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小说>历史军事>日月永在【完结】>第一百章:庚辰科殿试(上)

  过了中秋,内阁上下总算松了口气。

  建文二年庚辰科的殿试终于要开始了。

  殿试,又称御前对试,考策文,考题由皇帝亲拟或会同内阁六部拟定,时间上一般是在会试结束放榜后召开,即三月下旬与四月上旬期间。

  庚辰科殿试本来初定的时间就是四月初,考题也都已经拟好:“古今礼议”。

  结果好死不死的赶在这个时候,堂堂礼部尚书郑沂谋逆案发,这个礼议的考题就成了一个笑话,内阁不得不抓紧重拟,好容易等到反诗案盖棺定论,朱允炆又要大婚纳妃,朝廷上下只好捏着鼻子操办皇帝的婚事。

  朱允炆不拿殿试当回事,那就有的拖了,结果就是作为考学最高层级的殿试,在建文二年生生拖过了中秋节。

  这一次内阁学聪明了,他们拟定了一个皇帝无法拒绝的考题:

  “议西南诸国是。”

  解缙拿着参试的贡生名单走进乾清宫,连着殿试考题一起呈到了朱允炆的御前,直接把朱允炆看懵了。

  说实话,当朱允炆看到这个考题之后,直接就乐了出来。这个考题,内阁和六部算是拉下脸皮,号召全天下的士子来拍他这个皇帝的马屁了。

  为什么说这个考题是在拍朱允炆的马屁?

  因为考题中写的“国是”而非“国事”。

  这可不是错别字,‘是’和‘事’为两个概念。

  ‘事’为事情。‘国事’即国家的事情,可大可小,可以是已经发生的也可以是尚未发生的,大概意思就是皇帝心里对处理西南还没有谱,大家伙一起来出出主意,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是’为是非。‘国是’即已经定下的国家大事、政策,议论的主要内容是对正在发生和进行的政策评论是非对错。

  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触及文人阶级利益,宋神宗问大家伙:“变法之事,天下汹汹,昔楚王问叔敖,叔敖所谓‘国之有是,众之所恶也’,司马光答:‘然。陛下当察其是非,然后守之。今条例司所为,独安石、韩绛、吕惠卿以为是,天下皆以为非也。陛下岂能独与三人共为天下耶?’”

  这里面宋神宗嘴里提到的叔敖,即孙叔敖,孙叔敖的原话说的是‘国之有是,众非之所恶也’。王安石的变法宋神宗是很支持的,所以他把非字给去掉了,就是在发脾气,意思就是这件国事,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呢?

  司马光直接怼了回去,他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这变法的事,除了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三人以为是对的,全天下都觉得是错的,难道你皇帝加上这三个人就能代表天下了?

  西南的事情如何处理,朱允炆已经定下了调子,所以不需要大家来替皇帝出主意了,大家就变成了‘共商国是’。

  你们的任务就是讨论皇帝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就行了。

  大明不是大宋,皇帝就是天地至尊,所以皇帝的做法他也一定是对的,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既然一定是对的,那所谓的共商就是一个笑话。

  做为科举最高层面的一次考试,为什么要出这么一个没有意义的考题?

  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皇帝是对的,大家议论的基调就已经定下了,参加殿试的考生,你首先要把自己做题的立场定好,基于皇帝是对的这个情况下来进行二次肯定。

  这不就成了纯粹的拍马屁吗?

  但是拍马屁是分等级的,虽然大家都是在拍马屁,但是你不能拍的那么直白肉麻,不能直接在考卷上写‘皇帝老子万岁’、‘皇帝的一切都是对的’之类的话。

  你一定要延伸你的思路,引经据典,然后辞藻还要华丽,通过旁征博引,举出很多的相关事例来证明皇帝在西南的事情上处理的真好,太棒了,让全天下的臣民学子都有一种‘哦~原来如此’般醍醐灌顶的感觉,然后由衷的喊出‘皇帝老子666’。

  这样的话,既显示出了你的才学,又不会给外界留下唯上谄媚的坏印象。

  这个考题不好做,因为这既考验到了一个考生的智商才学,又考验到了一个考生的情商脸皮,只有这两样全部兼备的人,才能录进三甲,能把这两点都发挥到极点的,那点状元就没问题了,做官,可不就要具备这两点基本要素嘛。

  所以朱允炆才会在拿到考题之后,由衷的佩服朝堂上的大明官僚。

  郑沂案之后,这算是朝堂官僚阶级再向他这个皇帝示好,但除了示好之外,还要兼顾为国家朝廷选材,他们也不容易,能想到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考题,既拍了皇帝的马屁,又能考验出这一批参加殿试的贡生的政治水平。

  如果朱允炆是个土著皇帝,那真的是君臣相宜,以后的日子里,大家互相给面子,将来历史上一定给建文朝留下一个非常好的名声。

  “既然内阁议定了,那就这么办吧。”

  朱允炆心情顿时大好,冲着御阶下的解缙说道,“九月初一大朝会之后,就在奉天殿设办吧。”

  解缙微微一躬身,“谨遵陛下圣谕,敢问陛下,届时是陛下亲临还是降恩?”

  洪武朝时的殿试一般都是太祖皇帝亲临监考,吏部尚书作陪,但是殿试的时间太长了,两三个时辰的功夫,皇帝为了维持尊严,要端坐在龙椅上像个蜡像,坐累了也不能动,太祖皇帝能吃这个苦,朱允炆惫懒大家都知道,所以解缙才刻意提了这一嘴。

  朱允炆哪里想的到这一点,他活那么大参加过的考试倒是不少,还从来没有当过监考官呢,出于猎奇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殿试乃为朝廷选材,事关天下大计,朕当亲往,不过殿试着数百人,朕一个人也看不过来,就着卿和杨士奇、吏部尚书毛泰一并监考吧。”

  你不嫌累,你去不完事了?再喊上吏部尚书标配啊,为什么还要拖着我?

  解缙心里那个别扭。

  监考还不如参考,参考起码还能坐着,监考除了皇帝之外,他们可都得站着,太受罪了。

  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赶紧应了下来。

  “遵圣谕,谢陛下隆恩。”

  第一百零一章:庚辰科殿试(中)

  在南京,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所在,叫之为会馆。

  各省都在南京设有会馆,但不是官办,而是民办,性质上不同于后世的驻京办,主要是方便赴京赶考的学子有个住的地方,也是滋生官商交互的一个所在。

  学子赴京赶考,出身富贵的还好,寒门学子的盘缠就会短缺,这时候,会馆的负责人就会联络同籍在京的豪商,让其资助银两盘缠,一般住在会馆里的学子会为富商写一幅字或者画上一幅画作为回礼感谢,同时也算有了一份交情。

  哪里的学子若是录进,放了榜之后,同籍的豪商也会再送上一笔丰厚的贺仪,这样一来,这个交情就算瓷实了。

  若说此时在京的一众会馆哪些名声最盛,那自然首推浙江会馆和江西会馆。

  前者的优势在于此时的内阁阁老方孝孺、工部尚书严震直、吏部尚书毛泰、故逆礼部尚书郑沂都是浙江籍。

  而江西会馆则在这两年隐隐有压过浙江会馆的苗头,朝中,两名协办学士解缙和杨士奇都是江西籍,建文皇帝潜邸之臣,现任吏部左侍郎的黄子澄也是江西籍,加上江西一向文风鼎盛,自洪武年间,凡科举之事,都以江西籍录进最多。

  论学文考试,江西籍的学子真的有资格说一句,“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果不其然,会试结束后放榜,江西会馆再一次成了最大的赢家,可以参与殿试的贡生之中,江西籍足足站去了一半的数量!

  “数十年后,朝堂之上必以江西党为尊。”

  喜出望外的江西会馆当晚进行了一次大宴,不少喝醉的学子还发出了狂言。

  当晚,不知道多少江西籍豪商慷慨解囊,一夜之间,江西会馆就收到了将近三千两的贺仪,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殿试踌躇满志,结果风云变幻,所有人一觉醒来都傻眼了。

  三月三十日,朝廷张榜,殿试推迟。

  四月三十日,朝廷张榜,殿试推迟。

  五月三十日……

  推迟、继续推迟,一直在推迟。

  京城一众会馆顿时慌了神。

  那么多的学子吃喝拉撒,这笔开支谁能受得了啊。

  这时候其他各省的会馆都乐于看江西的笑话,论富庶,江西可远远比不上浙江、福建和南直隶,哪怕是山西,好歹人家这两年还有煤业撑着,再说了,人家留京的才多少士子?

  你们江西多厉害啊,一次会试录取上百人,养着吧。

  江西会馆只撑了两个月,就濒临破产,不得不继续向在京的江西豪商化缘,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求到一万两银子,然后就在无休止的推迟中惶惶不安。

  弄到最后,会馆里的江西学子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京城中四处求一份私塾教书的活计。

  走也不能走,好容易闯过了会试,就差一步就是殿试,万一点了状元,谁不盼着成为下一个解大绅、杨士奇?

  别说推迟几个月,你就是推迟几年,他们也得撑下去!

  宁愿饿死都要臭南京一块地!

  一众江西学子已经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并且开始在南京城里物色活计,偏生这个时候朝廷又张了榜:

  殿试定于九月初三。

  江西会馆差点提前放鞭炮庆祝。

  殿试的头天晚上,江西会馆再一次大摆宴席,为所有留京参考的学子践行助威。

  “诸位,且满饮此杯,祝各位一举录进,光耀门楣。”

  会馆的管事高举酒杯,开心的不能自己,殿试之后,十日之内放榜,他再也不用伺候那么多的祖宗了!

  所有学子齐齐应声,喜不自禁,“共勉之。”

  殿试啊,一个学子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考试,这可不是院试、府试,考不中还能复考,殿试不中,没有录进,那也是个贡生的身份要履职了,只是没有进士身份,不可直接出仕为官,只能混个胥吏的身份,就算日后走大运,得以青云直上,学历这一栏,他也永远都是个贡生。

  当然还有另一个值得开心的对方:面圣!

  看看传说中的皇帝长啥样可是每一个大明人做梦都想的事情,谁家里没有皇帝的长生牌位?平日里都是在家烧香,现在可算是见到活人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些待考的学子又开始张牙舞爪起来,对明日到来的殿试,高谈阔论。

  “我等江西学子皆学富五车,依我看,这状元公,必自我等之中选出。”

  一长相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学子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说道。

  “这些年,浙江学子一直压制咱们,明天,咱们就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大家伙都笑了起来。

  “敬止,你切莫如此自信,怎么能说如此笃定之言,依我等看啊,这一甲,都是咱们的才对。”

  “子行所言差矣,依我看,一甲二甲咱们全包了,就给那些外省的兄弟们,留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了嘛。”

  “哈哈哈哈。”

  江西会馆里一片自信之语,那会馆管事一看这苗头,好家伙,再吹下去,这就要上天了,赶紧出言打岔。

  “诸位诸位,这考场之事,最忌讳骄矜大意,某这几个月来没少探听消息,听闻这一次参加殿试的考生中,也是能人不少。”

  “嘁,能人?”

  方前那个被唤作子行的学子不屑一笑,“公且看我等,胡广胡光大,诗书传家,乃名臣胡铨之后,才高八斗。

  王艮王敬止,不仅精通韵律,更兼才华横溢,在前宋理学大师邵雍之学的基础上犹有精进,所著梅花诗百首,皆传唱江南诸省。

  金幼孜金子行,乃当今吏部右侍郎练子宁当年同窗,练明公多次有言,子行之才,假日必社稷栋梁耶。”

  凡被点名夸赞的学子无不起身,含笑环顾四周,然后向着他道上一句谢,“子行莫要自谦,汝李贯之名,在吉安,那才是如雷贯耳。”

  只有一个名叫吴溥的学子站出来泼了一盆凉水。

  “吾前几年入国子监读学,平素里就靠着在长安街兜卖字画糊口,这些日子倒也听到三个名字,分别为杨荣、杨溥、胡嫈,言皆是良才,诸位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这酒也少饮些许,早早歇下,待明日好备足精神,参加殿试,切莫御前失了方寸。”

  吴溥的话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因为身份上来说吴浦算是他们的师兄,早年就中了举人,结果因为生病错过了会试,省里怜其才,举荐入了国子监读学,赶了今年的会试,一举得中。

  他一开口,渐渐便有人退了酒席,山吹海哨的宴席逐渐失去了热度,会馆的管事忙提议到此为止,大家伙只好怏怏散去,各自回房就寝,弄得管事陪着笑,连连告罪。

  等到所有人都回了房,管事这才长出一口气,忙招呼着小厮伙计来收拾残局,一百多号人,坐了十几桌,这残羹剩饭收拾起来可是废了力。

  “呸!”

  一伙计啐了一口,“一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酸学子,在咱们这吃了几个月白食,咱们还得跟屁股后面天天伺候着,到了,管事您还得给他们赔礼道歉,忒不是东西。”

  管事一瞪眼,一巴掌打在小厮脑袋上。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懂个屁,明日他们一旦殿试得中,那就是有了官身,做了官老爷,你这话若是让听到,日后莫不把你嘴给抽烂。”

  “当官的就不是老百姓了?”

  伙计小声骂咧一句。

  “咒你们没一个考上的,都去跳长江才好呢。”

  建文二年九月初三,庚辰科殿试开考,一众明初的名臣大牛,纷纷走上了新历史的舞台。

  第一百零二章:庚辰科殿试(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朱允炆出现在奉天殿的时候,参与殿试的学生和监考官已经全数到齐。

  “开始吧。”

  朱允炆轻轻落座,冲身旁的双喜说道。

  后者便上前一步,唱道,“庚辰科殿试开考,诸学子各归其位。”

  随着一阵阵磬响,大殿中的一众应考的学子便是起身,而后有宫女、内宦自偏殿走廊处手捧考卷鱼贯而出,在每个人的桌前发放试卷和笔墨。

  殿试规格上比后世高考、国考什么的高的多,虽然也是一人一桌,但中间相隔的距离并不远,要不然奉天殿再大也充不下两百多人。

  不过即使如此也没人敢抬头瞎瞄,更遑论作弊剽窃了,科举舞弊,被发现就直接拖出去下狱等砍头了。

  瞬间,整个奉天殿陷入安静之中,三名监考官向着朱允炆躬身行礼后,开始履行自己的监考任务,留下朱允炆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

  “朕能下去也看看吗?”

  朱允炆扭头看向双喜,后者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不能,陛下您要下去乱走,恐怕这些学生就没法专注于考题了。”

  闹了半天,朕这个皇帝不能离开龙椅?

  只坐了一刻钟,朱允炆就有些烦了,准确来说,他后悔了。

  “算了,给朕也拿一份考卷来。”

  好多年没考过试了,闲着也是闲着,朱允炆突然就想看看,自己如果穿越成了平民,有没有考中进士的能耐。

  议西南诸国是。

  提笔写了一会,朱允炆就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他妈是不是跑题了?还有,这是我写出来的玩意吗?

  算了,我还是安心当皇帝吧。

  朱允炆傻眼,奉天殿里所有的考生现在也在发傻。

  这是个什么题目?

  这个题的中心思想是什么玩意?

  只有寥寥几人看到这个题目后会心一笑,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西南的事,早已尘埃落定,哪里还有什么好议论的,殿试出这种题目,目的根本不在于重新审视西南,而在于肯定罢了。

  只是这文笔,要慎重。

  杨士奇是江西籍,早前会试结束后,超半数参与殿试的学子都是江西籍,他也与有荣焉,遣府中下人去江西会馆勉励了一众后进一番,此番殿试巡场,他就一直在关注几个重点的学子。

  胡广、王艮、李贯、吴溥、金幼孜,这可都是江西籍中的佼佼者,会试中名列前茅的大才,自然也是杨士奇眼中的重点。

  这次殿试的考题,杨士奇自己之前也在家里做过一遍,深知这次考题的困难。

  这个题目的重点不是议这个字,而在于最后的‘是’。

  稍有不慎,解题就会跑题,而一旦跑题,那就跟中心思想背道而驰了,这群考生,大多数都只有二十来岁,他们,还没有进过仕途,能看清这题背后的深意吗?

  想着走着,杨士奇就来到了胡广的身边,打眼一看,心里就是一凉。

  “西南之事,在于王霸并济,蛮夷之地,不通教化者甚多,理应王道先行……”

  废了。

  杨士奇轻咳一声,心中爱才惜才之心顿起,有了提醒之意,但胡广明显已经陷入深深的自嗨中无法自拔,下笔之间龙蛇起舞,挥挥洒洒之间就是数千字的锦绣文章。

  唉。

  杨士奇心里暗叹,才学是有,但用不到对的地方,等于无用之功罢了,复又摇了摇头,不在关心胡广,转而走向其他的地方。

  殿试的时间为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实在是过于熬人,朱允炆看到殿中有不少学子明明已经写好了考卷,却只能坐在位置上发呆,便一起身,沿着御阶走了下去。

  “陛下?”

  解缙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殿试还未结束。”

  你一个皇帝四处乱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这殿试还怎么举行?

  朱允炆尴尬一笑。

  “朕坐不住了。”

  解缙心里暗乐,小声道,“既如此,陛下可先往偏殿。”

  这倒是朱允炆没想到的,原来皇帝待不住可以先离场,他还以为要待到殿试结束呢。

  “有多少人做完了考卷?”

  解缙打眼一扫殿内,回道。“差不多已有一半之数了。”

  “问一下,有愿意提前交卷的,可以先行离开了。”

  朱允炆抬腿就走,同时叮嘱道,“把收上来的考卷给朕送过来,稍后,你也同来随朕批卷。”

  皇帝金口玉言,就算提前交卷不合规矩,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再加上考试的时间实在是过于冗长,很多身体不好的年轻人早都憋得坐不住,一听能交卷,绝大多数做完考卷的学子便慌忙交了卷。

  偏殿之中,解缙就跟朱允炆俩人开始了批卷的工作。

  批卷简单,殿试考题的中心思想放在那,只要跑题的一律作废,没跑题的留中,然后皇帝看哪些文章顺眼钦定一甲即可,二甲的名词,自然由吏部来排。

  “杨荣、杨溥、胡嫈、金幼孜。”

  一份又一份考卷自朱允炆手中经过,有些人的名字便被朱允炆记到了脑子里。

  能看透并且做对这份考卷的学生委实不多,所以批卷的工作并不算难,等到殿试结束,朱允炆跟解缙二人已经将提前交卷的考卷批阅一空。

  等杨士奇和毛泰两人找到朱允炆复命的时候,朱允炆已经和解缙两人开始喝茶聊天了。

  “结束了?”

  杨士奇捧着一摞考卷放到朱允炆御案上,笑道,“结束了,臣方才走马观花的看了一下,今朝录进的人数,可能会比之前几次殿试少上不少。”

  杨士奇身后的毛泰苦笑一声,终是年轻学子,内阁和六部拟定的这个考题,到底是难了不少。

  “有入陛下青睐的吗?”

  杨士奇看了看龙书案上一小沓被摘出来的考卷,笑着问道。

  朱允炆便指了指杨士奇,“倒是有两人跟卿同姓啊。”

  历史上的三杨,可是即将要同朝为官了。

  杨士奇便知道朱允炆口中的两人是谁,笑了起来,“陛下说的是杨荣和杨溥吧,方才臣巡场之时,从这两人身边经过,草观一眼便知道,这两人是要录进的。”

  殿试后十日内要放榜,那是因为以往的考题基本上参与的学子都能做出来,重点在于解题的深浅和文采,所以吏部才会在筛选留存上浪费大量的时间,这次殿试倒是省心,一多半都跑了题,没跑题的,皇帝钦定一甲之后,吏部根本不需要废多少功夫,就能把二甲定下,剩下的自然是三甲同进士了。

  “杨溥、金幼孜、杨荣。”

  朱允炆直接定下了一甲的名单,随后起身,“至于传胪,就定胡嫈吧,其余者,三位卿家自定。”

  “臣等恭送陛下。”

  三人心里俱都好笑,今年这般,可能是大明三十余年来最快批卷的一次殿试了。

  第一百零三章:加俸(上)

  历史上,建文二年庚辰科的殿试金榜,几乎被江西籍霸占。

  一甲三人全是江西籍。

  王艮本应是状元,因长得丑屈居榜眼,胡广点了状元,李贯是探花。

  二甲第一的传胪也是江西籍的学子吴溥,像杨荣、杨溥二人都只是二甲的进士,名次甚至排在了金幼孜的后面,可见这一次殿试的质量有多么的高。

  朱棣靖难之后,永乐一朝的名臣都是这一期科举选出来的,包括朱高炽、朱瞻基时代,用的也大多都是这一批老臣。

  朱棣入南京之后,姚广孝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杀了方孝孺,天下可就没人科举做官了。”

  一语成谶,朱棣杀方孝孺,他算是挺痛快,后面就不得不捏着鼻子吞下这个苦果,后面几十年他永乐一朝用的大臣,要么是建文旧臣要么就是建文二年庚辰科的进士。永乐朝科举出最大的人才,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于谦罢了。

  只是由于朱允炆这个小蝴蝶的出现,导致这一次庚辰殿试直接闪了历史的腰。

  当放榜那天,江西会馆上下哭成了一团。

  虽然录进的名单中,江西籍仍然是最大的赢家,金幼孜是榜眼、胡嫈是传胪,二甲三甲之中,江西籍学子仍然占据了近三成,但是数量上只不过才二十六人。

  一百多人参加殿试,录取者仅二十六人,一夜之间,江西会馆就成了一个笑话。

  不知道多少踌躇满志的学子跳江、悬梁,若不是被及时救下,恐怕南京城里真要多出几十条人命。

  殿试没能录进,这辈子基本上仕途无望了。

  尤其是朱允炆一旨圣谕,更是让他们痛断肝肠。

  “一甲为翰林学政、二甲入翰林学子,三甲国子监读学,考定一年外放府县。”

  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啊,就这么痛失,谁还能坦然面对。

  而在殿试放榜后的朝宴上,朱允炆扔出了两个重磅炸弹。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擢刑部左侍郎张春任本部尚书,内阁阁辅暴昭不再兼任刑部尚书衔;

  擢户部左侍郎夏元吉任本部尚书,内阁阁辅郁新不再兼任户部尚书衔;

  擢通政司左通政王谦任礼部尚书,刑部、户部左侍郎、通政司左通政空缺之位,由吏部、都察院核查并荐后递呈内阁审议。”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学政杨士奇忠正廉洁,不磷不缁,入协办以来,才思敏捷,素有奇谋,念其绩当表其功,授大学士衔入文华殿辅政。”

  杨士奇,入阁了!

  三十五岁的杨士奇,这便位列极品了?

  作为当事人的杨士奇反而一脸的坦然,伏跪于地领旨谢恩,解缙在不远处看的眼红发热,他心里知道,杨士奇这个内阁辅臣的位置是怎么来的,郑沂是杨士奇的投名状,这入阁,就是皇帝给杨士奇的回礼。

  而作为当年朱允炆潜邸之臣的齐泰、黄子澄,现在两个人还算个屁啊,兵部的职权早就被总参谋府、五军府褫夺的一干二净,完全成了文职部门,吏部左侍郎看起来大权在握,但是内阁的出现,早就将吏部的人事任命权划走了大半。

  这些六部堂官,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实本分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哪个还认为自己位高权重,可以骄矜狂放?

  话说,内阁现在五位阁臣了?

  解缙心头突然一跳。

  暴昭头上挂的是奉天殿大学士,郁新是文华殿大学士,朱棣是武英殿大学士,加上大学士衔的方孝孺和杨士奇,五个人之中,帝党已经占了两个位置!

  虽然朱棣从来不会进入文华殿办公,但是每年年终内阁审议六部章程、审议翌年财政开支的时候,朱棣是要露面的。

  解缙突然咂摸透了皇帝设立内阁和总参谋府的深意。

  内阁凌驾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上,拥有最高行政权,总参谋府和五军府相互制衡军权,朱允炆只需要再将内阁平衡,他就算一辈子不上朝,全国的军权政权也都在他手里攥着了!

  太祖皇帝废丞相,加强六部中央集权,但中央太大了,京官上千人,太祖皇帝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全部掌控,朱允炆就设立了一个小朝廷,用小朝廷掌控中枢,他只需要掌控这个小朝廷,就间接的控制了整个天下!

  皇帝登基两年多,军权已固,皇位渐稳,又兼西南、朝鲜威望加身,终于要开始对朝堂下手了。

  翰林学政是内阁辅臣、六部堂官的候补梯队,现在的翰林学政之中,都开始有了朱高炽这个皇室宗亲,恐怕早晚有一天,皇帝真的会把这个天下的权利都攥到他一个人的手里面!

  我解缙在不努力,恐怕就要被现在的后进给超越了。

  “今日放榜,录进三甲,我大明又添社稷良才,朕心甚慰。”

  解缙还在胡思乱想,御阶之上的朱允炆已经端起了酒杯。

  “自太祖高皇帝开天辟地以来,至今日四海咸歌盛世,不过三十余载,便有无数栋梁之才涌现,这是我大明之福,也具赖诸卿之功,朕要感谢诸卿,当共饮。”

  大殿之中众人忙从各自的思绪中醒过神来,举起酒杯,“为盛世贺,为陛下贺。”

  朱允炆喝的痛快,酒酣耳热之际,朱允炆笑道。

  “前些日子,辽东押解了一批税银来,足有一百三十六万两,这还只是正月至六月半年的收入,朕这段时间操心朝鲜的战事,对国税这一块不甚关心,夏元吉啊。”

  “臣在。”

  夏元吉忙出列躬身候命。

  “今日是你擢升的好日子,朕问你,你预估一下今年,咱们大明岁入,能有多少啊。”

  夏元吉虽不知朱允炆为什么突然会提出这个,但还是再心里盘算一下后报道。

  “若后三月不出灾祸水患,今年岁入,应可折银四千万两左右,其中现银,应可达一千四百万两。”

  朱允炆唔了一声,挥手示意夏元吉回座。

  “如此说来,我大明国库日渐充足了。”

  郁新心里便猛然一跳。

  前些日子皇帝可刚刚批给龙江船厂、火器局一千万两的现银,祖宗哟,你又想干什么!

  “我大明能够日渐富强,朕心里一直都认为是诸卿的功绩,也是全天下地方臣工的功绩,朕呐,想要给我大明的臣工,加俸。”

  加俸!

  一些坐在末座的低品轶京官差点哭出来,就差喊出皇帝爸爸我爱你这句话。

  而解缙则蹙起了眉头。

  皇帝老子一心想征官员的税,解缙心里一直认为朱允炆这个皇帝,比太祖还抠门,他怎么突然想给官员加俸了?

  这肯定又是皇帝的阴谋!

  第一百零四章:加俸(下)

  朱允炆为什么突然要给官员加俸?

  良心发现还是想要高薪养廉?

  其实务实来说,大明的官员俸禄确实不高,甚至偏低的很了。

  大明的财政收入主体是实物税,现银一直紧缺,所以在发俸上,也是用粮食加宝钞的方式来发放。

  洪武二十七年,重新勘定的官员俸禄品级,九品官的年俸是六十石粮食加三十贯宝钞,换算一下购买力,一石粮食三百二十块钱左右,这也就相当于后世的两万块钱。

  但是账不能这么算啊,六十石粮食官员一年是吃不完,但家里的生活开销呢?

  西北的官员还好,粮食价格比较高,卖掉一半换钱,倒也够平时日常的柴米油盐了,但江南富庶之地,粮价贱,卖了粮食换的钱根本不够用,这可不是后世,两口子一起上班挣钱,在这个年代,哪怕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也不可能让媳妇出门抛头露面,加上要养孩子和高堂,这个俸禄,确实养不起。

  七品以下的官员,不贪腐不受贿,一年下来不够给家里人添两件新衣服的。

  即使高居六部堂官,年俸也才一千石外加三百贯宝钞,所以他们每一个家里的亲戚,都会在地方想办法多占土地,这也是这些高官默许支持的,不然,怎么活?

  我堂堂一个部院尚书,总不能一辈子就一个糟糠之妻,一个独子吧。

  男人只有两个人生追求,一是权二是色,权有了,就难免想要寻钱来觅色。这是人之常情,是最基本的欲望需求,这点朱允炆是万万不能革正的。

  官员的收入低,真不是一件好事。

  太祖在这一点上,对于官员过于苛刻。

  太祖起自微末,幼年时,元末的官员横征暴敛,腐败至极,极大迫害了底层百姓,这给太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很恶劣的印象: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太祖洪武六年定下的官俸,比洪武二十七年要少将近一半,可想而知,明初时官员的俸禄确实很难够一个五口之家过活的。

  都快要饿死了,还怕犯法吗?

  官员很快开始贪腐,继而越来越猖狂,一年县税三万石,县里敢截留一半,只报一万五千石,可谓骇人听闻。

  为什么那么大胆?

  既然贪一两也是死,那就直接贪一万两!

  干成一票,就逃官!

  太祖对贪腐零容忍,对这种逃官也是动辄诛连满门,这种做法,单看没问题,但前后对应着来看,确实有些过了。

  对贪腐零容忍没有错,但前提是,当官的起码不能比普通老百姓活得还累吧?

  你不能指望所有的官员都是圣人,都认为做官就是燃烧自己,温暖地方的烛台。

  就算有这样的干部,他们也有家人,也有家长里短手紧的时候,咱们不能让这些圣人流血又流泪吧?

  一个县官,身兼后世县书记、县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一系列的身份,应该做的事,是操心全县数万人的生计,责任很大,工作很繁重,一个好的县官,真的是鞠躬尽瘁,既然付出的多,理应获得更高的待遇。

  至于拿到高薪后,会不会起到养廉的效果,那就要看看这时代大明干部的思想觉悟了,这不是外力可以干预的。

  朱允炆要做的,就是保证朝廷可以养活这些干部,并且养的非常好,如果这样的话你们还贪那就别怪大明律下不留活口了!

  太祖定下的贪腐剥皮这一条,朱允炆从未想过改正。

  谁敢贪,就杀谁!

  “朕登基这两年,我大明的现银收入越来越高,国库也算充足,加上朕又废除了宝钞,将来官员的俸禄,便以现银加粮食的方法吧。”

  实物折俸暂时还不能废,毕竟现银税收是多了,花钱的地方也多,现在还不能完全用现银,不然,一年三千多万石的粮食岁入,往哪里用?

  南方的官仓可全填满了,这么多粮食,一百多万的军队根本吃不完。

  暴昭作为内阁阁辅之首,这件事上自然是他来主动露头。

  “敢问陛下,这加俸,准备加多少?”

  大明官制暂未改动,五军都督府十个左右都督,都是一品,宗人府左右两个宗正也是一品,二品官,整个京城里不知多少,加的太狠,朝廷开支上要多出一大截。

  “借着加俸的机会,朕正好加定一下内阁的品轶。”

  朱允炆以目视不远处随侍御前,负责拟定圣旨的翰林学子,后者忙提起笔来。

  “宗人府的品轶以后就没了,将来朝廷的命官也不用在宗人府当值,都交给朕的宗亲去打理吧,五军府和总参品轶不动,领授一品衔,朕的四叔是总参谋长,朕当时许诺过,是一万石的年俸,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吧。

  三殿学士,领授正一品衔,年俸五千石加两千两银子。

  大学士衔,领授从一品衔,年俸三千石加一千两银子。

  协办学士,领授正三品衔,年俸一千二百石加五百两银子。

  正二品衔,年俸两千石加八百两银子。

  从二品衔,年俸一千五百石加五百两银子。

  正三品衔,年俸一千二百石加五百两银子。

  从三品衔,年俸一千石加三百两银子。

  正四品衔,年俸八百石加三百两银子。

  从四品衔,年俸六百石加二百两银子。

  正五品衔,年俸五百石加二百两银子。

  从五品衔,年俸五百石加一百两银子。

  正六品衔,年俸四百石加一百两银子。

  从六品衔,年俸三百石加一百两银子。

  正七品衔,年俸两百石加一百两银子。

  从七品衔,年俸三百石。

  八品,年俸两百四十石。

  九品,年俸两百石。

  胥吏官差,地方视情况酌定五十石至一百石区间。”

  朱允炆嘴唇一碰,暴昭心里就很快算明白,这个俸禄,低品轶的官俸大概是过去的三倍多不到四倍,而三品以上的官员,大概翻了五到八倍!

  权利越大,年俸越高。

  暴昭此前是刑部尚书衔入阁辅政,年俸是一千两百石,现在他是正一品衔三殿学士,年俸大概翻了八倍!

  杨士奇翻得最狠,因为他之前是协办学士,但那时候还没有协办学士衔,所以实际领的是翰林学政,从五品的年俸,不过才两百石,现在一口气翻了三十倍。

  “陛下。”

  夏元吉直接窜了出来,却不是忙着谢恩,而是一脸的惊惶失措。

  “陛下隆恩,视臣等如子,臣感激不尽,但如此加俸,开支颇巨啊。”

  建文元年,官俸沿用洪武旧制,一年开支折银两百七十万两左右,现在这么一番,年开支最少一千万两!

  大明现在是富,但钱哪能这么花?

  “夏尚书是担心,户部财政赤字吗?”

  朱允炆含笑问道。

  后者想都没想就猛点头,“陛下,如此加俸,国家建设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财?

  军费居高不下,九边、辽东、甘肃、西南、京营陈兵百万,陛下又要扩充闵浙水师。

  朝廷还要修路、通运河,黄河长江,水患频频,休堤防汛更是刻不容缓。

  至今,孝陵都还没有修完,为陛下选吉地修陵寝更是一再延后,户部实在没钱啊。”

  大明现在一年年税就算折四千万两又如何?高吗?真高,够吗?真不够!

  本来奉天殿中不少人都已经对夏元吉怒目而视了,听到后者这么一报数,也都心里一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明,花钱的地方现在看来确实不少啊。

  “边军不能裁撤,孝陵更不能停。”

  朱允炆面容淡然道,“但朕的陵寝,不用另选址建设了,东陵不建了,待朕将来死后,往棺材里一装,就在孝陵里随便挑一个小的偏室,把朕葬在太祖身边便是。”

  孝陵占地之广,足有数十万平,怎么也足够给他朱允炆腾个栖身之空了。

  殿中百官齐刷刷跪了一地,劝阻道。

  “求陛下收回成命。”

  夏元吉更像是死了亲爹一般,都哽咽了起来,“陛下乃大明之君父,岂可在此事上俭省,那我等为臣者,岂不都成了不忠不孝禽兽之人了?”

  “孝陵几十万人,修了二十多年,前后花费几千万两,朕还有什么必要再为自己修一个呢?”

  朱允炆对这种事看得很淡,人都死了,葬哪也是给后人看的,自己又感受不到,火化了都不疼,还他妈挑地。

  修一个皇帝陵,最少花费建文朝一到两年的岁入,这笔钱,能做多少事?

  “太祖皇帝开天辟地,是我汉人的大救星,慢说修二十年,就算两百年,花数万万两,都是我后人应该做的,朕何德何能,配得上靡费国力,劳伤百姓之躯呢?”

  朱允炆一摆手,“朕意已决,这事就不要再议了,朕的陵寝不修,每年,最少可以省下两百万两,这笔钱,补上户部的亏空,发到天下臣工的手里养家糊口,朕不心疼,只望诸卿在拿到俸禄的时候,能够念及天下百姓。”

  奉天殿中顿时哭声一片。

  百官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情实感,有的甚至把头都磕破了,“求陛下收回成命,臣等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无需加俸。”

  “都起来,别磕了。”

  朱允炆喝斥一声,“朕金口玉言,说出去话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这事既定,无需再劝,只是,朕一人之力,尚不足以弥补亏空,所以,朕还打算加征商税。”

  朱允炆登基后,开放民间盐、铁、粮、布四市,往来四市之商,皆付商税,但是民间其他行当的自主经商行为,是没有商税的。

  因为,大明没有商人!

  太祖定下了军、农、匠籍,唯独没有商籍,甚至有这么一条法令,“不事生产者,皆可捕杀之。”

  所以,大明的商人都是挂靠籍,也就是买地囤地挂农籍,或者子嗣多的与地方军户勾结,挂军籍,出一子从军,以农籍、军籍的身份经商做买卖,官府盘查起来,倒也理直气壮,“我这都是副业,主业是种地。”

  因此,明初的商人都披着合法的外皮,他们只要每年按田亩数缴纳足额的粮税,在日常的买卖中就不需要在另缴纳税金。

  “商贩,也是我大明子民,岂有无罪而妄加杀戮的道理,自今日起,我大明商人,无需再挂靠农、军、匠之籍,查清户籍,发放文牒,便是合法之民,正常经商,朝廷予以鼓励,各地府县应设商贸有司,用于管理和核稽收入,订立税收。”

  收商人的税!

  皇帝果然还是那个皇帝,不务正业,满脑子的歪风邪气。

  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再劝了。

  皇帝为了给他们这些官员加俸,弥补国库户部的亏空,连自己的陵寝都不要了,这份胸怀,谁还有脸再指责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一己私利?

  “商税朕意定阶梯制,百两以下二十税一,千两以下十五税一,万两以下十税一,十万两至百万两,八税一,百万两以上,五税一!”

  阶梯税法,拆分天下地方所有的豪强大户!

  那些家里子嗣多的,一年经商有几十万两的大户,朱允炆这就是在逼着他们分家!

  “皇商那边的税,朕亲自来收!”

  朱允炆上半身微微前倾,居高临下,语气中充满了冷冽。

  “地方上设置商贸有司,朕希望,不要出现逃税避税的现象,做为奖励,各省、府、县三级所征商税,三成留用,缴纳七成即可,但若是有勾结一气,躲避税法者,切莫让朕查知,否则,一县避税,其县主官皆斩,一府避税,其府主官皆斩!

  中枢增设商税稽查总署,户部派个有经验的来挑个梁,品轶暂定正三品,负责稽查各省商税,诸卿,以为如何?”

  你连自己的陵寝都不要了,谁还敢驳了你的面子?

  收吧,反正我们的俸禄现在也高的足够纳妾生子,大不了一辈子不经商呗,这税又收不到我们脑袋上。

  看到百官其贺圣明,朱允炆的嘴角终于挂起了笑。

  别急,早晚有一天,这税,朕会收到你们头上的。

  第一百零五章:革新商制

  朱允炆给朝堂百官加了厚俸,甚至为了弥补户部的亏空,决心不为自己修陵寝,这种情况下一句收商税,自然也就没人愿意反对了。

  这就是利益的互相妥协。

  成全官员的利益,成全大明国库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朱允炆对此丝毫不在乎。

  但是收商税,终究不是皇帝一句话、一道圣旨发下去,全国就像编造的程序那般,一丝不苟的执行,收商税,要设办商税有司、要颁行商税官法、要勘定相应的章程,为此,朱允炆跟户部、刑部一连开了半个月的小朝会。

  幸亏这是古代,不是近现代,大明社会中的商业行为较为集中和单一,不像后世,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商业种类,现在的大明,只有吃喝住用行、娱乐、冶铁七种民商行为和粮、铁、煤、布四市新开的大型商业行为。

  而且大明的商业行为具有集中性,即“城市化”,超九成以上的商业行为都发生在城墙内,城墙外或者说城市外的商业行为等同于零。

  吃分两种,一是百姓种粮克除粮税,留存一年的口粮以外,多余的口粮基本都会卖给就近县城的粮商,换取银钱购置生活用品和衣物,粮商在县城内卖粮的商业行为。

  二便是餐馆酒肆,也都是在城内,不像后世,到处农家乐、村头村尾都是小餐馆,这年代,只有傻子,才会把买卖开办在农村里。

  穿的商业行为更是单一,主要就是布行,布行的货源有两处,一是民间村妇织造缝纫的衣物,二便是各省豪商自江南织造局、辽东织造局采买的衣物。

  住,大明这年头还没这方面的商业行为,没有房地产,最多就是民间手艺人、泥瓦匠,虽然民间也有私下里置产买卖的行为,但终究是鲜少,加上是私人之间的买卖,这就没必要查税了。

  用,杂货铺、铁匠铺,前者属于纯粹的商业行为,后者属于手艺人,是匠籍,暂时不再纳税的范畴内。

  行,大明有驿站,属官办,租赁马匹、马车、驴车与百姓,所得收入,扣除驿站的工钱外,所有收入充公,所以没必要征税。

  二便是镖局,服务于豪商,走镖保镖赚取佣金,算是有商业收入的一种,应收取税收。

  大明的娱乐行当,主要便是青楼、妓院和戏班,前两者是商税大户,南京这家倚月阁,朱允炆找朱植一问,后者便竹筒倒豆子的都报了出来,倚月阁一年的收入六七万两总是有的。

  戏班,这年头的戏班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红白喜事赶庙会、唱堂会是主要收入来源,来去无踪,查税根本不现实,放弃。

  冶铁!

  其实早在洪武年间,太祖就允许民间百姓承包铁矿冶铁,有铁课税,按照冶铁的重量收取相应的税收,比例大概在十二税一至十五税一区间,同时,其余冶炼出来的铁产由官府出资购买,不允许私人买卖。

  现在朱允炆放开了冶铁的私商,那么商税便是一定要征收的了。

  “置商籍,凡存在经商行为者,必须至府县商务有司注册,领取许可,否则,不许经商。”

  这是朱允炆定下的第一条规则,大概类似于后世的工商营业许可证,当然,处罚上可要比后世简单粗暴地多。

  “未经许可的经商行为,一旦发现,斩立决!”

  收商税的基础,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有多少商户,不能说你想经商就经商,想种地就种地,统一颁发行商许可,目的便是为了方便管理。

  “各省布政使司,设商税稽查司,各府设商税稽查局,各县设商税稽查队,凡存在经商行为的,一律登记造册。”

  至于县下面的乡村,那就完全没必要管了,因为,也压根没有什么商业行为,无非是老百姓自己私下里之间的买卖,管这个干什么?

  设办商税有司很好办,定下一个明确的品轶,地方自然会招募人手,一个县,总有那么十几个识数认字的不第文人,成立队伍的困难,并不算大。

  难得,是制度和法律。

  这一点上,不能照抄后世,因为国情不同,社会形态和商业行为也不同。

  “除了朕刚才所说,未到衙门办理行商许可的一律斩立决之外,各省的物价,可以根据地方民情,酌定一个平抑的价格。”

  朱允炆举了一个例子,“上下红线的浮动,不得超过官定标准,粮盐铁布煤,现在是我大明用量最大,也是钱物交互最大的五种货物,地方官府必须要严格管控,如出现紧缺,府县报于省,开官仓止抑物价,商户不允许出现超出红线哄抬物价的行为,违者斩立决,家产籍没。”

  朱允炆说,刑部的官员就忙着低头计。

  “行商买卖,最重要的基础是诚信,商人以利趋,做事行径往往不择手段,对于在通商过程中失信和违约的行为,地方商税衙门予以受理清查,查实后,对于失信方,罚没家产与原告。

  地方官府与民间商人的买卖行为,同样受到该法约束,不允许出现强制买卖和买卖后反悔的行为。”

  新任的刑部尚书张春便心头狂跳。

  朱允炆又说了很多,都是他脑子里对后世民商法残存的一些记忆条文,略作更改后便都拿了出来,然后与户部、刑部的官员进行相互印证,最后一一记录下来。

  “律法方面,暂定这些,日后过程之中,查漏补缺,慢慢填充。”

  朱允炆喝口茶水浸了浸发干的嗓子,又把目光转向了夏元吉。

  “至于商税,之前朕所说的阶梯税法不动,地方府县的经商行为,购买方和出售方双方在完成行商行为后,由出售方向购买方提供凭证,购买方持该凭证可以到商税衙门换取银钱,钱数为该次交易额的三十之一。”

  发票是必须要有的,但是如果官方不出面,发票就很难获得生存的土壤,发票可以换钱,这便极大鼓励了普通百姓在交易完成后主动索取发票。

  只不过,很多民间的百姓不识字,朱允炆不得不为此将古印度发明的阿拉伯数字顺手给拿出来。

  发票的格式,便是以阿拉伯数字会同汉字一同誊写。

  再辅以严法,虚改发票金额的行为,一经查实,斩立决!

