祸乡里,杨士奇真怕皇帝一怒之下再添无妄杀戮。

  “造反不纠,则恐天下造反者层出不穷。”

  朱允炆本来就没打算用武力来弹压,但还是故意问道。

  “食有粟、穿有衣、居有屋、耕有田,何反矣?”

  杨士奇摇头道:“自古从无有产者反,皆无活者反,民无活才可一呼百应,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庐陵百姓岂可与安禄山之辈为同?”

  老百姓不是野心党,但凡碗里有粮的,没有一个操刀子跟皇帝干架的。

  历朝历代以门阀身份造反的,往往都是背后撺掇着普通老百姓先闹事,然后他们好趁机扩充势力蓄养私兵,最后等朝廷被农民起义折腾掉大半条命之后,才会露面窃取政权。

  “庐陵县闹匪,当地府县为何赈灾不利?”

  杨士奇咬牙切齿的说道:“坐看匪患乱起,臣以为,必是有心之人给陛下、给朝廷添堵,籍此行不法之事,其心可诛,其罪可诛。”

  深深的看了一眼杨士奇,他老家可就是江西吉安府的,庐陵县也是吉安府,一旦闹起匪患兵事,一不小心糜烂开可就把杨士奇的老家给祸祸了。

  也难怪他恨成这个样子。

  不过说的倒也在理。

  江西几个官仓都是满的,虽说朝廷有律法,没有朱允炆这个皇帝和内阁的批文不许开官仓,但是赈灾一事是有先例的,即使官仓不能开,也应有省府的粮长先行出粮稳定局势,而后朝廷开批文补偿。

  明明能办好却不办,活生生把老百姓逼反,地方想干什么?

  “把庐陵县的那个县的几名主官都砍了吧。”

  朱允炆微微垂下眼皮。

  “安排下去,朕十日后御驾江西。”

  第二百二十二章:荧惑守心

  “陛下怎得突然想起来要去江西了?”

  晚间休息的时候,朱允炆对马恩慧说起这件事,后者顿时怔住。

  “没什么,去看一下,转一圈。”

  朱允炆嘴角挂笑,邀请道:“皇宫太闷了,要么咱们一起去?”

  此番动行去江西,哪里仅仅是为了庐陵县百姓聚众闹患一事,庐陵县的事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几百个百姓,远远没有到足够动摇国本的地步,还不足以让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跑一趟。

  他不是去安抚百姓的,准确来说,他是去安抚江西士子的。

  批孔倒儒运动,江西士子是排头兵,也是冲得最猛的一支队伍。大运动成功之后,朱允炆提拔了几百名在此番事变中的领头人,这让江西士子集团大受鼓舞,他们认为他们是跟皇帝一条心的,朱允炆这个皇帝也该罩着他们了。

  结果呢,转过头朱允炆就砍了他们名下的免税田和职俸田,更是为此大举屠刀,砍了一千多颗脑袋。

  这次庐陵赈灾的事弄成这个样子,地方上就拿国法搪塞,中枢不发批文,他们就不开官仓赈灾,合理合法。

  不稳定他们的心,庐陵县的事将来还会继续发生,而且,绝不会仅限于江西一省之地。

  地方上那群魑魅魍魉对中枢的政策、对朱允炆这个皇帝大搞阳奉阴违的话,那才是拖大明前进的后腿,才是动摇国家的国本。

  这次庐陵县的事给朱允炆提了一个醒,所以他才会想到去江西走一趟,如果庐陵的事不闹出来,可能他也就忽略了江西士子们的人心。

  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

  谈何容易啊。

  “妾也能去?”

  马恩慧闻言顿时惊喜的坐起来,江南上好的薄丝被自白如凝脂的皮肤上掠过片片春光。

  “再冻着你。”

  朱允炆好笑的说道:“至于那么开心吗?”

  害羞的钻进被窝,马恩慧手搭在朱允炆的胸口,幽幽道:“妾长那么大,还从未出过这金陵城。”

  听出马恩慧语气中的难过,朱允炆心里不禁微微一颤,叹了口气。

  岂止是马恩慧,若不是去岁开年他借着御驾亲征的便利,这南京城就算他这个皇帝,又多少年能出去一次?

  皇宫虽好,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金碧辉煌的鸟笼子呢?

  国家大事不能耽搁,这年代的交通条件在这里,又没有电话,他一旦离京,就要空怠下不少的政事。而且他的身份太过于尊崇,他一动,小半个大明都要跟着动。

  即使这次简行江西,御前司会同京营也要出五万人,自南直隶往江西的路上更是要驻扎满军卫所的军户拱卫,肃清匪患和不法之徒,以免冲撞圣驾。

  劳民伤财之大,令人瞠目,也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朱允炆也就不想离京了。

  “在等等,将来朕一定寻机会带你们多出去转转。”

  轻轻拍了拍马恩慧的后背,朱允炆说道:“将文奎、文圻兄弟俩都带上,咱们一大家子都去,就当闲游观风景了。”

  一个皇帝出行顶天的最大阵势,加不加后妃皇子的也就这般规模了,那就干脆都带上。

  “江西有龙虎山,传言是道派的圣地,物华天宝颇多神韵所在,还有很多风景秀美的胜地,正好你可以都逛逛,多看看。”

  说着说着,朱允炆困劲上头,打了个哈欠,呢喃道:“咱们大明风景秀美的地方多着呢,有生之年,朕一定带你都走一遍。”

  建文四年七月壬午,萤惑入心宿。

  整个南京城都在这一天炸开了锅,朱允炆还没有临大朝会,内阁几个人就堵住了乾清门。

  “荧惑守心,主帝之不详。”

  杨士奇跪在地上,拦住了朱允炆往奉天殿的路。

  “还望陛下暂且罢朝,斋沐敬天。”

  由不得古人吓成这个样子,自古凡有萤惑守心之星象,不出一年国君必有丧身之祸,这玩意邪门的不得了。

  萤惑就是火星,在古人眼中主杀伐、战争,萤惑入心宿,就是皇帝要死翘翘了。

  “都写的什么玩意?”

  拿起杨士奇手中司天监的奏本,看着上面这一大堆的废话,朱允炆气的扔到地上:“不过是天象运动而已,跟朕有什么关系。”

  “有我大明和回回星象官佐践,两监星盘皆主不详,陛下不可无视啊。”

  解缙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跪在地上都嚎出了声。

  “放屁!”

  朱允炆的历史知识再如何浅薄,这一段历史一些重大的事件还是记着的,历史上的这一天不过是朱棣正式登基,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罢了。

  他都穿越来了,朱棣这回正忙着在家带孙子呢,历史被他搞得面目全非,谁还能要他的命,要建文王朝的命!

  朱允炆森着脸冷喝一声:“还跪着干什么,上朝去啊!”

  废一个士族阶级的特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明面上不敢反对,背地里就会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给朱允炆添堵。

  履足奉天殿,看着眼皮下上百名神色惊诧的文武群臣,冷笑一声。

  “怎么着?奇怪朕为何还活着是吗?”

  “臣等不敢!”

  百官齐齐跪拜,也有愣头青站出班列:“陛下,臣有本奏。”

  朱允炆没有搭理他,而是先开口说道。

  “司天监和回回司天监蛊惑人心,致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杖毙两监监正、副。”

  百官顿时哗然抬头,还没等他们开口劝,殿内两侧的锦衣卫已经森着脸将四人拖出大殿。

  “陛下,萤惑入心宿本就不详,不能再添无妄杀戮了。”

  郁新咬咬牙站出班列开口劝道:“今岁以来,地方屡有不法行径,国法无情悉数斩之,枭首几千级,是以天显不详,望陛下察而惊醒,慎重处置。”

  “什么叫慎重?”

  朱允炆一拍御案,瞪着郁新:“砍了几千颗脑袋,苍天就要朕的命?依你说,朕该如何自处?给那几千人平反?还是下罪己诏?”

  一连几个问题顶的郁新怅然一叹,只得埋首退回班列。

  他是闭了嘴,方才那个站出来的愣头青继续高呼着。

  “陛下砍得都是不法之人何须下罪己诏,但荧惑守心之象以显,还望陛下今岁暂先罢朝,敬天祭祖,安养深宫方是正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之安危,不可轻慢啊。”

  今岁罢朝,安养深宫?

  这是为了保皇帝的命,还是为了保某些人的命?

  就这般粗陋不堪的伎俩也能拿的出手,还真是高估了你们这群一千多年来耀武扬威的官僚阶级啊。

  朱允炆连笑三声,目含煞气:“萤惑守心国君有丧身之祸,好啊,好啊。

  朕等着,看看苍天是怎么拿走朕的命!朕今天就送你们一句话‘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朕要怕,朕就不是太祖的子孙了。

  今天朕要是罢了朝,明天地方就该报灾厄,说天降石碑,上刻‘建文死而国亡’!”

  顿了顿,朱允炆继续寒着脸说道:“朕知道某些人想做什么,朕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拿这玩意来吓唬朕?希望朕今年老老实实的呆在深宫中避难,他们好擦干净屁股上的屎!

  但朕能一辈子不出皇宫吗?将来怎么办?只要朕被吓住这一次,将来他们还会不停的蹦出来制造这些狗屁牵强附会的玩意来恐吓朕,逼着朕恢复祖宗家法,停止新政,想得美!今日朕就在这等着,看看谁敢站出来说!”

  奉天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朱允炆这态度吓的心里发颤。

  这皇帝不按套路出牌啊,历朝历代凡有荧惑守心之象,哪一回不把皇帝吓的够呛?

  “没人再劝了吗?”

  朱允炆不屑一笑:“朕不是成帝,朝中也没有翟方进和贲丽,希望尔等好自为之。”

  听到朱允炆说起这个典故,杨士奇当先下拜。

  “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荧惑守心这种星象,因为赶巧了在历史上真的带走了不少帝皇,确确实实的骗了天下人,但也成为某些人用以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武器。

  历史上最著名的无疑与是汉成帝时期,当时的丞相叫翟方进,这是个干吏,上任之后打击地主豪强,改制新政,得罪了一大批人。

  绥和二年荧惑守心,星官郎中贲丽向汉成帝进言,称移祸丞相便可避难,于是汉成帝将翟方进赐死,遂了一大批人的心愿。

  翟方进死了之后,汉成帝以为他就没事了,开心的在后宫中纵情享乐,汉成帝这玩意打少不更事的岁数就喜好美色,贪恋房事,身体早就亏空,这又是大惊又是大喜的,加上及不可耐的往妃子床上跑,所以也没活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更为荧惑守心添了神秘的色彩,让后人以为只要出现这种星象,那皇帝是一定会死的,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躲避不得。

  正逢此时,殿外负责监刑的小宦官走了进来,跪伏与门槛之处:“启禀陛下,两监监正、副均已伏法。”

  众皆肃然。

  第二百二十三章:江西汛情

  江西,南昌府。

  坐地十几亩的江西布政使司衙门现在上下忙成了一团,究其原因,便是朱允炆这个皇帝圣驾将至了。

  “天子驾辂已至饶州。”

  本来自南京往南昌最快的方式就是顺江南下九江,然而时逢天公不作美,连日的暴雨降下,使得长江多处传出汛情,天子圣驾就只能走陆路。

  “快!快!快!”

  左布政使方孟昇在府衙内连声催促,一道道命令自他口中发出。

  “南昌府各县再给本官清查一遍,所有地痞流氓全部抓进大牢,地方那些天天喊冤的或还有争端未处理完结的,一律抓起来,严防死守,千万不要给本官出现冲撞圣驾,告御状这种事情来。”

  左右官吏都领了命,正打算出衙安排,打正堂外已经进来了一行人,当先者面白无须,一身宦官服饰,身后还跟着一队锦衣卫。

  “圣谕。”

  这一嗓子吓得大堂内再无一人敢站,都聚在一起跪伏。

  “朕此番来江西,不想扰了地方安定,南昌朕就不进了,江西左右布政使会同按察使、左右参政即刻来饶州,与朕一同去吉安府。”

  “臣等领旨。”

  方孟昇爬起来,腆着脸凑到传口谕的宦官近前,嘀咕着问道:“圣颜如何?”

  圣颜如何,字面上就是问皇帝的心情怎么样,再深一层的意思,就是问皇帝如果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事,心情好的话又是因为什么事。

  只能问明白了,他们才好准备腹稿面圣。

  方孟昇当了那么多年的官,还没见过现在这位建文皇帝长啥样子呢,由不得他不提心吊胆。

  “藩台还是多想想庐陵县老百姓的心情怎么样吧。”

  小宦官冷眼瞥了方孟昇一眼,转身就走,对于后者偷摸递来的一个玉扳指视若无睹。

  什么样的供奉能拿,什么样的不能拿,他们心里是清楚的。

  但是这一句庐陵县却让方孟昇的冷汗自脑门处止不住的显露出来。

  “诸位,且随本官一同前往面圣吧。”

  就算要死人,也是大家一起掉脑袋,方孟昇回首一看身后这一大群穿红绛紫的同僚就咬牙:“当初本官要加派人手往庐陵,可是你们一个个东阻西拦的。”

  “事到如今,推诿责任有什么意思?”

  按察使房安不满的冷哼一声:“陛下只看到吉安府的水汛患事,可曾看到连月大雨下的九江府、南昌府之险?我等这段时间以来殚精竭虑才保住江西不成为千里泽国,有何罪责?

  倒是下点雨也好,洗掉满地的鲜血污秽。说不得,这反常的暴雨是上苍降怒,毕竟前几日,连百年难得一见的萤惑守心之象都出来了。”

  “休得妄言!”

  这一连串的抱怨嘟囔声吓得方孟昇一屁股坐在地上,已是吓得满脸苍白,怒指房安:“你想诛三族可别拉着我等。”

  什么叫上苍降怒,什么叫荧惑守心?

  房安这话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向了皇帝,还憋着心思盼着皇帝驾崩,这要是传扬出去,这江西布政使司衙门怕是一个活人都没了。

  房安当下也知道失言,忙缄口不再多说。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得,想想面圣之后说什么吧。”

  右布政使邓肃站出来做了和事佬,将这个吓人的话题转移开:“陛下必是为了庐陵县百姓啸聚为患一事,好在前些日子咱们奉上谕派人招抚已是稳定下来,百姓也都领了赈灾粮秣各自归家了,所谓造反一事已忽,就别提了。

  组织一下各地防汛和赈灾的事项,踏踏实实做事比什么都强,陛下圣目如炬,看得到咱们的辛劳,想必也就不会多加诘责。”

  几人又都互相看了几眼,末了俱垂首叹气,无精打采的自府衙中离开,叫上小厮唤来车辕往饶州的方向而去。

  鄱阳湖畔,大雨倾盆。

  京营五万大军在这里扎下了大营,拱卫着身后的鄱阳县,拱卫着大明的帝王。

  “这场雨,下的可真够大的。”

  说来也是奇怪,南京那地界虽也有雨水,但都是小雨,而且下起来也是断断续续,反而到了内陆的江西,却是瓢泼一般终日不停。

  “江西也是咱们大明的重要粮仓,这雨再这么下下去,恐怕多地堤岸都要报险,一旦汛灾加重,伤及的可就不是吉安府那般几个县了。”

  饶州府的知府跪在距离朱允炆不远处正在瑟瑟发抖,听到这话忙不迭的应和着:“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着筹备民工加筑鄱阳湖沿岸的河堤,但是人手实在有限。”

  即使朱允炆不通水利,也知道这般雨势的危害有多么大,夏汛的时候,江西的水平线已经涨了不少,现在末了又来这么一次暴雨,隐患太大。

  “光靠百姓眼下看来是不行的。”

  朱允炆蹙起眉头,喝道:“传令,京营留五万人拱卫南京,余众皆来江西。

  河南、南直隶、浙江、湖广的军户卫所全部召集来江西,这场防汛之战,必须赢下来。”

  靠着各地几千几千的普通老百姓修筑河堤能有几分效率?后世抢险救灾依靠的永远都是国家力量。

  调集军队来筑堤通渠?

  江西都指挥使李茂愣住了:“陛下,卫所和军队都是国之重器,不可轻用啊。”

  自古以来,当兵的只负责打仗,地方什么样子跟他们当兵的有什么关系?

  “朕何尝不知道军队是国之重器,但你别忘了,百姓也是国之重器。”

  朱允炆微微侧首看了李茂一眼,就将后者吓得汗透重襟。

  “我们大明的兵又不是天生地养的,哪一个不是为人子侄,为人兄弟,我大明的将校卒勇就是百姓的子弟兵,眼下江西汛情如此紧迫,各处河口堤岸一旦溃破,顷刻千里泽国,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届时,朕还有何面目视天下人,尔等又有何面目各归本乡视父老亲族?”

  京营几十万健儿,加上河南、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本地的军户卫所,起码有近七八十万之众,如此庞大的体量一同动工,足以保证江西不至于有满盘倾覆的危险。

  至于花销开支,钱粮早晚能挣回来。

  “是,奴婢这就遣人去传令。”

  双喜转身欲走,耳边又响起朱允炆的声音。

  “用八百里加急,汛情期间一切耽搁置喙者皆斩。”

  第二百二十四章:君无戏言

  如果不是朱允炆的到来,可能像方孟昇这种级别的官员多少年都未必能到鄱阳县来一回。

  但现在不同了,省府两级的主官都齐聚鄱阳县,跪满了简单朴素的县衙大堂。

  “行了,都别告罪了,起来吧。”

  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朱允炆也找不到一丁点县令的感觉,因为他面前的这群人没有一个是普通百姓。

  “朕是为了庐陵县一事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这群江西的官员就打起哆嗦来,方孟昇有心辩解两句,刚站出班列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本来朕是想把你们都砍了的,但是来到江西一看,倒也怪不得你们了。”

  “陛下明查秋毫,陛下圣明。”

  方孟昇激动的差点哭出声来。

  他不想赈灾吗?实在是没这个能力啊。

  连月降雨,赣江汛情紧急,吉安府那一段闹水患,淹了几个县的事他方孟昇不是不知道。关键是江西支流如此之多,这雨又不见停,濒临鄱阳湖的南昌府,坐着长江的九江府也要小心防备,他有多少人手可以用?

  到处报险,到处加筑河堤,他不能为了一个已经淹没的吉安府再搭进去其他几个府了。

  “难得今天雨势小了一些,跟朕一道去鄱阳湖看看吧。”

  看看县衙外的细雨绵绵,阴云密布的沉重,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朱允炆的心头之上。

  “危险啊陛下。”

  双喜劝了一句:“鄱阳湖水位线已经高过了界点,报了汛险,去不得啊。”

  “没事,朕就远远看一眼。”

  朱允炆站起身,瞥了一眼这满堂的大员:“朕本来是打算喊尔等去吉安府的,但是现在汛情当前,吉安朕就不去了,希望诸位这次引以为戒,踏踏实实的做好接下来的防汛工作。”

  苍天保佑,脑袋算是保住了。

  十来号人都激动的跪在地上齐呼万岁,顺道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辜圣恩。

  在朱允炆的记忆中,一定有一段历史是无法忘记的,那就是九八年的那场大洪水。而在九八抗洪战役之中,江西,也是主战场。

  长江决堤,整个九江几乎被全淹,成了江西乃至全国受灾最重的城市之一,暴露了无数令人痛心疾首的豆腐渣工程。

  而今朝的大明,这些河岸堤坝,却连后世的豆腐渣工程都比不上。

  用巨石、黄泥、水这些原始材料构筑的堤坝,拎起巨锤来砸,都能一砸一个坑,哪里扛得住几亿、乃至几十亿立方洪水的冲击,古人对自然灾害的抵抗能力几乎等同于零。

  “你们预计,如果这雨要继续下下去的话,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没人希望继续降雨,但是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距离距离湖岸约百丈的位置,朱允炆眺望着鄱阳湖,那清澈的湖面早已翻滚不息,只等着时机一到,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昔日救命的善水顷刻间变成杀人的洪流。

  十几人聚在一起互相看看,一个江西本地籍的官员开腔道:“回陛下,如果还按照前几日的降雨量,恐怕,要不了十天,长江临岸的九江府就会第一个受灾,连带之下,赣北一带就都成泽国了。”

  九江,又是九江!

  朱允炆叹了口气:“能转移百姓吗?”

  “很难。”

  方孟昇摇了摇头:“连日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几十万百姓想要迁移,速度一旦赶不上汛情的恶化速度,离开了城墙的保护,只会死伤更加惨重。”

  两条腿走路,怎么也不可能有洪水奔腾的速度快,而且就算转移了,这群百姓将来靠什么活?

  水淹大地,所有田产尽毁,在这个年代,对百姓而言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与其下半辈子漂泊无依客死他乡,这群百姓宁愿跟着土地共存亡。

  “那就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朱允炆面容肃穆:“既如此,那朕就在这跟老天斗这一回。”

  “不可啊陛下!”

  人群中,一名中年官员跪下来,侃侃而谈:“陛下身负江山社稷,怎么可以亲临险地。此番天降暴雨,想必也是与前段时期有关,龙王震怒所致。还望陛下先回南京,敬天法祖,料可无患矣。”

  为什么这个年代,总有这么一群愚昧无知的人。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转过身,朱允炆看他一眼,从穿着上来看,应该是个四品的冠戴。

  “朕也觉得是龙王降怒。”

  所有人都微微一怔,皇帝连荧惑守心这么大的天象都不屑一顾,会信天底下有龙王?

  就在愣神之中,又有几个官员一看此情景也都兴奋的跟在中年官员身后跪下请愿,打算等皇帝心动的时候,顺道将此事引到国策之上。

  如果不是你擅动祖宗家法,哪里会导致江山社稷动摇?

  “你说,是朕大还是龙王大?”

  “当然是陛下位尊了。”

  这官员嬉皮笑脸的谄媚道:“陛下位同天帝,自然在龙王之上。”

  “既然如此,朕倒是应该跟龙王知会一声。”

  朱允炆走到这官员身前,扶起后者,笑意吟吟的说道:“朕现在就擢卿为东海特使,带着你这些同僚一道出使东海,去海底寻那水晶宫,替朕跟龙王说一声,让他早些将雨停了,不然朕可要治他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出使东海寻水晶宫?

  “陛下戏言了。”

  还以为皇帝是不是没睡醒,怎得大白天说起了胡话,方孟昇小心翼翼的提醒一句。

  “君无戏言,朕口中说的话只有敕令,没有玩笑。”

  朱允炆拍拍这个中年官员的肩膀,勉励道:“为了江西百姓,卿家一定要不辱使命,让龙王老实一段时间。”

  几名官员脑子还在发懵,没有闹明白皇帝的意思,就看朱允炆一挥手,十几名锦衣卫便走过来拖起几人,往那鄱阳湖的方向而去,不多时便来到岸边,噗通通如下饺子般,就将这几人悉数扔进了汹涌躁动的波涛之中。

  看到几人完成了‘出使’的职责,朱允炆脸上浮现起几抹杀机:“汛情当前,再敢说这些废话的,可别怪朕没警告过你们。”

  剩下的这几名省府大员顿觉遍体冰寒。

  第二百二十五章:战前总动员

  来自半个大明的军队此时已经云集了江西,朱允炆传令调集京营,随同大军一道过来的还有燕王朱棣。

  牵扯到江西一省几百万百姓的生死存亡,朱棣也是心焦如焚,火急火燎的带着朱高煦、朱高燧两个儿子跑到江西来。

  “子敏,你早前是工部尚书,具体的指挥事宜由你来安排吧。”

  在上饶县,朱允炆授意成立了“防汛指挥部”,之所以选在上饶县,是因为鄱阳县距离鄱阳湖太近,考虑到安全因素,朱允炆虽然不愿意回南京,也只能转移到广信府的上饶县。

  所谓的防汛指挥部,绝对是现在大明权利最大的临时机构,为了全力保障此次江西防汛能够取得成功,一应汛情传递一律为八百里加急,任何阻拦汛卒和不服从指挥的一律法办。

  而受到防汛指挥部统辖的,除了江西之外,周遭几个省同样要接受无条件的指挥,各省的官仓将全面放开,随时准备往江西输送粮秣辎重。

  因为现在的江西,有着大明七十万的军队!

  这其中,除了二十余万京营精锐,还有四十余万来自五省的军户!

  “一旦溃堤,那么九江府、南昌府、饶州府会是北部最大的受灾区,同时,长江一旦泛洪,作为支流,贯穿江西南北的赣江也会闹腾起来。”

  江西的堪舆图前,严震直急的满头大汗:“陛下,防汛的前景将会非常严峻。”

  现在江西几个容易造成洪灾的水线,水位上涨的速度远远超过筑堤的速度,即使添上了几十万的大军,也完全忙活不过来。

  而且作为长江的中下游部分,江西连日暴雨之下,浙江和南直隶也开始传出汛情,只是相比起江西来说要小的太多,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

  这自天而降的暴雨集中区域,还是在江西。

  “现在是三十万人守长江,二十万人守鄱阳湖,十万人守赣江。”

  严震直一连两天没有合眼,此时双眸之中全是血丝:“一旦守不住,江西一省就完了!”

  朱允炆默默的看着地图,良久才开口道:“守得住。”

  说罢,朱允炆站起身走出帅帐,作为皇帝的近卫同领,耿瑄忙迎上来。

  “全军集结。”

  中军还有十万人,是负责拱卫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除了这十万京营兵,还有御前司下辖锦衣卫、左右金吾卫等将近五千人,都留在上饶,太浪费了。

  履步高台之上,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十万京营的兵便是完成了集结,静静的昂首看着换了一身戎装的朱允炆。

  “天公作美,今天竟然难得的停了一阵雨。”

  昂首看向苍穹,阴云密集之下,似是酝酿着更大的雨势。

  但朱允炆还是故作轻松的说道:“看来所谓的龙王降怒,也害怕咱们大明的将士之骁锐。”

  高台下,十万健儿脸上都扬起一抹自豪之色。

  “朕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朱允炆伸出手指,指向最前排一名年岁约莫在三十余岁左右的百户:“朕记得你早前在北平当兵,是燕王的亲卫,建文元年来的南京进了京营,叫刘康健对吧。”

  见到皇帝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这名百户激动的单膝跪地:“吾皇万岁!”

  “去岁朕御驾亲征西南的时候,朕也见过你。”

  朱允炆说着,环顾四周:“尔等很多人朕都看着眼熟,朕虽然记不住全部的名字,但朕知道你们的过往。

  你们有的早年在北方跟草原人打仗,有的呢是在西南打过仗,还有的是闽浙水师出身,因功进了京营讲武堂,成了将校。

  你们有的从北打到南,又从南打到东,戎马十几年,大小几十仗,为我大明开疆辟土建功立业。

  你们的对手曾经有过草原人、朝鲜人,也有的打过海盗、流寇,这些你们曾经的对手都被你们击败,被你们征服过。

  你们,是这苍穹之下,最强大、最精锐的军队!

  朕以你们为荣,大明,以你们为荣!”

  十万大军自豪的神采飞扬,齐声回应:“吾皇万岁!”

  “自今天起,你们将迎来一个新的对手,一个更加强大的敌人。”

  朱允炆沉声道:“一个几千年来从未有先人敢抵抗的敌人,那就是苍天自然!”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十万大军的脸上都凝重了许多。

  “天降暴雨,一连旬月不止,河水猛涨,溃堤洪水只在旦夕之间,一旦溃堤,顷刻千里泽国,几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数万顷良田被淹没。”

  朱允炆语调越来越高,根根青筋浮现脸庞。

  “自古以来,从未有先人战胜过苍天自然,因此,水患频频,我们的先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水肆虐,看着洪水过后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攥着栏杆的指节不自然已是捏的发白。

  “告诉朕,你们希望看到这一幕吗?”

  “不希望!”

  “告诉朕,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保家卫国!”

  “没错。”

  朱允炆肯定道:“保家就是在卫国,而卫国就是保住每一个家!还记着朕在京营写的那两句话吗。”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捍卫荣誉为天职!”

  朱允炆肃容道。

  “朕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并不是江西籍,你们来自天南地北,但今天,你们都齐聚在了江西。

  你们将会奔赴每一处汛情报险的河堤口岸,为的是保住江西的百姓,同样,在你们的故乡,也有很多和你们一样批着我大明战甲的健儿在为了保护你们的家人而浴血奋战。

  朕希望你们不要畏惧洪水猛兽,它并不比战场上的刀剑更可怕。

  朕相信你们可以战胜它,可以征服它,一如当初被你们征服过的所有敌人!”

  十万健儿热血满胸腔,来自皇帝的肯定和鼓励让他们大受鼓舞。

  “战胜它!征服它!”

  “青史之上,从未有过如今日我大明军人这般的昂扬斗志。”

  朱允炆握紧拳头:“当你们凯旋的那一天,你们的名字就将永远的镌刻在青史之中,一千年,一万年,后人都会记住你们,记住你们的功绩,记住你们的荣誉,记住这一天!

  因为在这一天,你们征服了苍天自然!”

  征服苍天自然,青史万古流芳!

  接过一面军旗,朱允炆拔出腰间的天子剑,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缓缓划破自己的手掌,将鲜血淅淅沥沥的撒在军旗之上。

  “朕的血在这军旗之上,你们到了哪里,军旗就在哪里,朕就在哪里!朕永远与你们同在。

  大明万岁,大明儿郎,万岁!”

  阴云下,是十万张亢奋的脸庞,是一声可动九天的怒吼。

  “大明必胜,吾皇万岁!”

  看到士气斗志已然达到了峰值,朱棣看到朱允炆送来的眼神,心领神会的踏前一步。

  “百姓的生死存亡、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咱们都是军人,从穿上铠甲的那一天,我们别无选择,必须死保住长江大堤,保住赣江大堤,保住鄱阳湖大堤!今日我辈军伍卒勇当立志,誓与大堤共存亡,誓与江西共存亡!”

  “誓与大堤共存亡,誓与江西共存亡!”

  转身面向朱允炆,朱棣郑重的摘下头盔:“请陛下放心,大堤,守得住!”

  第二百二十六章:九江溃堤!

  夜幕下,凄风苦雨呜咽,树木琅林摇曳。

  “二狗,二狗!”

  泥泞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爬上河堤大坝,喊着一个被唤作二狗的名字。

  “汛情当前你还敢睡觉,不要命啦。”

  钻进帐篷,用脚踢了下地上躺着的一团黑影,黑影便嘟囔两声。

  “猴子,我求求你别折腾俺,让俺睡会吧。俺都快三天没睡要熬死了。”

  “都起来!都起来!”

  瘦猴拎着锣沿着堤岸边敲边吼,惊醒了沿岸七八顶帐篷。他是这群汛卒的卒头,每晚都要来转悠一圈。

  “水位到哪里了?”

  “没事,傍晚的时候距离报险线还有一尺多呢,没到……”

  夜幕下,一个穿着蓑衣靠在堤坝口歇脚的汛卒歪头一看,顿时失了声,良久才大吼一声。

  “涨了两寸!”

  “什么?”

  瘦猴吓得身子都打起了晃,疾步走过去,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当下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就凑到河边,拿起一根丈量的水签扎了下去。

  “上游涨一寸,下游起码涨一尺以上!”

  天空上打着闪,映照出瘦猴毫无血色,惊恐稚嫩的脸颊。

  “咱们这涨了两寸,下游某地就有可能涨两三尺,甚至更多。”

  这会功夫,河堤旁便围满了汛卒,都叽叽喳喳的恐慌起来:“快看水签,又涨了!”

  “江西要发大水了!”

  瘦猴从地上爬起来,连蹦带嚷的喊道:“都上汛舟,咱们要顺江下去报险,现在是午夜,下游很可能防备松懈,一旦这个时间溃堤,太危险了。”

  “上汛舟报警啊!”

  大雨倾盆之下,十几个汛卒你看我我看你,却是没有一个有动静的。眼下上游都涨势凶猛,下游不知道已经严峻成了什么样子,说不准都已经泛滥了,乘舟而下,就那汛舟的薄弱,一个浪花过来就会被掀翻,到时候葬身鱼腹,尸骨都找不到。

  瘦猴急了,说起话来都带起了哭腔:“要死人的,要死很多人的。”

  被唤作二狗的年轻人从没想过真会发大洪水,想到洪水的恐怖和汛舟的脆弱,身子就抖楞起来。

  “瘦猴,报警的话,咱们就会先死啊。”

  一句话,说到了所有汛卒的心中。

  想象跟现实不一样,他们只知道自打上个月开始降雨的时候,地方官府就开始招募汛卒,饷银丰厚,他们就觉得这是份美差,只要涨水的时候去下游报个警就没事了,但真等到事急的时候,心中才发现,去报警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不去,我要回家!”

  一个汛卒陡然大喊一声:“咱们这是上游,溃堤泄洪也淹不到咱们这。”

  眼瞅着这群人就要作鸟兽散,瘦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弟兄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大雨中,瘦猴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弟兄们,下游一定涨水了,而且涨得很快,但不一定形成决堤,大家难道不知道,一旦涨无可涨,河堤决口,洪水之下再无生机!那是几千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命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啊!”

  说着话,瘦猴甚至咚咚的磕起头来,这番姿态,让一众汛卒们都沉默下来,顿住了想要离开的脚步。

  “当年咱们家乡闹灾,是江西人的粮食运过来赈的灾,咱们是吃江西人米活下来的啊。”

  瘦猴哀求着:“咱们都是一家人,都是大明人,不能不管啊。”

  “他妈的!”

  二狗跺了跺脚:“狗娘养的贼老天,不是闹旱就是闹水,就那么想要老百姓的命吗?罢了,今天活不得就把这条命给他便是。”

  汛卒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容易冲动的岁数,一听这话,都咬咬牙应了下来。

  瘦猴抬起头的时候,额头全是鲜血,雨水一冲,弄得满面都是显得甚是凄惨,但他现在来不及喊痛,激动的连连磕头道谢。

  “兄弟们,这辈子有命再见吧。”

  二狗打堤岸上将汛舟推入河面,鬼叫着蹦到汛舟之上,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湍流之下瞬间便向下游飞了出去。

  “娘,儿子体弱当不得兵,今日为江西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原谅儿子不孝。”

  瘦猴是第二个下江的,在他之后,不少汛卒都向着各自家室的方向磕了记响头,而后鬼叫着推出汛舟,一个接一个冲进江流之中。

  九江,长江沿岸大营。

  “涨水啦!”

  一声凄厉的尖嚎声响起,值夜的哨卫千户忙迎上去。

  “大人,长江水签,涨水了!”

  千户官接过,面色顿时大变:“快上马!快上马!”

  汛情当前一律八百里加急报指挥部。

  有士兵牵过马来,瘦猴转头看了一眼,一抹眼泪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疾驰而出。

  等到汛卒离开,千户抄起大号,鼓起全身的力气吹响起来。

  几十万大军扎下的大营顿时被吵醒,无数的将校兵勇纷纷披甲跑了出来,跟过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没有拿武器的,反而人手拎着几个麻布口袋,那里面,全是白天装填的黄泥和石子。

  “将军,涨水了。”

  江西都指挥使李茂神情肃穆的点点头,以堂堂三品将军之身,一手拎起两个沙袋,向着长江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无需动员,不用鼓舞。

  整整三十万大明的健儿坚定不移的迈开脚步,向着长江的方向,跟在李茂的身后发起了一场有史以来第一次,血肉之躯而向天地自然的冲锋!

  “一旦长江溃堤,我等就是河堤!”

  河南都指挥使汤弼淡然的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感受着豆大般雨珠砸在脸上,语气淡然却坚如磐石。

  “敢以凡胎斗苍天,誓与江西共存亡!”

  雨幕下,长江咆哮着,翻腾而起的浪花仿佛在嘲笑着身前这几十万自不量力的大明儿郎,自上游滚滚而下的江水撞击在堤坝之上。

  “咔嚓!”

  微不可查的裂痕声响起,骤然急促起来,越来越多的泥土砖块分离破碎之声响起,但几十万大明的儿郎在为首上百名将校的身后昂首挺胸,没有一人面露惧色。

  “轰!”

  建文四年七月十七日,江西连月暴雨,九江段溃堤!

  第二百二十七章:汛情前,众生相(一)

  “九江段溃堤了。”

  上饶县衙后院,严震直火急火燎的跑进来,一开口就让朱允炆面皮一抽。

  “陛下,事态严峻,臣请圣驾回京。”

  长江溃堤,连带着要不得多久,赣江和鄱阳湖必然会崩,届时水淹泽国,江西境内就不可能有一处安全之地,一旦成水漫金山之势,皇帝在这里的前景就难以捉摸,谁也不敢保证绝对的安全。

  “陛下,回京吧。”

  连着马恩慧也开口劝道:“燕王叔在这里,几十万大军也在这里,等他日雨停了,事态是能控制下来的。”

  “朕走不得。”

  九江段溃堤,朱允炆只感觉胸口被一柄重锤狠狠的击中一般,用力的连呼几大口气才算稳住心神,握住马恩慧的柔荑,沉声道。

  “朕已经从鄱阳退到了上饶,朕不能再退了,再退,七十万大军的军心会动摇,八百万江西百姓的民心会动摇,到那个时候,山河就会颠覆,江西一省就全完了。”

  朱允炆呆在江西不走,对江西军民的鼓舞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的,连皇帝都决心跟江西共存亡,前线的军民将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斗志和战斗热情。

  “一旦千里泽国,几百万江西老百姓怎么办?”

  朱允炆神容肃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青史有载,洪水过后,饿殍遍野,百姓易子相食,到了那个时候,朕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皇帝,朕还算哪门子的皇帝!

  所以,朕不能走,朕要留在这,万一真到了那一天,就让朕永远的留在这吧。”

  看到两人还要再劝,朱允炆猛然一拍桌案,喝道:“朕意已决。”

  喘口气,朱允炆扭头看向马恩慧,柔声道。

  “本来朕是打算带你们,咱们一家子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出宫转一转,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你们先带着孩子回京吧,放心,朕马上就会回去,朕还要带着你周游全国甚至去大草原骑骑马,下南洋看看海呢。”

  朱允炆已经打定了主意留在上饶跟江西共存亡,但是国家不能乱,只要皇后和皇子回了南京,国本就不会动摇,哪怕真到了江西满盘倾覆的地步,以大明的体量来说,最多十几年的光景也足够恢复元气了。

  “行了,儿女情长的话就不要在这说了,又不是什么生死别离,朕还年轻,老天爷收不走的。”

  伸手抹去马恩慧面颊上的泪,朱允炆不屑道:“狗屁的荧惑守心,别信这些玩意,留不留在江西都是朕自己做的选择,所以,朕的命只有朕自己才能做主。”

  “本来是不想跟陛下说的。”

  马恩慧捏住朱允炆的手,泪眼婆娑:“倩妹与妾都有孕了。”

  在玄武湖避暑的那段光景,朱允炆每晚都会几个媳妇的房里逛悠,蓝田种玉自是应当。

  “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朱允炆瞪大了眼睛,惊喜的盯着自家媳妇:“这么大的事,太医怎敢瞒着朕。”

  “又不是在南京就诊出来的。”

  马恩慧勉强一笑:“是打来了江西之后才发现,这些日子陛下您一直忧心汛情的事,妾怕您分心,特意嘱咐不能扰了您。”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院落内,十几名宦官宫女都齐齐拜贺,严震直便趁势劝道:“陛下,既然两位娘娘都怀了龙子凤女,还望陛下为国本计,圣驾回京吧。”

  你朱允炆对自己狠不假,但你总不至于铁石心肠到让孩子一出生就没爹吧。

  朱允炆面上的喜色陡然僵住,迎上马恩慧的期冀的目光,温言道:“好,你们先回去,朕随后便至。”

  知夫莫若妻,到底是枕边人,马恩慧又哪里不懂自己的丈夫,闻言便宽慰道:“陛下无须假言安慰妾,妾先带着几位姐妹和孩子回京,待此间事毕,妾在南京等着陛下。”

  “耿瑄。”

  一直静静守在院落外的耿瑄闻言迈步进来:“末将在。”

  “点两千军,护送朕的后妃和两位皇子回京。”

  耿瑄愣了一下,开口言道:“末将不走,末将走了陛下的安全怎么办。”

  “朕这还有一个武林高手呢。”

  朱允炆一指不远处的项彧,孔家覆灭后,这位锦衣卫千户自然官复原职,回到大内拱卫圣驾了。

  “要不,让项千户送娘娘和两位殿下呗。”

  洪水当头,连皇帝都留在了汛情前线不愿意离开,耿瑄少年热血哪里肯走?这要是回了京,他老子耿炳文绝对能把他腿打折,万一朱允炆真出现一个好歹,都不用别人说,耿瑄自己都没脸活下去,抹脖子算了。

  也因此,耿瑄硬着头皮抗命,寄希望皇帝能够改变主意。

  朱允炆看着耿瑄,耿家世代忠良,出不来抗命的逆臣,所以心中已经明白了耿瑄所想。

  “待护送完,如果你不怕死就回来。”

  耿瑄顿时大喜,抱拳铿锵道:“是,末将一定力保诸位娘娘和两位殿下的安全,然后便回来寻陛下。”

  看到朱允炆都已经安排好,马恩慧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告辞:“既然陛下主意一定,妾等就不在这里分陛下的心了,妾告辞。”

  等到几位媳妇都出了县衙上了马车,朱允炆送别之际,突然说道。

  “如果,朕是说如果,将来两个孩子落了生,男孩的话就叫文圩、文堤,女孩的话,你来取吧。”

  太祖家法,朱氏宗亲除了男丁按照字辈排五行,女孩是不在其中的。

  “水来土圩,浪止与堤。”

  默默的念叨着这两个字,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此番的决心。

  “做皇帝、做皇子,不仅仅是享福的,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朱允炆捧起马恩慧的双颊,郑重道:“一定要教育好他们。”

  马恩慧失声泪崩。

  朱允炆的嘴唇点在马恩慧额头之上,就这般当着数千锦衣卫,当着一众文武佐官的面。

  没有人觉得帝后之间这般的肉麻亲昵有什么失礼不当的地方,反而都觉得鼻头有些微酸。

  原来皇帝,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建文四年七月十九,鄱阳湖决口。七月二十一,赣江决口。

  “南昌完了、饶州完了,下一波水势马上就要来广信,保不住的!”

  严震直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浅水中跑来:“洪水到处,各府县皆出现决口溃堤现象,赣北三府水淹上百个村庄,咱们的兵现在是拿血肉之躯来堵缺口,但如果雨势还不停,是堵不住的。”

  水无常形,靠着人肉之躯和沙袋的堵截,空隙太大,而现如今处处决口,几十万大军在绵延数千里的流域堤岸线面前,也难免显得人手紧张。

  “陛下,上饶太危险了,撤出去吧。”

  项彧这时候走过来,郑重道:“咱们出城上山,去地势高的地方。”

  说着话,项彧就打算喊过几名近卫强行将朱允炆带走,却不知后者哪里来的力气,被一把挣脱。

  “放肆!”

  朱允炆红着眼,喝骂道:“尔等安敢,都给朕滚出去,滚出去救人,别在这里碍朕的眼,滚出去!”

  对上朱允炆的眼,饶是项彧自诩天下无敌,也不禁心气一短,恨恨的一跺脚,咬牙一抱拳:“请陛下放心,一旦洪水破城,末将必死在百姓之前。”

  连上饶的积水都没到了小腿,前线,又该是怎样一副景象?

  第二百二十八章:汛情前,众生相(二)

  王艮站在赣江大堤之后,看着身背后熟悉的家乡成为泽国,看着身旁不远处的军营那些依靠着营寨立盹行眠的战士。

  听着耳边一声声大明健儿的鼓气声,还有从堤坝前线撤下来修整养伤的战士的痛哼,王艮觉得,他可以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那一年庚辰科殿试,他落了第,跟着胡广这些同乡一道回了故乡,进了吉水县衙门做了一任胥吏,当初胡广掀起江西士子运动的时候,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不愿意附和是因为他没有胡广那般的无耻,没有反对是因为他确实觉得现在的这位皇帝是一个好皇帝。

  王艮没有多少野心,做不做的了大官他看的不重,留在地方当差,在最基层跟着老百姓打交道也挺好。

  然而,一场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突然来袭。

  赣江贯穿江西南北,吉安府的百姓便是依傍着赣江生存,早前大雨之下,庐陵县已经被淹掉,而如今赣江决堤,整个吉安府都没了。

  大明的军队来了,在赣江沿岸抢修子堤,甚至用血肉之躯堵住溃堤洪口,不让更多的洪水涌出。

  这一幕幕人力与天斗的场面让王艮心神震撼,大为触动。

  王艮决定将这抗洪前线的故事写下来,然后说给更多人知道!

  想到就要去做,王艮转过身回了吉水县,将自己书房之中的积水用面盆泼出,擦干净双手,来到书案前,郑重的提起笔。

  “建文四年七月二十一日,赣江吉安段溃堤决口,洪水淹没大地,素有鱼米之乡的吉安府成为了泽国,府县城外数以百计的村庄被冲毁一空,数万名百姓流离失所。

  这是一场天灾,一场在青史中屡见不鲜的天灾,自有文献记载尹始,神州大地的灾祸就没有停止过。

  地动、洪浪、干旱、蝗虫、天火层出不穷,先民不知所谓,以此为天怒之、天厌之。

  祖先视灾祸为上天的惩罚,俯首顿拜,任由宰割。百姓冻饿而亡、横尸遍野,瘟情四起更成常态惯例。

  而在这一年,却有一群卒武健儿愤懑盈胸,视此灾厄祸事为苍天之过,何以伤我百姓、毁我家园,是此昂然不屈,立下恢弘之志,欲以血肉之躯对抗苍天之力。

  吉安决口之处,数万大明将校儿郎臂挽臂、肩并肩,迎着洪峰的冲击昂首阔步,踩着泥泞,沐浴浊流站到了决口的位置,将自己当成了大堤,堵塞着洪水的蔓延,迫使着洪水改流易向。

  自子时至子时,我大明的健儿就这般一直浸泡在水里,撤下来的时候,身上的皮毛成块成块的脱落,其凄惨之状,观者无不涕泪交加,感同身受。

  高洪堵口,谈何容易!

  与其说是堵口,为是截流。数十名战士肩扛辕木扎进泥泞之中,横截间以沙袋相填,后以凡胎为立木相支,扛着一波又一波洪水的冲击,不少士卒儿郎被重击的五脏移位,口吐鲜血不止,仍咬牙坚持,寸步不退。

  我自县城中而出之时,洪峰已被遏制,决口大营之处,已有数百儿郎魂淹泉台,年长者不过三十有四,最幼者仅二八之年。

  父母高堂等候,妻儿倚门盼望,再无孝子丈夫可归。”

  泪水夺目而出,王艮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陡然嚎啕大哭起来,良久才平息心情,继续写道。

  “生为江西之民,庇佑家园之事,岂可皆委于胞亲,仅以此文晓天下人知,亦为艮之绝笔。”

  将这封书信折叠好,王艮走出书房,迎面便看到了自己的妻子,郑重的将书信放到后者的手中。

  “为夫要上汛情前线。”

  身虽瘦弱,也敢试挽天倾!

  妻子捂着嘴,不住的摇头苦劝:“孩子只有几岁,你去了,孩子将来怎么办?”

  孩子?

  王艮微微一怔,旋即洒然一笑。

  “我不去,可护吾子一人,我去了,可护十人百人,如此一生,死得其所。”

  说罢,深深的看了自己妻子一眼,转身便走,步子坚定而决然。

  如此一生,死得其所!

  “接住了!接住了!”

  九江府德化县,一大群光着膀子的健儿正昂着脖子欢呼,一个浑身到处刀疤箭疮的壮硕青年正高举双手,手上是一个正哇哇大哭的两三岁的孩提。

  长江溃堤,九江府城墙外的上百个村庄被席卷,坐镇南昌的朱棣便下令全力救人,堵在缺口处的大明军人便分出一部分,涉水到处寻找着求救的百姓。

  “哈哈,小家伙声音还挺嘹亮。”

  朱高煦将孩子放到自己的脖子上,一步步踩着深水往县城的方向走,他身旁的兵有心逗弄两句,却陡然腿一软一头栽进了泥泞之中。

  从七月十八日开始到如今,这一支支搜救的明军队伍已经四天没有合眼了。

  身旁的战友忙上前搀扶,但伸手一触却陡然僵住。

  “他死了。”

  朱高煦迈出去的脚步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又坚定的落下,只是双眸之中流出两滴热泪。

  他自幼在北地跟着朱棣打仗,死去的同戈战友见到的太多了,按理早已经是铁石心肠,但这些日子,他失去了太多的手足兄弟,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如战争那般死在刀剑之下,全是累死和呛水而死,甚至还有活活疼死的。

  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身上的皮肉都早已炸开,发白的好像豆腐一般,用手指一捅都能扎的进去!

  将孩子送进县城,朱高煦转身打算继续,刚走出一步就颓然的跪在地上,斗大的汗珠止不住的从额头上渗出,浑身更是打起了摆子。

  “没事吧。”

  身旁,战友扶起朱高煦,将他拖到一处平台之上,自附近的民舍找了一壶热茶,朱高煦接过牛饮而尽,这才萎靡的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粗气。

  “军爷们,吃点东西吧。”

  有不少百姓走过来,拎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发黄的杂粮馒头。

  各省的官仓早已全面放开,成车成船的粮食源源不断的往江西输送,但是如今江西境内道路泥泞,哪里能在短短旬日内送到百姓的家里,而江西本地的官仓粮,自然是要优先供应几十万大军,起码半个月之内,江西本地的百姓,要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捏着馒头,朱高煦狼吞虎咽的咀嚼起来,连吃了三个总算是恢复了几分体力,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就要继续,却发现身边的战友有不少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亦或者死去,吃完馒头后,俱都躺在这平台上没了动静,只有少数身体壮硕的兵还保持着清醒。

  “歇会吧,军爷。”

  一个老农噙着泪水,突然冷不丁的向着朱高煦的方向跪下来,而后所有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俺们没什么好报答军爷的,就磕几个头,谢谢军爷的救命之恩。”

  “起来,起来,都快些起来。”

  朱高煦忙跑过去搀扶。

  当首的老农抬起头来的时候,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军爷,不是你们,我的孩子就死了啊!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军爷们这样的兵啊!”

  朱高煦缄默下来,而后颓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嘲道:“我们才救了多少人,死去的,被洪水冲走的更多,无能,无能啊!”

  那些只有几岁的孩子被冲走的场景在朱高煦眼前一幕幕划过,这个铁打的汉子陡然放声大哭起来。

  明明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救不了,这种落差让朱高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这些百姓还在对他表示感谢。

  休息了能有一个时辰,平台上的明军小队被朱高煦喊起来大半,还有几个人没有醒过来,也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你姓朱?”

  朱高煦旁边的兵坐起来的时候瞥到朱高煦腰间挎着的一块腰牌,好奇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高煦。”

  朱高煦低头一看,随后诧异道:“你认识字?”

  “嘿,瞧不起谁呢。”

  这名士兵稚嫩的脸上浮起一抹自豪:“前两年,俺也是读过两年乡学的。”

  读过乡学,那就是家私殷厚,不然寻常百姓家哪里读的起书,更别提上乡学、县学了。

  “那咋想起来当兵了?”

  “今年年初不是看报呢吗?”

  年轻的战士目露崇拜:“我看了年初咱们皇帝陛下的那篇文章,所以就来当兵了,当兵好啊,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嘿,真棒!”

  “不知道当兵是会有危险的?”

  “嘁。”

  不屑的一撇嘴,战士昂着头:“左右不就是一个死吗?文公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

  “哟,连文天祥的诗都学过呢。”朱高煦一拍战士的肩膀,“有志气,我欣赏你,你叫什么名字。”

  “胡垠,湖广人。”

  “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朱高煦说着话,将自己的腰牌取下来递给胡垠:“送给你,将来有机会找我喝酒。”

  战士接过腰牌翻看了一眼,‘高阳郡王令’五个字让他吓了一哆嗦。

  “你是?”

  联想到朱高煦的名字,这嘴里的话可就哆嗦起来:“你是宗亲?”

  朱高煦爽朗一笑:“算起来,我是当今皇帝的亲堂弟,我们俩一个爷爷。”

  一个爷爷,除了开国皇帝太祖朱洪武,还能是哪个爷爷?

  胡垠吓得腿软,正打算下拜,却被朱高煦一把搀住。

  “但是在这里,我跟你一样,都是一个兵。”

  胡垠咽口唾沫,压下心里的激动,再看向朱高煦赤裸的胸膛,又不信起来。

  “你是骗我的吧,你要是皇帝老子的弟弟,怎么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

  皇帝的弟弟,大明的郡王爷,身上怎么可能那么多的创伤?

  “你说这些?”

  伤疤是男人的军功章,朱高煦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神采飞扬起来。

  “这是鞑靼人射伤的,这是鬼力赤的亲兵砍伤的,这是我去年在西南,攻城的让一群山猴子留下的,还有这这。”

  每一处的伤疤来历,朱高煦都说到有声有色:“我从十三岁就跟着我爹上战场了,你不知道,那砍马刀比我个子都高,我抡起来照样跟玩一样。”

  两人又聊了几句,主要还是朱高煦再说,那胡垠都快听入迷了,听朱高煦这么些年的戎马生涯,激动的两眼都是崇拜。

  “行了,等将来有命活下去我再给你细说。”

  朱高炽爬起身,大喊一嗓子:“兄弟们,出发。”

  洪水还没退,还没到他们休息的时候。

  “军爷们留个名字吧。”

  看到朱高煦一行要走,这些百姓送行时候说着:“俺们要为各位军爷立下长生牌位。”

  几十个兵互相看看,脸上都浮现了一抹骄傲。

  “老伯,我们叫大明国防军,是百姓子弟兵。”

  大明国防军,百姓子弟兵!

  这,就是这群大明儿郎的名字!

  第二百二十九章:汛情前,众生相(三)

  南昌府,赣商总会。

  这些年随着朝廷鼓励放开商禁,地方上自然而然的涌现出一批批家私殷厚的地主豪强经商买卖,而各省诞生商会组织,那就完全是借鉴了朱允炆为宗亲们搞得皇商总会。

  没办法,皇家商会资本雄厚,又背靠着朝廷政策支持,各种各样地方上没法伸手的领域,人家皇商却早都赚的盆满钵满,这种情况下,地方如果还是一团散沙,谁也抗衡不了。

  没有人是傻子,也没有人希望眼睁睁看着皇商将他们家乡的财富都攫取走,因此,在地方省府粮长这般大地主的牵头下,江西、浙江这些富庶的地方都搞起了自己的本土商业组织。

  比他们更早的,就是山西的煤商总会:晋商了!

  各省布政使司对于地方上成立商业组织的行为还是很鼓励的,因为这可以最大限度的整合资源,统一协调,对于征税和赈灾来说都会更有效率,至于资本背后的东西,这年代的人还看不到,地方锦衣卫报道南京去,朱允炆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

  大明的资本力量别说萌芽了,眼下成立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组织,充其量算是大明资本的种子而已,要鼓励资本的发育,才能最快速度的富国强民,而朱允炆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时间为资本这头猛兽打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笼子,而当资本怪兽的爪子伸出笼子的时候,狠狠的将它砍掉!

  “老爷,人都到齐了。”

  商会的领头羊,江西布政使司粮长魏和舟高居上首,府上的下人凑上近前念叨了一句,前者便抬起眼皮。

  身居高位,但魏和舟的岁数其实并不大,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罢了,他是继承了他爹的家底子,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爹一省粮长的位置,江西这地界,他家底最厚,商会的成立也是他牵的头。

  环顾四周,商会除自己以外还有十几个掌柜,除了各府的粮长之外,一些最早做买卖的豪商也都在,都是江西这地界实力最雄厚的主。

  “今日召集大家伙来,是为了这次咱们江西发大水的事。”

  魏和舟一开口,所有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浮现几分肉疼的样子。

  “我老魏在九江、南昌两地几万亩良田已经淹没了,估计南边的地也跑不掉。”

  老魏家十几万亩产业啊,这一场大水最起码两年绝产,不能细算,一细算魏和舟想死的心都有,这可都是他爹几十年含辛茹苦留下来的祖产。

  “我知道大家跟我一样,现在都很心疼。”

  捧起茶碗来,魏和舟叹了口气:“但是心疼归心疼,咱们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大堂内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细细咂摸魏和舟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做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逢灾遇难,身为当地粮长,理应开仓赈粮,平抑物价,以免百姓忍饥挨饿,无米下锅。”

  大家伙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以往江西这地界不是没有遇到过灾患祸事,但那是什么规模?顶了天一两个县,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家伙坐一起手指间漏条缝都够这群老百姓过活了,但现在的江西是什么景象?

  仅赣北三府就是数百万人,看大雨的架势,江西一省都够呛保得住,那就是大几百万老百姓啊,这个灾,靠他们哪里赈的过来?

  就算赈过来了,这笔粮秣出了库,朝廷将来认账吗?

  大明不是现代,古代政府的公信力,啧啧,大家心里都懂。

  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自古以来也没有朝廷官方出面劫富济贫的,太祖皇帝设立省府两级粮长,就是在劫富济贫,老朱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此番大灾,霸了他们的粮不还,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各省的官粮都在往江西运,但是要优先供应挡在前线的军队,后方和民间,暂时要自食其力。”

  魏和舟环顾四周:“所以召集大家伙来,目的就是问一句:这个粮,放不放?放多少?”

  大家都沉默下来,这种事情上,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说不放,将来朝廷清算第一个砍头,说放,一旦将来朝廷不认账,这个人可就被大家伙孤立出去,当做眼中钉了。

  “咱们赣商一向以共济为首,还是共济您来说一句,我们大家伙都愿意听。”

  魏和舟左手第一位的是一个瘦巴老头,捋着颔下山羊胡笑道,却是把这事又推回给了魏和舟。

  “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

  魏和舟看没人愿意开口,索性把这个话头接了下来。

  “不过在我说之前,不才想跟大家伙说一个故事。”

  停住声,魏和舟才组织起语言。

  “山东有一个小伙子,岁数还没到弱冠,因为家里兄弟多,穷。听说当一年兵,有饷银二十两,心动之下就从了军,入了伍,想着当几年兵回乡买上几亩薄田,娶一门媳妇,耕地育子,日子倒也就有了盼头。

  在军营里的日子很清苦,每天就是操训、操训再操训,所以每年的年假,他的战友都会跑进南京城里,逛个窑子喝顿大酒,但他没有,他选择将饷银留下来存着,等到退伍的时候好回乡完成他的心愿,于是当了两年兵,他连一文钱都没有花过。

  有一天,皇帝要御驾亲征,这个兵就跟着去了西南打仗,枪林箭雨九死一生闯了出来,领了不少的嘉奖银。回到南京之后,因为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洗礼,他的战友花起钱来更加的大手大脚,生怕有命挣没命花,而他还是选择存了起来。

  这一年,江西大洪水,这个兵又跟着来到了咱们江西,洪水决口溃堤而出,这个兵跟他的战友义无反顾的挡在了缺口处,因为如果不挡住的话,咆哮翻滚的洪水不仅仅会淹没良田,更会席卷杀死无数的百姓。

  为了给百姓争取入城的时间,为了争取百姓活命的机会,这个当了几年和尚兵的年轻人义无反顾的挡在了决口之处。

  整整六天,每天除了轮换时那吃饭休息的时间,这个连窑子都没去过,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小伙子一直挡在决口处,他的双脚泡到坏死,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泡的血肉模糊,与里衣黏连在一起,那是比刀剑加身还要更甚数倍的痛苦,但这个兵没有逃避,轮到他上值的时候,他还是咬着牙走上前线。

  最后,在一次猛烈的冲击中,这个兵死掉了,死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到死,他积攒下的银子都没有花出去过一次,他梦想中那耕地育子的小日子再也过不上了,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大堂内的气氛开始压抑起来,魏和舟的声音低沉、落寞。

  “他是一个勇士,一个打过仗的勇士。他也是一个英雄,一个为了拯救别人不惧生死的英雄。

  但是这位勇士和英雄,却落得一个葬身鱼腹,尸骨无存的下场。

  到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满二十岁。

  天地不应该这样,现实不应该这样。”

  泪水自魏和舟的眼眶中流出,他无声的落泪,骤而站起身。

  “一个山东的小伙子为了救咱们江西的百姓,连生命都可以付出,咱们江西人难道连自救都犹犹豫豫,畏手畏脚吗!

  这个故事是我从使司衙门听到的,在前线,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英雄还有很多。

  上千条人命死在了长江大堤,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命永远的留在那里,而咱们现在可以安然的待在府上,吃着上好的白米,品尝着鸡鸭鱼肉,晚上为去哪一个小妾的香闺而踟蹰,却从来没有想过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小伙子为了咱们而付出生命!

  我魏家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如果不是太祖高皇帝逐夷立国,我魏和舟一落生就是奴隶,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先烈给了我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

  今朝,又是那些前线抗洪舍生忘死的英雄,在保护咱们江西百姓。

  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可以做点什么。”

  魏和舟一屁股坐回原位,神容肃穆,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魏家几大仓禀内有储粮七十万石,此番将会全数拿出去,赈灾!”

  七十万石,全数赈灾!

  大堂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而后互相对视后,有几家年轻的站了出来。

  “我孙家赈三十万石。”

  “我李家赈二十万石。”

  “……”

  待到最后,与会大堂内的所有人都发了声,或许有的人并没有如魏和舟这般倾囊而出,但也愿意奉献自己的力量。

  他们或许不愿意站出来奉献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却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致敬抗洪一线的英勇战士,致敬为国为民捐躯赴死的英雄!

  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国家,一个不懂得保护英雄的国家,更不是一个值得认可的国家。

  因为英雄才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英雄很渺小,他也是肉体凡胎,他没有诸葛亮的智慧,没有楚霸王的英勇,没有千古一帝的伟略。

  英雄很伟大,他有着感染无数人的精神,有着塑造一个民族脊梁、国家信仰的伟力。

  人民有信仰,民族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力量!

  战士们用生命筑造了坚不可摧的血肉大堤,为百姓的转移争取了时间,而现在,他们的英雄精神感染了更多的人,当所有人都拥有这个信仰的时候,那将会迸发出天地为之侧目的巨大力量。

  这力量,远比洪水地动更要强大十倍百倍!

  信仰不灭,民族不亡,国家永昌!

  第二百三十章:汛情前,众生相(四)

  当燕王朱棣出现在长江防汛大营的时候,李茂这个江西的都指挥使便愣住了。

  这个节骨眼上,他朱棣跑过来做什么?

  诚然,所有人都承认朱棣在战场上的功绩威望,这位大明硕果仅存的战神在北地、在西南屡战屡胜,指挥着大明的军队无往不利,攻无不克。

  但是防汛作战跟真刀真枪的战斗完全是两码事。

  “孤在南昌坐不住了。”

  没有多余的客套,朱棣直接开口道。

  “南昌现在正在组织救援,很多百姓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城内,没有性命之虞,所以孤来了。”

  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李茂此时正躺在行军床上,不是他傲慢,而是他的腿由于泡的时间过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濒临坏死,如果这几天恢复不过来的话,可能下辈子就彻底瘫了。

  “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已经没有什么亲王兵卒之分了。”

  朱棣坐在李茂榻前,接过后者亲兵手里的粥,亲自进行喂食。

  “陛下也一直在江西,在广信,甚至亲自指挥着救援和转移百姓,这是一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战斗,等广信府的救援结束后,孤相信陛下也会来长江大营,所以现在,孤先来一步。”

  一番话说得李茂愕然的睁大眼睛,他听明白了朱棣话里的意思,朱棣这是要跟他们一样,上前线做‘大堤’!

  “才短短几天,各条战线上数千儿郎阵亡,五千余人落下了或重或轻的残疾,他们已经尽到了一名大明儿郎的职责,现在,轮到孤这个老兵来尽自己的职责了。”

  喂光粥碗中最后一勺,朱棣站起身平静的卸下自己的头盔战甲,束紧了腰间的绸带,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朱高燧义无反顾的走出军营,顺着高地而下,顶着及腰的深水一步步走向大堤的方向。

  汛情的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亲王、郡王!

  当皇帝选择呆在上饶不走的时候,七十万健儿已经做好了死在江西的准备。连皇帝都不怕死了,他们还怕什么?

  朱棣一生骄傲,他不可能让自己的侄子看不起,更不可能让世人看不起、让青史看不起!

  就算要死,他这个大明的燕王也要死在朱允炆的前面!

  一处子堤的位置,一个年轻的士兵被洪水的冲击撞的口吐鲜血,整个人身子一软便面冲着深水一头栽入其中,水流湍急,周边的战友没能第一时间将他打捞起,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他妈的!”

  背靠着子堤的百户只是恨恨的骂了一句,红红的眼眶内泪水早已流干,这么多天,他都记不得送走了多少的战友。

  “还有活着喘气的人吗?来顶上。”

  而后,一张沧桑的带着几处伤疤的脸庞便映进他的眼中。

  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

  “你们是哪支队伍的?”

  这般奇怪的配置让百户有些诧异,所以当朱棣挽住他的臂弯,与他一道背靠子堤,将两条腿扎进泥泞中之后才回过神来。

  “南昌来的。”

  朱棣刚开口说一句,陡然脸色一变,因为他感到自后背子堤处传来的巨大冲击力。

  打了一辈子的仗,什么样的伤都受过,但这种源源不断、却有不知如何躲避的伤害却还是头一次。

  “老头,你身子骨行不行啊。”

  百户侧首看得好笑:“看你这样子,起码是个将军,不是我看不上你们,你们这些将军行军打仗还行,这玩意,还得靠年轻。”

  看到自家老子被人瞧不起,朱棣身旁的朱高燧就激恼起来:“你放肆。”

  结果话一出口就被朱棣狠狠的瞪了一眼,当下吓得老实起来。

  “是啊,放肆了。”

  百户默默的扬起脖子来,天上的雨还在下着,丝毫不见停住的趋势。

  “这些日子,我亲眼看着指挥使、指挥同知、千户这样的一个接一个死去,看着手下的兵也跟着一个个死去,我这个百户反倒是活下来了,说不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被撞进洪流之中,被撞得五脏移位、七孔流血,谁知道呢。”

  一个已经万念俱灰的人,是靠着什么支持到现在的,除了信仰!

  而一个拥有信仰的兵,应该得到所有人最崇高的尊重。

  朱棣紧了紧圈住百户的臂弯,诚恳道:“犬子狂妄,是俺这个当爹的没教好,等下了值,俺让他给你磕头赔罪。”

  “你的儿子?”

  百户被这一句犬子说的一愣:“老头你心够狠啊,连儿子都带来了,我还以为是你的亲兵呢。”

  听到百户语气中的诘责,朱高燧便替朱棣开口道:“因为俺也是一个兵。”

  俺是一个兵,这个理由足够了。

  “嗯,有道理。”

  百户说起话来已经开始有些吃力了,他的意志正在逐渐的模糊。

  “咱们是兵,是兵就没有选择,你说,将来咱们死了,这江西的老百姓记得住咱们吗?”

  感觉到身边百户的异样,朱棣面容一惊,忙开口道。

  “会的,不仅江西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还有皇帝,他们都会记住,记住每一个死在这里的我大明儿郎,皇帝会为你们立碑,会为你们授勋,为你们举行表彰,青史也会铭记下来。”

  “敢以凡胎斗苍天,誓与江西共存亡。”

  百户张开嘴,猩红的鲜血便自口中汩汩流出,殷红了浑浊的洪流,眼中,所有的生机流逝一空,但他的身子却仍然牢牢的扎在子堤的后面,并没有倒下!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来。

  “如果俺要是活下来了,俺去给你磕头。”

  朱高燧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的重击,浓浓的懊悔自责让他很不是滋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兵倒下,却有更多的人默默的顶上,却是九江当地的百姓也赶了过来。

  “贼老天,你停雨啊!”

  朱高燧陡然仰起脖子,怒吼着:“你要害死多少人才肯满足,狗娘养的,老子死了做鬼一定杀上去找你,将你千刀万剐!”

  闷雷滚滚响起,似乎苍天真的听到了朱高燧的声音因此而愤怒。

  “哈哈哈哈。”

  朱高燧骂的更欢了:“来啊,降道雷劈死我,没种的玩意,骂的就是你。”

  骂着骂着,朱高燧的声音便小了许多,直到最后彻底失声。

  雨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伟大的民族缔造伟大的国家(上)

  雨停了!

  肆虐江西一省、湖广南直隶部分地区连续一个多月的暴雨,终于停了!

  洪水带来了无法用文字形容的毁灭,给灾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数以百计的村庄被冲毁,无数的百姓和官兵死在了这次灾情之中。

  这是一场灾难,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但是天灾只要过去了,伤害是一次性的,历朝历代的朝廷从不会害怕天灾,唯独怕的是天灾之后的事情。

  一场灾难之后,必然还会有另一场新的灾难。

  天灾之后必有人祸!

  天灾带来最可怕的毁灭不是杀死多少人,而是毁灭百姓赖以生存的基本:粮食!

  没有粮食人就会饿死,而当人饿死之前,人往往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这才是百姓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次巨大的天灾之中,大明的官兵健儿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民心,百姓们对大明这个朝廷的认可,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认可是高度崇奉的,因此即使面对着洪水后粮食短缺的困境,百姓们选择默默的承受,而不是操起农具啸聚在一起冲击官仓府库。

  质朴的百姓们甚至主动帮助官府修路排水,方便官仓的粮食可以顺利的押解到各大军营。

  先供着军队来吃!

  “勒紧裤腰带也不能饿死一个百姓!”

  战胜了洪水和天灾后的大明军人迸发了高度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他们在欢呼之后却是选择用肩膀扛着粮食送到每一处百姓聚集的地方,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饿肚子吗?

  自朱棣这个副总指挥往下,所有大明的军伍健儿在抗灾之后又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赈灾当中。

  这是一种足以感天动地的军民鱼水情。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朝廷节制之兵为百姓而抵抗天灾之事,更从未有以军粮赈灾之事。大明的卒武儿郎为抗洪而死,又为了百姓之活命而甘之如饴的饿着肚子,我等生为大明之人,是天底下何等荣幸之事。

  大明万岁,大明军人万岁,皇帝万万岁!”

  江西灾情的情况充斥了求是报,在此番灾情中的英雄事迹被晓谕天下,也同样在这个时候,一篇署名‘马恩慧’这个皇后的文章让天下人更是感动到无以言表。

  “自本宫及下,皇宫将一日一餐,一碗素粥,所有粮食优先供应江西,勒紧腰带也不能饿死一个百姓!”

  义动天下,无外如是矣。

  朱家的江山,几百年都没人撬的动了。

  “放粮!”

  朱允炆捧着一碗稀粥,一样喝的有滋有味。

  “各省组织民夫通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粮食送进江西。在百姓饱腹之前,朕这个皇帝如果吃的满嘴流油,那就无颜于世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无论朱允炆的行为是不是在作秀,是真心还是假意,当朱允炆捧起粥碗喝着清汤寡水的时候,江西无论是一省布政,还是基层胥吏,都自发节衣缩食,将粮食送进各府县的每一处粥棚之中!

  皇帝在救江西,全大明也在救江西,江西人也在自救!

  以赣商总会牵头的赈济,短短旬日之内就筹集到了近四百万石粮食投放进入民间,如此庞大数量的粮食足够整个江西食用两个月!

  这是一笔救命粮,是一笔足够支撑着朝廷将江西各处要道疏通,使得朝廷的支援驰入江西的救命粮!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正让朱允炆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瘟疫!

  数万具尸体或充塞与河流之中,或曝晒与暴雨后的阳光下,瘟疫不可避免的产生。

  所谓的瘟疫,就是可传染的病毒啊。

  以大明的医疗体系,对于任何一起疫情都不存在大规模的救治能力,而且这一次的疫情也并非是朱允炆印象中臭名昭著的天花流感,而是一场新型未知的传染,得病状态宛若疟疾,却又比疟疾更加的严重。

  “现在南昌本地被感染者大约有几十人。”

  朱允炆的圣驾在雨停后到了南昌,也算是到了此番灾情的最前线,更近距离的鼓舞着江西百姓活下去的民心斗志。

  “马上安排隔离治疗。”

  朱允炆下意识的开口,却发现所有人的面色都有些纠结。

  “还愣着干什么,去做啊。”

  朱棣叹了口气,站出来拱手道:“这次的疫情非同以往,良医也没有治愈的法子,甚至反被传染,而今想要摸索出救治方案,非年月不可,臣恐届时传染扩散,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请陛下允臣,射杀疫民。”

  朱允炆面皮抽动,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指着朱棣,身体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百姓得疫,作为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之一,朱棣竟然提议射杀疫民?

  “杀一人可活百人,罪孽乎,仁慈乎?”

  严震直叹了口气也站了出来:“陛下,救治的困难度太大,与其隔离让这些百姓自生自灭,在病痛和饥饿的折磨中哀嚎而死,不如果断处置,后以火焚之,可保万全。”

  “一应罪孽由末将领。”

  河南都指挥使汤弼走出班列,淡然道:“末将去做,事毕后当自戕谢罪。”

  黑锅是不能让皇帝来背的,如今军民一体同心,正是朝廷威望最隆的时候,任何人做这件事,想要安抚住民心,都要拿命来填。

  “发现一例处置一例,如此可从根本上堵截传染的可能性。”

  严震直继续苦苦劝道:“如今江西各府都在恢复民生,清查街道,为了防止尸瘟的传染已经开始焚烧尸体,在这个当口切莫妇人之仁,只要控制住这些已被查出来的疫民,就不会出现一传十、十传百的现象,这才可以活更多的人,不然他日一旦蔓延,一城瘟、十城瘟,死的人可要比洪灾更甚啊。”

  杀一人可活百人,仁慈还是罪孽?

  这个道理朱允炆懂,但是他开不了这个口,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每一次疫情,国家都在倾尽所有的保护和救治百姓,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竟然是清理掉这些疫民?

  “臣在北地打仗那些年,草原人如果感染了瘟疫,便裸身躺在草原之上,以刀刃割开自己的躯干,吸引秃鹰啃食,天葬是为一个勇士的最高肯定。”

  朱棣默默的说道:“同样,当臣麾下的健儿被感染后,也会勇敢的自戕,他们宁愿赴死也不愿意传染坑害手足战友。”

  “陛下,不应在犹豫了,让末将去做吧。”

  汤弼继续开口劝道,这个曾在抗洪前线,以身躯硬抗洪水数日之久的将军此时也是心急如焚,他的名声随着这一次抗洪之战本将会流芳百世,但现在他不得不站出来抗下骂名。

  总有人应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朱允炆闭上眼睛,他已经有了决定。

  正如朱棣所说,这不是他发慈悲的时候,汤弼会将所有的骂名都背过去,会‘瞒着’他这个皇帝做这件事,而事后,朱允炆会‘察觉’到,而后一怒之下赐死汤弼。

  这件事,就会被永远的掩埋。

  不仅江西的百姓会安全下来,他朱允炆圣君、仁君的名声也不会受到损害。

  “去……”

  正当朱允炆准备应允的时候,大堂外,江西右布政使邓肃走了进来。

  “陛下,那些疫民,自杀了!”

  当这些百姓发现自己感染瘟疫,而又不可被治愈,甚至会传染其他人之后,这群百姓做了最错误的选择。

  总有人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二章:伟大的民族缔造伟大的国家(下)

  瘦猴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召见。

  他只是一个区区微不足道的汛卒,但却见到了这片天地之中最至高无上的主宰,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咱们防汛的大英雄来了,快坐吧。”

  朱允炆先开了口,冲着因为紧张而面色发白的瘦猴温言道:“快坐,快坐。”

  皇帝竟然跟自己说话了?

  瘦猴满脑袋里全是雾,整个人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早前接到召见前,御前司宦官教他的规矩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没有谢恩,就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皇帝都让我坐了,我不坐,是不是有点不给皇帝面子?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对于瘦猴的失礼,朱允炆倒是一点没有生气,还让人给他送上了茶水。

  “草、草民赵小水,十七了。”

  十七岁,这还是个孩子啊。

  无论是前世的岁数,还是今生的阅历,可能都会让朱允炆的心态变得苍老不少,在他眼里,赵小水就是一个孩子而已。

  “你的事朕听说了,你很勇敢。”

  朱允炆开口勉励道:“你尽到了一个汛卒的职责,及时通报了防汛大营,挽回了江西一省,朕要嘉奖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出乎朱允炆意料的是,赵小水竟然没有向他开口要赏赐,而是说了一个让朱允炆诧异的请求。

  “草民不过是运气好,命大罢了,汛所十几个人,只有草民一个人活了下来,所以草民恳求陛下能够替草民找到曾经的手足,安葬他们。”

  一个多么棒的小伙子啊,他难道不知道他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可以满足他任何愿望,让他顷刻间飞黄腾达的帝王吗?

  哪怕他要万两白银,要一个品轶的官身,朱允炆都会给他,因为他是英雄,但赵小水的愿望竟然只是希望找到他的手足并安葬。

  “即使你不提,朕也会找到并厚葬他们。”

  朱允炆保证道:“朕会找到每一个在此次抗洪一战中牺牲的英烈,厚恤他们的家属,赏赐活下来的每一个我大明的儿郎,现在朕要恩赏你。”

  “他们是因为草民才死的。”

  赵小水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草民将来一生都应该去照顾他们的父母高堂,那就请陛下赏草民一些田亩吧,草民可以通过耕种来赡养他们。”

  “朕准了。”

  看着赵小水离开的背影,朱允炆才冲身后的双喜唏嘘道:“天下有自私的人,也有这般大无私的好人,这是咱们国家和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你派人去他的家乡,将他的故事记述下来,要宣扬出去,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学习。”

  现实是残酷的,所以人们需要正能量的鼓舞,人性的闪光点应该得到肯定和发扬。

  交代下了赵小水的事,朱允炆便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此番抗洪之战的善后工作上。

  要大肆表彰此番为抗洪作战牺牲的英烈!

  “抚恤银一百两,家里的田亩五年免税。”

  在南昌府的布政使司衙门,朱允炆便开始着手安排:“而活着的,每人加赏一年饷银。”

  七十万大军,通赏下来就是一千五百万两啊!

  “朕知道国库没钱。”

  还不等严震直开口,朱允炆已经抢先说道:“这笔钱,朕自内帑出。”

  有人掏钱就成。

  严震直这才踏实下来。

  “同时,着工部制造勋章,材质的话用铁吧,每人一枚,就叫抗洪勋章。”

  表彰是一定要做的,授勋会大大的激励士兵的荣誉感。

  “所有死去的英烈,要将名字都记下来,在江西为他们树一座丰碑用以纪念,就叫抗洪英烈纪念碑。”

  朱允炆看向方孟昇,交代着:“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来完工,等纪念碑树好之后,朕当晓谕天下通祀。”

  天下通祀,这般殊荣只有曾经的孔子获得过,而现在皇帝竟然要一次性奉祀几千人!

  从此之后,大明的百姓将会以从军入伍为荣耀,以为国捐躯为荣耀!

  朱棣心神微动,而大堂内其他的武官早已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丰碑纪念,天下通祀。

  几千年来,独数大明一朝。

  要知道,眼下大明军人的士气随着这一次抗洪已经达到了一个无可复加的高度,被他们战胜和征服的可是几千年来先民畏之如虎的苍天之力!

  每一次大洪水,都会屠戮无数的百姓,但今朝,因为他们这些军人的存在,江西一省死去的、失踪的百姓才寥寥几千人,而洪水后更没有一个百姓饿死!

  什么狗屁天灾,在他们大明军人的面前算得上什么?

  在这种基础上,朱允炆又要亲手为大明军人加冕封神,立碑纪念,荣耀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于精神的加持却是任何物质外物都比拟不上的,如此以来,这支大明的军队战斗力将会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

  朱棣久经战阵,心中最有估量。

  眼下的京营如果拉到战场上,那是真的可以做到全军战至最后一人,流干最后一滴血的铁军。

  他的燕王卫比不上,历朝历代青史留名的强军都比不上。

  什么虎狼之师、王者之师,在眼下这支人民子弟兵的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那是士气和精神层面的完全碾压!

  念及至此,朱棣不禁心中叹服。

  他练了一辈子的兵,自诩天下无双,而今看来,却是连皇帝一成的本事都比不上。

  如果朱允炆知道朱棣的心中所想,一定会偷笑,因为这一次,靠着抗洪来练兵他是借鉴了后世的例子的,更借鉴学习了伟人的思想。

  教员不是军人出身,更没有上过一天军校,却反而练出了一支拯救全中国的强军,武装出了一支敢拿胸膛堵枪眼,拿肉体扛轰炸机、坦克的无双铁军。

  这就是思想的力量,是超脱时代的领先力,不是一个优秀的统帅靠着后天的操训就可以弥补的巨大鸿沟。

  有了这群军人做种子,将来一代代下去,大明的军队就永远不会堕落,当这些参加过江西抗洪的士兵将来成为小旗、总旗、百户这般的军官,教出来的新兵也会像他们一样的优秀。

  这是标杆和榜样。

  等将来大明在遇到天灾,这些兵还会义无反顾的冲上去,连带着会感染无数的百姓为因为生为大明人而感到骄傲,感受到安全感。

  国家会前所未有的团结,在这般大环境的熏陶下,爱国思想会根深蒂固的在每一个新生的大明人脑子里。

  而有了国家这个概念,将来大明就不会出现大的内乱,即使改朝换代也会相对比较稳定,无非是赶走一个不再为民为公的皇帝,换上一个更得民心支持的领袖罢了。

  那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朱允炆看不到,但他能够看到一百年、两百年!

  能够看到因为这次救灾而活下来的江西各族百姓都因为大明儿郎的感染,而对这个朝廷、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由衷崇奉,从而更加紧密的愿意为了大明而奉献自己的力量。

  朱允炆能够看到一个伟大的民族正在缔造一个伟大的国家!