  律法方面,确实过于严苛,但只有严法,才能保证民间行商不在一开始就走上歪路,也不会在一开始就充满了鬼蜮魍魉。也只有严法,才能保证大明这么一个老大帝国从上往下,能够高效率,高精准度的运转起来,就好比,耕战体系的大秦。

  等什么时候大明民间的行商行为都变得守信守法后,严法自然会逐渐宽松,如果连老百姓都开始有了守信守法的概念,他们自然会在日常的生活中进行监督,那律法唯一的功能,就只剩下处罚了。

  “另外,自今日起,官办粮、铁、盐、煤四市,辽东江南两个织造局,所有购货的货商,一律提前交纳一笔税费,数额为四十税一,由官方出具凭证。

  该批货物如由商户自行售卖,则年终商税稽查局收税时,该凭证可以抵消等额商税,如该商户选择转手于人,接手者可向转手者索取官方开具的凭证,用于其年终清缴税务时抵扣,如转手者拒绝提供凭证,接手者可向商税稽查局举报。”

  朱允炆本来考虑过增值税,但增值税还不符合现在大明的国情,只能将增值税之中流转税的一部分先拿出来用以过度,因为现在大明自生产-加工-批发-销售的产业链根本不完善,没必要整出增值税这么复杂的税种。

  而且商税的主要大头,还在粮盐铁煤布这五种身上,这五种,又多是大笔交易,为防止交易过程中出现避税的行为,流转税确实应该存在,考虑到交通运输成本,虽有流转税,便不在额外征收,可用于年终清缴商税时抵扣。

  林林总总,足足花半个多月,朱允炆总算跟户部、刑部草拟出了一份章程,接下来便是推行全国了。

  这时候就看出了帝制的优越性,那就是绝对的效率。

  凡是收到章程的地方布政使司,第一时间就是按章办事,绝不敢拖沓耽搁,当然,也不需要他们在议论探讨了。

  耽误就是大不敬,没办却说办,那就是欺君,全国的锦衣卫所可都盯着呢,敢不拿皇帝的话当回事,你得做好满门抄斩的准备。

  虽然还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有很多细微之处的瑕疵,但查漏补缺,朱允炆也做好了慢慢完善补充的准备,甭管怎么说,大明商业体制改革,自建文二年,总算轰轰烈烈的拉开帷幕!

  第一百零六章:大明版打黑除恶

  在朱允炆的亲手推动下,大明商业改革开始如火如荼的展开,在这种情况下,朱允炆又跑到了五军府。

  “全国剿匪?”

  徐辉祖对朱允炆这个提议明显一愣。

  “对,剿匪!”

  朱允炆点点头,“剿匪的目的就是最大化保障商人的利益,商人行商过程中难免碰到劫匪,这群劫匪收保护费,又不交给国家,不剿灭他们留着干什么?”

  大明有没有山匪路霸?

  有,还很多。

  不要觉得盛世就没有土匪,在古代,再如何恢弘的盛世,土匪都多如牛毛。

  土匪哪来的?

  要么是活不下去要么是想着不劳而获捞偏门,这两种人在古代还是很多的。

  哪里遭了灾,就难免出现卖地卖身,做地主家的佃农下人,都是七尺男儿,心气高。做不得几天就偷摸跑了出去,身上又没钱,加上是逃奴,被官府缉拿,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参军、要么落草。

  前者占了绝大多数,后者自然也有。

  而且这年头青皮无赖也不少,有时候喝醉了生事起衅,打起架来没个轻重,不是致残就是致死,那被官府抓到就要杀头,没办法只能落草。

  冷兵器时代,落了寇,只要跑得快,往大山丛林、偏僻乡村里一钻,地方府县想要剿灭的难度是极大的。

  一个县,三班衙役加一起才一两百人,想要剿灭一个三四十人的土匪团伙都难度不小,地方又没资格调动卫所,因此,只能装睁眼瞎,不闻不问了。

  这些土匪路霸流窜不定,主要的收入来源,要么是劫掠乡村,要么就是劫掠商队了。

  碰到有镖局保镖的商队,那也要留下一笔买路财来,这算是每个大商人都习以为常的日常开销之一。

  “朕召通政司问过了,除了京城脚下的南直隶,几乎天下各处都有山匪,以河北、山东为最多,朕决意来一次大规模的清剿。”

  徐辉祖想了想,也觉得这事不错,倒不是打击匪霸能抄多少钱,主要还是可以通过这次行动锻炼一下地方的军卫所,提高一下实战能力。

  “地方军卫所在册的军籍,有大概一百八十万人。”

  徐辉祖报出了一个庞大的数字,“除了漠南卫不动,山东、北直隶、山西的军卫所最多,南方江西、湖广其次,福建、两广就最少。但浙江、福建又是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匪患最重的两省,要不要调京营南下?”

  朱允炆摇了摇头,“没那个必要了,各省卫所就地清缴,闽浙,自北方调军户过去。”

  剿匪罢了,动京营?

  这不是大炮打蚊子吗?

  “军户所日后就专司地方治安和剿匪,让他们多增加点经验。”

  徐辉祖心里马上明白过来,朱允炆这指定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这不是废话吗,不出幺蛾子的皇帝会是一个好的穿越客?

  这群卫所兵,朱允炆打算以后都改成地方武警类似的兵,正规军还是要以募兵制为主,明初卫所的兵,战斗力确实不低,但终究不是职业军人,每天种地的时间占去了大半,像农民多过像兵。

  而且再过几十年,军户大规模繁衍,便开始腐败,大量侵占国有田,变公为私,战斗力下降的就更加严重了,朱允炆得提前给他们安排好后路。

  “剿匪的工作,就以卿为首,统筹五府,提调全国吧。”

  朱允炆点了徐辉祖的将,“朕的要求只有一点,能抓活的尽量以招降为主,抓不到,再杀!但是招降不代表朕就宽赦了他们此前的罪责,告诉他们,愿意投降的,死罪免了,视曾经的罪孽,处以五到十五年的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

  皇帝嘴里的新鲜词汇层出不穷,好在徐辉祖只是一愣神,就大概咂摸透了字面意思,“陛下是指,送到工部去?”

  朱允炆便点了点头。

  “没了山匪路霸,商人可是要少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所以这群劳改犯的任务,就是给朝廷修路,过路费呐,朝廷来收。”

  五军府上下的武勋好悬一口血没喷出来!

  皇帝这脑回路,是真清奇!

  徐辉祖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有必要拦一句,“陛下,岂有朝廷出面收过路费的道理,这灭了匪霸,咱们官家当路霸,像什么样子。”

  “朕这怎么能叫路霸呢?”

  朱允炆登时笑了起来,“朕把这群山匪路霸都抓光,地方治安是不是好了?抓捕的过程中难免死伤,朕还要支出抚恤银子,是不是朝廷的开支?

  朕驱使这群匪霸修路,是不是要朝廷出钱给他们饭吃?也是开支吧。

  修路之后,陆运通畅,地方的行商减少了时间和运输成本,他们又多赚一笔吧。

  没了土匪,他们不用雇佣镖局,又减少了一笔开支吧。

  天底下哪么那么的多的好事落他们脑袋上,所以,这路费,朕是一定要收的。”

  得!

  徐辉祖彻底没了脾气,皇帝脑子里的歪风邪气太多了,再说了,自己是武勋,又不是那些文官,劝皇帝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

  “谨遵陛下圣谕。”

  五军府上下皆躬身领命,就见朱允炆伸出手。

  “朕还有一件事,险些忘记了。”

  “请陛下的示。”

  朱允炆便起身走到大明堪舆图跟前,徐辉祖等人慌忙跟上。

  “这,是济州岛。”

  朱允炆接过双喜递上的教鞭,在地图上几处点了一下,“这是广东治下的海南道,朕以拨款与龙江船厂,加造战船,明年,朕决意海上剿匪,这两个地方要多造港口,届时,朕打算扩充后拆分闵浙水师,一分为三,分别是渤海水师、东海水师和南海水师。

  你们五军府要尽快遴将,届时,东海水师屯长江口、浙江,南海水师负责两广和福建,渤海水师负责山东、辽东海防,三路齐出,给朕把我大明近海的倭寇,东南游荡的海盗全数剿灭,为朝廷复开海禁做好准备。”

  说着话,朱允炆又点了点台湾岛,“这是此前的澎湖巡检司,海禁后,咱们把这地放弃了,导致海盗盘踞于此,一定要把这给拿回来,祖宗留下的土地,不能委于贼手。”

  听到皇帝要打仗,这下大家伙顿时开心了许多,打仗好啊,不打仗哪来的军功。徐辉祖都是特进光禄大夫了,大家伙可还都是二品三品的勋阶,心里早都急的不得了。

  “遵陛下圣谕,臣等竭心尽力,绝不辜恩。”

  第一百零七章:小人物

  “一二三,推!一二三,推!”

  深秋时节,空气中已有阵阵凉意,但是秋日下的齐鲁大地,几百名山东汉子却赤膊上身,奋力的推着一辆辆满载石头的大车。

  朝廷要开运河的支流,在山东地界规划了一条,山东布政使司自年初就开始招募工人开工,通渠挖河道,为此前后招募了几万百姓。

  河道内,几十个汉子正挥舞着镐头拓宽河道,不时刨出一块块嵌在泥土中的石块,便磕磕碰碰的滚到河道底处,几秒钟后发出‘砰砰’的落地声,过不得多久,石块便被装上车,待多时装满一辆车,就会有几个工人将大车推走。

  整个工地井然有序的忙碌着。

  “快快快!”

  有监工抬头看了看天色,深秋天黑的早,没了光亮,眼看要完结的工期又得拖上一天。朝廷定的日子是年关前后,眼下是九月底,早完成一天,便可以省下一天的工钱,上头有了肉吃,他们这些下面的胥吏也可以跟在屁股后面喝口热汤。

  “都他妈快点!”

  监工急的催促,手中的金锣连赶了好几声,“等咱们这段完了工,你们就可以各自回乡去了。”

  赶工锣敲得震天响,那些忙碌的汉子便小声骂咧起来,募工之前定好的每日五个时辰四十文钱,来到之后却变成了六个时辰三十文钱,为了赶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不给,一个三伏天,这条河道便多了十几条亡魂。

  “狗娘养的,呸!”

  一个正在拓河道的汉子听到锣响,便抬头看了监工一眼,恨恨的吐了口唾沫,但手里的镐头却不敢停下,生怕被发现扣了晚上下工后的吃食。

  汉子身边的工友忙拦了他一句。

  “老唐,小点声,小心被狗咬一口。”

  叫老唐的汉子又不服气的嘟囔两句,终究还是闭了嘴,擦擦额头的汗,环顾一圈河道,咧开嘴,“不容易,终于快完工了。”

  打三月份来参工,半年的光景总算是熬了出来。

  “也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怎么样了。”

  铁汉柔情,想起家里的媳妇,老唐风吹日晒的刚毅脸庞上便绽放了笑容。

  他这一笑,连身边跟他搭话的工友都被感染了,也笑了起来。

  “这半年工做下来,小两百天了吧,到时候能拿个五六两银子,我得回去给媳妇和儿子整几身新衣服穿。”

  老唐便哈哈一笑,“老林,难道拿了银钱不是应该先上交咱家俺大嫂子吗?”

  “胡说!”

  老林一瞪眼,“俺们家,当然是我这个老爷们当家做主,你嫂子敢说半个不字,看见哥这蒲扇大的巴掌吗,直接就是一巴掌下去。”

  老唐不屑的一撇嘴。

  “你我还不了解,巴掌永远是扇自己的,还打媳妇,借你俩胆。”

  俩人聊得开心,耳畔的赶工锣确敲得越发急促起来。

  “妈的!”

  老唐恨恨的一挥镐头,“这群狗官,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有本事倒是自己来做工啊,就他娘的催命催的紧,老孙爷俩都他妈死在这了,家里就剩老孙那口子当了寡妇,这辈子可怎么活啊!”

  “人家是官咱们是民,能有什么办法?死都死了,咱们活着的就更得好好活着。等回了乡,咱们平日里多照顾一二便是。”

  老林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老唐,你打小读书,要是当年能考上个秀才啥的,说不准现在也混个官皮穿咯,哪里沦落到现在这般,靠出苦力过活。”

  老林的话让老唐一度沉默下来,似乎回忆到了七八年前那段挑灯夜读的岁月,良久才洒然一笑。

  “我总不能读一辈子书,心心念念盼着考取个官身吧。

  我爹前几年走的早,家里老娘身体又不好,我要是还继续闷头读书,堂堂七尺男儿,莫不成靠着老娘种地养活?这般混账,还读哪门子圣贤书啊,现在有了媳妇孩子,我得养她们娘仨咯。

  真要怪,就怪那个什么齐王,自打他到了咱们山东,咱们啥时候有过一天好日子。”

  大明地方上的行政,在初期掣肘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因为明初的藩王,权利都很重,身份也很尊荣,因为这些藩王毕竟是太祖的亲儿子,子仗父势,太祖的威名放在那,藩王就藩,地方上行事虽奉朝廷的命令,但平日执行的时候,难免要听亲王置喙几句。

  山东偶有旱灾,加上离南京近,一闹灾灾民就往南直隶涌入,朝廷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内阁就打算先开山东的运河支流,山东布政使司领了命,执行的时候却不是省里自己说了算的。

  齐王朱榑和孔家都要伸手捞块肉吃,山东左布政使盛任敢得罪哪一个?

  老唐的话把老林吓了一跳,忙低声喝斥。

  “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说!”

  非议亲王?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他们能做得,咱们还说不得了?”

  老唐是个热心肠,一想到老孙爷俩的死就急红了眼睛。

  “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看青州那位就不是个玩意,前两年圣人做皇帝的时候,还收敛些,现在倒好,换了他侄子,哪里还敢管这些叔叔,就说如今这招工的事,咱们被骗来受罪,将来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唉,哪年是个头。”

  眼瞅老唐越说越离谱,老林吓得放下镐头一把捂住老唐的嘴。

  “算哥哥求你,别说了,你这是打算连俺一起害死啊。”

  老唐便对他怒目而视,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唉,罢了罢了,是我孟浪,我不过草芥之命,哪里说得。”

  “这才对嘛。”

  老林长出一口气。

  “安安心心做工挣份糊口的钱,养媳妇孩子才是咱们老爷们的正事,至于那些官老爷什么德行,俺不操心,咱们也管不得。

  俺呐,就盼着将来俺家那小子能争口气,我这两年挣点钱,回头在县里给他寻个老秀才为师,希望将来等他大了能考个官身,不用再受老子这份苦就成,万一要是还能中个三元,嘿嘿,那俺老林家可就真的是祖上积德咯。”

  看到老林一副憧憬未来的样子,老唐叹了口气。

  “你还好,只可惜,俺家生的是个姑娘,要是个小子该多好,将来这日子还有个盼头”

  “那不叫事!”

  老林一条眉毛坏坏一笑,“姑娘好啊,嫁给俺家的小子,等将来俺家那小子当了状元公,你姑娘也是个状元夫人不是。”

  “呸!”

  老唐故作不屑的一吐唾沫,“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个没文化的爹在,还指望你家小子能成才?瞧那名字起得,三更生出来就叫林三,你爹要活着,能被你给气死咯。”

  “你还有脸说我?”

  老林一瞪眼,争论起来。

  “瞅瞅你给你家姑娘取得名字,赛儿?咋地,你还打算把姑娘当小子养啊。”

  哥俩聊着干着,时间便不知不觉过的飞快,天色很快就擦了黑,河道里的工人便开始逐渐停止手里的活计,就见一监工跑了过来。

  “还有半个时辰呢,谁让你们停了!”

  “监工老爷,这天都黑了做不得,这河道拓的深,万一黑了看不得,掉下去可就摔死了。”

  有工人诉说缘由,哀求监工,但后者却只是冷笑一声。

  “呵,这不还没黑透呢吗?我可告诉你们,不干够时辰,慢说晚上的吃食,就是今个的工钱,你们也不想记了。”

  一听这话,哪里还敢有人多嘴,只好低着脑袋继续干,但是走动的时候明显小心了许多。

  监工也不打算离开,生怕离得远了看得不真着,就守在河道两边居高临下的监视着,弄得老唐想骂两句也不敢,只好闷头继续干活。

  “老林,你……”

  老唐准备继续找好哥们聊两句家常,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长期做工累的厉害,只觉脑子猛然一炸,眼前便天旋地转起来,这一下可要了命,还没等听到声的老林扭头,整个人的身子便打狭窄的木板道上掉落下去。

  “老唐!”

  老林吓得亡魂尽冒,大吼一声忙扑过去,伸手去抓,又哪里来得及,只得眼睁睁看着老唐一头栽在河道底部,几个呼吸身下便形成了一个血泊。

  “老唐!老唐!”

  老林红着眼珠子哀吼几声,只觉得睚眦欲裂,一扭头看向头上不远处的监工,怒吼一声。

  “干你娘的王八蛋!”

  爬起来几步翻身就上了岸,一把攥住监工的脖领,抡起胳膊正打算扇过去,却被其他的工友抱住。

  “老林,冷静啊。”

  殴打监工,可是要发配边疆的,那这辈子才是全完了。

  监工倒是一脸的淡然,只是皱了皱眉头,他在这段时间里见得死人多了去,这根本不足以吓住他。

  他皱眉头,纯粹是因为要多付一笔抚恤银子。

  “哼!”

  看到周围一群人都对自己怒目而视,监工也怕犯了众怒,眼瞅着一天的工期还有一刻钟,便冷哼一声,“算了,今天就到这了,那掉下去的谁认识,下去拿车拖上来,明儿到我这领他的工钱和抚恤银子,给他家里送去吧。”

  说完话整理一下自己领口的褶皱,一扭身离开了河道边。

  剩下的人一个个摇头叹气,但也没人敢拦他,夜色渐深,很快只剩下老林一个人推着车跑到河底,将老唐血淋淋的尸体拖上推车,月光下,老林的背影佝偻而凄凉。

  第一百零八章:大人物

  齐王府坐落青州,占地三十余亩,门宽庭阔、雕梁画栋。

  朱榑少负勇略,自幼从征,封爵青州却常年镇守北地,从燕王棣北征蒙元,直到洪武二十八年之后才回转青州做安乐王爷,也因为这段戍边的经历,齐王府上下的护卫俱是骁勇健儿,掼甲执刀往府外一站,杀伐之气点缀的整个王府威严肃穆,宛如一只猛虎盘踞在齐鲁大地上。

  这地方,寻常人家连驻足观瞧都不敢,经过时哪个不是步履匆匆,但今天却有一架马车稳稳停在了齐王府正门前,打马车上下来一小厮,鼻孔冲天,比上前来盘问的王府护卫还要傲气。

  “曲阜令孔老爷在车里。”

  护卫的脸色顿时变了,方才的凶神恶煞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忙转身跑进王府,不多时,王府中门大开,朱榑长子朱贤烶亲自迎了出来。

  小厮这才撩开车帘,现任曲阜令孔希范弯腰打车里走出。

  “学生见过恩师。”

  堂堂的齐王世子竟然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冲着一个小小的县令叩首。

  孔希范生生受了下来,这才笑呵呵的上前将朱贤烶扶起。

  “世子千金贵体,老夫哪里受得。”

  “天地君亲师,恩师与吾亦师亦父,此乃礼法,断不敢疏忽。”

  朱贤烶虽然岁数不大,但说起话来却稳重有礼,让孔希范大为宽慰。

  孔希范在前,朱贤烶垂首落下半个身位,师徒二人一并入了王府,正堂之外,朱榑已经候着了。

  “下官见过齐王殿下。”

  孔希范快走两步上前见礼,也只是拱手,还没等躬身下拜便被朱榑双手扶住。

  “孔兄太见外了,快快请进,正好前两日孤差人打南京买了些上好的香茗。”

  朱榑把着孔希范的手臂入了正堂,却并没有分宾主落座,而是将孔希范请到了正堂两张主位的右手,跟自己平起平坐。

  一个县令,配的上跟亲王平起平坐吗?

  如果这个县令是曲阜的话,那就配了。

  大明的亲王,哪怕是宗亲之首的燕王朱棣,都不敢说顺天府是他的独立王国,但只有曲阜令,敢说曲阜是他孔家的独立王国!

  大明唯一一个国中之国,就是曲阜县!

  曲阜的税收,是孔家的,曲阜的地也是孔家的,曲阜的官谁来当,也是孔家人自己选,朝廷是不能干涉的。

  衍圣公府,甚至有小半个南京皇宫那么大,僭越之处甚多,朝廷上下也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孔家地位,是蒙元捧起来的。

  别看汉人是蒙元的三等奴隶,每年大朝会,衍圣公入朝一定是“位列蒙古王公贵族、群臣文武之首”。

  蒙元为了正统性,就差在自己的龙椅旁边加把椅子让衍圣公坐了。

  大明立国,太祖皇帝不是没想过跟孔家碰碰,山东四大家,孔孟曾颜,除了孔家其余三家都被太祖打倒,连孟子都打倒了,唯独孔子的画像,碰不得。

  打倒孔家的唯一结果,就是天下读书人跟你朱洪武拼命!

  哪怕明知是螳臂当车,他们也不怕。

  他们当然怕死而且特别怕,但就是因为越怕死他们心里反而越踏实。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都死了,大明也就死了,这一点,朱洪武也一定知道,所以他们更怕的是朱洪武不怕亡国。

  一个空印案已经让地方乱成了一锅粥,再开更大的杀戒,大明就真的要亡国。

  还是那句话,天下不缺想当官的,但不是想当就能当好的。

  种地的老农还想当丞相呢,他有那本事当吗?

  山东发水灾,时任曲阜县令孔希文隐瞒不报,甚至趁机霸占灾民土地,这事传到太祖耳朵里,太祖也只是叹了口气,“圣人之后,不可问之。”

  不做处罚,只是要求衍圣公府免了孔希文的曲阜令一职,该由孔希范担任。

  这,就是山东孔家!

  “孔兄今日怎得有空莅临孤这寒舍了?”

  占地三十余亩的齐王府到了朱榑口中,竟然成了寒舍,不过这倒也是实话,齐王府跟孔府比起来,确实只能算的上寒舍。

  孔希范细细品了两口茶,不自觉皱了下眉头,这朱榑真是粗莽武夫,就这种茶还配得上‘上好’二字?

  眉关舒展,孔希范将茶碗放下,淡然一笑。

  “殿下言重,下官只是来了解一下运河的工期罢了。”

  这是要账来了!

  朱榑心里马上明悟,山东地界,孔家的眼线遍布,连布政使盛任都跟他孔希范是儿女亲家,整个山东官场,哪个地方大员不盼着拜倒孔家门下做学生?

  运河即将竣工的事,根本瞒不住的。

  “哈哈。”

  朱榑爽声一笑,连连摆手。

  “孔兄真是玩笑了,运河的工期一直是山东布政使司在监管,孤只是一闲散亲王,哪里知晓。”

  “但是钱在齐王这啊!”

  孔希范盯着朱榑,语气里根本没有尊敬二字。

  “朝廷最后一笔工程银刚到济南府库,殿下府里的管事就接了手,下官不来您这,找谁去?盛任?他配的上让下官亲自去找吗?”

  朱榑心里顿时杀心暴起,他九边征战近十年,整个山东上下谁敢对他如此不敬?

  “孔兄能亲自莅临孤很开心,但孔兄的态度孤很不喜欢!”

  “是吗?”

  孔希范不屑一笑,对这扑面而来的浓郁杀机根本毫不在意。

  “山东运河是朝廷钦定修建,工期的安排;工钱、死伤银都有定数,齐王差人擅自增加工期,削减工钱和死伤银,自三月初至今,为修运河已经死了几百人,其中原委,殿下是准备到南京自叙吗?”

  说到这,孔希范突然扭头看向朱榑,咧嘴笑了起来。

  “当今皇上,颇有太祖之风,殿下的事,还是尽量别让皇上知道,削藩事小,杀头事大啊。”

  “啪!”

  朱榑气急,竟不自然生生捏爆了手里的茶碗。

  “当初赶工期,明明是你孔希范让盛任去做的,说年底你孔家要年祭,不希望施工扰了先人安眠,现在反倒赖在孤的头上?”

  嘴里这样说,朱榑心里却知道。

  如果孔希范要把这事赖到他朱榑头上,那他朱榑只能背这口锅,因为盛任不可能帮他朱榑说话的!

  “堂堂亲王千乘之尊,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孔希范厌恶的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溅染的茶水。

  “齐王的名声在山东可不好,听说前两年还掳掠了一个民女,民女不从,被你活活烧死,把骨灰倒进了河里是吧?”

  朱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事当初可是下官让青州府压下来的,想着齐王殿下能知错悔改,谁知道现在变本加厉,唉,我辈读书人,就是应该替天行道,为民伸冤,明日我便书信一封,送给暴昭和陈瑛,齐王,等着皇帝的鬼头刀吧。”

  “王!八!蛋!”

  朱榑眼珠子瞪的通红,低吼着,“逼急了老子,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

  孔希范顿时仰天大笑起来。

  “同归于尽?齐王啊齐王,你配吗!”

  这种事捅到南京,死的只有朱榑一个,大明,还没有杀他孔家人的刀!大不了,这曲阜令不做便是,换一个不还是孔家人吗?

  都是为自家人争取利益,他孔希范不当这个曲阜令,每年宗族里分润各支利益,他还是拿他拿一份罢了。

  “既然齐王想同归于尽,那就自便吧。”

  孔希范起身就走,被朱榑一口喊住。

  “孔县尊。”

  朱榑挡在孔希范面前,瞬间变了脸色,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冲着孔希范嬉皮笑脸的躬身行礼。

  “吾儿贤烶可是您的学生,这层关系在,你我兄弟二人,何必为此翻脸。”

  “齐王殿下这般态度,下官心里可就舒服多了。”

  孔希范冷哼一声,从朱榑身边迈过。

  “齐王在济南府这几个月拿了多少银子,下官心里都知道,麻烦齐王,明日送七成到曲阜,山东的事,我保证一个字都进不到皇帝耳朵里。”

  孔希范离开了,只剩下一脸怒容的朱榑和战战兢兢的朱贤烶父子二人。

  所谓齐王,就是一个笑话!

  第一百零九章:人之初

  建文二年十二月,山东左布政使盛任入京汇报运河事宜,同他一道入京的还有齐王朱榑一家。

  后者入京倒不是因为运河的事情,临近年关,山东距离南京又近,朱榑是去给朱允炆拜年的。

  太祖当年定皇明祖训,藩王无大事不得入京,这条家法在这两年逐渐失去了约束力,主要是这两年朱允炆前后削掉了六藩,其他的藩王也算看出了朱允炆的本心,一些离南京近的太平藩王就开始有意识的往朱允炆这边靠。

  趁着还没削藩国,先给皇帝表表忠心,没事多在皇帝眼前卖卖好,将来清算的时候,也能给留个好差事。

  倒是没人想过反抗,燕王都跑南京享福去了,谁还有本事反朱允炆?

  有时候这些小兄弟都打心里羡慕朱棣,以燕王尊领宗人府宗正,又身兼总参谋长和武英殿大学士,一人领三个正一品衔,宗亲、军队、国政,人家都到了顶,做臣子做到这一步的,几千年也就这一个了。

  “参见吾皇圣躬安。”

  朱榑只在南京的齐王府里歇了一晚,就在第二天一大早跑到皇宫觐见问安。

  “七叔来了,快坐。”

  朱允炆看了朱榑一眼,又低下头。

  “七叔先坐一会,朕批完这几份奏本。”

  双喜给朱榑奉上茶水,激动的朱榑忙抬起屁股接过。

  “谢皇上,臣不急,国事为重陛下先忙。”

  不急,那你就等着吧。

  朱允炆这一批起来可就没了时间,临近年关,各省岁入开支的统计陆续都出了数,内阁还要拟定明年的几块支出,朱允炆现在忙得连找朱棣、朱植打牌的功夫都没有。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朱允炆才放下笔,伸了一下懒腰,自责的一拍额头。

  “你看朕这,一忙起来都忘了七叔还在呢。”

  我信你个鬼!

  你就是单纯想给我个下马威。

  自打给太祖服丧之后,这还是朱榑第一次入南京,对朱允炆的话,心里腹诽不已。

  “臣此番进京只是来看一下皇上圣躬金安否,并没有什么正事。

  见陛下如此心系社稷国事,实在是臣等的典范,臣有幸近观陛下批政,哪里还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呢?”

  朱榑装作一副猛然回神的样子,陪笑道。

  朱允炆端茶的手一顿,好悬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低级马屁逗乐,忙轻咳一声绷住脸。

  “七叔过奖了,爷爷多次教诲朕不能怠慢朝政,论勤政,朕又哪里比得上爷爷万一,真要说勤劳,诸位叔叔哪个不比朕辛苦。

  四叔既要操心军国重事,还要去讲武堂授课,各地的王叔更是保土一方,日夜不怠。便是七叔,这几年在山东不也操了不少心,朕这算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朱榑这心里就猛地一跳,打皇帝嘴里说出山东两个字,听到朱榑耳朵里就跟一把利刃扎在心窝上一样。

  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朱允炆一眼,朱榑勉强挤出三分笑容。

  “此皆臣分内之事,哪里敢当得起皇上挂怀,臣感激不尽。”

  “昨儿盛任入朝同报运河的事宜,说一切顺遂,分流已经疏通,等明年开始,山东半省之地就不会在受到旱灾的威胁了。”

  朱允炆舒心一笑,“为了给山东通运河,朝廷前后拨款四百余万两,加上南直隶、江南供粮,不容易啊。”

  皇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不可能!山东有任何事,历来都是大家先坐一起商量好,才会报道南京,可谓捂的滴水不漏,不可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朱榑心里安慰自己,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都是托皇上的洪福庇佑,这大半年来才能风调雨顺,不然哪里会如此顺利的竣工。”

  “甭管如何,完工就好啊。”

  朱允炆交代道,“有了这条支流,可以极大程度上减少旱灾的危险,山东的子民将来就会好过很多,朕这心里就很开心。

  不过朕也告诉了盛任,让他回去后,要加强沿岸的堤防,别让水利变成了水灾,反倒不美。”

  朱榑忙拜伏颂赞,“陛下爱民如子,心系百姓,实乃我大明之福,父皇在天有灵,见陛下如此,一定会很开心的。”

  “行了,七叔去忙吧。”

  朱允炆摆摆手,“正好马上过年了,临近南京的叔叔都陆续进了京,朕此前以命辽王叔任右宗正,此番好好招待诸位叔叔。”

  “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朱榑恭恭敬敬的在地上磕了一记响头,起身一路退行着离开乾清宫。

  诺大的寝宫,再一次陷入了寂静之中。

  双喜摆摆手,殿内侍候的宫女宦官纷纷低头退下,便有一人自偏侧暖阁中走出,默默跪倒在朱允炆不远处,以额贴地。

  “朕方才给了他机会。”

  朱允炆闭着眼睛靠在龙椅中。

  “他不说,朕不能问。”

  那人身子一直在颤抖,听到朱允炆的话便颤的更加厉害。

  “陛下仁义。”

  “几百条人命,上百万两工银,若是爷爷在天有灵看到了,恐怕心里会很难过吧。”

  朱允炆捏的指节发白,咬牙切齿道。

  “朕本只想赐他一杯鸩酒让他体面些,他却偏要挑战朕的底线,他是觉得,朕不会剥宗亲的皮,抽宗亲的筋吗?”

  呼呼~

  几次深呼吸后,朱允炆的声音又一次平静下来,冲那人的方向一挥手。

  “你下去吧,朕知道了。”

  虐杀百姓、贪墨工银!

  朱榑啊朱榑,你把太祖皇帝的脸丢完了!

  朱允炆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的人,明明都已经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明明已经高高在上了,还要贪婪的吸食朝廷的血,还要通过蹂躏百姓来获得快乐?

  人性这东西,朱允炆活了两辈子都摸不懂。

  “陛下,现在要拿人吗?”

  双喜低着脑袋,语气淡然的仿佛接下来要杀得不是大明的亲王,而是一只鸡一般。

  按了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朱允炆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打草惊蛇,让他,在活几年吧,不然以后,可就不好收集罪证了。”

  说到这,朱允炆突然一挥手。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双喜啊,静妃,快要生了吧。”

  双喜便笑开了颜。

  “给陛下贺喜,太医之前号了脉,估计,最多半个月之内就要临盆了。”

  “朕这些日子天天为了名字的事想的头疼,不想了,朕要去看看静妃,你回头差人给杨士奇、解缙捎个话,他俩比朕有学问,让他们想几个字送进宫来。”

  朱允炆站起身往后宫走。

  叫什么名字好呢?

  第一百一十章:聪明人

  南京城上下在这一天完全紧张了起来。

  静妃临盆,为皇帝添龙嗣,若产下的还是龙子,母凭子贵,静妃一家可就沾了光。

  静妃当然不可能真个叫丁香,那是入宫后统一起的名字,人家也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静妃姓顾,入宫完全是因为家里穷,加上有兄有弟的,这才被家里卖进宫换笔养家银子。

  自打怀了龙种,第一时间朝廷就操办了婚典,上了嫔妃尊号,恩封三代,家里的父母兄弟都接进了南京,御前司给挑的府宅产业,让静妃一家可以安心在南京里舒舒服服活一辈子。

  如果这次能产下龙子,那静妃的父亲就可以封个侯爵,两个兄弟也能混个伯,这就是大明一门新的外戚了。

  “皇上您别担心。”

  产室外,朱允炆端着碗茶,却是怎么都喝不下去,双喜站在一旁小声宽慰道。

  “可着全南京,最好的几个稳婆都接了进来,一定没问题的。”

  朱允炆也知道,自己担心也没用,自己前世又不是妇科医生,但是耳边,顾静那声嘶力竭的痛呼让他不自觉就把心给揪了起来。

  一定不会有事的。

  “静妃的家人都接来了吗?”

  临盆不太顺利,虽然未必是难产,但是目前来看风险还是有的,而且给皇帝生孩子,真出了问题,不存在保大保小这个选择题。

  “都在乾清门外候着了。”

  足足煎熬了一刻钟,就当朱允炆坐不住打算出门透透气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婴啼总算是响彻耳畔。

  这对里里外外守着的几百号人来说,都无疑是仙音一般。

  “给皇上贺喜!”

  双喜第一个跪下来,喜出望外的说道。

  “给皇上贺喜!”

  宫里宫外跪了一地,声音一直传出了后宫,乾清门外等候的静妃一家也总算是如释重负,开心的手舞足蹈。

  寝室的门被推开,几个稳婆满头大汗的走出来,当先一人怀抱着襁褓跪在地上。

  “给皇上贺喜,是个龙子。”

  真不容易,又从鬼门关旁走一遭啊。

  稳婆这一刻真的觉得,给皇帝家接生,一定是自己职业生涯最大的赌博。

  成了荣华富贵,不成人头落地。

  “去御前司领赏吧。”

  朱允炆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是,朕的孩子!

  这是朕自食其力生下的孩子!

  也是奇怪,小不点哭的有劲,一到朱允炆怀里反而不哭了,似乎,这小子是打算给大明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奶妈已经候着了,别再饿着小殿下。”

  双喜招手,几个宫女忙跑过来,小心翼翼的打朱允炆怀里接过襁褓,打算带下去喂奶。

  哭声又嘹亮起来,把朱允炆逗乐了。

  “这小崽子,离了朕还不乐意。”

  “父子情深,小殿下刚刚诞世就对陛下这般依依不舍,日后史书上一定会留下这段佳话的。”

  朱允炆心头压力一朝清空,走起路来总算轻快了许多,越过门槛走进产室,两三步便走到顾静的床边,打宫女手中接过一块毛巾,擦拭起顾静额头上的汗渍。

  “辛苦你了。”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顾静的声音很虚弱,但能听出来语气中浓浓的幸福跟喜悦。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给皇帝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就算将来自己年华老去不再得君王宠幸,有这个儿子在,自己这辈子的尊荣都享不尽了。

  若是运气再好些,有朝一日,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

  朱允炆细心的帮顾静擦去汗渍,盖上棉被。

  “内阁送了几个字,朕拿给你看看。”

  “陛下做主便是。”

  朱允炆便点了点头。

  “那就叫圻吧,圻者,界也,有保疆卫土之意,他是朕的儿子,是大明的皇子,将来,要担负起保卫我大明的责任。”

  圻、朱文圻。

  朱允炆的小翅膀扇啊扇,第一个不属于这时空的生命出现了。

  “臣妾代圻儿,谢过陛下赐名之恩。”

  顾静刚动就被朱允炆双手摁住。

  “好好歇着吧,朕去给你的父母报喜。”

  双喜便走过来,“给静妃娘娘贺喜,陛下加恩的旨意已经拟好了,国丈恩封顺宁侯、两位国舅加恩安和伯、安定伯。”

  顾静便愈加开心起来。

  其实圣旨早都拟好了,甚至早在朱允炆册封顾静为妃的那一天,圣旨就已经拟好了,只是恰逢那时候封西南,朱允炆对于封爵的事就很膈应,若不是这次顾静有了产子的功劳,她一家亲戚,最多也就是这辈子不愁吃喝,是断断不会恩封的。

  等朱允炆移驾乾清宫,顾静一家子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

  “草民叩见皇帝陛下。”

  朱允炆还没说话,双喜已经走过去,亲手把顾静的老爹给扶了起来。

  “给国丈贺喜,静妃娘娘顺利产下龙子,国丈一家,与国朝立了功。”

  听到生的是个儿子,这个半辈子的老农民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他在南京这大半年来,不知道多少上门拍他马屁拉关系的人,话里话外都有这么一句,‘若是静妃娘娘怀的是龙子’那可就如何如何。

  一个儿子在天家,可比闺女金贵的太多太多了。

  说句诛心的话,别看是庶出,那也是除了嫡长子朱文奎之后的二儿子,万一皇后日后无出,皇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

  朱允炆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啊!

  朱标嫡长子朱雄煐早夭,本来太孙位应该是嫡二子朱允熥的,结果赶上蓝玉案,朱标元妃常氏被其兄牵连赐死,侧妃吕氏成为太子妃,朱允炆这才庶变嫡,一步步鲤鱼化龙,做了皇帝!

  老两口开心的不能自己,只有年岁稍轻的小儿子看起来淡然的很,一脸的风平浪静,连双喜宣读完恩爵的圣旨后,都只是淡定的谢了一句恩。

  “这是静儿的弟弟顾语吧。”

  朱允炆来了兴趣,拿手一指,“你父母兄长都很高兴,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呢?”

  顾语躬身施礼,语气淡然。

  “所谓丈夫,勋荣富贵理应靠自己,姐姐得蒙陛下临幸为妃,已至于恩封三代。草民一家不过是沾了姐姐的光罢了,何喜之有?”

  “你读过书?”

  “没有,只是自幼给村里的老秀才家里帮闲,换来了识字的本事,姐姐做了妃子,草民一家才得以入南京享福,这半年多,登草民一家送礼者甚多,草民就拿了钱去买书看。”

  顾语答起话来不卑不亢,朱允炆心里便更加的欣赏。

  “你现在是安定伯了,要自称臣。”

  “臣也好、民也罢,一个称呼而已,窃民以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草民拙见,无论为官还是为民,都应该为我大明做贡献才是。”

  朱允炆面上动容,开怀大笑起来。

  没想到啊,顾静家里还有这么一块璞玉,一个高度自律的聪明人。

  打小懂得识字的重要性,说明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读书人才有鲤鱼化龙的机会,不然,一辈子是个农民。

  沾光进了南京,久贫乍富也没有花天酒地,纵情享乐,而是拿钱买书看,为的就是这面圣的一天给皇帝留下印象!

  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呐。

  既然顾语已经准备好了,朱允炆也乐意给他这么个机会。

  “你是静儿的弟弟,不能参加科举了,这样吧,去御前司任锦衣卫千户,怎么样?”

  朱允炆身后的双喜眉心一跳,直接授千户衔,顾语这是深得圣眷啊。

  “臣,谢吾皇隆恩浩荡。”

  顺杆上爬,顾语现在倒是改口改的快。

  这个顾语,不得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心累三人组

  顾静给朱允炆添了个龙子,整个南京都开心的不得了。

  时逢过年,心情大好的朱允炆给夏元吉下了批示,在京的官员胥吏一律多加了一个月俸禄,让大家伙都跟着开心开心。

  但是,内阁六部却没有一个为此而欢呼雀跃的。

  眼下,是建文三年,嫡长子朱文奎,已经六岁了!

  白日渐红,坠落西山。漫天的鹅毛大雪总算是告了停,但内阁首辅暴昭心里却刮起了更大的风雪。

  赶上放年假,暴昭特意将郁新、方孝孺都请到了自己的府上,至于杨士奇和解缙,这俩可不是他暴昭的朋友,故此,没有招呼。

  书房被暖炉烘烤的室内如春,几个下人往来添续木炭和热茶,小心翼翼的走动着,整个书房里沉静的有些压抑。

  “都出去吧。”

  一直埋头看书的暴昭突然放下手里的《中庸》,书房里的下人便纷纷低头离开,只剩下三位大明的阁老重臣。

  “皇上又添了龙子,开枝散叶,是我大明的福气。”

  郁新坐在暴昭大案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看得出来他在出神,就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暴昭的话并没有把他唤醒。

  “去年太后和皇后有懿旨,让地方选秀入宫,现在最终的名单已经递进了御前司,要不得多久,后宫就充实了。”

  暴昭瞥了一眼郁新:“等将来,龙嗣只会越来越多,群龙无首不行。”

  方孝孺怔了下神:“暴阁老是打算上疏,请立太子吗?”

  郁新还是在出神,暴昭就轻咳一声:“东宫空着,国本不稳,不早立太子,等将来陛下子嗣越来越多,难免人心浮动,与国朝无利。”

  郁新总算回过了神,默不作声的端起茶碗,他在想,暴昭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立不立太子,那也是皇帝的家事。

  就好比洪武朝时,兴宗宾天,是立太子还是立太孙,最后不还是太祖皇帝乾纲独断吗?老朱家的家事还是少说话的好,除非你不想活了。

  “太祖定皇明祖训,立储首立嫡,嫡无出改立长,大皇子是嫡长子,皇后坐镇中宫,贤良淑德,母仪万国,谁能动摇国本?暴阁老完全可以稍安勿躁。”

  郁新劝了一句,他不想拿皇帝的家事去说,皇帝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万事以齐黄二人为师的太孙了,自打继位以来,幺蛾子层出不穷,而且城府极深,每次面圣,郁新都只谈公事,谈完就撤,绝不久待,他不想跟皇帝有什么别的牵扯。

  暴昭添茶的手就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郁新。

  “东宫未立,詹事府成了空衙门,再说,大皇子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从文华殿选几个老师?”

  郁新瞬间心里跟明镜一样,笑了起来。

  “太子的人选,陛下已定下来了。”

  暴昭的瞳孔就紧缩起来,他咂摸一下郁新的话,已定而不颁诏,是什么意思?

  是在保护吗?那又是在防谁?

  郁新轻轻叩了一下大案,眼神玩味的跟暴昭对视,然后两人都笑了,只是这笑,很苦涩。

  暴昭的后面,有坏人啊。

  当年,朱允炆被立为太孙,所有人就把齐泰、黄子澄推了出来给朱允炆当潜邸之臣,这俩人可是搞学问的一把好手,加上大家伙没少给出主意,总算是把朱允炆给教育成了大家伙都想看到的样子!