  一个由汉族为主体,团结无数少数民族,众志成城的华夏民族!

  第二百三十三章:公信力和大环境的构建

  江西的救援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也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因为江西的陆运和漕运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恢复,这意味着来自朝廷的支援可以源源不断的涌入江西了。

  军队开始陆续撤离,这些战胜了洪水,征服了苍天的健儿们从战友手足的离世中走出来,他们高唱着嘹亮的先民豪迈之乐,欢呼着万岁声声,昂首阔步的离开江西回到他们各自的驻地。

  朱允炆还没有离开,一个是因为纪念碑还没有树好,二一个也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比如当南直隶的援助粮进入江西的第一件事,便是被朱允炆安排着先偿还了赣商总会拿出来的拿笔近四百万石的赈灾粮。

  省府两级粮长赈灾,所有花销由朝廷报销,其目的在于第一时间稳定灾情,保障民生。

  这条制度在朱允炆看来是非常好的,至于为什么明中后期这条制度就被扫进了垃圾堆,一个是因为大明朝廷的贫穷,导致无力偿付这笔开支粮秣,二一个也是因为大环境的不好。

  大明的封藩宗亲太多了,这些个玩意占据了大量的田产,却压根一毛钱都不愿意出,每逢遇到灾祸全指望着粮长出粮,而他们一个个手握着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的田产却一粒米都不愿意出,谁还愿意继续当冤大头?

  这就是社会风气的重要性。

  所以在大明亡国的无数条因果线中你会发现,都有朱明宗室这个原因存在的影子。

  现在这条祖宗家法已经被朱允炆扫进了历史的尘埃,他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要构造一个充满正能量的社会大环境,一个良好的社会风气。

  而这个的基础,就是大明朝廷首先要具有公信力。

  将近四百万石粮食啊,这些江西的土大户可能自己都不指望朝廷能给他们报销,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拿出来了,因为他们自身也是江西人,他们要自救,是人都有良心,让朱允炆庆幸的是,这些土大户还没有完全被猪油蒙了心,大明还没搞大规模资本复苏,他们还没到坐看山河破碎,挑灯纸醉金迷的地步。

  既然他们还有良心,朱允炆就不会薄待他们这份良心。

  如果他们没有良心,救灾之后朱允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玩意全数杀头抄家,在江西搞一次打土豪分田地的大运动出来。

  对的事要鼓励更要奖励,错的事要批评更要惩罚,这样才会引导社会和更多的人去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做错事。

  拿到粮食的土大户们很是开心,欢天喜地的念着朝廷的公道,顺带脚喊了几嗓子皇帝万岁之类的贺词,还没等他们从喜悦中走出来,更大的喜悦又接踵而至。

  皇帝要召见他们并向他们授勋!

  何德何能,一介商人身份还能德配皇帝授勋?

  “都免礼平身吧。”

  朱允炆穿着一身素袍儒衫,倒是少了几分帝王之威,添了不少儒雅之气,让这些江西的土大户心头的压力少掉不少。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肱骨啊,是江西八百万百姓的保护神。”

  朱允炆温言鼓励道:“如果不是诸位第一时间开仓赈粮,在江西各地开粥棚布施,不知道这江西要饿死多少的百姓,所以虽然诸位没有上前线抗洪,但依然活命无数,朕代朝廷,代江西百姓谢过诸位了。”

  看到皇帝举杯,满堂皆惊容站起,举杯跪地齐呼不敢。

  “都说了别那么客气,快起来。”

  对他们的态度,朱允炆还是很满意的,玩笑道。

  “与公朕要谢谢你们,与私朕还是要谢谢你们。”

  大家伙脸上就泛起三分疑惑,与公还好理解,这与私?

  皇帝这该不会是反话,生气他圣驾来到江西而他们赣商没有送上金银美女之类的吧?

  看到这幅神情,朱允炆也没吊他们胃口,开口解释道。

  “因为如果今日不是给诸位设宴,朕也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不是。”

  伸手一引,朱允炆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朕这半个月可都是跟稀粥咸菜为伴,今天设宴款待诸位,想着不能寒酸,假公济私朕特意命人杀了几只羊,弄了几头猪,算是见了荤腥,祭一祭五脏庙。”

  “吾皇爱民拳拳之心,感天动地,天下万物无不沐皇恩而茁生,自当为陛下孝子矣。”

  有会拍马屁的当先开口道:“这些食物都是草民等感念陛下之恩,贸然奉上,其与陛下何妨矣?”

  有锅臣民背,皇帝是圣人,圣人身上是不能有污点的。

  百姓现在还吃糠喝稀,皇帝大鱼大肉的摆宴饮酒说出去也不好听,这些土大户没有傻子,当然要接过去,出了门别人问起,他们还得替皇帝宣传,说今晚吃的都是稀粥咸菜。

  “哪有做皇帝骗老百姓的道理。”

  朱允炆摆摆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做不得假。就如诸位的功绩一般,好就是好,魏和舟何在啊。”

  江西粮长魏和舟马上站出来匍匐在地,以额顿首:“草民在。”

  “你的事,朕很欣慰。”

  朱允炆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面带微笑:“你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朕也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朕要赏赐你,虽然你没有参加过科举,但朕旁边这位严阁老你们是熟悉的,他早年是浙江的粮长出身,也没有参加过科举,所以以粮长身份入仕是有先例的。

  此番你为了救灾,散尽家财慷慨解囊,在赣北三府开粥棚数百,活命无数。

  你给百姓好处,朕就给你好处。

  别的呢朕也拿不出来,你可是江西的粮长,说起来可比朕这个皇帝还要有钱。”

  堂内大家伙脸上都不由自主露出一丝浅笑,皇帝虽说富有四海八荒,天底下连株草都是皇帝的私产,但细算算,朝廷有国库,这跟皇帝是分割开的,皇帝又没有自己的俸禄,花起钱来也是要慎而又慎的,但是江西这种鱼米之乡地界的粮长,那财富可是海了去的,更何况魏和舟家底子除了那些地,江西的瓷器生意,大半可都在魏家攥着呢。

  “草民不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陛下的恩赏,哪里有草民的今天。”

  魏和舟面颊冒汗,生怕皇帝惦记他的家产,马上主动开口道:“此番若非陛下降恩庇佑,草民恐怕早都亡于洪水之中了,感念陛下如天之恩德,草民想像朝廷捐银三十万两酬军,以兹草民一片诚心,万望陛下恩准。”

  感觉这魏和舟好像是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朱允炆便忙开口宽慰,笑道:“没有的事,朕可不是来问你伸手要银子的,朕的意思是钱财这一块你已经很富有了,朕呢就不另行赏赐,倒是这官,朕还是说了算的。

  这样,朕就封你做江西的右参议,至于分管督哪几个府的粮道,等日后就让方孟昇来安排吧。粮长督粮道,你也熟悉,倒也不算外行人管内行事。”

  一省参议?

  朱允炆这一开口,不仅仅魏和舟傻眼,满大堂的土大户全都傻了眼,皇帝这也太大方了吧。

  “草……草民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和舟现在什么提心吊胆都没了,什么粮食,什么财富全都是浮云,他只想跑到他家的祖祠狠狠的磕几记响头,让他老魏家列祖列宗看看,后辈子孙魏和舟出息了!

  “草民分内之事,哪里德配陛下垂恩,臣惭愧,惭愧啊。”

  嘴上嚎着惭愧,但称呼已经从草民变成了臣。

  朱允炆看着好好笑,但那些赣商总会的土大户们可就百感交集了。

  一省右参议,这是从四品的大员啊。

  大明的地方布政使品轶变来变去,早先初设时是从二品,后来一度改为正二品,又觉得品轶太高降两级为正三品,而现在朱允炆接了手,盘子定了下来,就以正三品不做更改。

  左右布政使为正三品,按察使为从三品。左右参政正四品,左右参议从四品。

  而现在他魏和舟就这么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大家伙都看得眼睛发热起来,觉得这魏和舟实在是太过于好命,年方而立就死了老爹,继承万贯家产不说,刚当两年地主老财享了福,赶上这次洪灾,虽说淹没了十几万亩地,但左右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就能恢复,但换来的却是一个四品的官身啊!

  正也好从也罢,只要是四品,那就配得上一句一省大员!

  联想到严震直这个榜样,大家伙再看向魏和舟的眼神可就带上了不少的敬畏,眼下看来这魏和舟已经进入了皇帝的眼中,将来简在帝心,青云梯可就算搭好了,未必没有踏足中央的机会。

  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老子也把所有的积蓄都捐出去了。

  不少人心中暗暗懊恼,肠子都快悔青了。

  反正捐的粮都有朝廷给报销,捐的多皇帝还给封大官,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一时胆小错过这么大的机遇,真是悔之晚矣啊!

  钱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官本位制的国家啊。

  似乎感受到了这一众土大户的情绪,朱允炆呵呵一笑:“除了魏和舟之外,诸位这边,朕也有另赏。”

  我们也有赏赐?

  这下大家伙的心情才陡然好转,都眼巴巴的看向朱允炆,但嘴上却虚伪的客套。

  “魏大人一心为国,陛下圣明,察而赏之,我等尺寸微末之功,哪里敢当。”

  这群玩意话里有话啊。

  朱允炆心中好笑,听起来是在谦虚推脱,但话里话外都挤兑他这个皇帝呢。

  “这一次抗洪救灾取得青史未有的大成功,都赖诸位与朕一体同心。”

  朱允炆面带微笑,倒也是大方:“朕打算差翰林学子为各位的义举著传通报天下,同时呢,邀请诸位往南京,明年国庆之时为各位颁授抗洪勋章。”

  著书立传,国庆授勋?

  大堂内这一群土大户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激动的周身微颤。

  在这个年代,这种殊荣哪个不是文武名臣才有资格配得上?

  开国元勋留下的那些勋二代也没有一个配得上著传通传天下啊。

  当然这种事也就古人看的重,后世有首善善举的,哪一个不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宣传,官声民声各个渠道都会报道,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为什么要宣传他们的善举?因为要鼓励更多的人为善,要营造出充满正能量的社会风气。

  这在朱允炆看来无所谓的事,却是这个时代这辈古人所能想到的最高殊荣了。

  更何况,这种殊荣还是给他们这些商人?

  士农工商,虽说现在社会的风气已经开始淡化这四个阶级之间的壁垒沟壑,但几千年下来的思想是不可能转变的。

  为士者都追求不到的荣誉,他们这些商人竟然获得了?

  “不仅如此,朕还有赏赐。”

  朱允炆语带深意的说道:“朕打算给诸位一人题一副保境安民的匾额,这样一来诸位的亲朋好友拜访的时候都可以知道诸位的功绩。”

  保境安民?

  这是一把将他们捧起来了啊。

  朱允炆为什么这么大方?

  因为这四个字不仅是对他们的鼓励,也是一把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利剑,当某一天他们不再愿意保境安民的时候,这把剑就会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朱允炆这就是在告诉他们也是在借着他们的事迹来告诉天下,只要人们愿意做对的事,那么看似开始的时候花了很多的钱财,但这开支朝廷都会为他们兜底,不仅会将他们的损失全数补上,更会在后面给予奖励。

  而一旦他们做了错事,看似保住了腰包,但事后一定会被秋后算账,不仅钱财都会被没收,连脑袋都没了。

  只是可惜的地方在于,这次事件之中没有做错事的,缺个典型啊。

  但即使缺少反面典型,这件事朱允炆也要去做,因为他这个皇帝要做的是营造出一个劝人向善的大环境出来。

  甭管人民向善的原因是出于人性的良心还是出于追求事后的利益,一个向善的大环境总要比明哲保身要好。

  国家的事有很多,而作为这个国家的唯一领导者,朱允炆的重心绝不仅仅是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更要想尽办法来培养一个好的风气环境出来。

  一个有公信力的朝廷,一个有向心力的天下。

  一个崇善抑恶的大环境。

  第二百三十四章:国难财(上)

  在九江,原长江抗洪防汛大营旧址,抗洪英烈纪念碑树立起来,朱允炆带着朱棣、严震直和一众江西大员出席。

  焚香祭天,诵读悼文。

  “落叶秋黄,又过中元,俱往矣,旬日之间数千将校卒勇魂断江边,血洒堤头,用生命和精神进行了一次可歌可泣的防汛之战,践行了‘誓与大堤共存亡’的铮铮誓言。

  这些无私无畏的战士虽然永远离开了他们所保护的这片土地,但留下的精神和事迹却将势必永恒的留下来,鼓励我们的后人更加勇敢的面对困境和险阻,激励全天下我大明人将来在天灾面前将会不再恐惧。

  英灵不远,浩气长存!”

  悼念活动进行了一个时辰,结束之后朱允炆便脚步匆匆的坐上自己的御辇。

  他要回南京去。

  因为这次洪灾,他这个皇帝已经在江西呆了将近两个月,内阁那边已经催了他这个皇帝很多遍了。

  至于江西后面的事情,内阁已经拟好了章程,以工代赈,组织江西的百姓在这一两年内通过修路和重新筑堤来过渡,同时免去江西未来三年的一应税赋徭役。

  还有待处理的便是授勋的事了,七十万大军自然不可能都跑到南京等领授勋章,等工部赶制好,朱允炆会在南京国庆之日先授给如朱棣这般的代表,其余的会发到各省都司和南京大营,由他们各自的主官自行发放。

  至于抚恤银和犒赏银,自然由后勤部来安排,按照名册逐一发放。

  “这一次汛情的事让朕懂得了一个道理。”

  御辇之内,朱棣与朱允炆同车而行,后者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是精神头却是极其的亢奋。

  “朕观青史,天灾之后往往会有大的动荡,致使地方糜烂,但实际上却只是因为怯懦、消极而导致,只要朝廷跟地方一条心,齐力抵抗,所谓的天灾也不见得一定就抗不过去。”

  古人畏天如虎,凡遇灾情,朝廷往往只是坐看灾难的发生,最多于事后进行赈济或者辅以免税的政策,这是一种消极的心态。

  “不能什么事都指望苍天庇佑,灾难面前,只有咱们自救才是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朱允炆动容道:“洪灾最盛的时候,朕在上饶那水都淹没到了大腿的位置,朕都一度认为江西要完了,结果呢,洪灾退散,除了冲没几万顷良田,江西的元气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江西的百姓更是没有一个因为洪灾的原因而被饿死。”

  朱棣也感慨起来,不住的点头。

  有了此番抗洪的胜利在,将来大明任何地方再遇到大的灾情也不会惧怕了,皇帝不用下罪己诏,地方的老百姓也不会被奸人蒙蔽,以为这是帝王无道,才惹得苍天降怒,绝不是什么狗屁要改朝换代的信号。

  这到也算的上是一次意外之喜吧。

  “等到回了南京,朕打算让高炽组织一下,就拿这次抗洪的事放到明年科举之中,要改变底层士子对于应灾、救灾的观点,也更要铲除掉他们某些人心中的愚昧和无知,类似江西那几个出使东海寻龙王的愚昧庸臣不能够再出现了。”

  庸政、懒政、怠政。

  而将暴雨归咎于龙王降怒头上就属于怠政。

  地方的官员还有多少这般愚昧无知的,指望这群一遇到大的祸事就将责任推诿到苍天身上,自己安心在家睡大觉食肉糜的东西来保护百姓,那老百姓能够活得下去才怪呢。

  建文四年八月,朱允炆圣驾回京,接受百官候驾贺捷。

  亲临一线指挥抗洪胜利这件事为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龙袍,又添上了三分神威。

  “青史之上,保护子民战胜洪水,赶走天灾的可只有禹帝,陛下此番,不得了哇。”

  刚回宫泡了一番热水澡,朱允炆便批着丝袍在乾清宫接见了杨士奇这个内阁首辅,后者还是那副腔调,开口的第一句永远是先送上一记马屁。

  “行了,阿谀奉承的话朕这段时间已经听得够多了。”

  摇头轻笑,朱允炆开门见山的说道:“说正事,内阁催的那么紧,可是京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底是自己的老家,此番受灾那么严重,杨士奇的心情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见朱允炆不想再说此间的事便就势转移了话题。

  “大事没有什么,到是麻烦事不少。”

  踌躇着,杨士奇叹口气说道:“这段时间因为江西灾情的影响,各省地方的粮价都有些许的上浮,朝廷的官仓粮因为要优先供应江西赈灾,加上内阁的估算,到了明年江西都很难全省恢复耕产,因此储粮要调用不少,更要从各省大户手里采买不少的粮食。”

  江西八百万张嘴都在等着粮食下锅,这是要朱允炆这个皇帝、内阁这群辅臣都时刻牵挂的大事,夏元吉这个户部尚书素来以抠门为名,但在此事上却大方的紧,调起国库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偏生在这个时候,总有一群人想要从国家手里多赚点银子,从国库身上扣出几斤肥肉下来。

  为什么要选择采买而不是全动用官仓里的储粮,因为有的是战略储备粮,也就是用来供应一线军队和预防不确定性新的灾患,这笔粮食那是万万动不得的。

  朱允炆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在前线没日没夜,大明的军人在舍生忘死,连江西的土大户一个个都慷慨解囊,而在南京这个大后方,竟然有一堆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扯朝廷的后腿!

  “没什么好说的,有一家查一家,查一家杀一家!”

  在这种事情上,朱允炆那是丝毫仁慈没有的,他森着脸,像阎王判官一般,已经宣判了那群人的命运。

  顿了一下,看了眼杨士奇的脸色,联系到早前杨士奇的话,朱允炆顿时皱紧了眉头。

  “怎么,有棘手的地方?”

  杨士奇顿时叹了口气,老实回答道:“回陛下,此番粮价上浮,背后似乎有几位宗亲藩王的影子。”

  乾清宫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国难财(中)

  朱允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群大明的亲王竟然会想亲手掘了这个国家的根基!

  皇商是他设立的,管事的辽王朱植也是他这个皇帝的铁杆心腹,不可能胆大到来哄抬粮价,扯国家的后腿。

  皇商也是这么做的,自打江西闹起灾情来,商会一直在朱植的授意下,各省采买粮食,而后平价转移国库用来向江西送粮。

  但皇商不是一个人的,他是属于整个朱家的。

  朱植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各省的事繁冗的多,一时不查自然会被人瞒过去,更何况,这种事也不可能有傻子亲自露面来做。

  “他们是怎么做的?”

  朱允炆知道,杨士奇或者说内阁现在手里一定是有了证据的,不然他不可能敢在他这个皇帝面前搬弄宗亲的是非。

  “湖州府有一个大的粮商,自灾情起后,这个粮商手里的储粮便陡然多了数倍,南直隶和浙江似这种商人不再少数,内阁怀疑,应该是有人买了粮食后没有选择输送国库,而是倒手又卖给了这些商人,任由他们囤积大量的储粮,导致户部采买的工作难以开展,不得不在市价的基础上提高两成。”

  两成是个很不起眼的数字,跟后世一群黑心商人动辄翻上十倍、二十倍有着天壤之别,但是粮食的基量有多大?

  户部这次面向民间的采买可是整整两千万石!

  两成就相当于户部要多支出四百万石粮食的银子,几百万两!

  朱允炆恨得两眼冒火,一掌拍在大案之上:“说吧,哪几个人?”

  这天底下总有那么一群铁头娃,想要挑战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底线,想要拿自己的脑袋来感受一下鬼头刀的锋利。

  “现在三法司摸查到的有谷王朱橞、代王朱桂两人,余下还有几个勋贵似乎也有牵连。”

  一个个人名自杨士奇的口中报出,朱允炆便痛苦的闭上眼睛,身子因为气恼而颤抖起来。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杨士奇忙站起身告辞,再也不敢多言久待。

  朱允炆沉默着,一旁候着的双喜便小心翼翼的劝说道。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万望慎重啊。”

  内阁不是风言弹劾的言官,加上这事又牵扯到了宗亲、武勋两大集团,借内阁几人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可能虚报,既然杨士奇敢说,那他报出来的这些人就必然是牵扯进去了!

  凡事要看全面性,这一次不单单只视为一次检举揭发,事必然是真事,但这件事的影响力却不仅仅只是一群没有道德良知底线的蝗虫在发国难财,在吸食国家的鲜血来壮大自身。

  这件事完全可以理解为是文官集团向宗亲、勋贵集团发起的一次党伐!

  一旦朱允炆这一刀砍下去,那可就彻底得罪了宗亲武勋这两个天然的帝党拥趸,政权将会不可避免的向文官集团转移。

  “朕何尝不知道要慎重,何尝不知道这个屁股得朕来擦!”

  早些年朱允炆才刚刚登基没多久就规制了物价相关的法律,制定了物价上涨的红线,只要不超出这条红线那就不算是哄抬物价违法。

  两成而已,并没有超过这条红线,那就自然不算违反法律!

  所以朱允炆才会生气和难过,这群东西难道看不见现在江西的现状,看不到那些百姓的窘境吗?

  他们看得到,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利益的驱使而在法律的红线处疯狂起跳,更令朱允炆恼怒的,就是还能被内阁抓住小辫子!

  他们以为转一下手就可以躲在暗处安然无恙了?

  三法司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召朱棣、朱植、徐辉祖来一趟吧。”

  三人来到的时候,朱允炆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已经有了打算,所以他毫无顾忌的就将杨士奇的原话说给了三人听,吓得三人都神情仓惶起来。

  “事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议一议怎么办吧。”

  看着面前的三人,朱允炆依次点了名:“四叔是宗正,辽王叔是皇商的负责人,魏国公主管五军府,你们三个人加一起官比朕这个皇帝都大,怎么办,你们仨说说吧。”

  徐辉祖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但是后者此时却是面如古井一般,这圣意,不好揣摩啊。

  “江西抗洪,陛下万乘之尊尚且身赴险地寸步不退,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坑害国家,企图从江西灾民身上攫取财富的都不应该放过!”

  当皇帝召见他们并且把这事拿出来说的时候,朱棣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这个大侄子的想法,所以倒也是狠辣果断。

  可能是因为他真正的上过一线,想到了那个宁死不退的百户,想到了浊浪下无辜惨死的孩提幼儿,是以杀气腾腾。

  “既然查出来了,那就法办吧。”

  “法办?”

  朱允炆抬起眼皮,反问道:“依法,物价的涨幅尊重市场的规律,南直隶和浙江那几位粮商的抬价并没有涨到违法的地步,法办两字站不住根脚。”

  三人这下被弄得一头雾水起来,皇帝到底是想杀还是不想杀?

  法律是你制定的,全天下人的生杀荣辱都在你一人手里面攥着,有什么好纠结的,干就完了。

  三人还在蹙眉纠结,反倒是朱允炆背后的双喜听明白了,皇帝这个意思是又想弄死他们但一时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且不想破坏朝廷已经制定下来的现行法律,这是打算走歪门邪道了。

  栽赃陷害,这是西厂的拿手好戏啊。

  想到这,双喜便明悟,知道该怎么配合了,当下便迈了两步,跪在御案旁:“陛下,奴婢这边倒是从御前司听到了一些风言,有人传言谷王、代王图谋不轨,在南京这段时间里一直密谋些什么,而且私蓄家丁健儿……”

  一语点醒梦中人,话说道这个份上,朱棣三人再听不懂那就真的白混了。

  这群趁着汛情大发国难财,吸食朝廷国库鲜血的蝗虫,皇帝是不可能容忍他们的,但是当初立法的时候却又留下了漏洞,不能按照那条律法来开刀,想要法办怎么办?

  那就只剩下罗织罪名了!

  历朝历代,图谋不轨都是最容易拿来用的罪名,因为这玩意全凭捕风捉影,而且一拿一个准。

  至于私蓄家丁健儿,谁家里没有下人?

  下人要抬轿、要跑腿,加上吃得好,自然都是一些身体健康的青壮小子,这些玩意只要拿起刀来,可不就当的上一句兵了?

  藏兵与府,图谋不轨。

  人只要往锦衣卫的诏狱里一扔,不认也得认!

  难怪皇帝要召见他们,这种栽赃陷害的事御前司能做,但不能让他们来提,因为这样的话就会让外人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皇帝做的事了。

  这口黑锅,皇帝在找人来背呢。

  “臣是宗正,宗亲在这个节骨眼出现这般祸国殃民之人,责任自当由臣来背负。”

  替皇帝背黑锅这种事朱棣第一个应了下来,他不想害死自己的手足兄弟,但他更不想害死他的儿孙。

  这事如果不摆平,以自家侄子那个眼里只有国的性格,那毫无疑问会成为朱允炆心中的一根刺,依他的手段,早晚有一天是一定会处理回来的,到那个时候,杀的只会更狠。

  “五军府里的事,臣没有看管好,责任自当由臣来背负。”

  徐辉祖叹了口气,也是站了出来。

  “臣这便回去展开自查,那些图谋不轨的叛臣逆子,臣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查出来,交由三法司法办。”

  “很好。”

  站起身,朱允炆淡然道:“等你们自查结束后,将名单拟好,就直接在大朝会上说吧。”

  内阁的检举,查出来的事由不属于违法,朱允炆也不会按照内阁的想法来处理,他宁愿用栽赃陷害的方式来惩罚朱橞等人,都不可能让外界,让文官集团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所以这一刀该砍还是要砍,只是砍下去的时候,要溅文官集团一身血!

  (子夜还有两更,今天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下午都在跟肚子做斗争。)

  第二百三十六章:国难财(下)

  当朱橞跟朱柏来到朱棣面前的时候,这两个一身富态,早已鱼肉满腹的亲王还有说有笑的,全然没有感受到宗人府里这如森罗宝殿般的杀气腾腾。

  “看来这几个月,两位兄弟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嘛。”

  朱棣挑开眼帘瞥了两人一眼,而后便将手里的茶碗扔到了两人面前,飞腾的碎片茶水让两人吓了一跳。

  “四哥,您这是做什么?”

  朱橞不满意的抖楞几下自己的袍摆,抬起头呛声道:“您这是哪里不痛快,非要找我们这些兄弟撒火。”

  你朱老四在皇帝面前老实的跟鹌鹑一样,一来这宗人府就摆脸子,都在南京天子脚下,谁还怕你不成?

  看到两人还敢还嘴,朱棣站起来就是一人一脚,把两人踹了一个仰面朝天,要不是朱桢拉着,朱棣还得上去揍他俩一顿。

  “我用得着找你俩个撒气?真当你俩干的那些事,我跟皇上在江西就不知道,回了南京来也不知道吗?”

  两人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心里窝火正打算发飙,一听朱棣的话当时便吓的面色发白。

  “我们做什么事了?”

  “还瞒、还敢瞒!”

  朱棣伸出手指虚点两下,气乐了:“好好好,你们就继续嘴硬下去吧,等进了诏狱,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说着话,自袍袖中取出一份丝帛,扔到了两人的面前:“自己看看吧。”

  朱桂忙爬起身来去捡,这一看下去整个人都傻了,忙慌手慌脚的凑到朱棣脚下抱住后者的腿。

  “四哥救我,四哥救我,这是诬陷,赤裸裸的诬陷啊,我等安乐王爷做的这般舒服,怎么可能图谋造反,这一看就是诬陷啊。”

  造反?

  朱橞还以为是他俩倒卖粮食,大发国难财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呢,现在一听,这都什么玩意?

  朱允炆的威望眼瞅着比他们那个开天辟地的爹都要更甚一筹了,造建文皇帝的反,那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吗?

  就算脑子被驴踢了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啊。

  “诬陷,这必然是诬陷啊。”

  两人一左一右的抱着朱棣就哭,却被朱棣活活踢翻。

  “罢了,就这般吧。”

  朱棣挥挥手,堂外便进来几名锦衣卫,冲着朱棣躬身见礼后,架起两人就拖了出去。

  “倒卖粮食发国难财的,诸位还有谁参与了?”

  朱棣环顾这堂内,咬牙切齿:“现在三法司拿到了证据,内阁杨士奇就敢找皇帝去告你们,等将来这朱橞和朱桂在诏狱里把你们捅了出来,可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们。”

  “都是一家人,血肉至亲,皇帝就真的那么狠吗?”

  朱柏吓得够呛,凄声哀求道:“左右不过是占了一些银钱上的便宜,让他俩退了便是,再不成也可以罚点钱便是,那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啊,朱榑已经死了,再杀他俩,难道将来咱们老朱家都死完才开心吗。”

  唇亡齿寒,到底都是亲兄弟,这一堂宗亲里的人,这两年都在南京城里聚会,天然就自是亲的很,一想到诏狱里的那些刑罚,想到两人很有可能步入朱榑的后尘,都心有戚戚然。

  “诸位兄弟,依我看,这南京早晚都是咱们的坟墓。”

  肃王朱楧站起身:“熟知代王兄和谷王弟两人可是一母同胞所生,皇帝这是一支一支的杀,与其留在这南京等死,不如干脆跑金殿找皇帝,让他把咱们都通通贬到民间做升斗小民罢。”

  说完也不管朱棣,迈步就走:“我不管你们敢不敢,我现在就要去找皇帝,宗亲,不能杀!”

  “还有谁想去的,那就都去吧。”

  朱棣冷笑一声,而后看着这一堂内的兄弟都陆续起身,跟在朱楧身后往皇宫而去,还留在这堂内的,除了朱植,就只剩下几个岁数还小的幼弟。

  “一群不知道好歹的东西!”

  朱棣气的胸膛几次起伏,怒不可遏的骂道:“都是一群不孝子,把爹的教诲都忘了!”

  停顿几下,朱棣又猛然站起身,吓了朱植一跳。

  “都去皇宫。”

  “去皇宫?”

  几个幼弟都愣住,朱植疑惑道:“咱们跟着掺和什么劲?”

  “我怕他们不知好歹,皇上一气之下把他们全砍了。”

  自己那个大侄子可是一个狠人呐,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真要是这些玩意嘴上没有个把门,说了没脑子的话,朱允炆一气之下还真可能将他们都给砍了。

  真到那时候,朱棣觉得自己能自责死。

  太祖留下的各支血脉,以他朱棣现在最是年长,当哥哥的得护着下面的弟弟。

  朱棣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现在的朱允炆确实被气到了。

  “一些粮食?”

  乾清宫里,朱允炆看着眼前跪满一片的宗亲藩王,被朱楧一句话气乐了。

  “这些只是粮食吗?朕告诉你们,这是江西八百万老百姓的命!我看你们是安稳日子过的太久,脑子里全剩下酒肉糟糠了!”

  大案拍得震天响,朱允炆就差跳脚骂娘了。

  “官吏贪,朕可以理解,你们为什么还要贪?这是爷爷打下来的江山,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藩王,现在你们却要亲手毁了这社稷,爷爷才宾天五载,你们就已经开始惦记着毁了这天下!”

  喘上几口气,朱允炆走下御阶,来到这一群亲王的面前。

  “你们骂朕凉薄,咱们明明是一个祖宗,朕却要当着爷爷的英灵前砍了他儿子的脑袋,先有朱榑,后有朱橞、朱桂,爷爷把江山给了朕,朕这般做哪里对得起他老人家。

  对不对得起爷爷,朕将来死后自然会去找爷爷解释,一应惩罚自有爷爷来断,而现在,朕不杀他们,朕就对不起这个国家,对不起这全天下的百姓!

  钱粮,这是钱粮的事吗!”

  朱允炆一把抄起朱楧的后脖颈抓了起来,吓得后者脸色不由自主的一白。

  “朕的士兵才刚刚用自己的生命抗住决口的洪水,朕的百姓才刚刚从鬼门关前活下来,他们饥肠辘辘的等着粮食下锅,等着朝廷的救援,而现在,朕的亲叔叔却在大肆的囤积粮食,在贪婪的赚取国库里的银子,吸着老百姓的血!

  朕登基的时候,以为我大明最大的敌人是瓦剌、鞑靼这些蛮夷游牧,朕现在才发现,大明最大的敌人不在外部,而就在咱们大明国内,就在朕的血肉至亲和那群穿红绛紫的朝廷大员之中!

  你们今天敢发国难财,明天就敢贪税银,墨赈粮,明明已经一辈子衣食无忧,为什么还不知足,你们到底想有多少钱才肯收手,才肯知足!

  几百万两银子的粮食够养活多少百姓,就这么被他俩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们还怎么有脸恬不知耻的跑到朕这里为他俩求情。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位超一品的亲王,你们烂了,大明就烂了,等外廷那些一品大员也烂掉的时候,全天下就烂完了!

  那些老百姓会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打进南京来,打进这乾清宫来,然后把你们一个个的扒皮抽筋,下锅烹杀!

  爷爷打下来的江山就要被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给败的一干二净了!”

  这个当口朱棣带着朱植等几个兄弟也走了进来,看到朱允炆这幅大发雷霆的神情,也不由的下意识缄口,老老实实的跪在人群中不敢言语。

  “朕早前还在犹豫,到底是杀了他们还是流放他们。”

  朱允炆负着手来回踱步,猛然停住脚厉喝道。

  “现在朕想明白了,杀!

  叔叔敢贪杀叔叔,国丈敢贪朕就杀妻子,什么时候连朕的儿子都伸手去贪,那就砍了朕的脑袋以谢天下!

  今天朕把话撂在这里,这里是乾清宫,是朕睡觉的地方,我跟你们聊家事。等出了这个门,你们再有一个敢替他们俩打抱不平,拿请求自贬为民来威胁朕的,我的刀,杀头不分大小!”

  杀头不分大小!

  第二百三十七章:大明党争(上)

  看到朱允炆拂袖而去,朱棣叹了口气站起身,冲着一大群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弟冷笑起来。

  “现在开心了?不是要自求贬为白身吗,怎么不吭了?”

  听到朱棣话语中的嘲讽,朱楧有心怼回去,但嘴唇颤抖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

  皇帝的气势,太吓人了。

  没人怀疑朱允炆是在恐吓他们,他们的这个侄子有这个魄力更有这份狠心,他完美的继承了太祖皇帝身上所有做皇帝的优点,甚至还要更甚之。

  “皇商的利益太大,太招眼。”

  朱植凑过来扶起一个又一个兄弟,嘴里还解释着。

  “你们以为那些百官能眼睁睁看着咱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吗?他们一直盯着咱们呢,五军府他们也盯着呢,他们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权利、能攫取到财富和利益的渠道都攥在他们自己手里,所以一旦咱们犯了错,他们就会蹦出来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次皇上为什么要定谋逆罪,就是不想遂了他们的心,不想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天天盯着咱们,憋着心眼抓咱们的小辫子,所以各位兄弟还是回府多想想怎么擦干净自己屁股上的屎,那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党争无处不在,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党同伐异的导火索,就如朱允炆所说那般,这群亲王好日子过久了,脑子里全是鱼肉糟糠。

  这一次栽了朱橞和朱桂,下一次栽的可能就是朱植、朱椿,再然后呢?

  朱棣、朱桢!

  文官集团可能会为了夺取权利自相残杀,但当有外来的阶级从他们手里分润权利的时候,他们就会团结的一致对外!

  让朱高炽做吏部尚书,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亲手点燃的党争导火索!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群宗亲还能跟傻子一般,一头扎进乾清宫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朝会了,届时,孤不会放过那些玩意的。”

  朱棣保证道:“皇上到底是咱们一家人,咱们真正的敌人,是那群看似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他们才是真正盼着咱们死的人!”

  本来宗亲集团眼下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收敛,可这群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宗亲的风光是哪里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是皇帝的亲戚才有资格被称为宗亲吗?

  这些人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被动的局面给扭转过来,反而要和皇帝对着干,这不是摆明了更加增加皇帝的反感,更着了那群衣冠禽兽的道,如此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举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的事,偏生这些兄弟一个比一个头铁。

  这里面的弯弯绕朱允炆能看到,但是他没法说,朱棣能看懂所以他想劝,结果发现这些兄弟没有一个听进耳朵里的。

  他们的眼里只有朱橞、朱桂的生死,却没有看到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而身后就是一群以杨士奇为首的文官集团,正虎视眈眈的准备将他们一脚踹下悬崖呢。

  万丈高台,一脚蹬空。

  “咱们皇上对贪腐那是一丁点容忍都没有的。”

  杨士奇在自己的府邸悠哉的撒着鱼食,看着一汪清水下,那些鱼争先恐后的抢食。

  “有多少的胃口就吃多少食,你看这群畜生,能抢到食物的只有那区区几只,最后的结果就是这群吃到的被活活撑死,而那些抢不到的活活饿死,这就是不均的最终结果。

  历朝历代皆毁于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一个国家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那就是极为不详的征兆。

  宗亲们一年几十万两的分润,还敢伸手去赚国难财,结果撑死了。而国家的利益一旦受损,最终受罪的还是百姓,届时百姓就要起义,要造反,国就完了。

  咱们皇帝的智慧能够看到一件微不足道的所谓小事带来的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所以咱们做臣子的就要学习到皇上的智慧,咱们只有学习到、领会到了,才能保证咱们将来不会犯错,能在思想高度上同皇上达到一致。”

  胡嗣宗就老老实实的站着,闻言便唯唯诺诺的点头。

  “陛下这次定了朱橞、朱桂两人谋逆的罪,这是在警告咱们。”

  从鱼塘回到书房,胡嗣宗便忙着给杨士奇斟茶,听后者指点道。

  “咱们都知道两人没有谋逆的胆子,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是皇帝说他二人是谋逆,那他俩就是谋逆,是要写进史书,通传天下的。

  同样的道理,将来皇上说你我二人,通敌卖国背叛祖宗民族,那咱俩就是汉奸,跟已经毁灭掉的孔家一样的臭。

  这是专属当今皇上的权利,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所以此间事毕,你们最好老实一段时间,因为后面,朱棣、徐辉祖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杨士奇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因为他不贪!

  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哪怕是朱棣亲王之尊也扳不倒他。

  他是朱允炆的铁杆忠臣,是大明这艘正迎风破浪、昂然前行巨舰的舵手。

  他手里没兵,这辈子杨士奇也不会脑子抽风去碰兵权,加上清廉如水,看不上黄白之物。

  无欲则刚,谁有资格对付他这个内阁首辅?

  郁新斗不过他,解缙、严震直也斗不过他,朱棣拿什么对付他!

  “阁老教诲,门下谨记于心。”

  “你是通政司左通政,锦绣前程近在眼前,你要懂得揣摩上意,那便可以很容易的步履青云。”

  对于自己的这个同乡,也是最早向自己靠拢的党羽,杨士奇还是很愿意手把手来教的。

  “报业总局攥在你的手里,天下人的思想走向就攥在你的手里,你只有领会到皇上的思想,才能引导天下的思想,才能够得到肯定。

  报业总局是你的王牌,也是你的催命符,一旦有朝一日行差步错,他日之孔希范便是你胡嗣宗前车之鉴。”

  一番话说得胡嗣宗汗流浃背,不住维诺附和。

  “行了,你回府吧。”

  杨士奇端茶送客,胡嗣宗便忙起身告辞,转身之际,耳畔又响起杨士奇的声音。

  “过几日便是大朝会,届时奉天殿上必然打成一团,安心看戏。”

  第二百三十八章:大明党争(中)

  天还没亮的时候,朱允炆便醒了过来,这个时间,金秋下的南京城还没复苏呢。

  “皇上您怎得醒这般的早,这离着大朝会还有两个时辰呢。”

  守夜的小宦官吓了一跳,平素里一般朱允炆睡了之后,双喜也就歇着了,他就好像朱允炆的影子,朱允炆醒了他便也就醒了。

  因此,看到朱允炆翻身下了床,马上便有人去通知双喜。

  朱允炆没有开腔,款款落足,自有几名宫女上来穿衣和准备洗漱的物件,前者还没洁面,暖阁外双喜已经匆匆走了进来。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您这过了子时才睡下,这前后不过才一个时辰,龙体哪里吃得消啊。”

  “等朕一下,桌上有茶自己倒着喝。”

  水打在脸上赶走困意,朱允炆边擦边感慨着,“睡不着啊。”

  看到朱允炆迈步出暖阁,双喜便唤上扈从赶忙跟上。

  “今天大朝会,朕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是以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

  漫步在殿宇楼阁之间,头上的繁星还没有退去,秋风习习,朱允炆也就懒得上肩辇,而是在这皇宫中干脆散起步来。

  “今日朕都不用猜想也知道奉天殿里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党同伐异大打出手啊。”

  朱棣跟徐辉祖没有一个是愿意捏鼻子吃亏的主,指望他俩挨着一刀之后不还手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哪怕你的御前司和西厂不报,朕猜都能猜到他们俩会对付哪些人。”

  朱允炆走着聊着,他心里憋得事越来越多,这睡眠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三法司一定会被四叔和徐辉祖弹劾,就是不知道他们俩能罗织哪些罪名出来,唉,党争一旦开始,又是多少颗大好人头落地。”

  朱允炆嘟囔着,双喜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听,却是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看到朱允炆说累了,便从左右倒上一杯茶水。

  “你怎么看?”

  走的累了,朱允炆便寻了一处台阶,顾不得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听到皇帝发问,双喜组织起语言来,他先是小心的瞥了一眼朱允炆的脸色,后才开口道:“陛下,让奴婢来看,满堂衮衮诸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是陛下的肱骨大臣,这攻讦弹劾的事,陛下只要愿意,还是可以压住的。”

  “是啊,只要朕愿意。”

  朱允炆喝着茶,叹着气。

  “朕让高炽当吏部尚书的时候,今天要发生的事其实已经有心里准备,但朕还是坚持己见,乾纲独断的让高炽进了庙堂之高,就是在鼓励他们进行党争。”

  不患寡而患不均。

  宗亲生来就是人上人,享受着富贵荣华,已经让天下人很是嫉妒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喊了将近两千年,早已深入人心,真当那群读书人愿意老老实实的看着宗亲耀武扬威吗。

  只是以前大家各管一摊,都有自己的利益范围,不踩过界的话,文官绝对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可能去跟宗勋们打擂台。

  但现在不一样了,皇帝砍宗亲年俸,转过头却又鼓励宗亲们自食其力,去参加省考甚至是科举,鼓励宗亲从政为官,这就势必会侵害到他们的利益。

  自古党争皆利益之争,宗勋踏过了界,这群玩意就一定会予以反制。

  弹劾,就是他们手里最锋利的武器。

  “自古党争祸国害民,唐宋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朕缘何一意孤行?”

  朱允炆突然笑了起来,因为他陡然想起明朝是党争玩的最熟稔的一个朝代,而政治倾轧最凶的两个年代:嘉靖、万历更是被频繁搬上大荧幕,让老百姓看的直呼痛快,再然后东林党一枝独秀,大明亡国。

  政治这两个字,堪称是从永乐登基贯彻到了明亡。

  “你看这天色,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

  双喜微微一怔,他心思聪敏,很快从朱允炆这句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陛下的意思,是想让他两方互相攀咬,为国纠虫?”

  见双喜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朱允炆便轻松的笑了起来。

  “楚王叔那日劝朕,希望朕慎杀戮,以免宗亲与朕离德,眼下朝廷之上,文官、武勋、宗亲三方并存,政局平衡且相互钳制,更有利于朕的皇权稳固,你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双喜便失声笑了起来。

  “其以何评太祖高皇帝乎?”

  “哈哈哈哈。”

  朱允炆站起身放声大笑。

  宗亲离德、武勋离心?

  这两方是朱允炆登基伊始的时候拉拢追求的,他骗宗亲,厚赏武勋,但现在的朱允炆还需要在乎他们吗?

  “天下民心、军心、士林之心都在朕一人的身上,他们三方生与死、忠与逆,荣与辱皆朕一言而决,其何以评太祖高皇帝乎!”

  想想太祖朱洪武,他赐死了自己的儿子朱梓,囚了鲁王朱檀,贬黜流放过周王朱橚,禁足过秦王朱樉。这是宗族方面。

  开国元勋方面更不要说了,解缙修太祖实录,多次为这事找过朱允炆,意思就是隐晦些,删减些,当年史官随扈时记下的太祖起居随笔可以适当烧掉些,焚毁些,都被朱允炆给拒绝了。

  杀人就一定是错的吗?

  是非功过后人评述不假,但太祖何许人,他在乎吗?

  所以没必要篡史,就照常记下便是。

  而朝堂方面,四大案哪一起案件是合法的反腐?

  太祖皇帝把所有的势力都得罪了一遍,咋没见有人把太祖推进河里,没人造太祖皇帝的反呢?

  朱桢劝朱允炆要慎重处置,企图以此来包庇宗亲兄弟,以法来说事,既无犯法,何必深究重处?

  这些话,他当年怎么不去找太祖皇帝说。

  “何以兴无名之狱,皆因公道二字简在朕心,朕说什么是对,什么才叫对!”

  朱允炆又迈开腿走了起来。

  “老百姓永远都不是这些权贵的对手,老百姓又没有文化,论钻法律空子的本事,哪里比的上权贵们精明,朕若是一味的迷信法治,跟一味的迷信儒家才能治国有什么区别?儒家为什么要提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也在大力的推崇依法治国?

  因为他们亲手编纂的法律,他们知道漏洞在哪里!他们拿法律当幌子,目的是为了给君王的脖子套上枷锁,好让他们可以安心的攫取财富和利益。

  早晚有一天,权贵们通过钻空子欺压了百姓壮大了自己,这些人的力量纠缠着、互相帮衬着可以跟君王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就该修改法律了。

  等到那一天,国亡了、民亡了,就剩一本法典孤零零的悬在奉天殿上,这样的法律就算依然存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异族踏上咱们的土地,接受着那些权贵们的效忠谄媚,然后就会将咱们苦苦守护的法典扔进尘埃,嘲讽着吐上几口口水。

  守法守到亡国灭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末倒置之最高水平了。”

  没有四大案,大明在洪武年就不可能如此迅猛的发展。

  四大案合法吗?

  淮西勋贵集团兼并土地,变民产为私产,这是锦衣卫查出来的,地方官府为什么没有查出来?

  胡惟庸真的准备造反吗?

  蓝玉真敢霸占太祖皇帝看上的女人,甚至喝点酒大放厥词?

  空印案中,上万地方府县的官员,每一个都贪墨国家的税赋了吗?

  四大案死去的人头,加在一起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在这点上,正史跟野史无法相互佐证。

  《明史》是满清修撰的,可能会有夸大抹黑的成分在。

  《明实录》是解缙修的第一版,随后杨士奇又修一版。

  但是第一版明实录中可没有建文年号,明实录有洪武三十五年,没有建文四年!等到朱瞻基承认了朱允炆的政治合法性后,官修的明实录里才有建文四年的史实,也就是现在看到的这一版明实录。

  大家都知道的史实,正史里却没有,那正史还代表百分百的正确吗?

  “律法永远不可能比朕大。”

  朱允炆叹了口气:“好事?坏事?”

  依法治国还是依帝治国这个问题等同于,到底是独裁好还是民主好。

  在大明这个年代,这个问题不需要纠结吧。

  “朕让他们搞党争,就是想看看,我大明国内现在到底有多少的蛀虫!”

  文官集团已经向宗勋集团发起攻击了,作为回应,宗勋也势必会向文官集团进行反击。

  他们要做的就是爆料,爆出一大堆文官集团的黑材料、黑历史。

  而后朱允炆就可以好整以暇的举起屠刀了。

  让他们打的头破血流,可不就在无形中尽到了监察御史的职责。

  “平素里他们沆瀣一气,互相遮蔽掩盖,都当朕不知道吗?”

  锦衣卫和西厂又不是吃干饭的,很多材料早都放满了朱允炆的御案,只是早两年国家求稳,朱允炆视而不见罢了。

  一时不纠不代表一世不纠。

  皇位坐稳了,皇权到顶了,朱允炆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去做他认为对这个国家正确的事。

  “走吧,到奉天殿里吃点东西,顺便等着看看他们的嘴脸。”

  倾诉完自己的心里话,难得又有双喜这么一个贴心的家伙能了解自己的心意,朱允炆的心情便好了不少。

  “对了,在过几天你派点人把东暖阁拾掇出来,让文奎搬进去住吧。”

  雄鸡吐白,旭日东升。

  第二百三十九章:大明党争(下)

  奉天殿里唱万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但朱允炆还是从这些声音中听到了怒气和一种勇士即将走上擂台的亢奋。

  “有本启奏,无本退班。”

  在朱允炆的授意下,双喜敲响了比赛开始的锣声。

  朱棣已经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说吧。”

  “经辽王、宗人府右宗正植劾言,谷王朱橞、代王朱桂于陛下离京赴江西指挥防汛抗洪期间,与京图谋不轨,意欲伙同五军都督府多人谋反,现臣与魏国公徐辉祖同查,是有端倪,呈请陛下下旨彻查。”

  朱棣口中报出的名字全是早前杨士奇入宫递给朱允炆的,都是那群在南直隶、浙江指使那些大粮商囤积粮食,趁机从户部采买时攫取国难财的玩意。

  彻查。

  朱允炆嘴角挂起一丝浅笑,这些人早都被拿进了诏狱,估摸着现在能不能利索的走出来还是个问题呢。

  但朱允炆还是面色一肃,佯装大怒的看向徐辉祖。

  “魏国公,确有此事否?”

  徐辉祖很严肃的站出班列应了下来,而后就听到上首处朱允炆那暴跳如雷的怒吼。

  “狼子野心之徒,安敢行如此悖逆之举,通通拿进诏狱,着宗人府、五军府、御前司会同彻查。”

  满殿大臣不禁嘴角一抽,什么时候大明办理案件,三法司连一个部门都参与不进去了?

  有聪明的已经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安,因为这些被举报谋逆的人,似乎全都是他们斗志昂扬着打算在这堂朝会上弹劾的人物,现在全因谋逆大罪被打进诏狱,那还弹劾个屁!

  说完这事朱棣就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起来,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已经将他自己的两个弟弟送进了鬼门关一般。

  “还有什么事吗?”

  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朱允炆转眼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俯视着,静候着。

  “臣有本奏!”

  “臣亦有本奏!”

  徐辉祖和朱高炽前后站了出来,这让朱允炆的眼神中跳动一丝兴奋。

  正戏开始了!

  “魏国公先说吧。”

  朱允炆向着徐辉祖微微颔首,后者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皇帝眼神中的鼓励,当下心中更是踏实,垂首朗声道。

  “臣弹劾广东按察使郑金保、都察院右都御史范俊两人勾连一气,遮隐地方举报之事。弹劾刑部右侍郎常权、大理寺右丞马进贪赃枉法,私自为前广东左布政使胡让舞弊案弄虚作假,串供避罪,致使胡让仅被判撤职。”

  要么不告,要告,就一口气把三法司全数告一遍!

  大殿之中一片哗然,而被徐辉祖点了名的这些人都无不面色大变,手足冰凉。

  能坐到他们现在的位子上,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算是看明白徐辉祖的态度了。前脚他们几个才领头三法司掀翻了宗、勋的老底,徐辉祖这么做就是明显的报复行为!

  “有证据吗?”

  朱允炆鼓励党争,但不代表就鼓励无中生有的乱杀一气,他要的是三方势力互相盯着,起到监督作用,就好比提线木偶一般,绳子的这头是必须要攥在他这个皇帝手里的。

  “魏国公可是国之柱石,但终究不是科道言官,不具备闻风弹劾之权,如有差池不实之处,可是要受到诬陷反坐之罪的!”

  太祖定大明律,除科道言官拥有闻风弹劾之权,任何人弹劾举报经查不实的行为,反坐,罪加一等。

  徐辉祖丝毫不怕,他既然敢站出来说自然是这些日子做足了准备。

  “自洪武三十一年九月至建文三年四月,广东土司作乱,袭击卫所之事屡有不鲜,时内阁首辅暴昭因死伤不过数人之数,着由地方会同都司安抚或督剿。

  惠州府淡水盐场是广东最大的盐场之一,因陛下开盐禁而日趋繁荣,月税高达数万两,是以南军都督府不敢慢怠,多次晓谕广东都司严加看管,谨防匪患。

  而广东土司作乱,屡屡袭击盐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作乱行为,而每一次的袭击行为,地方惠州府的协同防备都形同虚设!广东都司弹劾惠州府的奏本早都往按察使司递了无数次,迟迟没有处理结果,臣不得不向都察院举报,仍未有答复,直到景清履职左都御史后,广东按察使司才开始自查。

  是以臣第一次弹劾,非风言弹劾,土司之乱非一时兴起,而是地方懒政、怠政导致甚至是暗中指使,而惠州知府就是广东按察使郑金保之妻弟!

  而郑金保和范俊两人早年是为故交同窗,都曾在翰林院任一时编修。

  臣第二劾,劾刑部右侍郎常权、大理寺右丞马进,告此二人受贿舞弊也已广东有关。

  时洪武二十一年,东莞伯何真不禄,胡让调任广东任左布政使,自胡让上任以后,广东汉土之间的矛盾就激化起来,屡屡闹事不止,胡让任人唯亲,徇私舞弊,此事后被太祖查,缉胡让与刑部大牢,着三法司会审,但此案证人却临堂变卦,否认堂供,最终舞弊案查无实据,胡让仅被撤职。

  那个变卦的证人,就是后来那个惠州南部最大的海盗,邵宗愚!”

  “噗通。”

  殿内,不知道几人已经下意识坐到了地上,这邵宗愚可是曾经纠集过一群土汉百姓,加上海上的匪寇盗贼攻陷过广州府的!

  “闽浙水师靖海清边,荡平赶走了这东海、南海上几乎所有的海盗,邵宗愚现在,就在南军都督府大牢!”

  徐辉祖说道这扬眉吐气,转身面向那几个坐在地上的官僚。

  “广东的事,我徐辉祖句句属实,几位大人要不要当堂对质呢?”

  这还对质个屁!

  朱允炆都不用派人去查实也知道徐辉祖说的是真是假了,因为被他弹劾的人全在地上瘫坐着呢。

  第一劾还能狡辩,但第二劾,有一个关键的人物攥在徐辉祖手心里,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能不知道?

  这邵宗愚当年作为举报人为什么会变卦也很好理解。

  他可能已经知道通过这种办法扳不倒胡让,所以他选择了闭嘴换了某些好处,而后,他拿着这些好处招募人手,想靠着自己的实力杀掉胡让。

  还真让他打进了广州府!

  别不拿老百姓当回事,冷兵器时代,被逼反的老百姓一大意真能给你一个刻骨铭心的惊喜。

  “看来魏国公说的句句属实了。”

  还以为是一场口水大战,结果发现徐辉祖这第一位擂台选手一上场就大获成功,这不仅让朱允炆大为不满,意兴阑珊的挥手道。

  “将这些人也一并打入诏狱,让御前司来查吧。”

  核实的事交给锦衣卫、西厂来做就行了。

  细看,御前司倒是跟后世的纪委有了几分神似。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所谓的三法司,好比是后世的公检法,他们查案、审讯、监察、复核天下的官吏,而御前司现在得到朱允炆的授权来负责监察他们。

  那将来谁查御前司呢?

  朱允炆还在想。

  徐辉祖大功告成,志得意满的退回位置,紧跟着朱高炽又站了出来。

  “臣也有本奏。”

  武勋出了一口气,宗亲这边的气还没出呢。

  “臣负责吏部,推行陛下定下的制度,自去岁《致仕、丁忧条例》颁行以来,这一年吏部清查地方,发现很多府县瞒报、虚报和弄虚作假,一应名单具在此,查有实据矣。”

  虽然朱高炽才刚坐上吏部的主官位子时间不长,地方大查的事早都开始了,但要知道,前吏部尚书毛泰因坐山东孔家案被杖毙!

  他查的东西真假上待商榷考证的地方太多了。

  朱高炽复查一遍,能挑出毛病来倒也是理所当然。

  宗亲这一刀捅的可比徐辉祖要狠的多的多了。

  徐辉祖是点名道姓弄死几个杀鸡儆猴,而朱高炽这是借着自己吏部尚书的职务优势,要一口气撸掉几百甚至几千顶官帽子了。

  不杀人,只拿帽子。

  第二百四十章:密信施政

  朱高炽要拿帽子的行为遭到了殿内百官的集体抗议。

  吏部大查,这殿内一品、二品的大员谁没有几个门生故吏,没有几个同乡同党?撤掉了这些帽子,势必要通过今年的省考来补齐,届时候补上来的官,那可就跟他们不是一条心了。

  而最要命的,便是今年南直隶的省考,这一群宗亲家里的旁系庶子,也该参加了!

  “胡嗣宗。”

  按下此起彼伏的抗议,朱允炆却是先点了胡嗣宗的名字,吓得后者一激灵。

  “你是通政司的左通政,各省政务大体情况你最了解,你来跟朕说说,朱高炽说的是否属实。”

  胡嗣宗顿时心里发苦,他瞥了一眼杨士奇的方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杨士奇让他老实看戏,他一直记在心上,今天大家都在反对,就他们杨党的人一直闭嘴缄默,谁知道装鹌鹑还能让皇帝点名?

  罢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既然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开口,就算是哑巴也得开口说两句了。

  “回陛下,确、确有此事。”

  欺君是不可能欺君,那玩意风险太高,是要掉脑袋的。

  “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朱允炆有些意兴阑珊的,这些文官集团太不禁打了,还以为他们多牛气,想不到在宗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是一场战斗力不对等的党争啊。

  他却是忽略了,此时的大明刚刚建国才几十年,这天下自然是宗亲和开国元勋集团的势力最大,那纵横政坛无敌手,臭名远扬的东林党可还连个种子都没有呢。

  “陛下,臣请暂时搁置。”

  这个节骨眼上,杨士奇突然站了出来,这一下可是给满堂群臣打了一记强心针,而他一露面反对,不仅朱高炽,便是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朱棣和徐辉祖都不由自主的睁开眼,面色凝重起来。

  早前宗勋聚会,讨论弹劾事宜的时候,就已经默契的避开了杨士奇这个大雷,举报三法司也是没打算动杨党的人,这是他们释放的善意信号,但这杨士奇似乎,不领情?

  “哦?”

  朱允炆也不着恼,反而是来了兴致,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

  “既然杨阁老开了口,那就跟朕说说,为什么要提议搁置。”

  满堂大臣抗议的说法左右无非就是什么地方省考还没开始,为了政务通畅不宜大动干戈,为了政令的通畅,可以往后拖一年,等新补充的胥吏熟悉地方的政务之后,再慢慢的撤汰掉这批瞒报了岁数的地方官僚。

  这种话乍一听真有道理,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大明如此之大,几千个地方官吏平均分分,一个县还能剩下几个,而一个县有多少官员胥吏?

  不敢说比后世,一个县四套班子连各科局挥洒洒几百上千号人,但二三十号正八经的官吏还是有的,加上那些算不上公务员的三班衙役、驿卒、课税的税目可就有三四百号人,少掉几个就转不过来了?

  “各省眼下都在清查田亩、丁口,这关切到明年朝廷的岁入,而朝廷明年最重要的一笔开支,恰恰是赈济江西,现在这个节骨眼撤人,却又没有后进补上,连工作交接都做不了,容易使清查工作耽搁停滞,所以燕世子殿下的提议,臣的建议还是先搁着吧。”

  说着话,杨士奇还转头冲着朱高炽笑了笑,但眼神中却并无谦逊告罪之色。

  今年一场大洪水,国库的赤字亏空达到了可承受的极限,明年全指着税收创新高来顶上呢,这个节骨眼耽误地方清查田亩丁口,弊大于利。

  “该裁汰的明年再撤掉,今年各省的省考可以酌定多招一批,跟这些负责清查的官员做个交接,然后等明年手里的活对接好,就可以撤汰下来了。”

  朱允炆微微颔首,但又看向朱高炽问道:“高炽,你的意见呢?”

  后者微微躬身,倒是没有在穷追不舍的深究。

  “陛下心系苍生社稷,陛下圣明。”

  看到宗亲这一刀被杨士奇轻松拦下,一众群臣看向杨士奇的眼神里那崇拜的神情,跟后世的追星族见到大明星一般。

  还是首辅说话有分量啊。

  其实这个汇报工作,或者吵架打口水仗、辩论之类的,你得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咬住核心的地方,扯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没有用。

  杨士奇就看的很准,你抗议,跟皇帝说什么地方官吏人手紧张,这就是场面上的应付,是假大空,皇帝又不是没有去过基层,不知道地方府县有多少官吏,你报总数,皇帝自然就会拿总数来计算。

  大明那么大,在如何庞大的数字除去大明的体量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别扯那些,就一句话。

  拖一年国家无非多发一年这群官吏的年俸,那才多少钱?眼下税收才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明年国家还得再养江西百姓一年呢。

  “还有什么事吗?”

  朱允炆扫视一圈,但面前却是一副死静的如泉水般。

  文官集团现在还人心惶惶,没从方才两件事的惊吓中走出来,一时半会这脑子哪里捋的明白,想要还击又不敢贸然开口,弹劾这种事,毕竟诬陷反坐啊。

  而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也都各自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见好就收吧。

  他们手里攥着的东西还有点,但涉及的人可不是方才那几个小人物,而且证据链还没法保证万无一失,真拿出来现在说,别伤敌不成,再伤着自己。

  “既然你们都没事了,那朕说两句。”

  百官齐拜,恭声道:“臣等聆陛下圣谕。”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朕这两天看了一些前朝的书籍,恰好看到了唐长庆年的牛李党争之事,大为触动。

  朋党各行其是,破坏朝政统一,而且朋党之间互相攻击,任用私人,不仅失去正常的用人原则;朋党各抒政见,自我标榜,批评朝政,扰乱视听,妨碍坚持既定的政策,加速了唐朝的灭亡。

  朕自然相信咱们大明都是忠臣良才,是不会兴此行径,狼狈为党,沆瀣一气的。”

  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皇帝这是在警告他们,也看穿了他们之间这些把戏。

  互相检举揭发是好事,因为起码能替国家和百姓去除贪官,但党争从来都是先靠着这些玩意来作为手段,主要的目的永远都是为了在掀翻对手之后好安排自己的人来排队上位。

  “所以朕为了不至于闭塞视听,也为了咱们朝堂之上不被攻讦之声充耳,自今日起,科道言官闻风弹劾之权就此作罢。”

  太祖给科道言官闻风弹劾之权是为了能够及时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却忘了这么群玩意就是某些人的枪手罢了。

  他们的嘴是为他们自己长得吗?

  百官具皆心中哀叹起来,又一条祖宗家法到建文皇帝这被废除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跟皇帝说“擅改祖制必有不详”这种废话了。

  到时候皇帝脑子一抽,也封他们一个特使,让他们去找太祖高皇帝询问能不能改,哭都没眼泪。

  “同时,为了不闭塞视听,将来这朝堂之上,地方各省,三品含从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有政令改革之想法,凡能裨益国计民生的,卿等细查利弊,皆可书信与御前司,朕自当一封不落。”

  这一句,顿时让所有人面色大变。

  皇帝这是搞什么,密信制?

  什么狗屁裨益国计民生,压根就是密信举报。

  一旦如此,将来这朝堂之上还搞哪门子朋党,还有哪些同僚值得信任?

  交代完这事,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一群如丧考妣的臣工,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哈哈大笑着起身退朝。

  你们可以搞党争,但是你们只负责开头的找茬,后续怎么安排官员补上和施政,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有想法,那就写信去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法律的最终解释权归皇帝

  下完朝,朱允炆单独召见了杨士奇。

  没办法,关于这次粮价一事,在律法方面出现的问题要解决掉。

  “这次哄抬粮价的行为说明咱们的律法还有很多的漏洞可以钻,这次宗勋闹出这一档子事,看似合法但实为穷凶极恶之人做出的祸国殃民之举,既然出了问题自然得想办法解决问题,防微杜渐完善法律,不使将来再出现此番类似之事。”

  闻言,杨士奇微微蹙眉,听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想要修改法律?

  当下便劝了一句:“陛下爱民如子之心天地可鉴,但以律法强令不许涨价,这会打击商人的经商热情,尤其是西北、西南的商人,他们运输成本极高,势必会在粮价上超出咱们朝廷规定的价格,有涨幅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此前的法律设置红线,允许商人按照远近运输成本来定一个依附市场规律的价格,保障他们的商业利益,这鼓励了大明的民商行为,更鼓励了商业繁荣,朝令夕改,牵一发就要动全身。

  “不不不,不是改基本法,而是添上一条补充法。”

  朱允炆这几天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笑着说了一句,倒是把杨士奇说的一愣。

  “何谓基本法、补充法?”

  “基本法就是大明律。”

  朱允炆搬出了基本法的概念,并解释道:“就是字面意思,我大明自上而下奉行的法律称谓基本法,而基本法一定是会有漏洞的,或者不符合地方情况或者特殊时期的条款,这个时候做一条补充律法,被补充的可以称之为补充法。

  具体情况适用补充法的,依照补充法为准,所以朕的想法是,朝廷宣布的特殊时期,比如灾祸、管制、朕另有规定安排的即为特殊时期,在特殊时期内,朝廷指定某些物资是不允许涨价或降价的,任何人不得涨价或降价,不遵守的即为违法,而后按照法律来进行惩罚。”

  后世的地方法、补充法、法院对某项法律的专项解释是一整套极其完善的法律体系,也就是法治社会的基石,当然,即使如此,也有漏洞可以钻,这并不是说我国法律不好或者不完善,而是社会中的问题一定是随着时代文明的进程而陆续发生的,发生了新鲜的事那就解决掉补充上,全世界任何国家都这样。

  这些除基本法以外的法律,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法律解释权归政府。

  除了法律条款以外,还有政府规定的‘管制时期’,这个的意思,大家想必今年都明白了。

  比如说大型的公共卫生事件,还有就是军事管制、出现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事件活动进行的大型救援、搜捕行为,都属于管制时期。

  在管制时期又有专门的法律、政策,在这个期间就要遵守这些法律政策。

  社会的条条框框,都有专门的细则条文,这就是规矩。

  而制定这些法律的目的,就是全面普及依法治国,让老百姓有法可依,让那些违法分子知道什么叫违法必究。

  而现在,朱允炆就要在眼下的大明朝提出这个概念,并且要全天下的人记住,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补充法。”

  杨士奇嘴上念叨了一遍,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赞叹一声。

  “陛下这主意好。”

  在不破坏基本盘的情况下补充一条‘特殊时期’的律法,就不会影响到全天下商人经商的积极性,同时也让下次再出现如此番粮价哄抬这种情况的时候,朝廷可以有法可依。

  这一次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下场,以帝王之尊强行拨开律法,以专属于他的特权定了这群玩意死罪,但终究朝廷方面是没有底气来处理的。

  补充一条法律,下一回再出现类似的事,皇帝就不用亲自出面来替朝廷背黑锅了。

  “以后再有这种类似的,钻我大明律漏洞的事情出现,你们内阁办不了的话就告诉朕,朕先把这些东西给处罚了,而后咱们再补充法律。”

  杨士奇顿时笑了起来。

  权贵们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和特权来钻法律的漏洞,同理,皇帝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权在没有法律支持的基础上,直接下命处罚这些权贵,合理合法。

  先罚,罚完再完善律法。

  都是依靠权利,这大明天下,谁的权利比皇帝大?

  尤其是皇帝那句‘朕另有规定安排的即为特殊时期’,这是赤裸裸的明示天下,法律条文的最终解释权在皇帝这。

  以后皇帝想杀谁,就说那是皇帝安排的特殊时期,在特殊时期,某些事做了就要砍头!现在朕这个皇帝砍你合理合法了吧。

  你们不是喜欢钻法律漏洞吗?来,看看是你们会钻,还是朕这个皇帝会钻。

  有这样做任何事都看似随心所欲,却套路满满的皇帝在,倒是这天下百姓的福气了。

  “再有几天,南直隶的省考会率先开始,而后各省都会陆续展开,臣先告辞了。”

  杨士奇准备告辞,却被朱允炆一口喊住。

  “今年过年的话,正月初一的元旦,办隆重些吧。”

  杨士奇身子怔住,有些没有弄明白朱允炆的意思。

  皇帝一向节俭惯了,虽然比不上太祖那般抠搜吧,但对于年节的规格一向都是能省则省,怎么这一次突然想起来大肆挥霍了。

  “朕知道今年国库难,朕打皇商里拿了一笔钱,到时候内阁来操持吧。”

  “是。”

  虽然搞不懂朱允炆的心思,但是既然皇帝说了要大办,那就大办一次吧,左右无非就是几十万两的规模顶了天,银子皇帝愿意出,内阁最多费点心,具体跑腿的事还是要下边人来做的。

  等到杨士奇离开后,朱允炆身后的双喜还笑着问了一句:“今年圣上怎么有这般雅兴了,往年可都是能避则避呢。”

  朱允炆站起身伸着懒腰,感慨了一句。

  “明年,可就是建文五年了啊。”

  为什么要大办,因为这是朱允炆对他自己的犒赏!

  青史上可没有建文五年,当午门外跨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那便是意味着历史在他的介入下发生了变化,那个短命的建文王朝将会继续大踏步的走下去,甚至会比接替他的永乐王朝更加的强盛!

  这是对朱允炆的肯定,也会成为对他这个皇帝的鞭策。

  第二百四十二章:编修《建文大典》(上)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时间恬淡如水,不知觉间便是到了建文四年的腊月,瑞雪漫天,一派安定祥和的大好势头。

  各省的省考已经陆续落下帷幕,朱允炆这个皇帝闲不住,干脆派人从应天府拿走一部分的试卷,自己在宫里做起了批卷官。

  “陛下,解阁老来了。”

  朱允炆这会正埋首于卷山题海之中,双喜便附耳过来轻唤一声。

  解缙,这玩意来干什么?

  朱允炆楞一下,随后点点头,便有小宦官出这乾清宫去请解缙进来。

  “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嗯,坐吧。”

  头也没抬,朱允炆继续俯首工作,同时不忘说上一句:“等朕一下,很快就好了。”

  解缙便安心站在御阶下,并没有落座。

  直到朱允炆抬起头,又说了一句赐座,他这才躬身致谢落座。

  “你解大绅今日咋有空来朕这里了?”

  等双喜给解缙送上热茶,朱允炆开口调笑了一句。

  “回陛下,奉陛下圣谕,《太祖实录》已经编著完成,特来复命。”

  说着话,递上奏本,双喜拿过转呈御案之上。

  《太祖实录》编著好了?

  整整四年多,这部史传总算是完了工,朱允炆拿过奏本,详细内容自然不可能一个奏本就写完,这里面是大纲。

  “自洪武元年太祖开国至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太祖龙驭宾天,一应高皇帝之动行举止皆事无巨细抄录下来,奉圣谕,务必还原洪武朝太祖皇帝之英姿神俊。”

  在朱允炆的要求下,这份《太祖实录》力求百分百的尊重史实,即使包括四大案一些隐晦不为人知的内容也都记述了下来。

  “辛苦你了。”

  朱允炆看得不住点头,复又笑了起来:“可是朕没法让你歇一段时间,还有一个更大、更繁冗的事要交代给你。”

  《太祖实录》既然修好了,那《建文大典》或者说《建文题库》也该提上日程了。

  “臣之分内之事,请陛下示下,臣必鞠躬尽瘁。”

  对比了一下自己和杨士奇的岁数,解缙估摸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当首辅,所以他现在也踏实下来,老老实实的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再不济他也是堂堂的一品大学士,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在他这个岁数有这种政治待遇还不知足?

  而且他的工作多轻松,杨士奇直管通政司,协调天下政事,郁新抓户部财政,严震直抓三法司,就他解缙整天闲着没事带着一大群翰林编修著书就成。

  俸禄又不会少他一枚铜板。

  “等一下吧,双喜啊,去通知其他几位阁老都来一趟。”

  什么事,要这么大动干戈?

  解缙心头微动,确实感觉到了压力,要知道修《太祖实录》的时候,朱允炆只交代了他一个人,而接下来要做的事,竟然要喊过所有的内阁辅臣。

  这一下可算是挠了解缙心头的痒痒肉,但他也知道现在这会皇帝不可能跟他说,索性就按下性子,老老实实的跟着朱允炆聊起家常来。

  等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这边在文华殿坐宫理政的杨士奇、郁新、严震直三人便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

  殿门外,三位阁臣解下大氅交给左右,微微俯首走了进来。

  “不用见礼了,自己找位子坐吧,双喜上茶。”

  几人一看朱允炆这架势,对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

  杨士奇还煞有其事的打怀里取出一份空白的题本,又走御前奉诰拟圣旨的宦官那借了一杆笔,看这架势,跟后世那些跟在领导后面陪同视察的地方官颇有几分神似。

  “解大绅过来跟朕说《太祖实录》修好了,所以朕打算交代他做一件更大的事。”

  来不及寒暄,朱允炆开门见山的说道:“朕打算修一部《建文大典》,想让解大绅来做总裁,卿等做副总裁。”

  总裁,这个词大家不要联想到某个光头,更不要理解为后世集团公司的CEO之类,总裁是古代一个临时的官称。

  古代士子官员,受到皇帝的委托,负责编修一套非原创,而是指向性将某几本、或某一种特定种类的书籍内容整合起来的临时负责人,被称之为总裁。

  比如历史上的《明实录》,明实录有十几册,有十来任总裁,因为他们编修的史书,其史料来源是整合前朝皇帝的《起居注》、《圣旨合集》等一系列能证明皇帝做了某一种事情的史实记录。

  而如历史上的《永乐大典》,总裁的位置也换过几任,解缙做过、三杨也做过,而副总裁那可就海了去了。

  《永乐大典》属于我国文化的顶级瑰宝,因为《永乐大典》是一部超大的百科全书,结合了汉族包括神州大地所有民族的文化,甚至包括了海外,郑和带回来的国外文化,这些内容在《永乐大典》之中都有记述。

  而除了文化以外,《永乐大典》在其他各个领域都有含括,所以一部《永乐典》,翰林院上千人修了整整几十年,才将神州大地所有民族的文化典籍包括郑和从海外带回来的典籍整合起来。

  大明有一个部门叫回回司天监,是绿教留下来的,一同留下的还有天方的历法、数学、星相学、工程学(造船和航海指南)等一大堆,除了宗教思想这一块被太祖皇帝一刀切之外,其他有利国家发展的都保留了下来。

  而郑和下西洋之后,又从阿拉伯包括东非带回了那些国家的很多资料文献,包括科学思想和西方艺术(虽然主要是寻一群歌舞戏子送给朱老四。)

  而等到明中后期,地理、天文、工业科技的萌芽知识都陆续被抄录增补进《永乐大典》之中,包括西方大航海之后来到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带来的文化。

  而这些东西全部都被收录进了《永乐大典》,这已经不单单是民族的瑰宝了,这是神州大地所有民族乃至这个世界的瑰宝。

  而后祂就被满清一把火烧掉了。

  朱允炆没打算修一部类似《永乐大典》之类的大百科全书,因为修出来又如何?

  基层的百姓士子也看不到。

  一本书几亿个字,上万甚至数十万册,怎么印发?

  他这个皇帝倾尽几年的国库之力才能收录印发一套,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来收录第二套吗?

  与其都集中在国库之内,还不如就干脆别集中,让民间自行流通吧。

  等将来国家有钱了,慢慢的收集一些有用的,集中印发,连着普及基础教育的时候,正好可以拿来做辅助教材。

  朱允炆要修的是《建文题库》。

  一个集中起来专门面向天下士子,用来支持他们考官的知识题库。

  等在过几年,国家有了钱,朱允炆就可以效法后世普及基础教育,在各省府试开官办学堂,搞义务或有偿教育,这部题库拆分开,就可以做教材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教育也是国家的根本所在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编修《建文大典》(中)

  乾清宫里,朱允炆没有先介绍自己对于《建文大典》的构想,而是将南直隶省考的考卷发下去,让四人先看了一遍,不出意外的,四人俱都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南直隶的考题,有的是民生方面,也有经商和律法方面的,不出意外,考的一塌糊涂。”

  朱允炆轻笑着摇摇头,倒是替这些考生说起了好话。

  “没办法,是朕想的简单了,让一群没有当过官的人来动笔治理地方,哪里考得好呢。”

  平素里大家喝酒的时候总能吹的山呼海哨,真遇到具体事件,这群基层的士子学生可就麻了爪,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假大空的大道理说的比谁都顺溜。

  “我记得翰林院在洪武年的时候,还煞有其事的编修过一本《县令到任须知》以及《责任条例》,有这么回事吧。”

  听到朱允炆问起这件事,四人都笑了起来。

  洪武年,很多翰林进士下放基层任县令,但县令的工作跟他们在京城里搞学问那完全是两码事,很多学子到了地方瞬间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更别提开展工作了,为此,太祖皇帝找了几个类似后世的优秀县令,召集他们到翰林院编修了这么一本为官指南。

  一个县令下到地方,首先要抓哪些工作,其次要走访哪些地方,最后要处理哪些疑难杂症,那本书上都有。

  这本书有多厉害呢,一个县里大小事项一百余条,可谓事无巨细都给你讲的一个明明白白,你不用费脑子请师爷,就拿着这本书按照上面的步骤去施政,包管三年地方省府的吏考能过。

  后来,有的家庭条件好的官员更加懒惰,干脆请一个师爷,让他按照这本书来代行县令职责,自己在家躺着睡大觉,吏部又一人发了一本《责任条例》,这两本书,就是大明进士的必修课文。

  而这两本堪称为官教科书的题材,从洪武年一直贯彻到清末。

  这也就是所谓的按纲施政。

  太祖的意思就是我不需要你有你的想法,我只需要你按照我的想法来当官就成。

  一本《县令到任须知》,让无数进士县令在下放的时候,无论他是去辽东还是去甘肃,亦或者去福建、两广、云南,他到地方的所作所为都是这般生搬硬套,根本不懂得变通。

  曾经也不是没有那种心高气傲之徒,他们倒是挺有思想,觉得做官不能这般生硬,不能搞按纲施政,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治理好地方。

  谁还不会治个国了?

  结果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搞得更是乱七八糟,被太祖气的一刀砍翻,从此吓得这天下县令都老实下来。

  小本本治国成了明清两朝的常态。

  “朕看了这本《县令到任须知》,也看了《责任条例》,有感而发,这才想要编修一部《建文大典》来,你们倒是可以理解为新的《为官须知》。”

  听了朱允炆的意思,杨士奇第一个表示赞同。

  “陛下圣明,为官须知这种东西,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士子寒窗苦读,读的书到底都是一些大道理,深入基层安民地方,根本用不到什么圣人言论,确实需要一些指导的为官教材。”

  先说完这些吹捧的废话之后,杨士奇又提出了担忧和质疑。

  “但是恕臣直言,施政还是需要因时、因地制宜,不能按照印刷术那般,一次性制造一大堆一模一样的县令,距离中枢近的江南地区还好些,但是偏远省份,光一个民族风土问题就打得头破血流,像两广和贵州,至今仍然是一天一小打,十日一大打,流血事件层出不穷,这些问题哪里是一本为官须知能解决掉的。”

  一本为官须知,就好比是工厂的流水线,批量生产了一大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官员,甚至连他们的思想都是一模一样的,汉民集中的中原地带还玩的转,汉土混居的边疆那可不行。

  明清两代,我国跟少民的冲突持续了六七百年就没有停止过,出兵平乱的血腥镇压那更是不胜枚举,仅洪武一朝,就有数十起出兵超过一万的大型镇压战役,两广、贵州、云南、辽东、甘肃和福建,都有平乱镇压的记载。

  土民伸手要权,甚至要独立,搞国中国,往大了说这是分裂国家,往小了说,谁都想当土霸王,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

  “没错,朕就是基于这个考量,所以才要喊你们来一同商量这《建文大典》的编修工作该怎么写。”

  朱允炆不住颔首,而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朕打算,将这《建文大典》分门别类,设人文、政治、经济、青史、律法、文数、运动等几大类。”

  四人埋头开始在各自的小本本上抄记,耳边听着朱允炆的不住念叨。

  “每一个大类要收集自先夏商时期就开始有文字记载的,我中原与周边国家的所有事情,将其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起。

  比如人文,在这个大类中要包括各地方的风土人情、各民族的文化习俗、百姓日常的一些生活常识、以及除我大明以外的各国国情。

  记述下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为了让将来每一个新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让他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后,懂得如何了解并尊重地方的文化差异,聪明的,更会利用这些知识来稳固管理或者说统治。

  政治,这个大类朕的想法是包括时事、朝廷的施政纲领、朕和内阁一些发表在求是报上的思想论调。

  学这个知识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基层的官员胥吏能够在思想上跟朕与内阁保持高度的一致,不能任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免施政跑偏。

  经济的话,这一块大类暂时不要触动太深,朕还在构思,就简单的先提两句,比如商业可以富国富民,要鼓励民间商业行为勇于改革开放,其他的一些论调暂时控制一下。

  青史,自夏商时期至今朝,这一块是最好收录和整理的,就将我华夏几千年下来的各朝随着时间线的推移都记下来,包括除我大明以外,咱们那些邻居撮尔小国的发展,有文字记述的也给记下来。

  古人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让他们多学学史书,方便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律法就比较重要了,除我大明现行法律以外,自法诞生之前的礼开始,到今朝所有跟礼、法、信有关的内容都记述上去,包括隋唐、两宋时期官修整理收录的律法文书选集都要一字不落的收录起来。

  至于文数,即文学与数学,文学不用多说,只提数学这一项。

  朕看了一下早前两宋和逆元时期,我中原的数学进步,包括朕研究推行的现在替代文字流通于市场使用的‘大明数字’,这些都要记录进去。

  而最重要的,便是沈括当年的那本《梦溪笔谈》,这本书不得了哇,说明咱们的先民对于数学、科技和工程(物理)、火药(化学)、医药(生物)等各个领域都是有研究的,这些要全数细致的收录整理起来。

  至于运动分析这一类的话。”

  朱允炆扫视殿内,良久才郑重其事的开口,顿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即自陈胜吴广起义开始,到太祖的《谕中原檄》,几千年来大小起义、造反、复国、北伐等所有不管打着什么旗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获取政治权利的行为,你们称之为造反,在这里,朕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革命运动。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通过武力和流血杀人的行动。

  自陈胜吴广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我中原历史上第一句革命口号,他们要革秦朝的命,而张角的黄巾之乱革的大汉朝的命,同样,太祖高皇帝北伐,革的是暴元的命,没什么见不得光,张不开口的,事实就是事实,你提与不提,它都在这。”

  乾清宫里一片死寂,内阁四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允炆。

  头一回听说有皇帝要将这青史上起义造反的事还收录整理起来,甚至教给天下人的,这算什么骚操作?

  教天下人怎么造反吗?

  又或者,像皇帝口中,教天下人如何革大明朝的命?

  “陛下,万万不可啊。”

  杨士奇率先拜倒,连连苦劝:“焉有为叛乱者著书立传之理?如此一来,国将不国啊。”

  自杨士奇之后,另外三人也是忙拜下身子,劝谏起来,口径都是为了朱允炆能够收回成命,这前些项说的都不错,完善起来确实对将来大明基层士子做官大有裨益,但这最后一项太离谱了,哪有教自己的臣民如何造反这个道理的。

  这几个人的反应完全在朱允炆的意料之内,因为他这个想法早在他准备推行省考的时候,便一直在考虑,而今天,他觉得他这个想法已经完善,并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所以他选择拿出来说。

  为什么要将这几千年青史层出不穷的造反或者说革命行为都抄录下来?

  这就好比后世的父母,很少有教孩子性生活知识是一个道理,这是一种难以启齿,被人引为禁忌的行为。

  朱允炆刚穿越来前的社会风气已经很开放了,十个家庭里面,倒也有那么一两个开明的父母,会在孩子青春期左右的岁数开始教育孩子,让孩子懂得什么叫生理构造和一些性生活知识,但是仍有绝大多数的父母,还是绝不会告诉孩子什么叫做性!

  朱允炆记着自己印象中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说他是垃圾堆里捡到的,哪怕到了高中,那个九十年代,他朱允炆还是这么认为!

  为此他还问过他的老师和同学,老师难以启齿,同学竟然还有跟他一样,都来自垃圾堆。

  垃圾堆还有生产孩子的功能了?

  孩子不懂,父母不教,但……一发不可收拾了。

  同样的道理,在古代,造反是最大的忌讳,没人敢说,更遑论收录整理一本造反合集了。

  但是你不提,老百姓就不懂了吗?

  他虽然不懂,但他知道活不下去要杀人,知道官仓里面有粮食,知道打进官仓可以活下去。

  老百姓造了反,就会死人,偷尝禁果,不懂得保护就会怀孕。

  千拦万阻,最后还是酿成恶果。

  “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他们都懂得什么叫造反,又或者什么叫革命吗?”

  朱允炆走下御阶,扶起四位阁臣,自己干脆也就坐在了这四人之间,跟他们解释起来。

  “知道为什么黄巾之乱、黄巢之乱,顷刻间便啸聚几十甚至上百万百姓吗?”

  “民无活自当反。”

  杨士奇回了一句,便看到朱允炆颔首。

  “不错,民无活自当反,所以才有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句话,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老百姓不懂什么叫造反,只有那么寥寥几个起事的人懂,所以他们利用口号、画大饼的形式蛊惑了这群老百姓,让老百姓们相信他们口中所谓‘均田地、免税赋’这种废话,甘心情愿为了这些野心派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口号这种东西,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什么闯王来了不纳粮,什么太平天国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业者有其产。”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这些说难听点就是画大饼。

  “他们口口声声的都是为无产、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争取权益,凭什么老百姓洒了热血、丢了生命为他们打下一大片江山之后,他们反而做起了皇帝呢?这个皇帝不应该所有老百姓一起当吗?”

  大殿之内,四人俱都笑了起来。

  都当皇帝,那这皇帝领导统治谁?

  话说到这里,杨士奇四人便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为什么要赤裸裸的将造反这种事流于文字,目的就是为了培养更多的‘野心派’!

  想造反,可以啊,朝廷教你。

  这个造反啊需要蛊惑人心,需要鼓动没有文化的老百姓,需要人手的帮助,需要口号。

  学会了吗?

  那就去造反吧。

  “以前是一个人挑旗造反,啸聚数万、数十万人,以后是十万人都想造反,谁来当这个老大?”

  朱允炆笑了起来:“人心呐,都想做老大,都会喊口号,结果就是谁也不服谁,最后大家伙发现谁也不服谁,结果也就干脆懒得造反了。”

  懂造反的人越多,那这个反就造不起来了。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你会喊口号,我也会喊口号,别跟我扯什么狗屁崇高的理想,灌鸡汤,我知道你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当皇帝,就是单纯为了追求权力而已。

  你说你是为民请命,那我也说我是为民请命。

  老百姓纳闷了,都为我请命,那我听谁的?

  你们不是说为我请命吗,为什么操刀子砍人这种事让我们这些老百姓上,你们这些口号家反而躲在后面?

  当社会进步到这种形态的时候,一种迥别于造反的形式就会诞生:

  集会游行抗议!

  自民国始,老百姓已经不信造反这一套了,因为老百姓懂得了造反的真谛,他们有诉求不再会轻易的被野心派蛊惑而选择暴力解决问题,而是会选择通过集会、游行等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希望政府可以改变政策,让利与民。

  后世一个但凡上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都会简单的懂得一些政治和历史,也懂得什么叫做革命,所以谁会因为别人喊两句口号,就甘当马前卒?

  别闹了,拿谁当傻小子呢。

  后世国外最常见的便是罢工游行,但即使同被资本盘剥,工人阶级都很难团结一致的去对抗,往往很容易被利益所分化,这就是人性中的利己主义行为。

  “一个造反者是条龙,一群造反者是群虫。”

  朱允炆这么一说,这殿内四人便眼亮起来。

  “朕将历朝历代的起义运动都收集起来,写在书上告诉世人,将来朕还会普及教育于天下,让老百姓也能读书识字,也懂得造反的本质,那个时候天下就不会再有人造反了。”

  “陛下说的极是。”

  杨士奇啧啧称奇,心悦诚服。

  “自古造反者一呼百应,才能掀起如海浪摧堤之势席卷天下,而要是连最底层的百姓都懂得了什么叫做造反,那谁还会为了成全别人当皇帝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呢?对于人性的把握,陛下圣目如炬,臣惊为天人矣。”

  “古人不希望使民开智,唯恐民开智而动摇统治,却不知,民越聪明才越难骗。”

  陡然间,朱允炆叹了口气。

  “人有了智慧,他的一举一动就会考虑利益,会权衡和计算,而民不开智,就容易被蛊惑,被煽动,最后事情便闹得越来越大,满盘倾覆。

  朕立《建文大典》的目的,就是要开天下百姓的民智,这样一来,我大明的江山才能真正的坚不可摧!”

  一个闯王能打进北京城,逼死崇祯帝,一群闯王呢?

  几百年后,李自成口号就算喊的再如何响亮,也没人会搭理他了!

  跟着你造反,我们卖命让你当皇帝?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编修《建文大典》(下)

  编修《建文大典》绝对会是一项大的工程,即使朱允炆并不打算整个跟历史上《永乐大典》那般,弄出一套官修的大型百科全书,但仅仅他方才说道的那几项,全部收录起来都不可能是一年半载能搞定的。

  而且因为这部《建文大典》的定位是题库知识,其目的是为了让基层的士子用来考官,那将来他们势必是需要彻夜苦读,就好比后世考学的死记硬背,走的是填鸭式应试教育模式。

  “朕这边只是大概的提出个大纲想法,具体的框架补充还是卿等来操心了。”

  朱允炆举起茶碗虚引一圈,四人都赶忙表态,保证不负圣意云云。

  “多看看这些具体的知识,原比他们捧着程朱理学、四书五经要好得多,朕这些日子还真扎下心看了一下《中庸》、《大学》之类的先贤古典,都是先人的思想智慧结晶,但在眼下我大明都用不到了,何况几十年、几百年后的大世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不能因为先贤写出了一本了不得的书,大家就迷信权威的给捧上天,说到底就是一种适应时代的治国之术罢了。

  春秋治春秋的,隋唐治隋唐的,大明自然要治大明的。

  大家不是一个时代,这些书,就当做民族的瑰宝保全起来就成,就跟后世一样,这是我们民族和国家的文明印记,而不应该捧着这本书来开大会、搞建设。

  四人除了严震直,都是正经的儒学出身,朱允炆这么说话,他们自然难免有些心理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认朱允炆说的是事实,是确有其事。

  国体不同了、民族也繁多起来,丁口之数也远比春秋时期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周公那套以礼治国,早在秦汉时期就被法律所代替,春秋的思想,哪里还能应用在两千年后的大明。

  “行了,咱们就不要非议先贤了。”

  看到杨士奇打算开口,朱允炆便挥手打断,一看前者这姿态,百分百是打算奉和自己,贬低先人,到时候平白恶心了郁新。

  “朕想到一件好玩的事,说与诸位听一下。”

  朱允炆也懒得回自己的上座,就跟这四人一并坐在御阶下两侧的椅子上,唤过双喜拿来一份报纸。

  “前两天,咱们南直隶脚下有一个学子抨击杨阁老不会治国,言辞之犀利,辞藻之华美,让朕叹为观止啊。”

  朱允炆话头一开,四人便笑了起来,只有杨士奇一人是不住苦笑。

  这件事四人自然是都知道的,准确来说,现在的求是报就是大明的政治风向标,想要好好当官的,哪一期一经刊行不是习惯性买下一份,回府细细观瞧推敲,比后世看新闻联播还要认真。

  这事的源头说来也是简单,就是当初那宗勋发国难财一案,这个案件天下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因为这些玩意是被定的谋逆罪问斩,可朝廷事后颁行的补充法案,天下人可是都知道的。

  今年大明的政治风气也比较开明,可能是因为那场大运动的原因,地方上也敢谈论一下朝政和朝堂的一品二品大员,除了没有不怕死的说朱允炆这个皇帝,其他哪怕如杨士奇这样的内阁首辅,一样被批判过。

  “虽然宗勋发国难财的案子没有曝光,但南直隶脚下的老百姓可都心里门清,前脚宗勋他们才在湖州府搞起几个大粮仓,后脚就被砍头抄家,紧跟着便是补充法的出台,这些聪明的底层士子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朱允炆哈哈笑着,一手指向杨士奇:“士奇啊,这一下这些士子可就找到了你的把柄,说你这个内阁首辅治国治的一塌糊涂,就会等出了问题才知道亡羊补牢,没有一丁点高屋建瓴的大局观。”

  殿中顿时笑声一片。

  大明的这群士林学子现在一个个胆子可是大得很,他们连圣人都敢批斗,还怕一个区区的杨士奇?

  这种意识形态在这个时期可能还无法被这些达官显贵所接受,但在朱允炆眼里反而算不上什么大事,他来的那个节骨眼,非议国家领导的都在大排档小饭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要老百姓不说那些违禁的,宣扬邪术思想和违反人伦道德法律的话,一抒己见,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算什么天大的罪过?

  文字狱这种东西,非特殊时期,没必要搞得上纲上线。

  “陛下说的极是,臣看完那篇文章后也是惭愧的不得了啊。”

  那篇文章能够刊报,还是他杨士奇亲自拍的板!

  当初胡嗣宗看到这篇文章后就打算给弃了,他可是杨士奇的铁杆门徒,哪能让这种有辱杨士奇名声的文章登报,结果杨士奇看到之后却亲自定了下来。

  这是杨士奇大方,允许批评的声音存在吗?

  他可没有唾面自干的胸怀,他只是单纯的为了替朱允炆这个皇帝背锅罢了。

  律法不完善,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个内阁首辅站出来接受天下的批评不是理所应当吗?天下人骂他总比背后骂皇帝要好吧。

  “这篇文章字字珠玑,内容更是鞭辟入里,愧的臣都打算引咎辞职了。”

  杨士奇冲着朱允炆拱拱手:“还是应该请这位大学子来坐一坐这首辅的位置。”

  “哈哈哈哈。”

  几人哄堂大笑起来,解缙作为杨士奇的小老弟,马上替杨士奇帮起腔来。

  “这些人平时不见他们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国策,倒是现行国策一出点什么问题马上就蹦了出来,说咱们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搞得好像满堂诸公都是尸位素餐之徒了。”

  解缙这话可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尤其是郁新。

  他负责主管国家的财政,户部又是年年发现问题最多的部门,自然这政策要不停的完善和补充,弄得天下学子天天批评他和夏元吉,大致的意思就是“还不如让我来干。”

  事后诸葛亮,大概是人最喜欢做的事了。

  “这是好事。”

  朱允炆摆摆手,毫不在意的说道。

  “有这些批评的声音存在,咱们才能更踏下心来,老话说的好,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这句话你们常常拿来提醒朕这个皇帝,现在可不就轮到你们了。”

  几人都苦笑起来,你当然不在乎了,反正这天底下又没有人敢批评你这个皇帝,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陛下说的对,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早前历朝历代的臣工总拿这般话来要求君王,却没想到了臣这,发现这个中滋味,确实不好受啊。”

  这种话一听便知道是出自杨士奇这个马屁精的口。

  “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

  朱允炆拍拍身边的那份《建文大典》草纲,开口道:“这《建文大典》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只靠着几位卿家劳心费力,也不知道要整多少日子,难得现在我大明自上而下风气开明,那就可以在调研收录的时候,也发动一下士子百姓的力量,群策群力,大家伙一起把这《建文大典》搞起来。”

  《建文大典》大类看似不多,但要是个中细节补充完,那可就是书山文海了,让这群一品大学士亲自来编修哪里行,国家的正事那就全耽误了。

  他们只是负责人,底下要弄套班子,专门来负责。

  “陛下这垂示很好。”

  有能够拍马屁的机会,解缙也是不甘人后,马上站出来。

  “各省的人文复杂不一,与其咱们在南京城里通过地方府志来推敲窥探,还不真如把他们请过来,也给咱们久在中枢的臣工们参谋一下。”

  “却是如此,这样一来咱们的工作量也会少上不少,效率也会加快许多。”

  严震直紧跟着表态同意。

  四人越聊越开心,开始就着这《建文大典》的编修工作一展想法,让一旁的朱允炆听得越来越傻眼。

  这几人怎么聊着聊着连‘共商共议’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看这个势头再往下,那可就成了‘共商国是’,怎么着,这年头还能搞出大明版的人代会不成?

  想想,也挺期待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三喜临门,除夕大宴

  赶着年关前,呆在皇宫里忍受严寒的朱允炆接到了一个好消息。

  江西一个工匠研发了一种能够快速硬化的泥土,主要原料来源于石灰石、粘土、矿渣、砂石之类的玩意混合上水之后成就的。

  当朱允炆看到这份奏本之后,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就是。

  “这他妈土著都能研究出水泥了?”

  当初江西溃堤的时候,朱允炆不是没想过弄出水泥来修堤防洪,关键是,他没这个知识储备量。

  万万没想到,他这个穿越者还没有参与进行指导,这个时空的土著反倒是自己摸索出来了。

  果然,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只要朝廷愿意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给他们一种搞科研,做工匠一样可以出人头地的希望,他们自己就可以迸发出无限的动力。

  而在激动之后便是狂喜,朱允炆已经在乾清宫里跳起了脚。

  “快把人给我接回来!”

  什么是国宝,这种人才是大明的国宝。

  虽然这个年头研究出来的这种土法水泥可能未必有后世那种添加化学工料的标号水泥那般坚固,但也绝对要超过这年头眼下的所有基建措施了!

  “河堤、筑城、修路。”

  朱允炆激动的念叨着,一旦这个江西工匠真的把水泥研制出来,那么基建狂魔这个称呼有望提前六百年戴在大明的脑袋上。

  有了水泥,大明的修路和筑堤工程将会迈上新的台阶,这可不是简单的要省下多少银子的事情了,这基建工程牵扯到的是多少条人命!

  正在朱允炆陷入狂喜之中时,赶来的马恩慧正好看到,轻笑着:“可是好久没看到陛下这般的开心了呢。”

  “皇后怎么来了。”

  朱允炆忙快步走过去,挥手赶走马恩慧身旁的宫女,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后者,语带责怪的说道:“你现在身上带了孕,可是要小心些。”

  说着,低头看着后者隆起的小腹,不住的傻乐。

  蓝田种玉,这年头没有什么比当爹更开心更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妾不来,陛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回后宫一趟呢。”

  风情万种的嘟哝一句,马恩慧就被朱允炆扶上了金椅之上。

  龙椅很宽大,坐下帝后二人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再有几天便是到了年关,今年陛下降了圣谕要大办,妾这边来问一下,这诰妇宴的规模要如何?”

  大明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办两场国宴,一堂是皇帝跟武勋、百官的,另一堂便是皇后领衔犒赏有诰命在身的妇人,谓之诰妇宴。这算是夫人外交的原始版。

  “规模你来拿主意便是。”

  朱允炆哪有功夫去惦记一群娘们的事,他现在满眼都是马恩慧这个媳妇。

  “朕只有一个要求,不怕花钱,要大气,今年朕可是三喜临门。”

  三喜?

  马恩慧愣了一下,笑问道:“除了妾和倩妹有孕一喜之外,那两喜何来?”

  “江西一名工匠研发出了水泥,此为一喜,明年是建文五年,此又是一喜。如此可不就是三喜临门吗。”

  “水泥,建文五年。”

  马恩慧嘴里念叨几句,更觉得是一头雾水。

  这两样乍一听哪一样也跟喜事没有关系啊。

  “那朕可得跟你卖派卖派了。”

  两口子之间,朱允炆还是很喜欢炫耀自己的知识的,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吧。

  然后,朱允炆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说着这水泥的功效和作用,听的马恩慧也是欢喜的紧。

  “听了陛下的意思,那岂不是说以后汛灾的危害就会大大降低了。”

  “只要这份奏本上说的都是真的,那确实是如此。”

  朱允炆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只要地方不搞豆腐渣工程,那将来地方上的防洪能力就会大大提高。”

  “豆腐渣。”

  马恩慧捂嘴轻笑起来:“这个词汇说的倒是应景的紧。”

  作为后世而来的穿越客,朱允炆深知豆腐渣工程的危害性,所以对此是深恶痛绝的。

  一旦水泥出世,将来势必会牵涉到很多的利益,而一旦涉及到了利益,那人的贪性就会暴露出来,他们赚的盆满钵满,根本不关心这笔财富的背后是多少尸山血海。

  “那建文五年怎又称得上一喜呢?”

  马恩慧跟一个好奇宝宝般,刨根问底的问道。

  这两喜都是有头有尾,个中缘由确实值得开心,但是正常时间过渡转年关,哪里值得开心。

  当然这件事全天下除了朱允炆自己,可能谁也不知道这建文五年对于朱允炆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今年朱允炆特意授意内阁和御前司要大肆操办。

  不过看到马恩慧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朱允炆不得不脑子里神思电转起来,而后编了个借口搪塞道。

  “因为朕这边全面取消了免税田和宗亲年俸,加上地方上的田亩清查,明年咱们朝廷的岁入一定会高出很多,朝廷有了钱,朕这个皇帝可不就高兴的紧吗。”

  这个借口挺勉强的,马恩慧是一百个不相信,因为平素里朝廷的喜事也不少,包括去年年关草原觐献降表投诚,天大的喜事面前朱允炆也从来没说过要大办特办过。

  为了一件暂时还没摸到手的岁税收入,就要大排筵宴,这根本不符合朱允炆一贯抠门的人设。

  两口子又腻歪了一阵,左右便上了饭菜,琳琅满目倒也放了几十道,看的人胃口大开。

  “这些都是后天除夕夜计划要上的菜。”

  双喜一个菜一个菜的介绍,平素里朱允炆自然不会这么奢侈,正好赶上这次年宴,朱允炆也就干脆大方一次,打小年之后,就开始连着多少天让尚膳局安排饭菜。

  “行了,朕不用你们伺候。”

  朱允炆没空搭理他们,开始专心致志的伺候起马恩慧来。

  “来多喝点鱼汤,这鱼汤可是好东西,老话说的好,要健康喝鱼汤。”

  看朱允炆这忙活劲,马恩慧虽然连声推脱,但眼神里流出的甜蜜爱意却是怎么都止不住的。

  母凭子贵,这又怀上一个孩子可不仅仅让她的后位稳如泰山,更能感受到朱允炆对她的在乎。

  第二百四十六章:酒要少吃(上)

  建文四年的除夕晚宴因为朱允炆的原因而比往年要热闹的多,宗亲、武勋、朝臣,在京的几乎都受邀来到了华盖殿与朱允炆共庆。

  建文四年的事不少,但总的来说还算的上是平稳着陆,财政赤字很大,但无论是郁新还是抠门的夏元吉都没有拿这事太往心里去,因为大家都知道,明年的大明财政会极其健康,因为各省汇总的田亩和丁口数就放在他们户部的大案之上呢。

  “计官民田八百三十五万顷、军户卫所田七十万顷,口六千七百三十万人。”

  这是一份总数,具体到各省自然还有详数,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巨大数字。官民田和军户卫所的田产是不能放在一起统计的,因为税赋不同。

  眼前天下一体纳粮,官民田上同等的税赋,也就是三十税一和二十税一,而军户卫所田则没有准确的税赋比例,因为这个田理论上来说是朝廷的,军卫来负责耕种,以粮食抵饷银,所以产出之后的粮食在抵扣掉军卫饷银之后,剩下的全部归朝廷所有。

  这个比例低的时候可能在八税一或者五税一,高的时候甚至达到过三税一!

  洪武二十六年的勘合,百姓田产只有四百余万顷,官田数记载的是一百三十万顷,还有军户卫所田六十万顷,而现在却突然多冒出了三百余万顷官民田,也就是整整三亿亩地!

  八百三十五万顷,也就是八亿三千五百万亩,按照人头折扣下来,大明的人均耕地面积将达到十二亩地,但是大明的百姓显然是到不了这个水平线的,以富庶的南直隶和浙江、江西来算,大明的人均耕地面积仅六亩四分,而偏远的地方往往能够达到十几亩甚至二十亩,更多的田亩集中在地主的手里,而这些地主家里也往往养着几十或者上百个佃农。

  当然,这个数字仍然不会是全数,因为再往下的乡村一级,是不在这第一次田亩、丁口清查计划之内的,乡村一级的田产丁口数,一直沿用的还是洪武二十六年的勘合数。

  而且像偏远的省份更是没有被含括在这次清查计划中,大明眼下到底有多少人,户部仍然心里没底,朱允炆这个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全数知道。

  这种基础的民生工作,工程量太大,非一朝一夕甚至是十年八年之功,朱允炆也不可能头铁的上纲上线非要查个一清二楚,就眼下这个数字已经很让他,也让内阁满意了。

  清查田亩、一体纳粮,朝廷的粮税就会达到一个很高的数字,朝廷吃不完,放着也是发霉,正好可以给老百姓减减负,等什么时候,大明的田产数达到足以一千万顷以上的数量时,开历代之先河,搞一次五十税一也未尝不可。

  “今日不谈朝事,只谈风月雅趣。”

  酒酣耳热,已有几分醺醉的朱允炆欣赏着台下的歌舞,曼妙舞姿、西域风情,看得人大呼过瘾,气氛热烈。

  这年代的娱乐活动单调且乏味,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一喝多就喜欢吟诗作赋,而宗勋集团都是粗豪派,耳朵听不得这些风雅之言,就干脆拼起了酒,山吹海哨的倒也是热闹的紧。

  气氛越好,这酒便喝的越猛,酒喝的越多,这气氛就更加好了。

  喝到最后,朱允炆甚至离开龙椅,跑到御阶下,到处窜桌饮酒,也是他酒量这两年越加的进步,连着灌醉了朱棣、徐辉祖、杨士奇等人,自然又是引起一片喝彩奉承之声。

  “来,与朕共饮,同庆跨年。”

  随着午门外那一声声新年的钟声传来,建文四年的除夕夜便跨过了子正,正式宣布着建文五年的到来。

  殿外,御前司早已采购得的数百烟花开始呼啸升天,炸起团团火光。

  虽然这年头的烟花没有朱允炆记忆中的烟花秀那般炫丽,但他仍然看得很痛快,揽着朱植的肩膀连呼:“此景当贺。”

  月上中天,万物归眠。

  直到这华盖殿里留下一片狼藉、殿内众人无论是醉的还是装醉的都才各自尽兴而归,或三两搀扶,或有宫宦帮衬着离开皇宫。

  “走不得的就在朕这里睡下,这里房间多,住得下。”

  朱允炆喝的烂醉,嚷嚷着要招呼大家伙留宿,但他是喝多了,他身边的双喜可清醒着呢,早安排手下人把这些宗勋外臣各自送回府上。

  哪能安排那么多老爷们住在皇宫里,传出去多有失体统。

  “陛下,您喝醉了。”

  搀着朱允炆回乾清宫的路上,双喜笑着说道:“奴婢可是从未见过陛下似今日这般高兴过呢。”

  “朕高兴,知道吗,高兴!”

  朱允炆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弯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好在左右有人搀着,要不然他还能一头栽在他自己吐得秽物之上呢。

  “今年是建文五年了,以后还会有建文六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大明一定千秋万代,这片土地,自四千年前便是我汉人的,四千年后,永永远远都是我汉人的,永远都是!”

  攥着双喜的衣袖,朱允炆喷着一身上下的酒气。

  “朕能改了建文王朝的命,朕就能改了大明朝的命。”

  双喜听不懂朱允炆的意思,将这些都归纳到了醉酒之上,便只是出言一味的附和着。

  一行人还没到乾清门,正赶上礼炮烟花的观礼结束,一群宫娥宦官忙着送诰妇们离宫,正巧撞上,都慌忙跪在地上问安。

  踉踉跄跄的从两旁美妇人之间穿行,借着皓月的银辉,朱允炆总算是没有摔倒,微微顿了一下身形后,便勉力维系着身子摇摇晃晃穿过乾清门。

  等朱允炆一行离开之后,这群诰妇才敢爬起来,继续沿着宫道准备离开,却有几个小宦官走了过来,拦住了其中两名妇人。

  “奴婢们见过燕王妃。”

  徐仪华微微蹙眉,不悦道:“何事?”

  几名宦官瞥了一眼徐仪华身边的俏佳人,小声道:“启禀燕王妃,陛下有意,召您身边这位,去一趟乾清宫。”

  去一趟乾清宫!

  第二百四十七章:酒要少吃(中)

  “让您身边的这位去一趟乾清宫!”

  徐仪华顿时美目大睁。

  难怪刚才皇帝会在她身边停下身子,就这一会的功夫,皇帝就好巧不巧的看上了自己的妹妹?

  徐仪华愣神的当口,她的身旁,一众诰妇顿时八卦的小声嘀咕起来。

  “这下可是有好戏看了。”

  “嘻嘻,这徐家幺妹长得天姿国色,难得的是还待字闺中,也难怪陛下会相中呢。”

  “你们说,这四姑娘会去吗。”

  “上了龙床可就是妃子了,傻子才不去呢。”

  “差着辈分呢,说出去不好听啊。”

  指指点点声中,徐仪华身边的俏佳人顿时面色一白,下意识攥住徐仪华的衣服,六神无主的惶恐道:“姐姐。”

  这个时间,被一个醉酒的皇帝召去乾清宫能做什么好事?什么叫做去一趟乾清宫,你就干脆直白些说是去侍寝的!

  这算什么事?别的不说,就这辈分上还差着呢,她徐妙锦的姐姐可是皇帝的婶婶,她要是今晚宿了龙床,皇帝和她徐家的脸就全丢完了。

  但是抗命不去吗?

  一个喝醉的皇帝要是发飙,那不是更可怕。

  “啪!”

  徐仪华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传话宦官的脸上。

  “陛下醉了酒,定是担心皇后身子有孕,想让妾等留宿坤宁宫帮陛下照料一二,是你们这些下贱才耳音背,听错了,你们这些奴婢回去复命,就说妾身领命,这就带着妹妹去坤宁宫伺候皇后,若是敢胡言乱语,明日妾便禀告皇后,砍了你脑袋,还不滚。”

  说着话,一把拉住自己的妹妹就打算向坤宁宫而去,临行前又顿下足,看向自己身旁这一群诰妇,冷声道。

  “姐妹们,今晚是陛下体贴皇后,想让本宫带自家妹妹留宿坤宁宫照顾皇后,希望姐妹们不要出了宫乱嚼舌根子。”

  事关皇帝和徐家的脸面,真传出了什么不好听的风言,天家忌讳,那可是要杀人的!

  徐仪华幼随朱棣,这一身的气势可是在前线培养出来的,一冷声,便是杀气不少,吓得一群诰妇连连点头。

  震住了这么一群长舌妇,徐仪华这才拉起徐妙锦的手转身走过乾清门,却是奔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下,几个小宦官顿时傻了眼。

  “这算是违抗圣命吗?”

  “难不成,还真是咱们几个听错了?”

  “听个屁的错啊,陛下刚才就在这徐家小妹身旁驻足,干爹问陛下的心意,陛下也点头,连一句话都没说,还能存在听错?”

  “算了,赶紧回去复命吧。”

  几个小宦官灰溜溜的往乾清宫遛,却是觉得今晚这事恐怕不得了。

  慢说他们觉得事情不小,单是马恩慧都打算入睡了,陡然见到徐仪华带着徐妙锦去而复返也是愣住。

  “王妃怎得又回来了?可是宫禁闭了,本宫这便手谕一封。”

  徐妙锦这会正吓得小脸苍白,闻言便打算出言说出实情,就被徐仪华抢先开口。

  “哪里的事,方才妾等出宫时碰到了陛下,陛下说娘娘现在有孕在身,陛下今晚又醉了酒,担心娘娘的身子,特意让妾带着妹妹来坤宁宫留宿一宿,替陛下照顾一下皇后。”

  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不给皇帝留面子,那她带着徐妙锦来坤宁宫的行为就算是违抗圣命。

  马恩慧一向聪慧,但所谓一孕傻三年,她还真没听出什么毛病来,开心的像吃了蜜一般。

  “正好本宫现在还不甚困倦,难得王妃有心,那咱们仨就聊聊天吧。”

  说着还让左右上了热粥甜点,惹得徐仪华姐妹两人连连道谢。

  皇后睡不着,她们俩又哪里能够睡得着?

  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脑子一抽跑过来抢人?

  这老爷们喝醉了酒,干出啥事都不奇怪。

  朱允炆有那么无智吗?

  体内的酒精让他燥热的紧,加上刚才皓月下那惊鸿一瞥,可以说他现在脑子里全是心猿意马的玩意,要么怎么说酒是色之媒呢。

  严重醉酒的状态加上开怀的心情,让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这种情况下,往往便是一个男人已经站在了悬崖边,随时行差踏错就会犯下大错误。

  在乾清宫里泡了个澡,等来的却是几个无功而返的小宦官,气的朱允炆上去连踹了好几脚。

  “人呐!”

  什么时候,皇帝连想要一个女人都得不到的地步了?

  “回、回陛下,燕王妃带着那女子去了皇后那。”

  几个小宦官哪里敢躲,生生挨了几脚后也是鼻青脸肿,吓得连连叩首告罪。

  如果朱允炆要是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可能脑子还能清醒些,要命的地方就在于他不知道,又或者他就算知道,这个状态下的他还会在乎吗?

  一句皇后让朱允炆稍微冷静下来,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怒火填满。

  “她们去皇后那是什么意思?是在吓唬朕吗?”

  但凡现在脑子好用点,朱允炆都得在心里盘算一下,为什么他看上的这个女人会跟着徐仪华这个燕王妃在一起。

  “双喜你去,传她来。”

  朱允炆头晕目眩难以久站,便折身走向龙榻,躺在床上可就舒服的多,但这脑袋一碰到枕头可了不得,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朱允炆,睡着了!

  他人是睡着不假,但是这谕令已经传下去了。

  双喜可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哪怕朱允炆今晚啥也干不成,一觉睡醒,那姑娘必须躺在身边!

  当双喜跪在马恩慧面前见过礼,无论是后者还是徐仪华两姐妹都傻了眼。

  “娘娘,奴婢奉圣谕,请这位姑娘走一趟乾清宫,侍寝!”

  站起身,双喜指着徐妙锦,直言不讳的说道。

  马恩慧瞬间便明白过来,为什么徐仪华会带着她妹妹回转来她坤宁宫,这是来避难的啊。

  一时间马恩慧只觉得哭笑不得。

  “圣谕不可违,还望娘娘不要怪罪奴婢。”

  又恭敬的躬身行了一礼,双喜便看向徐妙锦,淡然道。

  “请吧。”

  徐仪华气的俏脸红白变幻,但终究不再敢像此前那般怒斥甚至是掌掴,这次传命的是双喜,是堂堂御前司的主管太监,是朝野尽知的皇帝心腹。

  徐妙锦美目含泪,突然握住徐仪华颤抖的手,惨笑一声。

  “这是妹妹的荣幸,姐姐开心才是,皇后娘娘,妾先过去了,不能让陛下久等。”

  直到徐妙锦跟着双喜一行人离开这坤宁宫,马恩慧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王妃……”

  这下可好,说什么也没用了。

  徐仪华羞恼的想要起身告辞,但想了想,若是她今晚离开这坤宁宫,那自己妹妹才是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呢。

  等皇帝明天醒了酒,他是断然不可能纳自己妹妹为妃的,这般一来,这事还能遮得住!

  真,昏君行径矣!

  第二百四十八章:酒要少吃(下)

  头疼,口干!

  时间还没有到凌晨,朱允炆就被渴醒,而后便察觉到了异样。

  自己的怀里怎么会有人?

  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脸庞,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两颊淡淡的泪痕,同时残存的还有一抹未曾退却的惊惶。

  这是谁?

  一瞬间,朱允炆便觉得脑子有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霎时间灵台清醒了许多。

  而他这一醒,蜷缩着,双手死死护在胸前的这个姑娘也被惊醒,也可能她从来就没有睡踏实过。

  “你是谁?”

  朱允炆一开口就把徐妙锦气的差点哭出来,感情昨晚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强迫陪你睡觉?

  “不是,朕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朕的床上。”

  翻身下了龙榻,几个小宦官忙着上前给朱允炆穿衣递茶,朱允炆就干脆拿过一张凳子,坐在了龙榻前,向着坐起身严阵以待的徐妙锦说道。

  “昨晚上的事朕全然不记得了,所以你告诉朕,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朕的床上?”

  难道是哪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宫女半夜偷摸爬的龙床?

  不可能啊,先不说这些宫女有没有这个胆子,单说这长相和气质哪里是一个宫女能有的。

  昨晚喝的太多,一出华盖殿再让冬夜的冷风吹一下,朱允炆,失忆了!

  他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他搂着朱植对着烟花高歌痛饮,这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徐妙锦从来没有喝过酒,更没有失忆过,所以朱允炆的话她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我叫徐妙锦,家父先中山王!”

  刚听到徐妙锦三个字的时候,朱允炆心里便咯噔一下,感觉这个名字为何会那么耳熟,而后面那句家父先中山王顿时让他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连手里的茶碗都不自然的滑落在地上,瓷器粉碎的声音在凌晨的暖阁内格外刺耳。

  完犊子!

  身边的宫娥宦官忙着打扫,朱允炆已经站起来连连跳脚,手足无措起来。

  徐妙锦,徐仪华的亲妹妹!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

  徐达是太祖皇帝的结拜兄弟,而这个徐妙锦的亲大哥徐辉祖更是太祖的义子干儿,她姐姐徐仪华跟朱棣的婚事还是太祖一手操办,用来拉拢徐达这个开国六王之首。

  自己跟这个徐妙锦不仅差着辈分,更要命的就是自己身为皇帝,竟然如此往武勋之首的徐家脸上泼屎盆子!

  “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可以在这!你这是在害朕,害你的徐家!”

  朱允炆一吼起来,倒是吓得徐妙锦委屈的哭泣起来。

  渣男本渣,实锤了。

  “起居注,快!”

  徐妙锦忙着哭,好在这会朱允炆也算清醒了不少,顾不上自己脑袋仿佛炸裂般的疼痛,忙唤过负责起居注的小太监,抄过来翻看起来,而这般大的动静,偏室里休息的双喜自是被惊醒,已经慌忙穿衣跑了过来。

  “子正二刻,帝回乾清宫,至乾清门处,遇诰妇宴散,众诰妇跪迎今上。帝行至燕王妃处顿足,对燕王妃身侧之女颇多打量,后过乾清门,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妙人’,左右进言可召侍寝,帝颔首允之。

  丑初一刻,女至,帝已入睡,宫娥乃引女沐浴后及龙榻,因帝大醉,未行房事。”

  未行房事!

  谢天谢地,事还没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允炆长松一口气,随手将这一页起居注撕下,“昨晚的重新写,你知道该怎么写。”

  那小宦官忙应了一声。

  双喜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陛下,不过一女子罢了。”

  这天下,不过一个跟皇帝没有半点血缘和亲属关系的女人,皇帝睡了又如何?

  “这女人是先中山王的闺女!”

  朱允炆指着徐妙锦,看向双喜咬牙切齿的说道:“朕差点犯下弥天大错。”

  自己要是跟徐妙锦滚了床单,那就是往武勋和朱棣的心里扎进一根大刺,也会破坏自己这些年在天下留下的大好形象,与国可谓全是弊病。

  “徐仪华呢。”

  “昨晚在皇后宫里留的宿。”

  说着话,双喜便在朱允炆耳边嘀咕起来,说了徐仪华昨晚接受到旨意后的所作所为。

  “她很聪明。”

  听到徐仪华得知此事后的托辞反应,朱允炆顿时长出一口气。

  “对,是朕体贴皇后,将她们二人留下来是为了照顾皇后,你现在立刻把她送去皇后宫里,快。”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自己反正也没跟这徐妙锦行过房事,左右无非是躺在一张床上睡过一夜,这种事虽然在这个时代不被公序良俗的观念所接受,但终究还算是一块遮羞布。

  徐仪华不会大嘴巴乱说,徐家就不会知道,那些知道此事的诰妇们更不敢招摇废话。

  徐妙锦还是完璧之身,她将来出门嫁人,夫家也不会知道。

  这事会永远的埋下去,没人敢揭这个盖子。

  徐妙锦傻住了,反而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个皇帝昨晚不是还好色的很,哪怕自己姐姐把自己带到皇后那都誓不罢休的派人追过去吗,怎么一觉睡醒就跟正人君子一般?

  她哪里喝的断片过,没喝多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昨晚朱允炆的所作所为。

  那种状态下,支配朱允炆的根本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的欲望。

  他的思想已经进入了休息状态,所以他才会一觉睡醒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徐妙锦还以为朱允炆睡醒之后会对她图谋不轨,把昨晚没做成的事做一遍,但很显然朱允炆压根没这个想法!

  难道是徐妙锦不漂亮吗?

  当然不是。

  徐妙锦很漂亮,甚至比后世很多浓妆艳抹的明星还要漂亮,但她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做大明的妃子。

  朱允炆不可能为了贪图一时之快,而给自己惹一屁股的麻烦。

  这是一个成熟者的自制力。

  而酒精,却是破坏自制力的最佳武器。

  成年人明知道酒精会降低自己的自控能力还去选择酗酒,本身也是一种缺乏自制力的表现,所以说朱允炆现在很后悔。

  自己昨晚的表现,太过于幼稚和不成熟了。

  看着徐妙锦离开,朱允炆连喝了几大口茶水才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朕一直认为权利会使人犯错,现在朕发现朕错了,权利并不会让人犯错,权利只会让人放纵,而人在放纵之后,那就很可能会铸就错事。”

  靠着自己那支零破碎的记忆,朱允炆还算是依稀能够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的酒,懊恼的连连叹气。

  自己前世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除了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喝大酒以外,参加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喝断片过,因为自己怕的就是耽误工作,自己一旦喝断片,工作基本上就没了。

  所以自己一向很克制,按照自己的酒量一直都是点到为止。

  能喝两斤只喝一斤,多一口都不沾!

  这是自己心里的红线和警示,保证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自制力,也保证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事事简在心中而从没有出过差池,得到老领导的青睐。

  但现在的自己呢?

  明知道醉酒会招事,但自己还有前世的小心谨慎吗?

  还有个屁啊!

  自己堂堂九五至尊的皇帝,天下哪还有谁管的住自己,想醉就醉呗。

  结果就是搞得现在差点惹出大麻烦。

  诚然,徐家不敢说什么,但徐妙锦一辈子就算毁在自己这个皇帝手上了。徐家人心里不难受吗?

  徐妙锦肯定不能出嫁的,不然那就是给他这个皇帝戴绿帽子。

  但自己又不可能纳徐妙锦为妃,因为那就完全差了辈,违背了人伦。

  那算哪门子事?

  金屋藏娇,把徐妙锦放在太平门自己的潜邸之中,自己没事去偷个欢?

  “昏君,昏君!”

  冷水打在脸上,朱允炆在心里狠骂了自己两句。

  还勾勒雄心壮志呢,连自己的欲望都战胜不了,连自己的行为举止都无法控制,还想要做哪门子的圣君大帝。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自今日起,朕便戒酒。”

  能成大事的人,往往都对自己特别狠。

  朱允炆连烟都能戒掉,何况酒水之物?

  “昨晚的事,知道的让他们闭嘴。”

  双喜眼皮一跳,当即便明白过来:“奴婢这就打发他们去守孝陵。”

  “嗯,待个几年在回来,厚赏一笔算作补偿了。”

  这种事,过个几年也就避了风头,没必要杀人,除非事发。

  朱允炆绝不允许这个时间出现任何有损他这个皇帝名声的风言出现。

  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啊。

  (是人都会犯错,连皇帝喝醉了犯错都会给自己添麻烦,所以希望提醒大家在奋斗的人生中要加强自身的自制力。

  这段内容敲打一下主角,不至于让他快速的滑入权利深渊,算是一个铺垫,顺便与诸位兄弟共勉,那些被前一章毒走的,我太难了。订阅已经掉到惨不忍睹的比例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借刀杀人之计?

  又能在居卧里坐上有一个时辰,一杯接一杯的浓茶使得朱允炆发沉的大脑开始活泛起来,虽然这件事他只能记得住头尾,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根据双喜的描述,这里面有太多的环节经不起推敲了。

  看到朱允炆站起身要走,双喜忙凑了上来。

  “陛下,您这是?”

  “去皇后那里。”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一旁,朱允炆做了一个男人眼下都最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先找原配认错!

  而朱允炆到坤宁宫的时候,马恩慧早都醒了,带着徐仪华和徐妙锦两姐妹正吃着早膳,看到朱允炆来,三人都有些惊惶,忙起身见礼。

  “皇后有孕在身,就不要多礼了。”

  先扶着马恩慧坐下,朱允炆又紧跟着扶起徐仪华:“昨夜朕醉了酒不省人事,辛苦婶婶姐妹二人昨夜替朕照顾皇后了。”

  徐仪华面不改色的客套一句,却是默认了朱允炆嘴里的话。

  虽然她一开始也很诧异为什么凌晨的时候自己的妹妹就会被送回来,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她昨晚去乾清宫的时候,朱允炆早都已经憨憨入睡,左右喊了几声都没有喊起来,所谓的侍寝一说根本没有实际发生。

  “陛下体贴皇后,为天下人做了表率,妾敬仰还不来及呢,哪里敢当陛下的谢,分内之事罢了。”

  只是随口客气了两句,朱允炆却压根没有再想搭理徐仪华的心情,也不管后者吃没吃好饭,便举起茶碗来。

  “朕既然来了,实不好再劳累婶婶,早些回府休息吧。”

  端茶送客,转眼便又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皇帝。

  徐仪华点点头,拉起徐妙锦就打算离开,身背后又响起朱允炆的声音。

  “传旨,燕王妃与其妹照顾皇后有功,赏熊猫一对,南海珍珠十颗,金百两。昨夜诰妇宴与宴诰妇,皆通赏苏州刺绣一匹。”

  是照顾皇后有功,不是照顾皇帝。

  刺绣是拿针线缝出来的,针线这个东西,不仅能缝衣服,也能把嘴缝上!

  姐妹俩谢了恩离开,坤宁宫里便只剩下朱允炆两口子了。

  “朕是来认错的。”

  开门见山,朱允炆没觉得私下里在自己媳妇面前认错有什么丢人的地方。

  “昨夜朕喝大了,险些干出荒唐事来,朕也很后悔,已经金口玉言,再也不饮酒了。”

  马恩慧有些愕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她隐隐察觉出了朱允炆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你们先退下吧。”

  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热粥,朱允炆却是先挥退了身边侍候的宫娥宦官。

  “双喜啊,今天是元旦,你去尚膳局看看今天的午膳和晚膳,拟个单子拿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坤宁宫里,便只剩下朱允炆夫妻二人。

  “酒这个东西害人不浅啊。”

  朱允炆闷头吃饭,扒了没两口就因为胃里难受而食不甘味,干脆停下著,说起话来。

  “朕喝多了酒,就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惊鸿一瞥之间甚至贪图美色,险些秽乱伦理,酿成大错。”

  见朱允炆一味的自责,马恩慧便温言劝道:“都是酒水乱了心智,也不全是陛下的过错。”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摆摆手,朱允炆正色道:“朕若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在饮酒上,那跟那些无道昏君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说红颜祸水有什么分别。

  朕不是来推卸责任的,朕是来找你认错的。”

  话是说的极其客气,但马恩慧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那个她感到陌生的建文皇帝又回来了,那就是冷静!

  “朕想知道,昨晚皇后为什么不拦一下呢?”

  迎上朱允炆的目光,马恩慧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这笑略带了一丝勉强。

  “陛下昨夜醉了,妾不敢横阻,担心陛下龙颜大怒,这事态反更加严重。”

  朱允炆微微颔首。

  这解释倒也说的过去,没有人能够劝住一个喝醉酒的人,尤其是这个喝醉的人拥有乾纲独断的特权和地位。

  你越是劝,反而只能起到相反的恶性激将的作用,这一点,朱允炆那是深有体会。

  昨晚他就是因为听到徐仪华带着徐妙锦去了坤宁宫,才一怒之下派双喜去‘请’的徐妙锦,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羞辱。

  什么时候这大明,皇后比皇帝还大了!

  醉酒的人总是这么不可理喻,幼稚简单的宛如一只发情的野兽。

  如果自己昨晚不是烂醉如泥,马恩慧强行留人,他朱允炆还真能恼羞成怒之下跑到坤宁宫这带人,倒时候反而更加弄得鸡飞蛋打,遍地狼藉。

  但就是因为这个解释具有合理性和逻辑性,所以朱允炆才会觉得不对劲!

  人从皇后宫里接出来,当着自己的原配的面点别的女人侍寝,而皇后在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前提下,却连拦都没拦一下,怎么听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一个女人,尤其是怀孕的女人,会在那个时候考虑到这些附和逻辑解释的事情吗?

  那如果马恩慧连这些都能考虑到的话,她会考虑不到徐妙锦的身份所可能带来的影响吗?

  尤其是在徐仪华这个正牌燕王妃,他朱允炆亲四婶还在的时候,起码也应该来一趟乾清宫,拦阻一二,而不是放任不管,看着徐妙锦被带去给朱允炆侍寝。

  “皇后你应该是认识徐妙锦的吧,就那个被朕醉酒召去侍寝的女人。”

  朱允炆感慨一声:“这女人可不简单,她是徐辉祖的亲妹妹,是朕四叔的妻妹,别看比朕还小,辈分可比朕长一辈,朕差一点都不知道该以何面目视魏国公,视四叔了。”

  “朕昨晚要是睡了她,朕何以自处,四叔何以自处,徐家何以自处,而后,宗亲何以自处、武勋何以自处!”

  马恩慧的眼皮猛烈跳动起来。

  “朕差点就是弥天大错,差点就成了无道昏君,以前朕翻看史书,看前朝的君王有爱自己儿媳的,还要爱先皇考妃嫔的,甚至还有纳自己姐妹、侄女的,当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添水、饮茶。

  “朝野内外都说朕是一个圣君,但也是一个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皇帝,说朕是雄猜之主,已颇有太祖神韵。

  你说朕要真纳了徐妙锦为妃,徐家人还有脸在朝为官吗?徐辉祖这个人朕了解,他是一个大忠臣,但也是一个重家的人,当年四叔想要谋反他还要护着徐仪华的周全。

  到时候君臣暗生龃龉之事,徐家又攥着兵权,朕杀还是不杀呢。”

  马恩慧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了汗珠,耳边仍然是朱允炆的念叨声。

  “动了徐家,徐仪华,朕的这个四婶怎么自处?她的丈夫可是大明的燕王,是总参谋长,是武英殿大学士,是宗人府宗正!

  好家伙,朕的心头大患呐,宗亲、武勋,这是要朕自斩?

  君王无道,秽乱人伦,贪了自家婶婶妹妹的美色,还要无罪去兴杀戮,搞诛连,啧啧,朕这个名声呐,臭不可闻!”

  事情的逻辑并不难推理,因为自己召徐妙锦侍寝的事太过于顺利了。徐仪华是个聪明人,她能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所以她选择带着徐妙锦去皇后这里避难,但她忽视了一个醉酒皇帝的狂妄,也没有想到身为皇后的马恩慧连管都懒得管。

  “别怪朕想得多,前段时间这朝中的文官集团才刚跟宗勋打完擂,可别让国舅做了别人的马前卒,听了不该听的废话。”

  说道这里,朱允炆目视马恩慧。

  “朕对于后宫这一块一直不管,不想横加干涉,因为后宫冷清,朕又忙,希望皇后还有其他几个妃子的家里人能多来往,陪你们说说家里话。

  但说家里话就行了,其他的话少说,诸如文臣百官都支持立嫡立长,唯担心什么宗勋势大,恐尾大不掉,可能会干涉立储之类的,好吗?”

  握了握马恩慧的手,朱允炆便站起身。

  “不过昨晚的事还算给朕提了一个醒,告诉朕,就算是皇帝也要时刻保持着自制力,不能为所欲为!”

  第二百五十章:夫妻之间

  跨年夜那晚发生的事,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掩盖了过去,仿佛压根没有发生过一般。

  人说皇宫是一片深海,宫城内再大的事外面的人也探查不到,也有人说皇宫是四面漏风的墙,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但起码,在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坐镇下,皇宫,就是一片深海!没有谁敢窥伺宫城里的秘密,更没有人还觉得自己有把握不被皇帝发现并清算。

  徐仪华两姐妹什么都不会说,毕竟徐妙锦也没有吃什么实质性的大亏,就当体验一把睡龙床的滋味吧,虽然这年代的公序良俗无法让一个妇女接受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但徐妙锦还能堵着皇宫的门非要嫁给朱允炆不成?

  她要这么做了,那就是逼着徐家去死。

  至于那些那晚同样知道这件事的诰妇们,用不用担心她们大嘴巴,这个担心之前,大家首先要知道什么是诰妇。

  诰妇,即有诰命在身的妇女,也被称为命妇。

  诰妇这个词并不是嫁为人妇者的专属,而且诰命这个荣誉来自于皇帝,所以即使没有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样是可以有诰命的,且并不是电视剧里面那家下意识的以为都是沾夫家的光,因为诰命除了皇帝厚赏重臣时连带的敕封以外也来自与其父辈的荫封,就比如说徐妙锦。

  她就是沾了她爹中山王徐达的光,徐达之功荫封三代,可不仅仅是荫封的男丁,也不是仅指徐达后三辈子孙而绝。

  三代即上三辈、下三辈,都荫功封爵或诰命,而三辈之后,嫡脉到死都承袭魏国公爵,与国同休。

  比如孝慈高皇后也就是太祖的元后马氏,她的荫封跟太祖一样,按照皇帝的规格荫封了五代!一直追封到天祖父,她的生父被追封为有世袭品轶的徐王,其封地就在南直隶脚下的中都凤阳府宿州。

  后面她父亲的亲弟弟也就是太祖的外舅袭了徐王藩,是大明王朝第一个外姓王爵,那时候,徐达常遇春这种开国六国公还只是国公爵,论品轶排在人家后面呢。

  后因无嗣一代而终,高皇后娘家的侄女、外甥女之类的也都混了一身诰命,还是顶格的品轶,尊荣等同太祖的亲闺女,也就是公主待遇,比朱棣这些藩王的女儿还高一品,因为藩王闺女是郡主。

  除夕夜诰妇宴,很多到宴的诰妇本身就是勋二代、勋三代,一群小丫头片子,她们的殊荣来自与她们的父辈,这种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首先就懂的什么叫做该说,什么叫做不该说。

  因为她们之前的已经有过一批勋二代凤女们,在洪武年受到牵连或死或充边为妓了。

  当长舌妇传这种‘风言’有什么意义?

  除了说的时候有一种背后编排皇帝的痛快,后面就要因为自己这张嘴,落上一个祸连满门诛夷三族的结果。

  像这种没脑子的傻子,出现在权贵世家二代阶层的可能性,想象中倒是挺大,现实中太少啦。

  朱允炆这个皇帝既然说这件事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了,没人会愿意继续给皇帝找不痛快。

  甚至连双喜主动提议,希望由御前司介入,调查一下马恩慧的兄弟,也就是国舅到底是受哪些人指挥,都跟马恩慧这个皇后说了些什么的提议也被朱允炆给否掉了。

  锦衣卫能不能查出来?西厂能不能查出来?

  当然能,御前司只要想办的案子,没有办不成的,在御前司的面前,南京城里这些魑魅魍魉压根就没有秘密可言。

  但朱允炆不愿意去查,甚至严令双喜不得去找马恩慧哥哥这些外戚搞什么敲打的小动作。

  “任何人都会犯错,朕不也犯错了吗?朕已经敲打了皇后,朕相信皇后会告诫她的娘家人,不要再折腾这件事了,朕不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因为朕不想做一个孤家寡人。”

  事情说到底还是出在自己这个皇帝的身上,当初玄武湖避暑时自己说的那些话,伤害到了马恩慧,后者闹情绪很正常,两口子之间,不是原则性上的错误,能忍就忍下来吧。

  帝后,是天下的表率,是皇家的颜面,真要闹到有朝一日废后,朱家的脸就丢完了,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脸上也不可能好看。

  作为夫妻这个关系中的男方,朱允炆有义务大度和首先进行示好,而他也是这般做的,自元旦至正月初七这七天里,除了正月初四时的国庆他在奉天殿里进行了一次大场面的抗洪授勋表彰大会以外,便是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带着几个媳妇和两个孩子享受起人伦之乐。

  “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

  赏着瑞雪,站在宫墙上眺望夜幕下星星点点,仍未入眠的南京城,朱允炆拥着马恩慧说道。

  “文奎也是朕的孩子,现在冬暖阁已经拾掇了出来,等到正月初八,朕就让他搬过去了。”

  其实这些日子,马恩慧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慌,不明白自己那晚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默认了朱允炆的狂妄,但这些日子朱允炆的表现又让她很开心,有一种被在乎的甜蜜感,所以下意识就打算坦白。

  “陛下言重了,妾身这边娘家里……”

  “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错,都在朕一个人的身上。”

  一根手指竖在红唇前,便是将马恩慧的话头直接打断。

  虽然已经做了四年多快五年的皇帝,但朱允炆对待婚姻的态度,还是很受到穿越前的影响,尊重和大度仍然在他对待马恩慧的所作所为包括说话上可以抓到一些影子。

  “能陪伴朕一辈子的人,只有你一个,同样,朕也希望朕可以一辈子陪着你,生同衾、死同穴。

  就像爷爷一辈子对奶奶那般,那是朕的榜样,举案齐眉,互敬互重。”

  大明的模范夫妻首屈一指就是太祖与马皇后,甚至后世提起这两口子来,都觉得朱洪武惧内。

  马皇后重孝,太祖家法就定大明以孝立国,陵寝也叫作孝陵,而在《皇明祖训》之中,马皇后是占据很重分量的。

  朱允炆不想当孤家寡人,甚至恐惧当一名孤家寡人。

  孝慈高皇后一去世,太祖就成了孤家寡人,从此变得猜疑、冷酷、嗜杀、薄情。

  这就是孤独带来的戾气。

  他很担心会成为太祖那样,甚至他有可能比太祖更可怕。

  因为他本身已经很‘孤独’了。

  他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抱有戒备心,将自己隔离起来,生怕秘密被别人窥伺到,这种情况下的那两年,只有马恩慧陪着他。

  “等今年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朕就带你去大草原。”

  昂首北眺,朱允炆许诺道。

  “到时候咱们两口子,可就是青史上第一对在草原驰骋的汉家帝后了。”

  朱允炆的这番话,也让马恩慧不由自主的憧憬起来。

  逛遍天南地北,一览万里风光,绝对是这个时期天下人一生最大的梦想。

  第二百五十一章:国库空了!

  正月初八,大朝会。

  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之上,听着双喜宣读新年贺诏,这让朱允炆脸上的笑意之中又添三分喜气。

  等双喜宣读完,文武群臣拜贺之后,朱允炆这才开口。

  “都平身吧,新年伊始,普天同庆,诸位卿家就不用多礼了。”

  等人群都起了身,按照往例,朱允炆大方的宣布今年新年的加俸,将只加俸京官扩充到全天下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

  一律加俸一个月。

  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任性。

  大殿里一片喜气洋洋,众人又是一番躬身道谢。

  其实细想想,皇帝还是很不错的,不仅开明而且很大方,除了平素里幺蛾子有些多,而且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以外,其他也没什么缺点了。

  硬要说缺点的话,可能就是太有主见,不好骗。

  “今天朝会只说两件事,一是通报今年朝廷的计划财政支出,二一个便是商量今年科举的事。”

  大明的朝会在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带领下,已经越来越具有效率和纪律化,很多事都是直入主题,紧抓重点,似以往那种上来先是一通絮絮叨叨的废话的奏本已经没有立足基础了。

  建文五年,朝廷的计划财政支出户部早在年关前就做好了,跟前几年一样,内阁和五军府到谨身殿找朱允炆这个皇帝一起商量,都没了意见之后,朱允炆和内阁加印颁行。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像计划财政支出这种大事,都会拿出来过一遍新年的大朝会。

  这是让大家伙都知道,今年国家能赚多少钱,要花多少钱,亏空或者盈余有多少。

  而在新年的第一个大朝会之后,朝廷的计划财政支出报表同样会刊到求是报之上,普传天下。

  这也算是最早的政务公开吧。

  “财政这一块,夏元吉你来通报吧。”

  皇帝点名,户部尚书夏元吉便站了出来,捧着奏本开始进行通报。

  “建文四年,我大明总岁入五千九百一十万两,总开销,八千四百二十万两,亏空两千五百一十万两,如果加上陛下自内帑中自掏腰包拿出来的两千万两,建文三年,我大明总开销便是破了一万万两!”

  一万万!

  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以往洪武朝年收入只有两三千万两,那时候朝廷也能活下来,年底的时候还能有结余,现在倒好,一年收入顶过去两年,反而亏空大到这么一个地步?

  两千多万两的亏空啊,朝廷的家底子还有吗?

  “国库空了。”

  这种疑问不等同僚提出,夏元吉已经主动开口道。

  “江西一场大洪水,国库的家底子眼下唯一剩的就只有几大粮仓了。”

  江西一场洪灾,为了这场大水,朝廷除了拨粮以外,就是花钱从江西土地的大户买粮来进行赈灾,因为江西的交通情况现在很糟糕,朝廷输粮,送的越多,消耗反而越大,反不如押解银子去江西买粮来的节省。

  而为抗洪将士加银,如果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自掏腰包,国库那是一点钱都拿不出来的。

  “今朝去江西买粮的钱,还是户部找皇商借的。”

  夏元吉面色淡然,很是淡定的说道:“该省的一文钱国库都不出,该花的钱,户部再难都会撑下去。”

  为了江西这场浩大的洪灾,户部硬着头皮从皇商手里借了一千万两!

  这是华夏民族,有史以来第一次朝廷向商人借钱!

  逼捐或者直接抄家那种行为在我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是伸手借钱,天知道当初夏元吉找到朱植时,脸上有多么的难堪。

  “行了,卿家就不要吐苦水了,去岁该花的钱总算是花完了,朝廷也算撑了下来,说说明年的事吧。”

  这个时候,朱允炆开口打断了大殿内的议论纷纷。

  国库干涸他这个皇帝哪里不知道,就单说一次鼓励健儿抗洪的赏银,他这个皇帝不也是一样把内帑掏个一干二净。

  现在不仅是国家没钱,他这个皇帝一样是一个穷光蛋。

  见朱允炆主动开口岔开话题,夏元吉也就不再纠缠建文四年,而是继续往下说道。

  “今年的开支户部跟内阁、总参还有五军府也算拟了一个章程出来。

  大头还是军费,今年朝廷又裁了一批上岁数的老兵,大概有十万人,剩下九十万的军队就是一千八百万两,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军备,合在一起两千余万两吧。

  工部和吏部仍然是大头,而且今年江西还做不到全省恢复生产,加之免了江西三年的税赋,这一块,户部也有开销银。

  按照内阁眼下的票拟,今年国库的预计支出仍然不会低于五千万两!”

  说到这,夏元吉叹了口气,向朱允炆提出了一个建议。

  “陛下,国库眼下已经空了,国库还在举债度日,皇商那边还拖欠了一千万两的借支,上半年还要结总参、工部、吏部的饷银,臣建议,上半年提前加税吧。”

  这个建议让奉天殿里暂时安静了下来。

  加税不是征税,他夏元吉的意思就是提前征收建文六年的粮税!

  能收的也只有粮税,因为商税是按照营收来征收的,不存在提前征收的准确性,唯有地里刨食的百姓,每年的收入是定数,可以提前征收。

  但是,提前征税,那只有国家穷到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才会干的事情。

  朱允炆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就断然拒绝。

  “不用,上半年的军费、工部工银、吏部饷银,朕来出。”

  虽然内帑没了钱,但是皇商有啊!

  大不了,朱允炆这个皇帝去找皇商借,每年从他那一份分润里扣除便是。

  “钱的事,朕撑得住,朝廷也一样撑得住,朝廷撑不住朕来撑!”

  以目视夏元吉,朱允炆神情淡然,仿佛丝毫没有挂怀一般。

  “继续说下去,把今年户部的拟定开支都通报出来吧。”

  夏元吉叹口气,手拿题本,干脆一项一项的按数实报,让奉天殿里一众臣工无不听得眼皮直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原来大明眼下花钱的地方如此之多!

  省有省的过法,大方有大方的过法。

  朱允炆的性格跟太祖完全是截然不同,太祖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能省则省,而朱允炆则截然相反,他先想的是怎么赚,赚不到才会去想省钱的事。

  眼下,西南那一块,六国雇佣兵集团也已经训练的差不多了,该补充的军备,总参也补足十万人的,随时可以开赴南天竺,闽浙水师下海的战事也迫在眉睫,投资自然是不菲。

  但朱允炆相信,回报也是一定可以看到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朱高炽这个马屁

  大明的财政糟糕,跟朱允炆这个皇帝有着直接的关系,又或者说是朱允炆这个皇帝独断专行下的责任。

  因为朱允炆压根就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主。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财富是挣出来,没有省出来的。’

  节俭持家出小康,想辙赚钱才出富翁。

  也正是因为深受这种风气的熏陶,朱允炆给大明的官僚留下了一个印象:那就是大方。

  兵饷,加!官俸,加!

  就连朝廷的工程,找的民工劳力,那工钱都给翻倍的加。

  钱没有大风刮来的,天上也不会下银子,你连最基层的老百姓都不剥削,还靠什么来养百万大军,养几十万的官僚?

  国家破产并不可怕,因为国家的体系只要完善,仍然具有强大的战争潜力,这就足够了。

  18世纪的约翰牛和20世纪的小鬼子,都遭遇过国家破产危机,而他们的选择,都是掠夺,而不是自己闷头搞恢复,掠夺来钱多快啊。

  只不过小鬼子没有约翰牛那么聪明,约翰牛人家是披着文明的外衣进行的掠夺,而小鬼子就只会嗷嗷叫着,扛着‘东亚共荣’的旗帜搞屠杀,而且本质上两者的差别也很大,约翰牛体量大,但还知道给自己找盟友,比如一战时期忠实的盟国高卢鸡。

  而小鬼子干脆就是个愣头青,恨不得把全世界得罪一遍,动不动就赌上国运,‘帝国兴衰再此一战’,赌赢了甲午海战、旅顺会战,最后还豪赌珍珠岛。

  赌红眼的结果就是,种花家都挺起脊梁当世界第二了,他还只能跟在星条旗后面当狗。

  眼下这个节骨眼简直是天赐良机,大明在欧亚根本没有对手,加之庞大的基础盘,只要培养出一个狼性的政府体系,抹掉骨子里羊性的印记,哪怕几百年后,百姓的文明道德会略有下降,但起码不会被外人欺负。

  “东南亚有如山似海的金银,南天竺有数千万丁口的劳奴,用劳奴来搞建设,用金银来促发展,集寰宇万国之力供养大明,则可开万世不灭之王朝。”

  这句话,是当初朱允炆说给朱棣听的,直把后者洗脑的两眼瞪得通红,恨不得马上就拔剑为大明犁扩土地。

  人穷思变,国亦然。

  这群内阁的一品大臣天天睁开眼就是财政赤字,当他们焦头烂额又不知道从哪里才能省下钱财时,他们就会主动撺掇总参去打仗了。

  不提别的,就说去年一年草原上贡来的数万头牛羊马匹,这些玩意值多少银子?

  要是把大草原洗劫一空,就这些牲畜豢养些年,让大明老百姓顿顿有肉都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财政的事咱们放到一遍,通报给你们听,不是找你们诉苦,更不是打算克扣你们的俸银。”

  朱允炆看着眼皮下一大堆神色紧张的京官,开口宽慰道。

  “朝廷最近举债度日,但是各位的俸银、各衙门的公费款项仍然不会短缺,再难难的也是朕,难不到尔等的头上,希望诸位能保证朝廷的每一个铜板都落在实处,与国共度时艰。”

  众皆凛然,忙躬身领命。

  这个时候贪腐要是被抓到,那可真的是举家完蛋。

  “下一项,商量一下今年科举大考的事吧。”

  落下话音,朱高炽便站了出来,开始详细的讲述起今年吏部对于科举一事的打算和安排。

  最需要商量的地方便是进士选材的策问考题,上一次科举考的‘议西南诸国是’刷掉了一大批懵懂的学子,创了录取进士数少的先河,今年策问,该怎么考。

  四书五经,先贤经典那是万万不能考的,因为皇帝不喜欢,秉着上恶者,下皆深恶之的为官原则,那就还是要抓时事政治。

  “吏部的意思,议一下江西去年的士子运动吧。”

  朱高炽的提议刚脱口,胡艮这江西士子运动的发起者就急不可耐的站出来表示支持。

  利用科举来为江西士子运动进行洗白,明确政治合法化,鼓励全天下的优秀学子向江西学习,这不仅是肯定了皇帝的功绩,也可以顺势将江西士林在大明政坛的影响力再推上一个新台阶。

  掌握文化思想真的太重要了,这就好比当年忽必烈搞科举,每一次都要明确蒙古灭南宋的政治合法性,玩了命泼南宋的脏水,搞得蒙古铁蹄南下是吊民伐罪,是为民请命,可为极尽洗脑之事。

  孔家做国子监祭酒那些年,思想这一块算是帮忽必烈洗白了,但是架不住忽必烈被八思巴哄的团团转,说什么也不愿意废除四等人制度。要不然想要一百年推翻蒙元还真未必能成。

  “必须要鼓励和号召更多的天下士子向江西士子运动进行学习!”

  常熟流血事件的发起人许不忌也表态支持:“因为全天下万民一心,在陛下的领导下,我们大明去年才创造了有史以来首次,以人力血肉之躯战胜苍天自然的神迹,所以臣附议,今朝科举,就以部堂所言。”

  这俩马屁精啊。

  不过眼下的大明确实需要这种毫无原则底线的马屁精,因为他们可以帮助朱允炆来自上而下的对大明进行洗脑,洗到万万百姓之力汇聚到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身上,朱允炆就可以致敬那位伟人,来革除所有的旧思想了。

  “杨阁老,你的意思呢?”

  虽然心里已经默许下来,面子上的流程还要走一圈,朱允炆便把这个问题踢给杨士奇这个头号马屁精。

  “臣附议。”

  杨士奇说完还看向解缙,后者忙明悟过来,躬身道:“臣亦附议。”

  很快,内阁四人皆过,继而便是殿内百官尽附议下来。

  真是难得大明的朝堂多少年没如此和谐过了,满朝都是马屁精啊。

  朱允炆开心的看向朱高炽,对后者这次的拟题表示肯定。

  到底还是宗亲靠得住,扔在吏部锻炼几年,就可以考虑入阁的事情了。

  “诸位各自还有哪些事,没有的话,就退朝吧。”

  殿中群臣便明了,皇帝这是下逐客令了,自然没有不开眼的站出来再说废话。

  “散了吧。”

  朱允炆堪堪起身,殿外跑进来一个小宦官,伏地上禀。

  “陛下,西北军报。”

  第二百五十三章:吞并大草原的野望

  武英殿里,朱允炆召见了自关西八卫而来的斥候。

  后者为他带来了一个不算多么好的消息:西北停战了!

  帖木儿汗国的兵锋停在了瓦剌的王庭,跟着马哈木、阿鲁台以及鬼力赤的联军隔百里对峙,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八百里加急,西北的军情也用了一个月才到南京来,现在那边不知道是一副什么景象呢。”

  一同在武英殿里的还有朱棣,等报信的斥候离开,这位大明的战神已经蹙起了眉头。

  借帖木儿的手灭亡草原是大明最想看到的结果,但偏生这个时候,西北竟然停战了?

  “难不成,他们讲和了?”

  朱允炆一开口,自己心中都不信。

  绿教跟草原之间那也是血海深仇,忽必烈当年犯下的血案,这群绿教疯子不可能原谅的,早前西北的军报写的很明白,帖木儿汗国自上而下全是屠夫,一踏上草原就是无休止的屠戮,女人孩子没有一个放过的。

  吓得马哈木把瓦剌各部的牧民都迁往斡难河去了!

  帖木儿是报着灭种的态度进行的东征,不可能现在就无功而返。

  “朕记得,当初四叔跟朕介绍这帖木儿的时候说过,他岁数不小了吧。”

  朱允炆陡然想起这一茬,朱棣也是明悟过来。

  “陛下的意思是,西北之所以停战,很可能是帖木儿这个老家伙要玩完?”

  能有什么原因迫使帖木儿的军队停下脚步,首先要排除的就是战场上的失利,草原人跟绿教兵打了好几场,就没占过一次便宜,哪次不是拿命咬着牙才抗下来。

  “兵法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遗憾的是这帖木儿汗国离咱们大明并不近,知彼这一点很难做到。”

  朱允炆皱眉摇头:“这份军报写的不清不楚,只说西北停了战,帖木儿汗国跟草原隔空对峙,但下一步的动作都没有明细,只说两方各自忙着战备和补给。”

  草原人也是需要补给的。

  他们的补给来自于身背后的部落,来自于那些牧民每天送上的牛羊,只是因为以外草原人打仗都是裹着部族一起,所以才会让人感觉这些游牧民族来去如风,而这次帖木儿汗国的东征,草原兵完全跟部族分割开。

  “草原的牧民现在全部都集中在斡难河南侧流域。”

  朱棣看着军报,陡然大喜过望,疾步走向偏殿的北地沙盘,侧首看向朱允炆:“陛下,天赐良机啊!”

  朱允炆被这一嗓子喊得愣神,跟着走过去看了几眼也没有明白朱棣的意思。

  “草原的联军在乌斯河阻挡帖木儿,但他们的牧民却一路东逃到斡难河,中间的距离超过数千里!”

  两个巴掌印在一大片开阔草地上,朱棣激动地满脸亢奋:“马哈木他们这不是把一大块肥肉送到咱们嘴边吗?”

  为了逃避被灭种的可能性,马哈木和阿鲁台选择将牧民同胞放在大后方,而他们则顶在前线对抗帖木儿,却忘了在他们大后方的身背后,还有一个大明!

  “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敦煌的兵北上断掉马哈木他们东撤支援,北平和大宁的兵,加上兀良哈三卫,咱们就可以把斡难河这一百多万牧民包了饺子!”

  朱棣在北方打了十几年仗,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机会!

  这是可以一口气彻底吃掉整个大草原的机会!

  这是汉武帝当年都没有完成的伟业!

  “而一旦咱们将这一百多万牧民吃进肚子里,他马哈木和阿鲁台只能投降,因为他们不投降就会被活活饿死在草原之上!”

  朱允炆虽然不通军略,但是朱棣这一连串的插旗标注,也让他明白过来。

  大明现在面临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西北已经停战了,而草原已经因为这一场战役而元气大伤,残存的生力军还在遥远的西方提防绿教兵,自斡难河往北至捕鱼儿海这一大片游牧民族几千年的祖地,就是一片毫无防备的跑马场!

  一个岔开双腿的婊子!

  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吗?

  “仿蒙八卫的建制,拆分瓦剌和鞑靼,把漠北大草原变成我汉人的后花园。”

  朱棣还在劝说,由不得他不兴奋,千古大业即将在他们这一代实现,如果真的能够雄吞大草原,让他马上死去,他也愿意!

  可以昂首挺胸的去找太祖皇帝邀功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打!”

  再不犹豫,朱允炆下定决心,果断下令。

  “不用太多的军队,北方的兵足够了,加上宋晟的漠南卫,数量上咱们大明还是绝对的优势方,咱们的战略目标就是吃掉斡难河这一百多万草原牧民,而后迫降马哈木、阿鲁台!”

  攥住斡难河的牧民,就是攥住马哈木等人的命脉,他们不投降就会被活活饿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除非,他们西逃投降帖木儿汗国?

  这种情况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彻底投降大明,内附中原,将大草原拱手让给大明。

  大明有漠南卫,就能置漠北卫!

  “唯一要操心的,便是怎么管理大草原。”

  什么叫狂妄,朱棣这种就叫做狂妄,仗还没打,他已经开始操心怎么统治空白的大草原了。

  “四叔急了。”

  朱允炆看着朱棣涨红的脸庞,都害怕后者一激动来个脑溢血,忙开口浇盆凉水。

  “先说眼下的战事吧,打仗的事朕不懂,四叔乾纲独断便是,总参拟个日子和发兵的章程,朕这边就批了,南直隶和北平沿道的官仓储粮还够支撑五十万以内大军打一年的。”

  “用不了一年。”

  朱棣信心满满的说道:“辽东和兀良哈三卫出五万骑兵,北平和大宁出五万,十万人足够吃下斡难河,敦煌守河西走廊的兵,有臣当年的重骑,让盛庸再打西北调几万人,拦住马哈木等人回撤的路线即可。

  斡难河这边只是一群妇女孩子,手无寸铁,大军一到,狂寇冰消。只要俘虏了这群牧民和牛羊,留给马哈木、阿鲁台两个玩意唯一的选择只有投降!”

  “好,四叔放手去做吧。”

  手掌拍在沙盘边沿的实木案上,震响声中,朱允炆目视朱棣郑重道。

  “事关我大明之千秋伟业,务必一战定之!”

  第二百五十四章:统一计量体系(上)

  当朱允炆这个皇帝打定主意要发动战争的时候,大明上下唯一能做的只有配合。

  军政分离下的优点在这里就体现出来,大明的战争机器在发动之前,朱允炆压根不需要跟内阁那群文臣们商量这场仗能不能打,应该怎么打之类的废话。

  朱允炆唯一找到内阁商量的,便是在行军路线上涉及到的地方省府应该如何配合这场战争。

  虽然军政分离、但是文武能够合作,这种一体同心的环境,大概是每一个穿越成为皇帝都梦想打造的朝局。

  当然,这场大规模的调兵遣将行为对外说的则是‘草原会猎’。

  毕竟名义上来说,大草原现在就是大明的疆域,哪有自己打自己的道理。

  总得给朱允炆这个皇帝留点脸面不是。

  前脚刚收了人家两年的朝贡,数以万计的牛羊马匹,转过头就派大军去偷袭人家老巢,不好说更不好听,为了在青史上给朱允炆拉一块遮羞布,不得不找了一个会猎巡狩的借口,说军队是去大草原操练马术的。

  这场仗的总指挥官自然还是朱棣,没人比他更熟悉北方的军务,自然由他这个总参谋长挑头先去北平,不过征服大草原这种几千年以来,每一任皇帝都想体验的殊勋,自然少不得朱允炆这个皇帝。

  老规矩,叔侄二人,朱棣先去把局面稳定住,确保绝对安全后,朱允炆过去蹭点功劳,也有可能他连一丁点功劳都蹭不到。

  因为打的旗号本身就不是征服,是狩猎,朱允炆就算过去了,名义上也不过是跑草原北巡罢了。

  其实朱棣的意思是让朱允炆这次跟他一道过去的,行在完全可以落在北平,有宋晟的漠南顶在前面,北平压根算不上最前线。

  而且现在的北平也已经不是洪武三十一年,他朱棣做燕王提调北地时的北平了,现在的北平驻军就是建文三年换防时的京营,他朱棣的大本营里里外外的军队全是铁杆帝党,连着当年他的幕僚家臣,还有几个忠于朱棣的?

  现在谁让朱棣造反他都不可能愿意的。

  朱允炆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江西发明水泥的工匠进南京了。

  草原的事有朱棣足够摆平,他现在去也只是添乱,没必要着急,但是水泥牵扯到江西甚至整个大明将来的防汛工作,是国之根本,他不能耽搁。

  “四叔先去,朕随后便北上。”

  洪武门外送了朱棣一程,朱允炆便迫不及待的回转工部有司,现场观看了水泥的研制。

  “冷却速度一般,硬度极好,工艺简单明了并不繁琐,具备大规模生产的基础。”

  在一块刚刚风化的水泥板面前,新任工部尚书,也是江西籍出身的魏均向朱允炆讲解着这块水泥板的内容,后者还煞有介事的抄起一柄小铁锤敲打了两下,震下不少泥斑,但是并没有明显的裂痕。

  朱允炆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又舒缓开来。

  硬度上比起后世的水泥还有很明显的差距,但对比照眼下大明的土石基础结构的大坝,质量上明显好上几个档次。

  “马上组织一次实验。”

  朱允炆放下锤子,看着魏均:“用这种水泥制造一个小型的河堤,模拟一次泄洪,试一试承受力。”

  “谨遵陛下圣谕。”

  魏均忙在小本本上记下,然后躬身领命。

  “这东西的造价高不高?”

  质量上还算过关,接下来要面临的棘手问题就是造价。

  筑堤修坝不是赚钱的活计,这年代防汛工作都是朝廷一力承担,这些原材料的花销自然是朝廷自费,不仅如此,修堤的匠户工钱也要朝廷来出,是只有投入没有回报的一项工程,一旦成本过高,虽然朝廷一样要咬牙撑下来,但是修筑的速度和效率难免会慢上许多。

  “因为用的原材料随处可见,遍地都是,所以价格上并不高。”

  这个问题被江西工匠,水泥的发明者沈亮忙小心翼翼的回起话来:“一丈长、一尺宽、五尺高的一块,造价大概在一百文钱左右。”

  明初一丈时的度量大概是3.1米,核算下来的话,这么一块水泥板的体积就大概是一点五立方米左右。

  一百文钱,乍一听真不贵,细算一下,朱允炆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仅江西一地,不算长江这个庞然大物,单单贯穿江西南北达一千五百里地的赣江,就这种规格的水泥板就需要将近五十万块!

  五千万文,五万两白银。

  但是赣江的堤坝五尺高、一尺厚哪里够用,上高一层,加厚一层,这样一来的成本就要乘四倍。

  二十万两修一条堤坝,赣江的分流,江西境内其他诸如鄱阳湖、信江等水系都要修,这么一算下来,光这些加一起都大概要到五十万两了。

  长江要花多少?

  整个大明只修一个江西段吗?

  自上游端的四川开始修,一路修到南直隶,浩浩荡荡上万里啊!

  长江修完了,还有黄河、大运河!

  而且修堤的匠户工钱也需要开,这么算下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如果按照往年朝廷拨给工部的款项来计算的话,每一年两百到三百万两区间,那么想将整个大明修下来,就需要大概三十年以上了!

  大明的体量放在这里,再小的问题乘以大明的基础盘都会变成一个相当骇人的数字。

  想要十年内完成,全面打好全国的基础,朝廷就需要每年拨款工部一千万两以上的资金,这笔数字,大明眼下拿不出来!

  沈亮只是一个工匠,他的认知无法支撑他考虑到全国,他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么一块小小的水泥板,所以他觉得开销不大,但工部尚书魏均躬耕工部多少年了,自然是一眼看破,当下也是心中悚然。

  “陛下,可以考虑用这水泥跟原始的土石相结合着造,开销最少可以省掉一半。”

  “放屁!”

  这个提议朱允炆连考虑都没考虑,下意识就张嘴斥责道,他这一发火吓得魏均和沈亮下意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绝不允许混合建造,全部用这水泥来筑。”

  混合建造,那岂不是朝廷出面盖豆腐渣工程?