  尊师重道、仁明孝友。

  太祖皇帝太过于残暴,天底下的官,不想后继之君也如这般,更没人希望让朱棣当皇帝,哪有在马上立国,还在马上治国的道理?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寄托了大家所有希望的好圣孙朱允炆,怎么一登上皇位就变脸变得那么快呢?

  本来眼瞅着咱们文人阶级就要翻身做主,一展胸中报复了,好嘛,上来的这个皇帝明显比太祖玩的还狠。

  普通老百姓还有个坟呢,这位?连自己陵寝都不修了!就为了给官员加薪,只希望官员不贪不枉!

  这个明诏发出去,天下的民心起码收走一大半。

  既然玩不过,大不了不跟你玩呗。

  算你朱允炆厉害行了吧,我们认输,告辞!

  玩政治的,眼光要长远,既然咱们的建文皇帝有向太祖看齐的意思,那就再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个皇帝身上呗。

  选太子,然后从小教育!

  “有了内阁,又废了一日一回的大朝会,陛下每天的时间多得很,大皇子由陛下亲自教育,哪里还需要外臣?”

  郁新啜了口茶:“这天底下的事,都在皇上胸中,明察秋毫,不需要咱们置喙。”

  郁新现在真的是心累,皇帝太精明了,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轻人。

  齐泰黄子澄这两个白痴,教了太孙那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一丁点端倪?还有脸成竹在胸的告诉大家伙,这是一个圣人皇帝?

  看看人家的政治玩的多么熟稔,从他登基的第一天,天下这盘棋怎么下,人家心里早都有了初稿,就算有的地方稍显急躁,但马上就能调整回来,温水煮青蛙,六个亲王是怎么丢的藩?

  这几年,朱文奎压根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东宫坐殿理事的文华殿都成了内阁办公所在,詹事府完全成了一个空衙门,负责皇子的起居注,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写过!

  说句不好听的,朱文奎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谁都不知道!

  现在定太子,朝堂上马上就有人蹦出来,拿礼法说事,拿祖制说事,詹事府就要选材,东宫就要选老师。

  教育,必须要从娃娃抓起,一个人大了之后什么样,跟他从小的家教、学识有直接的关系,如果后天长大后不经历人生的剧变,外部的刺激,他是不可能有大的变化的。

  现在皇帝把朱文奎藏起来,关上门自己教,等什么时候朱文奎成了朱允炆理想的样子,等到朱文奎可以完全承继朱允炆的思想后,朱允炆会把朱文奎推出来走向前台的。

  暴昭和郁新都在笑,只有方孝孺一头雾水。

  你们俩,再说什么?

  为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咳咳,两位阁老。”

  方孝孺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好歹我也是阁臣之一,有什么事,总得让我知道吧?

  “那个,能不能麻烦二位说的简单明了一些,咱们三人也好共同商议一下。”。

  “没什么。”

  暴昭冲方孝孺展颜一笑:“老夫年迈,打算辞官归乡了。”

  方孝孺差点没被气死,刚才还在聊太子,你脑回路那么快,这就转到辞官上?

  你俩这么聊天,我感觉我自己就是个废物。

  第一百一十二章:大朝会

  正月的年假一结束,大朝会上暴昭就提出了给朱文奎选老师的想法,被朱允炆一口回绝。

  “文奎顽劣,朕以命皇后严加管教,待日后定下心性后再选良师教诲。”

  朱允炆是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以后接受传统儒学的教育,都不用举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凡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帝,没有一个是传统儒学教出来的。

  儒学只是统治阶层用来愚民的工具,士人阶级还想拿来愚君,这样一代代下去,这天下,可不就成士人阶级的了?

  “商税今年才开始正式征收,所得税银暂无法估算,内阁审议了一下今年朝廷的开支,赤字大概有七百万两。”

  朱允炆拿着一份奏本,俯视着满堂衮衮诸公。

  “主要的大头开支在于扩充闽浙水师、南京往河南、北京修路,内阁希望少修一条路,等年底商税的税银收上来,明年再修。”

  说着说着朱允炆就笑了,点了夏元吉的名字,问道。

  “钱留在国库里不用等着下崽吗?如果卿不愿意寅吃卯粮,朕这到有个解决的办法,朕让辽王叔打皇商府库里拿出一千万两,贷给户部,户部支付利金如何?”

  国库从商库贷款?朝廷向商人支付利金?

  这也就是皇帝的脑子里能想出的主意!

  夏元吉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贷银搞建设,年底户部清算的时候,还要多一笔支出,这一笔多支出的,国家的钱就进了宗亲私人的口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请陛下放心,修路的开支,户部还有些积蓄,撑的下来。”

  洪武三十余年国税攒下的家底子本就不多,去年就多开了千万两,今年又要多开几百万,这样下去,要不得几年国库就干咯。

  夏元吉一脸的便秘表情落到朱允炆眼里,后者就一阵好笑。

  古人管钱,只知道节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想开源,永远都是盘子里有多少就控制在这个小圈子里,没想过前期投资能换到多少后续的回报。

  “朕让五军府提调全国剿匪,南京往开封、北京、闽浙的通途,户部可以跟地方布政使司合作,设立路卡,按照通商的货物总额按比例收取路费,几百万两而已,最多两三年就收回来了。”

  朝廷收过路费?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夏元吉下意识就想开口劝谏,就看到朱允炆一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章程卿家自己跟地方协调吧,下一项。”

  放下户部的奏本,紧跟着便是兵部的。

  “辽东、甘肃换防以来,裁汰老兵一万八千人,兵部遴选的兵员已经全数补充完毕,老兵该如何安置?”

  以往军中的老兵退伍,洪武朝的办法就是编入军籍,各归其乡做军户,内阁本身也是这么批的,但是奏本到朱允炆这被留中,没有批复,而是拿到了朝会上。

  大明的军户已经足够多了,而且军籍早晚要被裁汰编入民籍,都是大明的子民,哪里需要做的那么泾渭分明,朱允炆不想把阶级固化。

  等什么时候朝廷足够富裕了,能够承担起正规军现银军费之后,军籍制就会被撤销,地方直接上武警制或生产兵团,各省按照军田数量设置兵额上限,其余的就转成普通百姓。

  “兵部记录一下,有愿意回乡的朝廷发给他们粮种,直接归乡垦荒吧,免他们两年的粮税,每人限垦十亩,地方府县要严加稽核,登记在册。”

  大明立国初,地方的荒田无主田还是很多的,毕竟才六千多万人,现在户部在册的田亩仅有四百余万顷,就算民间有瞒报加上地方政要大员的免赋田,也不可能超过五百万顷。

  但是大明有多大?

  现在的大明不包括新疆和西藏,但辽东比后世的东北大、云南包括了大半个缅甸,国土面积比后世最多少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可耕面积更是基本没有区别,而且由于没有工业化和西北沙漠化,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明现在的可耕面积是完全可以再膨胀四到五倍的,只是因为人口不足、没有现代机械,所以没本事开垦罢了。

  而且,辽东可还有一大块可供恳荒的处女地。

  辽东平原可耕面积有多大?最少几百万顷,朱允炆记得他以前看过一份报道,东北平原一年的产粮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还多,是养活我国的最大饭碗。

  这年头的辽东平原可没人去耕种,主要原因就是兵祸。

  辽东没有长城,容易受到鞑靼人的袭击,而且由于太大了,朝廷也不可能保护的过来,现在的辽东户籍,竟然只有三万余户,十几万丁口。

  “不愿意归乡的,就迁到辽东做军户,垦田不受限制,全部编入军田。”

  说到这朱允炆又看向朱棣:“四叔,北地的军事你熟,回头总参谋府给宁王叔、宋晟、盛庸、平安拟个军令,让他们四个协调一下,把兀敌哈人;北山、野人、海西这三部女真都迁出来,编成我大明的军户,分散的撒在漠南、河北、山西和辽东地界,对于不愿意的,那就全灭了!”

  朱棣心里盘算一下,北地这四人加一起,足有三十多万大军,比那几个部族加一起的总人口还多近十倍,这简直就是平白送的军功。

  在辽东平原,都不用其他人帮忙,就他当年留给盛庸的几万铁骑,就足够驰骋千里,把这些蛮夷都赶尽杀绝了。

  “臣领命。”

  先让辽东稳定下来,至于日后如何抵御鞑靼人的侵袭,朱允炆还在想辙,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侵扰足足持续了三千多年,谁也没本事彻底解决过,现在如果不是草原内斗,阿鲁台跟马哈木互相咬,辽东也不可能这几年那么平静。

  拿互市拴着阿鲁台,他现在可不敢破坏互市的平静,不然,断了互市,都不用大明动手,过两年,瓦剌就把他鞑靼部给吃掉了。

  兵部的事处理完,然后是吏部跟都察院的,干部任免的人事问题,朱允炆一向是不太看重,因为他没有一双透视眼,能够直接看出一个官员的能力和派系,所以这个方面,他一直都是交给内阁自定的,不操这份闲心,浪费没必要的精力。

  他要做的,是控制内阁,只要控制了内阁,就间接控制了天下。

  礼部更没有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周边几个小国、瓦剌和鞑靼送来了几分贡礼,然后眼巴巴的希望大明能还一份,直接被朱允炆给拒绝了。

  还个屁!

  “告诉他们的使者,还礼没有,最多朕给他们写一份褒奖的诏书,以后不愿意来朝贡也无所谓,朕的大明不缺那点东西,等朕想要了,会派人去拿的。”

  礼貌和死要面子这种民族习俗,朱允炆打算在这个时空,这个时间点就从汉人的骨子里淡化掉,老子跟你客气你妈呢?

  你以为每年上份供,派使者在这奉天殿磕个头,老子就拿你们当好哥们了?给你惯得臭毛病!

  现在不是地球村,同活在这片天地之间,要么你有本事灭了大明,要么就等着接受被大明同化或者毁灭,欠的债一定要还!

  新年的大朝会开了两个多时辰,总算把所有的待办事项搞定完,大家伙各自回署衙办公,只有朱棣被朱允炆留了下来。

  复开海禁之前,要先把台湾拿回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拟定台湾事

  台湾,即明初的澎湖巡检司衙门。

  隶属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管辖,洪武后期海禁,将台湾的原住民迁往泉州、漳州等地,澎湖巡检司衙门被废,这一年的台湾岛,就是东南亚、倭寇等海贼的大本营。

  其实东南亚海盗也好、倭寇也罢,他们的大部分主力其实还是汉人为主,南宋末年,大量汉人乘船南逃东渡,就在大海上定居下来,捕鱼为生,两百多年来,有的跟东南亚地方土著融为一体,有的就在海上飘荡做海盗。

  至于倭寇,完全是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岛国人,幕府时代后期,日本也是打成一片,流浪的浪人武士有的就跑到九州岛,与逃难跑到九州岛的闽浙汉人先民混居,大家伙一合计,得嘞咱们出海劫掠去吧。

  九州岛距离琉球群岛近,到了琉球离台湾也就不远了。

  当然,也有胆大的直接西渡,打九州岛直接往朝鲜或者山东跑,而这部分倭寇的下场,基本都是全军覆没,后来的发展大家都知道,倭寇不掠山东改掠闽浙,这才有戚继光剿倭的历史。

  海战不同于陆战,陆上那一套放大海上完全行不通,朱棣对于海战也是一窍不通,加上朱允炆这个臭皮匠,俩人合计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的战术。

  “干脆平推吧。”

  朱允炆发了急:“让闽浙水师发战船五百艘,兵八万直接攻打,朕不做指挥,全权交由水师将领,一年之内,给朕把台湾拿下来就成。”

  台湾?

  看到朱棣发蒙,朱允炆遂轻咳一声:“朕给起的名字,等将来赶走了海盗,就改这个名字,设台湾布政使司。”

  巡检司级别太低,不符合朱允炆心里对沿海的统治归划。

  行吧,你说啥是啥,不过一个名字代号而已。

  朱棣不操心政治规格,他只是拿起闽浙水师的军情奏报看了看,所谓的台湾岛上盘踞的海盗顶天只有一万多人,大明发八万军过去算的上是狮子搏兔了。

  “龙江船厂正在加工战船,闽浙两地的船厂也在赶工,一年之内最少可以下一百艘战船,国库如果不愿意出钱,朕就自内帑里出,两年之内,闽浙必须扩充到一千两百艘战船,二十万水师。”

  朱允炆财大气粗,也懒得去计算成本,复开海禁对大明太重要了,不提东南亚和南海令人眼红的财富,单说他为大明计划的帝国体系,东南亚都是其中必不可缺少的一环。

  “那就打吧。”

  朱棣也没什么好的主意,反正对他来说,皇帝喜欢打仗他也很开心,总比一个守成之君要好的多。

  “六叔久在南地,也长以军略闻于天下,家风与四叔颇近,此番征讨台湾,让其次子孟炯一道随军吧。”

  朱棣猛然怔住了。

  朱允炆口中的六叔是楚王朱桢,朱桢长子朱孟熜和次子朱孟炯都是庶出,楚王系世子是三子朱孟烷,长子朱孟熜早夭,朱允炆却点了次子朱孟炯的将。

  皇帝这是有意在锻炼各支宗亲子嗣,有才能的都给安排了出路,淡化了世袭王爵的吸引力,等将来陆续削藩,所谓的王不过是一个耀眼的头衔,真的比不上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更有话语权,各支也就因此分化了向心力。

  更重要的,便是当宗亲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朝堂和军队后,也可以加深皇权在各个领域的烙印。

  一石三鸟啊。

  “陛下圣明。”

  朱棣拱手告退,朱允炆便看向双喜,自袖中抽出一道奏本:“去东陵,将这些人给朕带过来,朕在谨身殿等他们。”

  新学时间上虽然很短,仅仅只有一年多,但发展的势头很凶猛,总体的思路上已经跟朱允炆有了三分的契合点,现在,可以先试试他们的深浅。

  台湾的地域挺大,但人口很少,海禁前太祖又把大量的百姓迁到了福建,现在的台湾恐怕连几万平民都没有,就是一张完全空白的白纸。

  正好留给新学的学生来随意画染。

  双喜领命告退,能有一个多时辰才折回,带着十几名新学的学生走了进来。

  这还是这群天南海北的学子第一次履足南京皇宫,见到朱允炆都有些激动,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看座。”

  对这群新学学子,朱允炆是打心里喜欢,也只有跟这群人在一起,他才不会做作的摆出帝王姿态,弄得自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

  “知道朕叫你们来,是为什么吗?”

  “请陛下谕示。”

  朱允炆面上含笑:“你们这一年多来的进步,朕都看在眼里,对于施政变法的事,你们也算有了三分各自的心得,现在,朕打算给你们安排个去处,好让你们一展所学。”

  去处?

  现在的大明一根萝卜一个坑,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去处?

  大家伙心里都有些纳闷,只有一个学子站了出来:“陛下说的,是故澎湖巡检司吧。”

  朱允炆眉头轻抬,这个学子他认识,也是这一年多来表现极聪慧的一人。

  “陈墨非是吧,你怎知朕心中所想的?”

  陈墨非躬身施礼,回答道:“这一年多以来,送往学生等处的誊抄政事,多以沿海为主,且陛下加征商税,可见陛下心中重商,深知商贸富国之道,先宋有大世,皆赖海运,所以学生斗胆猜测,陛下欲开海禁,开海禁,必复设澎湖巡检司。”

  跟聪明人聊天,总是省心。

  朱允炆心情大好:“不错,朕确实打算复设澎湖巡检司,已经命闽浙水师筹备征讨海盗事宜了,今日召尔等来,便是为将来做准备,因为朕打算,待海盗靖平之后,将故澎湖巡检司改设为台湾承宣布政使司,尔等,便在此施行新政,让朕看看成效。”

  承宣布政使司!

  十几人心里都一阵狂喜,甭管皇帝取得名字是叫台湾也好、叫澎湖也罢,承宣布政使司六个字的政治含金量可不得了。

  哪怕所谓的台湾,只有几千甚至几百个老百姓,这都不重要,只要政治品级上去了,对于官员来说,这就足够。

  封疆大吏,一省部堂!

  “此事你们知道就行,这段时间就不要回驻地了,朕在京内当年有一处潜邸,你们这段时间就先住在那,顺便各自回去写一份关于施政的假想,朕过几日要看,先说好,谁写的最好,这将来的左右布政使,就是谁的了。”

  说道这,朱允炆一顿:“哦对了,那个纪纲就不用写了,你这人心思缜密、冷静,朕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差事,届时你负责筹立锦衣卫衙门,朕给你个镇抚使当。”

  众皆谢恩,然后欢天喜地的离开皇宫。

  第一百一十四章:必让尚武之风蔚然

  赶在上元节的前一天,徐辉祖和朱棣牵头又一次在南京举办了一场宗勋比武大会。

  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太祖龙驭宾天的孝期,后来,本打算每年举办一次,由于徐辉祖挂帅征西南,加上各地藩王也鲜有在京者,才作罢。

  这回,难得南京城里宗勋云集,朱棣和徐辉祖一合计,闲着也是闲着,再整一回呗。

  为此,朱棣和徐辉祖两人还特意入宫,找到朱允炆说了这件事,后者直接一挥手:

  “办!要大办,朕当亲往。”

  朱允炆也实在是闷得厉害,难得有这么一个出门透气的好机会,哪里还愿意待在宫里。

  “除了咱们自己人,愿意观礼的京官大臣都可以去观看。”

  京郊演武场要办一堂比武大会,而且皇帝亲临的消息一透露,整个南京城里里外外的气氛,瞬间到达了巅峰。

  京官们也很开心,因为又能找个机会给自己放一天假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让大家伙来参加这次观礼,这些文官私下里的看法都很统一。

  “估计跟去年的阅兵一样,皇帝又是在找咱们秀肌肉的吧。”

  一个尚武的皇帝,对他们来说,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历朝历代的皇帝,热衷兵事的,无非就是通过消耗国力来为自己增加无上的威望,对国家带来的好处几乎微乎其微,而往往一场大败,就有可能葬送一个国家几十年的奋斗,耗尽天下百姓的鲜血元气,所以才有这么句话,好战必亡!

  只能说,朱允炆登基这三年来,在对待战争方面的手段要比之前那些动辄就奔着灭国的君王要高明的多,西南之战,打完就走,因为还没到摘果子的时候。

  朝鲜之战,大明掳掠、索取到了近千万两的银钱、物资,让内阁朝廷品尝到了战争的红利甜头。

  但是大家伙还是很担心,大明,难道能一直这么赢下去吗?

  西南打完了,辽东也打完了。下一步打哪?

  大家伙都不用猜也知道,除了北伐,没地方打了。至于即将开展的东南剿寇海战,朝堂上下就没人在乎过,都是一些弹丸荒岛,有何没有,又如何呢?

  中原历代大帝,凡是心气高的,都喜欢北伐草原,汉武大帝以两败俱伤的代价吞灭匈奴,终究还是反伤了自己。

  太祖高皇帝北伐沙漠,一路打到贝加尔湖灭了北元王庭,最后的结果也只是换来今朝瓦剌、鞑靼并立,草原还是游牧蛮夷的地盘,而看建文皇帝这个架势,他估计还想打下去。

  建文?这个年号真是自欺欺人。

  外界的纷扰并没有什么作用,时间依然来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大明第二届宗勋比武大会顺利举行。

  一大早,上万京营的兵便把京郊演武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几千名锦衣卫更是四处巡视,如临大敌一般。

  “呱哒哒、呱哒哒。”

  马蹄声响,一行几百人的队伍承马而来,分成两列,一着飞鱼蟒服、一着刺绣龙纹,个个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正是这次比武的两大主角:武勋和宗亲。

  朱棣骑高头马在宗亲一列的最前端,与不远处的徐辉祖并驾齐驱,两人齐齐在演武场的营门前翻身下马,便有几个锦衣卫上前躬身告罪。

  “王爷、国公勿怪。”

  说着话,几名锦衣卫上前对着二人上下其手,仔细检查一番后又是告罪后退,朱棣和徐辉祖二人这才整理仪容,迈步走进演武场。

  因为朱允炆要来参加的原因,所以演武场里的所有兵器、箭矢都被换了一遍,而参与比武的宗勋,也要接受搜身,确保没有夹带的利刃兵器。

  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脑子抽风,敢在这时候偷摸带一把利刃参赛,不然,你想干什么?

  刺王杀驾?那可是要诛连满门的。

  “今儿这天,可真不错。”

  朱棣抬头观瞧,笑了:“天公作美啊。”

  朱棣身后是朱高煦,这小子是上一届的元魁,今儿是来给他爹长脸的,听到朱棣的话豪气道:“今日我大明宗勋皆在,锐气冲天,便是有乌云遮盖也给冲散咯。”

  “外甥此言差矣。”

  徐辉祖扭头瞥了朱高煦一眼:“明明是陛下亲临,龙威浩荡,所以老天也得给陛下这个面子。”

  观礼的人里面有皇帝,皇帝最大的道理都不懂?

  呸!马屁精!

  朱高煦心里思忖,最好这时候能下一场暴雨,看你老脸往哪里搁!

  等参赛和观礼的宗勋、京官都进了演武场,打远处,一架奢华的御辇才在数千锦衣卫的拱卫下缓缓而来。

  御辇一路驶入演武场,抵至观礼台的位置停住。

  双喜自御辇上跳下,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才搬来一个软凳放在御辇旁:“陛下,到了。”

  站在车辂上两名新军禁卫左右撩开车帘,却是一白发老者先走了出来,能与天子同辇的殊荣,可着大明,现在也只剩下一个耿炳文了。

  耿炳文守在车外,以手遮楣,才见朱允炆低头出来。

  “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守在观礼台下宗勋百官伏跪于地,将头埋进尘埃之中。

  “都起来吧,朕先放下一句口谕,今日免跪!”

  朱允炆面向群臣喝了一句:“诸卿随朕,登台。”随后把着耿炳文手臂,踩着软凳走下御辇,这时耿炳文说什么也不敢跟朱允炆并肩而上,错慢两步,跟在朱允炆的身后走上观礼台,再往后,便是不用参赛的宗勋百官,分为两列,泾渭分明的同登高台。

  观礼台是此前御前司会同京营连夜修建的,用了三天两夜的功夫,在原点将台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完全可以容纳下两三百号人而不拥挤。

  观礼台的正中是两丈见宽的御案,后置龙椅,将演武场一览无遗,这自然是给朱允炆准备的。

  左手是京官三列坐席,右手是宗勋的三列坐席,都已经摆好了美酒、瓜果和糕点。

  “今日比武,卿等这边的章程是怎么定的?”

  落座之后,朱允炆便目视徐辉祖,询问道。

  徐辉祖起身躬礼:“回陛下,依陛下圣谕,此番参赛者共五十人,宗亲八人,臣等武勋二十二人,另自军中擢好手二十人,共比六项。

  射靶十矢,环数最高者加三分,其次两分,第三名一分,同环数者并列同分。

  骑射十矢,与射靶同理。

  举重,以重量计,最高者三分,次两分,第三名一分,同重量者并列同分。

  步战,两两作战,胜者计三分,负者无分。

  摘缨,陛下可见那处高台,内置缨盔,先摘缨敲锣者,计三分。

  献宝,左右各有口袋,内有捕获的候鸟数十只,其中只有一只染了金羽,射中该鸟者登台献于陛下,计五分。

  总分最多者,为本次比武之元魁。”

  朱允炆颔首:“卿有心了,本次比武的彩头,是什么?”

  “自是金腰带一束。”

  朱允炆便自腰间摘下自己的一块龙纹玉佩,放到御案上。

  “这次是朕第一次观此比武,就给盛会加点彩头吧。”

  众人皆起身躬礼:“谢陛下。”

  抬头看看天,冬日微醺,阳光正好,朱允炆便轻咳一声。

  “行了,既然章程已经定好,那就开始吧。”

  皇帝一声令下,这堂第二届的大明宗勋比武大会就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演武场内五十名摩拳擦掌的大明健儿皆互相对视后,迈步走向了自己的位置,开始此次比武的第一项比试:射靶!

  “上一届的元魁,朕记得,是高煦吧。”

  听到朱允炆的话,朱棣忙要起身,就见朱允炆伸手:“今日就别那么拘谨了,这不是朝堂,都坐着说就成。”

  “劳陛下挂怀,确实是犬子。”

  朱允炆便笑看朱棣身旁的楚王朱桢:“孟炯今日也参赛了,六叔心里有把握吗?”

  后者微微摇头,苦笑:“臣是事事不如四哥,教孩子这方面也差得远咯,依臣看,今日这堂大会,高煦侄儿的机会还是最大的。”

  “四叔家高煦、高燧;五叔家是有炖、有燻;六叔家的孟炯;朕的弟弟允熥、允熞加上以大欺小亲自上阵的辽王叔,咱们宗亲方面,这回说什么也得争口气啊。”

  说到最后朱允炆乐了:“若是可行,朕都手痒的想要下场试试。”

  当然,这话也就是玩笑说说,朱允炆也知道自己要真是亲自下场,那就是玩赖了,谁敢赢他啊,他要是射箭的时候拖了靶,谁还敢中靶?

  朱允炆最痛恨的就是看单位里领导们之间打乒乓球!

  观赏水平让人作呕。

  观礼台上气氛融洽,但是比武场上的火药味可就浓的狠了。

  前四项都是各凭本事,朱高煦一马当先,连斩四项第一,豪取十二分,长兴侯耿炳文之子耿瑄以十一分紧随其后。

  而等到第五项摘缨的时候,武勋则完全团结在了一起,依靠人数上的优势团团围住朱高煦,任由耿瑄击败一众军中好手,先登姿态上得高台,摘缨击锣。

  “这不是玩赖吗?”

  观礼台上,朱榑咋咋呼呼的喊道,然后就看见朱允炆的目光扫来。

  朱榑跟他身后的朱贤烶都吓得哆嗦了一下。

  “逆子!”

  长兴侯耿炳文气的须发皆张,向着朱棣起身躬礼:“老夫教子无方,竟使出如此手段,回头必打断他的腿。”

  朱棣忙站起来还礼,不还不行啊。

  耿炳文胸前挂着一块晃眼的金质勋章呢,皇帝都不受他的礼,他哪里敢受:“老将军折煞俺了,犬子高煦不过莽夫,夺不得缨也是他自己没本事,这与令公子有什么关系。”

  “耿老将军勿要羞恼。”

  朱允炆这时也搭了句腔。

  “高煦不知藏拙,锋芒太露,也不知道团结帮手,吃了这个亏,倒也是好事。”

  皇帝开口定了调子,两人便也不再客套,朱棣等着耿炳文落座后才坐下,而后瞥了一眼演武场上在那气的原地暴跳,骂骂咧咧的朱高煦。

  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玩意!

  摘缨之后便是献宝,两个口袋近五十只候鸟齐飞,朱高煦明显受到了方才痛失缨盔的影响,两次弯弓都没能射中,反倒是那耿瑄,不急不缓,屏气静心之下,一发得中,忙上前拔下箭矢,双手捧着猎物跑上高台。

  “末将耿瑄,献宝物与御前!”

  耿瑄低着脑袋,双手将候鸟高举过顶,激动地浑身战栗。

  元魁!

  余光不经意间就瞥到了不远处的老爹,心里顿时吓了一跳。

  老头子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完了完了,看这架势,回家要挨揍啊。

  心里的喜悦之情顿时去了大半。

  正悲喜交加之际,只觉头顶阳光一暗,微微抬首又吓的忙低下头,身子躬的更深三分。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允炆走到了近前。

  “你很不错,头脑冷静,心思缜密。”

  手上一轻,耿瑄听到朱允炆的声音,心里早已是一片空白,什么悲喜交加早跑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的激动。

  “御前献宝,是末将的荣幸。”

  朱允炆看了看被射中的候鸟,后者早已死透,鲜血染了自己一手。

  双喜捧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朱允炆便将候鸟放上去,却并没有在金盆里洗手,就这样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起那束金腰带,亲手给耿瑄盘到了腰上,并将染血的玉佩挂到腰带之上。

  “你要记住,只有鲜血,才能点缀我大明健儿的荣耀!”

  耿瑄激动的再也不能自持,扑通一声匍匐于地:“陛下教诲,末将终身不敢忘,假日必为我大明血战沙场,死不辜恩。”

  “去吧,下去接受属于你的欢呼。”

  朱允炆话音一落,身后的双喜便尖声唱名。

  “本届宗勋比武的元魁,中军都督府都事耿瑄!”

  演武场内外,上万京营兵顿时一片齐声大吼:“耿瑄,威武!”

  等到耿瑄退下高台后,朱允炆听着耳畔一阵阵欢呼声,也难免心潮澎湃起来,伸出双手下压,顿时天地一片寂静。

  提起一口气,朱允炆朗声高歌。

  “看,银装素裹,层林尽染;

  看,大明儿郎,竞争魁首!

  赞,少年风华,气盖河山;

  赞,手持吴钩,可搏公侯!

  壮哉我大明少年,英气冲天;

  壮哉我少年大明,与天不朽!

  今日比武盛会,看到我大明健儿不缀武艺,骑射步战具精,朕,很开心。

  朕希望我大明的儿郎能够永远怀揣一颗好胜的心,多习文韬武略,保境安民,开疆辟土。

  不坠祖宗威名,不使子孙蒙羞。

  朕今日在这里看尔等比武,将来尔等上了战场,朕也会看着尔等杀敌,朕永远与尔等同在,守土开疆、并肩作战!

  只要日月山河还在,则我大明江山永在!”

  万人皆挺胸抬头目视朱允炆,齐声怒吼,惊雷炸响。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炎炎大明,绝不坠汉唐雄风!

  巍巍华夏,断不忘祖宗余烈!

  第一百一十五章:遴将

  豪情干云的朱允炆在比武大会的当晚喝了个酩酊大醉,直接导致翌日上元节愣生生睡到了正午。

  他一睁眼,守在龙榻边的双喜忙捧着一碗温茶走过来。

  “几时了?”

  朱允炆一口饮尽,拍拍自己的额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明朝的酒酒味不浓,喝起来就止不住量,搞得现在头痛欲裂。

  “午初三刻了。”

  那就是快到十二点了?

  朱允炆吓了一跳,这还是他这几年以来第一次睡到这个点。

  自己怎么会喝那么多?

  朱允炆发现自己似乎断了片,昨晚上的事忘了七七八八,这种感觉朱允炆最是不喜,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习惯了万事简在心中的掌控力。

  断片这种事,还是年轻时上大学的时候才出现的事情,喝大酒失忆,就是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空白区域,这无论是对一个秘书还是对一个帝王来说,都是大忌讳。

  因为醉酒往往失言,而失了言又忘了说的啥,那就会让自己无形中很被动。

  “昨儿,朕在宴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双喜忙去拿过一个小册子递给朱允炆。

  古代没有监控,但是皇帝专门有几个小宦官守着,负责给皇帝记起居注。皇帝的言行举止、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哪日哪时跟谁钻被窝都在这上面。

  “亥正一刻,齐王榑敬酒,言山东通渠之事。

  帝复曰:‘山东具赖王叔有持,朕自宽心’。

  亥正二刻,帝与燕王饮言:‘宗族血亲,理当一体同心,叔多美言,勿使诸藩有误与朕。’

  ……”

  通篇看下来,朱允炆总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虽然喝多了,倒没有什么失言的地方,那就好,以后一定要注意,断不能在喝这么多了。

  这边刚放下心,那边又猛然想起一事。

  今天,是上元节!

  设百官宴、耆老宴与宫,宴后观灯,是一场大型的政治秀,赐宴百官,体现帝王与士人阶级的亲密和信赖,赐宴耆老,便是符合圣人敬老的古训,体现皇帝爱民的情怀,这也是一件大事,不能忘。

  “皇宫里里外外,皇后娘娘都已经差人全部布置好了。”

  看到朱允炆急着下床,双喜心里便猜到朱允炆在着急什么,赶紧为朱允炆披上厚氅。

  “陛下小心着凉。今天晚上赏灯,京官们家中高堂尚在的,都会入宫,皇后娘娘已经给尚膳局传了懿旨,赴宴的名单、设宴的规格都确定了下来,陛下勿急。”

  上元观灯,皇帝一般会邀请大臣及其父母高堂入宫,赐耆老宴,太祖时期上元节会广邀各地耆老入宫,只是后来发现,旅途劳顿,来来往往的也不太方便,加上上元前后天寒地冻,若是路上染了风寒,偶有一命呜呼者,赴宴就成了赴鬼门关。

  就将大规模的耆老宴改称了仅招呼在京耆老。

  耆老,古先贤书礼记定六十高寿。

  但礼记是哪一年的事?距离大明都两千多年了,那年代的人寿命跟大明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虽然说在明朝六十岁也算是高寿,但还没到‘百户中,耆老鲜少’的地步,加上大明人口基数大,南京城上一百多万号人,怎么凑也凑出万八千耆老了。

  没办法,规模只能再控制一下,就将赴宴人群改为京官六十岁以上的父母高堂,这样一来,每年的耆老宴也就十几桌,百来号人,就完全可以招呼过来。

  “亏得皇后了。”

  听到马恩慧都安排好了一切,朱允炆这才放松下来,复又躺回榻上,宿醉实在是难受,不歇一会,他都怕自己猝死过去。

  “陛下要不要用膳?”

  “吃不下去,算了吧。”

  知道这些琐事都已经安排妥当,朱允炆心里便是放松下来,脑子就转到了别的地方。

  “召徐增寿入宫。”

  徐增寿,徐辉祖的亲弟弟,中山王徐达二子。

  朱允炆登基前,徐辉祖是中军府都督,徐增寿是右军府都督,兄弟俩几乎操持了大明一半的军权,可见徐家在洪武皇帝眼中的分量。

  朱允炆革制五军府,徐增寿改领了闽浙水师,算是大明的海军总司令。

  到底还是闲不下来啊。

  这年代没有音视屏、没有电话,很多事交代下去,地方办没办,上不上心,皇帝真的很难抓的紧牢,加上朱允炆又老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很多已经交代下去的事,朱允炆都会记下来,几乎每隔几天就要问一下。

  在勤政这方面,朱允炆绝不逊色太祖皇帝,他只是不喜欢天天上朝罢了,都是假大空的事,一个月一回倒是正好,有什么事抓紧处理落实,等交代完基本上两三个时辰就过去了,饿的前胸贴后背的百官就没有力气在说废话。

  徐增寿进宫的时候也是一身酒气,可见昨晚喝的不少,但整个人的状态要比朱允炆好的太多,准确来说,五军府的这群武勋,每天下了值基本就剩下喝酒了,不然也没个正事干不是。

  自打朱棣入了南京,打仗的事,都是皇帝跟朱棣两个人商量,他们五军府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弱,要不是前段时间全国剿匪,徐增寿都快忘了自己还是大明的一品武官。

  “臣徐增寿,参见吾皇圣躬安。”

  徐增寿进了暖阁,一见朱允炆靠在床上,心里就一阵好笑。

  都说皇帝颇有太祖遗风,但喝酒这一块,可差的远了。跟武勋拼酒?大家伙捂着半张嘴都能给你喝趴下!

  “朕看起来很好笑吗?”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吓得徐增寿忙肃容起来,低下头老实了不少。

  “请陛下的谕,召臣面圣有何示下。”

  “朕前两日跟燕王拟了关于征讨台湾贼寇的军令,五军府遴好了人选没有。”

  徐增寿马上拱手回道:“以永城侯,东军都督府佥事薛恪领征。”

  朱允炆便点点头:“朕知道他,前永城侯薛显的儿子对吧。”

  薛显,洪都保卫战的一员猛将,随太祖皇帝征陈友谅、张士诚,后随徐达、常遇春北伐,是少有通会水、步、骑作战的名将。

  “都说将门虎子,薛恪,能有他爹几分能耐?你是东军都督府右都督,含山侯不在京,东军府上下都是你署理,有了解吗?”

  “臣以考校,薛恪复言‘海战不同于水战,大海广袤,福船可尽展,无需仰赖兵法,自是大船欺小船、大炮欺弓弩’。”

  闵浙水师战船,最大的便是福建船厂所造战船,始于南宋,大成于忽必烈两征日本,“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贵其可以破浪而行。”

  一个字:大!两个字:宽敞!

  福船是海战利器,可置千斤炮六到十门,辅以火箭弩数十架,简直就是巨舰大炮时代的原始版,无论是海战还是对陆战,都堪称是这个时代,地球上战斗力最强的海军战船。

  以大明的国力,福船也不过一百艘,更多的战船还是自龙江船厂下水的小型战船,不可放千斤炮,多还是以巨弩、抛石为主。

  鄱阳湖水战,太祖靠的就是小船灭了陈友谅的大船,因为大船吃了体积的亏,无法腾挪变向,被贴近后一把火烧了个灰头土脸,陈友谅也是胆碎,仓惶而逃,被朱文正家将朱军一箭射死,六十万大军降了一大半,太祖兵不血刃就鲸吞了陈友谅的全部主力和战船。

  但是大海就不一样了,福船虽大,出了长江,也不过只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想怎么玩怎么玩。

  “嗯,既然没有问题,那就让薛恪领征吧。”

  朱允炆又点了两个名字:“楚王叔的二子孟炯,让他随军学习,另外,去一趟燕王府,四叔府上的那个总管是个人才。”

  “陛下说的是,马三保?”

  徐增寿面皮一抽:“那是个阉人啊,哪有阉,额太监领军打仗的。”

  一句阉人,徐增寿马上就感觉到了双喜的眼光开始不善起来,连着朱允炆似乎都有些不高兴,吓得他马上改了口。

  宰相门前七品官,双喜是皇帝心腹,连内阁见了都还要喊一声孙公公呢,他当着孙双喜面唤阉人,不是嘴欠是什么。

  “莫要小看他,他可是打小跟着四叔学军略的,有时候四叔忙着总参的军事,讲武堂那边,都是这个三保太监去教授军略,去吧,就说这是朕的意思,让四叔割爱,顺便跟马三保说一声,等这次台湾收复回来,朕给他起个正经的名字。”

  “是,臣告退。”

  徐增寿忙躬身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偷摸看一眼双喜,可是后者脸上早已经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端倪。

  第一百一十六章:上元佳节(上)

  上元节,或许比不上除夕阖家团聚那般温馨,比不上元旦走亲拜年那般喜庆,但绝对是华夏民族最热闹的节日。

  整个南京城,自夕颜染红天之后,四处便张灯结彩,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了大街小巷,而最最繁华的里仁街、西长安街更是涌满了达官显贵家的士子小姐,秦淮河上的鼎沸人声,更是响彻了半个南京。

  上元节设百官宴、耆老宴,这个习俗就算是典型的异化儒学的产物,隋唐时可没有这个习俗,自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后,这天底下的规矩就突然就变得越来越多,然后需要官方出面做的事也越来越多。

  朱允炆都不知道由他这个皇帝出面,赐宴百官、耆老到底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强化天下人敬老尊老的礼貌吗?

  秦汉时,民间有耄耋老者,天子赐杖,以为其人瑞,应受礼敬,后也废止这个规矩,因为皇帝发现,不是每一个老头都是慈祥和蔼的好人,万一节杖所赐非人,便平白污了帝王颜面。

  一个都不了解的陌生人,为什么还要去尊敬他?就因为他上岁数了所以就要尊敬他?

  皇帝不愿意吃这个亏,也就不愿意亲自出面礼敬老人了,敬老,完全是民间自发的一种出于人性美丽一面的行为,大家家长里短互相都认识,知道这个老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才会去尊敬,而不是强制的要求天下人就必须要去尊敬老人。

  但是这个规矩到了宋元明清就被加强和异化了,似乎不敬老,成了一种罪过。就应该受得世人的指责,哪怕你有千般好,老人千般坏,世人因为不知你二人的过往,故仅以此就言你不敬老人为罪,可谓是畸形的礼貌。

  没有敬老爱老,哪来倚老卖老?

  礼貌的规矩、礼法的约束越来越多,生生把华夏民族从征讨四方不臣的雄狮玩成了绵羊。

  一群打小生活在“人之初,性本善”美丽幻想世界中的学子,当他们成长到朝堂之上,成了这个国家的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当他们开始步入到教育储君的岗位上后,这个朝代上上下下就都变成羊了。

  偏生他还说不得,因为赐宴耆老这个规矩还是在太祖手里发扬光大的。

  太祖爱民如子,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地方上的政事该如何处理、民生状况怎么样,地方的老头能给他一些建议,所以很乐衷耆老宴的招待。

  后来太祖发现,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头,他就算是活三百年,眼里也只有那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怎么可能提出什么治国良策后,加上往来交通不便、天气苦寒,故此改成了招待南直隶一地。

  甭管这些老头老太太有没有用,这个习俗还算是保留了下来,弄得朱允炆登基之后,每年也不得不遵祖制来办,他现在不能推翻太祖定下的规矩,哪怕有些是他不喜欢的,他也不能碰。

  设宴的地方被安排在了华盖殿,华盖殿是三大殿中间的一个殿,用于册封皇后、诏立储君、节日贺典款宴百官、诏封藩王、公主,接见衍圣公、接受大朝贺等大型政治活动及贺典的地方,算是三大殿之中人气最旺的一个殿。

  (别啥都以百度百科为准,册封皇后、诏立储君不是在谨身殿,是华盖殿!作者翻明实录翻了快两个小时,从太祖到嘉靖皇帝,这两项都是在华盖殿举行的。

  嘉靖之后,三大殿遭雷击,重建没多久又遭雷击,被大火夷为平地,大明朝已经没有余力重建三大殿,只草草的将华盖殿修了一下,很简陋,因此才把华盖殿的职责转到谨身殿和乾清宫,如果华盖殿还在,有明一朝必然全是在华盖殿办这些贺典。)

  (苦逼的朱老四一支,自打迁都北京之后,几百年都在跟三大殿做斗争,有没有天象学和地理学的老师受累讲一下为什么北京皇宫老是挨雷劈。)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登殿,礼乐齐鸣,数百人齐齐跪伏,同唱万岁之声,震的琉璃瓦上的积雪都扑簌而下。

  “今日佳节,诸卿免礼,众耆老免礼!”

  朱允炆甩开双袖,款款落座。

  一声磬响,山呼谢恩后复起就座。

  朱允炆一打眼色,双喜就拿出准备好的佳节诏书出来宣读,无非都是翰林学子们的锦绣文章,一大堆华丽的辞藻歌颂盛世的废话,宣读毕,朱允炆举杯:

  “为佳节贺!”

  大殿内众人皆举杯。

  “为佳节贺!”

  朱允炆皱着眉头将杯子举到嘴边,鼻翼微动,顿时眉头舒展,不动声色的一饮而尽。

  这个小机灵鬼,啥时候给朕换成了白开水?

  还是白开水好,包治百病!

  这下朱允炆心里踏实了,昨晚他差点没被宗亲和武勋们灌死,今天拿白开水来顶,这举杯的频率可就高了很多,内阁四人差点没被朱允炆给灌吐咯。

  “臣不胜酒力!”

  方孝孺喝的脸红脖子粗,说起话来都是舌头打结,嗯嗯啊啊的再也不愿举杯。

  皇帝老子太能喝了,这般海量,不愧是太祖的孙子。

  朱允炆便一本脸,又举起杯子冲方孝孺比划:“今日上元佳节,方阁老还不给朕这个面子不成?”

  谁也不会想到皇帝会那么不要脸,方孝孺哪里敢生硬的拒绝朱允炆,见告饶都不行,只好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咬牙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方孝孺这幅样子,让朱允炆想到自己前世刚参加工作时,陪办公室领导一起喝酒的场景,就是这样硬着头皮莽。

  “年轻就是好啊。”

  暴昭看着方孝孺心里就乐,他都年过六旬了,皇帝可不会灌他酒,所以乐得一旁看笑话,还有闲心挤兑方孝孺一句。

  方孝孺此时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有工夫搭茬,一听暴昭这话,估计方孝孺打小也没这般喝过那么多的酒,此时也算是放飞自我喝嗨了,摇摇晃晃端起酒杯:“来来来,暴阁老,后进敬您一个。”

  叫你嘴贱!