  那造它还有什么意义,洪水袭来,自然会先紧着脆弱的地方进行冲击。

  “行了,起来吧。”

  摆摆手,示意两人从地上爬起来,朱允炆又看向魏均:“不过在建造之前,朕打算重新推行一套度量单位出来,方便认知。”

  大明缺少成体系的计量单位,很多地方的计量根本不一样,工部的度量体系堪称是一塌糊涂。

  比如说官方的丈量是三米一,而地方的丈量有的是三米三、三米五,还有是两米八,一丈根本就不是一样的长。

  还有的是按照步来进行测量,一步大约是八十厘米到一米的区间,这里面水分差距那可就没谱了,毕竟步伐这玩意就不存在统一性。

  推行新的计量体系,势在必行。

  好在眼下的大明,其用于度量的量尺已经非常成熟,承宋元制,加上回回留下的数学体系,大明的标准量尺是一尺长,上有非常精细的刻度,即寸、分、厘、毫、丝,其之间的度量进制为十进制。

  统一计量体系首先就要统一量尺的使用规范,废止全国各地的丈量和步量。

  “工部抓紧将这项工艺学会,争取两个月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等地要开办起水泥厂并投入生产,其他的问题不用你们操心,朕和内阁来商量。”

  朱允炆转身打算离开,走了两步后陡然想起些什么,扭头说道:“那个沈亮,你研发水泥有功,朕赏你一万两银子,等到水泥投入生产之后,鉴于这项发明对我大明百姓的活计重要性,明年国庆,朕给你授勋。”

  论功行赏,差点把这茬给忘掉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统一计量体系(下)

  “朕要重新规划整合计量体系。”

  谨身殿里,内阁四臣才刚刚落座,小本本还没铺开呢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皇帝又打算出哪门子幺蛾子?

  “朕觉得眼下我大明的度量体系自上而下不统一、不规范,云里雾里弄得一塌糊涂,所以朕要重新勘定一套计量体系,全面废止所有旧有的各种度量尺。”

  统一度量衡,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增强国力的一种方式。

  丈量单位不一,地方在丈量田亩的时候就很容易有缺少的地方,因为地方的丈量尺度一放大,可能亮出来只有三十顷地,而官办的体系去量有可能会变成三十五顷,实际还是这么多的地,产的还是同等数量的粮,但交的税可不一样!

  地方是不可能有人手现场称重收粮的,都是按照亩分均制来交粮,少了五顷地就是五百亩田,无形中大明又要少掉一截开支。

  而有些地方丈量单位小,量出来的却有四十余顷地,反而无形中多交了粮,这样会导致百姓的负担过大,很容易拉饥荒。

  这就是计量体系不协调下,无形中就产生了贫富差距。

  四人互相对视,俱都能联想到这些,也都各自表示了认可。

  统一计量体系倒也确实可以从侧面起到均贫富的效果。

  “我大明的度量单位太乱了。”

  朱允炆抄起大案上的量尺:“这是工部官用的度量尺,长一尺整,而织造局用的钞尺,其所谓的一尺却比官尺要长一成,曲尺又要短于钞尺长于官尺,还有勘合用的量地尺,长于曲尺短于钞尺。

  更不用说各省还自己搞一套所谓方便裁剪计算的丈量尺,此番江西洪灾,汛所丈量竟然还靠步来度,九尺男儿的步子跟七尺男儿能一样吗?简直就是乱七八糟!”

  连长度计算单位都不一致,自然延伸出的面积、体积这两种单位怎么都不可能算明白,朱允炆必须要规范掉这些杂七杂八的各种度量体系,十八世纪末适应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国际单位制被他照抄了过来。

  郑和正忙着去阿拉伯找海图,工部有司都开始着手思考如何将蒸汽从推动茶壶盖到推动一扇门了,大明的工业革命最晚也不会超过一百年,现有的计量体系一团乱麻,如何适用于严谨的科学创造。

  这跟崇洋媚外没关系,有句话说的很好。

  “师夷长技以制夷。”

  西方人不也一样先把咱们的发明学习走,然后发扬光大回过头再来欺负咱们的吗。

  别有那种虚荣脆弱的自尊心,觉得学点西方的东西就对不起老祖宗啥的,要丢人也是朱允炆这个皇帝来丢,他就只想将来大明的百姓能坐在铁甲巨舰上远渡重洋,然后跑到约翰牛的土地上插上一块“白皮猪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现在朕能想到,觉得眼下我大明能够用到的只有两种计量单位。”

  朱允炆伸出两根手指,逐一说道。

  “长度和时间!”

  国际单位制中的种类很多,当然除了这两样基本的之外,其他跟眼下的大明暂时还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时间这一块,我大明司天监、回回司天监共同规范的星象天文,大的方面朕就不做更改了,十二个时辰朕也觉得挺好,符合天道的运转,但细下来之后那就没个准信了,什么一炷香、一盏茶的,天冷跟天热的时候,一盏茶凉的时间能一样吗?

  屋内跟屋外,一炷香的时间又能一样吗?

  朕当初让工部赶制了一批带刻度的香,提出了分钟这个概念,后来发现朕也有些偏颇不足的地方,因为香的燃烧速度无法保证,朕又不得不暂时的废止,但朕的这个想法工部这两年一直在努力,他们正在北宋苏颂留下的水钟基础上努力拓展。

  争取研发出一款可以不通过浑仪、水运活动,仅单单通过机械运动就可以完成计时的钟仪。”

  机械表的原理,我国早在北宋时期就已经开始有了眉目,苏颂研究出来的水钟,通过浑仪、浑象、水运和机械运转,牛到一天的时间误差在一到两秒!

  如果按照这条路闷头走下去,推动机械运动来取缔其他的条件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祖先的智慧是令人叹服的。

  可惜的就是宋元之后,思想僵化,明清更是原地踏步,要不然的话,可能明朝的时候连机械手表都能研究出来了!

  没关系,老祖宗搁置下来的东西,朱允炆现在要就要给他重启。

  “除去时间这一块工部正在努力,其他两个方面倒是省心,直接规定就可以了。”

  随手将官尺拿起来,朱允炆正色道。

  “从今天起,我大明所有的度量,将一律按照官尺的标准来计量,所谓的钞尺、量地尺、曲尺全部废除,同时,各省的丈量尺必须严格按照官尺的标准来重做,一丈十尺,多一分,少一分都绝不允许!

  另外,再有往奏本上写一步两步这种度量单位的官员,直接罢黜掉,让他回家慢慢量步子去吧,工部抓紧时间赶造一批官尺出来,从一丈到一寸的,各种规格按照一千或者更多的数量制造,发到各省府县。

  包括勘合的时候,也要全部按照官尺来丈量,官尺一到,让地方给朕老老实实重新量一遍,不然等到将来朕派人下查,一旦发现地方勘合与官尺丈量有不统一的地方,全部按照欺瞒罪法办。”

  四人又是一片领命之声。

  统一度量衡这种事当年始皇帝做过一次,后来一打仗地方又各搞各的,汉朝时的度量,官方自己都改来改去,直到唐宋时期才稳定下来。

  宋朝忙着搞经济,加上布帛税的原因,又专门弄了一套三司布帛尺,太祖立国大明,因为印发宝钞的原因,又加了钞尺,这才搞得眼下大明度量体系一团乱麻。

  统一了挺好,起码省心。

  “别不拿这玩意当回事,度量一事,事关国之根基。”

  看到四人都神情轻松,朱允炆语气一冷。

  “朕只给地方一年的时间,哪里办不好,今年年尾吏部大察,就滚回老家种地去吧。”

  四人忙正色起来,站起身躬身领命。

  “谨遵陛下圣谕,内阁一定督促地方,会同工部尽快落实。”

  第二百五十六章: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统一制定天下的计量单位体系成为了建文五年下大明的第一件国策。

  虽然朱允炆这个皇帝只要求了在时间和长度两项标准上进行重新勘定,但底下人却通过朱允炆这个态度推敲出皇帝对于统一计量单位的想法,继而开始对天下中用得到的各种计量单位进行重新勘定整理,用以邀功。

  工部的事自然由工部有司去推行落实,朱允炆这个皇帝只负责下令即可,他现在要将注意力转移到大草原去了。

  朱棣只从京营带走了三万骑兵,虽然每天都会有例行的军报交斥候送来,但朱允炆呆在南京城里还是觉得焦急。

  南京离大草原实在是太远了。

  最新的军报中,朱棣已经回到了他阔别五年之久的大本营北平城,开始着手指挥三地出兵,雄吞大草原的战役,这一下更让朱允炆心里像是猫抓一般。

  “难怪历史上朱棣要迁都北京啊。”

  嘴上感慨一句朱棣好打仗的急性子,当然朱允炆自己也知道朱棣迁都北京不单单是为了满足他亲征的想法。

  不仅朱棣要迁都,朱允炆自己也打算迁都!

  他要迁都,可不是为了那句明朝的传世名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按照《太宗实录》里的记载,朱棣迁都北京跟这两句充满消极色彩的话没有任何关系。

  堂堂永乐大帝,豪情干云,哪能这么悲观?

  无论是守还是死,都是被动的,朱棣的性格充满了侵略性,他只想打仗,他也只喜欢征服,他迁都北京,纯粹是为了更好的打仗,继而逃避朝堂上那些令他感到厌恶的政治罢了。

  熟悉大明政坛的人都知道,在大明的初期,大明朝堂上势力最大的便是南派,淮西党、浙党和江西党。

  因为江南的文气鼎盛,所以洪武年恢复科举之后,大明朝堂上的部堂大员渐渐就被江南士子充任,继而导致南强北弱的现象,而且南方人的土地和乡党情结非常重!

  朱棣造反之后,为了稳定大明的江山稳定,除了杀人之外就是妥协,靠着妥协来为自己正名,间接导致了文官集团开始逐渐染指皇权,政斗党争这个东西,就是在永乐朝开始萌芽的。

  他想立朱高煦为太子遭到猛烈的反对,解缙跟杨士奇甚至还玩过联名逼宫的把戏,气的朱棣也只能杀掉解缙泄愤,然后一赌气打仗去!

  他也算是个奇葩,把朱高炽这个太子留在南京当‘伪皇帝’,自己这个真皇帝天天忙着在北京身先士卒的打仗,后来更是干脆把自己的大本营留在北京,不回南京了。

  马上生,马上死。

  朱棣渴望通过武功来为自己增加威望,希望能够吞并大草原,从而使自己的威望比肩太祖,这样他就可以乾纲独断,压制住已经开始逐渐膨胀起来的江南士子集团,他的想法很好,可惜的是他失败了。

  第五次北伐,朱棣在军营之中驾崩。

  但是朱棣迁都北京还是很有作用的,因为自迁都之后,大明的政坛开始趋于平衡,朝堂上,北方学子开始逐渐冒头,北方的经济和民生也开始逐渐复苏繁荣起来,南强北弱的形势得到改观,也算是稳定住了大明的基本盘。

  所以朱棣迁都北京,军事和政治因素是占了极大部分的,只有他的后代才是正经的践行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句话。

  而朱允炆选择迁都北京,自然也是跟这句话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想要迁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便是风气原因,南京固然很好,也是眼下全天下最大的城市,但南京确实不适合作为国都存在,因为南京,太繁荣了!

  温柔乡蚀断英雄骨。

  金陵这座红粉佳人城,从里及外都散发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在这座城市里呆的久了,那些曾经叱咤战场,浴血豪情的将军,一个个似乎身上都带了不少胭脂香。

  除了风气的原因,便是政治原因。

  不能再让江南文人集团继续强大下去,出于平衡政局的考虑,大明的政治中心势必要北移。

  再然后便是为了防微杜渐的控制住大草原以及辽东。

  南京临海,等到大航海时代的来临,南京势必会成为大明重要的拓海权城市,理论上来说比北京的地理优势更大,但同样的原因,战争的潜在威胁也很大。

  哪能将首都放在敌人的射程之内。

  而且起码在两百年之内,唯一能对华夏民族造成威胁的,仍然还是路面上的游牧民族,所以朱允炆更在乎的是如何控制住大草原以及辽东那一片广袤土地上的各种民族。

  当然,虽说朱允炆眼下有了这种想法,但真等到实施的时候,又不知道哪一年的事了。

  说到底,还是国家眼下没钱啊。

  跑北京又不单单只是修一座皇宫,还有迁民实城,要重新规划城市,修缮城墙,修路、供排水系统,这些工程之浩大,可比修一座皇宫的花销要大的多。

  而就在朱允炆惦记着迁都事宜的时候,远在北地的朱棣已经来到了东胜卫城。

  这里是漠南都司十几个卫所的核心所在,也是宋晟的帅府署衙。

  “一别五载,燕王殿下风采依旧啊。”

  故人相见,难免一阵寒暄。

  宋晟看着眼前白净不少,身形更是微微发福的朱棣,已经很难将后者跟自己印象中那个同自己并肩作战,喋血沙场的燕王联系到一起了。

  宋晟在打量朱棣,朱棣也在打量宋晟。

  久居高位,手握十几万大军的宋晟比起当年多了三分气势,也不在是当年那个自己一心想要争取的甘肃总兵官了。

  朱棣整理一下复杂的心情,看到了宋晟身边的宋瑄,笑道。

  “将门虎子,令郎可不是当年那个传令兵了,好生神俊,假以时日,又是我大明一员良将。”

  听到朱棣夸耀,宋瑄忙抱拳拱手:“末将见过燕王殿下。”

  “犬子顽劣之材,哪里配得上燕王夸赞。”

  虽然面上客气,但宋晟的话里还是下意识跟朱棣保持了几分距离,边疆重将要是跟宗亲走的近,那可是大忌讳。

  “老友相见,当痛饮一番。”

  仿佛没有感受到一般,朱棣把住宋晟的手臂便往城里而走:“孤来,是奉了圣谕往漠北巡狩,看一看我大明草原的子民近况如何,西宁侯久在北地,便麻烦与孤介绍一下。”

  看一看我大明草原上的子民?

  宋晟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一丝笑意来。

  早就听说风言,当今皇帝的脸皮很厚,没想到在南京呆了几年,连朱棣现在也学坏了。

  哪有带着几十万大军,披甲拿刀去看望的。

  两人有说有笑的进了城,当晚便在宋晟的帅府为朱棣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与宴的,都是漠南这一块十几个卫的指挥使,加上北平来的都指挥同知,这东胜卫城内,倒也称得上一句将星如云。

  虽说故友相见,但实际上并没有怎么太热烈的气氛,众人向着朱棣敬了一圈酒,寒暄几句之后,这话题便不由自主的转到了眼下即将要展开的战事之上。

  吞灭大草原!

  一件让人想想都热血沸腾的大事,一场足以刻进青史中的伟大战役!

  “帖木儿汗国的军队已经撤退了。”

  宋晟开口介绍着当下北地的战事,他蹙着眉头,有些失望。

  “具体原因没有探查到,只知道帖木儿汗国的军队走东察合台汗国借道往西,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但是草原人的联军大部分至今还守在乌斯河,没敢轻动,倒是鬼力赤和鞑靼的军队分流了两万人,现在已经回转斡难河。”

  草原人的军队回转了?

  这个消息让朱棣眉关紧锁,顿时有些不爽。

  他想的可是大军齐出,直接不费一兵一卒的将斡难河包了饺子,而后迫降马哈木、阿鲁台两人,但是眼下斡难河有了军队,那就势必会增加大明吞并的难度。

  可能连朱棣自己都没有发现,跟着朱允炆的时间久了,现在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渴望鲜血和杀戮的大明燕王了,他竟然开始在战端未开之前先想着如何利益最大化,想着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一个天大的便宜。

  “甭管如何,起码现在可以确定的便是,大草原的元气已经大伤,草原诸部正处在一个绝对的虚弱期。”

  宋晟兴奋道:“最少有将近二十万的鞑虏死在了乌斯河,现在整个草原,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万控弦之士,我漠南这么些年一直在放养马匹,加上这两年草原的朝贡,良驹的数量也有近十万之数,麾下健儿皆久习马术,随时可以上马作战。”

  大明其实并不缺战马,甚至战马的数量十分庞大,要不然当年蓝玉怎么可能在捕鱼儿海一战毕全功,端了北元老窝?

  难不成二十多万大军靠着两条腿跑着去的吗,人家游牧民族除了文化不高,又不是没脑子的傻瓜,任由蓝玉的大军把他们包围。

  打不过总能跑的过。

  漠南卫的主要职责就是帮助大明豢养马匹,漠南,就是后世的内蒙古地区。

  这里的水草丰美,水系众多,加上沙漠化水土流失的现象远没有后世那般严重,所以眼下的漠南都司,其管辖的十几个卫所,数十万健儿跟游牧民族几乎没有区别。

  漠南都司的组成以汉族为主体,当年不愿意跟随残元北撤而投降的蒙古人、兀敌哈人、女真人和各种少数民族为附属,这里还有部分回鹘人以及回族,早在洪武十八年的时候,太祖皇帝曾组织过一次使团西渡,出使了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汗国、奥斯曼帝国等中亚和东欧国家。

  这些国家都曾向大明派出过朝贡的队伍,而太祖问他们要的主要礼物,就是战马!

  如帖木儿向大明几次朝贡的数据,良驹都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多为五百匹、一千匹左右,加上其他几个国家的进贡,大明的战马数量绝对够用。

  而大明的马场眼下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漠南的蒙古马场,另一个便是蒙七卫的青海马场。

  “千载难逢之良机,不可轻忽,不可怠失。”

  朱棣举杯一饮而尽,眼神坚定起来。

  “届时漠南卫沿斡难河西侧扫荡,同时传令辽东和兀良哈三部走大宁沿斡难河东侧扫荡,包围圈不妨拉大一些,断不能让一个北元残孽跑掉。一百年前咱们汉人崖山的仇,该报了!”

  所谓春秋大义,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风水轮流转,当年草原人铁蹄南下,汉族国破家亡,神州陆沉,而今,也该让他们尝一尝亡国灭种的滋味!

  大堂之内的赳赳武夫无不亢奋,朱高煦甚至高呼着:“干脆把斡难河这一百多万全部杀光!他们当年在四川和常州犯下的血债,就应该用血来偿还。”

  看到朱棣面上不经意间露出的残忍嗜血之色,宋晟皱起了眉头,开口问道。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燕王的意思?眼下我大明的边地情况特殊,如果没有陛下的圣谕,此事断不可行。”

  漠南的民族情况复杂,一旦搞族群屠杀,漠南就会瞬间分崩离析,到时候难不成先搞内部清洗?而且关西的蒙八卫怎么办?

  “西宁侯多虑了,高煦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朱棣喝斥了朱高煦两句,这才转首看向宋晟,温言道:“陛下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顺便将东察合台汗国灭掉。”

  灭东察合台?

  宋晟微微一怔,陡然眼亮起来。

  “驱虎吞狼?”

  看到大堂内一众将领面露疑惑,朱棣哈哈大笑起来。

  “一旦咱们将斡难河这些牧民吃下,就逼着马哈木、阿鲁台两人带着他们的联军去灭东察合台,让草原人的血,来为咱们大明开疆辟土!”

  朱棣离京之前,跟朱允炆君臣二人合计出的坏心眼。

  一旦迫降了马哈木和阿鲁台之后,怎么管理他俩?

  他们一个个都是枭雄之才,手里又有十来万的军队,想要消化下来,费时费力。想要杀光更是困难,而且人家一旦投降,还下手去杀的话,蒙八卫瞬间就会反水,对国家有弊无利。

  所以朱允炆给朱棣出了一个主意。

  让草原的联军去灭东察合台!

  亦力把里,也是时候该回归大明祖国的怀抱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自当冤冤相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草原的景色是极好的,广袤静谧,微风拂过成片的青海,荡漾着昂然的生机。

  你很难把这种人间桃源般的环境,跟当年纵横欧亚,驰骋万里灭百国的蒙古联想到一起,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民族,竟然拥有如此膨胀的征服欲和杀戮之心。

  草原,或者说游牧民族,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中原的脑袋上,几千年来,一旦南方的邻居变得衰弱,这个生在马背上的民族,就会狞笑着拿起马刀,挥扬起马鞭,兴奋唱着他们的民歌,高呼着长生天庇佑,跃过长城,铁蹄南下。

  而今天,南方的邻居,则向着大草原,发起了一次逆向的征服!

  一支庞大的军队,数十万马蹄如锤柄般砸在绿色的鼓面上,闷雷滚滚炸响。

  “髀肉复生啊。”

  没有人知道,朱棣按照他自己制定的行军计划,快马奔袭一日一夜的时候,两腿内侧的肉已经被磨的生疼,只不过朱棣能忍,能忍到连他身边一直陪着的朱高煦都看不出来,如果不是扎营时,朱棣步子后面滴落的鲜血。

  “爹?”

  朱高煦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就被朱棣回首的眼神吓住。

  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是朱棣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甚至一度陷入到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可是再仔细一想,除了那年在西南作战,但那时候因为地势的原因,更多的还是步行鲜少骑马,后又在南京养尊处优,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般疯狂的急行军了?

  昼夜四百里!

  兵书常说慜侯神行,但夏侯妙才将虎豹骑最多也不过才昼夜三百五十余里,朱棣生生在这个基础上又拔升了五十里!

  为的就是在大草原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就迂回包抄掉整个斡难河!

  但是朱棣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感受到刘跑跑的处境,刘跑跑的感慨落到他的嘴里,这真的太没道理了。

  “这是上天对老子的警示啊。”

  临时扎下的帅帐之内,朱棣解下裙甲,看着两腿内侧的血肉模糊,叹了口气。

  “时光短暂,原来孤已经老了,只是安养个三四年,就已经连战马都骑不得了。”

  朱高煦这回正忙着给朱棣备药,闻言下意识的回道:“爹哪里老了,依我说起码还能驰骋三十年。”

  “哈哈哈哈。”

  朱棣接过朱高煦递来的药,往大腿根处敷上,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老了就是老了,好在你爹我能在养鸟逗蝈蝈之前,踏碎草原,这辈子也算的上值了。”

  朱棣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征服草原会有那么大的执念,可能这是他打小就待在北地跟草原人刀兵相见的原因吧。

  眼下西北、漠南、大宁三个方向的大明国防军全部投入进大草原,其中漠南这一路便是整五万的精骑,全是岁数二三十岁的壮年,而大宁方向更有兀良哈三卫的仆从军,加上野人、海西、北山等几部女真狗腿子,大宁卫方向也动员了将近五万精骑。

  朱棣觉得,在漠北大草原这种千里风光尽收眼底的环境,打仗不靠指挥全凭玩命的战场,大明这般的军力,就算让一个黄口小儿来指挥,大明也应该是有胜无败的吧。

  更何况,此役的总指挥是他这个昔日就杀的草原闻风丧胆的大明燕王?

  “休息四个时辰,继续奔袭,务必五日内完成包围斡难河的既定军令。”

  从东胜卫城到斡难河不过一千余里,直线奔袭三日即到,但是朱棣这次打定主意要把斡难河两部牧民全数吃下,自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他要比蓝玉更牛气,直接把大草原一锅烩!

  大宁距离斡难河要比朱棣这边更近一点,自然速度上会放缓不少。

  东部战场上,时任大宁卫指挥使的朱据正忙着清理扫荡沿途星星点点的草原部落。

  他姓朱,但不是宗亲。

  他是宁王朱权的家奴,赐姓朱而已。

  朱权被朱允炆一道圣谕剥夺了兵权召回南京,朱据就因为久在大宁,熟悉军伍的原因接了朱权的班,负责在大宁警备镇守已经协调兀良哈三卫、几部女真。

  朱允炆当初下了严令,躲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野人女真、北山女真、傍海生存的海西女真必须迁出来充入大宁、漠南两地,不然全族诛灭。

  建州女真的下场犹在眼前,这三部哪里敢还嘴,吓得老老实实召集族民从辽东迁往大宁和漠南,分到各个卫所,接受统一指挥领导。

  “草原的风景真不错。”

  朱据站在一处矮山之上,身后是各部族的酋长首领唯唯诺诺。

  “再有几日,这片土地,就是我天朝陛下的马场了。”

  几部首领都谄媚的附和起来。

  “大皇帝陛下神授君权,自是代天牧民,这草原、大海、群山都是大皇帝陛下的财物。”

  朱据扭头,面色冷淡:“是神权君授,没有陛下的敕封,就算是所谓的天神,那也只是邪神妖祀。”

  自大的汉人啊,他们的骨子里到底哪来的骄傲,竟然连天地神灵都不屑一顾?

  几个酋长遭到训斥,都各自低眉顺眼起来,战战兢兢的维诺应是。

  “将军。”

  矮山上跑来一名卒勇,冲着朱据见礼。

  “方圆百里已经清空,俘鞑虏千余人。”

  “都砍了,本将军没工夫押解看管他们。”

  朱据一开口,周遭的空气中便瞬间充满了血腥味。

  军士领命退下,几部酋长还主动请命道:“大将军,这外围扫荡的散碎活计,交给奴才等人来做便是,让上国的健儿歇一阵吧。”

  扫荡意味着牛羊财物,意味着可以放纵军纪,这军营里全是大老爷们,他们这些日子可都憋着火呢。

  “好,既然你们主动请缨,本将军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但丑话说在前面,但凡溜掉一个报信的,坏我军大事……”

  “自请刎颈阵前,以正军纪。”

  几人大喜过望,忙抱拳喝道。

  “那就去吧。”

  朱据双目微垂,喋血开口:“自中军辐散而开,方圆五十里,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

  天道循环,即为世仇,自当冤冤相报!

  第二百五十八章:大草原的灾难(上)

  乌斯河的联军大营,少了两根手指的马哈木此时正在接见一个让他感觉到十分恶心的人:本雅失里!

  孛儿只斤-本雅失里,原北元皇帝坤帖木儿之弟,坤帖木儿被阿鲁台和鬼力赤密谋杀害后,率部族西遁,皈依绿教,也是因为他的原因,间接促成了埃米帖木儿的东征。

  “你这个背叛长生天的混蛋,还敢回来?”

  绰罗斯-秃勃罗拔出弯刀,红着眼睛就打算一刀砍下本雅失里的脑袋,却被马哈木出言喝住。

  本雅失里没有恐慌,甚至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汗帐里的每一个人,他看到了神情紧张的鬼力赤,看到了身受创伤而面色惨白的阿鲁台,看到了很多曾经的安达和仇人。

  良久,本雅失里不屑一笑。

  “我背叛了长生天?我是黄金家族的后嗣,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才是大草原的实际领导者,我怎么会背叛我自己的祖宗?”

  “放你娘的屁!”

  马哈木不屑一笑,反唇相讥道:“皈依邪教,叛逃草原,还有什么脸面说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别在这里拿你的身份来说事,直接说回来做什么,不然的话,我会将你捆缚起来,喂食我草原的雄鹰。”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草原的共主和恩人?”

  本雅失里强装着镇定,怒喝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为什么埃米帖木儿那个老瘸子会选择退兵吗?”

  绿教军队的撤退实在是诡异,这一点无论是草原人还是大明人都没有侦查出其中的原因,只有本雅失里知道:埃米帖木儿旧疮迸发,驾崩了!

  随他一道东征的四儿子沙哈鲁选择了秘不发丧,唯恐大军在军心不稳的时候被草原联军袭击了尾后,这才硬着头皮又在草原对峙了一个月,制造出一副后勤补给不利的情况才进行的有序撤兵。

  帖木儿没有明确继承人,所以他要带兵回国夺权!

  本雅失里没有选择跟沙哈鲁回帖木儿汗国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属于绿教军事贵族派系,他只是一个外来户,帖木儿汗国容不下他,他想要追求权力,只能回大草原。

  所以他决定欺骗马哈木和阿鲁台,将帖木儿撤兵的原因归纳到他自己的头上。

  “是我不忍心看到长生天的子民遭到无情的屠戮,所以才劝说埃米帖木儿撤军,作为补偿,我告诉了他,祖宗留下的财富藏在了哪里。”

  成吉思汗留下的宝藏!

  汗帐之内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面色动容。

  大草原一直流传着宝藏的传说,认为当年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搜刮掠夺的无数财宝被成吉思汗藏在了某个地方,或许是西征的某一处,又或者就是在漠北大本营,但是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

  马哈木觉得本雅失里是在欺骗他们,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本雅失里说的应该是真的。

  如果没有成吉思汗留下的宝藏,本雅失里是如何劝说动埃米帖木儿这头瘸狼撤退的呢?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

  鬼力赤站出来怒喝道:“难道你以为靠着这份你所谓的功劳就可以回来,继承汗位吗?”

  “你在恐惧什么!”

  本雅失里陡然怒喝起来,以手指向鬼力赤:“你这个混蛋,与阿鲁台密谋杀害了我的哥哥,杀害了北元的皇帝,弑君逆父的叛党,你想要做大草原的共主?哈哈哈哈,你不是黄金家族的后嗣,就算你杀了我的哥哥又如何,大草原谁会服你?”

  喘上几口气,本雅失里看向马哈木,挑唆道:“马哈木汗,为什么阿鲁台和鬼力赤要密谋杀害我的哥哥,因为他们想要联起手来统治大草原,要将成吉思汗的子民都全部杀害掉,他们还会杀掉你,杀光每一个绰罗斯家族的孩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谁说草原人不懂政治,起码本雅失里这一连串的操作,还真就把汗帐内的气氛弄得剑拔弩张起来。

  马哈木面色不善的看向阿鲁台和鬼力赤两人,两人同样毫不示弱的跟马哈木对视,手,不由自主的就搭在了刀把上。

  “给我个解释。”

  马哈木冷声道:“你们不是说,坤帖木儿陛下是因病暴卒的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

  阿鲁台懒得撒谎,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坤帖木儿确实是我跟鬼力赤合谋杀害的,但是他难道不该死吗?

  作为大草原的共主,他不想着如何恢复我大元帝国的荣光,不想着如何报当年南狗蓝玉为我们草原带来的奇耻大辱,只知道沉迷享乐,难道不该死吗!

  大草原不应该有懦夫,早前已经有了地保奴,而今又有坤帖木儿,这都是我草原儿郎的耻辱。”

  蓝玉的捕鱼儿海大捷,被青史誉为蒙古人的‘靖康之耻’,皇帝西逃,储君带着皇帝的妃嫔投降,八成的王公贵族、王妃女眷被蓝玉俘虏,被明军玩弄,还压回了南京受审。

  宛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整整十余万人匍匐在明人皇帝的脚下瑟瑟发抖,这是草原人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阿鲁台拿这个来说事,还是引起汗帐内,不少贵族的声援,都觉得坤帖木儿做草原共主做的一塌糊涂,根本不想着如何去南下报仇。

  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的胆子,早就被那个叫朱元璋的男人吓破了。

  “马哈木,你最好冷静下来,不要搞起内斗,不然的话,帖木儿那个瘸子随时可能杀回来,本雅失里,说不准就是他派回来用的离间计。”

  阿鲁台步步紧逼,红着眼睛喝道:“为了这场仗,我鞑靼部的儿郎在这里死去了六万余人,这些难道是假的吗!营地外的那一地尸骸难道都是假的吗!为了大草原的生死存亡,我可曾退缩过。”

  马哈木瞬间沉默下来,阿鲁台所言不假,不管阿鲁台和鬼力赤两人有什么野心,起码他们确实为了草原的存亡付出了很多。

  而本雅失里,做了什么?

  “呵,一群叛臣逆党,还有理了。”

  眼看马哈木有想要罢手不管的姿态,本雅失里顿时急躁起来,站出来冷言嘲讽,意欲重新将火挑拨起来,却陡然觉得心口一凉。

  低头,一截森寒的刀锋透胸而出。

  是绰罗斯-秃勃罗!

  “因为你,我的兄弟死在了邪教徒的手里,他被吊了起来,尸体被火烧的干干净净。”

  秃勃罗咬牙切齿的说道:“现在,你还想让大草原继续内耗下去,所以,你去死吧!”

  刀被秃勃罗拔出,带出蓬蓬的鲜血和所有生机。

  本雅失里,这个黄金家族所剩无几的正统血脉,就此魂断乌斯河。

  而更大的灾难,还在等着大草原。

  第二百五十九章:大草原的灾难(中)

  明军竟然出现在大草原之上了!

  此时的斡难河流域一带早都成为了草原人的大本营,云集着几乎整个草原的牛羊马匹,辐散开整整几百里之广。

  这些草原人在这里提心吊胆,等待着乌斯河前线的军情,他们祈求着长生天的庇佑,天可怜见,还真让他们等到了帖木儿汗国退兵的好消息,但还没有等他们开心些日子,就不得不被更大的恐惧所包围。

  斡难河,被明军包围了!

  十万披甲执戈的精锐骑军围着斡难河纵横驰骋,仿佛随时会发动一场血腥的冲锋一般。

  十万人,能包围住一百多万人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十万人,却完全可以将这些草原人跟他们的牧群分割开,没有了牛羊马匹,这些草原人活不过三天就会被冻饿而死,而且,他们就一定跑的过这些明军骑兵吗?

  失去了牛羊马匹,他们一样要靠两条腿来跟明军的马蹄来一场生死竞速。

  所谓游牧民族来去如风,也一样有软肋和他们无法放弃的东西。

  而就在这草原人自觉大祸临头时,一名身穿明将军甲胄的人出现在鞑靼汗庭之内。

  “我是来做使者的。”

  朱棣的家奴,曾经的蒙古万户,速哈察出现在了斡难河的鞑靼王庭,向着此前从乌斯河回转的两个鞑靼万户正色道。

  “汉人是很大度的,只要你们愿意投降,我家主人承诺不伤害任何一个我草原同胞。”

  “你做了蒙奸,还希望我们都跟你一样?”

  其中一个万户怒不可遏的指着速哈察,讥讽道:“难道你认为所有草原的男儿都像你一般没有骨头,不认祖宗的吗?”

  “汉人可不像你们那般无信。”

  速哈察做了十几年朱棣的家奴,用俗话来说,就是屁股已经歪了。他现在一开口,不禁是正经的汉腔,更是一味的替大明说着好话。

  “起码你们投降,大明人不会言而无信的举起屠刀杀戮你们,但你们如果选择负隅顽抗,可就别怪我们刀下无情了。”

  “你还想对自己的同胞举起屠刀吗!”

  万户惊恐的指着速哈察,怒吼道:“你是要亲手杀害长生天的子民吗?”

  “我当然不想,但是汉人有句话叫做即食君禄,当报君恩。”

  速哈察不屑一笑,反口说道:“我现在是汉人的指挥佥事,是大皇帝陛下赏赐的宅邸,赐下的俸禄,而你们给了我什么?”

  汉人能出大汉奸张弘范,蒙古人一样能出蒙奸速哈察。

  每一个民族,都不缺少英雄,也一样不缺少败类。

  速哈察嘴角绽开,浓浓的血腥味让人不寒而栗。

  “燕王殿下有令,一个时辰之内,你们如果不愿意投降,则不分男女老幼,斩五十三万颗头颅,祭奠常州的亡魂!”

  常州城破,蒙古都元帅伯颜下令屠城,阖城上下五十余万百姓被屠戮一空,这个数量,朱棣打算原封不动的还给大草原!

  “我想你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速哈察丝毫没有在乎他现在正待在鞑靼的汗庭一般,高傲的恐吓威胁道:“草原人太少了,哪怕全部杀光也不够当年四川之屠的数目,而且汉人仁慈,不忍心把你们全部杀光,除了这五十三万人,剩下的人会采取十三抽杀的方式,让你们自己来选择生或者死。”

  十三抽杀,将生死签标注好,让你们自己来选择!

  两名万户又惊又怒,但也能感受到速哈察并不是在虚言恫吓,朱棣是什么人,他做的出这种事!

  “如果我们投降了,你怎么保证汉人就一定不会屠杀我们?”

  他们怕了,他们打算投降了。

  速哈察顿时大喜,忙拍着胸脯道:“因为你们在乌斯河还有近十万人,大明希望能够让马哈木等人去灭东察合台,这可是十万百战还生最骁勇的健儿,大明不想跟他们作战。”

  这个理由倒是合理。

  两名万户刚打算咬牙答应,就听到速哈察又开了口。

  “不过燕王殿下还有一个条件。”

  “还有什么条件?”

  “你们自己动手,将八邻部、札刺亦儿部两部,无论老幼,全数族诛!”

  八邻部、札刺亦儿部,这是先大屠夫伯颜的部族和他媳妇亲族的部落,是当年元灭南宋,多起大屠杀的罪魁祸首和生力军!

  两名万户齐齐色变,下意识的站起身出言回绝,更是羞恼的打算杀死速哈察。

  “杀了我,大草原可是会被灭种的。”

  速哈察毫无惧色的跨前一步,拿自己的胸膛顶住面前的弯刀,迫使那个万户惊恐怯懦的不断后退。

  “先中原便有一句话,叫做‘勿动,动辄亡国。’今天,我也把这话送给你们,‘速降,拒则灭种’!”

  速降,拒则灭种。

  没有八邻部和札刺亦儿部的脑袋,你们就算想要投降,大明也不受!

  “这两部可是大部,足有近十万的族民。”

  一名万户红着眼眶,身躯微颤,一想到自己要亲手屠杀胞亲,那是怎么都下不去手的。

  但是他不下手,他的家人同族,就势必会被明军屠戮一空。

  明军或者说朱棣,现在就是明晃晃的逼着他们自相残杀。

  杀人诛心,这就是那些南人的残忍之处。

  他们不禁想要报仇,还要谈笑着看他们草原人同族相杀,哀嚎遍野。

  “我先走了,我在大营等着你们把人头送过来。”

  速哈察不屑一笑,扭头便走,两名万户没有一个有勇气阻拦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速哈察昂首挺胸上马离开。

  而在鞑靼汗庭不足二十里的位置,朱棣此时正端坐马背之上,静静的擦拭着腰间的横刀。

  祖先当年的血海深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主子。”

  速哈察纵马而来,翻身跪在尘埃中,向着朱棣叩首。

  “他们需要考虑,但应该是动心了。”

  朱棣没有答话,仍然在专心致志的擦拭着腰刀,朱棣身后,数万精甲铁骑也同样在擦拭着腰刀。

  一旦这群草原人选择负隅顽抗,那么他们的结果,注定会永远的埋葬在草原之上!

  “还有一刻钟。”

  朱高煦嚎叫着,兴奋的勒马来回踱步:“燕王,下令吧。”

  浑身的鲜血已经沸腾起来,朱高煦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处都在传达着渴望杀戮的迫切感,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冷锋高高扬起,割裂开微风阳光,一旦落下,便是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颗人头落地。

  而就在这时,一直陷入恐慌,宛如死地般的鞑靼大营中,突然猛烈骚动起来。

  无数哀嚎之声响起,伴随着浓浓的血腥之气,直冲云霄!

  汗庭中那两名万户,选择献祭掉八邻部和札剌亦儿部!

  第二百六十章:大草原的灾难(下)

  草原人从来未曾想过,他们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中原人逼到不得不自相残杀的地步。

  自打有史以来,他们在跟中原做对的数千年之中,他们游牧民族几乎一致占据着对战争的主动地位,打与不打,都在于他们自己的考量。

  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遛,闲来没事的时候就寇边掠夺一番。

  他们最难的时候是数千年前汉武帝北伐,这片草原上的民族不得不一分为二,逃离这世代生存的土地,但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们也未曾濒临过灭种。

  而当年蓝玉捕鱼儿海大捷,他们大多数的族民仍然逃了出去。

  而他们最辉煌的时候,便是晋朝时的五胡乱华。

  那些批着文明外皮的汉人,被他们这些瞧不起的鞑虏驱赶着,而那些只会之乎者也,道貌岸然的汉人则被他们称之为两脚羊,肆意凌辱,哀嚎着怯懦的哭泣。

  白天,这些汉人为他们输送粮食,晚上,汉人的女眷被他们肆意凌辱。

  等他们玩完之后,断粮之后,就将这些汉人下阴剜掉,拦腰斩断,扔进大锅中煮食。

  只有他们为中原人带去灾难,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品尝到这种灾难。

  八邻部、札剌亦儿部是草原大部,得益于他们祖先时期的辉煌,即使是北元已经亡国的今日,他们也是草原上煊赫的大部族,但今天,他们这些后代要为他们的祖先还债了。

  他们想要反抗,但是他们部族内的健儿近乎全数都在乌斯河作战,留在族群里的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孩子,拿什么来抵抗两万名刚从前线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骁勇健儿。

  他们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胞亲同族,会向着他们举起屠刀啊!

  没有任何的恻隐之心,没有任何的男女老幼之分,只要是这两个部族的牧民,哪怕是尚在羊皮襁褓中的婴孩,一样被砍下了脑袋。

  整整八万七千颗首级,在一个时辰之内被收集到了一起,两名投诚的万户,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气,跪在了朱棣的脚下。

  “遵大明燕王殿下令,八邻部、札剌亦儿部,两部悉数族诛!望大明燕王殿下能够践行承诺,饶我等族民之性命,草原人世代愿为大明家奴,替大明大皇帝陛下牵马执鞭,赴汤蹈火。”

  全都结束了。

  朱棣深深的提了一口气,似乎陶醉于空气中近乎实质般的血腥之中。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大仇得报的那一瞬间,更让人身心愉悦的了。

  “宋政不纲,金元逞凶。昔两宋之耻辱,今朝我大明已经悉数奉还了。”

  朱棣陡然仰天大笑起来:“爹,你儿子我现在就在斡难河,将我汉人百年之耻,尽报矣。哈哈哈哈,大丈夫当如斯,死亦含笑九泉了。”

  又大笑少顷,朱棣才俯视着跪在不远处的两人,正色道:“我说的话当然会践诺,现在孤会派人,押送你们的族民去漠南、辽东,听候我大明皇帝陛下的发落吧。”

  “是,我等已命族人放下了所有的武器,自当听候天朝皇帝陛下的发落。”

  两名万户哀叹一声,任由几名明军士卒将他们双手捆缚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束以待毙,长生天的子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反抗。

  没有恒强不弱的民族,更没有亘古辉煌的朝代。

  成吉思汗的余荫已经庇佑不了他们这些后代子民了,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元帝国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窜!

  往北是无法生存的冰原,没有了牛羊马匹,没有大明那般可以御寒的棉衣绒服,去极北之地就是自寻死路。

  而他们祖先曾经最喜欢的西遁,也因为帖木儿的存在堵死了这唯一的道路。

  那群绿教兵,可比大明人还要凶戾狠辣数倍。

  天大地大,谁也没想到草原人竟然也会有无处可逃、无处容身的一天!

  明军的接管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一百余万的草原人近乎没有反抗,除了零星几百人想要逃窜,也被明军的神射手一箭射落马下,而后便是咎由自取的枭首示众。

  不计其数的牛羊马匹成为了朱棣的战利品。

  “除了斡难河流域,捕鱼儿海那边,大概还有几万人不愿意离开的草原人。”

  速哈察这个头号蒙奸站了出来:“当初帖木儿汗国东征的时候,草原各部的族民几乎悉数都迁来了斡难河,只有那几万人守在他们所谓的祖地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劝降的难度很大。”

  劝降的难度很大?

  朱棣嘴角咧开一丝浅笑,扭头看向身后一众各部族酋长。

  “谁愿意去一趟?”

  去一趟,把他们杀光吧。

  不需要朱棣明说,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朱棣的话外之意,既然不愿意离开祖地,不愿意投降,那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

  几万人的部落,会有多少可供掠夺的资源?

  兀良哈三卫和三部女真都激动起来,一个个抢着开口请缨。

  “都想去,那就都去吧。”

  就那么一些资源,大明看不上,但也不能只便宜一个部落,分润一下,让他们都尝点甜头。

  朱棣颔首道:“你们诸部带足两万人去一趟,牛羊金银器皿之物皆赐予尔等,孤只想看到马匹和人头。”

  孤只要马匹和人头!

  六部首领自然明白朱棣的意思,马匹是大明用来控制草原的唯一法宝,而人头,则是大明军人的军功章。

  什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哪里比得上十几万甚至几十万颗脑袋,更让此时中原人来的痛快?

  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向陛下呈报。”

  军靴踏足阿鲁台的汗帐,朱棣负着双手看着汗帐内的草原堪舆图,一想到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从此成为大明的马场,便亢奋的面红耳赤起来。

  “臣燕王棣伏问圣上圣躬金安。

  草原一战,以我大明大获全胜而一战功成,此役我大明共俘虏丁口一百一十七万人,斩首十余万级,掳获牛羊马匹之数无可计数,现我军只待将草原丁口押解至漠南、辽东之后,便将会按照圣谕,对马哈木、阿鲁台进行迫降。仰赖吾皇庇佑,迫降之事必顺遂无妨。

  大明万岁,吾皇万岁!”

  第二百六十一章:枭雄的末路(上)

  远在乌斯河前线的马哈木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的。

  本雅失里死了,死在了自己亲弟弟秃勃罗的手上,马哈木自己也觉得很痛快,因此,他将自己心绪不宁的原因归咎到已经撤走的那个老瘸子头上。

  “小心提防帖木儿杀一个回马枪,加大对西南方向的侦查力度,要多派几支斥候队。”

  “受此一创,未来的日子,咱们在大明的面前可就更加的抬不起头。”

  鬼力赤眺望东南,叹了口气,祖宗留下的羊皮卷,说尽了中原的好话,什么花花世界、锦绣河山,自己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

  “臣服十年,再与大明抬头相见。”

  何谓枭雄,眼下的逆境根本不足以消磨掉马哈木的雄心,他洒然一笑:“中原人历来尤为在乎面子,咱们已经向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觐献了降表,又上了贡礼,看把他们开心的样子,料想只要日后我等臣服于他,虚与委蛇便不会生出兵祸。”

  当初朱允炆给草原的还礼可是相当大的规模。

  “琳琅满目的礼物足足放了几十辆大车,黄金珠宝古玩玉器这些好东西就像不要钱一般,连平素里开边贸都不舍得卖给咱们的上好药材也送了几大车,足可见大明这个新登基的小皇帝有多么无智。”

  听到马哈木语气中的嘲弄,鬼力赤和阿鲁台两人都笑了起来,后者更是连连附和。

  “这小皇帝可比他那位祖父差的太远了,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鞑靼合贸,一副守成之君的做派,而且好大喜功,心胸狭隘,连自己的亲叔叔都容不下,那朱棣这般的厉害,就因为这就被那小皇帝给剥夺了兵权,拿回了京城软禁,种种迹象,足可见这小皇帝的无能,非我草原之敌。”

  “他现在可能还沉浸在慑服我大草原,沉浸在圣人可汗这个尊号的喜悦之中呢。”

  “哈哈哈哈。”

  三人都昂首大笑起来。

  “经此一役,我草原也并非全是弊害。”

  马哈木斗志昂扬的伸出自己的右手:“起码我三人冰释前嫌,大草原也是前所未有的团结了起来,如此,则大业可期,只要我等通力合作,不再互相征讨内耗,十年之后,下一批狼崽子长起来,顷刻间又是几十万控弦之士,届时,就是我等南下饮马之日!”

  “成吉思汗的光辉,我等子孙后代未必不能做到。”

  三人拳拳相碰,俱都觉得胸中豪气干云,仿佛不日就可以南跨长城,再入中原一般。

  想象这种东西总是丰满的,但现实一直都很骨感。

  三人勾肩搭背进入汗帐之内,还没来得及开怀畅饮,秃勃罗便跑了进来,面色苍白凄惶:“大哥,斡难河大营出事了!”

  宛如闷雷炸响,三人脸上的开怀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退散,就被猛然浮现的惊恐所驱散的一干二净。

  “出,什么事了。”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三分猜想,但阿鲁台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但他的语气,早已变了味道。

  “斡难河周遭的部落遭遇了明军大部队,人数差不多有十万人,全是最精锐的骑兵,成包抄姿态,打算包围斡难河!”

  “快回撤!”

  桌案倾翻,碟碗碎地,马哈木顶着一身的酒汤怒吼:“集结回撤,快!”

  斡难河大营万万不能出事,那可是整整一百多万的族民,有着几十万的女人和几乎等同数量的狼崽子,是整个大草原的未来。

  他们这些健儿死光了没事,因为有女人就能生孩子,而有孩子就有未来!

  要是老营被明军杀光,大草原,就断了种!

  “汉人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阿鲁台急的跳脚大骂,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看那势头一大意都能哭出来。

  “前两个月使团还来了一次,说什么要永结友邦,世代盟好,现在就趁火打劫,袭我老营。无耻!几千年来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徒!”

  这是个傻子吗?

  马哈木冷眼瞥了一眼阿鲁台:“族群之间的战争,就算是猪狗都知道不能顾忌面子,讲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要脸,因为要脸的,都绝种了。”

  现在的马哈木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烧疼。

  前脚他们还在嘲讽明人的小皇帝乳臭未干,转过头,对手都打算把他们的老营给端了!

  他们三人还志得意满在前线警备呢,家都被偷啦!

  十万精骑!

  大明的骑兵战斗力可比草原人的骑兵强大了太多,哪怕在身体素质上,明人跟吃牛羊成长的草原人有差距,但先天的差距完全可以靠着后天的装甲之利来弥补。

  大明愿意花钱的话,甚至可以超过当年的女真人,养出一支比铁浮屠更凶悍的重甲骑兵,这种兵种,在大草原这般无垠广袤的天地下,那就是绝对的无敌。

  数量,压根不足以弥补这个鸿沟般的差距。

  游牧人的集结速度还是很快的,尤其是在老窝有危险的时候,这些百死还生的草原健儿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完成整军,绰刀扬鞭的开始进行回援。

  “老营还有两万人,加上部落内那些十来岁的崽子们,只要且战且退,未必不能拖三天。”

  纵横驰骋之中,马哈木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只要能够拖住三天,他就可以带着这近十万的主力军完成回援,届时,边打边谈,只要大明不是铁了心要鱼死网破,未必不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前方三十里发现明军!马哈木汗,咱们的回撤之路被断了!”

  马哈木还在盘算着如何保全大草原,一声尖厉的长报让他的心瞬间坠入冰窟。

  “一定是河西走廊的那一支明军北上了。”

  大军勒马驻足,鬼力赤绝望道:“完了,全完了。”

  这次趁火打劫,明军明显是谋定而后动,根本没打算给大草原一丁点的生机,大明的军队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可以从容的多线用兵,轻松的将战场分割开,而草原人,除了那句玩笑般的所谓来去如风,已经没有任何的优势可言。

  马哈木这个时候沉默下来,他不需要斥候,仅凭肉眼也可以看到在天地交际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条淡淡的黑线!

  第二百六十二章:枭雄的末路(中)

  盛庸纵马轻步,他的身后,是四万屏气静声的重甲精骑。

  这是朱棣一手练出来的精兵,是十余年间跟草原人屡屡交手的老兵,是一支真正的百战强兵,或许,他们的信仰力没有京营那支参加过抗洪的子弟兵坚韧,他们的军纪更没有京营那般的严明。但是,他们绝对比京营的兵更富有侵略性。

  他们嗜杀成性,渴望战争,渴求军功与财富。

  这支军队永远不会成为王者之师,但绝对是一支虎狼雄兵。

  当年在辽南平原,就是这支军队,踏碎了李芳远所有的野心,朝鲜王雄心勃勃凑出来的十几万军队宛如飘零的落叶一般,被这支钢铁洪流冲的粉身碎骨。

  而现在,盛庸将带着这四万人,正面阻击马哈木的十万草原联军!

  一如马哈木看到了盛庸的军队,盛庸的视线中也出现了马哈木联军的踪影,在大草原这种环境,根本无处可躲。

  朱棣给他的军令是拖住马哈木的联军不要回撤,并不是让盛庸取得多大的战果,所以盛庸并没有急不可耐的就发动冲锋,而是不急不缓的催阵前移,向马哈木制造着心理压力。

  果不其然,草原人的军阵,驻足了。

  “咱们也停下来吧。”

  当两军的距离差不多缩短到二十里左右,盛庸吐口,身旁的传令兵便挥动军旗,转瞬间令行禁止,四万人整齐如一的勒马止步。

  天地,在这一刻陷入凝滞之中,苍穹下碧浪上,是十几万喋血健儿虎视眈眈,但却又神奇般的互相克制着。

  “明人这是什么意思?”

  马哈木原以为明军会发起冲锋,结果让他没有想到的竟然是裹足不前,一副对峙的姿态,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咱们不能跟大明人耗时间啊。”

  阿鲁台急了:“马哈木,要不咱们分兵吧。”

  分兵,留一部分牵制明军,剩下的军队绕道奔袭回援,这是阿鲁台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分兵?”

  马哈木冷笑出来,有些绝望的摇了摇头。

  “这支明军你看着不眼熟吗?咱们分兵他们也会分兵,明人明显就是打算在这里拖住咱们,除非咱们亡命狂奔,而后被他们衔尾追杀。”

  “咱们分成多少支军队,对面的明军一定也会分成多少支,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咱们全部留在这里,好为他们后方围剿老营争取时间的。”

  仰天长叹,马哈木惨笑起来:“甚至,以朱棣那个人的个性,只要能够全歼斡难河老营,他会毫不心软的牺牲掉这四万精锐,所以咱们想要回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正面击溃这四万大明的精骑。”

  正如马哈木猜测的一般无二,一旦草原的联军选择分兵,盛庸就会毫不犹豫的分兵追击,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都要把这支草原联军死死的拖住。

  一战可以毕百世之功,那么无论多少的牺牲,大明都完全可以接受。

  就当马哈木咬牙决定催军发起冲锋的时候,一名明军卒勇纵马驰骋进军阵的百步之内,高呼道:“顺宁王殿下,我家将军想约你在两军阵前饮酒少坐。”

  饮酒少坐?

  “南狗无耻,何需多费口舌。”

  秃勃罗急的两眼通红,解下长弓就打算引箭射之,被马哈木伸手按下。

  “这个酒,要喝。”

  马哈木想要看看,明军到底打算做什么:“他刚才喊我顺宁王,这是那个小皇帝给我敕封王号,说明此事犹有回转的余地,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能谈的下来自然是最好,不然想要正面冲垮这四万铁甲骑,他马哈木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就算赢了下来又如何?

  等损失惨重的联军回到老营也不过是送死罢了,又或者那个时候的老营,已经全军覆没了?

  “大哥,小心有诈啊。”

  秃勃罗急的苦劝,却被马哈木一句话堵得失声。

  “我们现在,没有选择。”

  是啊,草原已经没得选了,只能任由大明牵着鼻子走。

  阿鲁台和鬼力赤两人俱都叹了口气,心中一时间苦涩的无法言表。

  现在的大草原,连跟南人说不的资格都没了吗。

  持马出阵,马哈木用他那仅剩三根手指的左手坚定的攥住马缰,右手,扬起了马鞭。

  没有摔杯为号,没有一支穿云箭,刺客激射而出的场面,盛庸真的一人一骑跟同样行单只影的马哈木两人,在两军阵前,错马并肩。

  “久闻瓦剌顺宁王殿下之威名,末将北平都指挥使盛庸见过王上。”

  两人翻身下马,盛庸还煞有其事的向马哈木见了一记下官礼。

  当初瓦剌鞑靼两部觐献降表,朱允炆除了回礼之外,还有一封敕封的诏书,敕封了马哈木为异姓王,尊号便是顺宁王。

  因此,盛庸向马哈木见礼,倒也是没有问题的。

  “你们汉人总喜欢先礼后兵,先明后不争,这礼叙完了,是不是应该动兵呢?”

  马哈木冷眼看着盛庸的表演,对后者脸上那副假笑深恶痛绝:“我草原人真心实意投降大明皇帝陛下,缘何还要发兵征讨,天下焉有君父滥杀自家子民的道理,简直是荒谬至极。”

  盛庸只是笑,丝毫没有搭理马哈木那满满的不忿和怒火。

  “顺宁王此言差矣,此番只是因为听到那蛮西之地,埃米帖木儿领军入侵草原,念及草原眼下也是我大明之疆域,我朝陛下无分汉夷,皆一视同仁爱民如子,这才使燕王领军北上,目的是为了保护我草原子民不受到战乱之危罢了,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反而成征讨呢?”

  论脸皮和嘴皮,马哈木心知自己是万万不敌汉人的,当下被盛庸这番狡辩气的脸色发青,勃然大怒道:“既然如此,将军何故拦我后路,快快让开,好让我大军回转斡难河老营。”

  “回转斡难河老营?那可不行。”

  盛庸脸色急转,变戏法般拿出一份黄色的丝帛:“陛下圣谕,顺宁王接旨否?”

  这都什么玩意,你这份圣旨是从哪变出来的?

  马哈木气的两眼发昏,但还是咬牙躬身:“臣顺宁王绰罗斯-马哈木候旨。”

  所谓的圣旨自然是朱棣离京前从朱允炆那里要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恶心一下马哈木等人而已。

  内容也是乏善可陈,大致的意思就是马哈木此番‘守土’有功,保住了大明的漠北大草原,论功行赏之下,朱允炆打算赏给马哈木多少好东西,最后,希望马哈木和阿鲁台,能够去攻打此番为虎作伥,帮助帖木儿入侵草原和大明的东察合台。

  “怎么,顺宁王打算抗旨不尊吗?”

  盛庸见马哈木只是怒视自己,丝毫没有打算接旨的打算,当下便一副怒容道:“可知抗旨之罪实乃大逆不道?”

  我接你妈个头!

  第二百六十三章 :枭雄的末路(下)

  空气逐渐凝固。

  马哈木现在算是明白过来,大明,准确来说是大明的那个小皇帝纯粹就是在恶心他。

  谁都知道作为瓦剌的大汗,马哈木不可能是大明的忠犬走狗,所以大家下意识的以为大明的皇帝不可能自以为是去摆出皇帝的谱,来要求或者说命令草原人去做些什么。

  但大明的皇帝偏偏就那么做了,而且做的让你无话可说。

  谁让你是我大明的顺宁王。

  马哈木气的喷火,当下便转身欲走,就听到盛庸在背后轻叹。

  “既然顺宁王不顾斡难河大营百万族民之性命一心谋反,那可就别怪末将为皇效命,诛杀不臣了。”

  兜头一盆凉水浇下,马哈木惊回首,咬牙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道顺宁王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老营军情,但想必也是很多天了吧,你觉得,斡难河老营还在吗?”

  盛庸直视着马哈木的双眸,字字铿锵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估计,就算抵挡,仅凭那两个万户,能挡住我大明燕王多久?

  如果顺宁王执意抗旨,可别怪我引着四万儿郎,在这里跟顺宁王死磕了,末将保证,顺宁王你一个人都带不回老营!

  而等到燕王殿下俘了斡难河老营,听闻顺宁王造反的话,迁怒顺宁王的族民,那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你唬不住我!”

  马哈木一把攥住盛庸的甲胄,沛然巨力生生将后者连人带甲提了起来。

  “死亡,吓不住长生天的孩子。”

  盛庸任由马哈木举着自己,甚至还好整以暇的居高临下看着马哈木。

  小样,老子连人带甲二百来斤,我就看你能举多久。

  气氛,渐渐尴尬起来。

  心中的怒气一去,马哈木可就觉得自己这胳膊有些吃力了,鼓着腮帮子又坚持一下,而后便将盛庸抛下,转身上了马:“既然你不愿意让路,那就见识一下老子的刀锋利不锋利了。”

  “不喝两杯再走?”

  “先送你上路,驾。”

  打么一下屁股上的尘土,盛庸轻笑着翻身上马,又拖了半个时辰。

  “没谈妥?”

  马哈木回阵之后,那一脸的怒容不用问也知道结果了。

  “你我都知道不可能谈妥的。”

  马哈木这时候恢复了冷静,眯起双眸看向视线尽头的明军军阵,低声道:“我军从乌斯河奔袭了一百多里才来到这,不耽误这半个时辰,怎么恢复体力,接下来,才是真正要命的奔袭。”

  顿了顿,马哈木唤过亲军将自己与战马固定住,而后扯下条步捆住手里的弯刀,勒马前行。

  “长生天的儿郎们,大草原迎来了一次最大的危机,我们的亲族、女人、孩子所在的斡难河老营,正面临着南人的刀兵,我们必须要杀回去救下他们,但是明军不可能放任我们回撤,他们派出了拦截的军队。

  就在你们的面前,这是大明最精锐的一支骑兵,他们有着坚固的铠甲,锋利的长刀。仰仗着兵甲之利,在与他们交手过的十余次内,我们大草原一次便宜还没有占过。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已经没有退路了,老营一旦毁灭,自我而下,我们长生天的孩子都将会被活活饿死在这茫茫草原之中,会被冬天的暴雪活活冻死,所以,一旦我们因为恐惧而后退,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一个勇士,一个长生天的子孙,应该死在冲锋的道路上,应该死在冰冷的刀锋下。而不是无助的死在苍天之下!

  我将第一个向明军发起冲锋,也将会第一个死在冲锋的道路上,我不会后退,一旦你们发现我停住了前进的步伐,想要后退哪怕半步,皆可以刀斩我,以箭攒我!”

  勒马长嘶,马哈木高举弯刀,厉喝:“杀!”

  “杀!”

  近十万草原联军,向着明军,发起了一次绝命的冲锋,一次毫无退路可言的冲锋。

  而在明军的阵前,盛庸却并没有进行战前鼓舞,因为他身后的这一支军队,不需要言语鼓舞。

  这支军队,比他这个主将更淡漠战争和死亡。

  “这支草原联军全是年轻的健儿,又刚从战场上退下来,是一支险死还生活下来的精锐。”

  盛庸郑重的整理了一下头顶的战盔,灿烂的笑了出来。

  “老子打的就是精锐!”

  令旗落,万军动。

  明亮蔚蓝的天空,在这一瞬间暗淡下来,天穹收集乌云遮住眼眸,不忍再看。

  数十万只马蹄同时落在地上,带着闷雷和翻飞的泥草,为了各自的目标而冲锋。

  近了。

  近了!

  近了!!

  终于,两股滚滚洪流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没有怒吼、没有嘶鸣、没有惨叫。

  天地完全失声,空间恍若静止。

  而后,便是足以震碎耳膜的金属撞击声轰然炸响。

  “压矛!”

  一名明军千户在怒吼。

  “杀!”

  第二波次冲锋的数千名骑兵轰然响应,踩着同伴和草原人的尸体,踩着还没来得及翻身而起的敌我健儿,齐齐落下手中斜指苍天的森冷长矛,锋利的棱刃刺破朔风,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森林,狠狠捅进草原人的军阵之中,带出如暴雨般的血雾。

  无数的草原儿郎宛如穿葫芦一般被巨力顶上苍天,紧跟着便是如雨般飘洒下的鲜血和内脏。

  “给我死!”

  马哈木嗔目如裂,手中钢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弧线,冲着迎面而来的盛庸脖颈怒斩而去,这一刀,带着他不胜则亡的决心!

  “来!”

  盛庸怒喝着回应,虎吼一声奋起全身的气力挺刀相迎。

  “当!”

  刺耳尖鸣的金铁交鸣声让人一阵恶心,盛庸吃亏在力气不及马哈木那般大,手中长刀吃不住如此剧烈的撞击竟拦腰而断,马哈木手中锋利的弯刀余势犹疾,恶狠狠的扫向盛庸,但是由于撞击的缘故,原本砍向盛庸脖颈弯刀变了向,自盛庸的肩胛骨处斜斩而下,一路斩至小腹!

  “啊!痛快!”

  盛庸怒目圆睁,仰天大喝一声,虽生机全无,仍死死的盯着马哈木。

  马哈木堪堪喘口气,将刀拔出,迎面,一把钢矛已经刺了过来。

  整个人被固定在战马上的马哈木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生天……”

  下一刻,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他的意识。

  第二百六十四章:鲜血染红的军功章

  当朱棣带领五万骑兵向西运动,准备接应盛庸和迫降马哈木等人的时候,唯一看到的只有一片鲜血和尸体的汪洋!

  无数马蹄落下,遍地是肉泥般的泥沼,无数草原上的秃鹫欢呼着可以吃上一顿饱腹,即使朱棣的大军赶来,这群畜生也只是盘旋而起,发出急不可耐的哀鸣声。

  “来晚了。”

  翻身下马,朱棣的眉头便紧皱起来。

  他看到的这些儿郎,可全部都是跟他出生入死十几年的老战友啊。

  “爹。”

  朱高煦上前扶住朱棣,惊讶的发现后者的身躯正在微微的颤抖!

  “不愧,我大明儿郎。”

  朱棣看到的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每一个他都可以叫出名字,而现在,个个面带或解脱、或肆意、或狰狞的神情,离开了这个世界。

  军靴踩在血泞中蹒跚,朱棣看到了盛庸,这个几乎被一分为二的大明将军,那颗盔甲的头颅犹自怒目圆睁,不曾低下,就像他身旁立着的那杆,昂扬的大明旗帜。

  这就是在草原上作战的无奈。

  朱棣惨笑起来。

  真该,让国内那群叫喊着以德服人,吵着用教化来宽恕蛮夷的人来看一看,见识一下什么才是战争,什么才是族群间的你死我活!

  而后,朱棣看到了被一柄钢矛钉在地上的马哈木,这是他的老对手了。

  马哈木的脸上没有痛苦和狰狞,反而全是解脱。

  打完了埃米帖木儿又打大明,恶战一场接着一场,心比天高的马哈木已经不再想着如何比肩成吉思汗,死亡,反而是他现在最渴盼的结局,终于。

  可以休息了。

  阿鲁台、鬼力赤。

  这战场上有着太多曾经煊赫一时的豪杰,而现在都成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腐烂在草原之上,倒卧在苍穹之下。

  “还有活着的兄弟!”

  陡然,朱高煦的欢呼让朱棣惊抬首,便看到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一队明军健儿正小心翼翼的扛出一具‘尸体’,他忙手脚并用的跑过去,小心翼翼的伸手拨弄开这具脸庞上覆盖的发丝。

  这个士兵,到底经历了一场多么惨烈的战斗啊。

  一身曾经光鲜亮丽的战甲完全被砍的支离破碎,充斥眼帘的是大大小小几十处砍伤,有的伤口还在淅淅沥沥渗着鲜血,有的已经闭合长了血痂。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全歼了鞑虏。”

  搬动带来的疼痛让这个士兵醒了过来,出奇的,他的精神很亢奋,他看到了朱棣,看到了这个曾经十分熟悉的统帅,他欢呼着,高喊着。

  “明军万岁!”

  而后,两只鲜血淋漓的手臂无力垂下。

  “救人,救人!”

  朱棣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了,他跳着脚,怒吼着,咆哮。

  “一定还有活着的,一定还有,救人!”

  可能连朱棣自己都没有发现,自从他参加过江西的那次抗洪之后,他变得越来越感性,也越来越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总参谋长朱棣,而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视人命如草芥,残忍嗜杀的北平燕王了。

  五万大明驰援而来的士兵眼含热泪,默默的开始打扫起战场,但他们却只能搬出一具具穿着明军战甲的尸体,即使忙活到了傍晚,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个活口。

  “两万五千七百二十具尸体。”

  朱高煦找到了坐在一处尸丘上的朱棣,默默说道:“可能还有更多的,是被踩成了肉泥,又或许有的只剩下孤零零的首级,面目全非,认不得了。”

  “战争有胜有败,从不可能两边都全军覆没,不可能!”

  朱棣从尸丘上一跃而下,喝掉:“大军以千户为单位,给孤搜,把整个大草原给孤搜一遍!凡沿途遇到的草原鞑虏,尽杀之!”

  大军领命,还未等启程,远远的,马蹄声响起。

  夕阳下,余晖如血,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在策马飞奔,一杆明军的大旗正迎风猎猎!

  “我就说还有活着的,我就知道!哈哈哈哈!”

  朱棣开心的像个孩子,仰天大笑起来。

  “孤一手练出的强军,怎么可能打不过区区几万鞑虏,纵敌数倍与我,也当一战克定!”

  “末将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宁致远,参见燕王殿下。”

  队伍临近,当先一骑翻身下马,向着朱棣抱拳。

  如果不是来者自报家门,隔着满脸那层层的血污,朱棣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脏兮兮的,一身鲜血污垢的男儿,会是昔日在北平被他笑话为青衫儒将的宁致远。

  “回来了就好,就好。”

  朱棣伸出双手用力拖起宁致远的臂弯,连声道好,后又问道:“这是打哪里回来的。”

  “昨日申时,我军于此与马哈木之草原联军遭遇,战起,盛将军身先士卒力拼马哈木,不幸罹难疆场。

  全军上下同仇敌忾,死战不退,牢记军令如山,终连斩马哈木、阿鲁台、鬼力赤三酋于交战之际,敌终溃而逃之,我军分兵衔尾追杀不辍,约定战果报捷,在此集结。”

  是大捷,不是大败!

  “好!好!好!”

  朱棣激动的连喊三声好,这个时候,耳边零散的马蹄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明军精锐开始回转。

  “禀燕王,此役我军大获全胜,累计斩首八万三千余级,我军阵亡两万七千人,轻伤两千余。”

  等到所有的战果点齐之后,这份殊勋累累的军功册,却是无数鲜血染红的。

  又有数万儿郎,魂断异乡。

  但他们的死却是值得的,他们取得的战果也是巨大的。

  这不是兵书上常见的靠智谋纵横捭阖,更不是说书人口中轻描淡写,羽扇纶巾之间鞑虏灰飞烟灭。这是实打实的刀对刀,枪对枪,是抛头颅洒热血的残酷肉搏战。

  正面作战,四万明军重骑,全歼了草原近十万联军!

  这就是装甲之利,这,就是工业科技的力量。

  草原人不可谓不勇敢,不可谓不凶悍,他们怀揣着对回家的无尽期盼,他们在各自大汗的带头冲锋下也迸发了令人侧目的战斗力,但最终还是没有悬念的崩盘了,失败了。

  他们的马刀在战到无力的时候,已经很难割裂开明军的甲胄,而明军的钢矛,却可以在每一次冲锋中带走成串的生命。

  在大集团的作战中,人命,真的脆弱如草芥。

  第二百六十五章:空虚的朱棣

  战场清扫结束之后,朱棣回到了东胜卫城。

  跟他一道回来的,便是两万余坛骨灰。

  古人讲究落叶归根,讲究落土为安,将尸首火化的形式那是万万无法接受的,古人认为尸体一旦火化,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两万多具尸体,尤其是在开春乍暖的时节,一旦搁置久了,便是尸瘟,所以从了军,一旦战死,九成以上的结局都是火化,而后草草的安葬。

  历朝历代,永远是当兵的最苦,付出的也最多。

  但是这一次,朱棣没有打算将这些骨灰草草的葬在某处不知名的坟包里,他带回了东胜卫城,打算按照军队中花名册的籍贯,一一送回故乡,让这些牺牲的将士,可以领受家人的奉祀香火。

  而就在朱棣抵达东胜卫城,向南京呈递捷报后不到一月,都还没来得及押送、梳理完此番在大草原的战利,一份来自南京的圣旨就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发到了。

  “在东胜卫城外为牺牲将士修一座的陵园,集体安葬,不日朕也会北上,彼时朕当亲祭。”

  先是九江的抗洪英雄纪念碑,再是东胜的英烈陵园,这都是朱允炆在这个时空为大明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

  一个尚武的国家到了极致,可能会毁在自己的手里,就好比那个视战败为奇耻大辱,败则切腹的岛国。

  但一个尚武的国家总比一个滥文的国家要好,宁愿毁在自己手里,也总比毁在敌人手里要好。

  做一头狼,好过做一只羊。

  朱允炆就是想让民族重新找回先祖时骨子里的那股狠劲。

  有晋以前,哪怕是汉末战乱,北地如刘虞、公孙瓒等一隅诸侯,都能在北地打鲜卑,曹操平乌桓、收西羌,孙权灭南越,蜀汉定孟蛮,异族,除了趁火打劫的时候捞点小便宜,何曾敢动过窃居神州江山的妄念?

  从什么时候开始,异族都开始惦记神州大地,惦记汉人的锦绣河山了?

  商周时期‘非我族类尽诛之’的残暴,朱允炆不打算效仿,但秦汉时的霸气傲骨,一定要找回来!

  朱允炆要来北地,不仅仅是为了祭祀这些战死的英灵,更重要的,是处理一下战后的事宜,处理一下大明北方犬牙交错,复杂的民族问题。

  他知道朱棣是处理不好的,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朱允炆也曾经没有处理好。

  “爹,让我来吧。”

  英烈陵园进驻的第一个灵位,便是北平都指挥使盛庸,而现在,朱棣正半蹲着亲手给盛庸擦拭牌位,斟满酒水。

  朱高煦和朱高燧两人就站在朱棣的身后,后者开口道。

  没有搭理自己儿子的话,朱棣只是默默地完成手里的活计,而后站起身叹了口气:“将军百战死啊。”

  在一线战场上,无论你是卒勇还是将军,亦或者朱棣这种统帅,当你选择身先士卒鼓舞军心的那一刻,都是将自己扔在绝地之处。

  灾祸不测可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避开你,谁都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盛庸终究是被马哈木所杀,也不算辱没了身份。

  而马哈木呢,这个瓦剌的大汗,他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可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就可以将他钉死在草原之上。

  “当年西南战场,麓川作乱。先滇国公沐春也是这般,阵前罹难,死于贼手。”

  朱棣的精神头有些萎靡,倒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大草原的敌人没有了,他的人生目标瞬间恍若无根的浮萍一般,没了这个目标,他所有的心气和锐气都不由削减了许多,自然不可避免的老了些许。

  再看到这些同袍的阵亡,难免开始伤怀起来。

  “而今,盛将军也阵亡了,今天看来,你爹我的命是真大啊,竟然硬生生的活到了现在。”

  说着说着,朱棣脸上不免挂起几分自豪。

  “当年,你爹我初为小旗官,逢战必亲冒矢石,那真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胪驹河一战,你爹我带着两百人杀退了北元三千大军,身负六创啊。”

  朱高燧下意识的一撇嘴。

  “爹,我要没记错的话,当年我小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你当时说的可是带着五百人杀退两千人,怎么现在变成带两百人杀退三千人了。”

  “胡说八道!”

  朱棣老脸一红,但却很巧妙的掩盖了下去,他瞪着眼,喝斥朱高燧。

  “行了,爹说多少就多少吧。”

  朱高煦在一旁看的好笑,站出来打岔道:“爹,让我说咱们就别在这种小事上计较了,大捷归来,皇上又说马上要来漠南,到时候自然论功行赏,该追封的追封,该荫赏的荫赏。咱们这些天就安心在城里等着便是,走走走,回帅帐喝酒,我可告诉你俩,我最近酒量彪的很,爹岁数大了铁定不行,老三,我让你们俩一起来跟我拼。”

  “没大没小的东西。”

  朱棣一记鞭腿扫过,却被朱高煦灵活躲过,末了还要嘲讽两句:“你看,我就说爹你岁数大了还不承认,回头喝酒的时候最好别打我啊,我发起酒疯来可连自己都揍。”

  自己这俩活宝般的儿子啊。

  看着朱高煦和朱高燧两人的表现,朱棣甚至都开始怀疑朱高炽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了!

  自己当年就是个铁憨憨愣头青,生的这俩儿子也都是小楞种,怎么偏生老大年纪轻轻就是个人精了呢?

  明明都是一个胎里出来的,除非种不一样。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猛然空虚之后,不适应下的胡思乱想吧。

  心里憋着事,朱棣竟然不知不觉喝大了。

  “老头子,你行不行啊。”

  朱高煦这回正喝的痛快呢,一扭头,发现自己老爹竟然趴在上首案子上晃悠,当即嘲笑起来。

  “这才喝了多少,就这幅样子,让外人看到岂不笑话,快来,咱爷俩划拳,哥俩好哇。”

  “你个混账玩意。”

  朱棣被这奇怪的辈分气乐了,随手扔出案上的酒碗,那自然是砸不到的。

  “跟你爹我还敢放肆,你爹我当年带着一百人在胪驹河打跑了北元五千鞑子,你都不知道老子当年多威风。”

  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就这么一会,变成五千人了?

  再看朱棣,早已酩酊大醉,倒卧大案鼾声四起。

  第二百六十六章:皇帝已经不要脸皮了

  北方打的如火如荼,朱允炆在南京也是坐卧难安。

  朱棣的战报送来之后,朱允炆便是感受到了当初诸葛亮梦断五丈原的无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本身按照他和朱棣的谋算,应该是要驱使马哈木的草原联军进攻东察合台,不让大明来劳心费力,可以省下不少的物资,也能保全更多士兵的性命。

  但,这就是通信不畅的弊端所在。

  斡难河老营被一窝端的军情,马哈木等人还没有收到,就开始回撤接应,而同样不知情的盛庸只能选择执行阻拦的任务。

  两方,毫无避免的要展开一场谁也不能退缩的战斗。

  而让朱允炆更为痛心的便是盛庸也战死在沙场之上了。

  朱棣在信中对朱允炆进行了解释。

  草原作战不同于在大明境内,可以根据地形战线补给等因素来谋划指挥,狭路相逢之下,又是一场谁能不能回撤的战斗,除了拼命,别无他选。

  草原联军要回撤老营,盛庸要为后方的朱棣争取时间,渴求一战平草原毕百世奇功,所以作为军队的最高指挥,马哈木和盛庸都选择了一个最无奈的方式:带头冲锋!

  朱允炆本来还是很生气的,他一直不提倡主帅带头冲阵这种行为,但是一想到在这个时代,连朱棣都做过亲手砍人的事,倒也就释然了。

  很多关键的战役,主帅亲自挥刀砍人,对士气的提振那是无法比拟的。

  “不管怎么说,虽然事态没有能如朕设想那般发展,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总算,此役平了草原,也算是我大明的大喜事。”

  谨身殿里,朱允炆还是喜气洋洋的向内阁介绍着战局:“最小的代价,最辉煌的胜利,咱们这次趁火打劫也好、落井下石也罢,困扰我中原数千年的最大宿敌,总算是彻底荡平,当通传全国,普天同庆。”

  内阁四人也是一脸喜气,当然,他们开心的事不是大明军事上取得的巨大胜利,让他们感到开心的,是缴获的战利品!

  那数之不尽的牛羊啊。

  “虽说此番立不世之功,但这名义上终究是说不过去的。”

  杨士奇这时候提出了一些担心,大明这次趁火打劫兴的是无名之师,因为草原名义上本来就臣服于大明,这时候兴杀伐之事,史书上记得时候,难免有损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颜面。

  虽然这个皇帝自己并不在乎。

  “通政司这一期的邸报和求是报应该怎么写?”

  杨士奇的担心很是及时,这让朱允炆恍然惊醒:“对,不能说是以武平勘。”

  他不是一个珍惜脸面的皇帝,再如何难堪的史书诘责他都可以不屑一顾,他顾忌的是更深层次的影响。

  草原联军尽死于明军之手,这个消息他朱允炆知道,但斡难河老营那一百多万草原人可不知道!什么蒙八卫、兀良哈三卫这些依附大明的民族都不知道!

  如果让这群草原人知道会什么结果?

  这里可还有着几十万只狼崽子呢。让他们知道了,将来等这些狼崽子长起来可就是几十万颗雷。

  斩草不除根,那可不行。

  虽然以朱允炆现在的心性来说,几十万颗脑袋罢了,他说砍就砍绝对连眼都不眨。但他得考虑一下蒙八卫,考虑大明北方那些依附大明的部族,都不能选择屠杀政策。

  以大明眼下的武力来说,就算他们全反了,大明也能镇压下来,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慑服他们,难度不大。

  不过,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还有很多利用的价值。

  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祸水西引。

  “帖木儿汗国东征入侵大草原,因为瓦剌和鞑靼向我大明觐献了降表,所以入侵草原等于入侵大明,杀草原人就是杀朕的子民,朕命燕王遣军支援,所行所举本为无私之措。

  但鞑靼万户长安克穆儿疑因我汉人与蒙古之八邻部、札剌亦儿部有世仇,擅作主张滥杀族民,图以此冰释两族前嫌,致酿成人间惨祸。

  此举乃致我大明陷不仁不义之地,企图分割我汉人与草原人之民族之情,实为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罪孽滔滔,当斩之,传首北地各部族。

  另我大明北平都指挥使盛庸将兵西行,支援顺宁王,共同抵抗帖木儿汗国入侵之暴军,战况惨烈,损失惨重,盛将军也不幸阵亡疆场之上,此役我大明共战死英烈两万余。

  盛将军及下诸将士,皆是为了保全草原所牺牲,是为了维护我汉族与草原各族团结而牺牲的,我辈生人,当感念盛将军英勇无畏之心,为其立碑著传,两族共祀,追封盛将军为民族英雄,其墓志铭就写,民族大团结万岁吧。”

  什么是颠倒黑白,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朱允炆一番滔滔言论,让内阁四人无不目瞪口呆。

  皇帝,已经无耻到这般的地步了吗?

  所有的脏水全都泼到了帖木儿汗国身上,而本就是被朱棣胁迫才痛下杀手的那两名鞑靼万户,反倒成了破坏民族团结的罪人?

  “我汉人是开明的、胸怀宽广的民族,所以我们接纳并包容了很多的民族,即使我们祖上曾经战斗过、攻伐过,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

  朱允炆面带痛惜之色:“所以,朕与大明上下子民,都在努力修缮我汉族与草原各部的关系,并且为此而孜孜不倦的努力,盛将军和我大明的健儿更是与顺宁王之军通力合作,共抗贼军,并不惜为此战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盛将军不仅是我汉族的民族英雄,也是草原各族的民族英雄。

  他用生命和鲜血践行了一个军人的职责,维护了民族的团结,体现了我汉族儿郎大包容、大无私的民族精神。

  朕要封那位速哈察将军为汉蒙特使,将盛将军之伟大事迹通传草原各部族、蒙八卫、辽东等地,责令歌舞团以盛将军之事迹,编写一出可歌可泣的戏剧,进行北地巡演。

  朕还要颁布一道法令,任何非议盛将军和此番北上支援草原的我大明卒勇的言论,任何恶意诋毁盛将军之徒,都是意欲破坏民族团结,企图分裂国家的罪人,诛满门!”

  四人目瞪口呆起来。

  看到四人的反应,朱允炆却是隐隐心痛起来。

  这些伎俩、扣的帽子,都是他在后世向某些人学会的。

  一群自以为是的人还以为是他们当年坐江山的时候呢,但实际上,他们还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舆论掌控力吗?

  谁要是把历史上的那些惨案拿出来说,他们就会给别人扣上一个破坏民族团结、分裂国家的大帽子。

  尊重这种民族,就是践踏自己的民族和祖宗!

  既然无耻的民族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

  那朕,会让你们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无耻!

  第二百六十七章:民族要团结

  朱允炆本来是打算在三月中就北上的,但好巧不巧赶在这个时候,自己俩媳妇一前一后的临盆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又又体验了一次当爹之喜的朱允炆开心的在京城里逗留了旬日。

  郭英的孙女郭倩第一个生产,为朱允炆诞下了一个儿子,被后者取了堤这个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朱允炆在纪念去年江西的那场大洪水。

  而圩这个字,朱允炆是打算留给马恩慧肚里的孩子的,结果后者生下了大明第一个嫡长公主。

  这下,字辈可就用不上了,朱允炆想了想,为小丫头取了一个婷字,朱婷。

  名字很普通,本来内阁是送来了一大堆从楚辞诗经中摘抄的不明觉厉的好名字,但朱允炆一个都没采纳,而是自己想了一个简单的。

  这让很多人都下意识的将原因归纳在皇帝重男轻女上,并以此为理所当然。

  “等你出了月子,想要出去转转的话,就带上孩子,去北平寻朕。”

  坤宁宫里,朱允炆怀抱着小丫头,面带喜色的一边逗弄一边说道:“北方的事朕要抓紧去处理一趟,就不能跟你一起了,朕已经交代了御前司,只要你想去,随时可以出发。”

  “好。”

  躺在凤榻之上,马恩慧也是眼带笑意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

  “那好,朕就不在耽搁了,仪仗和军队已经在城外待命了,朕先行一步。”

  将闺女交给一旁守着的宫娥,朱允炆整理一下微皱的衣袍,转身欲走,顿了一步:“朕带文奎一道。”

  “妾谢过陛下。”

  出了宫门,双喜已经带着朱文奎候着了,后者眼下也七岁了,自打转过年关搬进乾清宫之后,这小子虽然一如既往的调皮贪玩,但性子还是难免收敛了些许,倒也站的有模有样。

  “父皇。”

  “咋不去跟你母后道个别。”

  “前些日子父皇打算带儿臣北上的时候,儿臣已经跟母后说过了,有父皇在,母后也不会多做担心。”

  朱允炆颔首,牵起朱文奎的小手,引着小家伙走进驾辂之内。

  圣驾起,数千锦衣卫紧紧拱卫着出皇宫,走太平门汇集京营三万大军开始北上。

  东胜卫城,朱棣的临时帅府之内,朱高煦正跳着脚的怒骂。

  “这群亡国之民,还敢伸手要东要西的,杀光,全给他们杀光!”

  一百多万牧民充入漠南和辽东,这让两地的粮食顿时吃紧起来,谁让他们的牛羊都被收缴了呢。

  而在朱允炆的圣喻没有下来之前,宋晟和平安眼下都焦头烂额的想辙养活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牧民。

  到底是后者临近朝鲜,连买带抢的整了一批粮食才算稳定住局势,但牧民哪里吃过稀粥米糠,还没一个月呢,就闹着吃不饱,伸手问明军要牛羊。

  “这天底下除了皇帝,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决定这些牧民的命运。”

  眼瞅朱高煦越骂越离谱,朱棣一拍桌案,喝道:“看把你放肆的,怎么处理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三道四了。”

  “爹,你说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朱高煦气急,瞪着眼嘟囔道:“给盛庸追封了一个民族英雄,你要说是咱们汉人的我倒也认了,竟然还是那些蒙古人的,这不是辱没了盛将军吗?还要组织那些草原人来祭奠盛将军,这,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朱高煦本来是想说皇帝这么明目张胆的睁眼说瞎话也忒无耻了,能别过来也算不容易,他也怕他爹又揍他。

  “咱们用的着怕这些已成待宰的羔羊吗?”

  朱高煦咋咋呼呼,以掌作刀连连比划:“谁不服就给他们杀光,全给他们干掉,这天底下除了咱们汉人,其他的一概不留才是正道。你说皇帝废着心思和脑筋的搞什么呢,用得着吗?还民族大团结,爹,皇帝是不是不打算清算这些草原人了,是不是忘掉咱们祖先早前的世仇了。”

  “啪!”

  “放肆!”

  朱棣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愣生生把朱高煦扇的原地转了好几圈,吓得不远处的朱高燧心惊胆战,但还是被朱高煦的惨相逗的噗嗤一笑。

  “你这个楞种,嘴里要再这般没个把门,就给我滚去当和尚吧。”

  朱棣是真的对自己这个儿子感到头疼,叹气道:“你说老子将来要是不在了,我看你早晚死在你这张嘴上!你难道不知道那些朝中的官员一个个都憋着心思找咱们的麻烦吗?

  这天下大小事务简在帝心,陛下如何处置自当圣心独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非议?你算个什么东西!”

  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朱高煦也老实了下来,捂着腮帮子不住点头:“是是是,我不是个东西行了吧,反正我也是你的种,我不是个东西你是个啥。”

  朱棣抬手就要接着打,完后自己反倒乐出了声。

  “老子懒得再管你,将来是生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还真告诉你,这件事上以你的脑子,看不懂陛下的心思也正常,你还真以为皇帝那么大方?”

  朱高煦就眨巴眨巴眼睛,愣住。

  “咋,皇帝是打算秋后算账?”

  “那都是轻的。”

  朱棣嘴角上挑,语气就冷了许多:“本来我跟陛下的意思是逼迫马哈木他们去攻东察合台,结果因为外围的扫荡不慎,导致漏网之鱼通风报信让马哈木等人提前回撤,这场莫名其妙的仗打的,里外里我大明损失惨重不说,东察合台也暂时无力去征讨。

  这笔账皇帝铁定会记在草原的脑袋上,后面你就看着吧。”

  还没等朱棣交代完,外面宋晟就走了进来。

  “关西八卫送了不少的牛羊过来,说希望能宰了给那些牧民分食。”

  到底是同胞,溯祖同根,蒙八卫虽然当了十几年大明的臣子,但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对自己同族忍饥挨饿视而不见。

  “看到了吗?”

  朱棣冷哼一声:“关西八卫根子也是草原人,打仗杀得人再多那也是应该,你要是现在拔刀杀手无寸铁的,关西八卫但凡带种的爷们,起码反水一半。”

  顿了顿,朱棣看向宋晟,笑道:“发下去吧,咱们收缴的那批牛羊也可以分出几百只来,漠南眼下牛羊是有些多了,也让他们吃顿好的,陛下不是说了吗,民族要团结。”

  第二百六十八章:北平和忽必烈

  等朱允炆的圣驾抵达北平的时候,朱棣和宋晟等将领,北平布政使司徐玉和等文官都已经早早在北平城外候着了。

  “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北平城外,近十万各族将士卒勇齐齐单膝下拜,军容浩荡。

  从天子驾辂中走下,朱允炆在前,身后是小脸满满紧张的朱文奎。

  “四叔辛苦了,西宁侯辛苦了,快平身吧。”

  托住朱棣下沉的臂弯,朱允炆将前者托起,勉励道:“青史上必然要镌刻下四叔的名字了。”

  “此番皆仰赖陛下庇佑之功,臣不敢愧领。”

  朱棣谦虚一句,便看到有些怯生生躲在朱允炆身后的文奎,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没曾想此番陛下倒是把大皇子也带来了。”

  “见过叔爷爷。”

  文奎忙站出来向着朱棣躬身见礼。

  “也大了,带出来见见世面。”

  朱允炆呵呵一笑,手搭在文奎的脑袋上感慨道:“南京那地方就是个鸟笼子,呆久了跟金丝雀一样,朕带他出来见见我大明的将士,让他知道边疆有多苦。”

  说着话,拍了拍文奎的小脑袋:“去,见过西宁侯。”

  朱文奎诶了一声,绕道朱允炆身前,冲着宋晟见了一礼,后者避开身子回礼。

  “见过大皇子殿下。”

  “西宁侯,咱们君臣二人可是有好几年没见了啊。”

  朱允炆拍了一下宋晟的肩头,看着后者须发皆白,笑了起来:“老将军精神头还是很不错的,看来漠南的水土还挺养人。”

  一番玩笑尽去严肃,宋晟也挤出一丝淡笑,却没有接话。

  眼前的皇帝不再是当年那个刚登基,还一脸稚气的皇帝了,饶是宋晟打了一辈子仗,时隔五年再看到朱允炆,心里竟然莫名的紧张起来,皇帝还是那么年轻,但面庞笑容下蕴含的气势,却让宋晟有一种太祖在世的压力。

  “这些位?”

  眼神一瞥,朱允炆便看到了两人身后一排的高级将领,拿眼神示意一下朱棣,后者便明悟过来开始一一介绍。

  “北平都司、漠南都司。”

  介绍完了本族将官,随后便是兀良哈三卫以及三部女真的酋长。

  “奴才等见过大皇帝陛下。”

  被点了名的各部酋长激动不已,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朱允炆这位大明二世皇帝,一个个郑重其事的来了一次三叩首,齐呼万岁。

  奴才?

  朱允炆嘴角挑起一丝不屑,这个称呼倒是适合他们。

  “诸位都是大明的栋梁,是朕的肱骨之臣,也是朕的子民,朕一向都是一视同仁,就不用如此多礼了。”

  安抚勉励两句,朱允炆却是着重夸了几句速哈察这名头号蒙奸。

  “朕在南京就听闻将军的功绩了,此番镇抚漠北,将军立了首功,汉蒙眼下是一家人,是手足兄弟,理应一体同心共兹国事,这其中的工作还要靠将军来操持,等将来北地平稳之后,朕要给将军授勋。”

  一番赞赏说的速哈察身躯猛颤,激动不已,只会一个劲的跪地叩首,恨不得当场把心剖出来让朱允炆看看他对皇帝、对大明的忠贞赤诚。

  又在城外逗留寒暄片刻,朱允炆便转身打算返回驾辂,不过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朱允炆没有唤朱棣或者宋晟,而是点了北平左布政使徐玉和的名字上车,令后者兴奋的差点当场脑溢血。

  为什么让徐玉和上车,当然因为他是地方主官,朱允炆要找他来好好了解一下北平。

  北平,也就是后世的北京城啊。

  这是朱允炆这辈子第一次来到这座后世首都,跟模糊记忆中的北京完全不沾边。他曾经的老领导来北京党校学习的时候,他来过几次,这座城市给他留下的印象便是‘讲究不少,规矩不小’,除了这些之外,便是糟糕透顶的交通环境。

  毕竟动不动就要封路。

  嗯,他朱允炆现在进城也封路了,还是十几万军队大张旗鼓的封。

  北平作为金元两朝首都,仍然荒凉的不堪入目,究其原因便是它建城的主要价值,便是为了打仗。

  当年太祖北伐,徐常两位大将军光复北平,宣布这座河北第一重城结束近五百年异族统治重回汉人之手,而后至今朝朱允炆巡视北平的三十余年中,北平作为汉蒙交战前线第一大城,承担了一座军事重镇的责任,城中满满的军事物资、粮食、火药等物。

  阖城上下充满了萧瑟和肃杀之气。

  历史上,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先后三次迁民实北京,先是江南数万的富户地主,后是数十万各省百姓,这才使得北京渐渐有了作为王朝首都应该的繁荣气质。

  而这个时间的北平城,更像是一座雄师云集的兵镇。

  “赫赫京都千百年,钟灵毓秀萃龙渊。”

  朱允炆叹了口气,钟灵毓秀这四个字看来北平眼下是配不上了,倒是这萃龙渊不虚,毕竟养出了朱棣这条真龙不是。

  他还想迁都北京呢,现在实地考察一番,如果想要迁过来,要做的工程量恐怕不小。

  “卿是北平当地人?”

  徐玉和一直老老实实端坐,眼神就没敢离开自己的靴子,听到朱允炆开口,头又垂下三分,毕恭毕敬的回道。

  “劳陛下挂心,臣是北平大兴人。”

  这算是老北京了吧,朱允炆细细一想,也听不出后世那辨识度挺高的北京腔,倒是更像河北口音。

  “跟朕介绍一下这北平城吧。”

  朱允炆撩开车帘看向外面,除了两侧低矮的房舍之外,便是一股子难言的萧瑟。

  “是。”

  作为从洪武二十八年就履职左布政使的坐地虎,徐玉和对这北平上下很是熟悉,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包括风土地貌、丁口田亩、民族混居等各个方面都说的极其详尽,让朱允炆不住颔首,对他的工作态度表示满意。

  看来候驾的功课做得很充分。

  “卿左布政使做了有八年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徐玉和愣住,随后想到什么,有些激动。难不成皇帝打算给他升官?

  大明的仕途可不好走,基本上除了一开始就在中枢六部任职的可以逐步升迁,但凡地方官做到一省布政,就很难履职中枢了。

  说到底,就是坑位有限。

  不是朝中有人,地方布政使想高升中枢那是想都不要想得美梦。

  “成绩很不错,北平不同于江南,情况复杂,卿能处理的如此之好,朕很欣慰。”

  朱允炆冲徐玉和展颜一笑:“眼下漠北勘平,朕打算让卿来挑起这幅重担,毕竟卿久在北地,处理起来倒也熟悉。”

  漠北?

  徐玉和眨巴两下眼睛,心中顿时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是去南京呢。

  “陛下有命,臣自当赴汤蹈火,不负圣恩。”

  不管如何,徐玉和还是第一时间大表忠心,领命谢恩。

  也在这时,圣驾落跸,来到早前元朝留下的皇宫近前。

  这是朱允炆落行在的地方。

  元大都皇宫不是后世的故宫,因为它的布局和修建审美更符合草原人的习性和‘逐水而居’的特点,所以即使它保存的相当完好,朱棣迁都时也没有选择直接住进这里,而是重建了一座。

  徐常北伐,元帝北逃,几乎是拱手将北平让了出来,因此这座皇宫即使空了三十多年,其主体建筑的损毁仍未甚深,朱允炆来之前,北平布政使司便派人修葺打扫,几处主殿焕然一新,完全可以入住。

  “听说这座皇宫是阿拉伯人建造的?”

  朱允炆在皇城外就下了马车,倒不是他尊重草原人留下的遗址,他只是单纯想要走几步活动下身子,顺便通过这座整体建筑中的细节来窥探一下这个时代的痕迹。

  “是的,一个天方的蛮夷。”

  朱允炆便笑了起来。

  “这忽必烈也是个妙人,一边恨不得把天方人斩尽杀绝,一边又重用天方的能工巧匠,朕听说元朝很多的制度都是阿拉伯人制定的?”

  “准确来说确实如此,逆元的律法、天象、星历、工程等方面基本都是由天方人来主导,再不济,其中也有天方人的影子。”

  朱棣呵呵一笑,随后不屑道:“忽必烈不过是一个严重缺乏文化自信的酋长罢了,他打小受八思巴开蒙佛学,就已经背叛了他们自己的长生天,即使做了大汗,在灭宋的过程中也是多次犹豫不决,不敢轻易举兵。

  如果不是八思巴拿狗屁天命忽悠他,他可能就不打了。后来战局不顺,他就将伯颜撤职,听了老孔家的建议,用了张弘范为蒙汉都元帅。

  南宋覆灭之后,忽必烈以儒学治国,孔家给他捧了一个儒学大宗师的名头让他开心了好些年。好像佛教也给他上过一次佛家的尊号。

  他在泉州杀天方人,听说原因只是因为天方人说他野蛮,不配‘真主’的尊号,这让忽必烈的自尊很受伤,然后他就下令屠了泉州和福州两城。”

  “还不止呢。”

  看朱允炆对这一块的知识很感兴趣,徐玉和凑上来表现道:“听说在天方还往西的地方,曾经有一支商旅来过北平,受到了忽必烈的接见,那伙商人吹捧忽必烈是‘万君之君及大皇帝’,说他比他们宗教的上帝还伟大。”

  “宗教?”

  “好像叫什么鸡猪的。”

  徐玉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随口两个字让朱允炆哈哈大笑起来。

  “那叫基督,可不是鸡猪。”

  朱允炆说完这两个字后又沉默下来,突然对忽必烈表示了肯定。

  “忽必烈这个皇帝,可比两宋很多皇帝都更像一个皇帝。”

  严重缺乏文化自信的性格同样造就了忽必烈开阔的胸怀,他可以容纳任何的思想进入这个国家,只要这些东西方的学说愿意承认忽必烈是‘最伟大’的,那么忽必烈就愿意让这些学术思想在他脚下的土壤生根发芽。

  他是儒学大宗师,是超过佛祖、真主、上帝的人间唯一真神,可以说作为一个征服者,忽必烈为了掩盖他自己的文化自卑,要求所有的学说都必须吹捧他的伟大。

  作为回报,他这个皇帝慷慨的给了各家学说生存发展的空间。

  “西方的思想、天方的文化、包括咱们汉人自己的佛道儒,草原人的文化,都曾在这座城市里留下印记。”

  走在这座皇宫的御道之上,朱允炆感慨一声:“朕一直都在诧异,为什么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反而主动去研究战船、火炮、历法、纺织和机械,反观南宋,却只会捧着程朱理学,念叨着之乎者也,幻想着卑躬屈膝和金银细软就能不被亡国?”

  叹了口气,朱允炆摇了摇头,颇为失望:“偏安一隅不丢人,偏安还不知奋进,反而一味的加固社会阶级之间的牢笼,最后将不像将,兵不像兵,倒是那群读书人还是那个样子。”

  自唐朝灭亡之后的宋元明清四朝,最开明的朝代竟然是忽必烈时期的元朝,这真的是让朱允炆尴尬癌都差点犯出来。

  一行人在宫城中行进,看到了国子监,也看到了国子监旁边的孔庙。

  朱允炆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个地方,差点砸断了咱们汉人的脊梁骨吧。”

  朱允炆抬起手一指,让身旁的徐玉和顿时遍体生寒,暗骂自己简直愚不可及,怎么可能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忽视了。

  “臣马上命人拆除。”

  “嗯。”

  朱允炆颔首:“曾在这地方待过的所谓士子文人,明明都是咱们汉人中的饱学之士,却无耻的编纂青史,掩盖暴行,愚弄百姓,企图使咱们汉人代代为奴,可笑的是这群士子文人就当着他们老祖宗的雕像来做这些事。

  这种地方比青楼勾栏还要肮脏,留着干什么,留给谁看?”

  皇帝的语气不重,但徐玉和却吓得跪在地上一迭声的告罪。

  “行了,朕也在这地方待不得多久,马上就要去漠南,你自己处理好就行。”

  朱允炆继续迈步前行,总算是来到这皇宫的正殿,一抬头笑了出来。

  “这是逆元皇帝的理政居住的宫殿?”

  众人抬首,也都笑了。

  只见这处宫楼之上的牌匾,赫然用蒙古语和汉语写着三个大字:

  大明殿!

  “朕发现,这忽必烈还是个先知啊。”

  朱允炆抚掌大笑起来:“给自己的寝宫取名大明殿,这算是什么意思,早就知道他的逆元注定要被我大明所灭吗?”

  “咱们大明立国之后北伐,妥欢帖木儿吓得北逃,不知道他走之前回头看到这大明殿三个字心情怎么样,哈哈哈哈。”

  一行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忽必烈,还真是个妙人。

  第二百六十九章:朕要肉烂在锅里

  朱允炆只在北平城里呆了三天,便匆匆忙忙的拔营北上。

  他是打算来考察一下北平的环境适不适合迁都,而去漠南,便是为了了解一下大明北方错综复杂的民族情况,顺便解决大草原空白期的问题。

  漠南的风景很好,大草原广袤无垠的风光,头顶着蓝天,下踩着碧浪,让人顿生豪迈之感,也难怪这片土地上生养出来的民族,一个个都充满了征服的豪情壮志。

  堪堪踏足这里,朱允炆便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不提电视、网络等媒介,这还真的是朱允炆两世为人第一次亲眼、亲身体会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见识到什么叫做风吹草地见牛羊。

  “漠南卫除了十六万的军队,还有各自的家眷丁口三十余万,此番漠北南迁,又迁来了将近八十万。”

  来到漠南,宋晟便当仁不让的充当起导游的身份来,骑在马上落下半个身位的向朱允炆介绍。

  “漠南卫眼下有大约十余个不同的民族,成分比较复杂,在漠北草原人南迁之前,以咱们汉人为主体,数量大约在六成左右,现在则是蒙古人最多。”

  朱允炆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现在整个人都忙着看风景呢。

  “漠南卫因为置辖草原的原因,耕种田亩数很少,多数还是靠着放牧为生,像东胜卫外围,便零星有着十几个部落,自打陛下登基开了边贸之后,这边倒是繁盛的很。”

  “因地制宜,因地制宜啊。”

  朱允炆看得很开心,频频点头:“只有最适合的生存方式,没有最好的生存方式。”

  感慨着,朱允炆还冲另一侧的朱棣笑道:“眼下看来,我大明就数漠南的兵小日子最是滋润了,顿顿有肉吃啊。”

  朱棣朗声大笑起来:“可不是说吗,当年臣在北平的时候,就全靠着漠南都司的兄弟支援来打牙祭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朱允炆兴奋的击节道:“朕早前还在忧心,这漠北勘平之后的空白期该怎么处理,蒙古人走了,一定还会有新的民族跑到草原上生存,几十年、几百年后又会壮大起来,一如当年汉武帝逐匈奴后,鲜卑、乌桓又壮大起来。

  现在西宁侯给了朕灵感啊,草原人可以靠游牧为生,我汉人也可以靠游牧为生,谁说农耕文明就世世代代只能种地了?

  当初朕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谬,但今日实地考察,觉得还是大有可为啊。朕完全可以效法草原人搞个几部汉人游牧,这样便可永霸草原,一绝后患了。”

  相比起朱允炆的兴奋,朱棣和宋晟二人对视一眼后,却反而沉默下来,神情紧张。

  他们是在质疑迁汉人实草原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吗?

  “这世上从没有过一成不变的文明。”

  朱允炆语气笃定的说道:“几千年前上古时期的先民也是靠着打猎为生,是因为打猎捕食的速度跟不上人口繁衍的速度,这才开始通过播种农作物来糊口。

  天地眷顾,给了咱们先民一块膏腴之地,给了咱们可以播种收获的土地,于是咱们的民族开始迅速的繁衍壮大起来,人口达到了土地可以供养的极限就需要扩张。

  几千年的时间,咱们从黄河一隅扩张到而今眼下的南北东西数万里,但地大了,不可能地貌一致,自然,也不可能处处都适合耕种,因此咱们那些充满智慧的先民开始在不同的地方寻找不同的生存方式,有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话。

  朕去过西南,看到过四川、云南的百姓有很多仍在通过捕猎为生,贵州的百姓是山户,进山采药变卖为生,东南沿海的打渔、中原江南的就耕种,而这漠南的卫所兵则在放牧。

  每一块土地都能养活百姓,区别只在于方式不同罢了。

  咱们汉人虽说有着浓厚的土地情结,但从他们懂得适应环境这点来看,比起饿肚子来说,他们还是会求变的,尤其是那些靠着耕种难以维系生活的,放牧再不济也比卖儿卖女、冻饿而亡要体面的多吧。

  漠北这一块,朕完全可以向西宁侯学习,迁他个几十万百姓来!

  朕要迁百姓充漠北,给他们牛羊马匹供他们豢养,而几千年来困扰草原人的过冬问题,朕也可以让朝廷来大力支援。

  过冬的衣物、粮食、药品都由朝廷通过买卖的方式来进行,这样有我大明的扶持,咱们的汉人游牧的繁衍将远远比瓦剌鞑靼等快速的多,不出五十年,几十万就能变几百万!

  等什么时候咱们汉人在漠北扎下了根,发展到三百万、五百万的时候,大草原就将世代都是咱们汉人的了。”

  朱允炆越说越兴奋,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世世代代,一劳永逸解决困扰中原几千年症结的最好办法!

  胡人走了有匈奴,匈奴之后又是鲜卑、乌桓、突厥、回纥、女真、蒙古,大草原上的民族消失一个又会诞生新的,消失一个诞生一个,从来没有真正的消亡过。

  所以,历朝历代都拿大草原没有办法,包括朱允炆刚穿越来的时候,想的脑袋都炸了,也仍然以为,只有等到重机枪问世之后,游牧民族问题才会彻底解决,但现在他似乎找到了方式。

  汉人不会放牧吗?难道漠南卫这些负责豢养牛羊的卫所兵都是假冒的吗?

  汉族什么都会,或者说任何民族只要是人,在饥饿的时候都会摸索寻找出一个能填饱肚子的方法。

  一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说的已经相当明白了。

  兴奋的朱允炆又仰天大笑了几声,却发现自己两侧身后的朱棣宋晟却并不甚兴奋,当下便微皱眉头。

  “怎么,朕的想法有什么瑕疵的吗?”

  两人互相对视,都没有抢先开口,到底还是朱允炆点了宋晟的名字。

  “西宁侯,你久在漠南最是了解,你跟朕说说,朕的想法可行否?”

  宋晟当即面露苦色:“臣,不敢说。”

  “有什么敢不敢的。”

  事关民族百年大计,这种事情上朱允炆那是绝对开明,当下便一挥手:“大胆的说,说的越直白朕不但不处罚你,还要嘉赏你。”

  “还是臣来说吧。”

  朱棣这时候叹了口气,翻身下马拉住朱允炆的马缰,仰起脖子说道:“臣当年在北平就想过这么做,陛下还记得姚广孝吗?”

  见朱棣提起姚广孝,朱允炆沉默片刻,随后也从马背上下来,找了处草皮席地而坐,招呼两人:“当然记得,都来,坐下说吧。”

  两人谢过各自盘膝坐下,朱棣便紧跟着开口道。

  “当年臣有感北地用兵之事,我大明优秀骑手不多,远不如草原人生于马背之上,所以曾想过这个法子,将北平多地之民迁往漠南安居,从此效仿草原人一般繁衍,假以时日,背靠中原的富饶供给,人数丁口一定会超过草原的,但这份题本刚写好,就被姚广孝烧掉了,他跟臣说‘漠南,可还没有都指挥使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棣便不再多说,他知道皇帝是绝对能听懂他的意思。

  朱允炆也确实听懂了,而后苦笑起来。

  是啊,漠南那时候还没有都指挥使呢。

  为什么姚广孝不让朱棣上这份题本,为什么太祖皇帝不在漠南设一个总指挥官?

  尾大不掉啊!

  诚如朱棣所言,背靠中原之富饶供给,漠南这片土地上的丁口可以快速繁衍,不消多年,便又是一个‘蒙古’!

  在这种地方设置一个总指挥官,那一大意就会诞生一个新的‘成吉思汗’!

  宋晟如果有野心,那他就会成为安禄山!

  难怪当年漠南十几个卫所互不统属,不是朱允炆这个穿越者上来风风火火的提拔了宋晟,眼下的漠南还是一盘散沙呢。

  朱权这个宗亲在大宁,朱棣这个宗亲在北平,一南一东堵了漠南的路,如果漠南的将领想搞安史之乱,那这些造反派根本进不了中原!

  要用,更要防。

  而朱棣竟然还头铁的提议,迁北平之民实漠南,他去漠南抵御瓦剌、鞑靼?

  这份题本甭管他是不是一心为国家,只要他敢交到南京,马上就会被太祖皇帝召回京去软禁到死!

  这是反意已露啊。

  想明白这里面的事,朱允炆不由叹了口气。

  他还自以为自己多么的聪明,解决了古人几千年都没有解决的难题,结果发现,古人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去做。

  皇帝不愿意做,怕的是动摇自己的统治,毕竟安史之乱在历史上留下的笔墨太重,自那以后,为臣子的哪个不要时刻小心谨慎,追求权力的同时也在控制自己手中的权利,太大可是要掉脑袋的。

  宋晟这五年估计也是在日夜煎熬。

  他上任的时候,漠南是十六万卫所兵,五年后还是十六万,丁口繁衍了不少,健儿也长起来一批,他一个都没有补充。

  他不敢啊!

  朱棣也没有再提过这种事,他也不敢。

  “朕,不怕。”

  沉默了一阵之后,朱允炆陡然展颜一笑。

  “朕曾经说过一句话,‘宁与家臣,不予外贼’!”

  两人脸色齐刷刷一变。

  “咱们不去,将来那漠北大草原还会诞生新的民族,如此广袤的土地,他们可以迅速的渡过繁衍的前期,可能一两百年,一支几千人的部族就会繁衍到数百万,草原人的男丁都是控弦之士,届时顷刻间全民皆兵便是四五十万的规模,他们又该南下入侵了。

  杀啊、抢啊、烧啊。青史上咱们民族受过的苦难还会继续承受。

  而如果这漠北草原也是咱们汉人那就不同了,朕不敢说每个人都是忠臣孝子,但也一定不会都是乱臣贼子。

  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有反心的,又或者朕的后代儿孙不争气,他们也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想夺权,那他门南下入关,就需要民心的支持,他们不敢屠杀自己的胞亲,打来打去,无非是手足相残,肉烂了,也在锅里。”

  肉烂了,终究还是在锅里!

  神器易主,怎么假手也都是在自家人手里!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的,朱允炆也算是有史以来头一位了!

  朱棣摇头苦笑,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天下的军心、民心都系在朱允炆一个人的身上了。

  自己这个侄子,真的在一步步践行他当初的诺言,他真能做的一心为国!

  明明行的是大公无私之举,却反而尽收了全天下的权力。

  而那些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的帝王,惦记了一辈子的权力,闹到最后反弄得全天下离心离德。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

  你心里装着百姓,百姓的心里才能装着你。

  你心里装着士兵,士兵手里的枪杆子就会保护你!

  有民心、有军心,那天下就没有一个人斗得过你,所以他们就会怕你,不敢反对你。

  你便拥有了全天下的权力。

  “朕可不想将来睡觉都睡不踏实的惦记草原,所以为了让自己睡个安稳觉,朕打算合并漠南漠北!”

  朱允炆正色道:“朕要设置漠庭左中右三都护府,就按照这种方式来办,除漠南卫以外,再从河北、山东、河南三省选贫瘠者,迁五万户实漠庭,保证漠庭丁口数在六十万左右,我汉人要占全数。

  漠南眼下的蒙古人、女真人等各民族,即刻回迁内陆,百户一数,分与全国各省府县,具体安置事宜,朕另做安排。”

  在草原上置省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这年代的交通条件在这里,很容易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因此朱允炆还是谨慎了些许,改省为三都护府。

  或者,也可以叫做三部游牧!

  届时,他这个皇帝和宗室领一部,内阁推举人才领一部、五军府的宗勋选将领一部!

  将来,定三部丁口均数,就算一部出了一个野心党,他也不敢贸然造反,因为他必须要做到一统三部才能兴兵南下。

  三部统领和骨干五到十年即轮岗履新,三部又是天然对立的阵营,和平统一不现实。

  而武力统一,等他们打完了,朝廷想收拾起来也容易,分化起来更容易。

  如果什么时候宗亲、内阁、武勋都暗中勾结在一起了,那都不用漠庭造反,中枢直接就政变把皇帝搞下台。

  而且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如果不是遭受到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尽失民心的话,也很难出现大规模的武装造反。

  安史之乱闹那么大,全天下的名将仍忠心耿耿守着大唐江山,叛乱剿灭后,郭子仪选择老老实实的交出兵权。

  所以,只要大明本土的基本盘不乱,漠庭世世代代不可能造反。

  而如果大明的基本盘乱了,那漠庭造不造反,这朱明的江山也一样是丢!

  这个道理很直观,所以朱允炆思量一下,觉得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肉烂了,只要还在锅里就成。

  第二百七十章:蜕变(上)

  当朱允炆打定主意要在大草原整出汉人三部之后,这个做事果断,风风火火的大明建文皇帝便迫不及待的先把架子给搭了起来。

  武勋出身的宋晟成为了漠庭中都护,而北平左布政使调任漠庭任右都护,朱高煦这个铁头娃出人意料的成为了漠庭左都护。

  “你不是喜欢北方吗,那就留在这吧。”

  临时支起的王帐内,朱允炆大手一挥,便在巨大的草原堪舆图画下一大片,头也不回的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堂弟说道:“这一大片都是你的了,一年内朕会将你部的二十万人补齐,包括眼下漠南的牛羊马匹,朕也会均数划给你。

  三年内这一块怎么发展,朕全权委任与你,天高任鸟飞,省的留在南京碍四叔的眼。”

  被朱允炆划给朱高煦的一大块疆域就是原先瓦剌诸部的领地,算的上极好二字,让朱高煦不由得眉开眼笑起来。

  “谢谢陛下,谢谢陛下。”

  让他开心的可不单单只是能够在大草原做土皇帝,真正让他开心的是他终于可以脱离他爹朱棣的魔掌了。

  “爹,儿子我将来可是封疆大吏了,你什么时候要是在南京混不下去,就来投奔我吧。”

  朱高煦算是把得意忘形这种人性弱点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这边谢过朱允炆,转过头就冲着朱棣张牙舞爪起来。

  他也不想想,他爹都混不下去的时候,他屁股下这个左都护的位置还能坐的牢吗。

  “这几年左都护府的架子交给高煦来搭,等三年后,可以考虑让五军府选将,便可以来接任了。”

  经过朱棣和宋晟的建议,为了防止将来三部都护坐大,野心滋生,朱允炆将五年的任期改成了三年,三大都护府的位置交由宗亲、武勋、内阁选人轮流来坐。

  如朱高煦的左都护府,三年任期一满,朱高煦的接任者便会是五军府的将领,而后则是内阁选定的官员。

  一轮一轮的转下来,最大限度的控制某一个主官或某一个特定群体对都护府进行长时间掌控,减少主官的掌控力,从而削减出现的作乱的可能性。

  排队上位,大家心里都踏实,皇帝心里也踏实。

  “陛下,各部的酋长都到齐了。”

  帘布掀起,耿瑄从王帐外走进,上禀道:“静候陛下旨意。”

  “来那么快。”

  朱允炆放下笔,冲着朱文奎招手:“走,老子带你打猎去。”

  来到大草原,不体验一次骑射打猎多遗憾。

  顺带着,把这北方各部族的酋长都召集到一起,‘交流一下’感情。

  说是打猎,也可能真就让朱允炆这个皇帝想跑哪跑哪,找到啥就射啥,倒不是有什么保护动物,而是怕皇帝出意外。

  这不是打猎,这是围猎。

  十几万各族精骑扫荡出一大片空地,捕获了上千只各种动物扔在这片区域之中,而熊虎之类具有威胁性的自然不会存在。

  “朕虽然是承平天子,但可不代表朕不通武艺。”

  朱允炆走出王帐,在一众顿地贴额的脑袋前翻身上马,一勒马缰意气风发。

  “朕在南京这些年,这骑马引弓的本事还是学了几手的。”

  大明的娱乐活动太少,能让朱允炆青睐的,也就剩在苑林内体验古人生活了。

  “可汗英姿神俊,慢说这草原烈马,便是北海有龙,也要俯首与御前,恭候可汗乘幸。”

  高坐马背的朱允炆闻言笑了起来,谁说这些草原人就不会拍马屁,他们阿谀奉承的功力眼下看来也很深厚。

  “行了,都平身吧,朕欲领略一下草原风光,劳诸位陪同了。”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一阵上马嘈乱之声,朱允炆的身后便聚拢了上百人,包括朱棣、宋晟等人,都跟随在朱允炆的身后驰出大营。

  而在这数百人的小圈子外,则是乌泱泱数万顶盔掼甲的精锐汉家儿郎。

  “奎儿,看到前面草丛中那两只羊了吗?”

  朱允炆手持天子翎,另一只手还拿了一把小弩,递给身旁骑着一匹半大马驹的朱文奎,同时手指前方草原。

  “看见了。”

  “射它!”

  朱允炆为他拉好机括,固定箭矢之后冷声道:“瞄准之后,杀掉它。”

  “那两只羊应该是母子吧。”朱文奎虽然接过了弩,却不忍心举起:“一大一小,就像此刻父皇您带着儿臣一般,儿臣不忍心。”

  “那它如果是你的敌人呢?”

  眼神一冷,朱允炆沉声道:“虽然它现在还没有攻击你,但你与它非族类,你怎么可以确定它就不会攻击你?就好比那只羊怎么会想到朕会突然的攻击它呢?”

  “羊是不会攻击我们人的。”

  “羊自然不会,但是狼会。”

  朱允炆喝道:“等你将来大了,遇到的可就不是一只孤零零的绵羊,而是很多的猛兽,那个时候,你不将他们慑服的宛如这只羊一般,他们就会攻击你。”

  朱文奎沉默下来,脑子里不由自主浮想起离京前,马恩慧对他说过的话。一咬牙,抬起了拿着弩机的手臂。

  “杀了它!”

  朱文奎深吸一口气,却在扣动扳机之前闭上了眼,自然而然,这一箭偏了丈余,反倒惊得那两只羊惶然逃窜。

  “从你手里跑丢的猎物,自然要由你自己追回来。”

  看到朱文奎看向自己,朱允炆神情严肃的喝道:“还看朕做什么,去追,追不回来你后面三天就不用吃饭了。”

  恨恨的一咬牙,朱文奎忍住眼眶中委屈的泪水,真就骑着小马驹追了出去。

  朱允炆微微侧首,不远处的耿瑄便引着数十骑追了出去,将朱文奎牢牢的拱卫在中央。

  “欲速则不达啊陛下。”

  朱棣眺望一眼,叹了一口气,心中已是知道了自己这个侄子的想法。

  “文奎还小,等两年大了慢慢教。”

  “还小?”

  朱允炆引弓搭箭,瞄准远处一只探头探脑的白兔,眯着眼哼声道:“都七岁了,四叔家的高煦十一岁的时候都开始上战场杀人了。”

  话落松弦,一箭正中目标。

  身后欢呼声四起,一名锦衣卫飞驰而出,将猎物带回,翻身跪在马下。

  “陛下神射,吾皇万岁。”

  “赏你了。”

  御马前行,朱允炆又开始寻找起其他的猎物。

  “文奎生长的环境是极其安逸的,所以他的心慈,朕也想要个仁明孝友的儿子,但这个国家不想要这样的皇帝。”

  朱棣点点头,他的眼睛也在四处扫视。

  “草原已经勘平,是该寻找新的猎物了,不能原地踏步。”

  君臣二人又聊了许久,朱允炆不禁皱起眉头。

  “怎得还没回来?”

  身后的双喜忙转头示意,几十名锦衣卫便打算离阵,远处,一骑疾驰而来。

  看到来者的神情,朱允炆心里陡然‘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预感浮起。

  “陛下,大皇子殿下被贼人掳走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蜕变(下)

  马蹄声声,耿瑄带着十几名侍卫小心谨慎的守在朱文奎的四周,一行人疾驰不过数里,便是寻到了方前逃窜的一大一小两只羊。

  看得出来,应该是小羊羔跑累了,它的母亲不得不停下脚步,围着累倒在一处小溪流旁,不停喝水的孩子发出急促的哀鸣,似是在催促它的孩子。

  “找到了。”

  耿瑄脸上露出微笑,将弓弩拉好,放上箭矢递给朱文奎:“来殿下,不用慌,瞄准些。”

  朱文奎抬起手臂,不做耽搁,瞄准后便打算扣动机括,正赶上那只羊母抬起脑袋,鬼斧神差的,朱文奎似是看懂了一般,心头一紧,这近距离的一箭,又是射偏了。

  四周,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响起。

  “放肆!”

  耿瑄低吼一声,一众侍卫顿时沉寂下来。

  “没事,没事。”

  耿瑄利落的重新准备好弓弩:“殿下沉住气,咱们慢慢来。”

  “为什么一定要杀它!”

  小孩子气发作,朱文奎气哼哼的看向耿瑄:“难道这天下的事,都可以靠杀来解决吗!”

  耿瑄沉默下来,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殿下,陛下有圣谕。”

  他只能把朱允炆的命令搬出来,气的朱文奎又狠狠瞪了他两眼,一把夺过弩机,再次举起来进行瞄准。

  许是赌气一般,朱文奎没有瞄向体型庞大的成年羊,而是对准了那只体型瘦小的羊羔,扣下机括。

  飞箭如流星,破空而出。

  羊母哀鸣着,猛然撞开还在吃草喝水的羊羔,这箭便直插入它的脖颈。

  朱文奎手里的弩机不由自主的掉在地上。

  “咩~”

  羊羔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冲着朱文奎的方向惨叫一声。

  “殿下神射。”

  耿瑄刚开口夸了一句,就发现朱文奎不知何时竟然哭了出来。

  这一下可让耿瑄麻了手,他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便看到朱文奎驾马冲了出去,而后小小的身体,站在了同样瘦小的羊羔前。

  “你们跟着我,把这只羊羔放生了吧。”

  那一声声的哀鸣让朱文奎下定了决心,他命令着:“耿叔叔,麻烦你带人将这只死去的葬了吧。”

  葬了?

  葬一只羊?

  耿瑄觉得诧异,他支吾道:“放一只小的倒无所谓,但这只大的总要带回去,不然的话,陛下那里不好交代啊。”

  “那就让父皇饿我三天吧。”

  朱文奎小眼通红,却是坚定的盯着耿瑄。

  后者无奈,只好允诺下来。

  十几人分成两队,一人抱起羊羔,几名侍卫跟住朱文奎带着这只羊羔向着围猎区的边缘开始行进,剩下的则苦笑着为这只死去的羊刨坑。

  耿瑄想要跟过去,却被朱文奎喝住,小家伙现在打心眼里讨厌耿瑄。

  “你们几个,保护好殿下。”

  满心郁闷的耿瑄等到朱文奎离开,索性躺在碧浪之上,昂首看着头顶上的蓝天。

  看着看着,耿瑄开始昏昏欲睡起来,眼皮不由自主的打起架来。

  “将军!”

  一声凄厉的呼喊让耿瑄下意识翻身坐起,抽出腰间横刀。

  “将军,殿下被抢走了。”

  大祸临头矣!

  耿瑄吓得三魂离体,但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的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那名报信的侍卫哭着脸:“一群衣衫褴褛的草原人,领头的说他是阿鲁台的儿子,叫失捏干。”

  耿瑄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宛如炸了一般。

  完了,全完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陡然,耿瑄从地上弹起,翻身爬上马背怒吼道:“前面带路,给本将军去追,就算追到上天入地也要把殿下给我追回来!”

  把皇子给弄丢了。

  万一朱文奎真出了什么意外,耿瑄甚至不敢去想。

  “你!”

  陡然间,耿瑄转头看向一名亲兵,厉喝道:“速去报皇上,快!”

  大草原上有着几十万的军队,耿瑄不信拦截不到!

  活必能见人,死也定能见尸!

  “陛下,大皇子殿下被贼人掳走了!”

  朱允炆在马背上的身子晃了几下,随后沉住气道:“不要慌,说,怎么回事。”

  报信的侍卫一脸惨然,忙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原来他们随着朱文奎放生那只羊羔的时候,从一处丘壑中突然闯出十几名蓬头垢面的草原健儿,领头人正是原鞑靼部大汗阿鲁台的儿子失捏干。

  他没有死在回撤草原的战场上,而是逃了出来。

  这一下,吓的朱允炆从马上没有坐稳,一把翻身摔下,直把大军惊得人仰马翻,双喜扶起朱允炆,后者已是鼻青脸肿。

  “传令三军,给朕搜!”

  刺耳的集结号吹响,肃杀之气顿时直冲云霄。

  而军阵中的草原各部酋长,也是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长生天保佑,千万别让汉人的皇子出现意外啊。”

  斡难河往南五十里。

  失捏干领着二十骑就在这静静的站立着,可怜的小文奎被失捏干按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失捏干从联军战场上逃了出来,本来是想要先回老营看一下,结果发现老营早已是一片废墟,上百万的族民早就被汉人俘虏压往漠南,失捏干没辙,只好带着亲兵打算隐姓埋名,寻到东部群山所在度过余生。

  结果汉人的皇帝北上了!

  “深仇大恨,不如我等刺王杀驾。”

  没有人比这群草原人更懂得地势,他们一路昼伏夜出,潜行进漠南漠北交汇所在,藏匿在一处丘陵地貌之中。

  他们中有神射手,计划便是一旦看到汉人的皇帝,就引箭射杀。

  结果,皇帝还没有撞到,倒是先碰到零星七八个汉军。

  “有健儿拱卫,这小家伙身份不简单。”

  失捏干一下就兴奋起来,埋伏下一举得手。

  “大明宗室,文奎!”

  朱文奎腰间的令牌让失捏干仰天大笑起来。

  “合该如此,长生天庇佑,今日就是汉人皇帝断子绝孙之日。”

  失捏干不打算逃,比起逃,他想到了一个更让他激动的计划。

  有朱文奎在手,他今天是一定可以见到明人的皇帝,所以他安排了埋伏的神射手。

  他要将朱允炆连着朱文奎全宰了!

  “少汗。”

  失捏干还在沉醉中激动,身旁亲兵开口道:“有人追来了。”

  能在如此快的速度寻来的,只有耿瑄。

  “小虾米罢了。”

  只抬眼皮看了一眼,失捏干就懒得搭理耿瑄,对后者的怒吼恐吓充耳不闻。

  耿瑄有心去救朱文奎,但投鼠忌器哪里敢妄动,反被失捏干派人缴了武器,五花大绑成了俘虏。

  明军跟草原人打了将近四十年仗,这还是第一次在毫无反抗下就成为俘虏。

  “你们南狗不是爱叫吗!”

  失捏干几耳光甩在耿瑄的脸上,讥讽道:“继续叫啊。”

  奇耻大辱!

  耿瑄怒道嗔目如裂,牙关都咬出了血,但余光一扫到被抓在马背上的朱文奎,又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当下一言不发。

  不用失捏干等太久,他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眺目望去,四面八方已经全是尘土和黑雾!

  “明人的皇帝来了!”

  失捏干激动起来,仿佛全然没有将这十几万大军放在眼里一般。

  他是必死的,他知道他活不下来,他的亲兵们也知道活不下来。

  但他们已经不怕了。

  终于,大军落足,隔百步相望。

  朱允炆穿着一身的金甲龙盔,驰马走了出来,身旁是朱棣和项彧,身旁还有百余名武艺精湛的锦衣卫呈扇形散开,缓缓的跟随在朱允炆身后向着失捏干等人移动。

  “你好大的胆子,敢劫朕的儿子。”

  策马来到失捏干面前时,朱允炆脸上早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之色,冷冰冰的眸子里不带有任何的感情,看着失捏干和十数骑鞑靼人就像看着十数具死尸,那目光阴冷得让人窒息。

  “现在把人给朕放了,朕承诺给你们一个痛快,不然,朕会让你们品尝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数十骑鞑靼人开始颤抖起来,他们不怕死,却陡然想到了汉人那些层出不穷、骇人听闻的酷刑手段。

  “你不用吓唬我。”

  失捏干不置可否的一笑,上下打量着眼前年轻的朱允炆,心中艳羡不已:“我怕死就不会在这里等你来了,你儿子现在就在我手上,你能拿我怎么样?”

  “父皇!”

  朱文奎的哭喊声响起,原是劫持他的鞑靼人用刀柄砸在了他的小脸上,顷刻间血流不止。

  朱允炆只觉得心脏猛然一揪,爆喝一声:“贼子敢尔!”

  “失捏干,你疯了,快放了皇子殿下。”

  草原上的各部酋长纷纷开口,“大皇帝陛下是来安抚我草原的,皇帝陛下是仁慈的圣君,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闭嘴,你们这帮废物!”失捏干怒吼:“一群没有骨气的废物,你们的脊梁骨都断了吗?还是你们都愿意做汉人的狗?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让不可一世的汉人低头的。”

  语落,转头看向朱允炆仰天大笑起来。

  “明人皇帝,今天这里可轮不到你最大了,现在我命令你下马,让你这十几万大军全都给我放下武器,向我们的长生天跪地磕头,忏悔你们犯下的罪孽!”

  “不可能。”

  连想都没有想,朱允炆便断然拒绝道。“你这个条件朕做不到。”

  “你不愿意的话,我可就要你儿子的命了。”

  朱允炆看向朱文奎,深深的看了两眼。

  “朕最后警告你一次,立刻放了我的儿子,不然,你就可以杀了他了。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杀了朕的儿子,你就再也没有给朕谈条件的资格,看到朕身边这些护卫了吗?他们都是神射手,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射穿你们的肩胛,让你们无法再自杀,而后你们会落到我的手里。”

  “嘎吱嘎吱~”

  数百把强弓挽起,矢如寒星,让失捏干顿时脸色大变。

  “你连你儿子的命都不要了?”

  “当然想要!”

  朱允炆冷然道:“但是他的命,还没有我大明十几万儿郎的膝盖值钱。儿子死了,我还可以在生!我是汉人的皇帝,我不可能受到一个蛮夷的胁迫,不然,我汉人的尊严何在,比起民族的尊荣来言,他的命,不值一提!”

  失捏干心中惨然,精通汉文的他自然知道汉人有么多的气重名节,为了保全名节而舍弃自己姓命的事例比比皆是,更不要说是自己的儿子了!看来今天就算有朱文奎这个质子在手,他想要看到汉人十几万大军齐解甲,跪在长生天脚下的场景是不可能了。

  而就在失捏干心神不定之际,朱允炆一行已经迫近数十步之内,身背后的项彧手里抄起一枚飞刀。

  “咻!”

  破空声响起,这把飞刀直直的射穿劫持朱文奎的鞑靼人的手腕,后者顿时痛呼一声,而借此机会,被压制着的朱文奎趁势冲出,从马背上滚下,向着朱允炆的方向跑去。

  “放箭!”

  失捏干怒吼,几支箭矢瞄向朱文奎的背心。

  朱允炆急打马向前,看看还是来不及便狼嚎一声,揉身往前一扑生生跃过最后的两丈距离,堪堪扑在朱文奎的身上,然后双臂张开就像老鹰护小鸡一样将朱文奎死死护在身下。

  “噗噗噗~”

  几支狼牙箭全数扎进了朱允炆的后背之上!

  但也仅此而已了,失捏干和他的亲兵只来得及射出这一轮,便被悉数射穿肩胛骨,钉在了地上。

  “陛下!”

  数十万大军全数失色,朱棣等人更是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滚鞍下马就往朱允炆的方向手脚并用的连滚带爬。

  还没等他们喘气,朱允炆已经翻过身来喝骂:“哭什么,朕还没驾崩呢!”

  亏得甲胄结实,里面还有一件上好的软甲。

  朱允炆抹去脑袋上的冷汗,低头一看朱文奎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爹!爹!”

  朱文奎抱着朱允炆的脖颈就嚎,惹得朱允炆气不过,又打了他屁股两下。

  “臭小子,哭个屁啊!”

  原来自己的父皇,还是心疼自己的。

  想起方才冷箭下朱允炆那毅然决然的一扑,朱文奎就止不住的哭号起来。

  “陛下,失捏干这些人怎么处理?”

  好容易安抚住朱文奎的情绪,项彧便走了过来,冷声道:“他们的下巴已经被卸了下来,自杀不得。”

  朱允炆只是微微点头,却是看向朱文奎。

  “孩子,你说怎么办?”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朱文奎。

  小家伙转过头,看向一脸惊惶的失捏干,咬牙切齿。

  “孩儿想将他们千刀万剐!”

  朱允炆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他这几箭,总算是没有白挨!

  “凌迟处死!”

  第二百七十八章:优渥政策?

  人生真的处处充满了狗血。

  可能连朱允炆自己都没有想到能碰到这种事情。刺王杀驾四个字说的容易,成功率实在是太渺茫了,但就这么微乎其微的机会当被把握住之后,一样可以对他朱允炆这个皇帝造成极大的威胁。

  当失捏干带着那几名鞑靼人向朱文奎射出箭矢的那一刻,朱允炆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就飞身而去,义无反顾的挡下。

  皇帝需要亲情吗?

  这个问题朱允炆回答不了,他只是做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而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皇帝。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好在这事也算有惊无险的尘埃落定,至于能给朱文奎带去什么样的影响,就要看小家伙自己的觉悟了。

  而现在受到这次意外的影响,朱允炆的王帐之外,整整集结了十几万的汉人军队,甚至连着辽东的军队也开始向朱允炆的方向运动,整个大草原恍如陷入阴霾之中,没有人知道朱允炆在酝酿着如何的怒火,一旦爆发又会多么的可怕。因此,当明军开始将所有的非族裔兵器收缴后,这群人只好战战兢兢的等待审判。

  早前于斡难河老营投降的两部万户,整整两万人已经在王帐之外的草原上跪了整整一天。

  “该死的失捏干,他就是这个世上最愚蠢和无脑的人,比下贱的猪狗还要愚蠢一百倍!”不仅仅是草原人,连着各部的酋长都在怒骂失捏干。

  他们担心汉人的皇帝会迁怒到他们,作为这个天地之间的主宰,他可以随时将整个草原屠戮一空。又或者把他们全部贬为奴隶,发配到开渠修路的工地上出力到死。

  一想到可能随时出现的凄惨下场,这些人都恨不得昏死当场。

  “让他们散了吧。”

  朱允炆烦躁的捏了捏眉心,一挥手:“朕不会迁怒那些牧民,一人做事一人当,失捏干已经被凌迟,朕的气也算消了。”

  交代完,朱允炆又看向朱棣:“关西八卫的指挥使到了没有?”

  “在东胜卫候旨呢。”

  “召来吧,等他们到了,连着兀良哈三卫、三部女真的酋长都招来,朕跟他们聊聊。”

  优渥宽恕这些无辜的少民可不是朱允炆心慈,心慈这个词已经跟现在的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只要点下头,大明那些忠心于他,狂热崇奉他的军民就可以迅速搞一次族群清洗运动出来。

  但大明将来的外部扩张,需要大量的走狗而不是敌人,一个残暴的帝国形象会严重拖慢大明扩张的步伐,南亚和东南亚那些国家在面对大明的时候,将会选择誓死抵抗,因为,投降也会被灭种啊。

  朱允炆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但他会学,他想将大明推向世界唯一霸主的地位,那学习约翰牛是世界史唯一生动和证明过成功的例子,该屠杀的时候要毫不留情,但该宽宥的时候,也要按捺下自己的杀心。

  “辽东、山东、河北,这就是朕为你们准备的土地。”

  临时赶制自北平送来的全国堪舆图上,朱允炆铺开这幅巨大的画卷,并提笔圈下。

  “尤其是辽东以及河北,这里打了很多年的仗,百姓大量流失,土地荒芜情况严重,足有数百万顷之巨,养活上千万人都绰绰有余。”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帐内十几号各部落的酋长神情不一,有的一脸激动,有的则是神情灰暗。

  世代放牧,现在却要去学习汉人的耕种?

  “朕知道你们不习惯,但想想,迁入内陆有多少坏处,又有多少的好处呢?”

  朱允炆笑呵呵的说道:“你们不用再忍受边地苦寒风沙,不用担心凛冽的寒冬下没有御寒的衣物,不用担心生了疾病却因为缺少药物而病逝,更重要的便是你们可以填饱肚子,土地,可不会像牛羊那般生瘟闹疫。”

  说完,朱允炆看向速哈察,鼓励道:“卿这一次立了很多的功劳,规劝了很多对我大明心生误解的牧民,是我汉人与草原各部族得以和睦相处的使者,朕决定赐你汉姓苏,如何?”

  汉姓。

  速哈察大喜过望,伏身便拜叩首:“末将谢陛下隆恩。”

  “只要咱们能够放下成见,十年二十年之后,等你们的后代儿孙成长起来,他们一样可以参加科举,一样可以为朝廷效力。”

  朱允炆为他们画了一张大饼,却足够吸引一心向汉的部族酋长激动。就比如脱不花这位蒙古指挥使。

  他早就受够了在西北戍边,这些年大明边贸繁荣,他在关西一样看到了许多往来的豪商,那些绫罗绸缎下的大腹便便,却左拥右抱的圈地造宅,美妾成群。

  他是个将军,不是强盗。军纪的束缚下,他没有动手强抢的胆子。所以他只能在心里艳羡不已,而现在,朱允炆指出了一条璀璨的金光大道。

  他的后代子孙,可以不用过他这种生活了。

  “陛下,末将想要带部族迁往河北。”

  一人应,众人应。

  王帐内的十几名各部族酋长都纷纷表态,愿意接受朱允炆和大明朝廷的安排。

  民族融合已经是不可悖逆的大势,朱允炆不会允许他们像钉子一样钉在大明的边地任意繁衍,更不会坐看他们做大,几百年后,惦记这锦绣江山。

  不服从内迁,那剩下的另一条路可能会比较血腥。

  “当然,鉴于你们可能不太习惯新的生活方式,朕会派人教你们。”

  肯定了众人的明智,朱允炆开始露出獠牙。

  “内陆不比草原这般广袤,内陆有城、有山有水,以部落的形式生存自然是不符合地貌环境的,所以朕给你们安排的规划,是以百户为村,分散在这一大片土地上,这些你们民族组成的村落,村官你们自己推选。

  等将来你们开始拓荒开田之后,朕也向你们保证,当地的县衙会对你们的族民一视同仁,你们的族民就是朕的子民,不用担心朕会睚眦必报的搞出什么四等人制度。”

  汉人的皇帝也太大度了。

  这些酋长互相对视,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如释重负,他们最怕的就是内迁之后,被大明朝廷当做奴隶使唤,而今只要一视同仁,那自然是最好的结局,无非是换一种生存方式罢了。

  当年他们入关坐江山的时候,很多贵族一样做过大地主,也不是非要放牧才能活。

  “你们的族民都世代放牧为生,对于耕地恐怕不太熟络,朕责令当地的县衙派人去教,第一年的收成呢免税。”

  朱允炆掰着手指一条条的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同时朕也了解到,你们的族民大多数数量都不算太多,像兀良哈三卫、三部女真,都才只有几万人,而蒙古各部虽然有一百余万,但多是女人和孩子。

  为了能够使你们快速繁衍,朕这倒是有个想法,将来你们各部族每一户百姓,只要家中有男丁的,只有一个儿子的,在年满十六岁时要必须服兵役五年,这五年家中免税。

  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要服兵役义务,另一个如果也愿意当兵的话,则他每年的等额饷银,朝廷会奖励给他家里。

  孩子越多,只要愿意当兵,同理都可以获得双倍饷银。同时,凡是在军伍之中有立功表现的,可以酌情改汉姓为汉人,世代后人都不用服兵役,且可以参加科举为我大明朝廷效力。”

  说到这里,朱允炆笑眯眯的看向他们:“这就是朕为你们准备的优渥政策,用以促进你们族民的收入和安定,并且有了银钱,也可以快速的融入进我大明的生活之中,如何。”

  汉人的皇帝是因为这次意外被吓傻了?

  草原人的秉性耿直,没有太多的弯弯绕,失捏干的事出来以后,他们甚至以为朱允炆会大举屠刀,将他们杀个血流成河呢。

  结果,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推行如此优渥的民族政策?

  自古汉夷两立,水火不容,彼此更是有着几辈子的血海深仇,人有恻隐之心,不舍得屠杀灭种还情有可原,但还愿意善待,怎么老是感觉有坑呢?

  “这、这。”

  十几人各自支吾起来,最后如脱不花、速哈察这种精汉份子齐齐拜倒在地,山呼万岁,感谢朱允炆对他们部落族裔的厚待。

  “君无戏言。”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意的含笑点头,朱允炆抬手:“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都平身吧,各回部落准备迁移的事吧。”

  又是一阵磕头谢恩的欢呼,而后这么一群穿着传统袍服、毡靴的部落酋长撅着屁股,鱼贯膝退出王帐。

  宽敞明亮的大帐之内,只剩下朱允炆、朱棣等人。

  “陛下?”

  下意识的,等这些异族离开之后,朱棣便抢先开口表示了疑惑。

  “四叔想问,朕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好是吗?”

  朱允炆嘴角挑起一丝笑容,只是冰冷的眼神让朱棣知道,皇帝铁定是不安好心的。

  “一个家庭有三个孩子,生活很困难,每年耕种的粮食难以糊口,而他隔壁的那一家有五个孩子,但因为五个儿子都去当了兵,每年有上百两饷银的奖励。

  县衙为这个从军入伍的家庭勒碑立石,夸他们军属光荣,钱也有了名也有了。

  邻里之间这户草原家庭的地位也好、生活条件也好都冠绝乡里,那么他的亲友邻里看到,晚上再看碗里那难以糊口的糠咽菜,还吃得下吗?”

  朱棣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想到一个棘手的难题。

  “可是这样的话,对朝廷的财政开支也是巨大的压力啊,一个兵给双倍饷银,那就是二十两的银子,虽然眼下瓦剌和鞑靼的健儿几乎死伤殆尽,但留下的狼崽子可是不少,将来,这些小子都到了可以服兵役的岁数,那也是好几十万呢。”

  “能活下来多少?”

  这句话让朱棣心头一颤。

  “朕的大明要扩张,光靠我们大明的儿郎吗?”

  朱允炆看向朱棣,随后引着后者来到这幅堪舆图前指指划划:“在西南,朕建立帝国体系,联合六个国家的军队操训,打算掳掠南天竺,而在西北,东察合台和苟延残喘的金帐汗国都等着咱们征服。

  往西,还有不可一世的帖木儿汗国,如此广袤的土地,咱们的儿郎要死掉多少才能征服?

  拿这些蛮夷的命来为我大明犁得土地,我们付出的不过是银钱罢了,这些钱在他们的手里转一圈,最终还是会回到咱们朝廷的国库里。

  他们生一茬就要死一茬,都是韭菜罢了。

  男丁死的多了,剩下的只有女人怎么办,只有嫁给邻里村落或同县咱们大明人,如此一来,几代之后,根红苗正的异族都为我大明的扩张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代代生养下去的都是咱们汉人的血脉。”

  少民优渥政策?

  朱允炆没有那么大方,他这是少民减丁政策!

  这是结合了约翰牛的本土指挥+土著联军、满清的‘一座喇嘛庙,胜过十万兵’这两个政策的精髓,朱允炆想出来的绝户计!

  十九世纪末期,约翰牛的全球布局攻略,可就是把地方土著的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往往都是一两千英军裹挟着数万的土著,为后者们武装军备,让后者充当炮灰冲锋在第一线。

  约翰牛付出的,不过是悬在这些土著面前的面包和一张似乎触手可及的‘文明世界入场券’。

  “屁股决定脑袋。”

  朱允炆手搭在堪舆图上,江山土地在他的指尖划过,“底层的草原人内迁之后,他们每天也要面临着柴米油盐这些生活琐事,要吃饭和花钱。他们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个政策更深层次的东西,他们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好处。

  他们会玩命的生,然后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把闺女嫁给咱们汉人换一个后代子孙为汉姓的机会。

  就算有一天有人看懂了,那又如何呢?

  他们不再是部落式集中,而是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每一个县城、每一处村落,他们一户挑头闹事,几户呼应云集?

  就好比那一家五个孩子都在军伍之中,这种家庭会跟着抗议造反吗?

  一年百十两银子的收入和花花世界足以腐蚀他们所有的野心了,就算他们一家只派四个孩子去当兵,留下一个传宗接代。

  那他能保证留下的那个儿子一定也可以生很多儿子吗?如果只有一个的话,到了岁数也是必须要服兵役的,服兵役就会有死亡的风险。”

  “男丁上战场,女儿嫁给我大明人。”

  朱棣倒吸一口气:“一旦男丁绝户,他们前几年从朝廷手里拿到的奖励,就成了闺女的嫁妆。”

  人不给他们留,钱也不可能给他们留。

  “他们刚内迁的时候,一定不会适应咱们的生活方式,所以当这批狼崽子长大的时候,一定会有大多数选择从军入伍,到时候前线‘调控’一下这些人的死亡率,既不能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也要保证足以激励到很多没有入伍的异族健儿做起从军梦来。

  仗慢慢打,地慢慢扩,人,慢慢清!”

  朱允炆手掌拍在地图上:“等到这些男丁的数量甚至都不满万的时候,这条政策就可以终止了,因为那个时候,咱们的民族很可能已经繁衍到万万之数,消化掉万余异族连个饱嗝都不用打。

  他们,也就没有霍乱咱们血统的资格了。”

  贵州搞分化自治,西南搞利益捆绑,异族搞绝户政策。

  还有什么办法是自己这个侄子想不出来的?

  “这个政策的可行性还是很高的。”

  朱棣又通盘考虑了一阵,随后表示了赞同,告辞道:“臣这就安排这些异族的迁移护送之事。”

  护送,押送还差不多。

  朱允炆点点头,目送后者离开。

  这条政策到底能不能成,他心里有八分把握,但就算出了意外,他也不怕。

  各部落拆分安置,也就失去了集中反抗的能力。

  一旦事态发展不对,大不了。

  学一学小胡子同志。

  两手准备,万无一失!

  第二百七十九章:民族文化

  大草原的搬迁工作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朱允炆也在东胜卫等到了自己的一众后妃。

  果然,出宫巡游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自从出了南京城之后,如非必然,朱允炆是真的不喜欢再闷在皇宫红墙琉璃瓦之中,那里太闷了,他都恨不得一年都呆在外面。

  甫一见面,马恩慧就急匆匆的抱住站在朱允炆身后的朱文奎,然后前后左右转着圈的仔细打量,嘴里还一迭声的责怪道。

  “你这小子好不懂事,怎么能善做主张的离开侍卫的保护呢,你知不知道都快担心死为娘了。”

  经历了那次生死间的惊魂,朱文奎看起来似是沉稳了许多,没有像马恩慧哭屈,反而主动宽慰起来。

  “母后勿惊,有父皇保护着,儿臣哪里会有什么意外。”

  马恩慧这才起身,向着朱允炆见礼,被后者一把扶起。

  “文奎也是朕的儿子,应该的。”

  做皇帝的亲临险地,以身挡箭,仅这一点足堪的上一句慈父了。

  “这几个月,朝廷里有什么大事吗?”

  接下了自己的媳妇,翻篇往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朱允炆还是先问了国事。

  “朝中的事都给您带了奏本。”

  深知自己丈夫的秉性,马恩慧便唤人从自己的凤辇上捧着一摞奏本呈禀。

  “几位阁老还有高炽都写了,主要说了一下今年科举的事,您不在,点一甲的事内阁跟六部碰头,一起定了下来,状元是一个名叫曾棨的江西学子。”

  “科举事关国家未来,他们能坐一起商量着来,慎重处置是好事。”

  朱允炆颔首,当先拿下的便是杨士奇的奏本。

  开篇还是熟悉的歌功颂德,翻到后面来看,也只是着重笔墨说起科举的事,包括殿试的考定和关于一甲三人的一些简单介绍。

  曾棨、周述、周孟简。

  全是江西籍!

  更可怕的便是,三甲进士一百余人,江西籍近八十!

  如果不是朱允炆,建文二年的一甲金榜也会被江西学子包揽,而眼下建文五年的殿试,江西党还是最大的胜利方。

  朱允炆当场就皱起了眉头,杨士奇身为江西籍出身的内阁首辅,难道不知道这份金榜会引起的舆论风波吗,全天下会怎么风言这次科举?

  而且以朱允炆对后者的了解来说,杨士奇生性谨慎,不可能跟这些老家的士子暗中搞门下笼络的套路来扶持,他就不怕皇帝心里膈应?

  内阁和六部开碰头会,大家伙一起定的这份名单,那就是问心无愧。

  “这周述和周孟简还是亲兄弟,兄弟二人同登鼎甲,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了。”

  放下杨士奇的奏本,朱允炆呵呵一笑,算是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朝堂之上,江西势大,这必是十年之内的大趋势,要怪,也只能怪其他的省份学子不争气。

  当然,这次科举三甲进士江西士子超七成也很正常,因为这次殿试的选题,就是议江西的士子运动啊。

  那作为运动的发起地,这批科举入进的士子,可都是当年参加过批孔倒儒运动和神化皇权的革命派,这种殿试考题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送分题。

  如果不是内阁领着六部开会,可能这次三甲录进就被江西霸榜了。

  而郁新的奏本就只提起了眼下半载朝廷的财政状况,一句话概括:收成喜人。

  一年两熟的地方已经开始陆续压粮入库,而几大朝廷官办的盐铁专市也是生意红火,税收喜人。

  “行吧,大事小情也就如此了。”

  只匆匆看了几本,朱允炆便搁置下来,笑着起身:“走,朕带你们逛逛这呼伦贝尔草原。”

  “这还是妾等这么多年来第一回来到这大草原呢。”

  一行六七人上了朱允炆的驾辂,兴致勃勃的开始了这次草原踏青的家庭旅行。

  “以往只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窥探过草原的光景,今日一看,真的是让人心旷神怡。”

  漫山遍野的牛羊,充斥眼球的苍穹碧浪,唯一变化的,便是看不到穿着袍服、毡靴的草原人,取而代之的成了束发青衫的大明人。

  “以后这片土地,世世代代都会是咱们汉人的了。”

  自古以来的领土宣称权可能才是朱允炆留给后世改朝换代最宝贵的财富?

  一想到这,朱允炆也不禁笑了起来,果然,对于土地的贪婪性,无论哪一个民族亦或者政府都是一样的德行。

  “这生活在草原上可跟中原内陆不一样,穿着宽袍襟带不太方便吧。”

  驾辂里的朱文奎顺着车窗往外看,倒也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明服,也称明制汉服,款式在‘上承周汉、下取唐宋’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细节上的改变,重新制定。

  汉族服饰的特点就是堂皇大气,即使是一般士子的儒生素衫,也是长袍宽袖,以系扣、襟带等为系结物,而像锦衣卫等将校卒勇,还要下着裙甲,便服的话会套襦裙。

  实事求是的来说,麻烦和极大的不方便!

  朱允炆在后宫的便服是他自己魔改的服装,款式已经非常贴合后世的现代服饰,所以他老是在想,他这算不算是皇帝带头毁灭民族的传统文化?

  也因为纠结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敢于掺和服饰改制这件事上,因为怕被骂。

  今天朱文奎能自己看到这一点,他还是很欣慰的。

  “小家伙,你说咱们袍衫襟带不适合草原上的生活,那你倒是说说应该怎么改啊。”

  说着还揉了揉朱文奎的脑袋:“你看那些草原人,他们的服饰不也是这般的宽袍长服,具有他们民族特色的服装吗?”

  “不一样。”

  朱文奎摇着脑袋说道:“儿臣仔细看了一下,他们都是各部的酋长在觐见父皇的时候才会这么穿,平素里都是窄袖短衣,方便他们放牧游猎。”

  “胡扯。”

  朱允炆假意一瞪眼:“你是想让咱们汉人也去如蛮夷那般吗?”

  “不过一件衣服而已,何至于牵扯到民族?”

  郭倩这时候插了一句嘴,抱着孩子纳闷:“妾家里叔伯兄弟多,都是从军入伍的,他们在家里锻炼操训的时候,也是穿的便捷舒适的短衣,只有家里来客时才会换,爷爷生前点将,家里的叔伯穿的也都是方便于打仗,哪有穿长袍宽袖的。”

  说着话,看到朱允炆目光不悦,忙吓得闭上嘴巴,小心翼翼打量起来。

  “父皇,你别生气。”

  瞅着朱允炆面色不善,朱文奎主动解释道:“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是因赵国屡受胡人侵扰,而周服繁冗,不适合马上作战,为了保国安民,赵武灵王主动带头易服更容,自此国力大兴,赵国也于战国时期一跃而起,成为军事力量鼎盛的大国。

  所谓变法变法,因时制宜而施行,既然法都可以变,一些旁支细节的东西,难道还比国家百姓更重要吗?”

  朱允炆诧异的挑起眉头:“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这般说辞,可不像一个七岁黄口小儿应该有的认知。

  “孩儿自年关后搬入乾清宫,见父皇动行举止皆于青史君王有异,所以大胆翻看了父皇放在暖阁内的一些批辞。”

  说到这,朱文奎跪在车厢内顿首:“所以儿臣这些微末浅见,都是受到父皇平素里操劳国事的启发,大胆揣测。”

  “好你一个小东西,还敢看老子批复的奏本了。”

  朱允炆抚掌大笑,反而是颇为满意。

  “你说的对,一件衣服而已,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穿,难不成让种地的农民三伏天也穿长袍宽袖才叫热爱民族?他们光着脊梁,面朝黄土背朝天,可比那些整天叫嚷着民族文化重于泰山的嘴炮党更加爱国。

  只有那些严重缺乏文化自信的人,才会天天惦记着靠一件装束来搞文化复兴,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是爱国爱民族了?荒谬!

  好孩子,你说的很对。赵武灵王如果不易服更容,赵国要死去多少无辜的百姓,咱们不变革不图强,如何强国富民,到时候一旦有异族入侵,生灵涂炭国破家亡,穿着这身衣服见祖宗去脸上就有光了?

  咱们民族的服饰要弘扬更要保护,但不应该让这身衣服成为咱们的思想牢笼,重大的节日和场合我们应该穿着祂保护祂,但在其他的时间或者不同的环境,我们就应该穿更适合的服饰,来给予咱们方便。”

  朱允炆至今没有想过动服饰改革或者说发型改革,因为他会被人骂死!

  天下的士子和百姓不会骂他,但会有一群天外天看着他的人来骂他。

  动这两样就是背叛祖宗,这是多么缺乏文化自信和民族自尊的表现?

  什么时候,伟大的汉民族沦落到要靠一头长发和一身长袍宽袖才能证明民族的存在感了?

  朱允炆前世的时候,因为他的身份,他认识很多文化领域的大牛,看着那些号召天下人复古的权威,参加某些重要会议之前,都往往先郑重其事的理个发,然后换上一身帅气西装。

  你还真是够不要脸的。

  工人顶着一头长发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发生意外,你给钱吗?

  救生员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救哪门子的人?

  当年国家为了快速的富强,带领全国人民摆脱殖民者的统治,坚定不移的走变法图强道路,多少祖宗的文化被时代所淘汰和证明了其落后性,这难道不算背叛祖宗吗?

  不改,亡国灭种。

  朱允炆很了解这么一群叫嚷着复古权威的心态,因为他们觉得一件衣服影响不了亡国灭种这种大事,所以改不改的不重要。

  而恰恰是因为大量的民族文化已经在朝代的演变中被淘汰和变革掉,所以后世人在看到少民节日时那穿着传统服饰载歌载舞的场面时会有一种紧迫感:他们竟然会因此觉得汉民族的文化快要灭亡了。

  他们唯恐天下不乱的放大这件事情,然后开始呼吁拯救我们的民族。

  朱允炆真的只想说一句:“这些少民保存的服装很好看,所以他们是少民!”

  汉民族自上古先民时期诞生,几千年一直在变,在濒临灭亡之前,我们一定会迅速的找到最佳的改变方式,而后便迅速的富强起来,存活下去。

  好像变色龙一般。

  “孩子,你知道我们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什么吗?”

  朱允炆拉起朱文奎,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语重心长的说道:“因为我们民族骨子里有着一股子傲气,我们自诩天朝上国,所以我们在盛世的时候不屑于学习蛮夷的生活习俗。

  但同样是因为这一股傲气,我们更无法忍受被蛮夷灭亡,一旦到了生死间抉择的地步,我们就会寻求最佳的救亡图存的办法。为了民族的延续,我们可以改变,继而衍生出新的,更璀璨的文明。

  衣服只是用来御寒的,嫘祖创造衣服的初心也只是用来御寒的,一件衣服承受不住民族文明这个重担,换一身衣服更不应该戴上背叛民族这么重的帽子。

  不要让一件衣服蒙住你的心,束缚住你的思想,君王不应该被旧有的文化束缚脚步,不然咱们的国家就会闭关锁国,固步自封。”

  “既然父皇也有这种看法,为什么父皇不愿意推行这项变革呢。”

  朱文奎昂起小脑袋,满满的疑惑不解。

  朱允炆便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就好比你小的时候,朕不让你爬高,你却非要爬,摔倒了知道疼也就不爬了是一个道理。

  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习惯,只有渐渐被时代的发展所淘汰时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改变,外力强迫他们改变,只会引来谩骂和不理解。

  乡野的农民你见有几个像朕这般的密发?烈日当头,可是会中暑而死的。

  江河边的纤夫你见有几个穿着衣裳?因为水会加重他们的负担,也会使他们花钱买的衣服溃烂。

  所以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变革,这些咱们生活中的一些习俗会自然而然的逐渐改变,既然早晚都会变,朕又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个罪人呢?”

  等到将来大明有了工厂,当出现第一个因为头发而伤亡的工人,不用朝廷出面,工人自己也会开始控制头发的长度。

  提前要求改变,虽然会减少伤亡,但一样会被骂个狗血喷头。

  既然你们头铁,那就让你们自己去变吧。

  朱允炆身旁的马恩慧捂嘴笑了起来:“陛下这是拿百姓当孩子来养啊。”

  “朕是天下人的君父,这天下百姓可不就是朕的孩子吗。”

  谈笑声中,一行人总算来到了一处清空的牧场,双喜在外面报了一声。

  “陛下,几位娘娘,咱们到了。”

  “走。”

  朱允炆一挥手:“咱们骑骑马,逛逛草原,晚上朕给你们烤羊肉串吃。”

  烧烤皇帝模式上线。

  第二百八十章:灭亡朝鲜条款

  东胜卫城因为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行在落跸的原因繁华了许多,北平和新的漠庭三都护所的官员几乎把东胜卫当成了政治中心,没事总要往这里跑一圈。

  北方比起南方的环境要空旷许多,跑起马来也方便,再说了,漠庭的架子不是才刚刚搭起来吗,这些官员来面圣也有借口,早请示晚汇报,顺带脚在皇帝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漠庭三都户所的搭建意味着大明北方的疆域和辽东完全打通,后世外蒙古到贝加尔湖这一大块跑马地都成了大明的马场,而辽东那一大块无人区更是含括了外兴安岭包括库页岛,仅从堪舆图上来看,大明北方的面积可比南方要大得多。

  “得有一千五百多万平方公里了吧。”

  每次看到地图,朱允炆都有一种头晕目眩的亢奋,象征着大明的红色渲染了天南地北,除了东察合台这个‘雄鸡屁股’还孤零零的被一片灰色包围,让朱允炆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辽东要拎出来单独置省。”

  平安这个辽东总兵官来到东胜卫面圣的时候,朱允炆点了他的将,面授机宜:“辽东归山东都司辖制,颇多不便,且辽东之地足堪五个山东,左右上禀耽搁军机,朕打算置辽东都司,卿可为都指挥使。”

  原史上,辽东会在永乐年改置奴儿干都司,辖内仿漠南设数百余军卫所,其辖内的蒙古、女真、兀敌哈、苦无等少民仿关西八卫置独立卫所。

  但是等到朱瞻基即位后,放弃奴儿干都司,大明对辽东的直辖统治性质变更为羁縻卫所,大明朝廷与辽东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君主国与附庸,直接导致女真一族迅速坐大,建州左、右两卫部女真在两百年内征服统一了整个奴儿干都司,最终闹成后金独立。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当初朱棣设置奴儿干都司的初衷是附和当时的时代背景,其目的是裹挟这些少民从军入伍,帮助他征服草原,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草原已经被勘平,所有的少民被内迁,改部落为村庄,归辖各府县统管,再设立独立性较强的卫所已经不符合朱允炆的想法了。

  辽东承宣布政使司势必要成立。

  “辽东地广而人稀,民族混居情况复杂,不能设多卫所,而应集中于一隅,方便管理。”

  朱允炆觉得在地图上划圈是一件非常让他开心的事,很有伟人的感觉。

  “辽东平原,辽南靠海地势平缓易于发展,而且比邻朝鲜,商贸发达,往来繁荣,金复两州多有城垣,以此为中心扩城、设府县收拢百姓,组织开荒垦田,等将来丁口多了再逐渐外扩。”

  看到朱允炆画下的红圈,平安思忖一阵,还是提了一嘴:“陛下,这样一来的话,如苦叶、兴安岭等偏远的卫所就要裁撤收拢,那么这一大片土地就势必要放弃掉了。”

  眼下建文五年的辽东,其直接管理和领导的卫所多达一百七十余,遍布整个大明的东北部以及外东北地区,这些卫所,多的不过两三千人,少的更是只有几百人,设置这些卫所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堪舆图的时候,看着地图上的一大片殷红心里痛快。

  放弃卫所,就是放弃土地。

  辽东可不是内陆,可能只撤掉几个卫所,在领土的缺失上就可能少掉等同于半个江西、浙江等省份!

  这种失地千里的行为,在古人眼中那是很难接受的。

  “朕知道,这些土地都是当年咱们大明的将校拿血和命换回来的。”

  朱允炆抬手,止住平安的话头,解释道:“朕要裁汰卫所也是迫不得已,辽东的民族情况复杂,辽东太大了,一旦分散开,就无法做到严加管控,一旦朕为这些异族制定的政策不能顺利推行,几十年后他们又会繁衍壮大起来。

  所以朕打算暂时性的放弃,地广人稀要了也无用,咱们没有充足的丁口去开荒,不开荒就不出粮,与国并无什么好处。平安啊,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句话,你要咂摸透其中的滋味。”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伟人的话,言简意赅,高屋建瓴。

  平安只觉心中顿时通透起来。

  “撤卫所建城置府县,辽南平原一片通途,搞好这一块的开发,不仅会给朝廷提供巨量的粮食,也会迅猛的刺激之前迁民实辽东的丁口繁衍,更可以最大程度的对这片土地上的异族实施监管,等个几十年,咱们汉多夷少的时候,自然会逐步扩张,一步一个脚印的充实满整个辽东。”

  河北、漠庭、辽东是眼下大明异族最多的三个地方,这三个省将近两百万的异族,而汉人也不过才四五百万,还不到半个南直隶的人多,而这般的人口比例可是极度危险的二比一。

  虽然这些异族中女性较多,男丁几乎在之前那几场大仗中死伤殆尽,但可还有三四十万的男童和十余万成年男性呢。

  朱允炆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民族政策顺利推行下去,更要保证这项政策的落实无限接近百分之百,不然,一旦放任他们脱离监管繁衍壮大,那么,他就成了民族的千古罪人!