  暴昭面皮微抽,尴尬一笑:“希直,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能喝!”

  方孝孺咋咋呼呼的:“佳节配美酒,甚好,快来与吾满饮此杯。”

  两人扯皮半天,终究还是暴昭败下阵来,苦着脸陪方孝孺干了下去,还没等暴昭吃口菜,就见朱允炆冲他展颜一笑:“暴阁老,内阁一应国事,幸赖操持,朕敬你。”

  好嘛,皇帝都用了敬这个字眼,不喝都不行。

  暴昭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估计也别想直着出宫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上元佳节(中)

  酒越喝越多,华盖殿里的气氛也愈加热烈起来。

  等到大家伙都吃饱喝足,暴昭便起身提议道。

  “陛下,上元佳节,可否请圣驾同观灯会。”

  暴昭实在是喝不下去了,没看见方孝孺都被几个小宦官送回了家吗,所谓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堂堂一个内阁辅臣,喝的酩酊大醉像什么样子。

  “暴阁老,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时逢佳节,朕心里开心,这酒,感觉也就不醉人了。”

  朱允炆可不愿意就这么散场,他就打算把这几个阁臣全给灌醉,正好省了心不用在陪他们观灯了,一群大老爷们赏哪门子灯,有这功夫,我回去陪陪老婆孩子不香吗?

  皇帝耍赖,谁也没辙。

  大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喝下去,为了断了大家的念想,朱允炆还授意让双喜把所有的耆老都送回了家。

  “夜已深,天凉,耆老们年岁已高,还是早些回府安歇的好。”

  这些老头老太太倒是没啥意见,反正他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又不能打包带回家,所以都是欢天喜地的谢恩离开,把他们的孩子留在这华盖殿继续跟朱允炆拼酒。

  “佳节美景,当吟诗作对。”

  杨士奇这时候站出来,他也喝嗨了,酒这东西,一喝多就感觉喝不够。

  “不如请陛下出个灯谜,臣等来猜,猜不到的,罚酒三杯如何?”

  这就是古代有文化人的酒令吗?

  朱允炆倒牙,喝酒这么开心的事,划拳什么的不比出题好玩吗?

  大家伙都纷纷叫好,朱允炆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好憋着眉头苦苦思索。

  他还真不会什么灯谜,脑筋急转弯倒是还记得几个,至于荤段子那就会的更多了,但这玩意哪能登大雅之堂,这场合比后世国宴还正经,皇帝猜荤段子像什么样。

  正在纠结,还是双喜救场,跑朱允炆耳边嘀咕了一句。

  “那就猜个字谜吧。”

  朱允炆赞赏的看了一眼双喜:“今日是上元节,也叫元宵节,就以今日为题,‘元宵节上人欢乐’猜一个字。”

  出问题,朱允炆便偷偷摸摸的问双喜谜底是什么,后者小声道:“莞。”

  宵、节两个字的上半部分加到元字上,叫莞,莞的意思就是开心,通‘人欢乐’,算是押了题。

  朱允炆很是得意,因为他猜不出来,所以他觉得大家伙也猜不出来,结果一扭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笑。

  “陛下出题高深莫测,臣猜不出来。”

  杨士奇轻咳一声,正色道:“适才臣看到郁阁老莞儿一笑,应是心中有了数。”

  你这还叫猜不出来?

  郁新暗骂杨士奇这个马屁精,但脸上还是微笑不止:“臣也没有猜到,只是想起方才方阁老醉酒的样子,这才不禁莞而。”

  “够了。”

  朱允炆脸皮再厚也撑不住,这群玩意一个个都猜出来,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好明说,但一个个都开始拿这个字来说事。

  “朕输了,当饮。”

  反正老子喝的白开水,喝多少也不怕。

  “朕学识有限,比不上诸位臣工,还是诸位出题,也让朕开开眼界吧。”

  朱允炆心眼小,直接点了杨士奇的将:“士奇来出个上好的谜面吧。”

  来来来,你行你上,搁这笑话谁呢。

  杨士奇丝毫不慌,论玩别的他可能玩不过朱允炆,但拼文化这种东西,满朝上下,除了一个解缙,他还真的是谁也不怕。

  “那臣便献丑了。”

  杨士奇思忖了片刻,却是读了前些日子朱允炆在宗勋比武大会上的两句。

  “银装素裹,层林尽染;大明儿郎,竞争魁首。少年风华,气盖河山;手持吴钩,可搏封侯。”

  大殿内都安静了下来,谁也猜不透杨士奇为什么要引用朱允炆的话。

  朱允炆也皱起眉头,他的知识太浅薄,根本猜不透杨士奇这个谜面的谜底。

  那,这个谜底是什么?

  大殿内一片安静,谁也猜不出来,一时间场面都有些尴尬,朱允炆便乐出了声。

  “看来,果真还是士奇有大才啊,竟然考的满堂文武哑口无言。”

  听到朱允炆开口夸赞杨士奇,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自古文人相轻,虽说杨士奇是靠着才华和能力高居的一品大学士,但也不能就这么被比下去啊。

  “解大绅,你怎么看?”

  解缙急的抓耳挠腮,好歹他也是自幼神童美誉伴着长大的,朱允炆点他的将,他要是想不出来,这脸可真的丢完了。

  可是杨士奇这没头没尾的,一时半会确实猜不出来啊。

  大家伙都是饱学之士,哪里有脸让杨士奇给个提示?真要给了提示,就算猜出来这面子上也挂不住,还不如不猜。

  “双喜啊,点香。”

  朱允炆乐的安静,看殿内上百人都陷入沉默中,心情顿时大好,让双喜燃上香。

  “朕给诸位臣工一刻钟的时间,若是猜不出来,每人向着杨士奇敬酒三杯。”

  说着,朱允炆率先举起酒杯:“朕有自知之明,士奇啊,朕才疏学浅,慢说一刻钟,就是一天朕恐怕都猜不出来,先敬卿家了。”

  看到朱允炆哐哐三杯下肚,杨士奇忙也给自己斟上酒:“当陪陛下共饮。”

  一刻钟的时间过得很快,开始陆续有人向着杨士奇举杯敬酒称赞,包括暴昭和郁新都苦笑着连饮三杯,整个大殿中大家就都看着解缙一人还在硬着头皮冥思苦想。

  “大绅。”

  朱允炆含笑问道:“猜不出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嘛。”

  解缙苦笑一声,起身拱手向着杨士奇施礼:“解某愚钝,猜不得,当敬士奇三杯。”

  说完话,便举起杯中酒,连饮三杯,摇摇晃晃的一屁股坐回原位。

  “既然无人猜的出来,那朕便要让士奇揭露谜底了。”

  朱允炆哈哈一笑,杨士奇也站起身,打算揭露谜底,偏生在这个时候,大殿末座突然一人站了出来。

  “臣,后进学子杨溥似有所悟。”

  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了这个庚辰科的状元公。

  第一百一十八章:上元佳节(下)

  杨溥,庚辰科殿试朱允炆钦点的状元公,现在履职文华殿翰林学政。

  这是大明朝堂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他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这一点没人怀疑过,毕竟殿试的题不好做,而杨溥又是这其中表现最出众的,但杨士奇这个谜面,云里雾里,衮衮诸公没有一个猜的出来。

  这杨溥,他能行吗?

  朱允炆臂压御案,来了兴致:

  “状元公猜出来了?说与朕听听,也让众臣工听听。”

  杨溥先是向着杨士奇的方向拱手躬身一礼:“后进浅见,让阁老笑话了。”

  杨士奇面带微笑,不以为然:“弘济莫要自谦,吾洗耳恭听。”

  杨溥这才轻咳一声,起身胸有成竹的面向朱允炆。

  “杨阁老所言两句,乃是陛下昨日与京郊演武场所做,是一首极工整的颂赞诗歌。

  从这首诗的格式上来说,迥于唐诗宋词,因其为四言。四言诗歌源起两周春秋,多以古诗歌所用,见于《诗经》为多,所以臣斗胆猜测谜底是一首出于《诗经》的古诗歌。

  从这首诗的内容背景上来说,陛下这两句诗的创作出处,源于宗勋比武,而比武的目的是竞选出元魁,比武的本质就是竞争。

  从这首诗的作者上来说,是陛下,陛下是天地主宰,天下万事皆简在帝心,操于陛下一手,此是谓执。陛下执至尊权柄御极天下。

  故杨阁老此谜面的谜底,便是《诗经》中的一首诗歌:执竞!”

  朝堂上先是一片寂静,继而一片恍然。

  杨溥的答案可谓是极其工整,大家伙在仔细回忆一下执竞这首诗歌的内容,看向杨士奇的目光可就充满了佩服。

  只有朱允炆一头雾水,偷偷摸摸的看向双喜:“什么是执竞?”

  双喜嘴角抽搐,便小声提醒了一句:“一首古诗歌。”

  准确来说,《执竞》是一首赞歌:

  执竞武王,无竞维烈。

  不显成康,上帝是皇。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

  斤斤其明,钟鼓喤喤。

  磬筦将将,降福穰穰。

  降福简简,威仪反反。

  既醉既饱,福禄来反。

  这首赞歌是周昭王祭祀武王姬发和周王朝历代大王祖先时所颂,主旨是歌颂武王的勇猛和贤明,歌颂周王朝的大世和繁华。

  而在这首诗歌中的周武王姬发跟朱允炆还真有几分神合之处。

  武王是承继之君,周文王姬昌的儿子。

  朱允炆也是承继之君,明太祖朱元璋的孙子。

  武王姬发好打仗,分封四海、勘定八荒。

  朱允炆登基以后也在忙着打仗,先平西南,后定朝鲜。

  杨士奇出这个谜语,就是在拍朱允炆的马屁,夸朱允炆就像姬发一样,是一代勇猛武烈的帝王,也相信朱允炆以后能像姬发那般,立下无人能比的功业。

  而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就是说天下四海咸歌,老百姓们锣鼓喧天的赞美,皇帝的恩泽好像天上的神仙降福一般。

  拍马屁谁都会,但是拍马屁拍得不动声色,还比直眉瞪眼的夸赞还要肉麻一百倍,这种水平,朝堂上可真的没人能比得上杨士奇了。

  朱允炆听不懂,他也没听过执竞这首诗歌,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向杨士奇。

  “士奇,杨溥猜对了吗?”

  杨士奇哈哈一笑:“回陛下,猜对了。”

  说完,端起酒杯面向杨溥:“弘济大才,杨某敬你。”

  杨溥激动的忙举起酒杯:“不敢当阁老敬,阁老才是大才,谜底执竞用于陛下身上,可谓应时当令,甚是恰当合理,后进学生杨溥,随扈于文华殿学政,日后还望杨阁老多多教诲。”

  你那么会拍马屁,以后有功夫多带带我。

  杨士奇一饮而尽:“我等同朝效力,自当一心为公,为陛下分忧,弘济莫要自谦,你我二人当共同学习。”

  你小子也不差,应时当令、甚是恰当这种话都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来,论厚颜无耻,颇有我杨士奇的风范,只要你保持下去,入阁还不是早晚的事。

  呸!臭味相投的两个马屁精!

  俩人惺惺相惜的样子让百官都一阵恶心,连郁新心里都苦笑,这杨士奇鬼精鬼精的就算了,这杨溥不过刚刚而立,就如此厚颜无耻了,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妖孽辈出啊。

  大家伙看着杨士奇和杨溥的眼神里本来是满满的不屑,但一看朱允炆还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心里又都乐开了花。

  拍马屁之前也不看看皇帝的学问,你们这马屁拍的太高深,皇帝都听不懂,哈哈,白忙活了吧。

  朱允炆听不懂吗?

  他确实听不懂,但是他听不懂不要紧,他身后的双喜却是听懂了,凑到朱允炆耳边一阵嘀咕,惹得后者龙颜大悦,喜不自禁。

  这两位都是我党的好同志啊。

  政治立场明确!

  “士奇的猜谜让衮衮诸公束手,你杨溥既然能猜出来,朕当赏。”

  朱允炆心情一好,便是大手一挥:“自明日起,你便至御前,负责为朕拟旨吧。”

  伴驾御前,拟制圣旨,这可是妥妥的皇帝近臣啊。

  杨溥激动地无以自持,以头抢地。

  “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马屁拍的好,仕途才能走的高。

  大家都有些羡慕杨溥,但也有很多人心生妒忌。

  大家伙都在熬资历,凭什么就你能平步青云,会拍马屁那么了不起吗?

  皇帝开心,那甭管你们开不开心,面上都要表现出开心的样子。

  由于杨士奇珠玉在前,后面再出的灯谜可就达不到杨士奇这么高的高度了,大家明显都有些拘谨,生怕出的不够精妙,让人看笑话,这堂上元晚宴也就开始逐渐到了尾声。

  “陛下亥时已过了。”

  双喜这时候站出来提了一嘴。

  朱允炆也算是身心愉悦,过足了皇帝瘾,满意的打了个饱嗝。

  “今日佳节盛宴到此为止,诸卿各自回府吧,朕差御前司护送大家。”

  大多数人都喝的头晕眼花,勉强站起身,乱七八糟的向着朱允炆行礼。

  “谢陛下隆恩,臣等告退。”

  看到朱允炆大步流星的离开华盖殿,大家伙还在身后挑指赞叹,皇帝好酒量!

  第一百一十九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一)

  广西承宣布政使司,桂林。

  当急报两个字传进耳朵里的时候,坐堂批政的左布政使储颙还以为闹了兵乱,吓得他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广西布政使的位子不好坐,这里年年土民闹暴乱,洪武三十年年末才刚刚勘平,当年的左右布政使还被太祖顺手砍下了脑袋,他储颙才坐到这个位子上。

  等到朱允炆登基免了三年广西的税,这里才稍稍安定,现在建文三年,刚过了免税期,要又生乱子,储颙真的怕自己的脑袋保不住。

  “出什么事了?”

  储颙擦去自己额头的汗水,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但语气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报信的小吏跑进大堂,往地上一跪:“禀藩台,太平府、忠明府报安南事。”

  安南打来了?

  储颙直接蹦了起来,马上又愣住,不对啊,安南往广西只有谅山一条小路,沿途也有看守,真有大军的踪迹,早就应该燃起烽火传讯,他不可能到现在才知道,大军压境,怎么会选择走谅山。

  “出什么事了?”

  “自去岁年关,大批安南百姓入太平、忠明两府,言安南有兵乱,是谓逃难之事。”

  逃难。

  储颙这才松了口气,不是打仗就好,不是打仗就好。

  至于闹兵乱逃难,那算什么大事,就算不闹兵乱,每年边境这地方,广西的土民、安南人互相逃窜定居的也不少,算个什么大事。

  “知道了,让太平府、忠明府好好安顿便是,地方上那么多荒芜的耕地无人耕种,发给他们便是,若是安顿不下,那就迁往桂林来。”

  小吏挠了挠头:“藩台,这逃难的人,有点多。”

  多?

  再多能有多少?

  储颙就笑了起来:“有多少啊,还至于报道本官这里来。”

  “谅山小道全被安南的难民堵满了,连着入境五六天了,仍然是一眼望不到头,预估最少二十万!”

  “噗通!”

  储颙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吏吓得赶紧上前扶起来:“藩台大人您没事吧。”

  二十万?

  整个广西才他妈一百万不到的丁口,这是逃难还是打算把广西给占了?

  这么多人的吃食怎么解决?广西本来就吃不饱,这些年一直打江西救济,再涌进几十万的难民,一旦让他们饿着肚子,难民顷刻变匪寇!

  二十万流寇?

  储颙似乎看到了朱允炆那怒火冲天的模样,虽然他这么几年没见过新皇帝长什么样子,但并不妨碍他把朱允炆的脸想象成太祖皇帝。

  而一想到太祖,储颙就差点尿裤子,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满门抄斩的下场。

  “快快快,八百里加急报云南西平侯沐晟,四川蜀王朱椿、报南京!”

  慌归慌,储颙还是第一时间做出决断:“请云南兵入广西、各地军户立刻集结忠明府,阻断边境线,不可在放一人入境,通传贵州、江西、广东三省,调一批口粮过来,断不能让这群安南人闹事!”

  西南的事,蜀王朱椿因为是宗亲所以算是总指挥,当然,他就是挂个名义,具体的事,还是云南西平侯府拿主意。

  小吏慌慌张张下去安排送信的事,储颙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实在是静不下心,只好跑出去寻右布政使张拱辰。

  这么大的事,储颙一个人实在是拿不定主意。

  跟储颙一样,得知消息的张拱辰也是吓得面如土色,急的在原地团团转。

  几十万的难民涌入,广西本就贫瘠,加上土民闹独立闹了几十年,好容易这几年才稳定下来,要是在出一次大规模的兵祸,整个广西,恐怕真要被杀成不毛之地了。

  “本官不单单怕这群难民作乱。”

  储颙叹了口气:“就怕这群安南乱民乱起来之后,本省那些心怀不轨的土司又蹦跶起来,届时与安南人勾结,可就是滔天大祸。”

  万一广西的土司真反了,天知道皇帝一怒之下会干什么?

  反正无论土司会不会被皇帝灭种,他们这些地方官铁定被皇帝砍头是跑不掉的。

  “先开官仓吧。”

  张拱辰一咬牙:“万不能让这群难民闹出乱子来。”

  人要是吃不饱肚子,那可真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

  储颙就吓了一跳:“开官仓?没有皇上跟内阁的批示,擅开官仓可是要砍头的。”

  广西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几年里全靠着兄弟省份的援助,官仓里留的都是防止土民吃不饱闹事的时候拿来平乱的。

  “现在哪里还等的及?”

  张拱辰急火攻心:“等南京的谕旨下来,恐怕广西已经处处刀兵了,到那时候,不仅你我脑袋搬家,连咱们的家人都是个死!”

  储颙恨恨的一跺脚:“罢了,就按你说的办,来人!”

  府衙外几个胥吏忙跑进来,躬身候命。

  “传令桂林仓、南宁仓全开,赈济安南来的难民,同时调集全省的军户严加看管,断不能让他们离开忠明、太平两府!”

  只要不糜烂全省的局势,便是太平、忠明两府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等云南的兵支援来到,届时再重新夺回来便是。

  储颙还盘算着等云南支援,他却不知道,现在的云南比他的广西还忙。

  安南是小村体系国家,大量的人口并不是集中在河内、清化这种城市内,而是星星点点的以村落的方式撒在红河平原为中心的土地上,所以当刀甘孟的麓川军自寮国踏入安南国境的那一刻开始,这安南的百姓已经开始逃难了。

  刚开始他们还以为麓川的兵跟大明军一样,只是来打仗的呢,但是当刀甘孟的军队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哪里是来打仗的,这就是来抢粮食杀人的!

  刀甘孟之后是寮国和暹罗的兵,南亚就这么大一点,谁能想把自己壮大起来。

  西南完全成了一个乱战的大战场。

  先是寮国追击刀甘孟,然后还在沿途攻打安南的城市,而暹罗却仿佛认定了河内,十几万主力驱赶着战象,就闷着脑袋往安南的国都莽。

  这种情况下,安南的王室撑不住了。

  大将军简定第一时间先是找到了河内城外驻扎的明军,但明军却直接拔营离开:“没有我大明皇帝陛下的圣旨,安南国内的事,安南自己处理吧。”

  大明唯一一支驻军在看到安南陷入内乱后果断撤离,扔下简定无可奈何。

  “迅速募集青壮,保卫河内。遣使者赴南京,求天朝王师入境护我安南国统。”

  第一百二十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二)

  广西的急报前脚刚踏进南京城,后脚就被连夜召进了宫。

  等了那么长时间,朱允炆自己心里也在嘀咕,还以为西南那边几个国家都是老实孩子呢。

  打仗好啊,不打仗,大明哪里有机会光明正大的进入安南呢?

  朱棣也是深夜被召进的宫,他进宫的时候,时间上都过了子时。

  “陛下还是应该以龙体为重啊。”

  朱允炆兴奋的在寝宫里来回走动,闻言毫不在意:“朕当初谕内阁说过,一应国事当日毕,更何况这种军国大事,朕不处理完哪里睡得着。”

  这时候双喜捧着两盏热茶进来,见到朱允炆忙慌得把茶盘放下,从一旁的支架上取下大氅给朱允炆披上。

  “虽说暖阁里烧着炉子,终究是寒冬,陛下这般深夜乍起,还是应该注意,小心风寒侵了龙体才是。”

  朱允炆倒是没有什么感觉,这具身体可比他前世的身体好太多了,不抽烟、不用天天喝酒,虽说操心的事更多,但又不用劳心伺候领导,也没有家长里短的琐事和人情往来,精力和体力方方面面可谓正鼎盛。

  “安南的难民逃难到了广西,人数足有数十万。”

  朱允炆把急报递给朱棣,负着手四下走动:“安南乱成了一锅粥,据逃难的安南人说,现在寮国、暹罗、刀甘孟的麓川叛军都在安南国内,处处都是战场。”

  朱棣只看了两眼,便喜上眉梢:“这么说来,要不得多久,安南就会派使者就会来我大明求救了。”

  安南终究跟中原有着上千年的交情在,汉朝时本就属于交州的领域,虽然这些年独立出去,但到底是自家人。

  安南上下一水的汉文化王公贵族,他们宁愿接受中原的统治,也不可能接受暹罗阿瑜陀耶王朝佛文化的等级统治制度。

  等级统治?那跟当年被蒙元迫降时的四等人制度有什么区别?

  安南人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投降那几个佛文化国家,当年沐英征云南,安南还派兵帮助大明赶走暴元呢,没人想当奴隶,除非祖宗就是奴隶,所以习惯了。

  “安南人是一定会来我大明求救的。”

  朱允炆坐到朱棣旁边,端起桌子上的热茶:“朕在想,如何耗尽他们最后一滴血。”

  不能太早的帮助安南人赶走侵略者,那安南的国体被完全保存下来,他们就又不会老实了,可是完全放任不管,万一亡了国,那大明就得跟暹罗那几个国家正面作战,几十万人规模的大战,大明的健儿死一个他朱允炆都心疼。

  朱棣还在蹙眉苦想,就听到朱允炆点了他的将:“西南的事,怕还是要四叔辛苦些,亲往一趟了。”

  朱棣猛然愣住。

  自打他进了南京以来,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离开南京,他位极人臣,却也一辈子被牢牢软禁在南京城中,没曾想,皇帝竟然愿意让他去西南?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就算去西南又如何呢。

  自己调教半辈子的精锐之军都在北京,云南沐家的军队是铁杆皇权派,新组建的山地军也是新军政治一手调教出来的,谁认他朱棣算老几?

  “朕给四叔节钺西南四省之权,突发事件四叔独断专行,不用时时奏报中央,以免延误军时。对安南逃亡进我大明的百姓不要拦阻,能吸纳多少吸纳多少,临近的南方粮仓皆可开仓赈济,咱大明粮食多的吃不完,务必要保证云南、广西两省别出乱子,更要保证安南不被亡国。”

  朱允炆下定了决心,西南的事,除了朱棣,他对谁都不放心。

  起码朱棣去有一点可以保证,真到了不得不打仗的地步,有朱棣这个半生戎马的战神在,大明输不了!

  “等安南的使节到了之后,朕在南京耗耗他们的耐心,然后朕也会去西南。”

  皇帝要往西南?

  朱棣吓了一跳:“西南兵凶之地,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亲往,若有不甚,乾坤社稷不稳。请陛下放心,臣保证,即使真打起来,暹罗、寮国无非土鸡瓦狗,臣翻手可灭。”

  “四叔莫急。”

  朱允炆宽慰道:“朕有自知之明,朕不通军事,真要御驾亲征也是再拖前线将士的后腿,朕只到昆明,届时打仗的事还是四叔拿主意,朕绝不会插手指挥,朕往西南,是涉及西南的事朕有其他的打算。”

  听到不是御驾亲征,朱棣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朱允炆当皇帝以来,虽然手段颇为老辣,万事熟稔与胸,但玩政治跟指挥打仗是两回事,他朱允炆出生的时候,大明定国都多少年了,就算时时伴驾御前,又能学到太祖皇帝几分本事?

  估计皇帝是对西南诸国另有安排,南京毕竟离西南太远,一来一往就是一个多月,这跑来跑去的送信确实麻烦的紧。

  “那臣明日便启程?”

  朱允炆点点头,朱棣越早往西南他心里越踏实。

  “辛苦四叔了,尽早往西南稳定局势,咱大明就越是主动。”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臣就不多做劝阻了。”

  朱棣起身:“臣先告退,陛下早些休息。”

  等朱棣离开之后,双喜看着仍然一脸兴奋的朱允炆,担忧起来。

  “陛下,燕王毕竟是诸王之首,半生荣耀缠身,若是这次再给他添了平定西南诸国的威望,怕是不好吧。”

  所谓功高震主,自蓝玉死后,论武功,大明没有比朱棣更高的了,先前太祖在世的时候,那自然是手握乾坤压得朱棣没法喘气,现在朱允炆登基,好容易用手段把朱棣逼进了南京城,这放出去,无疑与猛虎出柙。

  倒时候朱棣再立旷世齐功,怎么处理?

  杀还是不杀?

  杀了天下哗然,不杀放着这尊大神在,双喜怕文武百官人心浮动。

  等将来朱允炆着手改革,万一这群文人玩一出黄袍加身,推朱棣这个朱明宗亲出来当皇帝跟朱允炆打擂台,怎么办?

  “所以朕才要亲临西南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他刚才跟朱棣只说了一半的话,他往西南,一是为了就近方便处理西南的事,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压住朱棣。

  “四叔是聪明人,他回头会悟出这里面的滋味。”

  甭管皇帝是不是御驾亲征,只要朱允炆的行在往昆明一停,西南所有的功劳,都会自动安到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指挥的脑袋上。

  “毕竟除了四叔,西南的事,国朝上下没有能人了啊。”

  朱允炆解下大氅,翻身上床:“所以,为了我大明,朕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咯。”

  第一百二十一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三)

  朱允炆的心思,朱棣在翌日一早,带着朱高煦,还有他自己三百名驻扎在京郊新军大营的亲卫出发时就明白了过来。

  因为朱允炆没有出面送他!

  不仅皇帝没有露头,甚至整个大明朝堂没有一个人代皇帝为他朱棣践行。

  整个南京上下,没人知道朱棣是去哪,更没人知道朱棣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出门旅游。

  “爹,皇帝这也太无情了吧。”

  朱高煦又看了一眼通济门的方向,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忿忿不平的嘟囔道:“爹,你为了咱们大明出生入死去前线,皇帝倒好,就算不愿意亲自送,好歹也派个大学士带着朝堂百官啥的做做样子啊。”

  “你懂个屁!”

  朱棣喝骂一句:“小崽子,你要学的还很多呢,你若是能学到陛下十分之一的本事,都够你吃一辈子了。”

  他朱棣打南京去西南是做什么的?

  打仗?怎么可能。

  那是西南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之后他朱棣“被动”之下做的事而已。

  名义上他只是去镇抚云南、广西两省的安南难民罢了。

  他不是挂帅出征,这样,等将来就算打了起来,皇帝圣驾一到昆明,战争的胜果、威望、功绩就会全算在朱允炆脑袋上。

  皇帝这么做,终究还是在防着他朱棣,不希望再给朱棣脑袋上平添军功威望。

  但是朱棣现在已经完全了解朱允炆这个人,朱允炆这么做压根不是在担心他自己的皇权,他只是怕将来有朝一日,有人拿他朱棣做文章。

  黄袍加身、分裂国家,到那个时候,就要内战。

  朱棣嘴角浅笑。

  大侄子,你也太小看你叔叔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你可以治理好这个国家,我又哪里还会萌生野心,都是太祖的子孙,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心怀国家,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的不轨之徒。

  “走吧。”

  看朱高煦还在张望,朱棣气的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不想跟老子去,就留在南京,让你辽王叔带你玩。”

  “可别了。”

  朱高煦吓了一跳,调转马头:“他玩的我可不喜欢,整天烟花美酒的,算什么爷们。”

  朱棣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三个儿子,就这个二儿子最是像他,脾气秉性,性格爱好都跟他完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棣有时候都想,如果自己当年真要在北京造反成功了,当上了皇帝,这太子,说什么都得让朱高煦来做。

  当然,他是那么想的,他将来也是那么做的,只可惜他得位不正,又篡改历史,作为政治交换,他只能顺从了士人阶级的意愿,立了朱高炽。

  皇明祖训定的就是嫡长子继位,他如果不按照皇明祖训来,那他所谓顺祖训兴靖难,就成了笑话。

  一行百人御马急行,踏着初升的朝阳,直奔西南而去。

  朱棣前脚刚走,后脚徐辉祖就入宫来找朱允炆。

  后者这会才刚刚起床,围着后宫跑圈锻炼身体呢。

  古代的医疗水平终究比不上现代,所以朱允炆一直很注意锻炼,他要做的事太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万一哪天一命呜呼,他可就太多遗憾了。

  “出什么事了?”

  接过毛巾擦擦额头的汗渍,朱允炆看着徐辉祖:“能让朕的魏国公卯时刚过就匆匆入宫。”

  徐辉祖抱拳拱手道:“臣为剿匪之事而来。”

  “剿匪?”

  朱允炆顿时乐了:“疥癣小事,卿自己拿主意便是。”

  区区清剿土匪村霸,还至于堂堂国公入宫找皇帝汇报?这皇帝也是够掉价的。

  “非臣之意,乃含山侯的递呈。”

  徐辉祖打袖袍中取出一份奏本:“言山东剿匪之事,不太顺利。”

  朱允炆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山东,提起山东朱允炆就感觉心里扎了根刺。

  “有人在帮助山东的土匪藏匿,含山侯怀疑,这群匪寇,应该是有人在养着。”

  朱允炆接过奏本观瞧,良久才冷笑起来。

  “朕还当什么呢,左右无非是为了抢掠财富,没出息的玩意,养着这千八百的流寇有什么用?还能颠覆朕的江山不成?”

  这群丢人现眼的玩意,养着千八百的私兵有什么意义?培植自己的武装力量?想等将来玩一手武力割据?

  脑子秀逗了吧,你们最大的优势是名义,是祖宗余荫,不是财富和武装,如果没有了名义和余荫,你就算养几十万大军又如何?能打得过朱允炆的朝廷精锐?

  舍本逐末,这智商完全是因为高高在上几百年,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偷偷摸摸,跟老鼠一样。”

  朱允炆冷哼一声:“朕知道了,自会有处理的办法。”

  看到朱允炆胸有成竹的样子,徐辉祖便不再出言,皇帝这几年的手段让他对朱允炆充满了信心的,所以直接告辞离开。

  “拟旨。”

  朱允炆一走回乾清宫,就喊道,不远处随时候命的杨溥便马上提起笔。

  “山东匪患,自朕降谕以来,数月未能勘平,山东卫都指挥使杨文有负圣恩,特降旨申饬,罚其三月俸禄,闭门思过,剿匪一应事宜,交由齐王朱榑。”

  杨溥拿起笔挥挥洒洒,很快便拟写完毕,双手捧着放到朱允炆的御案前。

  将山东剿匪的事交给朱榑,朱允炆这就是在给朱榑挖坑。

  他倒想看看,这个匪,朱榑到底是剿还是不剿!

  不剿,正好给了他削藩的借口,最重要的是,用这个借口削藩,不会打草惊蛇的吓到孔家。

  用通渠的事来拿朱榑问罪,孔家可就知道他朱允炆有眼线在山东了。

  朱允炆得找个借口。

  至于朱榑会不会一咬牙真把这个匪给剿了?朱榑没那个胆子!

  自从他打北地前线回到山东安享太平,这些年,他骨子里的血性早就被美酒佳人磨的一干二净,现在的他,只想着下半辈子潇洒享乐,他不敢得罪孔家,因为孔家手里攥着他横行不法的罪证。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朱允炆交给他的差事办砸。

  有皇商这个退路在,朱榑哪里还愿意鱼死网破?哪里还愿意重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骨气?

  “这算是,朕最后给他的一次机会吧。”

  朱允炆看着眼前的圣旨,加上印后,黯然的叹了口气。

  如果朱榑还是太祖的儿子,还有点朱家儿郎的骨气,他朱允炆愿意将来清算的时候,让朱榑稍微死的体面一点!

  也算,给太祖一个交代。

  第一百二十二章:坐看西南战不休(四)

  二月份的大朝会才刚刚结束,南京,这座建立于长江和丘陵地带的华夏古城,迎来了一行特殊的访客。

  人数上大约在五六十位,有的顶盔着甲,有的锦袍玉带,还有的破衣烂衫,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多蓬头垢面,身上有着斑斑血迹。

  值守城门的总旗吓了一跳,还当是一伙土匪流寇,又觉得不可思议。

  多没有脑子的流寇才会这般大张旗鼓的往南京跑,咋的?你们还打算打破南京城,冲进奉天殿做皇帝不成?

  总旗响锣一敲,驻扎在瓮城内的京营新兵便像上了发条一般,顷刻间涌出城门,将这一伙土匪给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咔!”

  刺刀上膛,几百把钢刺带着锋利的杀气直接顶在了这群人的面前:“下马!”

  一阵慌乱,被吓得面如土色的‘土匪’纷纷落马,好几个还摔了一跤,倒是当下一个年轻人神情冷静,翻身下马后无惧钢刀,朗声道。

  “吾乃属国安南使团正使简正,有军国大事使天朝,求觐天朝大皇帝陛下。”

  听到这伙人是安南使团,一名新军的百户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一眼,一伸手:“国书、通关文牒。”

  简正打腰间取出两封书信,一封上书着‘递呈天朝建文皇帝御览’落款是安南王陈安,另一封则是广西布政使司所开文牒证明。

  国书军官不敢看,但是另一封文牒证明倒是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脸上的杀气才消去。

  “原来是使者,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安南再不济,也是几百万丁口的属国,出使天朝的正使跟从土匪窝跑出来一般,像什么样子。

  简正叹了口气:“往事不堪,不提也罢。”

  现在的安南国,朝政大权都在大将军简定手中攥着,简正是简定的嫡长子,也是这次出使大明的副使,使团一共两百人,大多都是安南王公贵族的孩子,其目的也有来大明避难的打算。

  结果一出河内,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一支寮国的偏军,这碰面还得了,自是一番衔尾追杀,两百人的使团死的还剩十几人,正使也死了,留下简正带着十几个小兄弟逃亡进广西。

  好在广西地界安南的难民很多,广西布政使储颙也怕这一伙使团还没到南京,就在路上被山贼什么的给干掉,让简正打难民中选了几十个身强体壮的充当护卫,又给了他们武器,这才披星戴月的赶到南京。

  知道是正儿八经的使团,百户就踏实下来,见简正不愿意说,他也不再多问,拱手道:“那就请使团卸下兵甲,暂与瓮城内落脚,在下马上遣人通报有司上官。”

  南京城,外军和制式兵器一律不得入内,连大明亲王的亲兵卫都不允许进城,各亲王府的安全护卫都是御前司负责,安南的使团可以进,但兵器不能进。

  “有劳将军了。”

  简正哪里敢有不同意见,躬身致谢,随后转身喝道:“卸下兵甲,这里是天朝国都,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方才的将军二字就让这百户眉开眼笑,又听到简正这般嘴甜,马上便热络起来,招呼着使团入城。

  “这城墙里面,怎得还有城墙?”

  使团中,一年轻人看得眼花,指着城头上咋咋呼呼:“简兄,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生吓人。”

  简正面上尴尬,一巴掌拍过去:“没出息的东西,小点声。这里叫瓮城,是外城墙跟内城墙的区域,你刚才指的那个叫大炮,打仗用的。”

  小年轻挠了挠头:“为什么要搞两个城墙啊,还有那大炮又大又粗,看起来很重的样子,谁能拿的起来作战。”

  简正的嘴角猛一抽搐。

  “咳咳。”

  百户这时候轻咳一声:“那个不是人拿的,是一种远程火器,知道火铳吗?就是放大的大号火铳,可以打到八百步外,威力巨大一发炮弹可毙十几人。”

  年轻人的眼珠子都直了。

  他感觉百户在拿他开玩笑,天底下怎么可能有武器打到八百步开外,威力还如此大的,那打起仗来,谁还能打得过天朝。

  “那你还没说,这瓮城是做什么的呢。”

  “驻军啊。”

  百户一指两侧几十个小型营帐:“这些都是斥候住的,他们晚上要在城外巡逻,白天军营里操训太吵了,就在这瓮城里休息,我们这些守城的,有时候下了值,也会在这休息。”

  “天朝那么厉害,这里又是天朝的国都,谁敢来这里放肆?你们这样警戒,也太辛苦了吧。”

  百户就哈哈一笑,一挺胸膛,脸上挂满了骄傲:“就是因为我们能吃苦,所以我们天朝才厉害啊。”

  年轻人哦了一声,嘟囔道:“在天朝当兵那么苦啊,那还当的有什么意思。”

  原来刚才从这瓮城里冲出来的天朝军人,是值夜巡逻的斥候啊。

  简正突然想起刚才城门口,一名大明军人敲锣的声响,从锣响到集结出来警戒,好像只有短短一恍神的功夫,这么短的时间,这群熬了一夜才入睡的兵就能迅速的完成集结警戒,并且做好战斗的准备,这样的军队,如果安南也有的话,哪里还需要来大明求援?

  就在简正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一人突然走到他跟前,一抱拳:“大人,天朝国都已至,在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就此告辞。”

  简正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这个喊他的人:“广宁,你也算现在的副使,跟我一道入南京,说不得还有机会看到天朝的皇帝陛下,这个机会,便是我父亲这辈子还没有这等荣幸呢。”

  简正当初在广西难民营选护卫,眼前这个叫霍广宁的便自告奋勇,不仅武艺不错,难得还有学问,允文允武,简正便任命霍广宁做了这使团的副使,反正都是临时编,他简正这个所谓的正事也是自己任命的自己。

  没曾想,到了南京,霍广宁就要离开,简正就很是不解。

  好歹也是安南国的副使,将来留在大明的国都,怎么也能当一辈子寄生虫混吃等死,逢年过节跑皇宫里给皇帝老子磕个头,还能混点赏赐,霍广宁你不过一个难民,有这般好机会,安享富贵不好吗?

  霍广宁浑不在意,只是淡然一笑。

  “我志不在此,还望大人成全。”

  见霍广宁执意如此,简正也没了办法,只好勉励的拍了拍霍广宁肩膀:“既如此,为兄便不留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霍广宁又冲着百户拱手施礼:“属国之民护送正使来京,任务已毕,就此告辞。”

  对这般不贪恋富贵的爷们,百户也很是钦佩,点点头:“保重。”

  霍广宁转身,大步流星离开瓮城,自城门外领了自己的佩刀,翻身上马,又扬起脖子,瞻仰了一下高高耸立、威严肃穆的大明首都,一拨马头,扬尘而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五)

  通政司,相当于大明的中央办公厅。

  自打早前通政司左通政王谦升任礼部尚书后,原左参议胡嗣宗竟然绕过右通政邱显,直升左通政,算是惊掉了政坛一地眼球。

  后来大家才想明白,胡嗣宗是杨士奇的同乡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杨士奇入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小老弟扶上马,内阁其他几人,也都乐意卖杨士奇这个面子。

  安南使团抵达的消息传进通政司后,胡嗣宗便拿着国书匆匆奔大内礼部而去。

  中枢六部,刑部只挂了一块空牌子,主要办公地点在太平门外,其余五部到是联署,这里面,最冷清的就属礼部了。

  没油水、没实权,但却是加俸后,眼下所有官员削着脑袋都想进的衙门。

  礼部一年办的事没有户部一旬署理的公务多,大家俸禄又都一样,何必给自己找事呢?当老朱家的官贪污,那不纯属是给自己找刺激?

  胡嗣宗进入礼部官衙的时候,王谦正低着脑袋练书法,空荡荡的正堂内,还有几个年轻的学子摇头晃脑的读着《周礼》,整个署衙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惫懒!

  “部堂。”

  胡嗣宗垂着手,看着眼前这位当初的老领导。打忙成一团乱麻的通政司调到全大明最闲的礼部,王谦的精神头明显比以前好上许多,四十多岁的年龄,正值春秋鼎盛就领了正二品衔,沉淀几年,未尝没有入阁为相的机会。

  王谦没有抬头,只是虚抬一下手,继续专心致志于眼前的文房,胡嗣宗果断闭上了嘴,上前看了一眼:祇畏神明,敬惟慎独。

  甭管礼部有没有实权,到底是大明中央六部之一,王谦作为二品部堂,也算的上是政坛一方巨擘,拉拢他的人自然不可能少,大明的官场文化就是以同乡、同窗为纽带,继而进化成同党。

  胡嗣宗心里顿时明镜一般,王谦是山东籍,跟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还是同科进士。

  “博渊来了。”

  放下笔,王谦这才抬头,同时抬手示意胡嗣宗就坐。

  “今日你来的赶巧,御前司刚给各部发了上好的香茗,品一品。”

  胡嗣宗便笑了起来:“倒是下官有了口福。”

  顿了下,胡嗣宗开口说明了来意:“安南的使团来了,现在瓮城候着呢。”

  王谦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仍然四平八稳的坐在位子上,仿佛来的不是属国使团,而是一群小猫小狗一般。

  胡嗣宗就怔住了,不是,这算是什么回应?属国来了使团,你礼部不用派人去接待安置吗?

  “部堂?”

  胡嗣宗还以为王谦是不是闲的太久,耳朵被耳屎堵住了,又唤了一声。

  “急什么?”

  王谦微微皱眉,接过胥吏奉上的茶碗,惬意的品上一口:“哈,唇齿留香,好,甚好。博渊也尝尝。”

  这人升了官,就那么喜欢装淡定?显得自己老成持国?

  看胡嗣宗不饮,王谦就乐了,自己这个老部下,偏生年轻性子急躁,又兼升的太快,典型的脑子跟不上屁股。

  也是,三十来岁的岁数,能有几个像杨士奇那般的人精。

  “安南的使团,来便来呗,现在不年不节的,来做什么?”

  王谦还是决定好好再教育一下胡嗣宗:“属国再大的事,对咱们大明来说,都是小事。”

  胡嗣宗便取出国书,放到王谦大案上:“安南的国书。”

  王谦看了看这封染血的国书,仍然是不以为然,还笑了出来:“看来此番,安南国内的兵祸不小。”

  安南打仗的事,这些中枢大员消息灵通,早都知道了。

  毕竟,这几年国内的商运发达,走商两广、云南的商人不在少数,来往之间,这些消息就传了开来。

  “既然兵祸不小,何不早早报与陛下知晓。”

  愚蠢!

  王谦心里很是失望:“你觉得,陛下想现在接见他们吗?”

  看到胡嗣宗纳闷,王谦叹了口气。

  “博渊啊,这做臣子的,脑子要活泛,你现在是通政司左通政,署理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政令往来,天下之事你都要简在心中,你不能乱,你乱了,政就乱了。

  等你将来若是高升六部、柄国辅政,就更要学会从每件事情上分析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信息情报,只有你懂别人不懂,才能显示出你的智慧,你才能步步高升。”

  王谦的话说的胡嗣宗一头雾水,但胡嗣宗也不全傻,知道王谦这么做一定是有深意的,所以便踏踏实实坐下来,蹙眉苦想。

  安南正闹兵乱,这时候派使团入京,为了什么?

  想都不用想,当然是来求援的。

  王谦方才问,皇帝想现在接见吗?意思就是见当然要见,但不是现在!

  当年平乱安南,诛胡季犁后,大明便撤军云南,皇帝的心思没人明白,现在仔细咂摸一下,胡嗣宗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一些线索。

  当年大明的军队进入安南,甭管名义上是什么,起码在安南国眼中,那就是侵略,如果大明赖着不走,对安南人来说就算是亡国,一定会引起安南人的反抗,而现在安南的使团来求援,大明再往安南就算名正言顺了。

  得让这群安南的使节着急,他们现在有亡国之祸,但就算是亡国,那也分两种。亡于外族和亡在自己人手里面是两码事!