  “陛下高瞻远瞩,臣一定不负圣望。”

  平安躬身抱拳,领了命。

  “朕的意思就是这般,辽东的卫所整合一下,数量就在十几个就够了,集中在辽南沿海至朝鲜边疆一带,朕届时会从南京往这里派遣官员,先把布政使司的架子搭起来,随后按照民族的成分来规划府县。

  你的辽东都司要全力配合,必要时,一旦出现冲突和不服从彼时布政使司衙门的情况,你知道怎么处理。”

  看到朱允炆眼神中的冷酷,平安忙低下脑袋,坚定道:“请陛下放心,臣晓得。”

  等平安离开,朱允炆开始考虑起这辽东的官员应该如何挑选,结果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寻了过来:朝鲜的国王李芳果。

  临时行宫外的小宦官进来通传时,朱允炆还楞了下神。

  “这玩意来做什么?”

  从朝鲜来东胜卫的距离可不短,可是好几千里呢。

  堂堂一国的国君,要出多大的大事才能被逼的亲自寻过来?

  “召他进来吧。”

  朱允炆将自己的便服换成皮弁服,没多久便看到一脸风尘仆仆,穿着一身脏兮兮王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俩人谁也不认识谁,但衣服和位置足以证明各自的身份。

  “小国朝鲜国王李芳果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极其规矩的,李芳果朝着朱允炆行了朝礼。

  “平身吧,赐座。”

  朱允炆皱着眉头,开门见山的表述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卿,怎得这般就来寻朕了。”

  没有任何的征召,甚至没有提前派出使者通知,一个属国的国王就这么一副难民般的德行,从自己的国度不远千里找到他朱允炆的临时行在。

  还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东胜卫城而不是在南京的?

  “陛下,朝鲜危矣啊。”

  还没站起来的李芳果又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而后在朱允炆不耐烦的催促下,断断续续哽咽着把来意说了出来,直听得朱允炆哑然失笑起来。

  原来自从《庚辰条约》签订之后,大明的商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开始一窝蜂的涌入朝鲜,大肆圈屯物资,哄抬物价,因为免税条款和无权追究处罚的原因,朝鲜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群大明商人把朝鲜搅得天翻地覆。

  老百姓口袋里的钱被榨干也就罢了,最要命的,大量朝鲜的物资还被屯在这群商人手中,导致大量的朝鲜百姓生活物资短缺,而这么一群商人又拿出了一份‘卖身契’般的契约,声称只要这群朝鲜百姓愿意签署做工,就属于“某某商会”的正式员工,可以领取不菲的酬金和其家人拥有平价购买各种商品的特权。

  于是,大批的朝鲜百姓为了生存,认头签了这种契约,而后给家里留下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后,义无反顾又茫然的登上位于济州岛的大明海船,走渤海湾抵平津。

  这些朝鲜人走了不要紧,关键是几年的功夫过去了,没见回来啊!

  这些朝鲜百姓去了哪?

  朱允炆心里当然知道,正在河北山西两地挖煤呢!

  因为搞劳工输送这事最狠的,就是他自家的皇商总会!

  这下好了,朝鲜的百姓不干了,他们带着满满的怒气找到当地的衙门,朝鲜的官衙哪里敢管大明的商人,而且这些进入朝鲜的商人都是联合在一起的,各自都带了不少的家丁护卫,加上皇商总会的牵头领导,大明在朝鲜国内的驻军那自然是极力保护。

  官衙不作为,百姓的怒气可就越积越多。

  大家伙一合计,得了,咱们造反吧!

  一场大规模的起义在各道府发起,一呼百应,便成燎原大火之势,几十万的百姓向着京畿道运动,而朝鲜的正规军早就因为李芳远的原因,全数成了大明的军事战犯,正忙着修路开渠呢,朝鲜境内只有星星散散数量的各道府军,李芳果吓得没辙,只好找到京畿道的大明驻军。

  于是,这支大明的驻军干脆带着李朝王室和在朝鲜国内的大明商人集团,从海上转道济州岛,撤回了北平!

  撤回来的这支驻军并不知道朱允炆在草原,他们的情报第一时间送向了南京总参。

  而李芳果是因为向北平布政使司递了国书,后者衙门口告诉的李芳果,朱允炆这个建文帝没在南京,北上巡游草原呢。这就导致了朱允炆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李芳果这个朝鲜国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放开了资本的牢笼才几年,大明一群商人就靠着贪婪逼反了一个国家的百姓!

  果然应了那句话,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鲜血。

  “好了,事情的原委朕知道了。”

  忍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朱允炆正色道:“当年大明与朝鲜签订了《庚辰友好条约》,按照条约的规定,大明和朕都会全力保证和支持国君对朝鲜的正统地位,这群暴民犯上作乱,意图颠覆国君,罪不容赦,朕即刻派大军送国君回朝复位。”

  可怜的李芳果,这才几年的功夫,这个国王的位置被掀掉了两次。

  朱允炆本以为李芳果会大喜过望的应下来,结果发现后者好像并不满意,一副支支吾吾的。

  “国君有什么想法但可直言无妨,大明与朝鲜世代友邦,国君的位子也是太祖钦定,朕自然会全力支持。”

  听了朱允炆拍胸脯的保证,李芳果这才敢开口。

  “陛下,属臣,属臣想就庚辰条约的某些条款,略作更改。”

  大堂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朱允炆眯起了眼睛,杀气,开始自皮弁服不停的升腾而出。

  这个李芳果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这次大起义的缘由出自哪里,就算这次朱允炆派军队送他回去复位,条约不废除,将来朝鲜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这一次可以侥幸活下来,下一次呢?

  而且就算他每一次都可以活着到大明,每一次大明也愿意派军队送他复位,那一次一次的征讨,朝鲜的百姓或被杀或被俘为如当年李芳远叛军那般的军事战犯,接受所谓的‘劳动改造’,整个朝鲜的丁口都空了,他这个国王还统治谁去?

  与其这样,那还不如干脆让那群造反派当国王,集结全国之力跟大明拼了呢。

  “国君乃是一国之君,殊不知君无戏言这句话?”

  冷冰冰的话让李芳果陡然打了个冷战,他这才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皇帝的威势有多么的大。

  “条约乃是国君亲自加印署名,说改就改,国君这是拿朕不当回事,还是拿大明可有可无。”

  臂压大案,朱允炆的上半身极富侵略性的前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芳果,森然道:“既然国君想要毁约,那朕也就不承认国君国王之位乃是太祖钦定了,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跟朕御前对视,来人,压这个朝鲜贱民去北平修路吧。”

  李芳果顿时傻眼,只觉得遍体生寒之下匍匐在地,咚咚的磕头。

  “属臣有罪,属臣失言矣。”

  做个傀儡国王再如何难堪,也比做黔首百姓要好,虽然做大明的走狗如坐针毡,如鬼蜮魍魉中的孤魂野鬼,但做劳工,那就是十八层地狱了。

  “你拿朕当什么了!”

  砰的一声,朱允炆一拍几案,抄起砚台就扔了过去,当时便砸的李芳果额头血流如注,一身的难堪墨汁,红黑色的液体滴在地面上。

  “在朕的面前,想怎么就怎么说,你还做哪门子的国王!”

  几个锦衣卫齐刷刷抽出腰刀,仓啷啷的利刃出鞘声更是吓得李芳果险些失禁。

  “属臣有罪,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冷眼看着李芳果磕了能有几十下,朱允炆这才一打眼色,双喜忍着笑走过去扶起脏兮兮的李芳果。

  “国君,皇上对您、对朝鲜一向都是极其宽厚的,因为您是太祖钦定的朝鲜正统,所以当初李逆芳远作乱,皇上才会力排众议派军助您复位不是?

  这次朝鲜叛乱,说明都是一群乱臣贼子憋着坏心思,而这个时候只有我大明的皇上仍愿意宽仁与你,谁是敌人谁又是恩人呢?”

  李芳果也不知道是疼的吓得还是真感动,哭的稀里哗啦。

  “自然是大明皇帝陛下是属臣的恩人,是朝鲜的恩人。”

  “哼。”

  上首的朱允炆冷哼一声,但还是话锋一转:“行了,这事朕知道了,国君先下去处理一下,朕这边安排好,会马上帮你安排妥当的。”

  还没等李芳果谢恩,朱允炆这边话锋一转。

  “不过,你刚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条约的事,朕想想怎么改吧,以防止将来这种事继续出现。”

  李芳果大喜过望,只觉得一瞬间从地狱到了天堂,忙不迭的道谢。

  “君父慈恩、君父慈恩啊!”

  卑微的李芳果就差把父爱如山挂在嘴上了。

  等到李芳果被内侍引着下去包扎,双喜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凑到朱允炆跟前:“陛下真打算改条约?”

  “为什么不改?”

  朱允炆抽出一份空白的题本,笑了起来。

  “既然他提议修改,朕就遂了他的心意。”

  看到朱允炆这幅熟悉的表情,双喜心中秒懂,皇帝这铁定是有更毒的想法了。

  “这群商人不得了啊,能把朝鲜的老百姓逼到这幅田地。”

  毛笔在题本上勾勒,一条条近乎恶毒的新条款被加上。

  为保证大明商人、游客在朝鲜国内不受到因朝鲜国过错而导致的作乱威胁,朝鲜提供平安道、咸镜道与大明辽东承宣布政使司共管,用以提供大明百姓之避难;

  朝鲜开放境内的所有城镇供中国商人任意通行和经商,其中商税事宜由朝鲜与大明户部、皇商总会共同酌定。

  大明向朝鲜派遣按察使,所设置之按察司拥有绝对的外交领事审判权,朝鲜朝廷和各道府署衙不得插手。

  鉴于此次朝鲜动乱所导致的朝鲜政权更替,大明不与承认,李朝王室是唯一且永久性的朝鲜王室,李朝王室在任何阵线与大明朝廷保持高度一致。不得在未经大明内阁批准的前提下,与任何国内、外势力达成任何单方面协议。

  为杜绝将来朝鲜国内再出现类似事件,大明会协助诸朝鲜建立更具有权威性的中枢集权机构和具有镇压叛乱能力的军队,李朝王室应当聘任更有能力的大明官员,充为其王室政治、财政、军事等方面顾问。

  大明和朝鲜双边合办地方监察署衙,用以更全面管控地方,不使将来再次出现扰乱治安和动摇李朝王室统治的情况出现。

  由大明来全权保证李朝王室的权益完整。作为回报,所有在朝鲜境内的所设的大明商会、署衙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

  大明之臣民在朝鲜有经商、居住、耕作、开矿及其他权利,其户籍之所有权益,归属大明按察使司,其所有产生的纠纷、争端,属外交领事争端。

  如果这个世间还有第二个穿越者,看到这条朱允炆新订魔改的条例,肯定会觉得非常眼熟。因为这就是原时空历史上,日本给袁大头搞出的那一套——灭亡中国之二十一条!

  没错,这就是朱允炆为朝鲜准备的灭亡朝鲜条款!

  他记不住历史上的二十一条,但不妨碍他这些年心中自己编排出的险恶用心已经颇为神合。

  只能说在这一点上,世间所有的险恶政客几乎都如出一辙。

  “这种条款,李芳果会愿意签吗?”

  “他有那个勇气拒绝吗?”

  朱允炆不屑一笑:“如果此时朝鲜的统治阶级有为国为民的觉悟,他们就应该在他们的皇宫自戕谢罪,鼓励那些暴民来反抗朕,而不是仓惶的来寻求朕的庇护。

  让李朝王室和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僚再享几年福,他们就一定会愿意为了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帮朕、帮咱们大明来对抗他们自己的百姓。

  快了,再过几年,不用朕逼他们,他们自己的百姓就会逼着他们选择内附了。”

  不签现在就死,签了好歹还能享受个几年清福。

  而且被朝鲜百姓所抵触的免除商税条款这不是改了吗?李芳果回国后也能理直气壮的欺骗他的百姓了。

  破屋开窗。

  这群简单的百姓以为他们争取到了平等贸易的权利,却不知道,他们失去的权利更多!

  第二百八十一章:君臣奏对吞并事

  不出朱允炆的所料,拿到新条款的李芳果虽然恨不得当场死在朱允炆的面前,但这个胆小怯懦的国王几次咬牙都没有放出一个响屁,最终还是面如死灰的在新的条款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加了朝鲜王朝的大印。

  李芳果比起他那个战死辽南疆场的弟弟差太远了。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无知暴民而已,不成气候,国君勿要忧心挂怀。”

  朱允炆故意拿李芳果的难堪绝望当成后者是在担心他的王位,嘴里说出的话更是让李芳果心如刀绞。

  “朕会派出最精锐的军队护送国君回国,同时会派出使者向各道府的大君豪强通传这份《癸未条约》,会尽全力争取他们的支持,同心协力镇压这次暴乱行为。”

  想要让朝鲜上下被这份癸未条约约束到亡国,只靠着李芳果这一个废物般的国王压根没用,必须要争取整个朝鲜南北所有的豪强阶级支持才行。

  朱允炆会给他们选择的权力,要么在这份条约上签下他们的名字,从此爬上明朝的战船一起远航,要么选择拒绝,在辽东精骑的铁蹄下尸骨无存!

  按照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在朱允炆这个头号独裁统治者和大明帝国本位制主义的面前,这群豪强有的选吗?

  如果他们有这个骨气的话,当初就不会支持李芳远作乱,逆父囚兄了。即使李芳果这个国王对他们更好,他们还是选择一闷头的拜在李芳远的脚下舔灰。

  “暴乱平定之后,国君还是朝鲜的国君,后辈子孙世代都是国君。”

  朱允炆宽慰着李芳果,向他画着注定这辈子都吃不到的大饼:“将来朝鲜只会在国君的睿智选择下走向繁荣,有我大明用心竭力和派遣有能之官员扶持指导,朝鲜百姓日后势必会安居乐业、生活富饶,彼时百姓们必对国君感恩戴德,那日万家生佛岂不美欤?”

  签了这份亡国灭种之约,还惦记万家生佛?

  李芳果眼含热泪,凄凄惨的苦笑一声,垂头丧气的叩首谢恩,而后上了朱允炆为他准备的马车,他一家子包括李朝王室的王公贵胄将会在明军的保护下先行前往复州。

  等到平安领军再平朝鲜之乱后,他就可以扬眉吐气的进入朝鲜了。

  “你这次去朝鲜,要以宣传为主,杀戮为辅。”

  看着李芳果离开,朱允炆召见了平安,语重心长的交代道:“仗不急着打,先联络朝鲜本土的地主豪强,告诉他们,这群暴民不只是为了推翻李芳果的王位,历朝历代农民起义,最先遭殃的可都是他们这些有粮有产的地主老财。

  要拿他们出来充挡箭牌,做宣慰使,条约的内容不要告诉朝鲜的百姓,就只告诉他们,关于加征我大明商人商税的诉求,经过其国王李芳果的努力,已经解决了。

  而后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各归本乡安心种地,别跟着瞎闹,带头的夷三族。要懂得杀一批骗一批吓一批。”

  平安不住的点头,这个大明北地的一员悍将,在东胜卫这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那群文官的做派,朱允炆这个皇帝一交代什么事情,就捧着题本埋头苦记。

  “等到暴乱平勘之后,让那些地主豪强出面帮咱们稳定一下局势,多说说咱们大明的好,也顺便告诫一下将来再去朝鲜的咱们大明的商人,让他们给朕收敛一段时间,别再弄出天怒人怨的事来,以免太早产生剧烈的大规模冲突。

  朝鲜也是个多民族的国度,那群早年间避难过去的女真人、蒙古人、契丹人都可以先拿来利用一下,要扶持他们坐大,成为新的地主豪强。

  采用的方式呢,就是以这群新豪强为首,让那群女真、蒙古、契丹等族玩了命的压榨土著民。

  然后咱们就可以用救世主的身份出面,鼓动这群朝鲜土著来反抗这群新豪强,要学会用宣传口号鼓吹他们彼此间的矛盾,反衬出咱们大明的诚意。

  他们是斗不过新豪强阶级的,所以他们就要寻求咱们大明的帮助,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那群土著先搞死这些靶子,在这个过程中就可以扶持出更多的心向咱们大明的代言人,顺便让他们在这份条约上签名。

  让他们利益均分,都成为小地主,小地主多了,朝鲜的局势就稳定了。

  条约的内容呢,就可以有条不紊的施行下去,阻力也会小很多。”

  朱允炆还在絮絮叨,平安这边已经完全傻了眼。

  “陛、陛下。”

  支支吾吾的,平安面带难色:“臣怕做不好啊。”

  拎刀子砍人平安敢拍着胸脯说他一个顶仨,但朱允炆说的这些他听着都头晕眼花,真要是具体施行,他自觉自己是够呛,生怕坏了朱允炆的大计。

  朱允炆一拍脑袋,冲身旁的双喜道:“把朕这一次北巡,随扈的翰林郎都叫过来。”

  后者应下,不多时便引着四名年轻人走来见礼。

  朱允炆便把平安手里的题本交给他们,并让他们相互之间进行传阅,等看罢后便开口问道:“说说你们的想法。”

  四人都沉默思忖了一阵,才陆续开口说起见解来,朱允炆便安心静听,直到一名名叫胡嫈的翰林侍讲的回答让朱允炆眼前一亮。

  “只等这群小地主群体完全控制住朝鲜的国体和基层百姓后,就是朝鲜内附之日。”

  条约是不公平的,朝鲜的百姓也是一定不会愿意的。

  但是他们国家当中有朝奸,而这群朝奸又全部都是掌控朝鲜十成十资源的地主豪强,这些人不反大明,他们心里就会打鼓,不敢冒掉脑袋的风险挑头闹事,即便届时偶有一些国家英雄站出来高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口号,也未尝见得还有多少人敢贸然响应了。

  “百姓的谨慎在于他们总是喜欢看谁快要取得胜利的时候才去支持,却不懂只有他们支持谁谁才能取得胜利!”

  胡嫈侃侃而谈,说的朱允炆眼睛都亮了起来。

  “所以,彼时只要告诉这群朝鲜百姓,把他们脑袋上的朝鲜两字变成大明,所谓的条约就自然会废弃掉,内附,不就顺理成章了。”

  清除掉朝鲜国内那些早年逃亡安顿的异族,留下棒子这群土著,朱允炆细细一想,确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棒子这个民族也就是喜欢吹吹牛,有点夜郎自大的毛病,但是根脚文化毕竟上千年来都深受中原的熏陶,将来迁附起来确实也方便。

  “朕记得你,你是庚辰科那一期的传胪吧。”

  朱允炆开怀一笑,冲着胡嫈勉励道:“很好,你很不错,朕身边这位平大将军说他不通政治,怕做不好朕交代的差事,既然你颇有主见,朕就任命你为我大明驻朝鲜第一位按察使,全权负责此间之事,处理一应外交领事事宜。

  朕与你独断专行之权,待他日随大军入朝之后,今日你我君臣奏对之事,如何推行操持,皆赖卿一人了。”

  胡嫈顿时大喜过望,伏地顿首谢恩。

  作为庚辰科的二甲传胪,庚辰科一甲三人都开始履职仕途,步步高升。

  只有他胡嫈还在翰林院蹉跎,虽然也混了一个侍讲的官身,但这个官身的含金量在此时的大明体制内可不比以往那般值钱了。

  不抓实权只搞学问,想要平级调动根本没戏。

  而今天他能去朝鲜做一任全权特使,将来朝鲜真到内附那一天,如果朝鲜置省,他就是当仁不让的布政使!

  就算朝鲜的体量资格不足以置省,靠着这份功勋,回到南京中枢,到六部任职也是足够了。

  “一文一武,看你们俩了。”

  朱允炆各自又勉励几句,舒心一笑:“朕也在这北地待了数月,该转道回京了,朕在南京,等你俩的捷报。”

  二人俱躬身一礼。

  “请陛下放心,臣等死不辜恩。”

  第二百八十二章:芙蓉液、芙蓉粉

  朱允炆还在密谋吞并朝鲜,而在此时大明的云南,马大军这位云南都司的都指挥使,大明帝国联军总指挥,已经开始厉兵秣马的准备出征事宜了。

  此番,大明帝国体系七个国家联合入侵章普尔,随后便是北德里苏丹国,按照协议的约定,此次作战的武装军备由大明提供,而粮食等后勤补给将暂由南亚六国支持,随后大明将会按照等额的价值在战后予以报酬。

  联军操练了近两年,也算成了型。

  站在高高的帅台之上,看着眼前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头的密集军队,个子矮小的马大军,独眼中流露着按捺不住的激动与亢奋。

  终于,又可以打仗了。

  因为打仗,他从山户变成一个兵,因为打仗,他又从一个兵变成了将军。

  将军变成指挥使、变成定南侯。

  而今天,他是大明帝国体系中的七国总指挥,麾下有着十几万的雄师精锐!

  他在昆明建了一座定南侯府,非常的气派恢弘,府里莺莺燕燕也纳了十几房。但马大军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今天这份荣华富贵哪里来的。

  “在进一步,就是国公了。”

  马大军的性格是咬定青山不放松那种,他有野心又没有野心。

  他的野心就是国公,他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告诫自己,拼一个国公就回南京卸职!下半辈子留在南京城五军府做一个逍遥公爷,放手兵权。

  马大军心里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他知道皇帝能给他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收回,他不敢得陇望蜀,他想当国公,只是为了不枉费这生来男儿身。

  “全军开拔!”

  嘹亮的军号声吹响,十几万各国联军穿着明军的制式甲胄,有条不紊的列队行进,尘土飞扬间也遮不住阳光下泛着的清辉交映。

  “按照行军计划,大军先往暹罗,而后一路西行至榜葛剌前线,直接捅到章普尔王国的嗓子眼,伺机寻求征讨。”

  马大军的身旁是他的生死战友陈春生,后者现在也比当年多了几分将帅之气,作为此战的副总指挥,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早年间的山户之气。

  “这仗怎么打从去年就开始研究,皇上跟总参都特许过咱俩独断,你有什么看法。”

  西南离南京太远,从乌斯藏佛祖座下骗来的二十万劳力还没把广西与交趾之间的路修完,抱着军机大事不能耽搁的观点,朱允炆跟朱棣商量之后,便干脆全权放手。

  反正是掳掠为主,那就让马大军这个楞人自己拿主意吧。

  核心思想就是能抢多少抢多少。

  甚至连发兵的日子都是马大军自己定的,大军开拨之前,他才派军使往南京报信。

  “金银财宝之类的战利品都是其余六国的,咱们只要人。”

  陈春生驱着马与马大军并肩前行:“战略目标就是抢,所以我的看法就是一个字:快。一旦找到章普尔王国的主力,快速歼灭,不给北德里苏丹驰援的机会,抢完就撤。”

  “诶,你说咱们对那群南天竺的佛民来说,是侵略者还是他们的救世主?”

  鬼使神差的,马大军陡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周围很多大明的将领都哈哈大笑。

  久在西南,南天竺那一块的国情早就摸得清楚,作为本土的土著,古印度文明早就几乎灭绝,现在那块土地上的领导者是绿教的军事贵族,奉行的教义是逊尼派,跟佛教穿的可不是同一条裤子。

  “天生做奴隶的贱命,连反抗都不敢。”

  提起南天竺,陈春生也是撇嘴,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这辈子能有机会到我大明出劳力,也算是他们的荣幸了。”

  众人走着聊着,随后于麓川与暹罗的边境处扎下大营,负责此次作战后勤供给的暹罗王公已是早早在这里候着了。

  安营下寨、埋锅造饭。

  “大将军,大将军。”

  帅帐被掀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将走进来,手里还拿捏着两个小号瓷瓶。

  这个人马大军识得,是暹罗国一名大臣的公子,叫做猜旺。

  “不在自己的营里吃饭,往本将军这里跑作甚?”

  马大军一皱眉,喝道:“一点规矩没有,成何体统。”

  小将猜旺挠挠头,倒也不怕马大军骇人的神情,献宝一般的把瓷瓶递给马大军:“大将军,末将是来给将军送好东西来的,将军不是常说军营里的吃食寡淡无味,颇不合胃口吗,方才后勤补给的时候,末将家里人给末将送了两瓶芙蓉液,末将特意给将军送来尝尝。”

  芙蓉液?

  马大军跟陈春生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迷惑,这是个什么玩意?

  拿起一瓶,拔掉塞口,顿时一股子奇香窜出,整个帅帐内瞬间被香味充满。

  马大军只觉得精神都为之一振,一只独眼绽放出精芒。

  “好东西!”

  由衷赞叹一句,生怕这股子香味跑光,马大军还赶忙将瓶口堵住,看向猜旺。

  “这芙蓉液是何物所制,怎么会有如此奇香?”

  “就是罂粟,天朝唤作芙蓉花。”

  猜旺笑呵呵的炫耀道:“当年这可是八思巴钦点用来上贡给忽必烈的好东西,但那都是原物食用,这芙蓉液乃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提炼而出,若是晒干成粉,百株芙蓉花出不得三两,比黄金还贵。

  这芙蓉液虽比不上芙蓉粉,但一瓶足有二两之重,堪比等价黄金,熬汤烧菜的时候倒上半瓶,或是倒入酒水之中,饮之堪比天宫琼浆玉液。”

  “真的?”

  马大军挑眉表示不信:“这罂粟本将军也有所耳闻,不过一味药材罢了,还不是什么上佳的好药,只是用来通便的,还味涩苦也,要加蜜服用。这般奇香,真是罂粟?”

  “说苦是因为还没有培育成熟,所谓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

  猜旺一张口还能讲出几句中原典故,汉话说起来也是颇为熟稔:“只有我们暹罗北边与麓川交界这一块养出的芙蓉花最是成熟甘甜,将军不信可以试试。”

  说完便主动往马大军、陈春生两人的酒坛中点了几滴,晃动坛罐后给二人斟满了碗。

  “尝尝?”

  两人闻着扑鼻而来的奇香都不禁食指大动,对视一眼忙举杯满饮。

  香!

  爽!

  眩!

  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快感直冲马大军的脑袋,独眼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失明,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之感让他下意识呻吟一声,而后便是大吼。

  “酒里有毒!”

  帅帐中的亲兵拔出刀就要砍了猜旺,又被马大军喝住。

  “好酒、好东西!”

  短短的几个呼吸,他竟然有种升天的感觉?

  “嘿嘿。”

  看到两人这般的反应,猜旺得意的笑了起来,谄媚道:“大将军,是否可比琼浆玉液?”

  “奇物,真奇物啊。”

  拿捏着手里这小小的瓷瓶,马大军赞不绝口:“今日这碗酒喝下去,将来这天下恐再难有可以入口的美酒了。”

  说着话,瞥了一眼猜旺,后者顿时明悟。

  “大将军放心,末将家中专门种植这芙蓉花,此物甚多,如将军有需,末将家中自当恭敬献上。”

  倒是懂事的很。

  马大军满意点头,又点了猜旺一句:“此等奇物,理当觐献南京御前。”

  “只恐大皇帝陛下瞧不上。”

  一听能有机会送呈南京,猜旺更是兴奋:“末将愿献芙蓉粉一斤,只盼将军能替末将在皇帝陛下那里美言几句。”

  “你献宝有功,赏赐之事等着便是。”

  马大军又赞叹几句,便挥退猜旺:“那就下去速速准备吧,只等那所谓的芙蓉粉一到,本将军自会安排人护送往南京。”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猜旺激动的跪地磕头,然后乐么滋的退出帅帐,只是转脸间,那副谄媚却变成了一副密谋得逞般的阴翳。

  第二百八十三章:教子

  又在草原逗留了两个多月,看着北方各部族的迁移工作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漠庭三都户所的搭建也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朱允炆这才动行回京。

  “有一个高效的内阁,加上泾渭分明的军政分离体系,南京有没有朕这个皇帝,都不妨碍国事的正常运转,朕这才有时间可以安心的带着你们周游南北西东。”

  舒适宽大的天子驾辂足以坐下朱允炆一家七八口人,这位大明的建文皇帝一边看着沿途的风景,一边不无得意的向自己的几名媳妇炫耀。

  放大内阁的权利,确实可以释放皇帝的空间,但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内阁会在施政中不可避免的窃取皇权,减弱皇帝对国家的掌控力。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对权力有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朱允炆也不例外,只是他没有选择像他的爷爷学习,事无巨细一肩挑,甚至一天开三次大朝会,连县一级的芝麻琐事都要圣心独断。

  他给了内阁权力,却又无限放大自己这个皇帝在天下人眼中的形象,造神运动的成功,让他即使将人事任命和科举权授予内阁,这个机构也对他的皇权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威胁。

  他们的手伸不到军队,只靠一张嘴,能搞哪门子的政变?

  而在京郊大营之中,几处醒目的寨墙上,可都悬挂着朱允炆这个皇帝的画像和那句极富渲染力的口号‘军是大明国防军,兵是人民子弟兵。’

  加强家国概念深入军心,就会极大避免沦为私军的威胁,占据军队绝大基数的卒勇能念及领谁的军饷,捧谁的饭碗,就不会被野心党几句花言巧语蒙骗。

  首辅、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杨士奇终究摆脱不了这个辅字,内阁也都是辅臣,是辅佐朱允炆这个皇帝治理国家的,不仅屁股要坐的端正,心里的位置这些人也会摆的正。

  内阁首辅和内阁总理虽然只差两个字,但含义却是天差地远。前者是皇权独裁制,后者是虚君立宪制。

  眼下大明的君权独裁甚至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就比如作为通政司的右参议,大明顶级马屁精许不忌去岁就曾经向朱允炆进言,希望能够将朱允炆平日里说的一些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言论整理收录,搞一本皇帝思想合集,共天下士子可以深入学习其中的思想精神,饶是朱允炆已经足够厚黑,也羞的没有同意。

  但这许不忌不依不饶,一直在私下里搞串联,打算来个集体上书,好狠狠的拍一次龙屁,要不是朱允炆这次北上巡游草原,恐怕还真就搞出来了,细想想,这么做也不错。

  由此可见,在此时的大明朝野之间,即使朱允炆天天撒着欢的玩,也不用担心一回京出现南京另立朝廷的尴尬局面,想架空皇帝?内阁六部这些人门都没有。

  一念起自己将来可以满天下的转悠,欣赏零工业时代纯天然的美好环境,朱允炆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中军绕北平南下,沿着早几年开始动工,用时两年多方建筑好的南北京道行进。挑开车窗的一角,就可以清晰的看着这条国道两侧金黄色的麦浪。

  “河北这些年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元气,但还远远不够。”

  看着看着,朱允炆又叹了口气:“眼下我大明重中之重,便是快速恢复北方的民生,不然南北失衡的现象太过于严重了。

  河北这块土地,自唐末沦陷于异族之手,五代十国至今打了足足将近五百年的仗,十室九空,千里渺无人烟啊。”

  大明丁口六千多万,北方却只有可怜的一千多万人,南直隶、浙江、江西、河南、福建。湖广仅这七省就已经超过四千万,还没有加上贵州、四川、云南和两广。

  “自我大明立国以来,至今三十六载,河北数省,总算是从一百余万户到如今的四百万户,翻了两番,成绩还是喜人的。”

  马恩慧宽慰道:“只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民生的恢复总是很快的,陛下也不用过于忧怀。”

  “唉。”

  朱允炆叹了口气,又是恨声道:“自北平南下至今也有数百里了,沿途府县城郭破败不堪,城外村庄也是寥寥之数,哪比得上南直隶处处鸡鸣狗叫,欢歌笑语,都怪该死的蒙元蛮夷!”

  砰的一声,朱允炆一掌拍在身旁的几案之上。

  蒙古灭金,屠河北数十城;征西夏,更是沿道屠数千里之广,攻四川,屠的四川全省仅剩下一万余户!

  以至于忽必烈立国之后,不得不迁湖北实四川。

  一百年的元朝江山坐下来,河北这块土地上的丁口繁衍仍是慢的可怜,亏得忽必烈拿张弘范换了伯颜,这个大汉奸起码还有点人性,灭了南宋之后鲜有屠城之举,江南的汉族得已活了下来。

  龙凤元年,江南各省割据,已是从实质上脱离了元朝的统治,军阀混战,太祖异军突起,东征西讨克定南方,面北称帝立国大明。洪武元年北伐,一年的光景便统一南北,廓清帝宇。

  这才给了河北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几年朝廷一直施行赤字经济,成效还是巨大的。”

  朱允炆有心说给一旁老实坐着的朱文奎听,主动讲起了国事。

  “国库和朕的内帑,虽说这两年一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但国穷而民富,大量的财富自国库转移到百姓的手里,使得普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大量贫农得以吃饱穿暖,刺激了生养。

  加上商贸发达,此番漠庭又勘平,料想不要几年的光景,北平这座军事重镇就会成为北方第一繁荣大城,毕竟他临近平津,距离朝鲜近,加之南北这条京道和大运河。

  山西各省的煤运都要走北平中转,一旦北平繁华起来,商人趋之若鹜的同时也会提供大量的工作岗位,河北就会渐渐变成一片热土,吸引更多在南方只能混个温饱的百姓、工匠北上。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朱允炆又念叨了一大堆,主要还是为朱文奎分析内阁的政策,也不管小家伙能听懂多少,总之是一股脑的填鸭式传授。

  “最近再看什么书。”

  讲完了国策,朱允炆便岔开话题,问道朱文奎。

  “回父皇,儿臣这段时间在看二十一史。”

  二十一史?

  朱允炆错了一下神,来了兴致的问道:“怎得想起看史书了,史书可是乏味无趣的紧。”

  朱文奎老实回答:“史书虽然乏味无趣,但有道是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观历朝历代之政,感悟颇多。”

  “有出息。”

  朱允炆只觉心怀大慰,伸出手揉了揉朱文奎的脑袋,表扬起来:“说的没错,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既然如此朕便考校你一番,若你将来做了皇帝,该如何施政啊。”

  车厢内的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几个媳妇都看向了朱文奎,同时还偷摸的瞄向朱允炆。

  谁都没有想到,年富力强的朱允炆竟然会毫不忌讳的考校儿子这种问题。

  “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朱文奎谨慎对答,说着自己的想法:“儿臣观历代之政,汉承文景而强,唐承贞观而盛,我大明想要国富民强,也当施宽仁之政。”

  “嗯。”

  朱允炆颔首,一步一步的引导道:“有道理,天下人夸朕的建文一朝远迈汉唐,实则承洪武大世之余荫罢了,非朕之功也。那朕再问你,可知缘何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就可以缔造盛世呢?”

  “因为轻徭薄赋之下,民力便可渐渐复兴,百姓吃饱穿暖则子孙绵延,丁口多了垦的田也就自然多了,田多则粮税多,长此以往,国富民强自然盛世不远。”

  朱允炆笑起来:“哈哈,可以可以。”

  收住笑声,不住点头赞许,继续问道:“那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后的国策呢?”

  朱文奎眨巴几下眼睛,想了片刻轻轻摇头:“儿臣愚钝,不知矣。”

  “你能看到这第一层的表象,朕已经很满意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修生养息的仁政可以增强国力,朱允炆对此已是非常满意。

  “你能通过观史知晓仁政之重要已是殊为不易,接下来就需要放下史书,其他的朕来教你。”

  朱文奎马上恭敬跪下:“求父皇教诲。”

  “你我父子,不用多礼。”

  拉起文奎,朱允炆谆谆教诲起来:“所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条仁政,为何几千年来的朝代都可以通过这办法来增强国力?就是因为朝代的初期人少而地多。

  国家的国力尚未达到饱和,所以需要大量的丁口百姓来充实疆域,开荒垦田,如果不降低赋税和减少徭役,百姓就无力生养。

  一旦百姓可以吃饱穿暖,丁口的繁衍速度自然会极大的提升,人多了,良田就多了,国力就昌盛了。国力越是昌盛,则民越富;民越富,口越多;口越多,则田越多,继而国越强。这就是良性循环。

  而一个朝代的国力达到巅峰的时候,恰恰是这个朝代开始走向灭亡的时候,盛世即末世。”

  车厢内的媳妇孩子都疑惑起来,朱文奎当先问道:“既是盛世,怎么又会是末世呢?”

  “因为国内已经被充满了。”

  朱允炆向小家伙解释道:“好比一个水缸,满则必溢,若是满了无处可溢,里面的水越屯越多,这口水缸就会炸裂。

  一个朝代因为施仁政而富强,人口快速繁衍,但是地的数量是有限的,没了地,新生的百姓怎么过活呢?

  越来越多的百姓需要吃饭,没饭吃,就会有矛盾。

  这个时候,就需要转移矛盾。

  你只看到文景之治缔造了大汉的恢弘大世,可知为何汉武帝要跟匈奴大打出手。除了为了骨气不再和亲之余,便是大汉的国内已经开始出现了矛盾的苗头,汉武帝需要一个转移矛盾的渠道,而对外的战争和扩张,就是最合适的方式。

  几十年的仗打下来,大汉打的筋疲力尽,无数的百姓扎紧脖子,勒紧腰带都在支援这场大仗。最后这场举国之战以我汉人的胜利而告终,我们既收获了万里马场,也死去了无数的百姓。这才有汉武一死,昭宣中兴的局面。”

  朱文奎吃惊的张大嘴巴,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这种解释,只觉宛如天方夜谭一般。

  “仁政既是好,也是坏。”

  朱允炆含笑道:“暴政既是坏,也是好,很多的东西你要看全面。唐有贞观之治、神龙之治、开元之治,可谓是国力达到了巅峰,仅在册之丁口已是万万之数,更遑论无数隐与田野的偏僻村落、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家丁奴仆呢?

  所以到了这个高度的时候,唐朝已经无力在强盛下去了,他必须要扩张,要打仗、要死人!

  但是李隆基这个皇帝没有看到已经冒头的矛盾,选择了安于享乐,耽于现状。如果不是安史之乱死伤无数,不用一百年,大唐万万丁口就可能繁衍到两万万,如此数量的百姓无粮可食的时候,揭竿而起之下,大唐只会亡国的更快。”

  国恒以弱灭,为汉以强亡。

  朱允炆都不知道这种论调是哪里来的。

  同是王朝末期的时候,汉唐明三朝有什么区别?

  都是亡于内部的百姓起义,掺杂上军阀的混战罢了,汉朝最光荣的地方在于他的末期没有让异族窃取走土地罢了,这是唐明两朝应该学习的地方。

  黄巢起义、闯王造反,都是因为人口太多,加之唐朝门阀割据,明朝宗亲养猪。

  “你想当皇帝,要学得东西不是如何施政,因为你的曾祖父太祖高皇帝和朕已经给你打好了基础。”

  朱允炆郑重道:“你真正应该学的,是仔细观察留意即将出现的国家矛盾,因为盛世一旦来了,矛盾就会被激化,土地有限,财富也有限。”

  盛世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逐渐被拉开的巨大贫富差距!

  朱允炆已经通过官绅一体纳粮和取消宗亲年俸两种办法来缓解这种速度,但这远远不够。

  后世还土地国有化呢,照样随着社会的进程,使得贫富差距化并产生严峻的阶级对立思想。

  仇富、仇官。

  这是人性,是无可避免的现象。

  这些东西对眼下的朱文奎来说实在是过于晦涩难懂,他只觉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懂从哪里接话,只好老老实实听朱允炆继续说道。

  “历朝历代的明君圣主不是不懂,但他们身在局中却无力破局,原因就在于当他们发现盛世的时候,国家已经诞生了太多的大地主、大门阀,这些雄厚的力量纠缠在一起,足以对抗皇权,使得这些有雄心报复的皇帝无能为力。

  隋朝得国太易,立国之初的时候,关陇贵族集团就已经成型了,他不是在一片废墟上建立的国家,杨坚也就无法像太祖那般,给隋炀帝留下一个可以任意施为的宽松环境。

  汉、唐包括咱们大明,都是一片废墟中建立起来的,汉无六国遗贵,唐无八大柱国,我大明更是勋贵死绝,朕现在又砍了官身不用纳粮的规矩,砍了宗亲的年俸。

  眼下,还没有任何人可以跟老百姓争利,没有利益之争就不会有矛盾产生。所以我大明未来的几十年,民力的发展将会十分的迅猛。

  等到五十年、一百年之后,口达数万万之巨,你目光所及之处,每座城内的百姓都可并肩接踵,到那个时候,就是咱们大明最大的危机。”

  盛世,即末世。

  朱文奎被这句最大的危机吓住了,忙问道:“既如此,何以破局?”

  “唯内安百姓,外扩疆域一途。”

  朱允炆凝声道:“对内,你要倾听矛盾中,占据最大数量的百姓一方的诉求,并予以实现。对外,发动战争,将内部的矛盾转化为异族的灾难,驱使国内的地主豪强阶级出钱出力,用以赏赐和支付百姓从军入伍的饷银以及制造更先进军备,使他们一体同心的枪口对外。

  通过战争,百姓获利得以安居生存,豪强获利填满口袋,继而心甘情愿的支持朝廷继续发动对外扩张,只要扩张一天不停,国内的矛盾就一天不会爆发。

  穷寰宇万国之力,供养我大明一朝,则可开万世不灭王朝之基。”

  “生产力决定上层建筑和发展。”

  朱允炆目视朱文奎,沉声道:“所以,要重视工匠,一定要重视工匠。

  骑兵的扩张速度太慢了,长刀弓箭的征服也一样太慢了,一旦扩张的速度追不上国内发展的速度,那么势必会造成严峻的矛盾激化,只有工匠,能帮助我大明缓解亡国的步伐,不然,你就必须通过其他的手段来弥补。”

  “什么手段?”

  “不想亡国的话,就要不断对百姓进行妥协,给与他们所有诉求的权力,打压和剥夺豪强、勋贵们的权力。”

  对外扩张是资本思想,对内让步是共和思想。

  向左还是向右,那就要看将来朱允炆的接班人自己怎么把握了。

  太祖皇帝和朱允炆,会给大明第三代领导人留下一个无比厚实的基础盘。

  第二百八十四章:戒毒(上)

  榜葛剌,今孟加拉地区。

  这是一个以回回人为主体,辅以少量南天竺人组成的国度,虽然回回人居多,但他们崇奉信仰的国教却是佛学而非帖木儿汗国推行的逊尼派。

  因此,榜葛剌跟章普尔是世仇。

  榜葛剌的回回人是元朝时期色目人南渡的后代,忽必烈清洗色目人,中原境内大量的色目人也就跟着中原人一道难逃,足迹可谓遍布南亚各个国度。

  因为这个原因,明灭元,南亚这些国家跟大明的关系都还算的上不错,这一次朱允炆搞出的《昆明七国协定》榜葛剌也是心甘情愿的加入,甚至允许大明置榜葛剌卫。

  谁让榜葛剌跟章普尔接邻,是战端起后的大前线。

  联军大部队一到,最开心的莫过于榜葛剌的国王了,帅营堪堪扎好,后者便迫不及待的找到马大军诉苦,希望马大军能够抓紧行军,进入章普尔境内,给他们一点教训。

  “这章普尔王国仗着背靠帖木儿的支持,经常放纵手下的军队越过边线,侵略掠夺我们临近的村落,挑衅滋事,还请大将军能予之重创。”

  刚把甲胄卸下,马大军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闻言便勃然大怒。

  “越过边线寻衅你他妈就打他啊,还用的着给我说?当初胡季犁就是因为越过边线到麓川,现在安南整个国家都被我大明灭了。”

  “还不是因为他背后靠着帖木儿,我们榜葛剌不敢啊。”

  榜葛剌的国王可怜巴巴,就听到马大军的喝骂:“他背后有帖木儿,你背后还有大明呢,怕个屁!给我揍,现在就打。”

  骂骂咧咧的,马大军冲身旁的亲兵说道:“把周云帆喊过来。”

  “大将军。”

  当年先登清化的周云帆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将军了,这位孟加拉卫的指挥使一身英武戎装,冲着马大军抱拳见礼。

  “你这个指挥使是怎么当的。”

  毫无征兆的,马大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喝斥:“人家榜葛剌的国王都来找我告状了,说章普尔王国这两年屡屡入侵掠夺滋事,你手下的兵呢!《昆明七国协定》的内容忘了咋地,守土失责,岂不知军法无情?”

  一顿喝斥,吓得周云帆冷汗涔涔,忙辩解道:“章普尔在边线后屯扎大军,联军又一时半会没有操练好,末将恐事态恶劣,引起更大的争端,这才克制……”

  “还克制。”

  马大军恨不得一脚踹死周云帆,指着鼻子就骂道:“他敢越线,就给我打,打到他亡国,杀到他灭种!你连这点骨气都没有,还配的上你身上我大明的将军铠吗。”

  周云帆羞愧难当,忙抱拳认错。

  “行了,请罪的话以后再说。”

  马大军一挥手:“大军已至,不日就有大战起,你现在带着你手下的兵给我把这口气出回来,不砍够三千颗脑袋,你就留在边线那端别回来了。”

  “是!”

  周云帆提起领命,扭头就疾步走出帅帐。

  “当个屁大点的指挥使,胆子小了那么多。”

  马大军冲着周云帆的背影冷哼一声,伸手对身旁的亲兵道:“去给老子拿坛酒,顺便去猜旺那里要一瓶芙蓉液。”

  亲兵没有动,为难道:“将军,这里已经是一线了,禁止饮酒啊。”

  前线饮酒,无论是太祖时期申明的军纪还是朱允炆上任后责令总参三令五申的规矩,一旦发现,都是立斩不赦。

  “你他……”马大军刚想喝骂,又不甘心的咂摸两下嘴:“算了,给老子拿瓶芙蓉液总行了吧,老子喝纯的。”

  亲兵想了想,军纪只说不能喝酒,没说不能喝别的,马上一闷头去找猜旺。

  等亲兵离开,马大军伸手在脖颈处挠了几下,嘟囔着:“痒死老子了,这南方的破地怎么别人一点事没有,老子就跟得了湿疹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浑身发痒呢。”

  越挠就越痒,还不是表皮外的养,仿佛血肉里有虫子再爬一般,马大军是怎么都挠不痛快。

  这会亲兵转道回来,见状吓了一跳:“将军,你怎么了。”

  “我他妈哪里知道。”

  马大军骂咧一句,伸出手打算去接那瓶芙蓉液,却发现自己指甲中满是鲜血,顿时吓了一跳,忙伸手往脖颈、胸口的位置去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把自己挠出了血。

  他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

  但是那种痒,却仍然还在,深入骨髓之中,深入脑海之中。

  “操!”

  拔出芙蓉液的瓶塞,马大军仰脖就灌,说来也是奇怪,这芙蓉液顺着脖子引下之后,那浑身无处不在的痒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呼。”

  让马大军欲罢不能的快感一波接着一波,直到全然退散后,马大军才颓靡的往地上一趟,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

  “去,把猜旺叫来。”

  亲兵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马大军,劝道:“将军,这东西不像什么好玩意,您还是离那猜旺远点吧。”

  “本将军心里有数,你去把他找来。”

  马大军从地上爬坐起来,脱下里衬,将自己满是伤口的胸膛脊梁暴露在空气之中。

  “半个月,老子竟然瘦了那么多?”

  手指划过胸口处的刀疤箭疮,原先马大军引以为豪的战绩伤口,此时更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蛆虫爬在他的身上,他瘦了太多,导致这些伤疤完全变形。

  “我刚才浑身发痒,哪怕挠到遍体鳞伤都没有用,也察觉不到痛,偏生喝了这芙蓉液,转眼就好。”

  独眼中出现了思忖的疑惑,马大军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爱思考,只要他考虑好的事就会极其果决的去做,所以让人觉得他是个莽夫一般。

  “每一次喝完这芙蓉液,下一次就会更痒,而且喝的量必须比上一次更大,不然根本压制不住。”

  马大军捏着手里的瓷瓶,眼神森然:“这个东西,有毒!”

  喝完芙蓉液之后的马大军觉得自己此时的头脑极度轻灵,甚至比他跟几个娇妻美妾行房后还要念头通达。

  用现代话来说,马大军眼下已经进入贤者时间了。

  就在此时,一脸谄媚的猜旺撩开帐布走进来,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地:“末将见过大将军。”

  可是他脸上的微笑还没有完全展开,抬头便对上马大军那支绽放着嗜血和残忍的独眼!

  这个表情吓住了猜旺。

  马大军何须人也,这可是一路走来尸山血海,杀俘屠城筑京观的人物,他的杀气,寻常武将哪里扛得住。

  “来,本将军问你几个问题。”

  马大军招手,猜旺此时只觉遍体生寒,哪里敢动?

  “将……将军。”

  “跟本将军仔细说说,这个芙蓉液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马大军离开帅位,手里还拿着一柄短刀,这个举措更是令猜旺心胆俱裂,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两脚不住的进行后蹭。

  “不过一味药材罢了,怎么会让本将军如此的上瘾?”

  伸出手攥住猜旺的衣领,虽然消瘦了许多,但马大军的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沛,提气之下,便生生将猜旺拉了起来,跟自己三目相对。

  “大将军,末将,末将愚钝。”

  猜旺咽了口唾沫,兀自嘴硬,芙蓉液会使人上瘾的事那是打死不能说的,这关系到他家族的千年大计。

  “大将军,末将真的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话还没说完,猜旺的嘴里就发出一声惨嚎,原来马大军已经将短刀扎进了他的大腿之中。

  这一生痛呼也使得帅帐外值守的亲兵吓了一跳,纷纷撩篷布走进来,看到这幅场景只装无视,又都折身走了出去。

  马大军死死的盯着猜旺扭曲的嘴脸,狠声道:“这东西一定有问题,你最好给我如实的说,不然的话,本将军就一刀一刀把你身上的肉全部割下来。”

  放下猜旺,马大军扬起刀便毫不犹豫的剁下猜旺的一截手指,痛的后者又是翻身哀嚎。

  这汉人的将军脑子有病吧,前些日子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的,现在转脸就如此的暴虐?

  猜旺胆都快被吓碎了,忙把芙蓉液的功效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久服上瘾,用者欲罢不能,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必须日日靠此物维系,直至形如枯槁,面如厉鬼,受病痛折磨而死。”

  马大军面色急变,没想到这能给人带来如此快感之物竟然如此恐怖。

  “此物有没有解药。”

  猜旺苦笑起来:“此物无解,一日服用,终生难戒,使用的时日越久,毒瘾如跗骨之蛆,便也在戒不掉了,直到丧身。”

  “说,为什么要给本将军献上这东西,你是想杀我?”

  问着话,马大军又觉得没道理,就算暹罗国疯了也不敢暗算他这个堂堂的都指挥使。

  “我想当暹罗的国王,我想当暹罗的国王啊。”

  猜旺捂着手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都混在了一起:“这东西只有小的家里有,制作的秘方哪怕是暹罗国内也只有小的一家会,只要将军上了瘾,除了小的,全天下再也找不到芙蓉液了。”

  马大军这才明悟,又是一刀扎在猜旺的腿上,狠声道:“你想靠这个玩意,控制老子?”

  想起自己发病时的症状,马大军也不禁后背汗透,自己这才服用不过半个多月,就已经离不开此物,若是真像猜旺介绍的那般,用上一年半载,停了这芙蓉液的人往往生不如死,那自己还能扛得住吗?

  “我想借将军的手打完这场仗,回国推翻罗摩罗阇做国王啊。”

  猜旺咚咚的磕头,不住认罪:“大将军,小的错了,您饶我一条命吧。”

  马大军恨恨的站起身,陡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宛如霹雳炸响。

  前几天,足足一斤的芙蓉粉被他派人送往南京去了!

  “芙蓉粉是什么,芙蓉粉是什么!”

  一脚踹在猜旺的脸上,马大军状若癫狂的怒吼:“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百颗罂粟出不得三两芙蓉粉,比黄金还要珍贵,功效是芙蓉液的数倍,人吸入,宛如登极乐净土。

  脑海中想起猜旺的介绍,马大军便是站立不稳的坐在地上,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一旦皇帝服用之后,将来一旦成瘾,遍寻天下找不到解药,除了这猜旺,还有谁能帮朱允炆缓解毒瘾的折磨?

  自己写的那封夸耀的奏本,会不会让皇帝放送戒备,大胆吸食?

  就算御前司有宦官在皇帝之前试用,这东西又没有毒,使用完也不会当场就死,相反还会飘飘欲仙,比行房还要舒适数倍,那宦官如实禀报,皇帝还不着了道?

  “将军,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猜旺惨笑一声,蛊惑道:“你现在杀了我,将来你大明的皇帝这瘾病发作却寻不到芙蓉粉,暴跳如雷,势必会牵连将军满门,既如此,将军不如护住我,咱二人联手,等将来大明皇帝沦陷在这芙蓉粉之中,将军也可以此为胁,步履青云割据西南,甚至有朝一日效法曹操、宇文泰,挟天子制江山,后代子孙未尝不可改朝换代。

  万里江山,万万黎庶。日月山川尽操于将军之手,大将军万岁万万岁。”

  以此为胁,控制皇帝,行挟天子制江山举措。

  猜旺还在蛊惑,但却被马大军一把卸掉下巴,只能啊呜啊呜的留起口水来。

  “来人!”

  越想越怕,马大军已经顾不上自己将来的下场,他只知道,决不能让朱允炆吸入这个玩意!

  “八百里加急,上禀陛下,就一句话,芙蓉粉千万不能碰。”

  亲兵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抱拳领命,涉及皇帝之事,当下便急火火转身离开。

  完了,完了,完了!

  马大军只觉心乱如麻,又恨恨的踹了猜旺几脚。

  “来人,把他给我拖到校场上,处以剐刑。”

  凌迟分两种,一为千刀、二为万剐,合起来便是千刀万剐这个词。

  千刀讲究手法和技术,不是传统的手艺人做不来,另一种万剐则比较简单,制一细渔网,将囚徒罩住,囚徒之皮肉自渔网缝隙中突出,行刑者持钩、短刀挨片切下即可,切下来的皮肉收集在一起炖成肉汤,给受刑者服下,为其恢复元气,以免半道死去。

  因使用渔网为行刑工具,万剐,又称为鱼鳞剐。

  比较开胃的说法,凌迟是切肉丝,剐刑是切肉片。

  猜旺受刑的时候,马大军全程监刑,陈春生拉他一把,听到的话只觉天雷炸响。

  “彼之今日,吾之来日。”

  马大军已经将猜旺的今天,当成他将来的下场了!

  “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要替陛下试一试,如何才能扛住瘾症。”

  马大军将猜旺营帐中的几瓶芙蓉液尽数销毁,然后开始忍受着自身体内部逐渐升腾的痒意。

  那般刺伤猜旺的短刀被马大军攥在手里,每当他觉得自己奇痒难耐,打算抓挠的时候,他便面向南京的方向而跪,抄起短刀,在自己的胸膛和手臂上,划上一道!

  皮开肉绽的疼痛,帮助他压制住了这一波接着一波的痒意。

  “也算是,提前感受一下千刀之刑了。”

  如果自己此番真害的朱允炆染上瘾毒,马大军并不打算一瓶鸩酒自戕,太舒服的死法,他觉得对不起皇帝对他的栽培。

  第二百八十五章:献宝?

  阔别半载,再度回到南京,朱允炆甚至恍惚中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这几年南京的变化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了,往来的商贸繁荣,交通便利,很多天南海北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涌入南京,而且自打水泥问世之后,南京城里外的道路也开始翻修,秋雨落在地上,再也迸不出令人皱眉的泥点浑浊。

  在此时的南京城,朱允炆甚至可以看到大量打眼一观便知晓不是汉族的非族裔和外国货。

  南亚、东南亚、北方草原的部族,举凡是有点身家的,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这南京城跑,更甚者,还惦记混个定居,娶个大明的正妻花钱给自己活动一个大明的身份,要是能给生下的孩子办理一个汉姓的户籍,那可真能喝上三天三夜的大酒以兹庆祝。

  只可惜,大明的姑娘瞧不上这些舶来品,哪怕这些非汉族的豪商大户拿出十倍、百倍于眼下南直隶的彩礼也聘不到一房媳妇,大明的姑娘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蛮夷。

  天子脚下,还没有穷到卖儿卖女的苦哈哈,就算有,也不愿意卖给这些玩意,唯恐被人知晓戳着脊梁骨骂到抬不起头来。

  “朕观史书,言唐之长安,往来万国之商,昼夜笙歌繁华盛锦,今我大明之金陵,已不逊色多少了。”

  回转皇宫,谨身殿仍打扫的一尘不染,京砖映着璀璨的令人炫目的金碧辉煌,朱允炆由衷的对杨士奇赞叹:“卿与内阁,功不可没啊。”

  国大民骄,盛世咸歌。

  即使眼下的大明还没有一丝一毫现代化的便捷,没有令人可以安心享受的各种黑科技。

  “今有大世,仰赖圣人临朝,恩泽庇佑,万物方得茁生,臣等微末之才,有幸佐助不敢贪功。”

  内阁四人齐齐离座躬身,送上一记谦虚的马屁。

  朱允炆摇头轻笑,抬手一摆:“好听的话一旦听得多,朕可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不是什么好事。”

  殿内顿时一片君臣相宜的笑声。

  “离京半载,大事小情恐怕不少吧。”

  朱允炆照例询问了内阁并京内的大小事务,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太多棘手的难以处理的问题。

  大事没有,小事也到不了他这。

  对皇帝来说,牵扯到国本、基础盘、思想形态、法治秩序的建立或破坏和领土完整的才叫大事。

  诸如哪里几个县闹了灾、生了患,又或者南京城里出现了什么外交方面的冲突,都算不上大事。

  在眼下的大明,外交的事只能称之为小事,因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是标准的鹰派,在他眼中,番邦外国来到了大明,出的任何幺蛾子都按照大明律的刑罚罪加一等的处理就不会出现什么争端。

  礼仪之邦这四个字,这几年的光景早被朱允炆和杨士奇两人联手扔进了垃圾堆。

  上行下效,以德报怨教谕万国这种思想的夫子,可混不进大明的公员队伍了。

  内阁离开之后,朱允炆又召见了朱植和徐辉祖,问了两者宗人府、五军府的一些事。

  “宗亲这边老样子,变化不算太大。”

  一转眼都三十多岁的朱植,比起当年朱允炆刚登基时可是要稳重了太多,身为宗人府的右宗正,朱棣忙着总参无暇顾及的时候,都是朱植一手上下操持,少了留恋烟花之地的时间,身子骨总算是有所起色。

  身为皇商总会的一把手大管家,朱植的气质倒是颇有些近现代大资本家的派头,自信且颇有威势,说起话来不急不躁:“该经商的都在经商,几支家里公子到岁数的,也参加了去岁的南直隶省考,现在都在这南直隶各府衙做差。”

  “有高炽这个吏部尚书把关,咱们宗亲也吃不到什么亏。”

  朱允炆哈哈一笑,都不用问他心里也知道,宗亲出身的这群年轻人做差为官,会让朝堂上的官僚们心里有多别扭,同时,也会让地方府衙的主官有多挠头。

  想想盘道的时候,这些一府主官开口就是“杨党”、“浙党”、“翰林党”的时候,这群宗亲的孩子一句话就能怼回去,“我们啥党都不是,当今皇帝是我哥。”

  拼后台,谁还没有个靠山咋的。

  “五军府呢?”

  朱允炆转头看向徐辉祖:“各省的匪患都清平了吗?那些江洋大盗,打家劫舍的玩意都抓光了没有。”

  扫黑除恶常态化,朱允炆这可没有严打一说,只要有,那就除恶务尽。

  “大鱼基本上都在各大矿场或者修路开渠的工地上执行陛下劳动改造的政策呢。”

  徐辉祖拱手笑道:“剩下的不过都是一些个青皮混混,地方县衙就可以摆平了。”

  随后,徐辉祖又汇报了这两年地方卫所的‘路政收入’,按照朱允炆的意思,就是在各省之间的重要通途,每三百里左右设置一卫所,收取一定的过路费。

  乡野小道、府县之间的路是没有的。

  大明虽然没有国道、省道之类的区分,但也有重要的交通大动脉贯穿南北东西,只有在这几条特别重要的通途上才会有收费站。

  “一年的营收大概百十万两左右吧。”

  这个数字并不算太高,比起漕运的转运使所收入,那可是差得远了。

  “够给地方卫所的兵改善下伙食,偿付打黑除恶而殉职的抚恤银就可以了。”

  朱允炆对这百十来万两压根看不上,很是大方的让五军府自由支配:“总参年年都在裁汰到线的老兵,这批岁数过线的退出来一般都是光棍汉,按照户籍编入故乡的军卫所,要发挥这些老兵的作用,他们有经验更有战斗力,而且忠心耿耿。

  可以用他们来操训地方卫所里的军户孩子,充当我大明军队的预备役,同时,户部驻各省有清吏司衙门,让这群老兵顺道去学习一下丈量土地、写字填册的工作,没事跟着这些清吏司的差吏下个县做做工。”

  靠着老兵来推行皇权下乡,借老兵的手进行乡村夺权,就是朱允炆准备给五军府找的差事。

  军卫所是一定要转型的,五军府的职责将明确划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就是武勋俱乐部,没事待在南京城里研习个军书兵法,打仗的时候从五军府选个名将挂帅出征。

  下层就是各省的地方军户卫所,按照朱允炆的打算,将来会拆分出地方类似武警的武装治安部队,用以打击县乡无力平定的大型匪患,打击啸众闹事、传播邪教之类的任务。

  培养一线主力部队的预备役,同兵部合作随时为一线部队补充新鲜血液。

  大明可没有预备役制,没有两年义务兵制度,进入大明一线部队基本上就是待到三十五岁左右,还是一个普通士兵的话就可以终身退役了,去户籍地的军户所找份差事,领一份军田产,倒也不会饿着。

  培养出以军人身份充任的税务稽查差吏,清查田亩、登记人口,打击地主豪强在乡村中坐地虎的特权,保证皇权和朝廷的政策可以落实到基层。

  “一线部队进行高度的皇权崇拜思想洗礼,再让这群军人退伍到地方监察,以军权集政权……”

  打发走两人,朱允炆念叨念叨自己也笑了起来。

  啥时候把自己的画像取代掉府衙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君权神化运动就算彻底完美了。

  哦对,差点忘了许不忌提议的著书,是要整理一本语录合集,跟着建文大典一道,将来归进省考的必修题库之中。

  连朱允炆这位皇帝的思想精神都学不到,还想做官?做梦去吧。

  “真是,越想越开心啊。”

  伸上一记懒腰,朱允炆长长吐出一口气,就看到一旁走来一个小太监,捧着一锦盘凑在双喜的耳边耳语。

  “什么玩意?”

  锦盘上有一瓷瓶和一封信,朱允炆眼尖,一眼就看到信封上那一行‘伏呈建文陛下台启’,落的印是云南都司。

  “马大军那个铁头娃啥时候还会写信了,他识字吗他。”

  站起身走过去,小宦官忙伏身跪地,将锦盘高高举过头顶,方便朱允炆伸手去拿。

  拆开观瞧,朱允炆就乐了起来。

  “这么美观的笔迹一看就是军中文书代笔,朕看看都写的啥玩意。

  哟,他个莽夫还会拍马屁呢,这献宝的活计他都跟谁学的,这混不吝将来是不是还打算学人家送美女,芙蓉粉,这名字一听就是给女人用的嘛。”

  笑着笑着,再往下看到功效介绍的内容,朱允炆笑么滋的脸色可就变了,先是严肃,再是勃然大怒。

  “此物乃取罂粟所制,熬其茎液晒制研磨,百颗罂粟仅得三两不到,贵超黄金,属天下奇物,无毒无害,吸食后,恍若登天宫琼楼,使人身心愉悦,疲惫一扫而空。”

  巴拉巴拉一大堆,无非就是夸赞这芙蓉粉的功效有多厉害云云。

  朱允炆寒着脸抄起瓷瓶,拔开塞口倒在托盘之上,果是一堆白色的粉末。

  虽然这些粉末的颜色没有他记忆中参加公安禁毒展览时看的那玩意光泽鲜丽,甚至有些黑褐,但朱允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那个白不刺啦,让人用完非常嗨的玩意吗。

  献宝?这他妈是献毒!

  一个西南的重将,向他这个皇帝献毒品,马大军想要干什么?

  “反了,反了!”

  朱允炆气的连声怒骂,冲冲怒气让大殿中侍候的宫娥宦官吓得伏地不起,只有身旁的双喜疑惑起来:“陛下,这马大军奴婢也有过几面之缘,性格粗莽淳厚,不像图谋不轨、狼子野心之徒啊。”

  虽然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玩意,但是看朱允炆的表情和两句‘反了’,双喜还当是马大军在西南搞割据,玩自领州牧、节度使的把戏呢。

  双喜的劝说朱允炆还是听得进去的,他这一说也让朱允炆稍微冷静一下。

  对啊,古人哪里知道什么是毒品。

  万事不想好先想坏,朱允炆还是不由自主的猜疑起来。

  马大军久在西南,暹罗、麓川那地界可不就是后世的金三角吗?保不齐这马大军就知道这玩意的毒害,假如马大军知道这个东西的毒害,却还是献给朱允炆,他想干什么?

  毕竟,马大军可不知道朱允炆是穿越客。

  换任何一个皇帝,说不得可就着了这玩意的道,从此一辈子人不人、鬼不鬼。

  到时候马大军手握毒品,可不就是另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控制皇帝就是控制朝纲。

  乱臣贼子,莫外如是了。

  人只要把某件事往坏的方面去想,那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而做一个皇帝,没有猜疑之心是做不好一个皇帝的,皇帝除了信自己,谁都不能去信。

  “这马大军看似粗莽,其实也是一个大奸似忠之流,淳厚质朴不过是他拿来欺骗朕的把戏罢了。”

  朱允炆气的三尸神暴跳,这马大军,不能留了!

  “现在西南正在打仗,临阵换将与国不详,等他打完这场仗吧。”

  将瓷瓶合上,朱允炆森着脸冷哼道:“打赢了朕只诛他一人,打输了,夷三族。”

  想骗他这个皇帝吸毒,其性质等同弑君杀父,可比造反还狠。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感觉心神大为受伤的朱允炆躺靠在御榻上,连连叹气。

  大明眼下除了五军府一众勋二代之外,马大军可是他打算着重培养的草根派扛旗人物,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年的光景青云直上,一路到今时今日独擅大权的位置。

  没有狗血的打磨璞玉、磨炼性子的套路,他朱允炆愿意提拔有能力、有胆识的年轻人,没曾想,这马大军提拔的太快,也迷失在权力之中,开始滋生更大的野心了。

  “都是一群混蛋!”

  恨恨的骂了一句,朱允炆低头开始把玩起手中的瓷瓶来。

  这年头,竟然连海洛因都有了?

  原始的工艺水平制造出来的虽然是粗制烂货,纯度连给后世提鞋都不配,但古人怎么会发现这玩意的?

  “召太医来。”

  这事,朱允炆必须要弄清楚,不然他心里嘀咕。

  毒品是祸国殃民的玩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鸦片这个东西,给国家和民族留下的创伤是难以磨灭的。

  东亚病夫四个字,是每一个中国人心底永远的痛。

  跟禁毒比起来,打黑除恶可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皇帝心情不好,几名宦官赶忙着去请太医,将几名专门负责给朱允炆这个皇帝每日把脉观察的首座全请了过来。

  “都坐吧。”

  朱允炆躺在御榻上,垂目养神,他刚才气到了,现在精神头有些萎靡。

  “给朕好好的介绍一下罂粟。”

  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了解罂粟了?

  几名老太医互相对视,随后便各自开口科普起来。

  “废话说了一大堆,朕不想知道这玩意的药效,朕想知道的是它有什么坏处。”

  “回陛下,这芙蓉花会使人染上瘾疾,食欲不振。”

  一名太医开口道:“先元时名医朱震亨曾对此物颇有研究,其为《本草衍义》补遗中有注:今人疲劳咳嗽,可以此罂粟壳止也。有犯湿热、痢疾、两便不通者,亦可用此物止也。此物虽止病之功甚佳,然杀人如剑,宜深戒之。”

  朱允炆陡然翻身坐起,目光炯炯的盯着这名太医。

  “医书有载,你的意思是说这东西很早之前就在我中原境内流传了?”

  另有太医禀道:“数千年前此物便流传于世了,为一药材,治病有奇效,而且可以镇定止痛,军旅之中军医常以此来救治伤员。”

  麻沸散、麻沸散!

  朱允炆陡然想起传说中华佗的麻沸散,药方上的记载主药用的是曼陀罗花,但后来众说纷纭,又说这个药方的真实性并非为华佗所记。

  华佗当年做外科手术的时候,到底用的什么玩意,谁也不知道啊。

  “这东西,咱们中原有大量的培植?”

  “是的。”

  太医道:“太医院有专门一块田亩用以培植这芙蓉花,因为此药的功效极广、且止痛镇定之效还未发现更好的药材替代,故一直沿用至今。

  此物最大的危害便是容易使人成瘾,大量使用会导致食欲不振、房事不欢等症。”

  如果只是食欲不振、房事不欢还好了呢。

  朱允炆继续问道:“如何使用?”

  “元时,沿海豪商多有购用,用于烹饪提香,或晒干即食。”

  “也有以此物制香,与静室中燃之,此香可使人心神宁静,疲惫尽去且愉悦至极。”

  总说近现代战争,约翰牛拿鸦片打开了中国的国门,如今看来,倒是甩锅了。

  这他妈鸦片早就在亚洲被玩出花了!

  “可有研粉吸食的?”

  几名太医俱都摇起头来:“回陛下,研磨成粉哪里还有功效,只风闻当年元朝王宫贵胄甚喜此物,只待成熟,花晕浅红绽粉之际,刺其茎,可取而食之,味甚甘。

  不过饮者不久便会腹痛如绞,难以自持,非续饮此物不可解,断食即死,故人又称这芙蓉花为断肠草。”

  “把茎液晒干,磨成粉的功效更厉害。”

  朱允炆把手里的瓷瓶放到御案之上,一努嘴:“瞧,这就是成品。”

  几名太医顿时大惊失色,齐齐跪倒在地:“陛下千万不得食用此物,此物无解,乃天下最锋利之杀人剑也。”

  双喜这一回也听明白了,咬牙切齿:“好一个逆臣贼子,皇上,奴婢这就派人赐他一死,诛其满门。”

  “这玩意是暹罗一个叫猜旺的送给他的。”

  朱允炆又躺回御榻上:“咱们国内现在培植的是哪里来的?暹罗那一块吗?”

  “臣观古书记载,此物是自天方而来。”

  天方,那就是阿拉伯了,不就是后世的金新月地区?

  朱允炆一挑眉头,这么说来,金三角那一块的鸦片反倒可能是从我国传过去的。

  然后约翰牛搞东印度公司的时候,又把这玩意带到美洲和欧洲地区?

  “咱们大明境内,这东西哪里最多?”

  “南直隶、云南和四川。”

  太医老老实实的回答:“其中,南直隶脚下种植的是我们太医院用来随时取用,功效比起四川、云南的略差,河北也有一些,是当年供元朝使用的,功效最差,也就废弃改耕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看来毒品亦然啊。

  朱允炆挠头,只觉的怎么眼下国内处处是毒品窝一般。

  “传旨,云南和四川的全部烧掉,改罂粟为田,改不了也不准种了,哪里种,其县主官皆斩,种者亦斩。”

  云南和四川离南京太远,中枢很难控制,而且最要命的便是现在的大明,已经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个东西了。

  南直隶脚下种的,是为了供医用,四川、云南那边种出来的,到底是医用还是用来贩卖给沿海的富商,那可就不好说了。

  “对了,咱们南直隶脚下的罂粟田,种出来的都是太医院在回收吗?”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朱允炆陡然睁开双目,从这短短的冷场中他已经明白过来。

  冷声道:“说,卖了多少?”

  几名太医还没回话,双喜已经跪了下来:“奴婢有罪,这些年南直隶的罂粟田,一直是御前司在收,太医院用不完的,都、都卖给南京城里往来的商人了,他们有的自己使用,有的转手贩卖。”

  好家伙,全国最大的贩毒商竟然是朝廷!

  朱允炆气的头疼欲裂,以手指着双喜:“太医院明知此物的危害,你御前司不知吗?为什么还要卖!”

  “求皇上降罪。”

  一头砸在地上,双喜老实回答道:“自元始,一百多年来此物被富商趋之若鹜,罂粟田的规模也在日增,皇产种、百姓亦种。

  御前司自洪武年开始一直都是这么处理,奴婢接手御前司以来,并不知此物之毒害,故未做变更,奴婢该死。”

  说到底还是认知不足,加上这年头的工艺制出来的毒品远比不上后世现代那般生猛,古人哪里知晓禁毒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便是利益啊。

  御前司的收入直通内帑,皇帝腰包里有没有钱,这玩意在其中也是有功劳的。

  “他妈的!”

  朱允炆恨恨的骂了一句,禁毒禁到最后,竟然禁到自己的脑袋上,这可真是够恶心的。

  “加旨,南直隶脚下的罂粟田,民禁种,皇产中着太医院勘定,留给医用部分即可,其余的一律改耕,御前司从今日起不得在回收罂粟,由太医院专收。

  南京城里再有求购罂粟之商,或贩卖种子,私下种植的,皆斩!非医用病患,有百姓、富商食用罂粟的,同罪斩。”

  制毒的杀、贩毒的杀、吸毒的一样杀!

  乱世用重典,在禁毒这关乎国家民族的大事上,朱允炆必须从一开始的根源上就掐断百姓沾毒的想法。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压制住百姓对这玩意的猎奇之心。

  要立法,立法的同时还要进行类似后世禁毒的宣传,全面普及禁毒教育,让天下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性。

  双喜应了一声,又看向朱允炆小声问道:“那西南怎么处理?”

  “先让他把仗打完,朕回头再找他秋后算账!”

  第二百八十六章:防微杜渐

  思及立法,朱允炆便差人传召了杨士奇和刑部尚书张春。

  前者是去而复返,心里还纳闷呢,皇帝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他这屁股还没在文华殿坐热呢,倒是周遭的翰林学政都颇为艳羡的看向杨士奇。

  什么叫简在帝心,什么叫肱骨重臣?

  看看人家杨士奇就全都知道了,皇帝可真的是一刻都离不开杨阁老啊。

  等两人来到谨慎殿,匆匆见礼后便下意识的取出小本本来。

  一般皇帝这般急召,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

  “朕要就罂粟,也就是什么狗屁芙蓉花进行相关立法,完善其自种植到加工的所有环节在律法上提供保障。”

  开门见山的,朱允炆便把他对这毒品的了解向二人解释了一遍,毕竟不是专业的公安干警出身,他对这所谓的毒品也知晓不多,所以介绍起来难免夸张不少,把二人唬的不轻。

  这芙蓉花,真如皇帝说的那么吓人吗?

  一味中药罢了,用得着要大开杀戒,如此兴师动众的。

  “臣对这芙蓉花有所了解,此物虽可医用,但正如陛下所言,此物可使人成瘾,坏人食欲,长期服用便如杀人之剑。

  粗糙使用,尚且有如此危害,若进行加工改良,危害再大数倍,毁人性命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士奇开口先是肯定了朱允炆的苦心,而后还是发表了他的一些看法。

  “民间私自培植罂粟的行为应当以严刑管束、贩卖罂粟盈利的行为也应同罪问斩,不过只是购买和使用,同罪问斩,是否属刑罚苛责了?”

  皇帝一直提倡罪罚相当,只不过购买服用,这也杀头,难免让人觉得有些苛刻了许多。

  “有句话不知道杨阁老听过没有。”

  朱允炆当然知道这般做法过于严酷和粗暴,所以他耐心解释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而没有市场就没有买卖。

  没人买,还会有人卖吗?”

  买毒不仅要花钱,被举报还要杀头,除了那些已经毒瘾缠身的玩意铤而走险,一些初尝罂粟的富商百姓、亦或者对此物好奇的人还敢伸手去碰吗?

  没人买,谁还会干这杀头的勾当去贩卖,卖给谁去啊。

  “打击买方市场,就从根本上断了卖方的贪婪,他们自然不敢伸手去碰。”

  这么解释,杨士奇连连点头,不过心中还是觉得朱允炆有些反应过激了。

  就算此物有毒,但因为价格的原因,寻常百姓家哪里消费的起,能整天靠着这罂粟来做美食、饮美酒的可都是富商大户,不怕死就买呗,朝廷正好还可以开源收入。

  一味罂粟,哪里能到祸国殃民这般的高度。

  杨士奇不在发表反对意见,刑部尚书张春自然唯唯应诺,表态马上便安排立法的补充。

  “刑部各省的清吏司衙门组织一次宣传工作,下沉到府县进行宣传,前期主要宣传的重点地区便是四川、云南两个种植大省,而后到福建、浙江这些购买的大省。

  南直隶脚下交由应天府宣传,每个乡都要宣传到,天子脚下,断不能有服用此物的瘾君子。”

  两人都躬身应了下来,张春便开口告辞,留下杨士奇踌躇片刻,没有动身,朱允炆便知道前者有话要说。

  “卿有什么想法?”

  杨士奇组织一下语音,开口道:“如此物真如陛下所言,可使人成瘾后生不如死。臣、臣从中看到了令人瞠目的巨大利益。”

  朱允炆便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将此物卖与东南海外诸国和其他的国家,掠夺他们的财富是吗?”

  “正是。”

  杨士奇躬身道:“此物既然可以控制人的心神,那么仅靠此物,我大明便可轻易的拉拢、招降无数的蛮夷贵胄,从而简介的控制他们的国度。

  罂粟销与各国豪商,抬高价格,掠夺财富,充实我大明国库岂不美哉。”

  朱允炆明白了杨士奇的意思,后者这是想发动十五世纪的鸦片战争。

  只不过这一次,中原从受害国变成灾难的输出国。

  毒品用得好,确实可以开疆拓土,掠夺财富资源更是翻掌观纹般轻易。

  沉吟片刻,朱允炆摇头:“此举不妥。”

  见皇帝拒绝,杨士奇还愣了一下。

  皇帝这是发了恻隐之心?

  “非朕心善,而是此物利益巨大,极易蛊惑人心,从而出现反向倾销的现象。”

  资本论里的话被朱允炆拿了出来:“一旦利益超过三倍,那么商人就敢践踏世间所有的法律,而这罂粟的利益,完全可以达到十倍以上,如此巨大的利益之下,慢说法律,什么道德、良心就更不值一提了。”

  鸦片战争时期,我们只能看到我国百姓大量吸食鸦片,处处都是烟馆和形如枯槁的烟民,谁又知道,也同样是因为鸦片的原因,约翰牛本土的烟民数量也在逐年飙升。

  这就是利益驱使下的反向倾销。

  这群商人从售卖鸦片中尝到了令人迷失的丰厚回报,那么天下所有拥有财富和人口的地方都将成为他们眼中的倾销地,不管是别人的国度还是他们自己的祖国!

  “利益超过三倍,商人就敢践踏世间所有的法律。”

  杨士奇念叨一遍这句话,心神大为触动。

  商人逐利而行,毫无道德底线,欲壑难填之下永无尽头。

  当他们通过罂粟在国外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在他们的身后,还有着一个人口高达六七千万的巨大市场!

  “虽然他们不敢明着卖、百姓也不敢明着买,但他们一样有办法。”

  朱允炆想起后世一些鲜活的例子,便一一拿出来说:“他们可以将极易使人成瘾的罂粟液倒入酒水之中销售,而成瘾的百姓又不敢举报,因为他们服毒一样要杀头,所以很可能会一条道走到黑,偷偷摸摸的继续服用此物,将毕生的积蓄拿出来换取罂粟。

  这是立法的漏洞,这条漏洞很明显,是一定会被那些精明的商人所发现的,所以防微杜渐,朕一定要从源头上控制住。

  禁止培植和贩卖,也不会对番邦外国进行兜售,不让他们尝到这东西的甜头,压住他们心中的贪念,虽然此举仍然不可能做到十成十的举国禁毒,但也足以压制大多数了,事无绝对,能做到这一步便也足矣。”

  只要罂粟这个东西一天还存在,哪怕朱允炆连太医院那一块医用田也废除掉,大明国内都一定还会有人去种的。

  这就是人为财死。

  朱允炆知道他禁不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最大限度的抑制毒品的蔓延,并且使所有企图制贩毒和购买服用的行为都偷摸进行,杜绝快速泛滥的风险。

  “陛下高瞻远瞩,臣钦服。”

  杨士奇仔细思忖片刻,点头道:“是臣方才想的简单了,陛下一语中的,商人逐利,只要利益丰厚,什么律法道德都可以拋诸脑后。”

  “朕也是防微杜渐罢了。”

  朱允炆正色道:“罂粟之危害,比之瘟疫更甚,所以一定要在他还没有大规模传播之前就将其扼杀掉,为此,不惜花大精力、大投入。不然等到将来咱们的土地上开满了这炫目色彩的花瓣,朕与内阁,皆成千古罪人了。”

  防微杜渐,竭尽全力遏制罂粟的蔓延。

  保番邦的同时就是在保大明。

  第二百八十七章:学习才能强国

  回京的日子,朱允炆更多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工部转悠。

  他这个皇帝重视工匠和技术的革新,而工部也没有让他这个皇帝失望,自洪武三十一年朱允炆登基以来,工部已经陆续诞生了许多新颖的技术成果,在多个领域实现零的突破。

  但是真正足以实现文明飞跃的科技还没有诞生,这也是朱允炆一直以来堵心的地方。

  工部尚书魏均守在朱允炆的身旁,也是一脸的小心翼翼。

  皇帝一个月基本上要来工部好几趟,但是工部在研发这一块却一直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成绩,他这个尚书部堂难免有些抬不起头。

  蜂窝煤也好、水泥也罢,都是民间来的手艺人研究出来,而工部的虞衡司,上千名能工巧匠,却没有一个能制造出什么让皇帝眼前一亮的好东西。

  “创新不成,就改良。”

  早几年前,朱允炆就给时任工部尚书的严震直说过这句话,如果发明不出什么跨时代的好玩意,那也可以在老祖宗留下的技术基础上加以改良,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和成绩。

  “铅活字印刷?”