  “安南如果被暹罗等国家灭了国,灭了就灭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胡嗣宗顺着自己的思路开口道:“但是如果在灭国之前,这群安南的王公大臣,主动提出把安南并入我大明,起码,还能为自己换一场富贵。”

  假使把安南这个国家当成一个筹码。

  被外族灭国,这个筹码就输掉了,但在灭国之前,把这个筹码兑出去,同样都是失去筹码,但也算是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王谦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现在我大明去救援他们,他们能开出什么条件?无非还是以前那一套,称臣、纳贡、感恩。没了。

  现在帮他们打走暹罗又如何,等着吧,等到他们即将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提出将安南并入我大明,到时候,他们也可以混上一任土皇帝又或者一世的富贵,所付出的,无非是将来安南百姓作乱,他们主动帮咱们平乱罢了。”

  胡嗣宗这时候打心眼里佩服王谦,要么说人家能高升呢,揣测圣意这一点,自己还是嫩啊。

  “听明公一席话,后进所学甚多。”

  胡嗣宗起身深躬一礼,王谦哈哈一笑,忙走过去搀起胡嗣宗:“博渊不要太客气了。”

  怎么说胡嗣宗也是杨士奇的同乡,就杨士奇的能耐,王谦毫不怀疑他将来有一天成为内阁首辅,到时候,胡嗣宗怎么也是一路青云。

  “来人呐。”

  堂外便跑进一胥吏拱手候命。

  王谦想了想,说道:“着主客清吏司至城隅迎接安南使团一行,好生安顿,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是。”

  胥吏下去传话,王谦这才一整官袍。

  “博渊且去忙吧,老夫要入宫面圣了。”

  这是要跑皇帝面前表现一下,让皇帝看看他王谦多了解圣意。

  胡嗣宗心里暗挑大拇指,忙开口告辞:“部堂先忙,下官告退。”

  第一百二十四章:坐看西南战不休(六)

  “好吃好喝好招待,不管不问不召见。”

  这是王谦皇宫之行领下来的旨意,朱允炆的肯定让他很是兴奋。

  燕王几天前离开南京,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真当南京这群大官都没脑子吗?燕王这时候离宫,除了去西南等着摘果子,还能去哪?

  皇帝从来都没打算放弃开疆辟土这份帝王梦寐以求的伟业。

  等王谦离开之后,朱允炆便拿过一份空白的丝帛,双喜忙给毛笔舔上墨。

  “陛下要写什么?”

  “遗诏。”

  朱允炆说的轻巧,却把双喜吓的亡魂尽冒,扑腾一声跪了下来:“陛下何出此言啊。”

  皇帝才二十出头好端端给自己写哪门子遗诏?虽说皇帝平时爱出幺蛾子,但哪里有这么出幺蛾子的,没事给自己写遗诏,这不是咒自己吗。

  看到双喜都快被自己吓哭了,朱允炆不禁失笑起来。

  “瞧你这吓的,朕这不是打算去西南吗,未雨绸缪先拟好,都未必用得上。”

  御驾亲征,甭管上不上前线,朱允炆都得先把自己的身后事准备好。

  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按理说朱允炆届时往西南,必然是京营尽出,加上西南四省的军队,不可能出现任何意外,但再小的几率也是几率,打仗这种事,万一点背呢?

  朱允炆可不能接受一旦战败当俘虏的下场。

  皇帝活着做俘虏,国格和民族的脸就丢光了,这种奇耻大辱,不亚于亡国。

  自己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真出这种意外,宁愿自戕也不可能接受这种耻辱。

  “双喜啊,朕教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先把最坏的打算做好,只有这样,你才能自如的控制损失、减少损失。”

  朱允炆挥笔就写,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一旦朕出了意外,又没有明确的储君,宗族虎视眈眈,文奎年幼无知,天下人心浮动,江山社稷不稳,所以,朕要早做准备。”

  双喜哆里哆嗦的爬起来,瞄了一眼。

  “以大皇子继皇帝位,皇后暂摄国事,杨士奇为内阁首辅与燕王朱高炽同朝辅政。”

  皇帝都遇到意外栽了,肯定是朱棣死在皇帝之前,到时候确实是朱高炽成为燕王。

  以宗亲和朝臣同柄国政,相互制衡,总能给新皇帝成长的时间。等到朱文奎大了,自然会重操神器。

  “当然了,这份遗诏确实没机会用的上。”

  加上大印,朱允炆轻松一笑,往袖袍中一揣,迈步便往后宫走。

  大明的国力、军力放在这里,加上朱棣的能力,就西南那几个弹丸小国,绑在一起也比不上鞑靼、瓦剌任意一部,看看西南的军报吧。

  暹罗现在打仗竟然还在用战象?

  朱允炆当初看得时候好悬没笑出来,暹罗人还当这是几千年前呢?打仗用大象,一炮炸下去,那群受惊的畜生能把你自己的军阵踩得稀巴烂。

  不仅朱允炆笑,就连朱棣当时看完之后的态度也是如此,直言一旦两军对垒,暹罗人只要敢把战象驱上战场,遣万骑,破暹罗十几万大军都不用一个时辰。

  朱允炆本想去坤宁宫找马恩慧,结果却扑了个空,一问之下,原来带着文奎去顾静那串门去了,心里顿时很是宽慰。

  马恩慧是个好媳妇,自己不会伺候月子,太后又一直忙着修禅,这一个多月来,一直都是马恩慧在照顾着,丝毫没有半分不满醋意。

  “走吧,正好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朱允炆到的时候,俩媳妇还有些不适应,一般中午这顿饭,朱允炆很少回后宫里跟她们一起吃,都是在前殿就对付了,有时候忙起来,便是晚饭都不一定赶得上,今天倒是稀罕。

  “看来今日倒是没什么琐事缠身呢。”

  马恩慧给朱允炆备上碗筷,笑话了一句:“倒是让咱们的皇帝陛下百忙之中抽出了功夫,陪妾等吃了顿便饭。”

  “大胆,就会笑话朕。”

  看到马恩慧转身准备回座,朱允炆便是轻轻一巴掌打在了前者的腰下三寸,顿时惹得殿内俩媳妇都红了脸。

  平素里,朱允炆跟她们在一起,就跟普通夫妇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做皇帝已经很累很孤单了,要是连跟媳妇在一起,还端着帝后的架子,不敢有什么夫妻情趣,那这日子真没法过活下去。

  “这不刚转过新年么,能有多少大事。”

  拿起筷子,朱允炆乐了出来:“嘿,你们整的还挺丰盛。”

  长长的餐桌上,琳琅满目的放着二十多道菜,除了年节,这还是头一回马恩慧那么大方过。

  “妹妹刚出了月子,正是补身子的时候,哪能在这种事上俭省。”

  夹起一块五花肉放到朱允炆碗里,马恩慧还嗔了一句:“得亏弄得丰盛了些,不然依你无肉不欢的胃口,又要饿肚子了。”

  “多吃肉是好事,壮身子嘛。”

  朱允炆厚着脸皮为自己的饕餮之欲辩解,又把目光转向闷头吃饭的小文奎:“小家伙,老子给你夹个鸡腿吃,多吃肉才能长得壮实,看你现在瘦的。”

  看着眼前这块四下流油的鸡腿,朱文奎猛摇头:“不吃,奶奶说了,吃肉是杀生,吃素的才是好孩子。”

  正打算夹菜的朱允炆猛然顿住了筷子!

  “哼!”

  皇帝变脸总是很快,朱允炆这一哼,马恩慧就吓了一跳,一扭头气道:“怎么跟你父皇回话呢,跪下!”

  朱文奎低头耷耳的离开座位,老老实实的跪下来认错:“父皇,孩儿错了。”

  “站起来。”

  朱允炆没有责怪,而是直接冷言下了命令:“把老子给你夹的鸡腿给吃了。”

  小文奎扭头看看桌子上的鸡腿,脑袋摇的厉害,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吃。

  “啪!”

  看到朱文奎的反应,气的朱允炆直接摔了筷子:“老子在问你一遍,吃还是不吃!”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一个荤素的问题让皇帝发那么大的火,但秉着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千错万错皇帝没错的原则,整个大殿瞬间跪了一片,马恩慧更是气的掐住朱文奎耳朵。

  “你这个逆子,连你父皇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双喜跪在朱允炆旁边,也是小心翼翼的劝道:“陛下,大殿下许是不爱荤腥,这胃口因人而异,何须动怒恐伤龙体,既然大殿下爱吃素,便由他就是。”

  “羊,也吃素。”

  朱允炆冷然道。

  他气的哪里是朱文奎不愿意吃荤,而是朱文奎那句吃肉就是杀生的无知仁义。

  如果朱文奎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打小知晓仁义,那这是这个家的福气,但朱文奎是他朱允炆的儿子,是大明未来的储君!

  一个过于仁义的储君,是国家的灾难!

  “仁义,应该用在自己人身上,而不是用在畜生身上。”

  朱允炆盯着朱文奎:“老子最后问你一句,吃还是不吃?”

  小文奎眼眶里转着泪水,但还是倔强的昂着脖子:“不吃,就不吃!”

  “好!”

  朱允炆这下是真的气了起来,指着朱文奎:“老子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双喜,给我把他关起来,饿着!老子就不信了,他妈的我还治不好他,连老子的话都敢不听。”

  关大皇子的禁闭?

  看到朱允炆气成这幅样子,谁也不敢再多嘴劝阻,双喜小心看了看马恩慧,发现后者也是缄口不言,只好硬着头皮爬起来走向朱文奎。

  “大殿下,皇上正在气头上,您先跟奴婢下去吧。”

  朱文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爬起来就跑出宫殿,慌得双喜忙拔腿追了上去。

  “唉。”

  朱允炆苦笑着摇摇头,赶紧手忙脚乱的扶起马恩慧和顾静这俩媳妇。

  “朕也是为他好。”

  有宫女送上新的筷子,马恩慧接过放到朱允炆的盘子上:“陛下先吃饭吧。”

  得,媳妇生气了。

  朱允炆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看着马恩慧,解释道:“日后,别让文奎去母后那里了,母后可以信佛,但文奎不能。”

  马恩慧的心里猛然一紧。

  她心思聪慧,刚才也只是被朱允炆没头没脑的发火气住了,现在细细一想,朱允炆这话的深意海了去了。

  这哪里只是一个简单的荤素问题。

  吃荤与吃素本身并不重要,真正让朱允炆生气的事,是朱文奎被太后带跑偏的那句吃荤杀生,杀生非仁义。

  衡量仁义的从不是杀生多少,而是活命多少!

  若杀一人可活千百,便是大仁义。

  朱文奎毕竟是嫡长子,将来就是大明的储君、九五之尊。天地一盘棋,如果一个帝王眼光狭隘的为标榜仁义而慎杀戮,那反而是最大的残暴。

  因为这种仁义会养出大量喂不饱的饿狼,这些饿狼,会造成更大的杀戮。

  而且,作为执掌乾坤的帝王,便是佛祖都没有皇帝大,皇帝怎么能信佛呢?

  换而言之,信了佛,还有什么资格称为合格的帝王?

  以前对于朱文奎亲近太后,马恩慧还不当回事,现在眼瞅着孩子越来越大,在朱允炆心里的地位可就至关重要起来,要知道,朱允炆现在可不止这一个儿子了!

  “西南现在乱的狠,朕马上还要去一趟。”

  朱允炆攥住马恩慧的手,交代道:“此事事关我大明百年大计,朕不得不亲自处理,届时离了这南京,教育文奎的重任都要落在你身上,你要知道,一旦孩子从小定了性,大了再想纠正回来,可就要难上许多。”

  马恩慧吓了一跳:“陛下要御驾亲征?”

  “算不上。”

  朱允炆忙解释起来:“朕哪里会打仗,朕也不会亲上前线,前些日子四叔已经去过了,朕去,也最多是在昆明、成都两地待着。”

  甭管朱允炆怎么解释,在马恩慧的心里,就认为这是御驾亲征,心里难免惶恐不安,那战场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兵凶之地,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这种担心,在朱允炆打袖中取出圣旨之后,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皇帝连遗诏都拟好了,还说这不是御驾亲征?

  这下可好,马恩慧跟顾静俩人都开始哭了起来,拉着朱允炆说什么也不让后者离宫,弄得朱允炆是又气又乐,只好苦笑着冲俩媳妇仔细解释起来。

  “虽说朕不上前线,但终究天有不测风云,所以朕这也只是未雨绸缪,以免到时候中枢混乱而已,你俩没必要整的跟朕已经宾天了吧?”

  朱允炆假意一生气:“就那么盼着朕死?”

  一通连哄带吓之后,俩媳妇这才安静下来,但坐在那里还是抽泣个不停。

  “就因为朕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所以文奎的教育才格外的重要。”

  朱允炆拉着马恩慧的手,嘱咐着:“你一定要仔细认真的教育,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教,就让高炽来做文奎的老师,他跟外廷那些大臣不一样,他的骨子里还有咱们老朱家的锐气,你看着点,别让文奎长歪了就成。”

  朱允炆可不希望自己这趟西南之行,一别经年回来之后,朱文奎被教成了一个满脑子吃斋信佛的乖宝宝,那就完全废了,说句不客气的,如果就这么一个儿子,那他朱允炆宁愿将皇位传给宗亲,也不会给朱文奎!

  大明六千多万百姓的君父,不能这般六根清净。

  当然,这样的皇帝,天下的士人阶级会喜欢的不得了,因为一个淡泊名利的皇帝在,他们可以安心攫取皇权,最后搞一个众正盈朝出来。

  那可就全完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七)

  成贤街,南挨里仁,西接鼓楼,算是南京上好的地段。

  所有你能想到的玩意,想看到的文娱项目、想吃的各省美食,在这里都能找的到。

  安南使团的驻跸就在这里,礼部给安排了一处上好的酒楼,一度让简正等人有些乐不思蜀起来。

  拿天朝的繁华、歌舞升平,对比起安南国内的处处战场刀兵、杀戮荼毒,这些不大的孩子,哪里还愿意再回家?

  他们终于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长辈要把他们从到大明来了。

  大明的月亮真圆啊。

  眼瞅着自己的小伙伴们完全把祖国抛到了脑后,简正可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是来求援的,不是来享受的。

  一连十几天,简正找礼部主客清吏司的官员提了十几次,都被搪塞过去,简正实在是有些坐不住,在这么下去,他的安南国都亡了!

  “求上官替属国之臣引见。”

  眼瞅着礼部这位名叫苏乾的官员又开始招呼着喝酒,简正坐不住了,撩开崭新的袍摆跪到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故乡深陷战火,刀兵四起,贼寇屠我百姓,求天朝垂怜,发兵救援。”

  苏乾擦了擦手上的油,将简正扶起:“正使莫要如此,实不是本官不愿,只因为我天朝有制度。”

  说到这,苏乾双手抱拳,向东凌空拜了三下,仿佛磕头一般:“我朝皇帝陛下有旨意,只在每月初一开大朝会,所以我等官员,平素里是看不到皇上的,引见一说谈何说起啊。”

  看简正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苏乾便拉着简正坐下。

  “稍安勿躁,还有几日便是三月初一了,届时本官一定替正使阁下引见,让阁下入宫朝拜皇帝陛下。”

  胳膊扭不过大腿,见苏乾都这般说了,简正只好叹了口气,看着桌子上的吃食发呆。

  “哟,几位怎么停筷了。”

  这时候有人来上菜,却是一盘烤的色泽金黄的鸭子。

  “尝尝,地道的南京烤鸭。”

  “哟,老周你回来啦。”

  苏乾一看来人,站起身乐道:“这几天跑哪去了,快坐快坐,一起喝两杯,你不在这几天,你们这店里的烤鸭我是一口都没吃,那些个伙计可没有你的手艺好。”

  “这不我也是刚刚回来,听到下人说璞初你来了,我就先做了这只烤鸭才敢上来见你,不然,你苏大官人一生气,还不拆了我这小店啊。”

  这上菜的人叫周喆,南京人,也是这家酒楼的老板,跟苏乾打小玩到大,一起考上的秀才,只可惜后来乡试不中,也是脾气大,扭回头子承父业,搞起了做鸭子的生意。

  俩人发小,虽说苏乾现在是朝廷命官,但南京这地界,一块砖头能砸好几个五品以上干部,苏乾这个礼部的郎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员,所以周喆一点拘谨都没有,搬过一张圆凳就坐了下来。

  “我哪有什么正事,这不这段时间在闽浙逛逛,寻思着也搞点小生意。”

  说着话,周喆就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沿海的风土人情,他这人健谈,这些年做买卖招待四海宾客,所以这嘴皮子贼溜索,一说起来可就没了头。

  苏乾知道自己这老哥们的脾气秉性,所以也不觉得聒噪,便有说有笑的跟周喆聊得欢快,但,简正受不了啊。

  他就坐在苏乾旁边,看两人聊得山南海北不亦乐乎,更觉得心里煎熬难忍,尤其是听到周喆口中,大明处处的繁华盛锦,心里便是隐隐作痛。

  有心起身离开,又恐恼了苏乾,过几日的大朝会不找皇帝去提,自己的国家可就完了。

  “这位?”

  聊到口干,端起酒杯的时候,周喆才注意到简正。

  “我给你介绍,安南国使团的正使阁下。”

  “哎哟哟。”

  周喆吓得蹦了起来,忙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连连告罪:“你看我这双招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么一尊贵人在眼前,到现在才发现,我得自罚一个。”

  嘴里说的客气,但是嘴角那一丝不屑和轻蔑却显出周喆并没有他话里那般卑微,安南属国来的正使?那算个什么玩意,前几年,被朝廷两万人就灭的国家,用得着给面子吗?

  看着周喆饮尽杯中酒,苏乾便含笑着看向简正:“正使阁下,这是本官的发小,这家酒楼就是他的产业,小老百姓一个,没见过您这么尊贵的客人,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嘴里说着告罪的话,但苏乾的眼却直勾勾的看着简正面前的酒杯,意思就是,这是我兄弟,他敬你酒呢,不陪一个?

  简正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滴出血来了,他堂堂安南国的大将军之子,在安南国的地位之尊荣,不比大明的王公世子要差,今日,竟然连一个草芥贱命的商人,都能无视自己,还要自己拉下脸来陪酒!

  原来,这就是人在异乡,做二等公民的耻辱!

  内心自怨自艾的简正,面上却哪里敢发作,挤出三份笑容来,端起面前的酒杯,也站起身说道:“不用客气,天朝有句话,叫四海之内皆兄弟,本使远道而来,还要感谢东道的招待之礼,这些日子住在贵店,叨扰了。”

  说完话,仰首连着内心的屈辱一饮而尽。

  “哎呀,太客气了。”

  周喆笑吟吟的摆摆手:“我看尊使比我年轻不少,不嫌弃就喊我一声大哥,咱俩兄弟相称,在大哥这地界,吃住我一定捡最好的招待你,别跟大哥客气。”

  简正差点背过气去!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算什么意思?简正感觉周喆这就是拿着一个饭盆扔到自己面前,就差说上一句‘嗟,食之。’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简正差一点就掀了桌子,但涨红的脸却在扫到不远处把守楼梯,名义上保护使团安全的四名锦衣卫后,瞬间回归了平静。

  这里是大明!

  在天朝爸爸的土地上,他简正,只是一个即将亡国的属国之臣,大明看得起他尊他一声尊使,看不起他,把他扔出这南京,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他都没法活着回国!

  国家军力不强,则其民永远直不起腰。

  简正这时候都在怀疑,大明那些儒家圣贤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吗?为什么他进入大明以来,碰到的人丝毫没有礼貌呢?

  不是说好的礼仪之邦,天朝上国吗?

  底层的官员百姓,就这素质?

  简正有心用圣贤书教化一下苏乾和周喆,又害怕被殴打,只好在心里暗骂一句。

  圣人误我!

  第一百二十六章:坐看西南战不休(八)

  在南京的这近一个月时间,一定是简正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

  好在苦难总有过去的一天,熬到三月初一这一天,简正总算接到了礼部的通知,他将会跟着礼部的朝官一同入宫,只是,要在午门外候着。

  如果皇帝召见,他就可以面圣了,如果皇帝不愿意见他,那就打午门回驻跸,等啥时候皇帝想起来再说吧。

  那就等着呗。

  这还是简正人生第一次进入皇宫,比他想象中要更大、更恢弘,他想不明白,天朝的帝王到底有多么尊贵,才可以住在如此尊荣华贵的殿宇之中,说书人口中的天宫琼楼,怕也不过如此了。

  对比一下,虽然很伤自尊,但简正也不得不承认,安南的王宫,跟狗窝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纵使皇宫再如何瑰丽也比不上故乡对简正的重要性,所以仅仅一个时辰,他就急的开始来回踱步,好在这时跑过来一名小宦官。

  “尊使,陛下传召,请。”

  仙音灌耳,这就是仙音灌耳啊。

  简正只感觉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安南国有救了!

  来之前,他的父亲多次告诉过他,只要能见到天朝的皇帝,你就只管哭,玩命哭,你哭的越惨,天朝的救援力度越大,他们就是这么要面子,对周遭的属国和外番人是很友好的。

  卖惨,是对付天朝最好的招数,而且屡试不爽。

  从午门往奉天殿,步行不过寥寥几分钟,简正已经开始酝酿好自己的情绪,只需要一步入大殿,随时可以滔滔泪下、放声大哭。

  隔着几十步,简正就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金台之上,坐着一年轻俊朗的男子,面容清秀,颔下还没有太多的胡须,气势上,并不像想象中那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更没有说书人口中,宛如天帝神明一般,让人一看就自觉渺小的神威尊贵。

  这就是天朝的皇帝?

  号称这九天十地,万里河山的至尊主宰?

  那么年轻,应该很好骗吧。

  “属国之臣……”

  “放肆!”

  简正才刚刚开口,还没来得及泪水决堤而下,耳畔就听到一声怒吼。

  “谁允许你抬头的!”

  喊着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日子陪着简正在京城里胡吃海喝的苏乾,此时的后者哪里还像前段时间那般文质彬彬,简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指着简正的鼻子吹胡子瞪眼。

  “就算你是属国来的使者,未经陛下降恩,哪里有资格抬头观瞧龙颜。”

  啥玩意?我还不能看看皇帝长啥样?

  简正还在懵逼状态中,就听到苏乾继续说道:“冒犯天颜,依我大明律当斩!”

  我敲里吗!咱俩有仇吗?你们这那么大规矩,之前咱俩在一起二十多天你倒是给我说一声啊,你这不是玩我吗?

  简正两股乱颤,眼泪还没下来,倒是差点尿了裤子。

  “蛮夷小国之民,不通教化礼法,情有可原,我天朝上国乃礼仪之邦,先贤皆有言,应以德服人才为王道。”

  就在简正万念俱灰之际,只见两班朝臣之中走出一人,轻咳一声为简正开脱道。他的发言还是颇有群众基础,大殿中纷纷响起支持的声音,都觉得为了这有失礼法的小事枉开杀戮,有失大国胸襟。

  “就算是蛮夷,既然来到我天朝的土地上,犯了法也应当受到处罚!”

  苏乾义正言辞的驳斥道,并且走出班列跪在地上。

  “请陛下严惩此不法之徒,如此才不坠我天朝国格。”

  简正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话说,他是又恨又惧,整个人跪在殿门处哆嗦成了一团。

  高坐在龙书案后面的朱允炆现在也来了兴趣,其实这些细节上的小事他从来没注意过,要不是这个礼部的小官吏站出来,他都记不清楚这朝堂上到底有多少朝礼。

  只是,礼部的官员不是一向都很注重天朝上国气度的吗?

  怎么在这件事上,那么咄咄逼人。

  难不成,这个小官吏跟安南的正使有仇?

  杀当然是不能杀的,杀了的话,正事还办不办了,倒是可以借着这个借口来个下马威也挺好。

  想到这,朱允炆遂轻咳一声。

  “好了,既是无心,朕便宽宥一二吧。”

  简正喜极而泣,刚欲道谢,就听耳边,那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叉出去,先打二十廷杖再来叙事。”

  殿外便迈步进来两名大汉将军,先是看了一眼站在朱允炆身后的双喜,见后者两脚呈外八字,心中便是了然。

  外八活,内八死!

  简正心里还在哀怨自己的皮肉之苦,却哪里懂得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他应该庆幸,得亏双喜没有脚疾。

  廷杖若是留活口,那二十棍就没有那么要命了,虽说难免皮开肉绽,那也不过皮外之伤,简正打小军营长大,这点苦头对他来说,完全小意思。

  挨完了棍子,简正再进奉天殿可就老实的多了,脑袋低到怀里,进殿就跪,以头抢地。

  “属国之臣叩见天朝大皇帝陛下,祝大皇帝寿比天齐万万年。”

  见简正明显比方才恭顺了许多,朱允炆便开心了不少,对这些外夷,光靠礼貌有个屁用,人家本来就不开化,骨子里刻着的就是狼性,你得打,先打老实了才能教的好。

  “使者近前说话吧。”

  朱允炆瞅着这孩子也怪可怜,一后背打得鲜血淋漓,还命近侍给搬了个凳子过去。

  “这奉天殿赐座的尊荣,使者还是那么多年来,第一个享受到的。”

  简正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坐,生怕哪点乱了规矩再遭毒打,说什么都不愿意爬起来,就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求皇帝陛下救我安南。”

  朱允炆还没开口,就见方才那苏乾又蹦了出来。

  “大胆!皇帝陛下赐座,尔不知谢恩,还敢拒不领命,莫非是觉得我大明没有斩使者的刀吗?”

  干得漂亮!

  要不是简正在,朱允炆恨不得现在就给这小官吏来了连升三级。

  看看,这才是天朝应该有的样子,给不给你脸是我们的事,但如果给了你就得要!

  简正现在突然觉得,出使大明这件差事,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坐看西南战不休(九)

  耍也耍了,吓也吓了。

  该聊的正事,终归还是要聊得。

  等到简正颤颤巍巍的在软凳上放下半个屁股,却是再也不敢乱哭一通了,生怕又哪里不合规矩,被那个苏乾抓住由头。

  他现在算是看了出来,那苏乾就是憋着心思想要弄死他,动不动就蹦出来要砍他的脑袋。

  没有添油加醋,也不敢鬼哭神嚎,简正只好老老实实的递上国书,并恳求朱允炆能发兵救安南。

  但是朱允炆似乎并没有听见,而是岔开话题问道。

  “正使姓简,莫不是现在安南国大将军简定的公子?”

  听到连大明皇帝都认识自己的父亲,简正也觉得面上有光,心气陡然又提高了不少。

  “回陛下的话,简定正是家父。”

  朱允炆便哦了一声,脸上顿时挂起了慈父般的微笑。

  “早年沐英大将军征云南蒙古,安南国还随军为前驱,当时有两部偏师,一为阮景真,一为汝父,没曾想,正使原来是故人之后,朕观史书,当初沐英大将军为汝父指派了一门婚事,为此,汝父还拜了沐大将军为义父,是如此吗?”

  一看到皇帝那这件事来叙旧,简正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的点头:“确有此事,而且干祖父为家父所指婚事的女子,正是臣的生母,陛下,臣也算是半个汉人呐。”

  顺杆子往上爬的技能,简正作为简定的儿子,那自然是胎里就带着的,不可能全然不懂,皇帝愿意拿这件家事来说,毫无疑问让简正有一种大事可期的憧憬感。

  “唔。”

  朱允炆沉吟一下,笑的更开心了:“这么说来,使者是自家人了,你可知,沐英大将军,乃是我大明太祖最最器重和疼爱的义子干儿。”

  干祖父是大明开国皇帝的干儿子?

  那也就是眼前这位皇帝的干叔叔?

  那不就是说,大明的皇帝是我简正的干叔叔?

  都想到这了,简正哪里还要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侄儿简正,叩见叔父。”

  “哎呀,早知你我还有这层干亲,说什么朕刚才也不能打你的廷杖不是?”

  朱允炆装模做样的说道:“快起来吧,跟朕好好说说,安南国内现在都如何了。”

  金銮殿里金碧辉煌,也映的简正心里一片亮堂,他自忖有了这层亲戚关系在,只要他卖点惨,还怕感动不了朱允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父爱如山啊。

  届时朱允炆慈父光环一开,安南国还怕没救?

  一念至此,简正那憋回肚子里的泪水立刻喷薄而出。

  “陛下,我安南国现在正直水深火热之中啊,那暹罗、寮国入侵,欲灭我国统,山河颠覆,百姓遭殃,如今之安南,遍地是刀兵。求陛下念及百万生灵之性命,快快发天兵救援啊。”

  说完,还煞有其事的干嚎两嗓。

  “安南是我大明的属国,安南有难,朕自当救援。”

  朱允炆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班列中的杨士奇,然后开口,和颜悦色的说道。

  “只是安南离我大明,遥遥数千里,那暹罗、寮国等又集结了几十万的军队,朕遣大军而去,也是靡费甚大啊。”

  有句话说得好,只要是钱能搞定的问题,那就不能叫做问题。

  朱允炆谈起开销来,简正心里反而是踏实下来,只要能请到大明的军队介入安南国内的战役,区区一些金银粮食,算得上什么玩意?

  那都身外之物!

  “请陛下放心!”

  简正的嗓门陡然充满了喜悦:“前些年,我安南灭了占城,那占城国世代通商东南诸国,国库颇巨,现我安南金银足有五六百万,愿系数献于天朝,另自今日起,天朝拔营的一应后勤粮秣开销,待赶走敌国后,我安南都为天朝补上。”

  看到简正如此识趣,朱允炆面上‘大喜’,马上就要开口允了下来,恰在此时,杨士奇走了出去。

  “陛下,臣有异意。”

  “哦?”

  朱允炆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快:“杨阁老为何不愿意啊。”

  阁老?

  来前简正对大明的政治结构还是打听了不少的,知道此时的大明,中央之中有一个行政机构,谓之为内阁,内阁署理整个大明的国事,内阁阁臣就被叫做阁老,论权利,甚至比以前的宰相还要大,可以批复国事,附署诏令。

  简正小时候听说书人说三国,那权势熏天的曹丞相如何把持国政,比皇帝还牛气,大明的阁老比丞相权利都大,那岂不是说,此时的大明,皇帝说话也没多大用?

  哎呀,只恨来前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不然应该先贿赂一下大明的内阁,这样才能十拿九稳啊。

  杨士奇瞥了一眼此时都已经陷入懊恼之中的简正,款款走出班列。

  “前两日,闽浙水师刚刚拔营澎湖,东南海战一触即发,江南多地要供应后勤,工部和火器局要提供炮弹火药,此时,不是出兵救援西南的时候。”

  一听杨士奇说的如此严重,朱允炆便有些纠结起来,看了一眼简正,发现后者脸上挂满了期待和可怜,就叹了口气。

  “朕也知杨阁老所言不虚,但,安南终究是我大明的属国,属国有难,怎么可以不伸出援手呢?”

  “安南算属国吗?”

  杨士奇的调门陡然高了起来,义正言辞的指着简正:“三年前,麓川造反,刀甘孟兴兵作乱,被先滇国公击溃后,遁往安南,是安南国收容的叛逆,不仅如此,还发兵帮助刀甘孟,已致使滇国公罹难战阵,自那一刻起,安南,已经不是我大明的属国了!”

  你们大明人,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简正傻眼,看着杨士奇在那例数安南的种种不是,只觉得喉头滚动,似有一口心血不吐不快。

  造反的是胡季犁好不好?

  再说了,当初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诛胡季犁一家三族,余者不纠,现在还拿这陈年旧账来说?不是你们的属国,那前几个月过年,我们送贡礼的时候你们咋不说,现在吃干抹净翻脸不认账了?

  无耻!

  不仅简正被气得眼前发黑,大殿中的群臣百官也有些面上挂不住,他们早都习惯了万事端天朝上国的架子,对待这些番夷之民,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说话做事的时候极其爱惜羽毛,生怕污了一丝脸面。

  连三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更别提当着番夷的面耍无赖了。

  杨士奇啊杨士奇,你端的是无耻至极!

  “啪!”

  一声脆响,大殿中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御阶之上,原来是朱允炆摔碎了手里的茶碗,站在那气的胡须直颤。

  皇帝发彪了?

  简正顿时心里大喜,发飙好啊,快把这个什么姓杨的给砍了,这样看谁还敢拦着你出兵救安南。

  “杨阁老说的对!朕差点都给忘了!”

  朱允炆恶狠狠的盯着简正。

  “滇国公英灵不远,朕有什么资格替先人原谅安南所犯下的罪孽!现在就该让安南为他们曾经犯下的血债而后悔,朕决意了,绝不出兵救援,给我把他打出南京。”

  说完话,朱允炆一摆袖袍,扭头就走,留下彻底傻眼的简正。

  说好的父爱如山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坐看西南战不休(完)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

  站在正阳门外,看着来来往往如织的行人,简正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这首古诗,来时的他仓惶失措,走时的他孤独一人。

  一首杕杜,恰如他悲凉欲死的心,南京之行,他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能够实现。

  没有援兵、没有保护,甚至自己还被打得皮开肉绽,像一条死狗般被扔出了南京城。

  来时他的那些小伙伴,他的同胞甚至没有一个送他的,更别提跟他一起回国参军救国了,安南亡国只在朝夕之间,这群安南的权贵子弟,却没有一个愿意为国效力的,他们在南京城里很安逸。

  “尊使,请吧。”

  唯独让简正没有想到的,送自己离开的竟然是那个一心在皇宫中要自己命的苏乾。

  “你不是口口声声请命斩我的脑袋吗?”

  看着苏乾在给自己的马匹上装干粮、水壶,简正气哼哼的上前一把将苏乾拉开,指着后者的鼻子破口大骂:“何须现在在此假仁假义,是在笑话我吗?”

  苏乾也不着恼,冲着简正笑了笑:“尊使何必如此,我这人最有原则,尊使远道而来,招待你是我的职责,你在我天朝的宫殿之中不遵礼法,提议惩处你也是我的职责,同样,送你离开,准备干粮水壶,都是我的职责。”

  说着话的功夫,苏乾继续着自己手里的工作,直到将所有的吃喝之物准备齐全后,又自城门处要回了简正的佩刀,递了过去。

  “尊使,一路保重。”

  看着眼前这把已经有些破烂不堪的佩刀刀鞘,那上边溅染上的斑驳血迹,简正的脑子里瞬间就想到了来时一路上的不平和艰辛。

  先是逃亡追杀,而后又要千里奔袭,不时还要跟一些山贼流寇拼命,现在掉头回去,自己能活着到安南吗?

  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呢?

  没有援兵,安南亡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回去做亡国奴,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到底是年轻,想到这,简正不自觉便眼含热泪,赌气的接过佩刀,翻上上马就要走,却被苏乾一把拉住。

  “尊使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同伴不愿意跟你一道离开吗?”

  “胆小怕死之辈,无耻苟活之徒!”

  听到苏乾提起这茬,简正就气的睚眦欲裂,看着南京城里驻跸的方向,咬牙切齿道:“他日国破家亡,此皆亡国奴尔,竟还有面目苟活于世,实无耻之尤。”

  “非也。”

  苏乾轻轻摇了摇头,失笑道:“使团五十余人,皆为我汉人血脉之后,便是尊使你,不也有一半汉人血脉吗?贵国国王陈安,更是纯正的汉人之后,安南上下百万之民,缘何战乱一开,纷纷逃亡我大明呢?还不是因为他们追根溯源,都是我汉民吗?

  因为尔等是汉民,故我大明作为汉人正朔之国,自当全力保护我汉人后嗣,只要大明还在,这天底下,哪个敢说你们是亡国奴?”

  只要大明还在,汉人,永远不会是亡国奴!

  简正顿时缄默下来,默不作声的翻身下马,跪倒在尘埃之中,向着苏乾叩首:“求上官替我入宫求见皇帝陛下,恳求陛下,哪怕不救安南,念及安南国内近百万汉人后嗣,也应保全百姓啊。”

  苏乾忙将简正扶起,为他拍打尘土:“其实本有一个很好的办法拯救安南,尊使莫非不知?”

  “何解?”

  “拿掉安南国号,内附我大明!”

  图穷匕见,苏乾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但却是极其慈善的笑着。

  “千年前,安南就是我汉人疆域,如今不过认祖归宗罢了,拿下国号,则安南所有国民,都是我汉民,大明,是绝不会看着我汉民被蛮夷欺凌的!

  当年暴元如此威势,我太祖北伐,追击万里之遥,终全歼元庭,俘降十万,皆押解回来,斩之祭祀先民英灵,欺我汉民者,势必杀之。”

  欺我汉民者,势必杀之!

  汉民族骨子里的荣耀创造了璀璨的文明,同样也是这份高傲,才有百折不挠,浴血重生。

  几千年的恢弘大世都是在汉民族手中创立的,源起于的就是这份凛凛锐气,如果这份锐气被消磨掉,那汉民族,跟那些最终被历史淘汰,最终灭种的民族还有什么两样?

  苏乾脸上的高傲让简正心折之余也难免自艾,若是安南国上下也有这般志气,哪里会沦落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废国?

  “尊使还是要仔细考虑一二。”

  看到简正面上阴晴不定,苏乾知道,这是简正心里已经有了三分动摇,这时候,更需要的就是再添一把柴火。

  “若安南不愿意,尊使阖府上下难免殉国而亡,届时安南一片废墟,后世谁还记得尊使的父亲为安南立下的功勋呢?”

  苏乾步步紧逼,一句句话都像利箭般扎在简正的心头之上。

  “自战乱开始,为何安南的百姓不愿意与国同休,而是逃亡大明?这就足以说明,安南的百姓在内心中本就向往我天朝之安定繁荣,愿做我大明的子民,既然如此,尊使何不顺民心,与我大明签下内附的诏书呢?”

  其实苏乾这话,完全就是不讲道理的瞎扯淡。

  安南百姓逃往大明的才多少人,几十万罢了,只是安南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左右,而且这批逃亡大明的,严格来说本就是纯种汉人,是自南宋末年逃到安南去的,他们回大明就是回故乡,能有什么心里障碍?

  安南纯正的土著现在就在河内、清化一带誓死抵抗呢,这些苏乾不提,只拿逃亡的来说事,就是以偏概全,以点遮面,关键是现在的简正心乱了,加上年轻,哪里能找出苏乾话里的语病。

  就算他心里咂摸着老觉得不对劲,那也架不住苏乾一句句的往偏处带啊。

  总结一句话就是,他被苏乾带沟里去了。

  “如果尊使真的以安南百姓为重,就应该做出内附的选择,这哪里是卖国,这是在救国,为安南的百姓,认祖归宗罢了。”

  苏乾后退三步,拱手施礼:“如不愿,尊使自去,本官就不做阻拦了。”

  三月,春风拂面,万物生长。

  满眼的花团锦簇,满心的悲怆哀伤。

  简正扭回头面向故国方向,却怎么都迈不出离去的步伐。

  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与国同休,青史焚毁;百年后,山河易貌,又有谁会记得?

  良久,长叹口气,泪流满面,自怀中取出一方大印,又跪于地。

  “请上官递呈皇帝陛下,就说安南,愿内附大明,乞求护我百姓。”

  第一百二十九章:第一次御驾亲征(上)

  当安南国的大印被苏乾捧进皇宫之后,朱允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自从安南的使团来到之后,他就跟礼部尚书王谦合伙导演了这一出戏,当时朱允炆的意思是让王谦安排一个机灵点的接待员,没想到,超额的完成了任务。

  整个使团,除了简正这个正使之外,其他的人都被酒色财气腐蚀的乐不思蜀,这也间接动摇了简正的决心,辅以言语上的蛊惑,总算是将简正给带进了阴沟里。

  “让简正入宫吧。”

  拿起大印看了看,对于简正拥有安南国的大印,朱允炆是丝毫不会觉得奇怪的,安南亡国在即,简定肯定会将玉玺托给简正带出安南,万一将来复国的时候还是能用得到的。

  苏乾领命,正打算退下,就听见朱允炆开口道。

  “你今日立了功,该赏,礼部右侍郎岁数大了,让他明日致青辞吧。”

  一步登天,莫外如是。

  七尺男儿身激动的难以自持,推金山倒玉柱般匍匐在地:“隆恩浩荡,吾皇万岁。”

  看着苏乾离开的背影,朱允炆不在乎的轻笑两声。

  区区一个礼部的侍郎,三品衔,足以让这天下的士子欣喜若狂,但对于他而言,让谁做不让谁做,完全看他的心情好坏。

  万生万物,富贵荣辱,皆一念之间。

  等简正再一次见到朱允炆的时候,后者明显要比方才看起来和蔼可亲了许多,而且接待的地方也放在了谨身殿,更为简正备上了吃食和酒水。

  “属国之臣,参见皇帝陛下。”

  早已万念俱灰的简正伏身下拜,就被朱允炆亲手搀了起来。

  “这里不是朝殿,你与朕又有干亲,就不要如此拘谨了。”

  天威难测,看着眼前这张近在迟尺的皇帝面庞,简正怎么都无法把这和善微笑跟方才那个雷霆之怒的君王联系到一起。

  这是一个人吗?

  “方才朕看到了你送上的国印,又听闻你愿意托安南全国内附我大明,是这样吗?”

  我能说不是吗?

  简正心头都在滴血,但还是勉力挤出微笑:“回陛下,臣苦思良久,自觉还是依附大明的话,才是我安南国上下唯一的求生之道了。”

  “唔。”

  朱允炆负着手走上御阶,回到自己的龙椅上。

  “既然愿意内附,那安南就是我大明的国土,安南百姓,自然也是我大明的百姓,暹罗等国,自然就是我大明的敌人,消灭他们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说着话,朱允炆招呼着简正动筷:“快午时了,别据着,先吃点东西压压饿。”

  看简正面有难色,朱允炆马上回过神来,冲着双喜道。

  “去召几名御医,给朕的大侄子先把背伤敷上药。”

  这还不是你刚才下令让人给我打的?

  心里腹诽,简正还是马上起身谢礼,但兀自嘴硬:“臣自幼军旅中长大,这点些许皮外伤,不碍事的。”

  “是吗?那就算了。”

  本来就是假客套,看到简正嘴硬,朱允炆才懒得跟他继续客气下去:“真不愧是健儿,嗯,现在就有我大明儿郎的风采了。”

  这大明的皇帝,不是好人呐。

  如果不是这身旁周围金碧辉煌,如天宫琼楼,简正都怀疑自己来的到底是不是书上所记载的天朝上邦,一个帝国的君王,竟然如此的不要脸皮!

  “属国上下心慕天朝久已,数百年来,也未曾断过一年贡奉,早年讨平暴元,我安南与天朝也有助战之先例,而今安南有今日之灾难,万望陛下以安南百万苍生黎民记,早日发兵。”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简正毕竟是年轻人,哪里有什么城府可言,想到入大明以来的种种,又一想如今连国家都无法保全,一横心说了几句气话。

  什么叫做助战之先例?

  朱允炆眼睛就眯了起来。

  这是在拿当年沐英讨云南蒙古来说事啊,话外之意,就是当年你们大明遇到兵乱的时候,我们都帮你们一起打侵略者了,现在我们遇到了侵略,你们不应该帮助我们吗?

  礼仪之邦,是不是应该有最起码的患难与共之底线?

  看来,直到此时,简正心里还惦记着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动他朱允炆呢。

  “大侄子这是在气我大明,趁火打劫吗?”