  虞衡司每年都会制造一本登记册,只要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制造出来,都会被记到这本册子上,等着每个月皇帝御览。

  而这一个发现让朱允炆翻看的动作停了下来。

  大明的印刷技术一直承袭宋元,官用的技术也是承袭毕昇所创的泥活字以及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的方法,而朝鲜国发明的铜活字,工部一直有用,但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推广,更遑论替代官办局的泥活字了。

  而今天,专攻印刷术的匠户们,在铜活字的启发下,革新改良出一种更为高效的新技术。

  铅活字辅以凸版印刷机,效率远超泥活字,而且印刷出来的字体饱满,笔划清晰,相比起泥活字也更加的耐用。

  “建文五年四月十六日,改良者赵良生。”

  登记册上有明确的时间和匠户的名字,而这个日子,当时朱允炆还在草原上巡游呢。

  难得见皇帝停目,魏均便在一旁小声道:“这铅活字的成分中融入了一些其他的金属,硬度极高,非常耐用,可以快速高效的进行印刷工作。”

  “有过实验的记录吗?”

  “有。”

  魏均应声道:“自从投入使用来,边试用边改良,三个月一共印刷出来五十本《诗经》。”

  一台印刷机,三个月印出五十本诗经,这效率已经相当让人吃惊了。

  印刷技术的进步,属于信息革命,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知识的传授会变得廉价。

  “既然已经经过了实际验证,那就即可进行全面推广,工部各省的官办衙门,用这铅活字替换下泥活字,等全面替换结束跟朕说一声,朕来告诉你们印哪些书。”

  中华书籍库浩如烟海,全都印一遍自然不现实,主要眼下也没有这些精力,朱允炆本身也懒得去印那些眼下对国家作用不大的书。

  印书,是对传统的士族门阀最大的冲击。

  古代一群不怀好意的所谓名士规劝君王:不可使民开智。

  巧舌如簧的欺骗君王,说一旦百姓聪明了,就会动摇统治,质疑权威,其目的更多的还是为了固化阶级权利而已。

  他们的孩子可以一落生就读书识字,而百姓的孩子一落生只能种地当兵。

  那么治理国家,君王只能从他们这些门阀阶级中挑选人才来充任官员,代代如此,毫无选择。

  后世常说寒门难出贵子,殊不知在古代,寒门是绝对出不了贵子,寒门只能出造反革命党。

  毕昇研究出活字印刷术为什么没有在宋朝的时候普及?为什么被打压的只能被记载到《梦溪笔谈》之中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宋朝是士大夫阶级的天下,他们把持着宋朝这个国家从中枢到地方的所有权力,自然极力压制百姓触碰知识,断了赵家皇帝从民间选材的希望。

  而在这一点上,朱允炆早就明确过,民智开的越高,统治才会越稳。

  文人相轻这个毛病那是骨子里东西,但凡一个人有点文化,那真的是藐天藐地,慢说什么同一阶层了,就算是内阁辅臣、六部堂官那在他们眼里,也都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毛笔评政、酒肆治国。

  将来大明的学子百姓可能连翰林院门朝哪都不知道,但这并不会妨碍他们抨击朝廷的方针政策,这样谁也不服的性格,还担心他们造反吗?

  解缙被召进宫里的时候,朱允炆正埋头与案牍之中,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朕要办教育。”

  登基将近六年,国内国外的局势基本稳定下来,内忧外患全被一扫而空,他这个皇帝将来的工作只剩下埋头与国内大搞发展。

  教育?

  解缙微微错神,有些不太明白朱允炆的意思,大明眼下的教育事业一直发展的很稳定啊。

  府县有讲学,地方的士林学子都有学习的地方,读书识字而后参加省考、科举,中央也有翰林院。开办教育一话从何说起?

  “朕说的教育不是咱们大明眼下这种,府县士林学子自己找老师、寻私塾。”

  朱允炆抬头,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而是官办学堂,搭建更成熟的教育体系,从孩童抓起,从教书识字到系统的知识传授,直到长大成人,参加省考、国考。”

  “工部改良了活字印刷术,朕去看了一眼,实验的结果非常喜人,只要制造大量印刷机,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可以印刷出数十万本书籍,所以朕打算兴办教育,先拿南直隶、江西和浙江做试点,官办学堂,招收五六岁以上的孩童,免费施教。”

  免费施教!

  解缙只觉悚然一惊。他仿佛看到了一处明堂之内,成千上万的孩子捧着书籍,摇头晃脑的场面。

  这群孩子读着《三字经》、《百家姓》进行启蒙,而后画面一转,这群孩子长大成人,又开始读《太祖实录》、《建文大典》!

  “朕喊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此事。”

  朱允炆瞥了一眼解缙,发现后者此时完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不满的轻咳一声,后者顿时惊醒躬身。

  “陛下但有谕示,臣必鞠躬尽瘁。”

  “教育是国之根本,所谓长江后浪催前浪,咱们这一代人早晚会老去,接班的后浪总得比咱们更聪明才是,不然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国家怎么才能进步?”

  朱允炆敲了敲大案,笑道:“所以朕要为这群孩子编一套成系统的教材,你是《建文大典》的总编,是我大明首屈一指的大才子,朕想听听你的建议,如何给这些孩子选书。”

  解缙有些紧张的吞了一口口水,他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将会影响大明整个天下未来几百年的走向!

  皇帝历来颇有城府,且心中向来颇多主见,教育为国之根本所在,朱允炆不可能毫无腹稿想法就传召他。

  此番对答,一定要摸透皇帝的喜好才是。

  “臣的看法,应当以博学为主。”

  解缙组织起语言,字斟句酌的说道:“先洪武年,天下学子自小以古之先贤的书籍开蒙,而后读四书五经,习练八股文参加科举入仕,然今日之大世,八股取材已经注定落后。

  所以只读先贤古籍已是不行,教育,理当旁征博引。

  幼童入学,必先识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即可。等孩子大上一些,再辅以其他的书籍课程……”

  解缙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朱允炆抬手,当下便缄口。

  “朕的想法与卿有些不同。”

  朱允炆摇摇头,古人谈教育,还是过于保守和固执了。

  “卿所言,左右都绕不开国学,国学虽重,然仍取材狭隘,朕想除国学外,再添新课。

  孩童入学开蒙,理应识字,而等识字之后,国学只作为主课之一,数学、青史、思想政治都要有专门的讲师,而辅课也要有,包括工匠方面、行伍方面等都应存在。”

  朱允炆为解缙勾画的蓝图恢弘壮阔,让后者不禁瞠目结舌。

  “一日四个时辰与学堂之内,光读国学一课甚是乏味,理当劳逸相合,而且我大明的儒林学子多手无缚鸡之力,身形消瘦羸弱不堪,颇失男子气概。

  所以每天的课程之中也要加上适当的运动,古之君子六艺还有骑射剑术,朕觉得这就很好,取其精华之处,幼时教这些孩子强身练体,等他们大了,再教他们操戈骑马,射箭挥刀。”

  体育课、军训课,这两课在朱允炆的眼中那是相当值得学习的地方。

  “每旬十日的最后两天休课,每五个月放一个月的假期,正好赶在三伏、三九,谓之暑寒两假。而平素上学之日,辰时起,未时止。学堂管一顿饭,也算节省百姓的民力了。

  百姓苦寒,吃糠喝稀,孩子的身体营养哪里跟得上,所以咱们官办学堂,在这一块也不能省。”

  解缙频频吞咽唾沫,良久才回过神来。

  “陛下爱民如子,微末之中也能挂怀圣心,臣钦服,只是如此一来,开销颇巨啊。”

  “朕知道。”

  义务教育还管饭,百姓还不抢着头把孩子送进学堂之中,大明人口怎么说也有好几千万,如此庞大的基量,朝廷的财政支出恐怕比每年的军费还高。

  “所以朕也没有说要开设全国,慢慢来,就朕先前说的南直隶、浙江和江西三省,每个府只建一所,每年国库的岁入如果喜人,那就年年开、年年办。

  十年咱们做不到全国每一个县都有,那就二十年、三十年,朕相信早晚有一天,我大明每个孩子都能有学上、有书读。

  朕的梦想便是将来哪怕只是一个贩夫走卒、官衙胥吏都比今日翰林院的学子还有才华。学习才能获取知识,而只有知识才能强国。”

  学习强国?

  自皇帝嘴里吐出来的新鲜词汇总是层出不穷,但其中蕴含的兼济天下的情怀,也让人大为触动。

  解缙忙拿笔抄录下来,觉得又可以从这两个词中衍生出不少的知识点,填充进《建文大典》之中了。

  “就按照朕的意思,卿擢人编著教材吧。”

  朱允炆汇总道:“国学、数学、青史、思想政治四大主课,分童学、少学、青学三级,童学即六岁至十一岁六年,少学为十二岁至十四岁三年,青学为十五岁至十七岁三年。

  青学结业之后,朕想这些孩子就可以参加大考了,届时朕就要在南京改制翰林院,作为大学,这些孩子大考过关,就全部收录进大学再学个几年,而后各归本乡参加省考入仕。”

  童学、少学、青学、大学。

  省考入仕、优者再参加国考,这就是朱允炆为将来大明的学生规划的晋升路线。

  “童学结业后可直接参加少学,少学结业要有考试,考定不过关的无法参加青学,同理,青学结业考试不过关的无法参加大学。

  选修辅课的,可以在少学结业考试不通过的情况下参加辅课的学堂,青学结业亦然。”

  甭管自己的想法要多少年才能全面落实,朱允炆一股脑的全都说了出来,先把教育体系系统的落实下来,将来再慢慢填充。

  “知识学的不够,当不了官没事,学个修船作工的技术也不错,再不然就学着如何当兵打仗,天下之大,总有他们一展才华的地方,实在是惫懒之徒,那就回家种地吧。”

  有大学,自然要有技校和军校。

  官办学堂,全面免费。

  穿越而来,朱允炆的梦想就是让这个国家有朝一日能够人人如龙!

  知识是科技大爆炸的先决条件,知识,也是一个国家想要快速扩张的必备基础。

  人的一生都需要学习,学习文化知识、学习人情练达,学习经商做艺。

  努力学习没有能够成功的有很多,但起码也算是努力过,不成是因为天地本就不公,非己之罪,但懒惰的人还要去非议别人的成功,那就是最大的不对了。

  朱允炆现在就是在给全天下所有人都能当首辅、当元帅的机会,能不能成,就看他们几十年后的造化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改革朝堂和一五计划(上)

  当朱允炆这个皇帝有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那么这件事一定是享有最高级别的优先级。

  几乎在短短几天的功夫,内阁就拟好了草案,关于兴办学堂的计划和选址,包括第一批招生的规模。

  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每个府各建一所童学和少学,而在南京、南昌、杭州三城各建一所青学。

  童学的招收线为十二岁以下,人数上限为三百;少学的招收线为十二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人数同样为三百;而青学暂不面向民间直招,凡有各省府县教谕推荐的儒林学子皆可持凭证往省城入学,只要是三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皆可,人数不设限制。最后,开办学堂的前期一户无论你有多少的适龄上学儿童,但是只能有一个孩子享受免费入学,哪怕你想花钱送孩子上学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第三条,那就是特意为前两条服务的了。

  后世早期有一种腐败现象,叫做开奔驰领低保。

  同样的道理,官办学堂,第一批入学的绝大多数一定会是当地府县有实力的地主豪强,他们家的孩子虽然本就读书识字,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总能给他们省掉一笔请家教的开支。

  而且官办啊,任何的东西只要在前面挂上一个官办的名头,那么在古代这个时期都会让民间趋之若鹜,让人想要见识一下。

  这年头家庭有条件的孩子难免会很多,不同的岁数段自然也是都有,他们必须要做个选择。

  童学、少学、青学,这些豪强大户只能选一个学校来进。

  天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

  这些地主豪强虽然不是天家,但他们的家私殷厚,最重视的自然是培养出一个能帮助家族的即战力,那么青学作为三种学府中的首席,就会成为他们首当其冲的第一档选择。

  如此一来,也算是给童学、少学让了路。

  省的他们过度挤占平民百姓家孩子的名额。

  三十多个府,就是三十多所童学和少学。计划满员招生两万余人,这个庞大的数量,豪强地主阶级是消化不完的。

  架子搭好,剩下的就是往里填充内容。

  朱允炆本想借着这次兴办教育的机会放开男女大防,让女童也可以入学,但却遭到了内阁四人口径一致的反对。

  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种话压根就不是这个时代应该提倡的。

  女性可以入学,那将来是不是也有等同的资格考官?

  本来就坑位有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官场仕途,在把几千年专属男人的权利让出去,那可不行。

  内阁不会同意、朝堂不会同意,因为天下的士子都不会同意。

  这不是急的事,别弄得地方乌烟瘴气。

  虽然只要朱允炆愿意,他能强行推行下去,但全是弊端毫无好处的事,他自然不会做,内阁反对,他也就闭嘴不说。

  码过这件事,朱允炆又想起标点符号的事,这个想法就得到内阁的一致称赞了。

  古代诏书、文书等没有标点符号,同样一句话,如果断句没有断好,那读出来可就是两个天壤之别的意思了,容易闹出大乌龙来。

  所以古人们有的时候在写奏本的时候,会在应该停文的地方加重笔墨,怕的就是皇帝看不懂,悟错了意思。

  推行标点符号进行分段,恰当其时。

  前置的办学事务商议完,那剩下的便只有教材和择师了。

  择师最是容易,翰林院可是有着几百名整天闲着没事干的游荡学子呢。

  除去翰林学政这个中枢的干部梯队不动,其余的翰林学子根据各自的长项担纲不同教材的教师,虽然还有些名额不足,地方上予以补充即可。

  另择各省府军卫所挑选几名武艺精湛的担纲所谓军训课教官,每所学校每日课程中要有一个时辰的体训课。

  择师的事好安排,而教材的事内阁和翰林院开了足足四天的研讨会,按照朱允炆四大主课的要求,也算大致有了一个方向。

  国学这边最是简单,四千余年文明,文学典籍浩如烟海,内容由浅至深的则选就行,童学开蒙可以拿《三字经》、《百家姓》之类,而后由浅至深到《唐宋诗词》之类的比较轻松的娱乐文学。

  少学的国学课,就该引申一些蕴含古人思想的文章或者更深层次的文学作品,如《诗经》、《楚辞》、《春秋》以及虽不被朱允炆所喜,但仍代表华夏文化的四书五经等。

  青学的国学课,就开始择选一些青史中重要名人的文章、语录收集,让这群已经算是半大小子的学生好好体会这文章更深层的感悟,内阁眼下拟选的有荀子、墨子、韩非子、公羊高等春秋战国时代的先贤,也有曹操、刘勰、陈寿等魏晋君臣。近现代的有文天祥、王安石、阿合马等宋元名臣。

  当朝的更有太祖高皇帝和朱允炆这个现任皇帝。

  最后两个是朱允炆这个皇帝厚颜无耻要求加上的。

  而数学这一课,可是让翰林院好一阵折腾挠头才弄出来一份目录。

  刘徵的《九章算术注》、贾宪的《黄帝九章算法细草》、杨辉的《详解九章算法》、祖冲之的《大明历》、秦九韶的《数学九章》等都是翰林院挑出来系统整理的。

  “减加乘除、增乘开平方、增乘开立方、三斜求积、正负开方、圆周率……”

  朱允炆拿捏着这份数学的目录不住点头,在数学这一块,中国古代可一点不怵欧洲人,只能说这些东西在古代被运用在科学领域太少,而在重大的国事上那更是一点都用不到,说直白点,就是数学这个东西在古人眼里是无法影响国家发展的,上不所喜,自然也就逐渐被束之高阁之中了。

  “由浅至深,你们按照学习的难易度来排吧。”

  数学是科技的基础,但是朱允炆毕竟不是专业的教师出身,他自身不懂如何系统的教学,还是只能委任给内阁和翰林院。

  “不过朕只提一点要求,回回留下了许多天方的数学知识,这些都要应用上,也不枉咱们先人费心费力的编译。”

  几人都应了下来。

  数学之后便是青史,也是最简单的一块。

  童学是没有青史的,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教哪门子青史。青史是厚重且血腥的,朱允炆没打算修饰和美化,更不可能去抹除某些历史,那是对整个民族进行的最恶劣犯罪,死后,就没脸见祖宗了。

  “对待青史课这一块,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务实。”

  朱允炆的态度是坚定不移的:“对与错不应该由咱们来评判,咱们只负责整理并编辑成册,青史课的教师要实实在在的把青史的原貌说给咱们的孩子知道,至于如何看待历史上的问题和事件,要让这些孩子自己学会独立的思考。”

  思想政治这一课也相对比较简单,童学期叫做思想品德,无非就是一些小故事、小寓言之类,什么卧冰求鲤二十四孝的故事。

  忠孝仁义、谦恭明礼。这些都是童学时期要学的,而忍让两字之类的故事被翰林院砍了下来。

  皇帝不喜欢放羊,他们就得学会养狼!

  因为在少学期的政治课,扉页上的第一句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的一句话。

  “大明疆域之大小,皆取决于我大明之少年,少年心有多大则我大明有多大。”

  自少学期开始,杨士奇的意思便是在政治课中大量饮用朱允炆的思想和许多理论金句,连前几日刚说的学习强国、大明梦都现学现卖的搬了出来。

  学习要从娃娃抓起,忠君,也要从娃娃抓起啊。

  教材的事,朱允炆跟着内阁又议了两天,便也就一个大概定了下来。

  摸石头过河,朱允炆不是什么天才,可以手到擒来的就凭空造出成系统的教育体系,但有着后世教育的可借鉴例子在,他总还能跟着内阁这群这时期天底下顶聪明的人一群人在一块商量着来,还是那句话,后期发现,后期改进。

  治国不能理想化,治国同样需要理想化。

  不能光空谈说要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政策,然后召集成千上万人天天在一起开会,没等事开始办之前就面面俱到的考虑会不会有这个漏洞、那个漏洞之类的,恨不得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再拿到社会上去适用。

  就算如此,那就能保证一定不出问题了吗?

  到时候时间浪费了、人力物力浪费了,事情又回到原点:那就是发现后改良。

  后世有着中央政策研究室,有着两会,很多的国策一样是推行之后再慢慢的修改完善,适应社会。

  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是这样。

  是不是理想化政策、是不是乌托邦式的狂想,一定要先拿出来接受实践的验证,如果问题不大,那就完全可以改良后贯彻落实下去。

  不能因为出现一丁点的小问题,就忙着叫嚣庸政昏政,然后废除掉推行新的。

  那就不是治国,而是过家家了。

  “教育是国之根本,天下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出了哪怕一丁点问题,都会有人对朕、对内阁加以批评,所以你们要慎重,朕也要慎重。”

  几人自然又是一番拍胸脯打包票。

  还没等他们把这事消化完,朱允炆的下一句就让他们脸色大变。

  “天下事多且冗,朕打算,在六部署衙之外,添置新的中枢官衙。”

  想要拥有更高效的中枢领导机制,必须先从拆分六部开始!

  朱允炆决意要拆分六部,改革大明的中枢署衙机构。

  他是一个穿越者,天生就是坚定不移的革新派,大明的六部权力太大,而且过于集中,集权制官衙制并不会保证高效的执行力,反而会拖沓和滞缓。

  眼下大明的六部之中,权力和工作量最大的自然是户部和工部。

  户部承担着田亩清量、户口登记、各种课税的征收、官办盐铁粮布四市的管理、各种矿场的产量汇总、主要河道漕运转运使司的收入、盐粮转运使司衙门的管理等。

  户部一个部门的职权,等同于后世最少十余个中央机构,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加上朱允炆这个皇帝频繁的进行革新和添设新的工作任务,夏元吉这个户部尚书都快谢顶了。

  忙、乱是工作常态,也因此不可避免的导致工作效率的下降,会直接引发行政机制变得拖沓滞怠,既然到了这般地步,不革新,难道就非得抱着旧制等死才叫正确吗?

  工部的主要职责应该是科技的研发和国有工程的督办,而不是还要花费一半的精力去给皇帝一大家子找吉地、盖陵寝。还要留出人手,来时刻巡查、修缮皇帝老祖宗或者娘家老祖宗的坟墓。

  除去户部和工部,眼下的大明最清闲的无非就是兵部和礼部。

  前者已经沦落到只负责征兵募兵,而后者更是只负责祭祀以及外交。

  “添设新的中央署衙,加添官吏人手,这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对这一点,朱允炆看得很开:“该精简的地方一定要精简,但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花钱,户部眼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来用,各省清吏司的衙门忙的焦头烂额,而南京城里的部堂很多官员更是一天天忙到子夜。

  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这些都是我大明的肱骨,既然他们能做忠臣,朕自然也要做明君。不能让卿等活活累死在任上啊。”

  几人自然是一番谢恩云云,而后便开始商量,如何拆分六部职权。

  “户部的盐粮转运使司和漕运转运使司拆出来,这两个部门合并。”

  第一个被拆分的,便是转运使司,这个衙门是户部来回折腾跑腿最多的一环。

  “中枢添设商贸部,专司这几个部门的运转管理。”

  经济改革需要重视商业,那么添设专门的商业流转管理部门就势在必行。

  “商税的征收也要从户部拆出来,包括官办盐铁粮布四市的税课司,这两个职权内的司衙合并,于中枢设置税务总署衙门。”

  商税事关国家基本,一旦税务情况糟糕,朝廷的控制力和中枢权威都会下降,这是朱允炆看重的地方。

  “各省矿场采矿的事包括山西官办煤场的监管一并拆分,添设国家资源部,由内阁管理。”

  内阁四人互相对视,郁新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那夏元吉将来倒是轻巧了不少。”

  转运使司拆分出去、商税税课司拆分出去、矿业和煤业拆分出去,户部将来唯一要做的就只剩下管理各省的清吏司了。

  每个省有多少亩田、多少人丁户口,国库有多少存银、官仓有多少储粮。每年的财政收入和支出规划怎么做,这就是户部唯一的工作了。

  职权分明,效率才会更高。

  “拆完户部再说一下工部。”

  朱允炆正色道:“工部专司国家基建,掌研究创造。诸如给皇帝选吉地测风水、修缮宫殿、各地祖宗陵寝的事将来就不用工部操持了。

  宫殿需要修缮的时候,皇室出钱给工部,让工部招工来做,在这一块,内帑和国库要泾渭分明。

  将来朕死后包括后继的任何皇帝想要给自己建陵寝,都由皇室一力承担。

  凤阳祖地的祖宗陵寝,由宗人府和御前司来负责。

  孝慈高皇后娘家的徐王陵,由徐王府自己负责,工部不用派人或者从国库领钱去修缮了。

  皇后娘家的高祖父陵寝修缮工作,也由国丈一家自己负责。”

  国家财政就这么多,能省的地方必须要省下来。

  “工部是大明的工部,不是朕一家的工部,钱要花在刀刃上,人力同样要用在老百姓的身上,这些工作悉数砍掉,每年能多修多少里的大堤河坝?能建多少条路,开多少条渠?

  这天底下除了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配得上让工部来费心操持!”

  朱允炆多次强调过,孝陵哪怕建一百年,花再多的钱他都不心疼,因为洪武皇帝配得上,除了太祖,谁也不配让工部花着国家的钱来伺候!

  内阁几人都一阵心旌神摇。

  皇帝,是真够狠的。

  将天家的私事跟国家的公事拆开,如此一来,私事就有私人独力承担的开销,跟国家完全分割开。没钱?那就别办了!

  “礼部的事亦然。”

  砍完了工部,朱允炆下一刀紧跟着便落在礼部上。

  “礼部掌祭祀和接待使臣、安抚番邦,以后祭祀的事就不归礼部了。

  祭祖由宗人府操持,而这个天,以后就不祭了!”

  年年祭天,年年天灾不断。

  那还祭个屁啊!

  暴雨、洪水、地震、山火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东西,你祭不祭,该来的还是一样会来。

  那你祭天的目的是什么?强调受命于天吗。

  “陈胜吴广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朱允炆目光所过,四人都面色突变。

  皇帝脑子又抽风了,怎么好端端说这么一句话。

  “当年安童荣也说过,‘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说着这么两句在古人眼里极度犯忌讳的话。

  “使民开智,百姓自然不再会去相信所谓的受命于天,不会相信什么是天人合一者即天子。

  太祖皇帝起自寒微,斗倒了那么多大地主出身的豪强,原因不是因为太祖他老人家承天命,而是因为太祖顺民心!

  因为太祖顺民心,所以太祖兵强马壮!所以太祖得天下开国我大明。

  遮遮掩掩不敢说没有这个必要,朕就算把这两句话说给天下听,难不成就四海皆反了吗?”

  百姓或许懵懂,但大明的每一位将军、大臣哪一个不知道这两句话?

  为什么他们不造朱允炆的反呢。

  因为他们知道百姓的民心向着朝廷,军队中的军心向着皇帝,他们就算拿着这两句话招摇过市,也没人会响应他们。

  “很多的事情说道本质上其实很简单,是你们这些人把他给弄得复杂化了。”

  朱允炆手指虚点,四人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两声。

  “把什么皇帝啊、君权啊弄得云里雾里,让百姓、卒武看不懂,以为他们看不懂就会害怕和畏惧,你们要知道,一旦他们吃不饱饭的时候,什么玩意在他们眼里都不可怕!

  而只要让他们吃饱饭,谁动他们的饭碗,他们就会跟谁拼命。”

  这么简单的道理,基本上是有点智商的都懂,却偏偏还有那么一小撮人鼓吹着一旦皇帝面上那层神秘的面纱拿下,就国之不国了。

  “礼部只负责外交,祭祖由宗人府操持,我大明不需要天地庇佑,太祖活着的时候太祖在保护我大明,同理,朕只要活着一天,自然由朕来保护我大明!”

  以人代天之责!

  有江西抗洪的事坐底,朱允炆有这个底气说这句话。

  谁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谁就要担负起这个位置的责任!

  “至于兴办教育的事也不归吏部或礼部分管,添设教育部,由内阁直接领导。”

  朱允炆说道这里也有些累了,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目前朕的想法也就这些,把各部署衙的事都细分出来,各领一摊,各管各事。内阁统一领导,向朕负责。”

  吏、礼、工、户、兵、刑是传统六部,然后便是新添设的商务部、国家资源部、税务总署和教育部,中枢衙门从六个变成十个,六部的权力稀释了,但内阁的工作量则加了不少。

  内阁四人仔细想想,觉得拆了六部也挺好,起码位置多了不少,外廷的权力被稀释掉,任何一个部门都不具有独立影响朝廷或者皇帝的能耐,算是皆大欢喜。

  “部门增多了,各自的职责也明确了,那么接下来就要定一个指标。”

  为什么要拆六部出来,因为朱允炆打算给他们增添点压力。

  那就是政府工作计划和绩效指标!

  “自明年建文六年开始到建文十年止,每五年内阁要拿出一份详实的工作计划,领导和监督朝廷各部堂署衙的工作,内阁和各部堂署衙向朕签署军令状!完不成,一律撤职归乡。”

  内阁四人互相对视,都苦笑起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改革朝堂和一五计划(下)

  推行内阁五年工作计划,就是朱允炆准备给内阁加的担子。

  “不仅这十个中枢衙门,包括都察院、大理寺都要有一个指标,五年之内要做哪些事,做不到的,其主官撤职。而同理,你们四位阁臣同样有各自分管的职责,谁管的那一摊做不好一样撤职。

  超过半数的部堂署衙都没有实现计划指标的话,解散内阁!”

  朱允炆的目光下,四人都觉得面上后背开始渗出了汗水。

  看这架势,皇帝是打算玩真的了。

  “现在是九月底,距离年关还有三个月的功夫,三个月之内,把所有新添设的署衙架子搭建出来,官员胥吏要挑选出来,同时你们内阁这三个月的时间,考虑一下这份工作计划怎么拟定吧。”

  朱允炆淡然的看了他们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们拟的过于简单,那就由朕来给你们定计划。”

  四人心里都觉得如压了一块大石头般沉重,忙肃容起身:“请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辜恩。”

  落了话,四人看朱允炆没有什么其他需要交代的,便都躬身告退。

  时不我待,他们现在也算是感受到什么叫做火烧屁股了。

  尤其是杨士奇,他可还没过够这内阁首辅的滋味呢,要是被革了职归乡,那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回江西,要知道这主动致仕和被革职完全是两个概念。

  几个人才离开不久,就有一名宦官跑进来,送上一份来自西南的八百里加急急信。

  马大军那封劝阻的信总算是送进了南京皇宫。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朱允炆将信付之一炬,冷笑起来:“好一个忠臣孝子,朕还真不舍得杀了他呢。”

  西南军事是大明眼下的重中之重,朱允炆推行五年计划,能不能成功,西南那边也是重要的一环。

  毕竟南天竺可有着数之不尽的免费劳奴啊。

  原始资本的积累是充满血腥的,同样的道理,一个国家想要快速的强大,大规模的基建必不可少,而在古代,大规模的基建又往往需要无数的血肉来填充。

  除了基于这一项考虑之外,南天竺的军事价值同样巨大。

  走南天竺往西北方向打,可以直捣黄龙的威胁撒马尔罕,牵制帖木儿汗国所有的注意力,保障大明漠庭三都护府的稳定起步和民族政策落实。

  国家大事为重,这马大军,朱允炆一时半会还真不舍得弄死他。

  “允熞也在讲武堂呆了一年多吧,让他收拾收拾去一趟,好好在西南前线学点军务。”

  交代完,朱允炆再一次埋首于案牍之中。

  他本身压根就不相信内阁能制定出什么有压力的工作计划,所以他得亲自出马,来给这些一二品的顶戴大员加加担子。

  “中枢的管理越严,则地方的管理也就会越严。”

  看着自己亲手书成的《大明内阁问责条例》,朱允炆开心的抚掌大笑,跟双喜不住的炫耀。

  “中枢这些部堂署衙管理我大明各地,地方要是不进步,则他们永远也完不成计划指标,为了达标他们就必须全力以赴的监督地方布政使司衙门,然后地方布政使司衙门同样要把压力下沉到府县一级,层层施压下去,则我大明的发展可就要快上许多了。”

  政策是从上及下落实的,但是工作却是从下往上来做的。

  基层的衙门一旦惫懒,那么中枢的政策再好也是徒劳。

  所以要层层施压、层层问责!

  “中枢这些部堂署衙工作不到位,朕就找内阁的麻烦。同理,各省布政搞得一塌糊涂,内阁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唤来一名小宦官,朱允炆将这份奏本交给他:“去,给杨士奇送过去。”

  而当杨士奇在文华殿接到这份上谕之后,便苦着脸喊过其他三人,一一传递观瞧。

  “将来的日子,咱们几位恐怕连喘气的时间都没咯。”

  这份问责条例之严格,就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们肩膀上一般无二。

  “现在别想这么多,先把架子搭起来,然后好好想想这份五年计划怎么定。”

  郁新道:“我刚才找夏元吉说了拆分户部的事,把他开心的手舞足蹈,也不知道等五年计划做出来之后,他还能乐出来吗。”

  啥时候当官还要制定计划指标了,这天底下就算商人也不敢说年年都赚钱,偶有个天灾人祸很正常的事嘛。

  “那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选出得力的新署衙主官。”

  杨士奇托人把吏部尚书朱高炽、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喊了过来,跟二人通报了一下这件事。

  “新的衙门有商务部、国有资源部、税务总署以及教育部,这四个新衙门的部堂,你二人有什么建议?”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选一个好的主官,才能让他们内阁省心,不然搞得一塌糊涂,五年期满,他们才是真的连哭都没有眼泪。

  新的部门、新的堂官、新的政治红利。

  朱高炽和景清二人便都明白,这杨士奇看来是惦记上这几个位置了。

  思忖片刻,才由朱高炽先开口。

  “商务部的话,由现任淮盐转运使的钱旭充任尚书如何?”

  “不行,钱旭不过是一个地方正四品的转运使,没有在中枢统管大局的经验,焉能直擢正二品。”

  连考虑都没有,杨士奇就断然拒绝道:“户部左侍郎祁著如何?”

  朱高炽就皱起了眉头,提出了反对意见:“阁老莫不知,这祁著性格惫懒,在户部这几年一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状态,让他来担纲一部尚书,岂不闲散的紧。”

  不仅朱高炽不同意,郁新和严震直也明确表态反对。

  五年计划当头,选材当然得选有能力的,谁有能力谁上,不然到时候反要连累他们这些内阁阁臣。

  “不如,右侍郎郭资?”

  一直对接户部工作的郁新提出了一个人选,这话一说,连着杨士奇和朱高炽都下意识看向他。

  郭资可是个有能耐的人,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短短十年内一路青云直上,自户部北平司员外郎官至北平左布政使,久在北平的他也因此跟时在北平的燕王朱棣交下了深厚的私人感情。

  洪武二十九年,郭资被调回京,而后一直郁郁不得重用,堂堂的北平左布政使只能呆在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蹉跎了七八年。

  没人愿意去提拔这个跟燕王关系近便的官员,自然也没人愿意在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面前提起这么一个人。

  郁新唯才是举,也是被这份五年计划压得没辙了。

  “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拟定郭资吧。”

  杨士奇看这几个人都没意见,他也不好霸道的一票否决,只好点头。

  “接下来,税务部的尚书选谁。”

  杨士奇却是拿出了自己的看法:“现任主管税课司的郎中李子容如何?”

  由主管税课司的主官担任税务部尚书,到也算是专业对口,不过几人心中还是冷笑起来。

  方才还一口回绝朱高炽的提名,说什么正四品不能直升正二品,没有统管全局的经验,现在确提议让李子容来担纲?

  谁不知道这李子容是你江西老乡?

  “国有资源部的话,工部左侍郎卢原质可以。”

  说是谁有能力谁上,但如果要都有能力的话,那还是要先紧着自己人来挑。

  郁新就推荐了一个浙党出身的官员,针锋相对的跟杨士奇打擂。

  卢原质是洪武二十一年探花出身,无论是学识能力还是眼下的品轶都原比那李子容要更高。

  “卢原质?”

  杨士奇冷哼一声:“此人可是与那方孝孺有故,虽然没有在当年的求是报上大放厥词,但终究是与罪逆有牵连之人,陛下恩容,然其德行岂配尚书之位?”

  “什么叫做与罪逆有牵连?”

  郁新直接就瞪了眼,一句话怼了回去:“方孝孺一案已经盖棺定论。皇上洞若观火,所有方孝孺一党之貉也尽数伏诛,既然眼下这卢原质仍可居朝堂之上,那就足以说明其清白,难不成杨阁老认为皇上有识人不明的地方吗?”

  “郁阁老!”

  杨士奇的眼神陡然便冷了下来:“咱们现在是在选材,是为了陛下的五年大计,国事当前,不要动不动就给别人扣帽子。”

  对于杨士奇的恫吓,郁新是决然不怕的,直接回瞪回去:“既然杨阁老还知道陛下五年大计不能荒废,那就应该以国事为重,卢原质久在工部,由他主管新的国有资源部恰当其位。”

  两人又对视一阵,还是杨士奇先退了一步,但仍不忘给郁新挖坑:“既然有郁阁老一力保荐,那就如此吧。”

  人是你郁新保荐的,将来出了问题,你看我找不找你麻烦就完了。

  接连敲定了三个人,眼下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教育部尚书一职。

  教育事关国之根本,主抓育才大事,谁也不希望放弃这个位子。

  “吏部左侍郎黄子澄如何?”

  朱高炽开口,便是先推了朱允炆当年的潜邸之臣出来试水。

  “子澄虽饱读诗书,但终其才能只适合读书,不适合育才。”

  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便是解缙,他当年后进翰林院,跟黄子澄就不对付,俩人之间有龃龉。

  “我觉得如今翰林学政兼讲读的金幼孜就不错。”

  “金幼孜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哪里配得上如此快的提拔。”

  一听解缙要提拔江西党,郁新和严震直都纷纷开口反对。

  “我倒有一个人选。”

  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一直都很低调,前边几个人选他都没开口,唯独在这时提了一个建议:“礼部右侍郎黄观如何?”

  青史之中,第一个六首状元!

  既然要搞教育,那当然优先选择学霸咯。

  再说了,黄观是南直隶翰林体系出来的,既不属于杨党,也不属于浙党,他来当教育部尚书,大家皆大欢喜不好吗?

  杨士奇跟郁新眼神又是交错一下。

  “眼下到底还是五年计划更重要。”

  两人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也都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可以,便此人吧。”

  杨士奇摊开奏本,提笔就写。

  “商务部尚书拟定郭资、国有资源部尚书卢原质、税务部尚书李子容、教育部尚书黄观。”

  这四个人选,一个是燕王朱棣的故交老友,一个出自杨党,一个出自浙党,还有一个是南直隶翰林党。

  什么是皆大欢喜,这就是皆大欢喜。

  一个五年计划逼得内阁几人虽然在选材上更加的看中能力,但不该他们退步的地方他们还是坚决不愿意退步的。

  四个二品部堂,必须大家各占一个,谁也别想一家独大。

  “哼。”

  最重要的教育部没能拿到手,杨士奇的心情自然不好,他的想法是起码拿下两个,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好认下。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了,那吏部和都察院签个字吧,老夫这就拿着去面圣。”

  朱高炽和景清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这次能让杨士奇吃瘪可是不容易。

  提起笔,唰唰点点的便在奏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九十章:大明第一个五年计划(上)

  内阁拟定的新四部官员名单就放在朱允炆的御案之上,而后者连看都没看就批了红。

  这名单上林林总总下来近百名提拔、调任的官员,他怎么可能全数了解这些官员的能力和秉性。

  内阁四名辅臣和吏部尚书朱高炽、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景清既然全数署了名,那就说明这些官员是经历过一次‘层层遴选’和慎重考虑的,他这个皇帝根本不需要费心费力的去斟酌。

  难不成还让御前司一个接一个的审察?

  那他这个皇帝当的未免也过于小气了些。

  “干啥啥不行,内斗第一名。”

  朱允炆真正留心的,无非是四部的新任尚书罢了,而这四个人的情况他是心里有数的。

  各党身份出身的都有一个,倒是平衡的紧,而这个发现便让朱允炆不屑一笑。

  内阁这些人的格局总是那么狭隘,能拢到碗里的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撑死。

  “他们想选谁朕就让他们选谁,五年计划完不成,他们一样吃挂落。”

  现在争权夺利,将来被牵连落马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眼下的内阁选材还是优先看党派,等到以后的内阁选材之前就该优先考虑能力了。

  当然前提就是后继任的皇帝还能拥有眼下朱允炆的权力。

  而在朱允炆的默认下,大规模的朝堂改制开始轰轰烈烈的进行起来,在南京城里,新的部堂署衙纷纷挂牌成立,大量的官员履新、调动并开始履行新的工作职责。

  即使在帝制的高效率机制下,等到各部纷纷熟悉新的工作岗位时,年关,也已悄然而至。

  “今年,能过一个好年了。”

  将银装素裹的南京城尽收眼底,伸手接过自苍穹中飘然落下的白色鹅羽,感受着掌心中化水时的冰凉,朱允炆笑道。

  “听说夏元吉那家伙都笑了好几天?”

  “大丰收啊。”

  双喜也跟着嘿嘿直乐。

  建文五年没有宗亲年俸,没有免税田,而且勘合之上多了数百万顷新田,今年的大明税收,达到了一个令人心神振奋的数字。

  自腊月初三开始户部就着手进行汇总统计,忙了将近半个月才做完,而夏元吉也笑了半个月。

  但无论谁问,后者都闭口不说,只说等转罢年的正月大朝会时,自然会揭开庐山真面目。

  “走吧,到谨慎殿等着他们。”

  自宫楼上迈步而下,朱允炆也觉得自己脚步轻盈了许多,早两年国库年年赤字,今年收成一到,明年就算想要出赤字都不现实了。

  也没有让朱允炆这个皇帝等多久,内阁、十部尚书连着总参、五军府,乌泱泱十几号人便齐聚了谨身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他们从午门集合进宫的这段路上,夏元吉已经被所有人逼迫的报了实数。

  一下子成了暴发户,哪怕夏元吉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选择大肆炫耀起来。

  “看你们乐的,既然是好事也应该给朕说说。”

  守着一个小号火炉暖手,看着炉盘中劈啪作响的木炭,朱允炆侧首一笑:“坐吧,喝杯暖茶热热身子。”

  还是皇帝沉得住气。

  户部汇总的数字,内阁可是到现在都没有进宫找朱允炆汇报过,皇帝也从来没有派人去户部问过,可是看皇帝这架势,仿佛丝毫不以为意一般。

  “今年岁末,截止于建文五年腊月……”

  “直接报整数吧。”

  朱允炆扬手,打断了夏元吉的侃侃而谈:“什么粮食啊、布匹丝帛的按照市价折成银子,给朕报个总数就成。”

  “六千一百四十万两!”

  夏元吉的语气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另外,今年还有东南沿海诸国、西南六国的贡银六百余万两,铜金三十万斤。”

  从年初薛恪就和朱孟炯一道带着闽浙水师开启他们的东南亚‘安抚’之行,百余艘福船之上,除了大明的茶叶、瓷器、丝绸之外,便是近千门船炮和十几万的水师!

  大明乃天朝上国,走到哪当然都是带着和平和真理去的。

  这支闽浙水师的数量可比原时空郑和下西洋时那支,纵横海波万里灭十余国的船队大了好几倍,整个东南亚都在炮火连天中瑟瑟发抖。

  能和平解决的事就和平解决,不能通过谈判解决的,那就炮决!

  “把铜金折成银子,岂不是也值个千八百万两?”

  朱允炆挑了一下眉头:“破八千万之数了吗?”

  “达到了!”

  夏元吉攥着奏本,语气笃定的说道:“哪怕是前几年最欠缺的现银,今年也足有四千余万两的收入,粮税收入高达四千两百万石,这还是江西一省免税,其余各省改二十税一为三十税一之后的收入。”

  朱允炆添柴的手便顿了一下,现银的收入实际上他看得不算太重,都觉得现银重要,但他实际上更在乎粮食的收入。

  有粮,才有人口大爆炸的先决基础。

  以往是二十税一,南直隶、浙江等地是十五税一,如今朝廷宽了粮税,但入库粮的总量比起前两年也不过才略有降低而已。

  国家的总体收入比例之中,实物税的比重从当初的近八成到眼下的五五开,还能做到足以充满中央几大粮仓,不得了哇。

  “嗯,确实非常的喜人。”

  朱允炆颔首:“民力渐复,民力渐复啊,老百姓今年也能过个好年了,朕很欣慰。”

  话音落下,朱允炆接下来的话就让夏元吉脸上的微笑一扫而空。

  “收入的事说完了,该说说花钱的事了。”

  夏元吉几乎下意识的看向朱棣。

  大明的军费,年年可都是大头!

  朱棣还没来得及开口讲预算,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

  “不过明年的预算等下再计算,士奇啊,你先把内阁的五年计划拿出来说一下吧。”

  不谈预算,先谈计划。

  等敲定好了计划,再根据计划书来说预算,这样才合理。

  别动不动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来,以后这个钱可不是好拿的了,拿钱就得把事办好。

  十个部门有相应的计划,而总参和五军府朱允炆同样为他们准备好了计划。

  第二百九十一章:大明第一个五年计划(中)

  朱允炆点了杨士奇的名,也点了内阁的将。

  皇帝当初让内阁准备的五年计划,压根就不是皇帝一拍脑门就打算做的玩笑事,而是真正扎下心打算办的,在这一点上,朱允炆就没想过跟他们马虎过去。

  杨士奇早有准备,便自袍袖中取了出来,本打算递给朱允炆,就听得后者说道。

  “卿读出来吧,让在座的诸位都听听。”

  五年计划的事,内阁跟十部尚书算是都碰过头交流过,大家心里也都有点心里准备,但还是七上八下的,没办法,之前朱允炆这个皇帝已经说过了。

  一旦内阁定的目标太容易,他这个皇帝就亲自来定!

  内阁和十部、都察院、大理寺可是要向皇帝签军令状的。

  “奉上谕为定国策,臣奉天殿大学士杨寓会同内阁、十部共议,自建文六年尹始至建文十年为期,定各部、三法司其期应达之事。”

  杨士奇展开奏本,环顾一圈后,轻咳出声。

  “吏部,五年内应全面落实《朝廷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全面落实省考机制,全面实现各省察吏制度完整性,切实有效的实现每一个府县不出现官吏不齐或超数冗沉、年龄超线、慕道礼佛等现象。

  硬标准上,每年京查、省察的主官合格率必须超过九成;府查、县查的主官合格率必须超过八成。

  户部,五年内计划在田亩、丁口两点上的增长率分别达到百之三和百之一以上,岁入的增长率应达到百之五以上。以建文五年在册田亩数、丁口数为记,田为五百八十万顷,口为六千四百七十万。

  至建文十年止,田亩数应达六百七十万顷,口为六千八百万。

  以建文五年之实数八千二百七十万两岁入为记,至建文十年止,其当年岁入应达一万万余六百万两。

  工部,五年内计划修建京道三条,分别为南京往西安道、南京往广州道、南京往成都道;计划以水泥为主体,竣工长江全线;竣工孝陵。

  龙江船厂、福州船厂、泉州船厂、广州船厂及平津船厂下水福船五十艘、战船两百艘并漕运船只六百艘。

  制炮三百门,完全攻克延时引爆技术难题,实现由铜铸铁心炮弹往火药弹转型的技术跨越。

  兵部,五年计划内全面落实募兵制,实现现役我大明上限一百万行伍健儿,其岁数皆处于十六至三十五周岁区间。

  礼部,暂无五年计划。

  刑部,五年计划内印刷一万本大明律并进行不少于十次全国性的府县级宣讲,全面落实陛下有关于特殊时期管控非常法和全面禁毒的法治精神。

  商务部,五年计划内实现漕运、盐运、粮运等转运使司通船效率增加三成,实现官办盐铁粮布四市涨幅不得超过百之五,切实有效的保证百姓之生活必备所需之物充足且平价。

  税务部,五年计划内实现商税增幅在百之八以上。

  国有资源部,五年计划内实现官营铁矿产量为两千万斤,民营铁矿产量达一千万斤,实现铁课税七十万斤。计划实现全国煤产量三万万斤。

  教育部,五年计划内实现建造五十所童学、少学及十所青学,除南直隶、江西和浙江外,余下之辽东、北平、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山东、福建、广东、广西、贵州、四川、云南、台湾、交趾等十五省皆有至少一所童学和一所少学。

  大理寺,五年计划内实现对各省致两人及以上凶杀、落草为寇有劫杀行为等案件全面复查率达到十成十。

  都察院,五年计划内落实各省府全面监察机制,对各省按察使司主官进行全面审察,全面裁汰各省科道言官。

  以上,为大明内阁所勘定十部五年计划详表,臣奉天殿大学士杨寓敬上。”

  谨身殿中安静了许多。

  朱允炆也闭上眼,没有在第一时间表明态度,他需要仔细思考一下杨士奇这份计划中的合理与不合理的地方,然后想一想有没有哪里需要补充的东西。

  总的来说,这一份五年计划内阁是下了大决心的,因为这份计划中很多的内容都是干货,是硬性的数字化标准,做不到,可是要摘官帽子的。

  当然,这里面也有大量的内容乍一看难以实现,实则又简单的不得了。

  就比如户部和国有资源部两部的计划中,前者要实现五年内垦荒九十万顷、新增丁口三百三十万。而后者则要实现全国铁产量三千万斤以及煤产量三万万斤。

  这几组数字都是硬性指标,但实际其中的水分是巨大的。

  田亩的清量工作,大明地方上的执行并不严格,偏远如四川、云南、两广等地一直没有最新的统计数据,同样的道理,各省下沉到村落基层,在户口的统计工作上做的也是相当马虎。

  只要后边五年户部能放开手脚,锱铢必较的搞摊派,一丝不苟的严格执行皇权下乡工作,光查出来这些黑户、黑产都足够完成计划指标了。

  而国资的煤铁工作,真正有难度的无非是煤的生产而已。

  洪武二十八年,官营铁产就可以做到年产量将近两千万斤了,以至于中枢铁库都放不下用不完的地步,太祖明颁圣旨,暂停官营铁厂,鼓励民营冶铁,让利于民。

  铁课税为十五税一,翌年收铁课一百一十万斤,反向推理可得,民营铁厂冶铁数为一千六百五十万斤。

  朱允炆登基的时候,民间二度禁铁,设置官办铁市,改民间自由贸易熟铁的行为只可在官市中进行,饶是如此,对民间冶铁的积极性打击仍然不大,一年铁课税犹有二三十万斤之高。

  只要二度放开民营铁厂,转瞬间就可以达到民营产铁一千万斤的标准。

  朱允炆不说话,杨士奇心里就难免有些不踏实,这份计划是他们内阁会同各部、三法司一起定下来的,是一个不算太简单,但也同样没到太难的地步。

  大家齐心合力,总不至于最后关头弄个灰头土脸。

  “朕在提意见之前,先说一下朕为什么要让内阁制定这个五年计划吧。”

  冷场的寂静被一句话打破,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正襟危坐起来。

  “朕知道你们心里很不适应,毕竟这个国家如此的大,大事小情、天灾人祸都是无可避免的,哪有事事皆如人意的道理,而且每年的收入多多少少都难免会有浮动变化,不可能有一个定数,所以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种在你们看来是奇葩的规矩。”

  众皆起身施礼,口称不敢:“陛下言重了,民间尚且需持家有数,况一国乎。国是大家,理当如此。”

  朱允炆笑笑,也不管他们是真是假,继续解释道。

  “从古至今,地方上的治理姿态都是得过且过,不求大功,但无大错。

  相应的,自地方而至中枢也是如此,今年国家岁入多了,那么来年就可以宽绰些多花点钱,今年要是岁入少了,那来年就紧巴些过日子。

  这种想法,国朝何以有前进下去的动力呢?

  朕与内阁共议定着五年计划之事,就是为了由朕与内阁牵头,集中统一领导全国各省,发挥内阁总揽全局、协调中枢各部门,再由中枢部门于各省设立的清吏司协调地方布政使司衙门的机制优势,从而防止出现地方行省各自为政、各行其事的分散局面,敦促和监督地方可以尽心尽力于国事。

  咱们定个统一的目标,然后上下协同、高效运行咱们的指挥协作体系,保障咱们大明可以君臣百姓一体同心,心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从而快速的实现国家富强、地方繁荣。

  一个明确的五年计划,便是把中央的目标和要求深入落实到地方省府县三级,让地方也能有大局观和将国家利益摆在首位的高度认识,完不成这个目标,内阁没有面子、地方也没有面子。

  不要有什么党派啊、乡情啊这些狭隘的个人利益观念,去岁江西大水,如果要让这种个人利益观凌驾在国家利益上,那岂不是寒透了江西全省八百万百姓的心吗?

  将来我大明再有任何一个省份受灾,手足兄弟省份皆袖手旁观,如此长期以往,咱们的国家岂不就一盘散沙。

  所以一定要明确整体大局,要通力合作,避免出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的冲突内耗,促进国家意识、整体意识的形成和加强,各省府主官要有全国一盘棋的思想基础,并且有一切以国家利益为主的政治高度。”

  几人都肃穆正容,心悦诚服道:“陛下之言高屋建瓴,字字珠玑,臣等钦服。”

  “客套的话就省了,希望你们能在将来的工作落实中体现出来才是真的。”

  朱允炆摆摆手,让几人落座,这才开始讲起正事。

  “内阁的计划还是有些谨慎,朕的意见呢,便是户部的田亩、丁口增长率分别要达到百五和百二,岁入增长率要达到百七。”

  朱允炆这边一说,主管国家财政的郁新和夏元吉就埋首计算起来,然后得出了一个让他们心神颤抖的数字。

  按照这个增长率,到建文十年,田亩数要达到七百四十万顷,总涨幅高达一百六十万顷,要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将近三成!

  丁口则要达到七千一百四十万,较原定计划再多三百四十万人。

  而年入税收总额,则要达到恐怖的一万万余一千六百万两!

  这简直就是一个夏元吉从来没有敢于去想过的数字。

  “除了户部之外,工部的压力有些大了,三条京道、长江全线筑堤,还要督促下船和造炮,朝廷的国库岂不是要全补给工部?这样吧,长江全线用水泥加固河堤这一点不变,南京往广州的京道就不造了,船运方面,战船二百艘砍为一百艘。

  兵部的话,募兵工作跟总参对接一下,一百万的常备军我大明眼下也用不到那么多,一万精兵比十万杂兵游勇更有战斗力,总数控制在八十万之内吧。北平留十万,盯着河北和辽东就成。

  朵甘都司那边盯着东察合台汗国,西北也是我大明下一步的主战场,留个十万左右也就够用了。

  闽浙水师二十万、京营三十万、云南放十万,整好够数。

  其他的地方有军卫所,警备防戍,剿个匪而已,足堪使用。

  礼部怎么没有相应的计划呢,礼部就负责主抓一下宗教这一块吧。

  佛、道、清真都得查,朕知道,地方上寺庙、道观啥的都有自己的善田,这些田不用交税,就这还哭穷,说什么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都饿的没力气给佛祖金身擦灰了。

  既然没力气擦,那就别擦了,把他们都强行还俗,开荒种地去吧。”

  谨身殿中顿时一阵好笑之声,眼下之大明,谁能跑的掉税收二字?

  连几千年不纳粮的官僚阶级都被打落尘埃之中,这些和尚老道的,还指望靠着装神弄鬼来充世外高人?

  倒是夏元吉眼前一亮,他刚才还在头疼这些田亩、丁口的数量怎么才能达标,现在朱允炆一句话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对啊,大明眼下全国各地都有佛道两教的善田,全给他们丈量清点一遍,不又多了不少吗?

  “很多大的寺庙、道观都乌泱泱几千号人,这些人不是我大明的子民吗?”

  朱允炆一挑眉,便是一股子杀气露出:“朕的儿郎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在后方坐享其成,安心于盛世之中,到处化缘,到处请求布施。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帮助有哪些?

  就读读经书、骗骗达官显贵,偶尔出两三个胆大的,再来骗骗朕?

  这些宗教生根发芽数千年,也享了数千年的福,这数千年来,佛祖没保佑过咱们的国家和民族,历朝历代君王敕封、祭祀的神啊仙啊的也没有保佑过咱们的国家和民族,都这样了还想着不交税、不办实事。

  想得美!

  国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教派。

  大明的百姓只能有一个信仰。

  那就是为了民族之崛起而奋斗终身!

  “刑部的工作计划要加加担子,一万册大明律太少,印五万册,不用组织多次数而粗略的全国巡讲,五年组织五次即可,但要下沉到足够的基层,起码每个县都要在县城进行一次宣讲。而后每个县招募一名胥吏作为普法宣传员,由当地县衙代为领导,工作的职责,就是往当地的乡村进行律法的宣讲。

  商务部的工作不用如此苛责,如今沿海的往来船运商贸增多,东南海外诸国包括东瀛的大名都有身影足迹出现,商品流速快,现银使用率高,盐粮布绢的物价波动是很大的,五年之内涨幅不超过一成即可,百五的话,调控的过于严格。

  国有资源部这一块,官营铁厂的产铁进行小幅度下降,控制在一千五百万斤左右,但民营铁厂的产铁要达到两千万斤以上,超过洪武二十八年的水平,多地增设官办铁市,提供百姓产铁后的销售便利,实在是民间吃不下的,由朝廷出面采买。

  教育部方面,五年之内要建造超过八十所童学和少学,上述十五省,起码要各有两所。”

  朱允炆把自己的要求全数说完,杨士奇这边就埋头苦记,等到杨士奇抬头看向朱允炆时,后者已经颔首:“就这些吧,内阁有没有问题?”

  我敢说有吗?

  杨士奇肃容拱手:“请陛下放心,内阁没有问题,五年之内,一定全面完成陛下圣谕指示,死不辜恩。”

  “那就署名吧。”

  将新的五年计划誊抄与一章皓白的宣纸之上,朱允炆加了自己的大印后,备上了毛笔。

  内阁四人,十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左都御史都纷纷上前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从今天开始,郁阁老分管户部、商务部、税务部和国有资源部,这四个部门但凡有两个没有完成指标的,两部尚书撤职,郁阁老并罪撤职!

  严卿分管工部、吏部、礼部、兵部,同郁阁老一样,但凡有半数未能达标的,朕就撤严阁老的职。

  解卿分管三法司和教育部,半数不能达标,朕就撤了解卿的职。”

  被点名的三人都有些愣神,为啥他们都有具体的对接工作,就杨士奇没事?

  三人疑惑的目光瞥向后者,后者已经施施然笑了起来:“十二个中枢部门,如果超过半数不能达标,臣自请解散内阁,戴罪归乡。”

  五年计划是考定内阁的唯一标准,达成了花团锦簇,达不成,滚回家种地去吧。

  “将这份计划裱起来。”

  朱允炆道:“挂到奉天殿门外的匾额之下,让朝廷的群臣每个月都能看一次,心里有点数。”

  多看看,就知道什么叫做压力了。

  说到这,内阁的事就算处理的差不多了,朱允炆便把目标对准了朱棣和徐辉祖。

  “你们俩不用在那幸灾乐祸的,总参和五军府一样有硬指标。”

  朱棣只觉嘴角一抽,打仗的事还要哪门子硬指标啊,难不成还必须在五年内开疆拓土多少里吗?

  “朕要求八十万的常备军,这八十万常备军总参给朕练好了,别觉得草原平了、外患平了,国家强大就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朕届时可能会亲自校阅或差人校阅,会定下考定的红线,一旦军队健儿的身体素质和战术素养出现下滑,四叔这个总参谋长的位置,朕可一样会撤。”

  朱棣身形笔直的站起来,肃穆向朱允炆抱拳:“请陛下放心,我大明的健儿绝不会出现怠战、怠训的情况。臣乃行伍出身,但有此事发生,依军令状,可斩臣首。”

  挥手示意朱棣复坐,朱允炆又目视徐辉祖。

  “各省五年内全面肃清匪寇,道匪路霸等有组织性的团伙要打击到底,同时,各省的军卫所最起码要有一支三百人以上,明晰大明律和税务稽查相关知识的队伍,全面辅助和保障户部、税务部在各省的工作能够扎扎实实的推进下去。”

  后者一脸正容,大声应了下来。

  “光应不行,来签军令状。”

  拟好总参和五军府的军令状,朱允炆同样一脸笑意的示意二人,两个大老爷们力透纸背,有力的在宣旨上签下各自的名字。

  “让裱画师把这份宣旨起开,一分为二,各自送往总参谋府和五军府的大堂挂起来。”

  交代完这事,朱允炆才说道:“既然各部的任务都领了,那就说说各自的预算吧,大家伙都在,今年这八千多万两国库收入怎么分,你们商量着来吧。”

  一句话,谨身殿中的火药味顿时浓郁起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大明第一个五年计划(下)

  朱允炆的一句话,就仿佛拳击舞台上的开场锣,使得谨身殿内的气氛陡然间剑拔弩张起来。

  大明的中枢几乎年年都要争预算,毕竟财政岁入是定数,而来年的开支却不是说多少就只有多少的,预算开的低了,来年万一遇到点马高镫短的地方,那就得紧着腰包过日子,再不然,就得喝西北风。

  这里面,除了总参的军费和吏部的开支银是定数以外,其他的部门,哪个不得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个来,总参先说。”

  军队是国家的屏障,历年也都是朱棣先伸手要钱,这一点上,谁也没有脾气。

  “现役八十六万健儿,总参会在明年按照陛下的意思,精简到八十万定数,但是军费还是要按照现役来开。”

  朱棣也是不客气,张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连同军备一道,一千九百万两。”

  说完话,朱棣还特地去看了一眼夏元吉,希望能从后者的脸上看到那抹熟悉的心疼之色,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人家夏元吉神色不变,仿佛他耳朵里听到的是一百九十万而非一千九百万一般。

  呵,我再也不是两年前的那个夏元吉了。

  作为建文朝的户部尚书,夏元吉觉得自己的成长速度那真的是极快,守着这么一个玩了命造钱的皇帝,尤其是建文四年江西那场大洪水,直接干的户部负债累累,举债度日,一万万两都花过。还心疼这区区的一千九百万?

  洒洒水啦。

  “今年的军费,全数用现银支付。”

  这个时候朱允炆却开了口:“包括京营的兵饷也拿现银支付,省的这些兵还要押着粮车跑城里的粮行变卖,平白无故的多了损耗亏头,足额支付,也好让他们给家里添点东西。”

  当兵的多是无牵无挂之人,愿意把钱存下来,年假时带回家里的终究是少数,多数还是选择拿了钱在南京城里耍耍赌档、逛逛窑子。

  给他们现银,也算侧面促进一下南京城的商业繁荣吧。

  黄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允炆也想过把这两样市面上合法化的毒瘤取缔掉,但没办法,古代的娱乐活动太少了,他前脚但凡把赌档、妓院关停,后脚这南京城里的治安就能直接爆炸。

  多给这群血气方刚的健儿一些钱,也好让他们有个通过消费来缓解军营高压严训下紧绷的神经。

  “军费拿现银来支付的话,那么吏部的开支银和工部的工银,部分就需要改为实物折抵了。”

  夏元吉轻咳一声,提前打了一记预防针。

  实物折俸这种事大明朝也算有了几十年的历史,朱高炽和魏均两人都不以为然,没有反对。

  “五军府自负盈亏,老样子就不伸手问户部要钱了。”

  军方两大巨头的事摆平,剩下的便是中枢直辖的各个部门。

  大头主要还是吏部和工部。

  前者的官员俸禄加上致仕银又拿走了大头,紧跟着便是工部的一笔天价预算:

  两千万两!

  任谁都倒吸一口凉气,夏元吉又一次蹦了起来。

  “狮子大开口!你工部明年打算造什么能花那么多的钱!”

  工部什么部门,敢把一年的预算开到两千万?

  咋的,你想造凌霄宝殿上天吗?

  “没办法啊,夏部堂。”

  工部尚书魏均苦笑着喊起冤来:“五年计划定的标准在这里,工部钱不够的话,怎么也实现不了啊。”

  两条京道、整条长江!

  军令状上魏均签字的时候手都哆嗦,还要再加上五年之内竣工孝陵、下海福船、战船、三百门船炮!

  魏均都不知道内阁当初给工部定计划的时候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他们是哪里来的勇气定下的这个数字?

  京道还好建,眼下有水泥、有工人,只要控制一下每日的工时和避避暑,死不了几个。

  募一百万工人,多段一起开工后期接上即可,只要钱到位,魏均有底气一年内铺完!

  不就是去西安和成都吗,就算往四川的麻烦些,虞衡司多整些火药也能给炸出一条路来,震碎的山石正好送往长江沿岸混着水泥筑大堤。

  但是孝陵和船厂的活计哪里是人多就行的,人多你也放不下啊,这是慢工出细活的地方,五年之内想要完工,就得白天的时候轮班工作,晚上那是不能修葺的,哪怕挑灯夜战也不行,得让太祖皇帝睡个好觉不是?

  外部内部一起忙乎,真正需要加派人手的地方,便是自西南运送石料和木材,只是一个孝陵主体化建筑那还真不难,难得是占地多达三百顷(近两百万平米)的外部风景地貌,而且还要顺带着把东陵也清理出来,如此整个孝陵陵园才能算上是整体化竣工。

  魏均找一群几十年匠龄的老匠户实地勘测了一下,动用二十到三十万人还要加上超十万人的运输队伍,才可以保证孝陵在两年内整体竣工。

  历史上的孝陵是永乐三年竣工,如果算上如东陵的伴建陵寝整体化竣工,还要好几年。幸亏在这个时空没有打靖难,朝廷的精力可以稳定的用在国内各处工事上,才保证了各项工作的稳定展开。

  因此魏均的打算便是先花大价钱把最耗时间的孝陵以及船运造出来,后面每年开的预算拿去修路筑堤。

  这第一年的两千万两,算是工部的最低预算了。

  夏元吉气的跳脚骂娘,朱允炆则在恶趣味的想,夏元吉是不是被崇祯魂穿了?

  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花钱的时候,他都像个泼妇一般。

  工部也是敢开口,一张嘴,就是崇祯朝好几年的岁入。

  魏均也不吭,任由夏元吉把他喷的一脸唾沫,最后等后者骂累了,就滚刀肉一般伸出自己的手。

  你骂归骂,给钱吧。

  “这钱,户部出了。”

  夏元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红着眼盯住魏均:“老夫会自户部往工部加派十名度支郎,工部每一笔开支采购,都必须由我户部度支全程参与,但凡有一两银子对不上数,魏部堂可别怪老夫参你一个渎墨公款的罪过!”

  呵,完不成五年计划,还用的着你弹劾?

  户部跟工部吵完架,紧跟着就是跟礼部吵、跟三法司吵。

  没办法,谁让后几个部门前些年都没有什么开支,而今年也都敢一个个蹦出来伸手要钱了。

  礼部尚书王谦也没辙,本来五年计划里就没想过能有礼部什么事,但是现在不行啊,现在朱允炆这个皇帝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清查宗教的任务,他们礼部需要在地方借调人手啊。

  没有公款支持,就靠着清水衙门府库里那几万两留来下崽的存银够干什么的?

  “维喆也不用如此动怒,我们礼部清查宗教,抄出来的田亩、香火钱不还是要充国库的嘛。”

  王谦腆着脸笑:“就五十万两,就五十万两而已,比起前面那些动辄上千万的开支,你手指露个缝也不只这个数了。”

  夏元吉冷哼一声,又看向三法司:“老夫真是不太明白,三法司中刑部要宣讲律法,刊印五万册大明律,用钱也就罢了,怎么大理寺复核个案件、都察院审察一下各省的按察使司衙门,都需要几十万两银子了?

  这钱难不成都是天上掉下来,大风刮过来的吗!”

  三法司才不怵夏元吉呢,现在这个节骨眼,预算宁愿要多也不能要少,不然到时候工作不能完成,那可是要滚回家种地的。

  如果不是怕户部吃不消,他们都恨不得一口气要够未来五年的预算,从根子上保证他们各自衙门的公务能够最大化的完成任务指标。

  “好了。”

  眼看着夏元吉有像跑菜市场还价的趋势,朱允炆果断开口打断:“小钱林林总总也就那个数,多个几万两少个几万两的不碍事,户部要为各部做好后勤服务工作,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过多纠缠了。”

  皇帝什么时候能会过日子啊。

  夏元吉摇头叹气,一副为难样子的拱拱手:“臣听凭上意。”

  面上是一脸死灰,内心却是笑开了花。

  他这连蹦带骂的其实也就是做个姿态,‘吓一吓’那些同僚罢了,实际上今年的岁入在这里放着,能花出去多少,他这心里是有一条红线的。

  现在中枢各部加在一起的总数,距离他心中的红线,可还有将近一千万两呢。

  哈哈哈哈。

  要不是身处金殿之内,夏元吉都恨不得抱着郁新亲上几口,喊上一嗓子。

  “熬了几年的赤字,今年户部总算是站起来了!”

  今年兜里闲了那么多钱,要不要赞助皇帝一万两,给三大殿换批地砖,顺道给盘龙柱镀层金箔?

  不行不行,这样实在是太飘了,还是赞助五百两给皇帝翻修个茅房吧。

  朱允炆瞥了夏元吉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正色道:“既然各部的预算也都定了,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异议,那朕跟内阁就直接批了,大家也好尽快落实,抓紧推行各自的计划指标去吧。”

  所有人都美滋滋的起身谢恩,而后拿起朱允炆一道道批红的奏本鱼贯离开谨身殿,接下来,他们就该去文华殿开小会,商量具体的工作落实了。

  中央的大目标现在是定了下来,也铁定不可能再做更改,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贯彻下去。

  用皇帝的话说,那就是培养各省主官全国一盘棋的大局意识。

  “摊派,必须摊派!”

  在这种事情上,杨士奇一拍桌子就算定下了基调。

  “各部连同三法司派驻人手到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门驻省监督,各省主官向内阁签署军令状,完不成的就地免职。”

  这种事情上,郁新算是罕见的跟杨士奇政见合一,谁让他分管的几个部门都是硬性指标最高的财政一块,不搞摊派,光在南京城里喊口号那铁定是不行的。

  “广东和福建的岁入,必须每年达到一成以上!”

  郁新也是敢开口,一张嘴就定了一个超高的经济拉升指标:“这两个省的商贸一年比一年繁荣,地方得过且过的也不细查,多少豪商漏税避税,没什么好说的,签军令状,但有懈怠就地革职。”

  皇帝给他们内阁压力,他们就要给地方压力。

  全面强化监督机制,落实责任到人问责机制,这就是朱允炆给内阁制定五年计划的核心思想。

  你们文官集团不是喜欢抱团成气,动不动斗这个斗那个,没事再搞搞党争吗?

  现在逼着你们内斗去。

  这时候还管哪门子的派系不派系,连党魁都踩在悬崖边,行将不错就会粉身碎骨,谁还有那个精力保护自己的党羽?

  把总体任务指标摊派到各省,谁要是完不成,谁就滚蛋吧。

  “如此摊派,地方的压力也不小啊。”

  看着各部部堂主官纷纷开始计算如何给各省分担压力,景清咽了口唾沫。

  他的都察院将来五年可是有的忙了,毕竟负责监督五年计划落实的就是都察院。

  “难吗?”

  杨士奇闻言不置可否:“事在人为,只要地方能铆足劲,舍得把平素里喝酒纳小妾的精力放在公事上,这份五年计划也就不难了。”

  地方的主官天天过得可比皇帝还潇洒,尤其是知府这种不上不下的中层干部。

  说是承上启下,但整天屁事没有。

  小事各县分管,大事上报蕃台。

  “一个大目标拆分下去,那就成了各省的小目标。”

  杨士奇张嘴道:“通政司下一期的刊报,标题就是:先完成一个小目标!”

  第二百九十三章:他说人民万岁

  建文六年的正月大朝会注定会在青史上留下浓重墨彩的一笔。

  因为这一次的大朝会,标志着大明朝一五计划正式推行!

  朝堂一片哗然的同时,地方也是一样,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门完全一副鸡飞狗跳。

  他们都感受到了如山似海般的巨大压力,同样感受到了朱允炆这个皇帝和内阁破釜沉舟的魄力!

  虽然心中苦涩,但是这些地方的土皇帝却只能捏着鼻子,苦笑着向内阁签署军令状。

  不签不行啊,签了起码还能再当五年的官,不签当场就给你撸掉!

  这个节骨眼,无论是杨士奇还是郁新,不管是杨党还是浙党,谁都红了眼。

  别说你是杨士奇的同乡好友,你就算是他亲儿子,他也顾不上罩着你了。

  内阁和中枢各部署衙摊派下到各省的任务必须无条件完成,你敢懈怠一丝一毫都直接撤职,眼下的大明内阁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尽力与不尽力,不在乎过程,内阁只想看到结果。

  要么完成,要么完不成!

  “没有退路可言。”

  浙江左布政使王钝在都察院专员的虎视眈眈下签下军令状,而后第一时间召集了整个布政使司衙门的同僚官吏,并且用简定不移的语气说道。

  “通知各府知府、同知来杭州。”

  内阁摊派各省,他就摊派到各府!

  不就是问责到人吗,军令状面前,谁也不要留脸了,要么完成任务升官发财,要么完不成脱掉官袍回家种地。

  作为大明的沿海富庶大省,浙江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在这个时期,哪个省又能轻松呢?

  “给我查下去,那些地主老财家里都有多少田、多少家丁!”

  陕西左布政使刘本是个地道的河北汉子,身上颇有燕赵之地的豪侠气概,说起话来也是杀气腾腾。

  “一个狗屁挖煤的,府上养他妈几百个家丁干什么,想造反吗!全给本官遣散了,这批家丁编成民籍,安排垦荒去,河北大地十室九空,大把的土地还没人种呢。”

  户不足要撤职、田不足也要撤职。

  一个五年计划,算是把全国的官员都逼到了悬崖边。

  各府县都感受到了压力,一个接一个的县令真正感受到什么叫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没有,整天都忙着亲临一线,带足三班衙役上山下乡,一个接一个穷乡僻壤的钻。

  不知道多少河北经商的豪商欲哭无泪。

  他们不事生产,这几年全靠着挖煤倒矿发的家,所以家财万贯都买了大几百号家丁仆役看家护院,现在全成了埋得雷。

  衙门口就一句话,遣不遣散?

  不遣散就是意图造反!

  “县老爷,这都是留来护船押车的啊。”

  山西一大腹便便的煤老板就差给一红着眼的县令跪下了:“不能遣散,都遣散了我这商会明天的货怎么出啊。”

  “放你妈的屁。”

  县令一脚就踹了过去,指着鼻子大骂:“你当老子不懂行呢,你一天才出多少煤,用得着养他娘四百多号人吗?”

  “那您把家丁遣散一半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连着丫鬟一并遣散啊。”

  煤老板一看蒙不过去,又惦记起府上的俊俏丫鬟来,这可都是他买来通房暖床的。

  “有男无女,这丁口哪年上得去?”

  这县令早都红了眼,因为他算是被顶头知府逼上了绝路,西北汉子性格都暴,签的军令状可不是撤职,而是充边!

  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早年是行伍出身,本身也是山西数得上号的大户,名副其实的坐地虎。

  作为煤业大省,山西的情况如何内阁心里门清,这地方有钱啊,都是大大小小的煤老板,搞得官绅勾结现象严重,账面上趴着的田亩数跟丁口数绝对比实数差的多。

  当年元末明初,山西作为河北硕果仅存的人口大省,前后五次迁民数十万充河北、河南等地,但保留下来的人口数仍高达四百万之巨!

  这还是洪武十三年时的统计,而在洪武二十六年时,山西的人口反而不增反减,降到了三百七十万,最离奇的便是建文四年末五年初的全国人口核查,山西的人口竟然又降了十万,只剩下三百六十万!

  人呢?

  内阁心里就明白,铁定是山西本地的豪强在买口充奴。

  山西的豪商,就算身家弱一点的,也能有个几十万两,老百姓家里孩子多的,卖个闺女能换上三五十两银子的话,谁会拒绝。

  闺女都卖到地主豪商家当暖床丫鬟了,山西人口比例男多女少,再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后,恐怕山西的人口就更少了。

  所以内阁在摊派山西上下的手最狠:“五年之内,山西在册人口达不到四百三十万,一省主官全部革职抄家。”

  四百三十万,恰恰是洪武十三年时的记录。

  丁景福一看这架势,还想着给他前两年刚拜的老大哥杨士奇请示一下,结果后者派来的都察院监察官吏已经为他带去了杨士奇的意思。

  “如果山西不能完成计划指标,下场一定会很惨。”

  五年之内,全大明要保证完成六百七十万丁口的增幅,而山西不过才摊派了七十万,要是完不成,杨士奇保证不会放过丁景福!

  丁景福也是个狠人,知晓此间之事没有转圜余地后,便杀气腾腾的召见了各府知府。

  “那些喜欢买丫鬟小子的煤商,除去给他们留下每日通商押车的家丁之外,全部给我遣散了,尤其是丫鬟,谁也不许再买丫鬟。”

  矫枉过正也好、偏左也罢。

  中原的国情就是如此,一项新的政策出台,要么是东风压倒西风,要么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然即使如此,丁景福也没有敢赶尽杀绝的把所有家丁都遣散,严令地方必须要给这些煤商豪强留下足够他们商业运转的人手,不然这些煤商不能运煤,商税就会下滑,到时候一样是任务不达标,还是死路一条。

  丁景福虽然懒得管那些豪商大户的死活,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的死活,但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他还是拿出了一省布政使的智慧来的,该狠的地方毫不留情,但该留余地的地方,他也是严格要求府县一级,并且派专人时刻监督查办。

  “对于胆敢不从的,定罪抄家!”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在古代,一个府的知府主官都可以轻易定黎庶百姓一家的生死,何况丁景福这般的一省封疆?

  他不把计划指标完成,他自己就得上断头台。

  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丁景福发飙,他手下的知府、县令则就快发疯了。

  既要抓丁口田亩、还要抓经济发展,两手都要抓,两手还都要硬。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我们这些当官的这么能干呢?

  就在这么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在保障山西煤商总会的煤运没有受到影响的基础上,山西愣生生清理出来将近十万名半大小子和姑娘!

  杨士奇说的没错,事在人为!

  只要大明这群官僚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只是他们平素里懒散惯了,怠慢惯了,真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就能爆发出比平时强大十倍不止的干劲和斗志。

  “先干他一个小目标。”

  几乎各府县一线都扯起了横幅,杨士奇这句金句成为鞭策基层官员胥吏奋斗的箴言,所有人都在为五年计划而努力。

  而像沿海清理出来、多出来的大批家丁仆役,则被遣送到河北编户,那些几百上千年来跟官僚阶级沆瀣一气、一体同心的地主豪绅在这一次大规模的清查运动中,被他们曾经依附的官员狠狠的捅了一刀。

  “做买卖就好好做买卖,养那么多下人干什么?出个门前呼后拥的,你到比本官还气派了。”

  一个福建的富商,占地近百亩的宅院里养着几百名下人,当地的知府知道后都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大明的商人都那么嚣张了?

  朝廷放开商禁才六年,这群资产阶级就开始迫不及待享受奴隶主的高高在上?

  也是这个发现,都没等内阁立法,地方反倒开始出台临时条例。

  “非商运行为需要,一户不允许超过十名家丁仆役。而需要行船、押车的商户,持有效经商许可至衙门申报家丁数量,实际清点中不得超出申报数量。”

  官僚阶级算是正式跟豪强乡绅阶级走上了对立面。

  而在这种局面下,很多事情也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比如江南清理出来的人口因为没有多余的土地耕种,就会被充到河北垦荒,这样一来就算是一方出人口、一方出土地,双方合力实现新增在册丁口和田亩数计划。

  通力合作,大局为重。

  “集中力量办大事。”

  求是报每一期的刊文都在渲染这种如火如荼的社会氛围,让朱允炆甚至有一种恍惚,这种全天下闷头向着一个目标奋斗的气氛,就好像他小时候,他的爷爷,一名老红军的老年回忆时那般。

  “当年那位大手一挥,全国一心,都有着移山填海的昂扬斗志,这天底下,也就没有什么难事,因为人民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那个五零年代、六零年代创下的奇迹吗?

  朱允炆抄起内阁的抄报,看着这几个月内各省陆续汇总的成绩,陷入沉默当中。

  如果这辈子在这个时空,他能有这个荣幸致敬伟人做几件大事出来,倒也是死都瞑目了。

  念及至此,朱允炆心旌神摇,召来了胡嗣宗,他要刊文登报。

  “记大明建文五年国家财政岁入,粮四千二百万石余,银四千余万两,布匹丝帛若干、水银茶叶朱砂若干……

  收入虽再创新高,已超唐之天宝,然其通算下来。天宝年间,朝廷一千万贯岁入可购七千一百万石粮,粮价比今朝便宜近一半。

  而在银钱的岁入上,我大明建文五年,甚至还没有追上南宋半壁江山。”

  在最新一期的求是报上,朱允炆这个皇帝罕见露面,亲自书笔,给当前火热的形势浇了一勺滚烫的开油。

  “两百年的岁月,我大明还赶不上南宋朝廷。不仅丁口不及、税赋不及,连百姓之生活所需的开销物价,甚至还没有八百年前之大唐低廉。

  朕不禁想问一句:自先民之今朝,无数明君能臣都在做什么?时间,又都被我们浪费在哪里了,遗失在哪里了呢?

  时间,被我们失去在战争上,失去在异族入关这几百年,每个昼夜交际时惊惶于铁蹄声声之下。

  春秋苦短,再无青骢。

  我们这一辈懒惰下来,则子孙后代就要忙碌起来,我们这一辈奋斗起来,则子孙后代便可轻松下来。

  而今朕定五年计划,其心为天下苍生计。只盼假日功成,朕必永不加赋,以盼百姓面上再无饥色苦寒。

  自古以来,唯上下同心者胜,只要朕、内阁和百姓能够站在一起,齐心协力,撸起袖子加油干,则我们曾经失去的这几百年时间一定可以重新抢回来!朕对此深信不疑。

  大明万岁,大明人民万岁。”

  每个时代,总会有每个时代的信仰。

  建文天下的信仰,就是建文皇帝朱允炆。

  一个能够鼓动民心,号召天下人的领袖一定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哪怕他的能力只是一个放牛郎,但他带领下的国家,一样可以迸发出令天地侧目的伟力。

  太祖高皇帝如此,他的后继者亦如此。

  “人民颂陛下万岁,陛下说人民万岁。”

  杨士奇放下报纸,为朱允炆之气度不禁心神折服。

  有这一把火,大明这一次的五年计划,断然不会有失败的可能。

  龙江船厂、福州船厂、泉州船厂、平津船厂。

  大明的几大船厂,成千上万名工人喊着口号,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来回穿梭,龙骨之上悬挂着那句‘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宣传标语,而这些工人也憋着一个共同的念头:

  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没有华夏民族创造不出的奇迹,因为这个民族四千年的光辉岁月中创造的奇迹太多太多了。

  一艘接着一艘的战船下海、而建造最为简单的漕运船,甚至可以做到一个月一艘!

  一个月一艘,四个船厂几十个坞口,魏均甚至不敢计算下去。

  照这种效率和热情,一年的时间,五年计划中的六百艘漕运船他就可以完成!