  朱允炆可没工夫跟一个区区的安南玩语言游戏,直接开门见山的把话给挑了明。

  “朕记得,当年南宋的时候,暴元克江西,兵锋趋近两广,我汉人山河社稷毁于兵戈铁蹄,汉奸张弘范一道传令,当时的安南就举国投降了是吧。”

  忽必烈灭南宋,先以伯颜为将,奉行的就是大屠杀政策,伯颜打了六年,死伤惨重都没能取得多少战果,后以大汉奸张弘范为都元帅,将蒙古本部、汉奸投诚军尽交于张弘范。结果就是,短短两三年,逼得赵宋一朝,崖山跳海。

  自此,神器蒙尘,华夏陆沉。

  而在这个时间,安南国可完全想不到我华夏对他们国家几百年的恩情了,他们不仅第一时间跪舔蒙元,甚至主动出兵进入广西、云南,消灭南宋的军队,对于民间组织的抗元组织,也是大肆杀戮。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现实,国与国之间,什么旧情、礼往,那都是盛世的点缀,就好比一个人发家致富之后,他需要一大群狐朋狗友在他身边,吹捧他,供着他一个道理。

  花钱,要的就是一个面子。

  身无分文的时候你再看,十把钢钩你也钩不到亲人骨肉。

  “朕,似乎没有计较过吧。”

  朱允炆变脸变得快,说发飙那情绪马上就到位:“若不是当年你们附庸沐英大将军讨平云南,你认为,朕还会给你们留下一条内附的退路吗?”

  让安南主动内附的好处,就是利益最大化,朱允炆并不想接手一个完全被打成废墟的安南国,这毕竟是冷兵器时代,安南国几百万的丁口,不仅可以帮大明迅速的垦荒,更可以提供大量的壮劳力来修路开渠。

  这年代,人口,就是国力最直观的代表!

  简正被怼的哑口无言,加上一看朱允炆又要翻脸,哪里还敢多说废话,木已成舟,无非是左右一咬牙的事,低下头叹了口气。

  “一切,听凭陛下圣谕。”

  朱允炆脸上马上阴转晴,允诺道。

  “待消灭了暹罗等国之后,安南改回祖名交趾,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汝父简定任布政使,如何?”

  布政使?一个文官罢了,能有多少含金量。

  以蛮治蛮的一种怀柔手段而已。

  这种明谋,简正一听就懂,见也算换回了一个名义上最高官员的利益,这个国,卖的不亏。

  “臣谨遵圣谕,愿马上书亲笔信与家父。”

  简正话音一落,站在朱允炆身后的双喜便一打手势,两个偏殿的小宦官就捧着文房走出来,默不作声的放到简正面前。

  你们这是,早有预谋啊!

  苦笑一声,简正马上提起笔,挥挥洒洒之间,便书成了一封劝谏信,如释重负般扔下笔,委顿于座。

  小宦官忙抄端起书房走到朱允炆面前,跪在地上将书房高高举过头顶。

  抄起安南国的国印,朱允炆微微侧首看了一眼简正,见后者早已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嘴角不屑一笑,将印玺摁了上去。

  “八百里加急,送呈燕王。”

  话落,朱允炆起身肃声喝道。

  “传令五军府,京营即刻整军。朕要,御驾亲征!”

  第一百三十章:第一次御驾亲征(中)

  皇帝要御驾亲征!

  京营几十万军队的集结,动静怎么可能瞒得住朝堂百官,虽然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入宫找到内阁询问。

  内阁也是一脸的懵圈,他们也不知道皇帝打算做什么啊。

  但是一联想到早前离京的朱棣,再一想今日上殿求援的安南使者,心里便有了三分揣测。

  咱们的皇帝,喜欢出幺蛾子啊。

  看这架势,估计是想要御驾亲征!

  没办法,大家伙只能抓紧推内阁去面圣,还没等几位阁臣走到乾清门,迎面就撞上了一身戎装外套赤红龙纹披风的朱允炆。

  场面一度十分的尴尬。

  “陛下,您这是?”

  杨士奇眉心一跳,心里的猜测瞬间变成了肯定。

  朱允炆本来是打算等自己进了军营之后,再派人通知内阁这件事的,怕的就是被他们拦在皇宫里磨嘴皮子。

  “朕这?”

  冷场了少顷,朱允炆到底是轻咳一声,挺起胸膛:“去京郊大营,整军南下。”

  说完这句话,朱允炆便做好了一级战斗准备,果不出他所料,内阁果断跪了一地,在乾清门把朱允炆给拦了下来。

  内阁拦朱允炆的原因很简单。

  大明多少年没出过皇帝御驾亲征这种事了?

  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最后一次御驾亲征还是在洪武七年,自那以后,哪怕是北伐沙漠都是采用的遥控指挥,亲临一线的事都不做了。

  一个是存在风险性,另一个也是国内的政局不稳,皇帝要坐镇中枢监管法令政策的落实。

  连太祖皇帝都放弃了御驾亲征这种事,一天战场没上过的朱允炆,去前线不是添乱吗?

  杨士奇不愿意的原因就比较简单了,眼下国内的政局相对毕竟稳定,自朱允炆登基以来颁行的种种新政都开始陆续上马,这时候,中枢必须要有一个重量级的看着,朱允炆不在京,他这个刚升的内阁阁臣,怕镇不住啊。

  “都别跪着了。”

  对待内阁阁臣上,朱允炆一向都是很客气的,亲自上前将四人一一扶起,又冲双喜交代道:“派人去召高炽来。”

  说完便转过身,引着内阁四人往乾清宫走。

  既然事瞒不过去,那就干脆坦白吧,正好交代一下自己离开之后,南京监国的安排。

  “都坐吧。”

  朱允炆将坚固厚重的头盔卸下,招呼道:“本来朕是打算等出了宫,再派人去通知几位卿家,没想到被撞上了。”

  看到一向脸皮奇厚的皇帝都闹了尴尬,几位阁臣俱都苦笑一声。

  “陛下,御驾亲征,终究不是一件小事啊。”

  暴昭站出来劝阻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哪里可以轻动,再说西南那,燕王不是已经去过了吗,燕王长于军略又兼半生戎马,百战百胜,有他在,西南不会出乱子的,陛下若是对安南有什么安排,遣人给燕王送个信便是,待将来燕王凯旋,再回京封赏便是。”

  暴昭话里说的是燕王凯旋,没说大军凯旋,其实就是在提醒朱允炆,就算朱棣打仗打赢了,他也还是一个人孤身回京,有什么好怕的,至于你堂堂一个皇帝亲自去前线看着吗?

  不就是怕朱棣功高盖主吗,他都半生戎马这个岁数了,你还怕熬不死他?

  暴昭的话还是很有支持基础的,起码其他三人都有这种想法,大明立国才刚刚三十多年,天下也才稳定十几年,实在经不起一次大的动荡了。

  “西南诸国的事,牵涉我大明百年大计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西南稳定下来,朕和大明才能安心攻略南海,才能安心经略国内建设和民生,京城毕竟离西南太远,来往信息传递动辄一个多月,实在是过于延误,朕才不得已亲往,当然朕最多行在昆明,不会亲往前线的。”

  昆明就一定安全了吗?

  几人心里都腹诽一句,战局百变,谁说大后方就稳如泰山了?胡季犁都能在王宫里被斩首,足可见兵凶战险之地,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见四人还要再劝,朱允炆只好板起脸来。

  “好了,朕意已决,这事勿要多言,朕离京之后,国事有劳四位卿家劳心操持了。”

  正巧这个时候朱高炽奉召进宫,朱允炆便目视朱高炽,嘱咐道:“高炽,朕欲御驾亲征西南,朕离京后,你便与内阁一并监国吧,你是宗亲,内阁有哪些事拿不定注意的,你来负责入宫向母后和皇后禀报。”

  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朱高炽早就心里清楚,这里并没有多少意外之态,恭恭敬敬领了命。

  他才不打算劝皇帝呢,自家这个皇帝是什么一个人,他门清,就是幺蛾子层出不穷,偏生还头铁的狠,劝了也没用。

  见皇帝心意已决,劝也劝不好,暴昭又站了出来,跪伏于地。

  “既然陛下圣心独裁,臣等也不好再劝了。不过臣等终究是臣,监国重任恐难胜任,请陛下立国本,以太子监国,臣等必尽心辅监国事。”

  乾清宫里顿时安静下来。

  这个暴昭,可真是会挑时机来找事啊。

  朱允炆眼皮微垂,手指在御案上轻敲几下,猛然一顿。

  “朕有两个儿子,文奎不过是一个稚童,文圻更是在襁褓之中,监国之事,泰山之重,哪里担负的起来,四位卿家老成持国,除了尔等,朕哪里放心委政与他人。”

  立太子也不是现在这个节骨眼立的,现在立了之后,朱允炆前脚离京,真要耽误一两年的功夫,还不知道朱文奎被这群人教成什么样子呢。

  见暴昭还要在拿这件事来说事,杨士奇已经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陛下如此信任臣等,臣等绝不辜恩,必鞠躬尽瘁国家事。”

  这个杨士奇!

  话都到嗓子眼的暴昭被杨士奇一嘴噎住,却怎么也说不出有异议的话,只好恨恨的看了一眼这个皇帝的忠实狗腿。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总不能向皇帝说,我们不值得你信任吧。

  除了杨士奇以外,其他三人也只好老老实实的领下了命。

  见摆平内阁,朱允炆便直接起身,抄起头盔给自己戴上,大步流星的走下御阶。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一次御驾亲征(下)

  南京,京郊大营。

  五军府的武勋几乎悉数到齐,当然,他们不是来随军出征的,他们只是来为朱允炆践行。

  此番朱允炆决意御驾亲征,京营二十几万大军可谓是倾巢而出,自关西七卫(甘肃)和辽东撤回来换防整训的边军都会一同兵出西南,南京,只留下铁铉的教导卫和两个预备卫,共计三万人。

  三万人,足够了。

  为了保证南京京畿的卫戍安全,闽浙水师的一部将会屯扎长江口,防止倭寇自海上劫掠而来,而在山东、浙江、南直隶治下都有大量的军户卫所,可谓万无一失。

  朱允炆来到的时候,一众大明的重将已经在兵营门口守了快一个时辰。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便是耿炳文,作为大明唯一一个硕果仅存的老将军,他被朱允炆点了将随军御前。

  朱允炆不会指挥,也不打算越俎代庖的瞎指挥,一日行军多少里,如何选地扎营这些他都不懂,虽说是在国内,但兵事一开,不能因为在国内就瞎搞,所以,他需要一个来替他指挥的。

  耿炳文,就是被选中的实际指挥官。

  等到了云南,朱允炆也会和耿炳文留在昆明,毕竟耿炳文的岁数在这里,前线已经不适合他了。

  耿炳文的任务就是保卫中枢,负责昆明的防务,其他的指挥任务会被移交朱棣。

  至于铁铉这个青史留名的皇权死忠,则留守南京。

  他将会在朱允炆离京后,带三千新军入洪武门驻守,与御前司殿前军、锦衣卫负责皇宫宫禁的拱卫。

  “参见吾皇圣躬安。”

  数十名武将齐齐躬身下拜,阵前的朱允炆踩着马镫翻身下马,来了大明三年多,没少在宫里苑林里骑马,倒也不至于丢人。

  朱允炆身后,双喜也是匆匆翻身下马,倒是比朱允炆还显得矫健不少。

  “都平身吧。”

  阳光下的朱允炆,一身太祖当年穿过的龙纹金铁对襟甲,倒也衬托的朱允炆英姿焕发。

  “大军集结的如何了?”

  除去留守南京的三万,这次随朱允炆亲征南下的军队高达二十四万,仅从数量上来言,甚至高于蓝玉当年的北伐,这个数量,足可以称得上一句无边无际。

  “回陛下,全数整军待命了。”

  耿炳文之子,年初宗勋比武的元魁耿瑄跨前一步,抱拳拱手:“请陛下移驾校阅。”

  校阅?还是算了吧。

  朱允炆只是微微偏首,便看到耿瑄身后几百步外,那黑压压的一片,他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年代又没有扩音器,而且点将台距离军阵有近五十步,他去校阅说什么?

  反正说啥部队也听不见,这种过场完全没必要讲。

  其实就算拔营,朱允炆也不是说跟这些军队一起走。

  御驾亲征并不是说皇帝跟军队在一条进军线上,因为军队的数量大,不是每一条路都像京郊这般有大片的空地,可以让军队走的齐整。

  所以二十几万大军会被分成好几个部分,考虑到皇帝的安危,行军路线上耿炳文定了一日八十里,这个数字对京营来说完全是毫无压力。

  前军会先行五十里,随后朱允炆跟耿炳文的中军拔营,左右两翼是京营骑兵,他们会距离中军八十到一百里,这样一来,大军的翼展可以辐散两百里,以骑兵的脚力,报信中军的往来不过一个多时辰,足可以保证中军两侧不会出现敌情。

  后军就完全是辎重,但并不是粮食,而是盔甲、刀枪之类的武器,防止大军在行军过程中淋了暴雨而生出锈迹,方便急时补充。

  粮食根本不需要携带,自南京往云南的沿途官仓都会提供,而且南京的中央储粮也会通过长江漕运直接到达湖广,在由湖广方面运输到贵州、昆明,总之一句话,饿到谁都不可能饿到皇帝。

  大明一年年税三千五百多万石,这几年的储粮之广,根本无法用数字计。

  “直接通知拔营吧。”

  朱允炆一开口,耿瑄便领命下去。

  “五军府和臣拟了行军计划,请陛下圣裁。”

  耿炳文开口道:“中军走南直隶入湖广,先至四川,圣驾抵成都后,在酌情南下云南。”

  贵州这几年并不稳定,虽说没有闹出过什么大的乱子,但防微杜渐,皇帝的圣驾是绝对不能走贵州的,所以只能舍近求远,由湖广转四川,最后在成都落行在。

  如果届时西南战事奏捷,再考虑让皇帝南下昆明转一圈,勉强也算是到了前线,御驾亲征这四个字就实现了。

  为了全力保证朱允炆的安全,五军府和耿炳文可谓是煞费苦心,多走半个月的脚程又如何,能浪费多少粮食?

  保护皇帝的绝对安全才是第一任务。

  朱允炆也是听的心里明镜,但他到没有任何意见,早在他下定决心去西南之后,他就先跟徐辉祖通了气,路线上的事情,全由五军府来拿主意。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更改行军路线这种事,朱允炆不可能插手干涉,他已经许诺了耿炳文,所有的事情他一概不问。

  “老将军宽心,朕无异议。”

  朱允炆拍了拍耿炳文的小臂,感慨道:“鬓衰头似雪,行步疾如风。不怕骑生马,犹能弯硬弓。国家有事,有劳老将军了。”

  耿炳文大为感动,正待说些什么,身后军营中已是号角声四起,甲胄摩擦声、步调一致的踏地声已是响彻起来,便不在多客套。

  “请陛下上马。”

  “老将军先。”

  这种事情上,朱允炆从来没有拿过一次皇帝的架子,他对耿炳文这种老将,可谓是将礼贤下士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令郎不在,朕当小心看着。”

  这是怕耿炳文岁数大了,又十几年没经过战阵,上马的时候伤着啊。

  徐辉祖等人无不心旌神摇,甭管皇帝这几年都出过哪些幺蛾子,又如何剥削五军都督府的军权,但对他们这些人,一直都是极其礼敬,对于军队,皇帝也是想尽办法加大照顾。

  “老将军请吧。”

  见耿炳文在那里泪水潸然,朱允炆忙笑道:“朕御驾亲征,那便是上了战阵的将军,不是朝廷的帝王,老将军战阵一生,朕只是跟着老将军学习罢了,老将军莫要如此,先请上马吧。”

  郑重的冲朱允炆一抱拳,耿炳文再不多言,转身步伐矫健的翻身上马。

  朱允炆这才上马,目视徐辉祖等人。

  “朕此番离京,国家之事,皆赖诸位了。”

  “臣等,死不辜恩!”

  “出发!”

  微微拨转马头,身后近卫便自腰间取出令旗招展,顿时便有十几骑四散而出,手持小号,驰骋中吹角连营。

  第一百三十二章:皇帝不好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阳春三月,正直莺飞草长之际,也是踏青的大好时节。

  这是朱允炆自来到这个时空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南京城,如果不是身边周遭十几万杀气冲天的金戈铁马坏了风景,那朱允炆一定会好好逛一逛这古荆九郡之地。

  大军一路出庐州,顺江往西至湖广,二十余日的功夫才堪堪通过荆州,抵达夔州,算是进入了四川地界。

  二十几日行程两千里,这次行程对于朱允炆来说绝称不上愉快。

  他的两条大腿内侧早被磨出许多水泡,挑破后,为了不耽误行军,朱允炆也是咬牙忍着。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亲身感受跋山涉水的艰辛,难免心里对当年靠着一双肉足长征万里的战士更加钦服。

  自己骑着马走两千里都苦的不行,步履两万里?这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志力啊。

  耿炳文不止一次找到朱允炆,提出暂止行军,都被朱允炆给拒绝了,至于改乘马车的提议更是不行。

  怎么说也是御驾亲征,坐马车?那还不如叫巡游。

  再怎么说朱允炆也是个男人,这个面子丢不得。

  “等到了夔州,陛下移驾夔州城暂歇两日吧。”

  晚上扎寨的时候,看到朱允炆在帅帐内龇牙咧嘴的敷药,耿炳文劝了一句。

  皇帝到底是年轻,打小没经历过战阵,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了这种行伍之苦?

  “不行。”

  朱允炆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结果手里重了些许力道,又疼到倒吸一口凉气:“行军计划不能改,早点到成都,等到了成都朕再落行在。”

  耿炳文七十多岁的老头还天天支棱的很呢,这口气,朱允炆说什么也要争,他不能给太祖皇帝丢脸。

  耿炳文叹了口气,但也心生敬佩,拱拱手不再多劝,转头走出帅帐,正好迎面撞上了备药的双喜。

  “哎呦,老将军。”

  一看到耿炳文,双喜都快哭了出来,拉着耿炳文就诉苦:“大军哪里能这么赶啊,到底是军情重要还是陛下的龙体重要?前两天奴婢给皇上换药的时候,那髀里都磨出血来了。”

  双喜在原地急的跳脚,耿炳文也没辙。

  “老夫也劝不动,陛下执意要在定日抵达成都,君令不可违啊。”

  说完话,耿炳文也是叹气,扭头离开,他还要安排夜禁的事宜,哪里有功夫在这里干着急。

  双喜无奈,只好撩开帘布走进帅帐,步履匆匆的走到朱允炆跟前,看着那一片片的擦伤,哭的可怜巴巴。

  “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朱允炆正闷着脑袋换药,听到动静头也没抬:“有事说事,哭个屁,朕又不是死了。”

  皇帝就不能受伤了?皇帝就不能流血了?

  一个个的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诶?”

  手忙脚乱的将药换好,朱允炆总算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双喜,突然惊咦一声。

  “你小子怎么一点事没有?”

  不对啊,大家伙都骑马,你要说耿瑄一点事没有还情有可原,人家打小就是在军营里长起来的,这双喜打小进宫,也算是吃福食长起来的,怎么两千多里地下来,一点问题没有?

  “奴婢哪里配的上跟陛下比。”

  双喜挠头:“陛下万金之躯,理应乘御辇才是。”

  “胡扯。”

  笑骂一句,朱允炆系上衣服,走到一旁洗了下手。

  “贵州的奏事题本送来了吗?朕让陈亨改土归流,成果如何了?”

  朱允炆是个闲不下来的主,以往在南京,天天几十上百份奏本要批阅,现在领军出征,哪里闲的下来,正好湖广离贵州近,想起土司的事,便索性派人去了趟贵州,点名要所有关于土司的奏本。

  贵州、广西一直不太平,这两个地方的土司势力根深蒂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彻底摆平,其实说到底,还是地方的官员懈怠、懒政。

  太祖曾先后派楚王朱桢、杨文两征贵州、广西土司,那时候根本懒得用政策来分化,直接就是强迁,土司之所以厉害,无非还是手底下有人,而且宗族意识强而已,把人口迁出来,放到中原,土官还算个屁。

  结果刚开始执行的还比较顺利,等大军回转,地方上就不敢用这么强硬的手段,导致土司部族很快又死灰复燃,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土司,几千人就敢对抗官府,拒不缴税。

  听到朱允炆询问,双喜就走到偏处一大案挑出两份奏本来。

  “昨就送来了,奴婢看陛下入了寝,没敢惊扰。”

  “朕说过多少次,但有国事,务必当日处理,不可怠慢。若朕不问,岂不是又要拖下去?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嘴里批评一句,朱允炆忙翻看起来。

  两份奏本,一份是贵州总兵官陈亨的,另一份则是贵州都司汤成的。

  “这两个废物!”

  不看还好,一看之后差点把朱允炆气死。

  朱允炆派陈亨去的目的,就是辅助汤成,贯彻太祖的政策,软硬兼施,晓谕贵州各部土司,愿意迁离的,给三年免税田,不愿意迁移的也不是不行,按照大明律,足额缴纳洪武三十年至今年的粮税即可。

  同时,朱允炆让内阁此前批了银子,按照高饷招募土司部族的壮丁入伍,以此来实现以土治土的策略。

  结果这两份奏本写的什么玩意?

  陈亨弹劾汤成督抚不利,愿意从军和迁离的贫苦土民在路上根本拿不到足额的赈粮,导致三地出现土官作乱的情况发生,甚至袭击了一处军户所,造成六死十七伤!

  而汤成的奏本更是完全的报喜不报忧,说一切形势大好,再有几年,应可见成效。

  应可见成效?

  “好一个天高皇帝远!”

  朱允炆一拍御案而起,连大腿根的疼痛都顾不得了,气的在帅帐里来回踱步。

  “四年了!朕给他俩四年的时间,一个总兵官,连一个土司部落都没有平定还让人袭击了军卫所,另一个都司同知,到现在竟然还在跟朕拖,朕让内阁批的银子,一年五十万两啊!就他妈的这么进了谁的口袋?”

  贵州的宗族意识就算再怎么浓,终究是大明朝不是三千年前的社会了。

  土司内部有没有贫困户?有没有生活艰辛的百姓?

  有!而且非常多!

  土司制度本身就是极其落后的,奉行的还是几千年那种遗留下来的宗族统治制度,土官统治着部族并侵占大量的资源,那些土民不见得就认头接受统治。

  内阁为什么要批银子?

  目的就是招募这一部分土民,实现贵民治贵,实现均田交税。

  结果倒好,四年多,贵州都司什么成绩都没有出。

  内阁拨下去的银子呢?

  朱允炆都不用猜也知道,天高皇帝远,他们以为只要皇帝不出南京城,哪年哪月能记得起贵州?

  毕竟,贵州一个省的税收,甚至比不上半个苏州府!

  “都是一群猪,枉辜圣恩!”

  朱允炆怒喝一声:“拟旨。”

  帅帐内,杨溥便抄起毛笔。

  “贵州都司同知汤成,懈怠政事,以致于四年间,贵州土司作乱不休,赐死!以佥事俞让充任。”

  “贵州总兵官陈亨,懈怠兵事,致土官反叛杀伤军户,赐死!调龙场千户卫所千户吴得充任。”

  顿了顿,朱允炆又转头看向双喜:“你派人回一趟南京,命……就让那个景清,让他走一趟贵州,给朕好好查查,这四年多,朕批下去的二百万两银子呢!”

  双喜忙不迭的点头应了下来。

  “陛下息怒,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行军呢。”

  一提起行军,朱允炆就觉得大腿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怒的不行,甩头走向行军床,嘴里还骂咧着。

  “内阁也是一群混蛋,四年没有进展,就不知道派人去查吗?”

  贵州和广西,自太祖年就是一片刀山火海之地。

  税赋极低又错综复杂,南京的京官谁也不想趟这池浑水,一不小心就容易踩着雷,与其冒风险,吃力不讨好,还不如放养不管。

  如果不是这趟离开南京,突然想到这件事,朱允炆可能还真的会以为,贵州这四年都平了呢!

  气的朕腿疼。

  第一百三十三章:公事为重

  贵州的事,着实给朱允炆提了一个醒。

  天高皇帝远,皇帝,贵为天地主宰,到底只是一个名头而已,地方上,尤其是越加偏僻的地方,哪个官员真的会日日夜夜惦记着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

  通讯发达、交通便利、中枢军权。

  只有这三样都占上,才能让地方跟中央做到步调一致,而在此时的大明,除了第三点之外,前两点根本就是遥遥无期的事。

  贵州都司,一文一武两个最高长官没有一个拿朱允炆当回事,或许他们想过好好做事,结果发现难度很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看到中枢没人过问,索性也就不再兢兢业业了。

  四年啊,朱允炆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都在滴血,他有几个四年?大明又有多少个四年?

  整整四年一事无成,靡费的,何止是四年来朝廷拨付下去的两百万两银子?亏损的,何止是贵州四年的税赋。

  就贵州这个省,就算足额上税,也只是很微小的一个数字,朱允炆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改变!

  改土归流、迁民与外,汉贵合处这才是最重要的。

  区区陈亨、汤成之流都敢将他朱允炆的谕令置之不理,四年来办事不利甚至不知道向中枢交一份如实汇报的奏本。

  那四川、云南、关西七卫这些地方呢?两广呢?

  这些离南京几千里的边疆行省,对朱允炆、对内阁下达的政策,有多少落实了?

  朱允炆突然想起了后世的巡查组制度。

  不查不行啊!

  朱允炆突然明白为什么太祖皇帝生前如此勤政了,也明白为什么太祖会在死前着重叮嘱自己要勤政。

  想要国家强大,在这个通信落后的年代,皇帝真的要殚精竭虑,真的要万事追踪到底。

  这几年,朱允炆为了强化中枢对地方的领导管制,复启了各地锦衣卫千户所,效果上还是非常好的,起码监督的作用非常明显,虽然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冤假错案,这一点,朱允炆也开始着手补充和强化都察院的官吏人数。

  但是在偏远的,没有锦衣卫千户所的地方,监督机能下降,那中枢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了。

  “日后要适度放开民间的监管监察。”

  朱允炆苦思一夜,没能睡得着,就在翌日一早行军的时候,跟双喜交代了这事。

  “各省、府的千户所,监察民间行为的胥吏,裁撤一半或一多半,下到县里,主抓官吏的监察。

  你的西厂,要加速扩充和培养一批有文化的底子,下到各千户所领副职实习,一个是商税的监察,另一个就是官吏的监察,地方一旦松懈腐败,恐怕各种税收会贪墨大半,这都是朝廷的损失,等有了钱,朕会再扩充西厂和锦衣卫。”

  朱允炆不能再让贵州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出现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一想到被浪费的四年,他都恨不得把陈亨、汤成两人的皮给剥下来!

  西厂和锦衣卫必须加快扩充和壮大,并且要下沉地方,下乡不切实际但起码要下沉到县一级。

  放开民间的监管不算什么大事,老百姓有什么好监管的?防止他们造反吗?还是防止他们嘴上没有把门,乱说中央和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坏话。

  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太祖定下的田赋如此之低,朱允炆登基之后,更是停了无偿的徭役行为,无论是通渠修路还是筑堤,朝廷都有拨粮秣银钱支付。

  只要地方不贪腐或少贪腐,按照中央的政策执行,老百姓为什么要造反?

  要把人力腾出来,留在更有必要的方面。

  “陛下,需要清查的更彻底些吗?”

  双喜策马跟随在朱允炆身侧,闻言便问了一句。

  “比如,各县的田亩丁口?”

  现下,大明登记在册的田亩是四百万顷,丁口六千四百万。这个数字必然不是全数,地方上瞒报的概率是极大的,只是瞒报的出入,到底有多么严重的问题罢了。

  “暂不管。”

  田亩也好、丁口也罢,这两样又不会飞,朱允炆没必要急于这一时,就好比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就决意削藩一般,四年了,不还有十几个藩王没削呢。

  五年要做哪些事、十年要做哪些事;都在朱允炆的心里和计划之中。

  定好的事情,他不会急也更不会拖。

  “主要抓的就是府县官吏在执行朝廷政策这一方面。”

  朱允炆嘱咐道:“贵州那两个废物的事情,不能再出现了,一定要仔细和严格,朕绝不允许地方再拿朝廷的政策拖延,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

  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个官员,最怕的就是不作为!

  你呆在位置上啥也不干,你为什么要当官?单纯为了腐败?

  双喜应了下来,又抬头观瞧了一下天色。

  “诶?这天看起来,是要下雨啊。”

  正说着呢,不远处耿炳文便打马回转,来到朱允炆跟前。

  “陛下,天象有变,估计是有雨,要扎营吗?”

  眼下刚拔营,还没有走一个时辰,朱允炆虽然恨不得停住脚,好缓缓大腿的伤,但还是摇了摇头。

  “以往行军的时候若遇降雨,扎营吗?”

  耿炳文语塞。

  白天下雨扎哪门子营,虽然路有泥泞,又不是不能走,只要不是陡峭的山路,下雨也是该怎么行军还怎么行军,最多傍晚早些扎营,然后在营房里打磨盔甲、兵刃,防止生锈罢了。

  朱允炆虽然不通战阵,但当初跟朱棣一起钓鱼、打牌的时候,没少听朱棣说他当年的军事。

  什么深夜袭营、冒雨追杀。

  大半夜都能跑能杀的,白天下个雨算哪门子阻碍。

  如果不是自己在,耿炳文绝不会考虑这事。

  “那请陛下稍驻。”

  耿炳文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办法。

  “臣先为陛下扎营,随后去附近看能不能搜寻到马车。”

  冒雨走没问题,那也不能淋着皇帝不是。

  “不用了!”

  朱允炆双腿一夹马腹,毫不在乎的说道。

  “我大明男儿,淋点雨算的上什么,朕记得解大绅少年时曾说过一句,叫做春雨贵如油,说明春雨是好东西,朕也尝尝滋味。”

  人家朱棣当皇帝之后北伐,别说什么春雨夏雨的,枪林箭雨都敢淋,他朱允炆还没那么娇贵。

  行军不能停,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

  万事为公!

  第一百三十四章:帝王的排面和形式主义

  桃梅两月交际之日,朱允炆的中军按时准点的抵达了成都郊外,早在半个月前就得知消息,期间一直食不甘味,宿不能寐的蜀王朱椿出城三十里摆场候驾。

  “臣,朱椿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朱椿本来还在眺望大军,他以为朱允炆应该是乘坐御辇来的,结果怎么都找寻不到,朱允炆都乘马到了跟前,朱椿才反应过来。

  三千五百多里地,皇帝一路骑马过来的?

  “朕安。王叔就不用多礼了,快起来。”

  翻身下了马,朱允炆含笑着扶起朱椿:“王叔与朕,数年未见了啊。”

  上次君臣两人相见,还是太祖宾天后的孝期,蜀地离南京太远,近几年朱椿都没有再回过南京。

  “是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皇帝侄子,朱椿心里也是一阵唏嘘感慨。

  当年朱允炆登基,一众藩王能有几个服气的?其实大家心里都不服,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太祖钦定,天下哪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弱冠之年的侄子做皇帝,大家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大家只要离京各自回藩,还是做自己的土皇帝,该怎么享清福还是怎么享福,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侄子,做起事来倒还真颇有太祖遗风。

  这几年削藩、革军、制阁、新政,天下的权利,快被眼前这个看起来一脸无害的年轻皇帝收光了。

  就是幺蛾子太多,现在怎么还学着玩起了御驾亲征的戏码?

  “一别经年,陛下更添三分英气,丰神俊秀,臣远远不如矣。”

  朱允炆便哈哈一笑,这个朱椿也才堪堪而立之年,竟也学得一嘴好马屁。

  顾不得跟朱椿叙旧寒暄,一步越过朱椿,朱允炆快步来到成都一众候驾的队伍前,唤了一声平身。

  朱椿忙扭身紧紧跟随。

  “这几位是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吴彦真、右布政使蒋青、都指挥使何福。”

  看到朱允炆微微侧首看向自己,朱椿忙开口一一介绍,被介绍到的官员便再次伏身下拜,向朱允炆行礼问安。

  一路顶风冒雨,吃了几十年来都没尝过的苦,总算是到了成都,再看向眼前这群四川的大明官僚,朱允炆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四川这两年税赋日高,盐课、铁课都与日俱增,内阁多次提及表扬,两位卿家辛苦了。”

  朱允炆先表扬了吴彦真和蒋青两人,末了目视何福,却是直接上前亲手扶起了后者。

  “洪武三十年,将军随滇国公征刀甘孟,以左将军之尊亲为先锋,身先士卒,立下万骑破二十万叛军之奇功,名传天下,朕也是心慕久已。”

  听到朱允炆的话,本一直沉默不语的何福直接泪崩,自忖自己何德何能,竟然配得起皇帝都记着他的功勋,到今日当着众人面如此盛赞自己。

  “昔日具仰赖太祖庇佑,滇国公指挥之功,末将尺寸微末之勋,岂配得上陛下赞赏,愧不敢当。”

  轻轻拍了拍何福抱拳的小臂,朱允炆凝声褒奖道:“朕当年便有法令,五品以上的武勋非大典、年节免跪,将军是百战猛将,朕本早想召将军入南京,授以表勋奖章同兹国庆。

  只因西南几年不稳,滇国公又罹难于阵,西南总要有名将镇守,卿名震诸国,这才不敢轻动,唯恐卿离川后川滇不稳,朕此番御驾亲征,待破敌后,卿当随朕同回京师,领授勋章。”

  朱椿就站在朱允炆身后,听完这番话只觉心神颤动。

  何福是谁?早年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大明前将军,加授的正二品上护军,戎马几十年那也是履历功勋,可是没能在第一次国庆混上奉天殿授勋,这几年中枢也没有举行过第二次,何福难免心里会有不舒服的。

  但是这事到皇帝嘴里怎么解释的?

  不是不给你,是因为你何福名震西南诸国,有你在那些国家才老实,你一走领勋章,那些国家就该不老实了。皇帝这次亲自来,就是为了早点平定这几个国家,好让你何福踏踏实实的来南京领勋章!

  看看皇帝这说话的水平,老四输的一点都不亏。

  论笼络人心,估计也就传说中的刘大耳能跟现在的皇帝比肩了吧。

  念及至此,朱椿也是苦笑,估计等这次平了西南几个国家,估计自己这个藩王也该削了,成都这个天府之国再也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去南京靠着皇商的分润安心养老吧。

  削就削了,怎么也比杀头好不是?

  一行人又寒暄了一阵,耿炳文回转过来,他之前要先领军入成都接管城防和检查隐患,主要还是蜀王府,皇帝来了不是,成都只有蜀王府最大最舒适,理所应当的被征做行在。

  然后朱椿的蜀王府几千亲兵要被下掉兵器,送到城外跟大军屯扎在一起,这都是他这个大将军要亲自操心的事情。

  “请陛下入城落行在吧。”

  一身征袍的耿炳文昂首阔步走来,冲着朱允炆抱拳道:“中军已经入城,四军落驻成都附近扎营,拱卫圣驾。”

  二十几万大军把朱允炆团团围在中央,这么大的阵仗也只有中国的皇帝配享了。

  法国路易十四出行,身边带着“瑞士百人警卫队”就以为他是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了,朱允炆此次出宫,自南京往成都,沿途几千里数百万人都要操心,几十万大军的唯一任务就是防微杜渐的保护皇帝安全,半个大明的官府要时刻关注后勤补给。

  披日月与脊背,系江山与腰间。

  朱允炆哪怕动一下手指,整个东半球都要晃动起来。

  “那就入城吧。”

  朱允炆这才起身,不远处双喜忙牵马过来。

  “派人往云南走一趟,看一下四叔那边的情况,速报回来。”

  等朱允炆进了成都,耿炳文才算是踏实住,开始署理起这次御驾亲征的正事,而后派人往云南,忙着调兵遣将起来。

  只要皇帝落了行在,这个天下才算是松口气,可以安心办正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乌斯藏

  成都,又名蜀都、蓉城,是蜀文明的发祥地,两周之时第一次称成都。

  前世的时候,朱允炆的初恋女友就是成都女娃,所以难免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感情。后来参加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成都,没曾想这一世倒是来了。

  遗憾的是,这一年的成都城内没有火锅、没有锦里、更没有春熙路。

  人呐,还是不要太成熟的好,一旦过于成熟,就会难免睹物思人、伤春悲秋,做了几年皇帝,心态上难免老的快了些。

  站在蜀王府内的香榭阁楼之上远眺,却看不到一丝一毫印象中成都的样子。如果不是脚下园林中的几只食铁兽,那朱允炆一定会很失望。

  “陛下在想什么?”

  看到朱允炆出神,小心翼翼守在不远处的朱椿心里就哆嗦,提心吊胆的问了一句。

  “朕想到了一个人。”

  嘴角挂起一丝浅笑,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以手指着那几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

  “蜀王叔也喜欢养这大熊猫。”

  大熊猫?那是什么玩意?

  虽然愣了一下神,但顺着朱允炆手指的方向,朱椿还是明白过来,不就是食铁兽嘛,算了,既然皇帝以为这玩意叫大熊猫,那以后就改名了。

  “臣可没这雅兴,都是府里的贱内和孩子喜欢。”

  话音刚落,朱椿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什么叫贱内和孩子喜欢,看皇帝这态度,明显也喜欢,自己真是眼瞎,看不懂眉眼高低。

  朱椿以为朱允炆会发火,结果后者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想法,冲双喜说道:“下去,把那只小的给朕提上来。”

  朱允炆也是心里突然想到的。

  前世到四川,也只是在大熊猫基地看,隔着层层的保护措施,从未近观过。谁让这玩意号称特级保护动物不是。

  现在自己可是皇帝,算是有了欺负这大熊猫的权利了吧?

  “带点食物一扔就没事了。”

  看到几个小宦官哆里哆嗦的样子,朱椿忙站出来表现道。

  “别怕,这玩意就是块头大,性格倒是温顺的紧。”

  有朱椿提醒,几个小宦官才算是踏实下来,其中一个胆大的扔了几块风干的肉脯,便一把抱起朱允炆点名的小家伙,一路小跑上了阁楼。

  “这小家伙。”

  拿起几块肉脯扔给小熊猫,趁着埋头啃食的功夫,朱允炆伸手揉了好几下毛茸茸的脑袋,脸上就笑开了花。

  看朱允炆那么开心,朱椿嘿嘿一笑:“陛下如果喜欢,晚上臣让厨子……”

  话才刚说到一半,就看见朱允炆盯着自己,吓得他马上缄口不言。

  “这熊猫,成都府里有多少?”

  朱椿想了想:“不少官员的府上都有养,城郊也有,很多猎户就靠着捕捉这熊猫为生呢。”

  熊猫成为保护动物,不是没道理的啊。

  适合当宠物,看朱椿刚才那话的意思,估计还挺好吃。

  “回头差人送二十只去南京。”

  皇宫里的苑林,养的珍禽走兽也不少,难得现在碰到了,朱允炆也就随口说了一声。

  朱椿应了下来,整个阁楼又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过了近半个时辰,朱允炆总算是逗弄的尽了兴,这才起身离开,同时跟双喜交代了一句,让后者派人去布政使司衙门将这几个月有关开禁民商的记录公文拿过来。

  “还有不多时就到饭点了,川蜀上下文武臣工无不翘首以盼,陛下要不等吃完饭再?”

  “吃饭的事就算了,让他们各司其职去。”

  这一路走来,沿途的知府都跑来请求面圣,无一例外领了申饬,有那功夫,就不知道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更何况自己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视察的。

  自己行在落成都,四川的父母官当然盼着能给皇帝接风洗尘,毕竟很多的官员打一落生,活几十年也没有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当然都想赴宴一睹天颜,有什么好看的?

  贵州的事给朱允炆留下的印象很差,跟这群玩意吃饭,无非就是听他们拍马屁,有那功夫,自己还不如多看几分题本,多看看四川这地界这些年都做了哪些事来的重要。

  见朱允炆不愿意召见大臣,朱椿也不敢多劝,只好匆匆下去安排。

  “对了,布政使司署衙里有关乌斯藏那边的情报,也一并给朕拿过来。”

  在这蜀王府里转悠了一圈,看着朱椿书房里那副西南堪舆图,朱允炆猛然想起了这件事。

  乌斯藏,就是西藏啊。

  当年大明立国,太祖不是没想过收复乌斯藏,结果发现好像没什么意思,这片土地很广袤,但人口很稀少,最重要的就是文化上的巨大差异。

  西藏地区早先有过吐蕃王朝,因为跟唐朝的密切文化联系,汉化程度还是非常高的,并且除了放牧牦牛、马、羊等畜牧业之余,也开始事产农耕,培植大麦、青稞等农作物。

  但是自从被蒙元统一之后,忽必烈将西藏赏给了他最宠信和供奉的大臣:蒙古国师八思巴,八思巴就是个神棍,宣传经他手改良加工的佛学,于是,已经逐渐中原化的西藏又玩了一次大转型。

  扭曲佛学。

  同时,八思巴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仿照元朝四等人制度制定了严酷的阶级,将乌斯藏的社会制度分出了三六九等。

  只有僧侣、佛道徒才有资格食肉娶妻,普通人全部被打成农奴,事生产而不配享,只有崇佛学修禅才有资格晋级,如此百年下来,等大明立国,整个乌斯藏地区的社会制度几乎僵化定型。

  这么一个地方,占下来又有什么作用?无非又是一个贵州土司罢了。

  而且乌斯藏比贵州可大了太多太多,你玩强硬的也没用,人家一躲起来你上哪里去清缴?

  再考虑高原反应之类的水土不服情况,太祖也就看不上这么一大块版图疆域了。

  太祖看不上,但朱允炆看上了啊!

  乌斯藏比后世的西藏略大,面积应该在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左右,只需要拿回乌斯藏,大明的疆域,可就超过后世了!

  有生之年,从关西七卫西征,走朵甘都司再拿下哈密国、亦力把里,想想都让人热血澎湃有没有?

  所以现在的朱允炆,迫切的想要了解一切关于乌斯藏的情报。

  第一百三十六章:江山如画(一)

  朱允炆还在成都勾勒他的雄图伟业,而在西南,早已经打的头破血流。

  朱棣自打到了云南,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安南不能亡国,这是底线,必须要让安南处在有组织的基础上抵抗暹罗等国的侵略,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榨干西南几个国家的元气。

  为了把握这个度,朱棣早早就领着云南的山地营,和沐家三代十几年操训出的精锐进驻野蒲蛮,为此还跟寮国的军队打了几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

  这几场小仗对寮国和暹罗造成的心里压力是很大的。

  大明是不是打算介入这场战争?

  为此,寮国联合暹罗还派出了使者找到朱棣,希望明军可以退回到云南,作为回报,他们愿意在剿灭刀甘孟后,将刀甘孟送到云南,或者是刀甘孟的脑袋。

  “你们还没有跟我大明谈条件的资格。”

  对这种自以为是的谈判,朱棣很是不屑:“立刻停战才是你们唯一应该做的事情。”

  大明只有六万人,这个数量还不足以吓退两国,但是大明的态度让他们有些着急了。

  现在的安南国,实际控制区只剩下河内自清化这一条线,不过几座重城,一府之地。其他的地方都被吞食一空,到嘴的肥肉,哪里有吐出去的道理?

  两国一合计,打算在大明介入前抓紧时间解决掉安南,然后合兵一处抵挡大明。

  增兵,必须增兵!