  “先全力加工漕运船,福船和战船押后建造。”

  第一时间,魏均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先将漕运船建造出来,然后用这些新下水的漕运船往来输送物质,既可以加快其他工期的物资输送,也能帮助支援兄弟省份的工作。

  也是在这个全民高度热情的当口,聪明的杨士奇出台了一项以田置田的政策。

  江南人生稠密,相应的人均耕地稀少,而河北和辽东人口稀薄,足有数以百万顷的土地无人耕种,这是一个移民屯垦的好机会啊。

  “以河北平原、辽东平原十亩地置换江南一亩!”

  政策第一时间面向南直隶、浙江、江西开放,地方的宣传也是赶上了朱允炆这波东风。

  “时间不等人,五年垦荒百万顷,必须全民齐心协力,田越多则国越富,国富才能民强。

  陛下金口玉言,假日功成,必永不加赋。”

  上有皇帝鼓舞民心,下有政策扶持,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三省一些贫困家庭一咬牙,还真就登上了北上的漕运船,走长江口往平津义无反顾而去。

  大明版的闯关东!

  “江南三省,共计移民四十万户,计两百三十五万余。”

  夏元吉找到朱允炆上禀时,后者手里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饶是如此,晃动之余也浇了自己一身。

  “多少?两百多万?”

  这是大明朝,是重视乡土情结的古代社会啊。

  “百姓视陛下如父,皆愿相应陛下之号召,开荒垦田,繁荣地方。”

  朱允炆长吐一口气,只觉头皮炸裂一般的酥痒。

  两百多万的百姓北上,这能垦出多少田来?

  多么质朴、可爱的百姓。

  自己一句口号、一句永不加赋的许诺,他们就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存的家乡,去往一个他们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异乡。

  “这些移民的百姓要免了今年的赋。”

  朱允炆感动不已,赶忙交代道,复又急声说道。

  “对了,北方不比江南,北方更冷,让辽东织造局给他们每人多送几件御寒的衣物,千万莫要冻到了,国库紧张的话,朕自内帑出。”

  百姓视君如父,君亦爱民如子。

  夏元吉一阵眼眶红热,看了半辈子书的他,从未曾在书籍中窥探过这般君民相宜鱼水情深的时代。

  “请陛下放心,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两百余万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安然度过他们在北方第一个冬天。”

  以头抢地,夏元吉精神焕发的离开乾清宫。

  他现在精力充沛,浑身充满了斗志。

  能看着这个国家大踏步的前进,实为臣工者之毕生殊荣矣。

  第二百九十四章:带不动的旧官僚

  赶在春耕的时间,朱允炆这个皇帝牵头,带着整个内阁全都出了京,玩了一场天子劝农的政治秀。

  今年是五年计划的开工年,各省都上足了发条进行奋斗。而在这林林总总下的计划中,垦荒开田的任务量毫无疑问是最重的,所以朱允炆跟杨士奇商量好,决定来一次劝农的老把戏。

  套路是老,只要效果好就成。

  这次劝农的政治规格可不低,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牵头不说,连朱棣这个平日里很少露面的武英殿大学士也跟着来到了乡野地头的田垄之中,内阁五人,这次算是到齐了。

  南京城外的皇产都被朱允炆卖的一干二净,为了挑一块用来供皇帝翻耕的土地,应天府只好找到应天本地的粮长,从后者手里租借了一块。

  不多,两亩地就足够皇帝几个人折腾了。

  应天府的粮长自然是开心的举双手欢迎,这么好的机会,平日里就是烧香拜佛都求不得呢,皇帝真能在地里动动手,将来这两亩地他都打算保护起来,当景点!

  “朕不过种个地,用得着这种带刺刀的警戒线吗?”

  一身简朴便装的朱允炆从驾辂中走出,看着这块已经被包围起来的选田,喝斥道:“还有用得着动用大几千人,这么多都在这站着,周围的老百姓还能进行农忙吗?都给朕撤回京营,御前司留一个百户的锦衣卫就够了,这是南京,不是漠庭。”

  这年头又没有狙击步枪,锦衣卫清空方圆三十丈的距离足以,超过三十丈,也就超出了弩机的有效杀伤范围,就算能射到,那速度都够呛能射穿朱允炆身上那层粗衣。

  至于有刺客挽强弓的话怎么办,那只能说锦衣卫都是瞎子了,一把强弓立起来好几尺长,在乡间地头这一眼望去毫无遮挡的环境,竟然能让一个刺客施施然的扛着弓走进皇帝三十丈之内行刺。那还费这劲找刺客干嘛,直接让锦衣卫操刀把皇帝砍了更省心。

  大军退散,朱允炆这才挽起裤腿,从地上抄起一把锄头,抗在肩上就迈步走进地里,身后,内阁五人互相看看,也有样学样的跟在后面。

  两世为人,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下地!

  前世生活条件也不差,虽然是八零后,但朱允炆还真没吃过什么苦,打小就是在城里长大的,这个地怎么种他实在是不懂。

  这辈子那就更不能有种地的经验了,所以进了地头就开始发懵。

  “咳。”

  用一声干咳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朱允炆冲着身旁的五人小声问道:“你们,谁知道应该先做啥?”

  几人都忍俊不禁起来。

  “杨士奇,你是内阁首辅,你先说。”

  被皇帝点了名字,杨士奇顿时苦起脸:“陛下明鉴,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臣这十根指头连阳春水都没沾过,哪里懂种地啊。”

  “百无一用是书生。”

  嘟囔一句,朱允炆又看向朱棣,后者忙摆手。

  “您是知道臣的,臣打小就打仗去了,只拿过刀,没拿过锄头。”

  就当朱允炆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个令他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严震直。

  “你会种地?”

  朱允炆怎么也不相信啊,在他的想法中,加上他这个皇帝,六个人里最不应该会种地的就是严震直了。后者可是浙江的粮长,那是打小含着金钥匙落生的大地主,说句不客气的,严震直的童年铁定比朱棣都舒服。

  “臣是粮长,既然是粮长,不懂种地哪成。”

  严震直自信一笑,解释道:“就是因为臣年轻时在这田里待过几年,知道了百姓的疾苦,才义无反顾的当这个粮长。”

  没种过地,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啊。

  这话让朱允炆大为触动,忙撸起袖子:“难得严卿有这经历,来,今天朕等五人就以卿为师,好好学学这种地。”

  耕地的活计,双喜本来是打算牵头牛来,拖着犁耙垄一圈,然后朱允炆这个皇帝象征性洒下种子,培培土也就是个意思,谁知道朱允炆头铁,非要亲力亲为,劝不住,只好由着朱允炆。

  就这么着,堂堂大明的皇帝、五个内阁的一品阁臣,卷着苦头,挥着锄头,在这小小的两亩田里忙活起来。

  朱允炆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也低估了这种地的难度。

  站在地里,你不觉得两亩地有多大,但忙活起来,一块一块泥土的翻,顶着越来越高的春日,这额头上的汗水可就止不住的往下掉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啊。”

  忙了能有半个时辰,朱允炆连直起腰都费劲,扶着腰连连感叹。

  感叹完又笑了起来,除了他这个皇帝还有朱棣之外,其他四人早都坐在地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辈子,谁吃过这苦啊。

  “陛下,歇会喝口水吧。”

  双喜这会忙搬过一张马扎,却发现朱允炆顾不得脏,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里,又挑头去倒上一碗水。

  “给几位阁老也斟上。”

  咕咚咚干完一碗茶,朱允炆抹嘴的功夫感慨:“种地确实是不容易啊,刚才朕还觉得,就这巴掌大一块地,就算一个人一天轻轻松也能干完了,现在倒好,咱们君臣六人忙活半个时辰,就弄好这么一块,这两亩地咱们六个人估计干到晚上才能做完。

  寻常百姓,一个人劳作一大片,还要翻垦、施肥、浇水的,真要从早到晚不得空闲啊。”

  五人都点头,平日里高度不同,居高临下的看着都觉得基层百姓日子挺好过活的,真跑下来体验一次基层,个中滋味也就只有自己才能知道了。

  “去,把应天府尹召来。”

  守在锦衣卫警戒线外的应天府尹陈绍早都急的满头汗水,看起来反倒比朱允炆这个干农活的皇帝还累。

  能不累吗,心累啊。

  看着朱允炆在那一锄头一锄头的翻地,陈绍都恨不得跑进去帮皇帝干,他还不如自己动手干呢。

  现在好容易见朱允炆停了下来召见他,马上一路小跑的凑过来。

  “臣见……”

  见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抬手打断:“你这一身的穿红绛紫,贵气罗衫,就别见礼了。”

  朱允炆身上可还穿着粗衣麻裤呢,他当然说的玩笑话,却把陈绍吓的差点哭出来,在那支支吾吾的手足无措。

  “自己找个干净的地坐吧,朕找你问两句话。”

  这会子陈绍哪里还有心情选地,也不管身后那平日里见到都皱眉的泥泞,直接一屁股盘腿坐下,等着朱允炆的下文。

  “今天朕要是不来干一回农活,都不知道这老百姓平日里的活计那么累人。”

  看着掌心里磨出的淡淡血丝,朱允炆叹了口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诗朕一直没有太深的感悟,今日算是上了一堂生动的生活课,足以铭记一生了。”

  “陛下心怀苍生,臣……”

  “朕跟你聊正事,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朱允炆现在正一肚子感触呢,见陈绍还在这玩官僚那套的逢迎,当即气的一瞪眼:“你要是不想坐着回话,就跪着回话。”

  就在陈绍身后坐着的解缙只觉忍俊不禁,这陈绍也是一点眼色没有,拍马屁都不会挑时候。

  这要是换个位置,让杨士奇当这个应天府尹,人家绝对会顺着皇帝的话头,大肆感叹百姓的不易,这才能找到跟皇帝的共同话题,就这智商,这辈子也算是仕途到顶了。

  “百姓是国家的基石,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咱们这个国家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地方的工作一定要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作为出发点,这是你们作为基层父母官的工作使命,而不是整天坐在明堂上,动不动就拍一下惊堂木,打这个杀威棒,打那个杀威棒的。”

  朱允炆仰头看向天上的太阳,立春的阳光和煦,但也有了三分威力。

  “现在朕和内阁定了五年计划,想要完成,终究到底还是发挥百姓的力量,不然光靠朕这个皇帝,靠你们这群官员,这天下几百万顷的田地怎么垦?

  不依靠百姓,南京往西安的京道怎么修?长江的大堤怎么加固?

  所以,你们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最大限度的鼓励百姓的积极性,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朕让内阁签了军令状,内阁也让你们签了军令状,完成的有赏,完不成的要罚,所以是百姓在为你们的加官进爵而努力,地方官员与百姓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百姓把计划完成了,你们就能升官,百姓如果不能把计划完成,你们就要撤职。

  所以说,没有百姓,哪里有你们这些官呢?

  你们要搞明白民和官的关系,要紧密的依靠人民群众,起好带头作用,朕不是要让你们这些知府啊、县令什么的跑到地里去耕地,但起码的宣传工作要做到吧。

  结果你看看你们的工作都干的什么,整天就知道躺在府衙里吃吃喝喝吗?

  五年计划不是终点,这五年完成了,咱们大明还会有下一个五年,我大明的强大,需要进行长期不懈的努力才能实现,而在这个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广大百姓发扬‘愚公移山’的韧劲和进行艰苦的开创精神。

  百姓没有文化,不懂的地方,需要你们这些基层的父母官进行宣传鼓劲,为百姓做一些简简单单,你们力所能及的帮助也就可以了。”

  这年头大明的官啊,连动动嘴喊口号都不愿意。

  懒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指望他们做啥?

  陈绍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朱允炆的话说的如此直白,他反而更是一个字没听懂。

  按照他的想法,皇帝应该说一些阳春白雪之类的话,曲高和寡,站在云端上表态要如何云云,然后他夸皇帝一句高屋建瓴,爱民如子,大家起身拍拍屁股就走,这不完事了吗。

  现在倒好,皇帝是真接地气啊。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我们这些当官的,反倒要调头给黔首百姓服务了?

  他们不种地他们吃啥!

  哪怕心里一万个不理解,面上陈绍还是赶紧表态:“请陛下放心,臣都谨记于心,立刻进行相应的部署,一定会发挥百姓的力量,力争五年计划的全面功成。”

  “这读圣贤书做的官,太飘了。”

  朱允炆心里叹了口气,他一眼就能看出陈绍的神情有多空洞,因为那一抹一闪而过的不以为意,他记忆中见到的次数太多了。

  古代的书生不接地气,读着诸如“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之类的话,出仕当官,他们跟基层完全就没有什么交集。

  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一个国家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皇帝。

  但是这个皇帝去领导谁呢。

  他连条狗都领导不了的时候,还顶着皇帝这个词是不是就过于可笑了?

  皇帝如此,官员亦然。

  社会是一个金字塔,塔尖之所以是塔尖,是因为有塔底的存在,等到塔底崩塌的时候,原先这个塔的中层群体就成了塔底,在然后层层崩塌,最后塔尖就成了塔底。

  稳固统治的方法,在古人的眼里就是玩了命的压制、恫吓,来让塔底老实本分,他们好舒舒服服的剥削和压榨,丝毫不关心塔底在松动和崩塌。

  最好的办法是扩大塔底啊。

  塔底越宽,越坚固,这些活在塔底上层的建筑才稳定,没有地基,何来的高屋!

  “朕累了,回宫吧。”

  对陈绍大失所望,朱允炆起身就走,内阁五人便紧紧跟上,这番动静可是把陈绍吓得一身冷汗,小心翼翼的在后面问他的浙江老乡严震直。

  “阁老,是不是下官刚才有哪里失言的地方。”

  严震直皱眉瞪了他一眼:“你最好安心办好眼下的差事,一五计划要是南直隶出了幺蛾子,我活剐了你。”

  回到宽大的驾辂之内,朱允炆换了身衣服,冲五人叹道:“朕很失望,这些官员动不动就说什么聆圣训,让朕这个君父来教诲他们,现在可好,朕说了他们又不听,听又听不懂,懂了也未必去做,做了将来又怕做错,何其难也。”

  车厢内,顿时一片哑然失笑。

  皇帝一直在苦心的教他们如何稳固这个国家的基本盘,使得这个国家走向强大繁荣,但很显然,有的时候即使是皇帝亲自为他们铺好青云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爬上这个台阶。

  难怪皇帝心心念念要办教育了。

  不办教育,不学习,仍旧是这种固有思维的人来充任官员,那么这个国家就势必会几千年来一直原地打转。

  皇帝是方向的指引者和领导者,但推动这个国家进步,却是无数如陈绍般的中低层官员,他们身处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各自领导着地方的百姓,他们不懂怎么办事,光靠皇帝一个人拽,又能把这个国家拽多远。

  第二百九十五章:育才

  大明的建设在快速有序的推行,同一时间,各省兴办学堂的工程也在同时落实。

  自翰林院选拔出来的教师队伍,同着从工部刚刚印刷出来,还透着油墨纸香的各类书籍,赶着马车踏上了旅程。

  最早落实的自然还是天子脚下的南京城,几乎在建文六年的二月,第一所童学堂便率先开堂招生。

  这个新颖的地方吸引了整个南京的目光。

  一所全面免费的官办学堂,教哪些知识?

  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动了心,想着把自己家里的孩子送进去,于是纷纷找到应天府里去,陈绍也是头疼不已,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些平素里连见一面都难的文臣武勋打发走。

  上面的政策,这童学和少学那是只对平民阶层开放的,原则上不招收家境优渥条件下的孩子,外省还好些,上瞒下骗总能塞进去不少,他应天府就在皇帝脚底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干这事啊。

  三百个名额对于南京城来说自然是不够的,这座足足有着上百万定居人口的当世第一大城,在学堂开堂招生的第一天就堵的学堂水泄不通。

  报学的学生多了,这所童学堂的教谕:一个翰林院下来的讲读也就有了可选择的空间,他在这乌泱泱的孩子中挑选了三百个岁数都在五六岁左右的稚童补进了学堂之中。

  “分班授课,一班一百人。”

  南京城匠户新打制出来的课桌椅完全承袭了后世的模样,而非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单人矮几形式,小小的长桌配上一条长凳,两个孩子就可以并肩坐在一起,接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上好纸张上渲染着黑色油墨编订的书册。

  《国学:一年》。

  童学期只有三门课,也只有三本书,分别便是《国学:一年》、《数学:一年》、《品德:一年》。

  入学的第一年拿到的便是标注一年的书本,入学的第六年拿到的便是标注六年的书本。

  这是按照入学的时间,而非学生本身的岁数。

  哪怕是十二岁才入童学的孩子,也要从一年版开始学。

  等到结业,也都该十八岁了。所以在教育兴办的前期,这种超龄学生绝不会在少数,只有等到教育全面普及开,才会逐渐常态化,适龄化。

  “孩子们,育才之前先育德,所以在教你们知识之前,我要先教你们立感恩之心。”

  年轻的翰林学子是五年的同进士出身,他放下书籍面向这一群兴致冲冲,穿着学堂发放的统一制式素衫昂起小脑袋的孩子,肃然道。

  “你们将会通过识字而看书,通过看书而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迎接一次人生的蜕变,而我,就是你们新生的引导者,记住我的名字:徐广。我是你们未来六年的师傅,也会是你们未来六年的师父。

  为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有育德育才之功,是以,你们在打开书本之前,应先学会感恩。

  感恩当今陛下给与你们这次学习的机会,感恩为师这个师父教授你们知识。

  现在,离开你们的座位,面北而拜,三叩首,谢君父开学之恩。”

  这群小孩子都老老实实的离开座位,在这名翰林学子的代领下,向着皇宫的位置撩袍下跪,肃容静声,行三叩首,童声稚气的喊道:“君父万岁万万岁。”

  等这些孩子站起身,徐广继续说道:“现在,你们要向为师鞠躬行礼,谢为师传授之恩。”

  “谢恩师传授之恩。”

  “人不知恩不立,人不知礼难行。”

  徐广正色道:“将来每一日的第一堂课,你们都要记住谢君父之恩,每一堂课,都要记住向讲师致礼。”

  孩子们都齐声喊道:“谨遵恩师教诲。”

  很满意孩子们的态度,徐广这才颔首让这群孩子落座,拿起书本。

  “读书先学识字,识字先学发音。”

  古有切韵,共一百九十三韵。分平声五十四韵、上声五十一韵、去声五十六韵、入声三十二韵。可谓繁琐复杂,仅识字一项,入门就需数年之久,朱允炆自然不可能放着后世更方便、经过几十年努力改进的汉语拼音文法不用,舍近求远的选择切韵。

  所以这本国学的第一课,就是后世每一个孩子都熟悉的波泼墨佛的特了呢。

  这就是为什么朱允炆一再强调,童学招生原则上只招收未曾识过字的孩子,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从零开始的基础上学习,而不会觉得别扭。

  学拼音就要出拼音字典,后者还没有诞生,翰林院倒是收录编修了出来,工部这边的印刷工作暂时没有跟上罢了。

  国学课的基础如果说是学生母、韵母和发音。

  那么数学课的基础就是学朱允炆一手创造的大明数字和祖宗的智慧九九乘法表、加减法之类的。

  这些不同于汉字的数字符号让这些孩子更觉得新奇。

  数学课之后的品德课就比较枯燥了,品德课的基础是认知。

  认知身份和不同身份之间的关系。

  “皇上、父亲、母亲。”

  孩子们最先认知的便是这三个身份词后的意义,而后便是延伸的那首大家耳熟能详又被朱允炆魔改的儿歌。

  “父亲的父亲叫祖父、父亲的母亲叫祖母;父亲的兄长叫伯父、父亲的弟弟叫叔父。

  母亲的父亲叫外公,母亲的母亲叫外婆;母亲的兄弟叫舅父、母亲的姐妹叫姨母。”

  “师父,您说皇上等同于我们的父亲,那么是不是说皇上就是我们父亲的兄弟呢?”

  有一个学生提问,当堂的教师就笑着摇头。

  “皇上是父亲的形容是一种广泛的身份,他不仅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父亲的父亲,也可以是你们祖父的父亲,因为君父是天下所有人的父亲。”

  “哇。”

  这些孩子都颇为吃惊的惊叹一声,然后就是挠头。

  “那站在皇上父亲的面前,是不是我跟我爹就属于兄弟了。”

  课堂内,顿时一片哄堂大笑起来。

  “贫嘴。”

  讲师拿着戒尺走过去冷哼一声:“伸手。”

  “哦。”

  淘气的小子伸出手,顿时疼的委屈巴巴。

  他觉着自己没猜错啊,既然皇上是所有人的父亲,那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来看,不就都是平辈的孩子一视同仁了吗?

  打闹嬉戏之余,这些孩子一天的功课过的便特别的快,也极其舒适。

  一节课只有半个时辰,而后便是一刻钟的休息。等第三堂课结束后,便是半个时辰的吃饭和午休时间。

  午休结束后,这些孩子会有半个时辰的体训课。

  等到体训课结束又是一刻钟的休息,随后便要继续上课了。

  半个时辰的功课一刻钟休息,最后再上最后一堂课就可以放学了。

  一天下来,整好便是四个时辰。

  五堂学习课、一堂体训课。

  孩子们的读书生活舒适且充实。

  而当一天的功课结束后,那么三堂课的讲师还会留下回家的功课作业。

  自是简单的写下多少个字亦或将九九乘法表抄写一遍。

  一如南京之学堂,在江西和浙江这些试点省份,大明的官办学堂也在火热的开办之中,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招生的‘标准’无法做到南京城那般的严格。

  杭州府钱塘县。

  这里有着钱塘江、有富春山居图,是杭州府的倚郭,当年,也是南宋的首都临安府脚下。

  人杰地灵、文气鼎盛。

  开春的钱塘褪了春潮,空气中还残留着大量淡淡的湿气,杭州多雨,经常一下就是半个月的时间,街头街尾的道路上都湿漉漉的,来往的儒衫学子都在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小心防备着可能会突如其来的风雨。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几名士子便扬起头,恰看到一骑疾驰,只是令人惊诧的,这黑色的高头马上,驭马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红衣稚童。

  “呵,好家伙。”

  这几个学子反不觉惊诧,显然是认识这马背上的孩子,纷纷出言赞叹:“红孩儿,骑黑马游街。”

  这稚童拉住马缰,直视这些学子,还像模像样的拱手见礼,而后傲然到:“赤帝子,斩白蛇当道。”

  “好!”

  几个学子都鼓掌叫好,为这孩子的气魄喝彩,随后问道:“此去何处?”

  “杭州学堂。”

  “六岁稚童,何敢骑马驰道杭州?”

  “冲龄甘罗,也敢高居秦国庙堂。”

  几名学子见难不住这小小稚童,都纷纷让开路,恭敬目送此子离开,望着背影赞叹:“此子真人中龙凤,假日必为首辅,于家有福啊。”

  “不得了,不得了。”

  钱塘县往杭州最近,也有几十里的路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岁稚童,便是骑马一头撞进了杭州府内,直把杭州童学堂的堂师唬的怔神,捏着名册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拴马的孩子。

  “于谦?”

  “学生见过恩师。”

  小小孩童,有礼有节,到让这翰林学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天纵英才,谓麒麟童。

  “快快进来吧,还有一刻钟便要开堂授课了。”

  跟其他的孩子不同,这叫于谦的孩子走进新颖的学堂中并未东张西望,十分稳重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直腰挺身,静静的翻看自己面前的那本《国学:一年》的书籍。

  他识字,早在三岁时便可通读唐宋诗词了,这本书里的内容与他而言十分的浅显。

  但于谦还是来了,这是一个孩子主动向家里要求的,于谦的祖父是当年工部主事,浙江清吏司的郎官,于家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时代不同了,按部就班的在家里读古文经典将来已经不见得有什么出息,所以于谦才希望能来学堂读书。

  开课,致礼。

  虽然一年级的水平对于谦来说极其的简单,但他还是很用功的在学习,静下心,跟着讲师识字认拼音,然后温习着简单的入门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读着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所作的田园诗,于谦却看向了南京的方向。

  而在南京,朱允炆也在时刻关注着教育这一块。

  学堂开办也已经有一两个月的光景,朱允炆便通知双喜,坐不住的他打算离宫去看一趟。

  算不上低调出行,不过是在不干扰到学堂内孩子们的学习前提下,将学堂外的安全环境落实好即可。

  “这群孩子将来可能出一省布政、也可能出部堂大员,朕自然要看看。”

  一身轻简的便服,朱允炆已经推门走进了学堂的庭院之内,这时候正赶上开课,三间堂舍内都有着讲师授课的声音。

  新任的教育部尚书黄观陪在朱允炆的身侧,看着后者极其恶趣味的在一间间房舍的窗户外窥视,也不知道皇帝在看什么。

  皇帝在干什么?当然是想体验一下班主任抓包的小趣味了。

  但是紧跟着他就很失望的发现,一堂之内百名学生,没有一个走神或者乱瞄的,都专心致志的看向讲台上的教师,或是闷头于书籍之上。

  这个年代,一个学习的机会贵重如登天的阶梯,所以这群孩子格外的珍惜。

  走神放肆,要是被开除出学堂,赶回了家,那可真会被父母活活打死。

  “陛下。”

  黄观刚开口,就见朱允炆抬手,忙缄默下来。

  “不要发出声音,安心看着。”

  一个皇帝、一个尚书,就这么静静的守在学堂外,足足看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转身离开。

  “陛下不打算鼓励一下这些孩子吗?”

  本以为朱允炆会在这待到这群学生下堂,没曾想皇帝竟然直接转身离开了,黄观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整整两刻钟,这群孩子都没有看咱们一眼,如此用功,即使没有朕的鼓励,他们也会认真刻苦的学习。”

  外简内奢的马车内,朱允炆由衷的开心,夸耀着这群孩子的表现。

  教育是国之根本,孩子是国家的未来。

  能看到这群孩子如此努力的攻读,朱允炆自是欣慰不已。

  “要保障这群孩子的伙食,让他们吃好些。”

  “请陛下放心,在吃食上,餐餐都有肉。”

  皇帝心疼孩子,南京城里的学堂自然严格按照标准来执行,上行下效,哪怕别的省份有吃亏空的行为,但也绝对要比寻常百姓家吃的好。

  “那就好,那就好啊。”

  大明富有四海,北方还有整个草原,数之不尽的牛羊马匹,这一年间,南京城里的肉价已经掉了许多,举凡是孩子不甚太多的百姓家,虽然做不到餐餐有肉,但一个月开开荤腥,祭祭五脏庙也是轻而易举。

  只是吃饱穿暖的要求,在眼下的大明,不再是什么难事。

  回转皇宫,朱允炆便唤来正在读书的朱文奎,问道:“你想要跟其他的孩子一起上学吗?”

  后者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假思索的点头。

  “想。”

  “那好,你爹我来安排。”

  揉了揉朱文奎的小脑袋瓜,朱允炆便提笔写了一句话,差人传给魏均。

  “安排一下,在玄武湖外盖一所学堂,大约能容纳一百人即可。”

  交代下去,朱允炆便传召了朱棣、徐辉祖和杨士奇三人。

  “朕在玄武湖加开一所学堂,宗亲。武勋和百官,家里有孩子的可以报名,这所学堂不同于眼下朕推行的三级教育学堂,学得东西不一样,教他们的讲师,由朕亲自担纲主讲师,卿等三人担任副讲。同时传谕各省,也可举荐入京,考定通过,皆可入学。”

  民间有面向士林百姓的一般化学堂,南京,朱允炆打算加开一所走精英路线的精英学堂。

  “不过先说好,这所学堂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这个世界上有天才和庸才之分,这是天地不公的表现。

  有的人打一落生就比别人更聪明,他们哪怕接受粗陋的教育也会进步的飞快,而针对这个群体,为什么要让他们接受简陋的教育呢?

  非是朱允炆鼓励两极分化,而是有这么一群早慧的孩子,本就应该接受更成熟的教育。

  他们会比同领的孩子更早的进入社会,权利责任对等原则,他们比同龄的孩子也要更早的承担起社会上的责任。

  朱允炆不会测智商,也没打算搞什么门萨俱乐部之类的不明觉厉的组织。

  他打算成立一个大明的少年团,让这里的孩子更早的接受跟这个国家有关的知识,更早的成为国家各个领域的生力军,为国家和民族奉献力量。

  三人都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说是少年团,倒不如说是天之骄子团。

  仅从师资力量来说,那这天下便无可出其右的了,而且选材也要选出顶尖的神童。

  这位皇帝脑子里的奇思妙想太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显可以看出,早几年皇帝一直都是在收着来的,眼下完全有放飞自我的态度,一个个崭新的理念抛出,不办教育,谁还能跟得上皇帝的步伐。

  所以他们也是大力支持,也觉得要是能有个学堂拴住皇帝倒也是好事,不然他们这天天跟在皇帝身边,实在是吃力的很。

  跟不上皇帝的步伐可是很丢人的事情。

  “这个团体将会面向全大明进行招录,中枢由你们三人来举荐,而地方上则由各省布政使举荐,最后由朕来亲自考定。”

  通过了才能入团,不能通过的,就打道回府。

  不存在打招呼、讲人情的任何可能性。

  当然,最终入学的可能率上,仍然会是中枢朝廷里这些贵胄之后的机会更大。

  因为他们的家境在这里,打小识字读书又能耳濡目染,圈子里接受到的知识,总是要比民间普通家庭的孩子要更加高深。

  但这并不说明他们天姿有多么高,他们只是因为处在一个接受知识的井口上,所以才会更加的早慧和成熟。

  这群孩子的入学率一定会高于地方上普通家庭出来的,这是起点的高低不同导致的,所以朱允炆还要设置半年考和年终考定两项,这个目的就是看出成长的速度,真正的天才,是一定会后来居上的。

  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事情是上天注定。

  “十二岁以下皆可报名,你们回头都知会出去,有想要参加的,把名单整理好,交给朕即可。”

  朱允炆交代道:“考定的时间,就放在今年的中秋节后吧。”

  再多腾出几个月的时间,也给各省一个举荐的机会。

  “你虽然是免试入学,但如果将来考定不通过的话,你爹我也会毫不客气的裁汰你。”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允炆在乾清宫里冲着朱文奎正色道:“所以千万不可以有懈怠的想法,这几个月安心看书,朕批阅过的奏本,你若是想看也随时可以看。”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恭敬应下,朱文奎便继续闷头吃饭。

  “嗯,你记住,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朱文奎说的,也是朱允炆这个君父对全天下孩子的许诺。

  大明少年团,唯才是举,无视出身,不看重家境,招录的,全都是眼下大明最顶尖的那一撮。

  朱允炆的招录标准是红线,只有过关和不过关,并不打算搞计划招生,非得招录到一定的数量。

  如果没有一个过关的,那这个少年团就空置着。

  如果一次性能有几百几千人过关,那朱允炆反而要进行二次考定。

  只有更严格,没有更宽松。

  皇帝的意思被传达到了各省地方,各省也开始启动相应的察荐程序。

  这个机会,就这么被推到了于谦的面前。

  “素闻神童美名,本官也曾与你祖父有过共仕的缘分,今日便送你一程。”

  浙江左布政使王钝在杭州学堂见到了于谦,勉励道:“而今圣上开恩学,擢天下英才亲自授课,一旦入选,他日必青云直上,孩子,我很看好你,希望你不要让家乡父老失望。”

  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于谦躬身谢礼,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道:“学生谢过藩台大人。”

  “嗯。”

  王钝唤来一名胥吏:“此番我浙江共荐十人,你回头持本官手令去杭州卫借一个小旗,负责沿途保护。”

  说完便看向于谦。

  “回家跟父母告个别,顺便收拾一下行礼,三日后,在这杭州使司衙门口集合。”

  “学生告退。”

  看着于谦离开的身影,王钝由衷的赞叹道:“真麒麟儿啊。”

  第二百九十六章:为大明富强而读书

  接到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命令后,玄武湖畔的学堂开始加班加点的建立起来。

  倚着风景秀美的湖畔,不远处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避暑行宫,这少年团在环境的硬性标准上可算是超规格了。

  而在湖畔学堂建造的这段日子里,朱允炆也是没少往这里跑,一边避暑,一边现场监工。

  朝里的事情没有太多要紧的,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

  现在全天下的地方府县,已经开始自觉忙着将五年计划落实到几千年从未碰过的乡村基层,自上而下,谁还有心情搞幺蛾子?

  唯一眼下出现的麻烦,就是地方在推行政策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矫枉过正之余的粗暴执政行为。

  这是无可避免的形态,尤其是在十五世纪的大明,连监管都监管不过来,朱允炆也只能干看着。

  只要事闹得不算太大,他这个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在出面泼冷水,以免出现地方上思想混乱的情况。

  政策的事由内阁来把关,朱允炆干脆全幅身心的暂时放在湖畔学堂上,顺道审一审这次参加入学考核的大名单。

  这几个月全国举荐了很多当地才思敏捷的孩子,其中也有很多长成后赫赫有名的大名臣,可惜朱允炆一个有印象的都没有,这些孩子里面,他也就认识一个于谦,但看到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还下意识想到那位蒙古海军司令的女婿。

  随后才回过神想起,于谦、于少保,有明一朝赫赫有名的民族大英雄啊。

  北京保卫战,土木堡之变后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名臣,夺门之变后蒙冤而死,在历史上让人扼腕叹息的程度比起岳武穆更甚。

  宋杀岳飞宋亡国,明害于谦明亡国。

  于谦一死,大明文盛武衰之势便无可阻挡。

  定海平波戚继光,连给张居正写封信,都得谦卑的自称门下走狗,何其让人心塞。

  “于谦是这个年代的?”

  说实话,朱允炆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于谦都已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了,他潜意识里,于谦是明中期的人物,他建文朝那是铁瓷的明初期啊。

  难怪有一句话说,洪武三十一年是大明最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太祖洪武皇帝驾崩,这一年,另一个拯救大明的孩子在杭州府钱塘县出生。

  这就是错裂开的意识层次时间差。

  不熟读历史,谁会想到乾隆跟华盛顿竟然是同时期存在的东西方领导人。

  “选题考核吧。”

  召集朱棣、杨士奇、徐辉祖三人,朱允炆高居竣工的湖畔学堂明堂之上,摊开一份宣旨,备上笔墨。

  “不用顾忌他们的岁数,题能想多难就出多难。”

  湖畔学堂的宗旨就是只选天才,宁缺毋滥。

  朱允炆打算出的题,可是要比癸未科殿试的策文再难一些才好,不然,他就没必要折腾这一回。

  “按照只重时政,不考理论的原则来想。”

  三人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重实践轻理论,一向都是朱允炆的惯性。

  “臣抛转引玉,就先说吧。”

  杨士奇思忖片刻,第一个站了出来说道:“以时下来说,先谈谈这眼下的一五计划。”

  虽说一五计划是朱允炆这个皇帝领着内阁一起定下的国策,但并不代表全是正确没有错误,因为计划本质上就是一种强硬的必须成功的行为,不管不顾当下社会的整体情况,一旦实现不了,地方为了充数就可能会虚报。

  虚报田亩数,而实际田亩数却不够的话,地方就要偷偷摸摸加征百姓的税,从税收上伪造田产够数。

  这样就会成为牺牲百姓的生存利益,压榨百姓民力的‘跃进’行为。

  政策有正反两面,结果有利有弊。

  分析朝廷的现有政策优劣,通过这件事来反向思考会对大明各地方府县衙门、百姓造成哪些影响,这种问题,翰林院乌泱泱千把号人,能做出来的都不过一成。

  现在,要让一群平均岁数只有八九岁的儿童来思考。

  “好,这第一问就定下来了。”

  朱允炆又看向朱棣:“四叔想考什么?”

  文策考完,武策也要有。

  重文轻武可不成。

  朱棣想了想,开口道:“不若,考一下当年的金山之战和捕鱼儿海之战?”

  这话说完,朱允炆的脸色便微微一变。

  朱棣口中的这两场战役是大明立国定鼎之战,也是打出国威、国格的重要战役,但这两场战役都有一个不可被忽视,也无法绕开的人物:蓝玉!

  英雄惜英雄,名将重名将。

  站在朱棣的角度来说,借这题、借着这两场仗顺水推舟的来为蓝玉进行政治平反,毫无疑问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是为蓝玉进行平反,本身并不是黑白对错的问题,这件事涉及的影响也绝不是朱棣想的那么简单。

  “考一下当年黔宁王平定云南战役吧。”

  没有同意朱棣的提请,朱允炆把沐英的功绩搬了出来。

  朱棣有心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嚅动几下,到底还是没敢开口。

  “魏国公呢?”

  定下了文武两策,朱允炆又看向徐辉祖,后者请罪:“臣愚昧,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策问。”

  徐辉祖倒是想出题呢,一想到自己这几年不是忙着剿匪就是忙着收过路费,比起杨士奇、朱棣两人那些影响江山社稷的问题来说,委实是拿不出手啊。

  “这两题的难度已经足够大了。”

  杨士奇开口劝道:“仅以时下而言,便是去岁三甲进士,能做出来者也是极少的,拿来考这群孩子,臣一己之见,怕是除了大皇子殿下,无一人可以通过。”

  朱允炆笑了笑:“说不准会有天才呢?”

  他的心中,可是对这于谦抱有很大的期许,希望后者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行了,既然定了下来,那就考这两问吧。”

  朱允炆抬手:“四叔和魏国公去准备吧,三日后开考,士奇留下。”

  朱棣和徐辉祖便起身躬礼告退,留下杨士奇一人跟朱允炆沉默以对。

  “陛下留臣,是为了燕王殿下方才的提请吧。”

  冷场了能有短短几分钟的功夫,杨士奇便当先开口道,他心里大致猜测到了朱允炆的想法。

  朱允炆开口认可道:“卿家聪慧,倒是什么都瞒不过。”

  “蓝玉狂悖无礼、妄自尊大,却是没有资格上策问。”

  杨士奇试探的批评了一句,而后就看到朱允炆摇头。

  “朕留你,非为批评他的错误,蓝玉功勋卓著,为我大明武人之顶勋,立过不世之功。未曾荫封三代不说,其家眷亲族后人却沦落在辽东苦寒之地吃苦受罪,朕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皇帝,这是纠结着要给蓝玉平反吗?

  杨士奇心头微动,随后又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以他对朱允炆的了解,如果皇帝真的打算恢复蓝玉的名声,早几年就可以做了,不会拖到现在,他说这种话,是想要寻求别人的支持和理解。

  “所谓功不抵过,蓝玉纵有大功,也不是其可以无法无天的底气所在。”

  杨士奇表明态度,坚定道:“有功则赏,有过当罚。”

  “淮西勋贵兼并土地,戕害百姓,是该死,左右都是个杀,安个造反谋逆的帽子,对名声总不太好吧。”

  朱允炆又问了一句,等着杨士奇接下来的对答。

  后者对此倒也有话,理直气壮的说道:“不破淮西勋贵,任其贪欲日盛,不日必将引起百姓群起而反,动摇国本。他们这是在挖江山根脚,其罪不比谋逆更甚?”

  见朱允炆不为所动,杨士奇复又言道:“此非臣一己之见,实为天下人共知矣。”

  “阁老且先去忙吧。”

  朱允炆下了逐客令,后者便恭声告退。

  关于是否为蓝玉平反的事,大明的文武两派都有不同的争论,以杨士奇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是极力主张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

  而以朱棣为首的武勋集团,那自然从来没有过一天会停下主张的脚步,这是他们的心气。

  蓝玉罪不容赦不假,杀也好剐也罢都行,但你不能让他顶着一个反贼的名声遗臭万年啊。

  人家一辈子都在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的,不避斧钺、亲冒矢石,到了安享晚年的岁数,怎么可能背叛太祖和这个国家呢。

  图什么啊。

  “今天,四叔在试探朕。”

  朱允炆冲着双喜叹了口气:“改朝换代啦,现在不是爷爷在世的时候,他们也就看到了平反的希望。你说,朕要不要这么做啊?”

  平蓝玉反的好处显而易见,武勋欢天喜地,更是扬眉吐气,对振奋国家的武威是有好处的。

  那坏处呢?

  “平了蓝玉的反,文官集团就会要求朕,平胡惟庸的反。”

  朱允炆摇头苦笑:“胡蓝大狱,文武两方都有冤屈。朕平蓝玉就要平胡惟庸,人家胡惟庸治国之功也是一目了然的。

  平了他俩的反,流放辽东那几万罪臣就要宽赦,朝廷予以补偿,朕的名声那是有了,文武皆颂朕仁义圣明,文臣折心,武将心服。好啊,好啊。”

  双喜便是不解:“既然都是好事,陛下何故悬而不决呢?”

  不就是平反吗,一道圣旨的事罢了,还能折服天下人的人心,全是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好处,有什么好犹豫的?

  毕竟历朝历代,后继之君为臣子平反的事层出不穷,其好处就在于拉拢人心,巩固统治。

  “朕不会这么做的,永远都不会!留给后人去做吧。”

  朱允炆转过头,湖畔学堂的正堂之上,挂着太祖高皇帝和他朱允炆的画像。

  “给胡蓝平反,就是说爷爷错了。

  将来这一案受到连累的后世儿孙扬眉吐气之后还得了?当他们出仕为官的时候,就会揪着这一点,无限放大爷爷的错误,把爷爷批评的一文不值,以点遮面,以偏概全,颠倒黑白。

  是,朕不否认爷爷有错,任天下谁来看爷爷都有错,哪怕朕也这么觉得,因为朕不在那个时间、那个位子上,无法理解爷爷的做法罢了。

  后人拿着爷爷的残暴来说事,说爷爷滥杀开国功臣、镇国大将,这种猜疑自私的皇帝能是什么好皇帝,能有什么好政策?

  泼脏水、搞批判,全面否定爷爷的所有功绩,这都是不可避免会被衍伸出来的行为,因为他们要洗刷他们祖先的名声,要一出这几十年的委屈,就势必要如此去做。

  胡惟庸、蓝玉他们的名声拿什么跟爷爷比。”

  天下,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理性的将对错剥离开来,从不同的角度分析和看待对错,更架不住有那么一大群人不怀好意的带节奏。

  所以做事,只有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

  将来的事朱允炆死后控制不了,后人想要翻案自然可以翻案,但眼下,他是绝对不可能给胡蓝翻案的。

  顺其自然,当全民开智的时候,不用官方出面,百姓自己识字看书,知晓这段历史后,各自心中也会对这件史实进行评断,没有一群叫嚣着带节奏的,他们自己心里会客观分析。

  一旦朱允炆这个二代皇帝现在就平反,那接下来的几十年,大明的舆论导向就会对太祖极其不利。

  你都给人家平反了,还能不允许那些被牵连进这两起案件中的后人参加科举当官吗?

  出自为自己利益考量,朱允炆还得支持他们当官呢。

  为什么,因为是朱允炆这个皇帝恩赦的他们,他们对朱允炆这个皇帝感恩戴德,让他们做官,就可以稳固朱允炆的皇权,稳固他这个建文皇帝的统治。

  这也是平反这种事,几千年以来都被历朝历代后继之君喜欢用的手段之一。

  朱允炆教过朱文奎,等后者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给方孝孺平反。

  “你爹我都死了,名声值不值钱不重要,你给他平个反,可以收文臣之心,稳固你的位子。”

  这话朱允炆能说给朱文奎听,但他却做不出替胡蓝平反的事来,因为他打心眼里敬重朱洪武,哪怕他本身跟朱洪武没有任何的感情可言。

  英雄惜英雄,皇帝惜皇帝。

  在这个位子上,他才知道朱洪武到底有多不容易。

  “不说这些令人心烦的事了。”

  朱允炆摊开一份新的宣纸,提起笔。

  “朕给这湖畔学院提副训词,希望这些孩子能够时刻警醒。”

  双喜凑过来看,一时都有些痴了。

  “为大明之富强而读书!”

  第二百九十七章:心学?心学!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来自全国各地的神童也好、麒麟儿也罢,都开始怀揣着或激动、或忐忑、或猎奇的心情鱼贯进入眼前的湖畔学堂。

  而后,他们就看到了一脸神情严肃的朱允炆高居在首座之上。

  “不用见礼,各自落座。”

  这些孩子被引导着,刚打算向朱允炆这个君父行拜礼,就被朱允炆一口叫住。

  “今日在这,朕不是皇帝,是你们的主考官,今日你们若是有幸考过,那么将来在这,也只是你们的堂师,落座备考吧。”

  这些孩子便按照一张张桌子上的自己的名字落座,而后默不作声,全神贯注的看向朱允炆,等着后者接下来的指令。

  “没有多余的功课,只有你们面前的两道题,很难,起码对于你们这个岁数来讲,非常难。

  但是朕希望你们可以不让朕失望,一个时代,总会有天才和庸才之分,天才比庸才的起点更高,那么自然,他们走的路也要比庸才更难。

  朕希望你们做天才,不希望你们做庸才。”

  朱允炆侧首,不远处的双喜便燃起一根粗香。

  “这柱香会燃一个时辰,这也是你们此次考试的时间,开始做题吧,朕给你们一个提示,做这两道题,朕希望你们要站在全面的角度来看待,由上及下,由浅而深。”

  说完话,朱允炆便离开位置,巡视起来。

  这些孩子都纷纷埋下脑袋,拿起笔对着题纸上的两个问题发呆。

  这不是他们这个岁数应该接触到的考题,也不是他们能看懂的问题。

  就好比一个小学生,平素里不看童话寓言,抱着《马列》读着《毛选》,而后刷十道申论,再来次《学强》挑战二十连胜一般。

  这样的孩子已经不是天才了,这是妖孽。

  朱允炆现在让这群孩子做这种题,就是想看看一堂数百个孩子,能有多少个妖孽。

  这里面有杨士奇这些朝堂大员的孩子、有宗人府亲王的大明宗亲、有各省的神童,也有他朱允炆自己的儿子。

  眼下大明最拔尖的一批,已经全在这里。

  如果这个屋子里找不出妖孽,那可着全大明,也找不出几个所谓的蒙尘明珠了。

  冷场了将近一刻钟,才有第一个提起笔的孩子。

  朱文奎!

  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家伙这几个月一直看他老子批复的奏本,这就相当于整天捧着内参攻读,政治的解读和敏锐性自然提高了不少。

  “给陛下道喜。”

  悄么声的,监考官之一的杨士奇在朱允炆身侧小声道了句喜。

  “先动笔不代表一定对,小孩子也就是胆大。”

  做家长,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朱允炆还是很开心的,不过仍然谦虚客气起来。

  说着不在乎,但朱允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走到朱文奎身旁窥探起来,想要知道小家伙都写的什么玩意。

  这一看,朱允炆顿时皱起了眉头。

  倒不是小家伙写的不好,而是写的太‘好’了。

  “发挥自上而下指挥机制优势,强化地方大局观和协作意识……”

  这不就是自己当初批复江西布政使司奏本上的一句话吗?

  好家伙,朱文奎这小东西是抱着答案再抄啊。

  朱允炆有些心中不喜,但又不好发作,这种作弊的事还是他自己默许让做的,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聊以慰藉的,便是朱文奎也不是一字不落的照抄,还是夹带了不少的私货和个人看法。

  虽然这些个人看法都是根据他这个皇帝老子的中心思想进行的延伸,但好在也算是紧扣中心思想,没有跑题。

  看看别的孩子吧。

  朱允炆移步离开,当先便是来到了于谦的身旁。

  “杭州府行文,集众万余,伐木毁林,日增产千亩……”

  这句话让朱允炆大为触动,倒不是触动于地方为了完成计划指标胡乱行径,而是于谦竟然另辟蹊径,没有按照他这个皇帝的指示由上而下的看待问题,反而选择走地方的发现逆向推理这条政策。

  未夸好,先评劣。

  地方施政,矫枉过正,不是偏左就是偏右。

  一句拿帽子,逼得多少地方官绞尽脑汁。

  伐木毁林,这不是变相的用环境换GDP的行为吗?

  “地方清产受阻,以刀兵为吓,长此以往,易生粗暴蛮横之风。棰楚横加,嗟怨盈路,是为官民峙立之态。”

  看着于谦的文章,朱允炆不住颔首,一个七岁的孩子能看到这种表象下的影响,不得了哇。

  仅以目前来看,这于谦第一考基本是十拿九稳了。

  继续迈腿向前,朱允炆又走到杨士奇的孩子杨稷身侧。

  “地方大户瞒产蓄奴,不法之心昭然若揭,清产彻查,是为国家百年大计。民不教则刁,官不压则怠,是以国有计划当常态化,深入化。”

  这孩子随他爹,是个鹰派啊。

  朱允炆亦是颔首,天下的事非左即右,没有对错高下之分,不能只招录一种性格的学生,这杨稷虽说蛮横了些,倒也没有什么过错的地方。

  尤其是最后那句,国家计划常态化、深入化甚合朱允炆的心意,一五结束有二五、三五,国家没有计划,地方官就会怠政、懒政,到时候与国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看了一圈下来,应试者寥寥十几人,但仍然让朱允炆大为兴奋。

  这里面有如朱文奎这般从大局观上来看的,也有站在于谦角度,评劣泼冷水,强调在搞硬指标的同时软化施政手段的,也有如杨稷这种脾气粗蛮,看出其中优势,力求扫除阻力,一步到位的。

  都是一群妖孽之才,大明将来的社稷栋梁啊。

  做完这第一题,紧跟着便是第二道沐英平云南事。

  虽说是军阵之事,但比起第一题来可是简单了不少,这些孩子尤其是出身中枢权贵世家的,耳濡目染之下做起此题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大明洪武朝就这么几件大事,平素里家里有个宴请,家大人在一起喝酒聊天自然会提及,然后说各自的观点看法,这些孩子天天听,怎么也都记住了。

  “云南虽偏陲之地,然内连川贵,外接诸国,接壤交趾,是大明西南之屏障兼粮仓所在,云南稳则西南稳,西南稳则我大明可放手精力攻略漠庭、辽东,扩边海疆,辐射朝鲜、东瀛、海域诸国。

  是以,黔宁王平云南一战,虽为统一之举,实不逊开疆辟土之功。”

  “今朝榜首有了。”

  朱允炆看得大为感触,对杨士奇小声道:“于谦,好一个于谦,浙江出个神童哇。”

  什么是文武全才,这就是文武全才!

  提笔能治国,上马能安邦。

  可为将者,眼里只有一场战争的得失,而能看到一场战争更深层次的影响,才是帅才。

  打云南前后死了好几万将士,定西南前后更是死了十余万,才换来一个年税不足一百万石的贫瘠大省,狭隘者无法理解,但眼界开阔的人却能看出云南的重要性。

  别的不说,就说这短短几年西南那些国家,一个交趾,就给大明的朝廷贡献了多少。

  十几万将士的死亡,换回了大明整个朝廷的稳步前行,换来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和粮食。

  香燃尽,双喜敲了一声铃。

  收卷的时候到了。

  几百个学生开始有序的起身交卷,然后向着朱允炆站立的位置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的鱼贯离开。

  他们做完了他们的事,接下来就该是轮到朱允炆这个主考官来决定他的命运了,是各回各家,还是从此鲤鱼跃龙门,进入这湖畔学堂。

  只有寥寥几人没有惴惴不安,反而是一脸的泰然,仿若胜券在握。

  “有能力,有心气。”

  对于这种孩子,朱允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谦虚算哪门子罪过。

  自信的人,才有能力做更大的事。

  难得这群孩子还保持着这份锐气,不像老市侩那些官僚,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德行,一嘴的虚伪。

  “这堆试卷可是不少,诸卿随朕,开始吧。”

  回到首座,朱允炆示意三人从自己这里分走一部分,而后便开始提笔进行阅卷朱批。

  他看得快,因为这两题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但是都有各自固定的核心点,只要能看出核心思想,紧扣住的,哪怕文采很差,都是大白话也算过。

  同理,文章写得锦绣如画,跑了题一样不行。

  朱允炆批卷的速度很快,过就是圈,不过直接打叉。

  两百多份试卷,四个人批,一人不过也才五六十份而已,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朱允炆这边的一堆就全数结束,只有两个孩子通过。

  一个是杨稷,还有一个便是一名叫做王与准的孩子。

  他的祖父是王纲,做过洪武朝的兵部郎中、广东左参政,后坐罪贬至云南戍边而死,自此家道中落。

  他的文章之所以让朱允炆圈过,是因为里面有这么一句。

  “知难行易,非行而不践知。”

  这句话可谓是说道朱允炆的心坎里了,朝堂之上总有一群酸腐儒生觉得五年计划这种新的政策是不是过于超前,朱允炆很是反感,这群人就会整天空谈,说什么步伐太大会扯着蛋,不实行怎么知道结果?

  感觉很难做的事,就怯懦的停下脚步不敢尝试,咋不觉得吃饭累嘴呢?那是因为人都吃过饭,知道累不到嘴。

  不去先试着推行做一下,怎么践行之前的感觉呢?

  知行合一,才能见真知,这才是心学的伟大所在啊。

  嗯?

  知行合一,心学!

  王与准,王阳明?

  朱允炆抄起这份试卷,又仔细通篇看了一遍,可不就从这一篇文章中看出了知行合一的一些轮廓,看到了心学的种子。

  “这王与准,不会是王阳明的祖宗吧。”

  朱允炆瞪着眼,嘿嘿傻乐起来:“好家伙,让老子捡到一大牛。”

  眼下的大明,最需要的就是心学思想,最需要的就是知行合一的态度。

  因为朱允炆的思想对这个时代来说太过于超前了,唱衰的,风言的,说废话的人太多。

  他们就需要好好接受一下心学的教育,这样国家才能进步,他们也才能进步。

  强大的国家是建造出来的,好的人生也是自己奋斗出来的。

  靠着一张嘴来评论国事,他们的人生没有进步的希望,这个国家也没有进步的希望。

  甭管是不是真的超前,是不是会跟社会形态造成冲突,大明很大,完全可以搞试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暂时搁置。

  又不是上马全面推行,一两个县而已,大明损失不起吗?

  再不济,不还有台湾呢吗。

  那群土著和移民拿来做什么的?就是拿来搞试点政策的。

  全面依法治国也好、实行政府宏观调控,放开民间自由商贸也罢,台湾,都是朱允炆拿来搞新政试点的地方。

  台湾搞得一塌糊涂,政策就不会拿出来放进中原。

  搞得好,那就逐步一个县、一个府的推广。

  这就是所谓的非行而不践知。

  第二百九十八章:湖畔学堂开学(上)

  两百余份试卷被朱允炆等四人批阅了一遍,最终也不过才遴选出不到十几人来。

  能够参加这次考试,说明这些参考的学生本身就是精英,他们有的是南京城里各自豪门权贵眼中‘可承门庭’者,有的是地方的神童,享有盛名。

  但沙里淘金,几百名天才也不过才选出十几个妖孽。

  “能够静下脑子看问题,从这一点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能耐。”

  杨士奇由衷赞叹,不停的感慨:“臣一直不相信史书上所记,甘罗怎么可能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为秦国的上卿,与吕不韦同柄国政,将一个国家的政务交到一个孩子的手上,这不是行玩笑事吗?

  现在臣算是信了,神童神童,果非常人所能理解,臣观而自惭,远不如矣。”

  “这两题,去岁三甲进士,能有几人做的出来。”

  朱允炆呵呵一笑,对遴选出来的十几份试卷又来回观看了一遍,越看这心里便越是开心。

  “进士及第,可授县令一职,如以此论,这些孩子都能下到地方当县令了。”

  见杨士奇面有惊容,朱允炆忙摆手:“朕断然是没有打算让这些孩子跑地方上练手,我大明也非一千多年前的秦国,孩子再是聪慧,又哪里处理的好那些鸡毛蒜皮,错综复杂的地方琐事呢。”

  这下杨士奇心里才踏实,皇帝的幺蛾子多,他还真怕朱允炆脑子抽风,给这群神童一人一个县练手呢。

  那到时候弄得地方一团乱麻,他这个首辅届时是处罚还是不处罚?

  “这些孩子,陛下打算怎么教?”

  教育非一日之功,尤其是教神童,杨士奇也没有经验,所以开口请示道:“这个课,该怎么拟定?”

  教哪些,怎么教,这都是摆在君臣四人面前最大的问题。

  朱允炆想了想,开口道:“教育依靠教材,本本教材教出来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咱们脱离教材来教,看看这些孩子的文章,他们的性格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对于政策的实施理念也不同。

  如果咱们定一个硬性的标准来教,那这群神童就完了,难不成,给他们人手一本县令到任须知之类的书吗?

  因材施教,走一步看一步,让他们保持住现在的性格,在将来成长的道路上,他们自己会遇到很多的事,会发生变化,咱们要做的是引导他们,而不是生拉硬拽的把他们带到某条路上。”

  整理完这些孩子的试题,朱允炆这边也基本拿到了这群孩子的大致情况,一共十七个孩子中出自南京的就有十三人,而来自地方举荐的一百多人中只有四人留了下来,可谓是比例严重失衡。

  “接受知识来源不对等造就的不公平啊。”

  朱允炆轻轻摇头,随后放下这些感慨:“将那些被裁汰的按照原籍安全送回去,留下的安顿好他们的食宿。”

  而就在朱允炆这几名考官聚在一起商量学堂未来一些事的时候,学堂外这些陆续离开的孩子也在叽叽喳喳的闲聊着。

  “你们说,咱们谁能通过啊。”

  这群孩子聚在一起闲聊,都是一群半大不大的小孩子,加上一起同堂竞考的原因,说起话来也是熟络的很。

  但是仔细一看,这群孩子虽说都聚在一起,但各自的小团体之间还是泾渭分明的隔着空隙,基本凑在一起的多是来自同一个省的,就好比浙江跟江西的就分的很明确。

  浙党和江西党争了几十年,连带着这群孩子也是互相看对方都是满满的不屑。

  地域之争,这群早慧的孩子早就在各自家庭的熏陶下养成了下意识的对立情绪。

  而这些团体里面,队伍最庞大的自然是南京本土派,足足乌泱泱一百余号人,但也是分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圈子,各有各的聊头。

  “这还用说,我是一定会过的。”

  杨稷挺起瘦小的胸膛,颇为自信的指点江山:“这两个问题,今年年初的时候,家父就考校过我了。”

  “府上是?”

  “家父内阁首辅杨士奇。”

  “哇。”

  小小圈子里一片哗然,不少锦衣罗衫的公子哥都对着杨稷发出一声惊呼,外围听到这句话的不少二代们也都下意识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多是艳羡吹捧,这让杨稷不免面带傲然,趾高气昂的环视起来,却发现外围却有几人神情淡然,甚至还略带不屑之色。

  在大明,谁敢不给杨士奇的面子?

  这个发现让杨稷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他分开围拢的人群,一路走到浙江的圈子处,趾高气扬的看着神情不屑的于谦:“你是何人,方才怎么敢闻家父之名如此不屑?”

  朝堂上风言江西党为杨党,作为杨士奇的公子,杨稷这第一茬麻烦先找的就是浙江。

  “杭州府于谦。”

  于谦根本都不拿正眼看杨稷,淡漠的吐出自己的名字。

  “府上何人啊?”

  自诩有文化的瓷器,动手这种粗事,杨稷绝对不会跟于谦这种他眼里的瓦罐来碰的。

  这种时候,当然要拼爹了。

  “无官无职一白丁。”

  听到是白丁,杨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小暴脾气,径直伸手推了一把于谦:“我当是谁,黔首罢了,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家父不敬,立刻向我道歉。”

  “靠溜须拍马侥幸窃居首辅位置,还要人供着他吗!”

  被推了一把,于谦也来了脾气,顶着胸膛就怒气冲冲的瞪着杨稷。

  “嘿,还不服?”

  杨稷嘴角挑起,右手抬起,手指在于谦的胸口处连点几下:“怎么着,读几年书靠着送礼混了一个来南京考学的资格,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个功夫,杨稷身边不少小跟班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开始嘲讽起于谦来,整个浙江一派的其他孩子有心帮腔,但本方人数左右不过才十余人,哪里有杨稷这边的人多,毕竟朝堂之上这几年,一直是江西党独大,自然这次参加考学的孩子,也大多都是江西籍,敌众我寡,也就难免这群孩子犹豫胆怯起来。

  眼看杨稷这推搡越来越重,赶的于谦连连后退,朱文奎站了出来,一把攥住杨稷的手腕。

  “道歉。”

  “你谁啊你?敢管我的闲事?”

  没有电视的年代,出于低调,朱文奎腰上也没挂着宗人府的身份令牌,这杨稷自然是不认识的。

  别说杨稷了,就算满朝百官,又能有几个见过朱文奎这位大皇子的?

  后宫那是外臣能进的地方吗?

  而且朱文奎在大草原待了几个月,马上跑来颠去,风吹日晒的,肤色不像这群贵公子那般白皙细嫩,谁也没法把这么一个小黑瘦子跟地位尊崇,几乎就差一个太子头衔的大明皇长子联系到一起啊。

  “我叫你道歉。”

  朱文奎可比这杨稷身板硬朗的多,因此攥的后者连连呼痛。

  “家父内阁首辅杨士奇。”

  “道歉!”

  “家父内阁首辅杨士奇!”

  眼神一寒,朱文奎手里用的力道便又一次大上几分,这下杨稷顿时哀呼起来。

  “错了!我错了!”

  松开手,朱文奎冷哼一声:“子仗父势,算什么本事,看在阁老的面子上,今日便放了你。”

  捂着自己的手腕,杨稷疼的满头大汗,恶狠狠的盯着朱文奎,咬牙切齿:“好小子,你还知道我爹是阁老呢,你等着,我轻饶不了你。”

  朱文奎懒得搭理他,转过头看向于谦:“你没事吧。”

  于谦还是那般的淡然,打了打自己方才被杨稷推搡的肩膀位置,轻声道谢:“没事,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见两人连理都不理自己,杨稷勃然大怒,招呼左右跟班就打算把这场子找回来,而后就看到呼啦啦一堆方才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公子哥将朱文奎团团围住。

  全是宗亲那一派的。

  杨稷的神情顿时变得阴晴不定,他有种感觉,踢到铁板了!

  可着全大明的亲王,除了总参谋长的燕王棣、皇商总会一把手辽王植以外,还有哪一支亲王府的公子敢不给他爹杨士奇的面子?

  他需要分析一下朱文奎的身份了。

  已经不需要他那个小脑袋瓜子来分析了,学堂内出来一名小宦官:“奉上谕,通报本次考试入学名单。”

  正事当前,杨稷只好恨恨的一跺脚,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这名宦官身上。

  “被点到名字的记得应一声。”

  小宦官轻咳一声,尖细的嗓音便响在每一个考学的孩子耳边:“第一名,浙江杭州府,于谦!”

  众皆哗然,没想到这第一名竟然会花落浙江,江西籍顿时一片不忿之色。

  而杨稷等人则更是神情大变,齐刷刷扭头看向于谦。

  竟然会是他?

  杨稷本就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这下攥握的更紧三分。

  “学生在!”

  被点了‘状元’的于谦并无太多的兴奋,他还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第二名,江西吉安府杨稷。”

  棋差一招。

  能够位列第二,若是换个人做头甲,那杨稷绝对能开心的大笑三声,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这个第二当的十分憋屈,因此怏怏不乐的应道:“学生在。”

  “第三名:浙江余姚府王与准。”

  又是一片惊呼,此番考学,浙江算是完胜江西了。

  “第四名,南直隶凤阳府,朱文奎!”

  这个名字让全场顿时静默下来,所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消失一空。

  “学生在。”

  朱文奎站出来应了一声,而后他便扭头看向杨稷,正好对上后者投来的惊恐眼神。

  凤阳府,文奎?

  皇长子!

  杨稷只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子凉气从后脚跟直冲天灵。

  “家父内阁首辅杨士奇。”

  “你府上何人啊?”

  人家哪里有府,人家那是宫,乾清宫!

  拼爹,自己拼的赢吗?

  想到刚才放言还绝不放过,杨稷两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

  除了杨稷神情惨然以外,连着朱文奎身旁的于谦也是一愣,微微侧首看了朱文奎一眼,而后抱拳道:“学生谢过大皇子殿下出手相助之恩。”

  “于兄客气。”

  朱文奎忙还礼:“早前考学之时,父皇言此地无君父,我自然也如众同学无二,一考生罢了,哪里有什么大皇子,于兄切莫以为意。”

  等俩人寒暄完,这台阶上的小宦官眺了一眼,看朱文奎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后才开始陆续唱名。

  “此番考学一共录取十七人,没有被点到名字的,依循秩序离开此地,录取者随咱家入堂谢恩。”

  以于谦当首,十六人都开始默不作声的抬腿往明堂而进,只有杨稷一个人还坐在地上没有动作。

  腿软了,站不起来啊。

  “还不快扶杨公子入堂?”

  小宦官还是有眼色的,刚才底下那些小动作他尽收眼底,便是知道必是这杨稷跟朱文奎之间有了冲突争端,所以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

  “可别让杨公子在地上着了凉,其令尊可是咱大明的首辅阁老。”

  这句话刺的杨稷登时便从地上弹了起来,也顾不上腿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跑进明堂之内。

  这个功夫,前面十六个入学的学生都站好了,他这一进来,显得特别突兀而且失礼,让高位之上,跟着朱允炆有说有笑的杨士奇瞬间暴怒。

  “放肆,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说完,杨士奇离座就要下跪,被朱允炆抬手拦住。只好躬身拱手:“此是臣之犬子稷,不通礼数皆是臣教子无方,请陛下降罪与臣。”

  御前失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律一般来说也就是打顿廷杖,廷杖再轻,也不是一个孩子能撑得住的啊。

  所以杨士奇这个做爹的得揽过去。

  朱允炆不以为忤,摆手道:“一孩子罢了,阁老莫要如此,令公子面色苍白,脚步虚乏无力,杨稷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杨士奇也转头,喝斥道:“君父问你话呢,耳朵聋了吗?”

  杨稷手脚冰凉的跪在地上,抬头一观,有心借坡下驴,但一看到不远处回首看向自己的朱文奎,一咬牙如实禀报,一头砸在地上:“君父容禀,学生死罪,方才与府外冲撞了大皇子殿下。”

  说着,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报了出来。

  杨士奇也是吓了一跳,刚打算开口,就发现朱允炆倒是轻笑了出来。

  “朕当多大的事呢,孩子之间起点小摩擦罢了,行了,起来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这事就此揭过。”

  “陛下,这犬子冲撞……”

  “什么冲撞?”

  朱允炆一扬手:“朕都说了,这里是学堂,不是朝堂,没有什么皇帝皇子的,只有老师和学生,他们都是学生,身份对等,何谈有无礼冲撞之罪一说?”

  杨士奇这才放松下来,他知道只要皇帝开了这个口,那就说明这事在皇帝心里确实没有当回事。

  于是他转过身冲着朱文奎躬身:“臣代犬子向殿下赔罪。”

  后者避开还礼:“阁老言重,学生不敢。”

  这一来二去的矫情劲过后,所谓冲突一事就算彻底翻了篇,朱允炆便开口道:“行了,说一下正事吧。”

  杨稷抬头,对上自己老爹的眼神,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眼的躲在人群的最后,十七个孩子都静声肃立,等候朱允炆训示。

  “朕看着你们很开心,因为这两道考题便是一般寻常进士学子都未尝可以做出,而你们做到了,都可堪称我大明的神童耶,朕希望你们能够再接再励,切勿骄矜自满,将来入学之后能够用心苦学,早日结业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而效力。”

  “谨遵君父圣谕。”

  一群孩子都极其成熟的躬身见礼,恍如他们的父辈在朝堂之上一般。

  “既如此,三日之后开堂,各自回府准备吧。”

  (祝大家端午快乐,今日有事耽搁到现在,望海涵。)

  第二百九十九章:湖畔学堂开学(下)

  建文六年的六月二十六日,玄武湖畔的学堂宣布正式开课。

  十七名入学的学生早就从各自的房舍内来到正堂内候着了,湖畔学堂朱允炆选择的是全日制寄宿制,每一个月的月底三天才会被允许回家,除了朱文奎这个皇子以外。

  辰正,随着一队队内侍和宫娥的随扈队伍到来,朱允炆这个大明的建文皇帝,湖畔学堂的主讲师便出现在这群孩子的面前。

  “见过恩师。”

  朱允炆三令五申这学堂内没有皇帝,只有师生,因此这群孩子只好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恩师。

  “都坐吧。”

  朱允炆甩开袍袖,肃容落座,审视着眼前这十几名孩子。

  “朕是你们未来几年在这湖畔学堂的主讲师,朕每个月都会来一次,而其余的时间,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这五天,杨阁老会为你们授课。

  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这五天,燕王会为你们授军略。

  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这五天,魏国公会带你们强身健体,习弓马刀剑之术。”

  朱允炆说完,这些孩子便都目露狐疑之色,除去这些日子,一个月下来可还有不少天没课上呢,难不成是休课日?

  想开口,顾忌着朱允炆的身份,都不敢多嘴,还是朱允炆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茬来说。

  “不要想休课的好事,除去朕与几位讲师之外的日子,朕为你们安排了其他的讲师。”

  而后,朱允炆转身,他的背后是一块巨大的‘白板’。

  黑板这年头做不出来,御前司只好为朱允炆准备了一块白板,用十几张展幅超过一丈五的宣旨通过滚压,使得密度增高,硬度变大,之后填进木框内,供朱允炆和几位讲师来使用。

  这种方法好是好,就是过于浪费和奢侈了。

  写满一次就要换一次,可不像板擦那么方便。

  提起笔,朱允炆写下四个字。

  “士、农、工、商。”

  “这就是你们其他时间的老师。”

  迎着这群不解甚至是有些诧异的目光,朱允炆说道:“朕为你们挑的老师将会包括各省司产不同的农民、虞衡司不同岗位上的工匠、自辽王及下不同身份和家私的商人以及品轶高低不同的官吏,这些,将来都会是你们的老师,他们不会教你们知识,他们只负责讲故事,讲他们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你们负责听和思考,仅此而已。”

  看到这些孩子都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朱允炆便敲了敲案:“这里是学堂,你们任何人有疑问都可以大胆的说出来,不用顾忌所谓身份,但是,要举手。”

  ‘唰。’

  几乎话音一落,于谦已经率先举起了手。

  “学生愚昧,敢问恩师,士者,承上启下安抚地方,故而要学。

  商者,利通而国富,国富可强兵,亦需学习。

  这农为种地、工为制器。有何可学之处?”

  于谦的意思并非是狭隘的看不起工农,这学堂之内的所有人也没有把他这番话的意思往狭隘上去想。

  工农的重要性大家当然都懂,于谦想表达的意思是,工农虽然极其重要但也过于简单了,没什么好学的,既然没有什么好学的还需要单独授课吗?

  难不成让这屋子里的十几个神童学会之后去种地吗,太暴殄天物了吧。

  “你坐下。”

  朱允炆手掌下压,笑着解释道:“朕再强调一下,朕不是让他们来授课的,是让他们来讲故事的。

  农,除了种地以外,他们也是平民百姓,有家长里短的事,让他们来给你们讲故事,就是希望你们可以从他们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中看到最基层的社会百态,要反思一些好的或者不好之事存在的原因。

  朕教你们一句话,‘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转过身在纸上写下这句话,而后朱允炆勾勒一个三角形,拿笔在三角形中横划两道将其分成三块。

  “九章算术中提到的勾股三角,你们应该是都懂这个图形的意义,朕就不多赘述了,朕给这三角形取得名字就叫士农工商。现在朕来告诉你们朕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给你们讲故事。”

  提笔,在最下面的那一块朱允炆画了一个圈:“按照开平方的算法,朕画下来的这一块是面积最大的,甚至比上面两个加一起还要大,这一块是什么?这一块就是胥吏、百姓、劳工、贩夫。

  他们分别是士农工商四个阶级中的最基层,也是构筑我大明国体数量最庞大的群体,没有他们,没有大明。

  而中间这一块,则是官员、地主、匠户、商人。他们是在基层基础上的进步者,拥有一定的身家私产和地位,他们领导着最底层的同时也承担着管理的责任。

  而最上面这小小的一块,则是内阁、中枢各部署衙构成的朝廷,说到这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十七个孩子几乎都举起了手,朱允炆便随意点了一个名。

  “在最上面这一层没有了农、工、商。”

  朱允炆满意的颔首,夸赞道:“不错,在这个士农工商形成的三角中,最上面这一个尖,是没有农工商三个阶级的,只有士阶级的领袖,这说明什么?”

  “说明农工商三个阶级没有资格出现在最顶层。”

  被点了名的杨稷傲然道:“民无学、工无智、商无德,不配出现。”

  朱允炆蹙眉摇头,到没有批评他,而是郑重说道:“这说明这个结构是一个不稳定的三角。”

  众皆哗然。

  “朕是皇帝,这个勾股三角怎么画都由朕说的算,所以朕也不在这里面。

  而在这个三角中的最顶层,只有士阶级的领袖,所以他们在制定政策、管理国家、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时,会自然而然的偏袒他们本身的阶级,因此几千年下来,士成为了这个国家当仁不让的最大利益体。

  朕让不同身份的人来给你们讲故事,就是希望你们能够从他们的故事中感受一下最基层士农工商之间的矛盾点。

  矛盾一旦越来越深,就会形成冲突,冲突变大就会出现大规模、大区域的动荡,这个三角会崩塌,这个国家也会崩塌。”

  将笔放在笔架上,朱允炆喝口茶浸了浸嗓子:“朕说过你们是天才,所以你们的课跟地方学堂的课不一样,你们不用从零开始的去学习那些教条式的知识,也不用依赖于古文典籍,更不需要看几千年前的书,来学习先人治国的知识,你们需要的是自己悟、自己想。

  这些东西呢,朕以后慢慢跟你们讲,今天朕给你们上第一课,国以何立。”

  国以何立。

  这是朱允炆为他们准备的课,也是一个问题。

  “开讲之前,朕想先问问你们,国以何立?”

  孩子们纷纷举手,能做出之前考学的两道题,这种宽泛性的问题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看法。

  “荀子曰: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第一个表态的是于谦,这个孩子坚定道:“学生以为,国以信立,国无信则民无畏。”

  朱允炆没有表态,又看向杨稷,后者忙起身道。

  “学生以为,国以法立,法不严则国无法治民。”

  朱允炆仍然没有表示出赞赏或者其他否认的态度,又问王与准:“你呢?”

  “学生以为,国以宽仁立。”

  王与准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自古有仁治才有盛世,秦法严苛二世而亡,文景宽仁汉有四百,民力疾苦,有宽仁之政方可得万民之心,民心有了,江山就稳了。”

  朱允炆挨个问下去,得到的答案也大多这三种,即法治、公信力和爱民恤民三种。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三样都是一个国家所需要的。”

  朱允炆开口讲课,这些孩子便都认真的拿起笔,在各自面前准备的纸本上抄记起来。

  “为什么需要法治、公信和仁政呢?因为占据这个国家绝大多数数量的是百姓,百姓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三样,没有这三样,国家的根脚就会不稳。

  所以这三样不是用以立国的,而是用以稳国的。

  国以何立,意指国家建立之初所需的东西,也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政治体系的建立,国家是一个行使统治机制和领导机制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需要人为的行使统治领导工作。

  所以,一个明确的政治体系,这里面行使统治工作的人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所以说,立国的基本是政治,立国之后怎么做,需要的哪些方面才是你们方才提起的法治、公信力和宽仁。”

  立国首先要确定的就是政治体系,这个说法可能这群孩子听不懂,但是后世学习政治和法治专业基本都能一目了然,这不就是立宪吗。

  立国先立宪。

  宪法确定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而后这个国家进行的一切发展、改革都要围绕这个中心来进行,这样路子才不会走偏,不会被其他国家乱七八糟的思想带沟里去,才会有凝聚力和执行力。

  这就是确定政治体系的重要性。

  “历朝历代的国家之所以相继被青史所淹没,我们这些后人在观看史书的时候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因为严苛而亡,有的因为过于宽仁而亡,要么就是土地兼并、苛捐杂税等这些社会上出现的种种冲突矛盾,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历朝历代从刚一开始建立的时候,就是一阵子冲劲。

  咱们论历朝历代之亡国祸患,倒不如论的是历朝历代在政治上的得与失。”

  朱允炆自己说自己也在记,包括不远处旁听的杨士奇三人。

  “秦汉魏晋,隋唐宋元。”

  朱允炆将这几个朝代的名字写下来,审视之后,说道:“这八个朝代中,秦是在立国几百年后第一次确定其政治体系,即商鞅法下的,以耕战为基础辅以严法的政治体系。

  汉,黄老学术往独尊儒术的转变也是在立国之后,到了昭宣中兴,又变成博采众家之长,王霸并行。政治体系多变,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核心点。

  魏晋倒是有明确的政治体系,九品中正制,一个注定被扫进尘埃中的妥协体制,祸国殃民。

  隋立国太短,无法评述。

  唐算是历朝历代之中,在确立政治制度最有建树的一个朝代了,无论是他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兵役制度,各个方面吧,都是很明确并且有其鲜明特点的,不提其取得的成绩,仅以政治论政治来说,唐朝亡国之后,五代十国这些个国家,或者过度到两宋、辽金元。

  这几百年的咱们汉人建立的国家也好、异族建立的国家也罢,基本都是在唐代制度的盘子里打圈圈,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就算有些革新的地方,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换个署衙机构的名字,改个牌子罢了,从根本上,并没有顺应时代或者说民心,重新制定一个新的政治体系。

  两宋朕懒的提,也不想说,倒是朕很想说一下元朝,说一下忽必烈这个皇帝。

  朕早前去过一趟北平,参观了北平的元皇宫,也看了一些元宫廷内留下的一些个杂书传记,朕看完之后非常的感慨,觉得忽必烈这个皇帝真不得了啊。

  首先来肯定一下,这是一个开明的君王,在他当皇帝的这些年,两宋留下来的、封存的很多东西得以继续进步,一些工匠的知识,冷门的数学,甚至包括造船、火器、天文,都在得到发展,而且文化上,元杂曲的诞生,也使得百姓民间生活变得充实。

  而在政治上,忽必烈虽然一窍不通,大搞所谓四等人制度,但是他有识人之明和用人不疑的心胸,军事上,他在发现伯颜的无能后,拜张弘范做蒙汉都元帅,将军事指挥大权交给了一个汉人。

  朝廷中,他用安童做丞相,用贪得无厌甚至是野心勃勃的阿合马署理财政。这两人合力确保了忽必烈时期,元朝各方面的强大不会出现退步。

  阿合马是忽必烈的财政大臣,也是元朝国库的大管家,元朝糟糕的人分四等政治体系导致了糟糕的财政状况和经济制度,但靠着阿合马,元朝愣生生的坚持了几十年的霸国地位,阿合马一死,元朝的经济就全面崩溃,民不聊生四海皆反。

  所以朕很佩服忽必烈,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朕也学习忽必烈身上的优点。

  开学堂,就是希望将朕所学的知识传播出去,来让更多的人通过学习增长见识并且懂得思考,如何在将来遇到矛盾的时候,从这些矛盾中摸索出一条双方共赢的道路来。

  不要继续在这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政治圈子里打转转。”

  朱允炆讲的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顺道看一下下面十几个孩子的神情。

  这里面,有的一脸思索,有的一脸蒙圈。

  确立政治体系,对他们来说,甚至包括对杨士奇这些阁臣来说,都是太过于缥缈的知识点。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朱允炆那句‘都是在唐代制度的盘子里打圈圈’话而深受触动。

  唐亡之后的几百年,这些走马灯的朝代可不就是一直在这个盘子里打圈圈吗。

  不跳出来,哪里有不灭的朝代呢。

  总会被时代所淘汰的。

  这个时候,于谦举起了手,朱允炆便抬手,示意前者起身问话。

  “恩师既然言立国在于政治,学生愚昧,想知今日我大明,可有明确的政治体系?”

  “没有。”

  这个问题,朱允炆不假思索的就摇头:“因为没有,所以朕才要开学堂,而且让这个国家不同身份的人来给你们讲课,讲故事,希望的,就是借助你们这些神童天才的智慧,在层出不穷的各种矛盾中找出原因,而后建立一个可以避免并且消弭这些矛盾的,能让我大明和百姓可以稳步进步的新政治体系。”

  立宪这个想法,朱允炆没有拿出来。

  不是他恋权,而是眼下的大明没法立宪。

  读书人太少,能有后现代见识的那更是一个没有。

  这也就自然不具备立宪的基础了。

  “生产力决定上层建筑,而政体,决定生产力的进步速度。”

  前半句是朱允炆上一辈子最长听的,而后半句则是他这几年当皇帝的感悟自己加上的。

  一个糟糕的政体下,生产力不退步都谢天谢地了,还谈哪门子进步和促进发展。

  没有开明的君王和敢于革新的政策,那这个社会的生产力永远都是在原地踏步,不到亡国灭种那一步,永远都不懂的救亡图存。

  “今日朕这第一课留下的课业,不用书面的文笔,只需要你们自己在脑子里记下来朕今日说的这番话就足以,好好思考,如何才能确定一个符合时代进程,并且能让士农工商得以安然共存,友好相助的政体。

  如何才能让占据天下九成九数量的百姓的诉求得到实现,从而消弭掉那些令人棘手的社会矛盾。”

  湖畔学堂的课业按照朱允炆的想法,将永远只会是开放式的,所有的课业都由这群孩子按照他们自己的脾气性格来进行体悟,最大程度保留他们的独立思考能力。

  要不然,他就没必要找这么一批神童出来了。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给他们灌输一些朱允炆迫切的知识种子,让他们打小就开始重视思考如何为这个国家规划路线,培养远超这朝堂之上官僚的大局观意识,这才是湖畔学堂的真正价值。

  朱允炆本打算再接着说几句,双喜已经凑了过来。

  “陛下,西南八百里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