  吃掉安南,然后借助地理险峻之利跟明军慢慢耗,大明远道几千里,还要辗转各种山区丛林,后勤辎重问题太大,根本不可能久持,要不然几千年来,也不可能放任中南半岛这几个国家坐大独立。

  “完全打疯了。”

  帅帐的帘布被掀开,阳光先暗后明,朱高煦已是阔步走了进来。

  “寮国和暹罗都在增兵,安南估计快撑不住了。”

  抄起水壶往嘴里猛灌,堂堂大明的高阳郡王,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被他爹扔去做斥候官,天天风尘仆仆,往来奔腾,看起来邋遢的紧。

  帅帐中,十几个高级武将守在沙盘边指指点点,朱高煦报完情报,就有一将伸手在沙盘摆弄起来。

  “暹罗的军队卡在宁平和清化,也是在全力攻城,河内再破,安南就算是亡国了。”

  安南就这么几个重城,本就是首当其冲要被攻打的地方,简定不是没想过南迁,过咸子关南下原占城国,谁能想到这时候金边国还能插一手,直接拦腰一砍,安南就成了断了身子的蚯蚓。

  胡季犁在位的时候,得罪的敌人太多了。

  中南半岛四个国家,现在就是挑了明的三家吃一家,大明想救都难。

  “红河现在过不去,咱们没有大炮,除非强渡。”

  沐晟眉关紧锁,目视朱棣:“寮国人扎了大营,明显是想拦住咱们渡江,绕道的话,起码一千七百多里地,走会芬高原、朱江至桑怒,进入安南的和平府。

  中南半岛巴掌大的地方,几千年来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统一来统一去,到今日,还有四个国家的原因就在这里,多江流山丘,大军行动困难,一旦绕道,后勤补给线就直接崩溃。

  朱棣看得也是头疼,他可以在北地大草原,日行二百,横冲直撞,哪次打仗不是纵横驰骋三千里,但在这破地,别说三千里,他连三百里都推不动。

  “强行渡江不可取。”

  不愿意强行渡江倒不是心疼损伤,朱棣打了几十年仗,强渡要填多少命,他心里大概有个数字。

  他不愿意强渡的原因是不确定性太高,眼下入了深春,安南这地界就开始长了汛,中南半岛这地界入汛期要比大明早的多,涨了汛,靠伐木造小舟就渡江,怕到了有一半的距离就被冲散了。

  可是不强行渡江就要绕道,等半个月绕进安南,恐怕安南都亡国了,朱允炆交代的差事可就砸在了手里。

  大家伙都看着朱棣,等着这位燕王殿下拿主意。

  虽然大家伙都久在云南边境打仗,比朱棣更熟知地貌和风土,但人的命树的影,这帅帐之中的将军加一起,也没有朱棣一个人在北地打得仗多、立得功大,所以自也是甘心听凭朱棣指挥。

  朱棣端着茶碗绕着沙盘走了一圈,眼神就盯准了大营的西南侧。

  “咱们打石陇关,走宁远南下顺州,断了寮国跟暹罗的辎重补给线!”

  打石陇关?

  帅帐内的众人微微一怔,马上击节赞叹起来。

  早前朱允炆的命令让他们都有些思路受限,一直想着是如何快速推进到河内保住安南不被亡国,却是忘了围魏救赵的把戏。

  打破石陇关往南,就是古汉时期的日南郡,顺州也是寮国跟暹罗大军此时的供应枢纽。拿下顺州,就是掐断了两国的辎重补给线,两国除非绕路走乂安,又是渡江又是翻山的。

  就算寮国跟暹罗不回救,大明的军队也可以走顺州东进笼县,一口气顶到河内的嗓子眼!

  “急报!”

  就在大家伙围着沙盘研究分析朱棣此举的可行性时,帐布再次被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冲了进来。

  “南京圣谕。”

  帅帐内便顿时安静如水,朱棣也是神情肃穆,急步走上前接过,展开观瞧。顷刻后高赞一声:“好!”

  看到朱棣在那攥拳头自嗨,帅帐中的众将就觉得一阵心痒,忙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朱棣环顾四周,放声大笑道:“安南大将军简定的儿子出使我大明,请求内附,还亲笔书了一封劝谏信,国印诏文、书信具在,安南此时,在名义上已是我大明之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了!”

  安南内附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得面面相觑起来,良久才回过神,齐齐欢呼出声。

  开疆辟土,开疆辟土啊!

  虽然这安南内附的主要原因,还是南京那边朱允炆用的手段,是寮国、暹罗给安南的压力,但甭管怎么说,总算是一份顶天的大功劳不是,大头给皇帝,他们这些将领分润一下,总也够换个乌纱了。

  “大军立刻拔营!”

  想到就做,朱棣是个杀伐果断的主,他没工夫在这跟寮国人耗下去了。

  “领命!”

  帅帐内齐齐应了下来,随后便是兴奋的鱼贯而出,加快催促拔营的事宜。

  “父王,既然安南内附了,那皇帝还会御驾亲征而来吗?”

  朱高煦猛嘬牙花,这书上不是说开疆辟土是最大的功绩,也是一件艰辛的征途吗。怎得在皇帝手里,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

  拿人家亡国的祸事来趁火打劫,逼着人家低头,算哪门子英雄。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提三尺剑,驱十万兵,纵横驰骋五千里,铁蹄踏破百城关。这样才算的上本事不是吗?

  “谁知道呢?”

  朱棣轻笑,皇帝心里到底想做什么,都想了哪些方面,他现在也摸不透。

  就好比这次御驾亲征,他刚开始的想法跟朱高煦有时找他抱怨的一样,认为是朱允炆在提防着他,但有时候自己咂摸一下,又总觉得朱允炆还有别的打算。

  自己的这个大侄子,现在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江山如画(二)

  石陇关并不是什么要冲之地,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此番西南乱战,这个地方甚至不会有多少大军驻扎。

  但随着寮国、暹罗的军队陆续抵进安南国内,对于自己的后方,两国还是格外看重的,因此才会在这个已经破废的关隘驻扎了军队。

  明军突然自野蒲蛮拔营,六万大军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寮国人的探查,那明军的动向自然是要格外重视的。

  明军走西南。

  寮国的统帅只看了一眼地图,心里就恍然明悟过来,这是奔着绕道宁远去顺州啊。当时心里还是极为不屑的,围魏救赵的把戏,明人莫非以为只有他们懂吗?

  自野蒲蛮往石陇关,一百多里的山路,让明军去跑吧,等他们花上几天的时间赶到,他派出去往石陇关报信的军使早就到了,届时宁远州大军云集石陇关,没有大炮的辅助,明军势必要在石陇关撞一个头破血流。

  走宁远顺州绕道打笼县、进河内,这条路线,明军没有一个月走不下来!

  自忖已经洞悉全局,并且筹划万无一失的寮国大将写好亲笔信,并且等他遣军使往石陇关送信,距离明军拔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很短,但对于朱棣来说,两个时辰可以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朱棣在草原上打了十几年仗,他领军,从来不喜欢像兵书里那样,玩运筹帷幄之中的戏码,他一直坚信一件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打仗,终究是人的游戏。

  底层的兵不强,什么计谋都没用。

  所以他在北京统筹九边的时候,那是玩了命培养出一支精锐强兵,打起仗来,也是堂堂正正,自己这个燕王亲自带头冲锋,靠的就是一股子悍勇!

  什么狗屁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朱棣就是莽,大巧不工,化繁为简,靠的就是金戈铁马,视死如归!

  他现在拉开架势打石陇关,他就没想过玩什么把戏,就算被探知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能不打了?

  既然左右都是一个要打,朱棣也是干脆,抛下辎重!抛下所有的行军累赘,急行军!

  愍侯神行,夏侯妙才最擅长的就是出其不意,玩的就是千里奔袭,你大本营知道我要干什么又如何?你要救的目的地,等的到你支援吗?

  野蒲蛮距离石陇关有一百三十余里,在多丘陵小道的安南,这段崎岖不平的山路,骑马的速度还没有步行快,没有两天半根本走不完,但是朱棣可不管,他也不追求什么阵型的紧凑和首尾呼应。

  马大军的山地军就是先驱,朱棣直接下了死命令,一天之内抵达,到了之后歇三个时辰直接攻城!

  想想马大军是个什么人?

  那是敢两百人就骗开河内,莽进王宫砍胡季犁的主,朱棣这个统帅跟他可谓是正合脾气。

  “兄弟们,撒丫子跟老子跑!”

  明堂堂的副指挥使将甲穿在身上,也盖不住马大军身上那股子匪劲,这位新晋的大明定南伯直接抛下了的自己脑袋上的头盔,晃晃脖子,第一个迈出了奔袭的脚步。

  没有阵型、不要辎重!

  自原云南军中挑选精壮重新补充满员的山地军,就这么一件半身甲、一把腰刀,在这崎岖不平的安北之地,玩了一出百里大奔袭。

  跑累了就歇,歇完继续跑。

  朱棣给了马大军一天的时间,但是马大军只用了七个时辰!

  十四个小时,一百三十里山路!

  明军就是在跟寮国人抢时间。

  借着惨白的月光,马大军甚至都已经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石陇关城墙!

  “大军,歇会吧。”

  跟在马大军身边的,正是当初先登清化的周云帆和莽进王宫玩斩首行动的陈春生两人,这俩人跟马大军一个德行,胆大。

  “队伍全散了,现在咱们就几千人,后面还在陆续往咱们这跑呢。”

  如果这年头有无人机,那么自石陇关往野蒲蛮这条线上,你会看到一条‘长龙’,正在快速的移动着。

  马大军只觉两股微颤,他着实是累的够呛,但精神头却亢奋的紧,去年晋了定南伯的他,回到云南的第一件事就一口气娶了三个媳妇!

  成亲那晚,马大军没有洞房,而是守着他爹的灵牌说了一宿的话。他爹死的早,要是能看到马大军现在那么有出息,也就足以含笑九泉了。

  现在马大军的人生追求,只剩下封妻荫子,为他老马家搏一个公侯万代!

  “歇个屁。”

  一路又摸行了两百步,马大军也是个狠人:“直接攻城!”

  有心打无意,马大军就不相信,这石陇关里的寮国人,敢想明军此时能打到他们这石陇关?

  只要速度够快,连自己媳妇都一脸问号。

  “没有攻城用的家伙事啊。”

  陈春生还在发懵,旁边周云帆已经行动了起来,唤了十几名神射手,将城关上东倒西歪的哨兵给点了名。

  “搭人梯。”

  四千多山地军儿郎,兴奋摸到城关下,拿自己的肩膀、后背,硬生生造了一个人肉金字塔。

  马大军一把脱下身上的甲胄,顿时感觉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踩着战友的脊背、肩膀,一路如履平地般的跑上城关楼。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众营级主官和百户。

  士兵做梯,军官夺门!

  石陇关里面有多少寮国人,根本不在马大军的考虑范畴之内,当他沿着城墙一路杀下去打开关门的那一刻开始,就算这城里有千军万马,也无非是个杀多少时间的事了!

  月光下,冷冽的刀锋带起清辉血雾,一战克定!

  “向燕王呈报。”

  身负三创的马大军赤着胸膛,任由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脚面上,昂着脖子,豪情干云。

  “我山地军奔袭百里,放弃修整连夜攻城,反复冲击,现已克石陇关,斩首八千七百级,缴获粮草兵械若干;现计划修整一夜,连日南下奔赴顺州,不予敌反应调遣之机,务求一战克尽全功,为我军打通转进路线。

  大明威武!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明军威武!

  第一百三十七章:江山如画(三)

  向南!向南!

  骄阳之下,一万多身披寮国衣甲的健儿正在滚滚南下。

  跨过石陇关往顺州便是一片少见的平原,少了许多崎岖,多了几分平坦,这对于行军来说,无疑更加有利。

  马大军只在石陇关修整了一夜,便将早前脱节,摸了一夜后赶至的几千山地军留在了石陇关,自己领着一万多修整过的大军直扑顺州城。

  他没工夫等朱棣了!

  攻陷顺州,掐住寮国、暹罗的脖颈,然后才是等朱棣中军集合的时间。

  这一路上到底有多少是可以立下的功劳,马大军心里自有盘算,只要是他自己能够独立拿下来的,就断然没有分给别人的道理!

  “顺州城里只有三万人,实乃天赐我等之殊荣。”

  马大军也是一身寮国衣甲,为了不露出马脚,连当年去南京表功,皇帝老子赐下的鱼服都脱在了石陇关。

  昂首看着头顶上的骄阳烈日,豆大的汗珠滚了马大军一脸,让后者烦躁的抹了一把两颊。

  “这鬼地方,可真他娘热。”

  “你热纯粹是因为想媳妇了。”

  跟着马大军这浑人待得久了,陈春生也就不复当年刚刚入伍时那般纯洁了,说起话来也是多了几分粗鄙。

  “自打离开云南这一个多月,你他娘整天在营里急的像头发春的驴子。”

  马大军就哈哈一笑,整个山地军里面现在谁不知道他马大军的名声,一战成名不说,从南京加了勋爵又领了一大笔银子,回来之后就一口气添了三房,家里的糟糠之妻连个屁都没敢放。

  什么是爷们?

  当如是矣!

  “你当老子在军营里急躁是因为想女人了?”

  浑身上下的热血都仿佛被烈日灼烧起来一般,马大军意气风发的说道:“老子纯粹是迫不及待的想干仗,趁着现在还有着这一腔热血,非得把脑袋上的伯,换成个侯爷!”

  看马大军这一脸的傲然,陈春生就艳羡的不得了,整个山地军现在,除了指挥使沐晟是个侯,便只有这马大军这个伯的勋爵。

  “牛气个什么劲,有本事你将来混个国公当当。”

  国公?

  马大军的眼珠子都亮了起来,一巴掌拍在陈春生肩膀上:“你说得对!要当就一步到位,当国公!等老子当国公那天,我就封你做我的世子,等我死了,你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去你大爷的。”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都渴的不行,便找了一片凉荫稍歇,打开水壶各自喝上几口。驻足看着队伍自面前鱼贯往南而行。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周云帆的呵斥辱骂声。

  这是周云帆在催促那些自石陇关俘虏的寮国降军。

  “这群南蛮子,走的真他娘慢。”

  马大军看得皱眉,骂咧一句。

  将水壶挂回腰间,马大军紧走几步,看着几个寮国降卒趴地上喘粗气,直接抽出腰刀,一刀一个砍了脑袋。

  “一天一百二十里,多吗!”

  石陇关往顺州有两百多里路,马大军定的日子就是两天!

  七号拔营,九号晚上必须赶到!

  “老子话扔在这里,只要给我按时间赶到顺州城,等骗开城门,老子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若是赶不到,可别怪老子将你们全宰了!”

  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马大军一脸煞气的绕着俘虏队伍走上一圈,猩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淋了一地,也吓得其他几十名寮国降卒面如土色,顿觉两腿平添了不少的力道。

  看到自己的杀威震慑住了这一群降卒,马大军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不可以用刀子来解决,如果有,只能说明刀还不够锋利。

  “加速行军!”

  石陇关。

  自打接到马大军送呈的军报之后,朱棣赶路的脚程就更加快了起来,几乎是马大军前脚才拔营南下,没隔两个时辰,朱棣的大军后脚就赶到了地方。

  “真是一员虎将啊。”

  站在城门楼子上,朱棣向南远眺,冲着身旁守着的朱高煦夸赞道:“你一向自诩少年勇猛,终究是井底之蛙了吧,在这西南地界,此将可不逊色与你。”

  朱高煦这回正忙着依靠垛口歇脚,这群西南兵太他娘能走了!

  这可是山地啊,朱高煦这几年都是骑马冲阵,哪里靠两条腿走过上百里,这一日一夜的赶下来,好悬没让这个燕赵汉子累断了腿。

  但即使如此,听到朱棣的话还兀自嘴硬:“一个矮子罢了,不过是自幼长在这地界儿才占了便宜,要是扔到漠南打瓦剌、鞑靼,爹你再看,我俩谁更厉害。”

  知子莫如夫,朱高煦的反应完全在朱棣的预料之内,当下便哈哈一笑。

  “昼行一百三十里,连夜攻城夺关,身负数创还敢领军奔袭顺州,如此悍勇,此人日后必成我大明栋梁,你的眼界太窄了,不能光看着北地那些牧民,西南这地界,一样很重要。”

  “但是自古以来,不都是那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才是我汉人之心腹大患吗?”

  朱高煦想不明白,西南这地方有什么值得提防的?几千年,中原对西南向来都是绝对的统治力,想打就打,想不打就安抚,算得上大明的敌人?

  “心腹大患?”

  朱棣陡然不屑的冷笑一声。

  “论丁口,瓦剌、鞑靼两部加一起还没有安南三成的人口多,论武备,自打退出中原三十多年后,没有铁、没有工匠,他们连骑射都快不会了。

  而不事农耕,等到了寒冬,更是每年都会冻死一部分,哪怕过去几百年、几千年,都发展不起来。”

  只要中原不衰弱,游牧民族永远都没有资格称得上敌人!

  这牵涉到一个战争潜力问题,游牧民族掠边南下,马踏中原,永远是趁火打劫。毕竟人口基数、武器装备的差距,不是你靠着骑马就能弥补的,而一旦中原的王朝也开始有了成建制的骑兵,那依靠装甲之利,游牧民族就更不是对手了。

  朱棣四万重骑,敢追着鞑靼部几十万人西逃,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的弓箭马刀都破不了锁子甲的防,但游牧民的兽皮裙,可挡不住大明的雁翎刀。

  “老子送你去讲武堂,看来你也没学到什么东西。”

  朱棣叹了口气:“咱们怕游牧民,不是怕打不过他们,而是因为咱们打不到他们,他们可以来去自如咱们不行,离开辎重,咱们就会饿死。所以才会让他们几百年来一直春风吹又生。”

  看到朱高煦仍然是一脸的懵懂无知,朱棣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没脑子的玩意,滚去检查城防,老子要睡一会。”

  “爹,我也困啊。”

  “你年轻,精力好,仔细守着。等老子睡醒咱们就拔营南下。”

  不对啊,当年在北地,老头子都能连战三天两夜,这才赶几步路就累了?

  朱高煦大惊失色,冲着朱棣的背影放声高喊。

  “爹,你是不是肾透支了?”

  石陇关城楼之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江山如画(四)

  自打朱允炆的行在落到成都之后,耿炳文总算是睡上了安稳觉。

  安南那边的战况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传来,耿炳文也只是让前军先拔营南下昆明,然后视情况而动。

  成都周遭,仍然保持着近二十万的主力不动。

  好在熬到四月底,总算是接到了第一份朱棣的军情奏报,称大军打算绕道,现已拔营离开野蒲蛮。

  军报上的时间是四月初六。

  “一个月了,谁知道现在战况如何?今天的军情,岂不是要等到六月份才能看得见?”

  交通不便,又没有即时通讯,这两点实在是让朱允炆无法接受。

  “等西南战事平定之后,朕一定要拨人手,拓宽广西与安南那条谅山小道!”

  修一条西南通途出来,才能加强大明对西南的统治力度。

  至于花销,这不是有现成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呢嘛。

  胡季犁在位执政的时候,前后侵吞了三个国家和十几个勐,中南半岛这地界又临海,安南的家底子不可能比朝鲜薄,至于人工,正好拿这笔钱招募一批贵州、广西的土民过来,还得多抓些战俘。

  可不能拿交趾的百姓当劳工用,不然到时候又要生乱子。

  一想起正事,朱允炆就闲不住,又开始在空白题本上开始玩起小本本治国的套路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个皇帝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全记在脑子里,难免会有疏忽大意,所以这几年朱允炆一直秉承着前世的习惯,记下来!

  只不过前世是替领导记,现在是替自己记。

  看到朱允炆又开始忙了起来,双喜就洗了些水果放到一旁:“难得离了京城,少了国事缠身,陛下莫要过于劳心,还是应该多休息为好,奴婢听蜀王说,前些日子这成都来了个杂戏团,不如唤过来给陛下展演一下。”

  杂戏班?

  朱允炆的笔锋顿了一下,他这几年一直深居南京,除了每逢年节的时候看上几出歌舞,还真没有看过杂技之类的东西。

  人在成都,事情也确实不多,闲着也是闲着,倒是可以一观。

  “嗯。”

  继续闷头完善自己的修路大业,朱允炆轻轻嗯了一声,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双喜去跟朱椿两人安排。

  待写完了,朱允炆便放下笔,晃了两下略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起一片冰镇的西瓜吃了起来。

  四月底,可就距离仲夏不远了,成都这地界,比记忆中还要热的早了些。

  “来来来,一起吃。”

  瞥见不远处耿瑄在那吞咽口水,朱允炆就乐了起来,出言招呼道。

  “末将不敢。”

  耿瑄抱拳,面带为难:“要是让我爹知道了,怕是一顿好打。”

  这小子,不老实啊。

  朱允炆心里顿时暗乐,一本脸:“朕说的算,老将军那里若是怪罪,你就说这是朕允许的。”

  耿瑄这才屁颠屁颠的跑不过,谢恩后忙抄起一块,闷头狂啃,只啃得汁水四溅,朱允炆躲闪不及,连衣服上都迸染了不少。

  一旁有随侍的小宦官看到,欲打算站出来诘责,却看到朱允炆嘴角挂笑,恍如未觉,心里便知皇帝并无责怪之意,这才退步装瞎。

  “唔,好吃,甜。”

  连啃了四五块,耿瑄这才停住嘴,他负责朱允炆的御前护卫,自离京至今两个月寸步不敢离,一直兢兢业业提心吊胆的,平素里渴了也不敢离开喝水,今日要不是朱允炆特批,又哪里能松懈下来。

  擦擦嘴,耿瑄正打算谢恩,就看到朱允炆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怔住了。

  “额?陛下有何谕示?”

  这耿瑄,到底是心大啊。

  耿瑄虽是耿炳文幼子,今年倒也有二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三十岁的人都可以自称老夫,但这耿瑄,明显跟朱高煦是一路的货色,没有一点眉眼高低。

  “没什么,只是朕这衣服,倒是要你晚上给朕洗出来了。”

  耿瑄这才注意到朱允炆的便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迸染了些许的汁液,显得甚是邋遢,当下吓的面色苍白,屈膝就打算跪下身子,被朱允炆一把搀住。

  “干什么?又不是杀头的罪过。”

  看到耿瑄吓的厉害,朱允炆有心调笑了一句:“可别让你爹知道,要不然怕是要把你打的抬回南京了。”

  耿瑄更是胆裂,面如苦瓜,五官都挤作了一团,惹得朱允炆哈哈大笑起来。

  “何事让陛下龙颜大悦啊。”

  正当口,双喜已是走了回来,看到朱允炆乐他也跟着乐。

  “朕的护军将军正愁着怎么给朕洗衣服呢。”

  朱允炆一指耿瑄,双喜便看到耿瑄和朱允炆身上溅染的汁液,当下也乐了。

  “这洗衣服都是奴婢们要做的事,待晚些时候,自然有人来办,耿将军就不要发愁了。”

  “双喜说的对,朕哪里还能真的让咱大明比武的元魁来做这种事,好了,洗衣服的事也不用你了。”

  若说这天底下谁最了解朱允炆的心思,双喜绝对是唯一一个。

  轻飘飘一句打岔玩笑,便是淡化了耿瑄御前失仪的责任,顺带着连洗衣服这件差事也替耿瑄接了过去。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倒也就把这事码了过去,只听得耿瑄感恩戴德,心头一片火热。

  “四川这地界,人杰地灵啊。”

  看着大案上几碟瓜果,朱允炆由衷赞叹一句:“天府之国,名不虚传,倒是不缺吃的东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双喜挑了个芒果,细细剥弄起来,末了递给朱允炆:“沿边几个府,有些不适合耕种的地方就种了果园,老百姓,总有个谋生的活计。”

  朱允炆吃的开心,点头表示认可,他这一个月看了四川的很多风土人情、官文奏本。四川这地界有田有山,有汉民有土民,民族杂居而处但也其乐和睦。

  想要民族与民族之间友好相处,其实就是双方可以互相融入对方的民俗文明之中,并且做到高度的接受度,自然随着时间的衍变就成了一家人。

  汉民族的同化力之所以高,就是因为这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川民土户有以山中捕猎为生、或以山中采药为生的,这些汉人也可以做得到。

  耕地种粮,四川的布政使司也会给土民土地,让他们在寒冬时节也不用担心口粮为生,如此一来,自然是日常生活中彼此帮助,久而久之就亲密了许多。

  “贵州、两广那边就是应该好好抄一下四川的功课。”

  朱允炆砸吧砸吧嘴,没有吃过瘾,那边双喜已是又剥好了一个。

  “别整天闷头拉车,也向兄弟省份学习交流一下,你就说贵州的山户,咱们的山地军哪里来的,不就是这么招募来的吗?多宣传宣传,守着那贫瘠的山田、靠着攀岩上树的采药,哪里能养得活胃口,要多出来见见世面。

  还有两广那边临海,既然人家不愿意种田,就不要硬着头皮逼人家嘛,捕鱼哪点差了,起码顿顿有肉吃,他们捕咱们的汉人也可以去捕,多通力合作,这隔阂不就慢慢消融了吗?”

  后世为什么民族之间的差异只剩下风俗这些旁枝细节,不就是因为大家的生活习性、谋生方式大多都融聚在一起了吗?

  少民也要参加工作、上学、旅游,跟汉民日夜相容,自然时间长了就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朱允炆是个很大度的人,只要是能够接受汉文化的人,他都愿意一视同仁,都是大明的子民,也永远是大明的子民,大明会保护他们的安全,闹了灾朝廷一样开官仓赈粮。

  只要大方向上只要遵从朝廷的政策,细节上的习俗风土允许保留下来,朝廷也会去尊重。

  对于辽东那地界,李芳远犯下的累累罪行,朱允炆对此也很是心痛。

  要让那群朝鲜劳工好好的赎罪!

  第一百三十九章:江山如画(五)

  建文三年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一年。

  整个东亚因为大明这个老大帝国撸起袖子,而变得到处战火连天。

  辽东和朝鲜的战役才堪堪结束不多时,大明便西南、东南两地用兵,幸是洪武一朝家底子厚实,中枢内阁才有能力同时协调两地的后勤。

  而在此时的澎湖海峡,数百艘明军战船正沿着淡水至新竹一线,开启了猛烈的炮弹洗地。

  盘踞与台湾岛上的东南亚海盗、倭寇团伙明显是打算在这里阻截明军登陆,并为此构筑了海防大营,企图依傍这些年构筑的石墙壁垒给予企图登陆的明军以杀伤,但他们忽视了明军战船上的大炮。

  为了补充这次东南海战的实力,福建、浙江两省的海防炮阵、南京城头上的大炮几乎全数卸下,这才凑够一百条福船的五百门船炮!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五百门船炮齐鸣,顷刻间便是轰隆声四起,虽然威力、射程都远逊色与现代海战,但也已是有了三分现代战争的味道,这般轰炸,盘踞在台湾岛上的盗寇便全是傻了眼。

  这跟他们一辈子打得海战不是一回事啊。

  不是应该靠岸之前箭雨压制,然后双方贴身拿刀肉搏吗?

  你这离我们六百步就开始天降正义,这仗还打个屁!

  完完全全的降维打击。

  这般猛烈的炮火攻击,慢说人肉防线,便是盗寇们在这台湾岛沿着圈造坚城堡垒也给轰碎了不可。

  跟这般战况比起来,西南那里的刀光剑影就更像是小孩们的过家家了。

  “时代变了,水战也变了。”

  此番东南海战的领军大将薛恪就站在旗舰上远眺,他的身旁,被朱允炆点将从征的楚王二子朱孟炯由衷发出一声赞叹。

  “遥记得洪武二十八年,吾父王征蛮,回师时清缴沿途河道水匪,每每不得突破时便不得不亲冒矢石,陷阵先登,而今日,千炮轰鸣,真应了那句话:樯橹灰飞烟灭矣。”

  薛恪便哈哈一笑。

  “当年陛下京营改制,就谕我等说,战争打得是装备、后勤,只有最后弹尽粮绝了,才是拼命,为了此番海战,南京城连城防炮都全数拆了下来,闽浙两省海防尽数拆了干净,才有今日这震撼场景。

  千炮轰鸣,郡王殿下只看到了天崩地裂之场景,又哪里知道这背后白花花的银子耗了多少。”

  一枚炮弹的造价需要多少?

  这福船上的船炮多是洪武二十二年后制,少数是建文年制造,口径五寸六分,长一尺四寸,重逾九十斤。

  所发炮弹说是炮弹,其实根本不是咱们想象的那种能够引爆的火药弹,而是利用铁和铅混制的实心弹,杀伤的主要手段是动能冲击而非爆炸。

  依靠延时引信发射火药弹的技术大明不是没有,而是不够纯熟,极容易出现炸膛现象。

  毁掉一副炮架不心疼,但若是因此炸死或者炸伤炮手,那可就亏大了。

  放炮的机会本就不多,每一个纯熟的炮手都比一门大炮要值钱的多。

  一发炮弹要用到数十斤铁铅,造价和人工近十两银子,五百门大炮齐鸣,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是小十万两的开销,这笔开销之巨大,薛恪不用想也知道后勤方面要心疼成什么样。

  这些年军费居高不下,内阁早就不满多时了。

  “停炮吧。”

  薛恪下了令,身后便有令旗官打出旗语,上百艘福船这才停止轰鸣,待漫天黄土散尽,天地重归寂静之后,整个海岸线上,哪里还看得见盗寇的连营影子。

  “这就全歼了?”

  朱孟炯目瞪口呆,大明可还没登陆呢,天下哪有打仗不流血就灭地与无形的道理?

  看到朱孟炯如此反应,薛恪便是失笑起来,海战玩炮弹洗地的战术,还是最初朱允炆提出的一种假想,因此,严格来说薛恪也是人生第一次见到,心里自然也是震撼的紧,不过他可不会那么天真,以为这台湾岛上的海盗匪寇就全军覆没了。

  终究是实心弹不是火药弹,杀伤力上要逊色的多。

  “杀伤自然会有,但是不可能多到哪里去。”

  这年代炮弹洗地的目的是犁平防线,又不是杀敌多寡,现在沿海的海岸线,盗寇们搭建的大小不一的阵线石隘现在全成了一片平地,明军登陆之后,就是两军正面白刃战了。

  终究,还是要拼刀子的。

  “传令登岛!”

  薛恪再下令,每一艘福船两侧都有小型的海船,见令而动,顷刻间便是呼啸而出,扬帆直驱。

  自当年太祖皇帝实行海禁,撤汰澎湖巡检司之后,台湾岛便沦陷与海盗、贼寇之手已多年,这些年,这些盗寇以台湾岛为大本营,出海掠夺东南亚和大明沿海,今天,总算到了还账的时候。

  “他们估计会从基隆出海逃命。”

  薛恪的嘴角挂起笑容,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我中军猛攻淡水、新竹,目的就是把他们往东北的基隆港方向去逼,在那里吾早已设好了包围圈。”

  这就是人多船多的好处。

  为了这次海战,大明闽浙水师几乎堪称全军倾巢而出,几百艘战船、八万水师,就算分兵两处,在这个时空,也不可能有哪个国家的海面力量可以正面抗衡。

  登陆战几乎没有遇到太多的抵抗,方才那两刻钟的炮弹洗地,早就将盗寇们的海防防线连着他们的心理防线一并炸的稀碎,许多被碎石、铁片迸溅到而身受轻重伤的直接选择了投降。

  幸存完好的也是大部投降,只有少部分抵抗一阵后,抱头鼠窜。

  等他们千辛万苦的逃到基隆,企图走东北窜逃琉球群岛,也不过是一头扎进大明的包围圈罢了。

  大明为了此番海战出动了如此多的战船、火炮、兵勇,自然是想要追求一战毕全功!

  “那些俘虏怎么办?”

  旗舰即将临近登陆,那漫山遍野的降寇便映入朱孟炯的眼帘之中,扭回头问了一句。

  “没有俘虏!”

  他薛恪没有人手和闲心来看管这些为患多年的盗匪,他只管杀不管埋!

  “向南京上报。”

  战靴还没有踏足台湾岛的土地,薛恪便自信满满的昂起头颅。

  “建文三年四月十六,我闽浙水师已登陆陛下赐名之台湾岛,全歼盘亘与此之海盗倭寇,现将谨遵陛下与总参谋府之军令,出师琉球,务必将沿海我中原之故土尽数收回。

  吾皇万岁!大明万岁!”

  第一百四十章:江山如画(六)

  在太平门附近有一处深宅大院,却从没有挂过匾额,兼之常年有锦衣卫把守看管,故此从未有人敢到这里一探究竟。

  故此民间一直疯传这里面藏着朝廷的黄金,说大内的府库都囤满了,这才把每年的税银都转存进这里面。

  这种说法经过以讹传讹的催化,还真有不少梁上君子动了心,攀墙上树的偷摸闯进去,但无一例外都被昼夜把守的锦衣卫给抓了现行,然后就会被扔进诏狱严刑拷打。

  这些梁山君子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偷点钱财,为什么这群锦衣卫玩了命的给自己上刑,就为了问上一句:“谁派你们来的?”

  我他妈哪里知道谁派我来的。

  有些梁上君子实在吃不住刑,便想到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仇家,就随口一说,赴死之前倒是走的开心不已。

  自此之后,御前司又加派了一个总旗的人手,整整一百人将潜邸内部放满了岗哨。便再没有不怕死的鬼寻到这里来了。

  倒是朝野上下都知道,这就是皇帝当年的太孙潜邸而已。

  有些时候,自原教坊司裁汰改制的歌舞团,那些俊俏靓丽的姑娘都在这潜邸中进进出出,朝中这些老爷们便会心一笑。

  估计是皇帝的禁脔所在,怕弄进宫让朝野风言皇帝荒淫好色,为了遮面才偷摸的安置在当年的潜邸之中,偶尔国事繁重,便自宫中溜出去放纵一下,完全可以理解。

  男人嘛,大家都懂,都懂。

  只有朱高炽一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其实,如果不是朱允炆离京,那么他也不会知道。

  一开始朱高炽心里也认为这里是朱允炆消遣娱乐的地方,朱允炆让他照料一二,朱高炽还以为是去关心一下,送些生活用品之类,顺道监督一下别有哪个姑娘耐不住寂寞,私通锦衣卫给皇帝带了绿帽子,结果到了之后也是大惊失色。

  什么禁脔、佳丽,那都是用来乱人耳目的,这些姑娘只是在这里转悠一圈便会离开,而且进了府也会被几十名锦衣卫看管在一个地方,禁止随意走动,啥也看不到,呆够了时辰便会离开。

  这里面真正小心藏着的,是后宅十几名莘莘学子!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接触新学,就把他惊得心胆俱碎,皇帝搞这么一群异想天开的玩意是想要做什么?

  朱高炽每隔几天都会悄摸来一趟,走的时候便会带走一摞摞的奏本章程,这都是朱允炆离京前交代他的事务,要他仔细的观瞧,而每一次通篇阅读之后,朱高炽都心中发苦。

  皇帝这是要掘了儒家的根啊。

  准确来说,是掘当今儒家的根,因为秦汉时期的儒家早就被元宋两朝的儒家灭掉过了。

  朱高炽是宗亲,也是铁杆忠臣,朱允炆对他亦君亦父亦兄,断然是万事以皇帝为主,既然知晓了皇帝的这个秘密,当然是要竭心尽力的帮朱允炆处理好。

  更重要的,他自己对儒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啊。

  打小南京长大,伴驾太祖皇帝跟前,耳濡目染,自然某些方面对儒学没有什么好印象。

  “咱恨不得把他们杀干净,重塑千载前我汉人的脊梁。”

  当年倒孟运动,太祖皇帝再往前迈一步,可就把孔子的雕像给砸了,可惜啊,就差那么一步。

  “后世子孙一定要多学治国之道,要沉下心,多思多想,摸索出新的理政之途才可以皇权永固,不至于像那赵宋,被儒家人瓜分走天下的权利。”

  太祖皇帝的教诲音犹在耳,朱高炽也记在了心里,那一年,看着朱允炆与黄子澄推心置腹,引为知己,太祖是极其失望的。

  也因此,在听说朱允炆昏迷数日,后得苏醒,太祖也没有把朱允炆召至御前,反而是将朱高炽留在了身边。

  等到朱允炆入宫御前奏对,太祖宾天大行,一直侍奉御前几十年的大太监便找到朱高炽,收走了太祖皇帝留给他的一份遗诏,付之一炬,老太监也伴灵柩入孝陵等死去了。

  那是一份一旦朱允炆昏迷不醒甚至横死之后,让他朱高炽登基的遗诏!

  没有人知道太祖皇帝在临死前到底看开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朱允炆入宫跟太祖皇帝说了什么,但这几年的观瞧,朱高炽知道,既然朱允炆能走出乾清宫,那就说明,他让太祖踏实下来了。

  朱高炽跟朱允炆,毕竟都是太祖皇帝的亲孙子,让谁当这个皇帝,在太祖眼里,可能都行吧。

  龙生龙、凤生凤。

  朱允炆很好的贯彻了太祖的遗愿,他真的开了新学!

  他要推倒儒学大山,要完成当年太祖想做而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批孔倒孟!

  在潜邸之中,那个叫做纪纲的人给朱高炽递了一份朱允炆留下的奏本,上面对于如何安置这批学子都做好了详细的计划,只待台湾收复之后,便要将这群人送往台湾。

  这也让朱高炽知道了,原来除了这十几人,在东陵,还有几百人!

  藏得可真好啊,东陵藏人,这谁敢去探查?

  朱高炽这些年可一次不敢履足孝陵,这些年祭祀的事,也一直都是在太庙告祭,或者到奉先殿冲着先祖的画像悼念。除了皇帝,谁敢去孝陵和凤阳祖陵?

  宗亲涉足都是杀头,那些外臣真敢去,妥妥的谋逆大罪,诛三族满门。

  “陛下说,前几年安王离京就藩的时候这事便安排了。”

  安王朱楹?

  当年省躬殿设宴的事,朱高炽是知道的,安王朱楹领了绍兴府的封国。

  “这些年地方弹劾安王的王府过大,有逾礼之处。”

  朱高炽陡然想到这么一件事,自打建文元年年底之后,朱楹就开始在绍兴扩修王府,占地数百亩,绍兴府和浙江布政使司都有言官弹劾,但都被皇帝压了下去,所有人都以为是不是皇帝偏袒安王,亦或者是为了当初削藩的事,做样子给其他藩王看得,现在来看,这是早有布局了。

  “等台湾收复,我等东陵的同学要迁出去绍兴府安顿,到了那里,陛下还有其他的安排。”

  东陵毕竟是一片荒芜,几百人的吃喝拉撒还能照顾,再多可就不行了,届时污了土地,也就是污了太祖,那是朱允炆万万不允许的。

  “是为了开学吧。”

  朱高炽眼皮轻抬,看了这纪纲一眼:“几年了?”

  “三年。”

  三年,那就差不多学了个大概,再扔到台湾实习一下,只要行得通,完全可以立马招募一批不得志的落地学子、贫下百姓开学思想,然后逐渐接替地方上的官员胥吏,最后步步登高,跻身中枢!

  只要这些人施政可以保证地方不乱,不使山河动荡,不使百姓遭殃,那个时候,这天底下,就再也没人跟皇帝争权了!

  朱高炽站起身,整理一下自己的蟒龙袍。

  “好好做,其他的事,我会安排好的,切莫让陛下失望。”

  身后,纪纲匍匐于地。

  “请世子殿下放心,学生必肝脑涂地,为皇上效死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江山如画(七)

  临近子夜,西长安街上,杨士奇的宅邸仍有几间屋子灯火通明。

  皇帝御驾亲征离京,国家大小事务便全压在了内阁的身上,虽说以往也是内阁施政,有没有皇帝没太多区别,但真等朱允炆离了京,这内阁突然觉得心里没底。

  可能是因为之前批政之后,折子还要走皇帝那过一圈批红,现在皇帝不在京,折子都是由朱高炽拿进宫找太后、皇后,俩娘们没一个知道咋办的,这批红的事,便临时告停,大小事务都由内阁和朱高炽商量着来。

  万一出了差池,大家伙也怕朱允炆班师回来找麻烦不是。

  内阁四臣,暴昭有心致仕,一些敏感的奏事题本基本不会过手和多言,郁新则是只管户商两块,其他的一概不关心,方孝孺倒是想天下大治,奈何自己又没有那个本事,这天下的事,便几乎全压在了杨士奇的肩头上。

  好在有朱高炽啊。

  这些日子,朱高炽算是在内阁这边留了名声,无论是能力还是气度,朱高炽都颇有典籍中先贤君王之遗风,对于各省之政事皆有别出心裁的独到看法,着实帮内阁,也是帮杨士奇处理了很多的棘手难题。

  “太祖的子孙,都不简单啊。”

  杨士奇手里翻看着几份山东奏报,心里念及至此,赞叹不已。

  “噔、噔噔。”

  门户声响,竹篾纸外,一个影绰绰的身影躬着背。

  “阁老,燕世子殿下请见。”

  念曹操、曹操到?

  他大半夜来我这做什么?

  杨士奇错了一下神,便忙放下手中奏报,走过去门分左右。

  “速带我去。”

  主仆二人一路踩着昏暗的纸灯穿廊过户,履至正堂,杨士奇便一眼看到了正负手静立的朱高炽。

  “世子殿下?”

  轻唤一声,杨士奇便上前微微拱手,朱高炽忙转身还礼,道了声杨阁老安好。

  正堂门户大开,四面有风,倒是驱散了仲夏的南京闷热,两人左右落座,杨士奇就开口询问道。

  “这个点了,世子殿下何故莅临寒舍?”

  有小厮奉上茶水,朱高炽便顿了顿,直等到左右都没了人才开口道。

  “五军府刚接到台湾的捷报,台湾已全境收复,闽浙水师即将转道征琉球三岛。”

  朱允炆定下的规矩,军报一律交五军府,不再由通政司转,所以内阁方面,对于军情方面向来是一向不知,朱高炽是宗亲监国,军政两面的事情倒是都要有关心。

  台湾奏捷?找我说是什么道理?

  杨士奇微怔,有些摸不明白朱高炽的意思,心里便快速的盘算起来。收复失地,必然要建制划归,也就是设立官府署衙、派遣官员,那这事完全可以一早拿到内阁上来议,选官的事,自然有吏部、都察院核查举荐呐。

  “陛下离京前便留有圣谕,台湾沦陷贼手多年,此番收复之后便要置省,统筹东南沿海诸岛事宜。”

  朱高炽开口说道:“但是这事圣意是不过内阁,所以我才来知会杨阁老一声,您这边心里有数即可。”

  置省不过内阁?

  杨士奇面皮动容,这算什么操作?

  置省不过内阁,官吏从哪里来?一个新的承宣布政使司,上下官员胥吏起码数百人,而且听朱高炽这意思,东南沿海的群岛都要划归这个新的台湾布政使司管辖,这么大的事情,皇帝竟然早做了决定?

  “此事不过内阁,如何选材充实署衙?”

  端着茶碗,杨士奇的心里确开始微微有些抖动起来,他突然想起自打皇帝离京之后,这朱高炽好像往昔年的太孙潜邸跑的勤快?

  那地方莺莺燕燕的,朝臣私下里都有风言,但上了品轶的官员是不会相信朱高炽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皇帝戴绿帽子。

  那么,一个燕王世子,没事跑皇帝当年的潜邸做什么?

  “人选,自然是已经有过的了,皇上说,杨阁老是心腹肱骨重臣,让我有事一定要多与阁老走动,请阁老拿主意。”

  说着话,朱高炽自袍袖之中取出一份奏本轻轻放到两人之间的案几之上,轻声道。

  “新的台湾布政使司署衙,上下顶戴官员的名单都在这里了。”

  杨士奇忙接过,翻开细看起来,却是大惊失色。

  这份奏本之中的名字,没有一个他认识的!

  这些人,哪里来的?

  太孙潜邸!

  杨士奇心中陡然一道惊雷炸响,这几年,朱允炆竟然自行培养了一批官吏!一个集天下权利与一身的帝王,一个已经坐稳了皇位至高无上的主宰,为什么还要单独培养一批官吏?

  他想干什么?

  这些年,对于朱允炆是个什么样的君王,杨士奇早已是心中有数,当朱高炽将名单拿出来的那一刻,便是说明,这名单上的人,不是皇帝临时拉出来的壮丁,而是觉得可以有实力独当一面了,而且皇帝都为他们选好了一个上佳的施政地点。

  新生的台湾承宣布政使司!

  一个完全空白的省就像一张完全空白的画纸,可以任由他们肆意渲染勾勒。

  皇帝教给他们的知识,绝对不是中原这十三省的政策体系,不然的话,皇帝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还单独培养一批官吏出来。

  拿台湾当试点,皇帝这就是在通过实践来验证他心里的想法能否通过这批官吏的手来实现,如果能的话?

  杨士奇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这天下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只要离开那个人的位置有人顶替,那就算是皇帝也一样不值钱,但如果没人能顶替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才不会轻易去动。

  这样人哪里冒出来的?

  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杨士奇的心里已知道为什么朱高炽要来找他了,这种事露了风声,朝堂之上必然会闹出大地震。

  天下士子寒窗苦读,科举中进,为的不就是当官为吏吗?结果现在皇帝自己又搞出了一堂,抢了天下读书人的位子,那朝廷还弄什么科举?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台湾报捷的事,五军府也只有魏国公知道,现在加上你我二人而已,一年半载之内,陛下不希望朝堂上有什么风言。”

  朱高炽站起身,又交待一句。

  “天热了,近日要自孝陵裁撤一批上了岁数的劳工归乡,内阁这边批了吧。”

  杨士奇瞬间恍然大悟。

  “往哪里去?”

  “绍兴府,安王朱楹在那里,安王叔老实本分,这几年,圣谕的指示一直落实的不错。”

  说完,朱高炽便转身离开,留下杨士奇一人发呆。

  长夜漫漫,难以入眠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江山如画(八)

  夜色如墨,寰宇一片晦暗。

  天公不作美,便是连繁星都隐匿起来,穹顶之上,只有半盏冷月孤残。

  静谧之下,踉跄的脚步声陆续响起,便宛如石子坠落湖面,激起涟漪阵阵,也吵醒了昏昏欲睡的顺州城北门的守夜卫兵。

  “@*%¥。”

  叽里呱啦的一通寮国土语喷口而出,随后便是一抹火光亮起,缘是燃了火把。

  “哪里来的?”

  攀着女墙,这名士兵睁着蓬松的睡眼探头往外看,就隐约看到一支队伍正守在城关下,看起来似乎累的不清,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红河岸来的。”

  一个瘦弱的寮国士兵站起身,哆里哆嗦的说道:“明军在红河强渡,猜里将军部损失严重,让我们这一队来请援兵。”

  士兵的背后,马大军掏着耳朵小声问着另一个抓住的土勐农夫,“他是按照我交代的说吗?”

  农夫想了想自己家里的媳妇孩子,忙不迭的翻译了一遍,马大军便点头。

  红河口岸?

  城墙上的卫兵跟自己的同伴互相嘀咕了几句。

  “红河口岸来的,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个屁的问题哟,明军就在红河岸那里跟咱们打了好几仗,肯定是真的,抓紧开门吧,那猜里可是甘加勐出来的,野蛮人一个,脾气差的紧,若是误了他的事,将来一追究怕是要了咱们这一队的脑袋。”

  “那也得通传守夜的值卫官来查验一下啊。”

  “那你去吧,那狗东西睡觉的时候最恨别人吵醒他,前些日子一只狗叫了几声就被他剥了皮,你胆子大就去,届时若是城外的没有问题,你免不掉一通鞭子。”

  “你就是胆小。”

  “呵呵。”

  两人互相冷嘲热讽了几句,城楼下的马大军可等的不耐烦了,手里抵在那寮国士兵后腰的尖刀微微顶了一下,可就刺破了皮肉。

  “快点!不然老子拉你回去活烧死你。”

  士兵连痛带吓,也是怒了,高声嘶吼道。

  “快他妈开门呐!耽误了军机,要你们脑袋!啊啊!!”

  刀刃扎在肉里,疼的这士兵汗流满面,这声音听在城楼上卫兵的耳朵里,可就成了愤怒的咆哮。

  “乖乖,看来真的是猜里那狗东西的亲兵,连脾气都一模一样的暴躁。”

  “快快开门吧。”

  城门楼子上,七八个卫兵都吓醒了,手忙脚乱的跑下楼墙,打开紧闭的城门。

  “支嘎嘎~”

  刺耳难受的两扇包铁木门左右洞开,然后高高吊着的吊桥也被放下,激荡起黄土飞扬。

  马大军的眸子陡然灼热起来!

  “噗嗤!”

  尖刀刺进肉体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带路而来的寮国人就这么被马大军等山地军的军官格杀在了当场!

  那诈开城门的士兵可能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马大军会言而无信。

  “夺城门!”

  马大军永远是身先士卒的那一个,悍勇的他直接挺刀杀进了城门洞,身后,一百来名战友紧紧跟随,杀进宛如一只猛兽般盘踞在夜空下的顺州城。

  陈春生拖在最后方,手持火把,高举过顶,猛烈晃动三下。

  三里地外趴伏藏匿的山地军便齐齐蹦出身子,撒腿狂奔,直震的大地颤抖。

  这般动静,瞬间将整个顺州城都吵醒了过来。

  “砍断吊绳,死守城门。”

  马大军就守在城门洞口,昂首挺胸的看着两侧营帐中慌里慌张跑出的寮国士兵。

  三里地,以山地军的速度,以皇帝老子制定的新时间刻度来算,都不用五分钟就可以了。

  就这五分钟,要拿自己的血肉来填了!

  有时候陈春生都会问马大军,你都已经是副指挥使、定南伯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马大军永远是报之以不屑一笑。

  “趁着血还热,老子一定要搏一个锦绣前程,老子不带头冲锋,底下人哪里还会勇猛作战。”

  副指挥使?云南副总兵?

  这算个屁!

  从见到朱允炆的那一刻,马大军已经看不起一个区区的沐晟了。他一定要让皇帝老子记住自己!把自己的名字,刻进青史之中!

  “杀!”

  刀锋斩过,人头冲天而起。

  夜幕之下,城门洞本就狭小,纵是寮国人再是如何之多,一时半会却也拿马大军这一百多号人束手无策,眼瞅着城门外大队明军越来越近,一寮国将领也是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放箭,便有几十名弓手弯弓引箭,借着城内两侧的火光,瞄准了漆黑黑的城门洞。

  弓如霹雳弦惊。

  “噗嗤!噗嗤!”

  此番南下作战,马大军的队伍哪里带过盾牌这种累赘之物,夜下视线有阻也看不真着,这箭矢入肉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一看放箭有用,那寮国大将顿时大喜过望,呼喝声更加大了起来,这一次,已是百余人射箭了。

  “啊!”

  混乱中哪里看的到箭簇所在,马大军虽然一把大刀耍的飞起,也不慎漏了一招,被一箭射中左眼,当即痛吼出声。

  “父母精血,岂忍弃之!”

  拔矢在手,马大军一口咬下箭簇上的眼球,和血吞下,大吼出声。

  “死也要拿命守住城门!”

  有什么样的主将,就有什么样的兵。

  马大军的十几名亲兵也是悍勇,凡身负数箭者便主动顶到最前方,以血肉之躯挡住呼啸而来的箭雨。

  “搭人盾!”

  十几名亲兵臂挽臂,横截与马大军面前,任由箭矢射过,却再也伤不到身后战友分毫。

  “天下岂有如此悍勇之人?”

  寮国将领吓傻了,直看得目瞪口呆,这群明军难道不知疼痛、不惧死亡吗?

  自上而下,数千寮国士兵便是连引弓的胆气都被吓的一干二净,错神之间,城门外,已是呼啸声至。

  “大明威武!”

  如水淹大地一般,数千山地军将士已是涌入顺州城,呼啸间巨浪摧堤,将寮国军阵冲的七零八落。

  “大军!”

  陈春生看到马大军的惨状,也是心头猛颤,连忙伸手欲扶住马大军,却被后者一把推开。

  “杀!杀!”

  马大军状若猛虎,浑然不觉自己已是缺了只眼,手拎腰刀,兀自冲杀不止。所过之处,连斩十余人。

  “踏碎顺州,鸡犬不留!”

  血雾弥天,皓月遁空。

  乌云遮集而至,便是连苍天都不在忍心观瞧。

  第一百四十三章:江山如画(九)

  辰日当头,普照大地。

  朱棣骑跨在马背上,神情冷峻、眉关紧蹙。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着沐晟、朱高煦并一众云南卫所武将也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浩浩荡荡的明军军阵前,是顺州城城池,城池外,数万颗人头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地面,被血海泡成了深红色的泥沼。偶有轻风掠过,带着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

  京观!

  顺州城外,立了一座用人头筑成的京观!

  朱棣本以为自己领兵而来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便是山地军的脚程再如何惊人,等赶到顺州,也最多比自己快上一天,顺州城内足有三万军,马大军怎么着也要攻上几天,自己赶到,自是不做修整,一鼓作气破城。

  谁曾想,来到这顺州,想象中的惨烈攻城没看到,倒是看到了这么一座京观!

  “末将云南副总兵、山地军副指挥使马大军,见过燕王。”

  城门洞开,挎刀掼甲的马大军自城中大步而出,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自左眼绕过,殷红了一片,但马大军却看起来浑然不觉,精神亢奋。

  “怎么拿下来的?”

  “末将昨夜抵至顺州城外,藏大军与三里之外,自裹挟俘虏降卒诈开城门,驱亲卫百人死守城门关,待大军掩杀而至,自是一战功成!”

  “你的脸?”

  “微末小伤,何足挂齿。”

  便是朱棣都面上动容,名眼人一看便知,马大军这是成了独眼龙啊。百人守城门洞,寮国人只需引箭射之,那就是无处可躲的活靶子啊,这马大军官至云南副总兵,竟然如此悍不畏死?

  “战果如何?”

  说到这,朱棣微微侧首看了一眼那高高矗立的京观,却已是心中有了数。

  “斩首两万九千七百级,我军阵亡一千七百人,伤四千余。”

  俘虏?

  杀红眼的马大军眼里已经没有俘虏了。

  俘虏都在城外这座京观之中。

  朱棣高居马上,看向马大军的眼中有着淡淡的惊叹和浓郁的欣赏。

  悍将,真悍将也!

  朱棣自幼随徐达、常遇春在北地打仗,几十年来,似马大军这般勇悍之将,刨去已故的秦王朱樉,便只有故丽江王傅友德了!

  “你很好。”

  翻身下马,朱棣神容严峻的拍了拍马大军的肩膀。

  “自我军南下以来,汝之功绩,无人可匹。如今,陛下御驾亲征已至成都,他日面圣,汝之军功殊勋孤自当表之。”

  马大军起初还很开心,听到后面顿时大吃一惊。

  “皇帝陛下御驾亲征?”

  这战场那么危险,皇帝老子不在南京呆着,跑这来做什么?

  惊容稍定,马大军脸上突然激动的灼热起来,猛一抱拳:“请燕王下令,末将要引军为先驱,东进笼县,杀奔河内!”

  马大军想的很简单,连皇帝老子都御驾亲征了,那哪能真让皇帝亲自上战阵,真如此,那天底下的武将都引颈自刎吧,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报君恩!

  “安心养伤。”

  英雄惜英雄,对于马大军这般勇猛悍将,朱棣就想到了自己当年年轻时,为了证明自己,以绳索捆于战马之上,奔袭千里,连杀数日。当下便解下自己的锦绣披风,批到了马大军的肩膀之上。

  “孤赏你的,你和你的山地军,现在的任务就是修整,在这顺州城安心歇着,其他的事,自有孤来处理。”

  看到马大军还要说话,朱棣便一本脸,瞪眼道:“孤说的!”

  马大军再不敢言语,抱拳躬身:“谢燕王。”

  “朱高煦!”

  朱棣陡然高声一喝,吓得身后朱高煦忙跑过来:“末将在,请燕王令。”

  战阵之上,朱高煦从不敢喊父王,战场之上只有统帅与兵将,没有父子,朱高煦若是敢当着众将的面喊父王或爹,朱棣绝对马上大耳光搂上去,这种称呼都是仅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喊得。

  “拨你三万兵,强攻笼县!自顺州往笼县,只有八十里地,孤给你两天时间,拿下笼县!”

  人家马大军可以昼行百里山路,连夜克城,自顺州往笼县才多远?还是平原没有山地,行军都要轻松的多,而且笼县的守军可是少的多。

  朱高煦深深看了一眼马大军,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高高耸立的京观,也是发了狠。

  “末将只要一天!”

  瞧不起谁呢?这天底下,我朱高煦就没有服过谁,皇帝御驾亲征,难不成等将来班师云南的时候,军功册上我朱高煦的名字排最后?那我算什么?来镀金的?那你不如一刀砍了我!

  这个脑瘫儿!

  朱棣气的牙关发痒,自己这个儿子怎么跟脑子进水一样,一天跑八十里还要攻城,你咋啥都想跟人马大军比呢?

  万一比不赢,你怎么办?

  “可知军中无戏言。”

  “拿不下笼县,末将提头来见燕王!”

  朱棣心中恨得是咬牙切齿,当即爆喝一声:“好!就以明日午时为准,明日午时之前不克笼县,孤就拿你脑袋祭旗!”

  “那恐怕燕王没这个机会了。”

  朱高煦发起狠劲,眼里可就不管谁是老子谁是儿,说起话来比朱棣还横。

  昂首一把卸下脑袋上的头盔,朱高煦看着马大军,竖了一个大拇哥,又转向抵住自己的胸膛:“大军兄弟,等俺破了笼县,俺请你喝酒。”

  话落,扭头来到军阵前,点了三万兵,向东直奔笼县而去。

  好小子。

  看到朱高煦这般风采,朱棣这个当爹的也是面上有光。

  “请燕王入城。”

  看朱棣还在美着,马大军便开口唤了一声,惊醒了朱棣。

  转身,伸手一把扥住马大军的小臂,朱棣哈哈大笑道:“都是我大明好儿郎,真是太祖庇佑,英才辈出,汝当随孤同入。”

  皇帝组建山地军,真的是挖到宝了。

  这马大军身材矮小,虽健壮魁实,但终究是太矮了一些,又兼一身匪气粗鄙,怕是从军都未必征录的上。

  如今,却偏生赶上了组建山地军,凭着冷静的头脑、泼天的胆子和这一身悍不畏死的气魄,硬生生闯出了今天的局面。

  论功行赏,这马大军跑不掉假日封侯拜将!

  第一百四十四章:江山如画(十)

  笼县城破!

  朱高煦没有让他爹失望,也没有丢朱家人的脸,笼县攻城战,这小子堂堂高阳郡王的身份,千金之子带头冲锋,第一个踏上的笼县城头,身中三矢五刀,亏得命大,愣是给救了回来!

  这下可好,一个全身包成木乃伊的朱高煦跟独眼龙马大军两人彻底一见如故,俩残废拉着拜了把子,要不是朱棣拦着,他俩真能不管不顾,喝死在笼县县衙之内。

  “往昆明和成都报信,是时候包饺子了。”

  朱棣站在笼县的城头上,向东北眺望,耳畔甚至已经听到了若隐若无自河内传来的喊杀声!

  “传令,全军拔营,去河内!”

  南下明军就这么在寮国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次超负荷的大转进,并且一路连克三城,把刀尖生生抵到了河内脖颈子的位置!

  这让困守河内孤城,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简定瞬间感觉自己又满血复活了一般,哪怕整个宁平、清化全线丢给了暹罗,但最起码,安南的国统还没有被灭掉!

  只要国统保存下来,等赶走敌人,无非是多少年恢复元气的事情而已。

  简定想的很美,但朱棣的一纸书信却将他彻底打入了九幽深渊。

  自己的儿子简正在南京,把安南国给卖了!

  明晃晃的国印大章卡在上面,狠狠在简定的心口剜了一刀,疼的简定无法呼吸。而出自自己儿子手笔的那封劝谏信,更是在伤口上狠狠撒了一把盐。

  “我大明皇帝统军五十万御驾亲征,若是简将军想要反悔,届时安南山河破碎,化为齑粉,可莫怪我大明了。”

  朱棣书了亲笔信,又给添了一把柴火,掐灭了简定最后的犹豫:“皇帝陛下已经允诺,简将军统安南内附,这交趾承宣布政使的位置,自然是简将军的,并且我大明承诺,十年之内,断不会设置右布政使等副职,交趾,十年之内都是你简家的。”

  横竖都是亡国,那就在国破前,把国家卖个好价钱吧。

  河内保卫战已经打了四个多月,简定的心气早已经被连日的消磨、鲜血耗干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组织着一批老兵守城,后来就完全是依靠百姓守城了,幸亏寮国人没有大炮和火药,不然,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一个月。

  四个多月啊,安南国最后的一滴血都快被榨干了,自己一个人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的心痛,自己儿子写的那句话更让简正心痛。

  “安南本就是中原故土,如今不过认祖归宗,从未有亡国一说。”

  简定重重叹了口气,向朱棣写下了投诚信。

  “望大明进入河内,保全国王陈安及陈家王朝之血脉。”

  留下陈越王族的血统本就是朱棣离京前,朱允炆认下来的,朱允炆还是那个态度,只要安南愿意内附,大明可以用最温和的方式寻求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共同点。

  “把寮国人打退三十里!”

  朱棣拿到书信之后就笑了,冲沐晟说道:“咱们也该拿出一点诚意让简定看一看。”

  论野战,沐晟的水平可比他哥沐春差的远了,如果不是朱高煦、马大军两个残疾现在上不得战场,朱棣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份功劳交给沐晟的。

  是的,功劳!

  在朱棣眼里,驱五万军跟十几万寮国军队正面硬钢,就是一份天赐的功劳。

  这里是红河平原,两军对垒堂堂正正之师,寮国人,拿什么跟大明打?

  领了命的沐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也没有犹豫的退路,自从他袭了西平侯的爵位之后,他在西南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此番南下作战,他本以为能有他几分用武之地,结果发现,马大军和朱高煦,这两个虎不拉几的玩意一个比一个能打,攻城略地,陷阵破军都好似家常便饭一般。

  自己再不立下功劳,等此番西南勘平之后,估计也就该轮到自己回南京述职,像那群开国二代的武勋一般,老老实实呆在五军府养老等死了吧。

  沐晟策马来到军阵之前,甚至没有去搭理数百步外如临大敌的十几万寮国军,而是转身面向身后五万张年轻热血的面庞。

  “仓啷啷~”

  拔剑在手高举过顶,瞬间便将数万道目光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沐晟可以看到,那一双双幽黑的眸子里跳动着炙热的杀机,这一瞬间,碧落天穹都被冰冻住,只剩下冽风吹过卷起大纛的猎猎之音。

  “我大明的儿郎们!”

  深吸一口气屯与胸腔之中,沐晟高声怒吼。

  “今日,我等奉皇命南征不臣,欲开边疆百世之太平!然,撮尔小国狼子野心,视我大明皇帝陛下之谕令如无物,狂妄悖逆。

  如今刀斧加身仍不知悔改,螳臂当车,竟敢与我大明的军队列阵分明,你们说,该当如何!”

  “消灭他们!”

  数万把钢刀出鞘,激昂的声浪刺破天空,惊得天上飞鸟欲坠。

  “没错,消灭他们!”

  沐晟侧转马头,目视寮国军阵,嘶声怒吼。

  “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五万儿郎擎刀在手,群情激奋,响彻苍穹。

  “大丈夫建功立业,当在此时!”拨转马头,正视寮国方向,宝剑高举虚空斩落,令人热血沸腾的音节喷薄而出:“杀!”

  “杀!杀!杀!”

  明军将士山呼响应,跟在沐晟的身后奋勇争先,向已经出现胆怯和骚动的寮国军阵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五万人何以敢向我军冲锋?”

  自红河口岸回转的寮国大将猜里早已被喊杀声震得耳音失聪,面对明军的攻势,他先是怒喝一声,企图以人数的优势来振奋自己周遭将领的胆气,却发现,他们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

  明明己方三倍于敌,何故而恐惧?

  我们打不赢大明的!

  几乎每一个寮国人心里都突然升起了这么一个念头,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中原的历史,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类比法推断出大明的强大和可怕。

  当年不可一世的蒙元,几千人就敢马踏琅勃拉邦,他们澜沧国的国王耻辱的跪地乞降才换来苟活,而现在,那个所谓的大元帝国已经灰飞烟灭,消灭他们的,正是冲锋而来的明人军队。

  数量,更是当年元朝人的数十倍!

  这仗,怎么能打的赢呢?

  马过百步不过顷刻,沐晟和他的亲兵卫已经撞进了寮国人的军阵之中。

  杀机,自沐晟双眸暴盛,一颗多年历经战阵喋血冰冷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

  既然寮国人敢摆阵正面作战,那他沐晟愿意给予他们想要的鲜血和死亡!

  “爹、大兄,你们在天之灵看着吧。”

  心中默念,手中宝剑连刺三人,沐晟心中怒吼。

  我沐晟,一定会重振西平侯府之声威,用这群寮国人的血,重染咱们逝去的荣耀!

  “碾碎他们!”

  第一百四十五章:江山如画(十一)

  石陇关报捷、顺州报捷、笼县报捷!

  连续三封捷报递进成都,早已按捺不住的朱允炆总算可以主动找到耿炳文,说一说南下的事情了。

  在召集云南多名老山民合力制作的巨大沙盘前,耿炳文正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皇帝要南下昆明,虽然目前来看,朱棣已经在安南国内取得了巨大的战果,也很有可能牵扯到了寮国、暹罗的所有精力,但是终究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云南境内还有四万精兵,这些日子又抽调了四川、贵州、广西的卫所兵十万人,连同南下合计近四十万人。”

  这还是耿炳文第一次指挥那么庞大数量的大战役,算是沾了朱允炆的光。

  为将者,指挥百万大军便是职业生涯最最巅峰的荣耀,今天他耿炳文虽没有百万,却也趋近半百,他日军史之上,足可留姓名。

  有明一朝,指挥如此庞大数量军队的只有两大战神:李景隆和朱祁镇。

  “我大军兵分三路,一路走当年的千里密林入红河平原进入安南,另一路沿澜沧江南下直插琅勃拉邦,攻寮国人国都,逼其撤军。另一路走麓川入暹罗,攻清迈,打暹罗的首都阿瑜陀耶。”

  大明这是要鲸吞中南半岛?

  这自然不可能,大明没有那么大胃口,朱允炆也没有那么大胃口。

  寮国虽人口稀少且凝聚力极差,但国家形态复杂,寮国即所谓的澜沧王国,是一个以无数个勐组成的联合王国,灭了他们的国统对他们来说算不上毁灭性的打击,占领了之后,大明要面对的,就是无数个勐此起彼伏的袭扰。

  而暹罗则恰恰相反,暹罗是大明对这一片土地上国家的概称,实际的国名是阿瑜陀耶王朝,就好像华夏大地无论是唐宋元明如何朝代更替,在他们那里都统称为中原或天朝是一个道理。

  阿瑜陀耶王朝是纯种的佛文化国家,别管人家内部的阶级矛盾有多么严峻,等级制度有多森严,底层有多少反抗,大明想要灭暹罗,除非灭种。

  因为人家国家已经有了独立的文化,有了文化自然有了向心力凝聚力,想鲸吞这么一个国家,在眼下这个生产力时代,一时半会是做不到的。

  这才是朱允炆亲自来到西南的主要原因。

  他是来跟中南这几个国家谈判的,战争,永远只是政治手段的延续罢了。

  先打,打服了再谈!

  “朕移驾昆明,不打肯定是不行的。”

  朱允炆扫了一眼这巨大的沙盘,呵呵一笑:“老将军尽管放手指挥,朕绝不横插一手,等老将军报了捷,才是朕出面的时候。”

  听到朱允炆这话,耿炳文才算是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朱允炆一旦到了昆明之后,一时手痒,学高粱河战神,玩一出亲自指挥作战的戏码,那才是真要了命。

  只要皇帝愿意老实呆在昆明,明军三路齐出,一定会以最快的时间将这几个国家的兵锋威胁遏制到他们各自的国内,以攻代守,保证昆明圣驾的绝对安全,届时辅以五万中军保护,便万无一失了,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皇帝也可以随时打云南回转四川,在回南京便是。

  “老将军岁数大了,这一线也别去了,咱们俩先说好,都留在昆明。”

  朱允炆捧着两个茶碗,递给了耿炳文一个,激动地后者须发皆张。

  “老将军坐镇中枢指挥,这摧城拔寨的功劳,就留给他们这群年轻人吧。”

  朱允炆手指划过,府衙内十几名随军自南京出征的将领便个个心潮澎湃。

  “臣请命出征。”

  手快有、手慢无。

  第一个站出来的,却是四川都指挥使何福。

  自打那天城郊候驾,朱允炆许了授勋表彰的事情后,何福早就将这些年的委屈忘到了脑后,一闻到打仗的金戈声,便率先站了出来。

  “请陛下和长兴侯恩准。”

  朱允炆没有应声,而是看向耿炳文道:“这朕可说了不算,选将的事,你得找长兴侯。”

  耿炳文便忙告了声不敢,迎向何福期冀的目光沉吟片刻。

  “既如此,那何将军便领军,负责麓川征暹罗的战事吧,老夫拨你十万兵。”

  何福登时大喜过望,兴奋道:“末将领命。”

  “好。”

  对于何福的能力,耿炳文自然也是心里有数的,把这差事交给何福,他到是也踏实。选好了一路主将,耿炳文又扫过一众武勋,点将起来。

  “甯中、顾成。”

  “末将在!”

  北军都督府指挥同知甯中、佥事顾成一步迈出,抱拳拱手,兴奋应声。

  “以甯中为主将,顾成副之,领十万兵沿澜沧江南下,趋琅勃拉邦。”

  “领命!”

  “刘贞,陈俊。”

  声落,便又有两将激动跨出,拱手候命。

  “刘贞为主,陈俊副之,领十万兵入安南,听命于燕王麾下。”

  “领命!”

  “余等众将,便随老夫同领中军,保卫圣驾南巡昆明。”

  明堂之上,各自领到差事的将领们都兴奋不已,便是没有得到出征机会的也自然不敢多言。

  “报捷!”

  名堂之外,有锦衣卫把守,陡然大步跑进一兵士,手中攥着一份军报兴奋大喊,声音直通名堂,让朱允炆等人都安静了下来。

  双喜匆匆迈步而出拿过军报回转,准备递呈朱允炆,却被后者挥手拒绝。

  “既然是捷报就读出来吧,让大家伙都高兴一下。”

  双喜诶了一声,挑开火漆抖展书信。

  “臣燕王棣伏问吾皇圣躬金安。

  臣奉皇命离京安桂滇川贵四省事,镇抚寮国、暹罗、安南诸国兵事,时逢寮国暹罗入安南境兴兵,为保边疆太平,不得已而南下平乱。

  时建文三年四月十三,我军兵抵河内城,与寮国军相遇,乃遣西平侯晟出阵,与敌交战。

  西平侯晟作战勇猛,亲临战阵,激励之下,我大明健儿皆奋勇当先,是以破寮国与河内城下,斩俘两万七千级,俘降四万,溃众西逃五十余里,我军乃入河内城,陈越王安会大将军简定献城伏降,以其国是诏文而阖国内附。

  臣料暹罗、寮国必会师河内,请陛下放下,臣必领军守住河内,拖住敌军。时今蛮夷诸国尚不知陛下御驾亲征之事,如此,陛下可有充沛时间兵破两国,一战克定西南事。

  吾皇万岁!大明万岁!”

  又是一场大胜!

  名堂之上顿时喜气洋洋,大家伙齐齐向朱允炆贺了万岁。

  朱允炆也很开心,负着手连喊了几声好,后看向耿炳文:“老将军,事不宜迟,早早发兵吧。”

  四月十三,朱棣书的捷报,现在都五月初二了,料想暹罗、寮国都已经合兵一处,在河内城不知道打成了什么样子。

  “嗯。”

  耿炳文迈步跨出,喝道:“速速整军,即刻拔营。”

  众皆领命而下,双喜也忙取下甲胄给朱允炆上甲。

  “等三军拔营,中军再动。”

  耿炳文提醒一声,朱允炆自是含笑应允,虽然自己要拖在大后方,但朱允炆还是很激动。

  到了昆明,这御驾亲征的事便是坐个瓷实,下一步,就该找暹罗、寮国谈谈人生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江山如画(十二)

  阿瑜陀耶城,亦称大城,暹罗国如今的国都。

  此前的暹罗国都是清迈,后迁与阿瑜陀耶城,故称之为阿瑜陀耶王朝。

  在这个时间节点,暹罗国有两个国王。

  即素可泰王朝的昙摩罗阇三世和阿瑜陀耶王朝的罗摩罗阇,朝代更迭是世间常事,阿瑜陀耶王朝立国之后,一应国制承素可泰旧制,因此对于昙摩罗阇三世这个国王并没有废除,反而保留了下来,甚至允许其生子后国王名衔再传一代。

  这种奇葩事,可能也就在这些番邦小国出现了。暹罗佛文化盛行,从国王到民众皆崇信释教,国人为僧为尼姑者甚多。

  僧尼服色与大明颇同。亦住庵观,持斋受戒。若是不知内里的人来到这个国家,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众生平等的佛国,但这里却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等级农奴制国家!

  想想吧,一个在元朝时跟印度和乌斯藏眉来眼去的国家,本身又有佛文化的底子,这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在印度教和八思巴两位老大哥的言传身教下,暹罗自然也就有了自己国家特色的‘萨克迪纳制度’。

  无法想象,一个国家的百姓若是打一落生就是奴隶,一辈子都要为上等种姓而服务,这样的国家竟然还能存活于世?

  古代的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宗教也好、思想学术也好,其创造的目的,本身就是统治者为了剥削和压榨底层百姓,又不使他们反抗的一种洗脑手段而已。

  在一个佛说众生平等的国家,反而是奴隶最多的国家,还能利用佛的文化宣传“今世苦前世孽下辈福”来麻木洗脑这群底层的奴隶,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佛祖,会不会羞愧的自戕谢罪呢?

  大明没那么大的胸怀来拯救这些所谓‘水深火热’的底层百姓,朱允炆征西南也不是为了帮助他们的。

  一个上下完全被洗脑的国家,只要上层被大明拿捏住,那就可以将整个国家攥在了手里,这才最符合大明的利益需求。

  也因此,在清迈被何福的大军攻克后,呆在阿瑜陀耶的国王罗摩罗阇接见了大明的使者。

  一个名叫顾青山的大明士子。

  “明人的使者?”

  金碧辉煌的王宫之内,罗摩罗阇坐在自己镶满了宝石的王座上,居高临下,说了一大堆的迪卡萨瓦的废话,台阶下便有通明语者翻译问话。

  “是的。”

  顾青山面色淡然,躬身施礼,他只是云南布政使司的一个小小吏目,平素里便是以能言巧辩为名,皇帝圣驾莅临昆明,大军兵出三路,其中征暹罗和寮国这两路都带了使者,带着大明皇帝朱允炆的某些意愿。

  “见我佛主国王陛下,怎敢如此倨傲而不跪?”

  看到翻译怒瞪双眼,顾青山便是不屑一笑。

  “我大明士子生平只识得天地君亲师,还从未有跪番邦国王之先例,我顾青山只是区区一小吏,担不起这千古骂名。”

  “你好大的胆子!”

  罗摩罗阇气的两眼喷火,这群明人实在是太骄横了,竟然随便选了一个人就做使者来他的王都,尤其还是在不打招呼就攻克了清迈城之后。

  这算什么?城下之盟吗?

  “我背后站着大明,站着六千万百姓、三百万强军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我的胆子当然大。”

  顾青山昂着脑袋,看着在金色王冠映照下,皮肤黢黑透亮的罗摩罗阇,咧嘴一笑。

  “我是带着大明皇帝的圣谕来的,也是带着和平来的,希望国王不要自误。”

  和平?

  什么是和平?河内平原十几万腐臭的尸体、顺州城那座人头垒助的京观,还是清迈被大火焚毁的寺庙、僧人?

  罗摩罗阇被气笑了,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如顾青山所说,此时的阿瑜陀耶城外,还有大明的十万大军,他罗摩罗阇不能说错话更不能做错事。

  不然,战火燃起,他罗摩罗阇这位佛主,就真的要走一遭烈火焚身了。

  “和平在哪里?”

  拳头攥到发白,罗摩罗阇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如果明军愿意撤回你们的国家,我会召回我的军队,承认安南是你大明的土地,并且向大明进贡很多的珍宝。”

  “我们不是强盗。”

  顾青山含笑摇头,对于罗摩罗阇的理解能力表示不屑:“国王殿下,我说我是带着和平来的,不是打算靠着武力来胁迫国王和掠夺贵国的珍宝,我大明皇帝陛下让我给国王带一句口谕。”

  “哦?”

  罗摩罗阇眉毛一抬,下意识问道:“说来听听。”

  王宫内安静下来,顾青山却是迟迟没有张嘴,罗摩罗阇便是皱起了眉头:“尊使缘何不言语?”

  顾青山斜睨了罗摩罗阇一眼,冷哼道。

  “这天底下,还没有人配坐着听我大明皇帝说话!”

  真不怕死?

  王宫里罗摩罗阇的侍卫长气的拔剑在手,正打算一剑砍下顾青山的脑袋,却被罗摩罗阇一口喊住。

  罗摩罗阇看着眼前这个一脸高傲的顾青山,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年轻时看过的中原史书。

  几百年前,中原人还不叫明人,他们叫唐人,那个国家叫做唐朝。

  唐朝使节出使藩国,也是这般高傲,视国王君主如婢子仆人,目空一切傲世凌人,嘴上挂着的除了轻蔑还有一句话。

  “勿动,动则亡国!”

  如今,山河易转,今时今日之大明,也有了这般气魄吗?

  他们不是被蒙古人灭了国吗?为什么骨子里还有着这般的傲然?

  缓缓起身,罗摩罗阇走下王位,来到了顾青山的面前:“现在可以说了吗?”

  笑容,渐渐出现在顾青山的脸上,这位二十余年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士子感觉荣耀感充满了胸腔,哪怕让他现在就死都足以瞑目,含笑九泉了。

  大丈夫,当如是矣!

  清了清嗓子,顾青山面容肃穆,先向北而拜,随后朗声道。

  “我大明皇帝说,朕此番御驾亲征,非为亡国而来,实不忍见中南诸国争战不休,以致刀兵四起,百姓遭受战争离乱之苦也,故此以万金之躯亲临不毛,一片赤诚之心,天地日月可鉴,愿暹罗之罗摩罗阇国王、寮国之拉坎登国王可以理解朕之苦心,罢兵休战。

  若求和平,当各自带侍卫往我大明之云南,朕自设宴候驾,汝二人与朕同议和平之事,盟和平之约,岂不懿欤?”

  罗摩罗阇面皮一抽,双眸几欲喷火。

  此实城下之盟也!

  第一百四十七章:江山如画(十三)

  昆明,别称春城,因其一年内温暖如春而得名。

  朱允炆是抵达昆明的时候已是盛夏,犹记得自成都拔营时尚且热的令人躁动,来到昆明后反而凉快了许多,让朱允炆一下就开心起来。

  这个时节若是在南京,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

  而在来到昆明之后,朱允炆第一个召见的就是云南左布政使张紞,这个在位期间成绩斐然,却又因少民政策而导致麓川连年作乱的主官。

  “臣张紞,叩问吾皇圣躬金安。”

  被征用而临时充做朱允炆行在的西平侯府,张紞在这里觐见了当年那个印象中的皇太孙,如今的大明皇帝。

  “起来先坐吧。”

  朱允炆这会正捧着一本《名公书判清明集》看得津津有味,便挥挥手,自有左右送上茶水,安顿张紞。

  《名公书判清明集》是一本南宋时期编撰的记载两宋时断案的法学合集,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法学和诉讼行文,最能看清一个朝代的社会形态和民间风气思想,从一些小到民讼官司大到贪腐污吏、匪逆作乱,都能推断出当年两宋的政策对民间的影响。

  以史为鉴,倒是可以少走许多的弯路。

  朱允炆看了半个时辰,张紞就安静的坐了半个时辰,直到朱允炆放下书册,张紞才站起身,拱手施礼。

  “坐吧。”

  呵呵一笑,朱允炆指了指这本书:“卿看过这本书吗?”

  虽不知朱允炆所言为何,张紞还是忙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臣惫懒,尚未读及。”

  古贤书籍浩如烟海,不计其数,张紞纵使已经花甲之年,也断无读书破万卷的可能,法学类的书倒也看过,但也多是如大诰、大明律等各朝中央法律文献,地方编录收集而成的闲散事集倒是没有怎么看过。

  “你倒是诚实。”

  朱允炆手指轻叩书扉,不满道:“作为云南一省之主官,云南的风土人情、汉土和容、民间争执才是你最应该了解和把握的。生了乱子,筹集粮草调集辎重,准备兵甲平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你用大诰和大明律等国策治地方,殊不知国家之事因地制宜,苏浙富庶,滇贵贫瘠,岂有一视同仁之道理?这本书里面倒是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断狱不公为十害之首。

  一人蒙冤,邻里知而生怨怼之心,百人蒙冤,糜烂十里之地,便使公威蒙羞。公失威则民无惧矣。

  又言一夫在囚,举室废业,民无活自当反,卿家可知缘何这些年,麓川作乱不休了?”

  麓川年年造反,动辄便是数万数十万人响应,追根溯源,不还是因为一个治字。

  不会治,治不好。

  根本路线上就没走对,管多少年就反多少年。

  汉夷一视同仁尚且无法被这些土民所接受,更遑论重汉轻夷了,动不动就拿教化说事,关键是,人家愿意学学得会吗?

  不学怎么办?杀?

  你杀人家总没有让人家束手就擒的道理吧?那就只有互相伤害了。

  沐春在世时,自洪武二十六年开始第一次平勘,到洪武三十年刀甘孟聚众数十万打了场大仗,直到最后,沐春死在平叛的路上,这五年,大明为了平麓川,靡费国力数百万两,粮数百万石,死了六万余将士。

  国讲利益,大明在麓川获得了什么?

  税收税收没有,劳力劳力没有,就这么一大块土地,做堪舆图的时候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而已,有什么意义?

  几百年后中央衰弱,这里不还是会独立出去吗?

  看看后世,多少国家从苏俄分裂出来,又有多少国家上溯不是我华夏的土地?

  “你们这些文人,总说教化教化,教化了这么多年,成绩呢!”

  朱允炆一拍桌子,便是吓得张紞伏跪于地,顿首告罪。

  “臣办事不利,有辜圣恩,请陛下责罚。”

  “你当然办事不利!如果你做的好,朕就不会亲自来了!”

  冷哼一声,朱允炆批评道:“汉夷合处之地,要懂得变通,别事事以大明律上之条文按纲施训,变通一下,适当放宽,减少了他们的反抗情绪,你才能让他们融入进来,只要融入进来了,我汉人文化如此璀璨炫目,还怕感化不了他们?”

  明大诰和大明律,只是一本基本法,就好比后世,有宪法又有刑法,地方上也有补充法、法律条文解释细则等等一系列的补充一样,同样是盗窃行为的数额相同,富裕的省就比贫困省判得轻,究其原因就是地方法的补充,因地制宜。

  全都硬性规定,按纲施训,但其他的辅助措施、资源生产分配却做不到大锅饭,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麓川(现缅甸北部和中部地区)这群土民,贫瘠落后,不通教化,你管的越细致,反抗的越激烈。

  “麓川的土民,本身的社会形态很松散,以勐为主体,不同的勐之间都有冲突,为何不知以分化手段来处理呢?”

  大明整个了麓川宣慰司,简直就是麓川土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连自己的土语文字都认不全,你还指望他们能听懂汉语?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玩意,你多好的政策下去也没用,到人家各自的勐里,心眼坏的一杜撰,那还不是民怨滔天。

  “朕此番来此地,为的是平诸国事,要构筑一个绝对稳固的大明西南,别等朕把那几个国家都管好了,自己内部反倒年年乱,岂不是贻笑大方?”

  朱允炆的训斥让张紞冷汗涔涔,不住的告罪。

  “起来吧。”

  微微皱眉,朱允炆不喜欢这种只会告罪的废话,动不动就说自己该死,拿你脑袋有什么用?朝廷一年花那么多钱,这些官员的脑袋就算是金子做的又如何?

  “朕给你出个主意。”

  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打归打骂归骂,该教还是要教的。

  “将麓川地界各个勐的土官召集起来,让他们以大明律和大诰为基础,制定管理麓川土民的章程,谁制定的最能保证麓川稳定,就让那个人来做麓川宣慰司的宣慰使,承诺土民自治,朝廷呢,还愿意开给他们俸禄,不是穷吗?俸禄可以酌情再上调一些,让他们为了这个位置打的头破血流去吧。

  一届宣慰使任期三年或五年,每一个勐的土官也如此,宣慰使可以厚赏黄金、瓷器、丝绸,勐的土官也有,但砍掉一大半,每个勐定一个计划考核指标,比如汉化程度、识字人口、狩猎耕种的交税额,达成了,土官继续当,自治情况下都是土皇帝。

  达不成,换人,从他们勐挑选愿意当的,暗中授意,让他们自相残杀,是人都有私欲,越是不开化的民群私欲越重,那群疾苦半生的想不想当土官或者宣慰使?怎么才能当上?

  要让他们知道,只有紧跟我大明的步伐和政策才能当上,要完成我大明为他们制定的计划考核指标才能当上,五年之内养成这个认知,十年之内就成了习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土民就在他们各自的土官监督下完成全面汉化了,也习惯了按产交税,这地方的官员是汉人还是土民就不重要了。”

  搞麓川自治区的重要性在于稳定,稳定下来后,可以省去朝廷很多的额外开支,更重要的自然还是不再牵扯大明的精力,一个麓川折腾几十年,那还真不如扔了。

  “不要总想着让每一个麓川的土民都爱戴大明,他们连字都不认识,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不懂,怎么认可我大明的文化呢?”

  朱允炆慢慢教着张紞,向后者传授约翰牛统治阿三的经验:“朝廷的政策总是要过土官那一层,那咱们要做的,就是先把这群土官变成咱们自己人,让他们知道,做大明的官有多么舒服,底下那些困苦的土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都会为了成为咱们的官而费尽心思了。”

  其实所谓约翰牛的殖民制度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层层剥削管理制度。

  从最上层开始腐蚀,让这群土民的领导者自己做选择,美酒佳人天堂还是烈火焚身地狱。

  哪能由侵略者亲自来洗脑底层百姓。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一无所有的人胆子最大。

  元朝为了稳固统治,拼了命抬高儒学地位,地方上以达鲁花赤来监督,没文化的老百姓还知道,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那贵极超品的衍圣公会有这种感觉吗?那些拿着民脂民膏,养着十几房小妾的省府大员会有这种感觉吗?

  爬的越高的人越知道明哲保身,认为自己这辈子不容易,惜命,不能造反,要好好享受,管他什么汉奸不汉奸。

  为什么元朝国运不足百,清朝如果不是大炮轰碎国门,起码还能再有几百年?

  那是因为元朝的四等人制度,让汉人总是记着咱们是奴隶,所以造反才能有群众基础,如果蒙汉一家亲,加上老孔家几代人不遗余力的辅助教化,你看还有人反的起来吗?

  最有文化的一批人也就是官员都卖了民族削着脑袋当奴才,底层百姓天天被洗脑,便是有人振臂一呼,又哪里唤的醒麻木的民族?

  所谓的同化政策,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同化,不是同化每一个土民,那是不现实的,做不到的,你不可能给每一个土民配一个文化教师吧?

  大明的官员认为的同化,是理想中的那一种,认为教化了所有的土民,那些土官就算想反也反不起来了,这倒是没错,但前提是你怎么教化最底层的土民?

  工作量之大,难度之高,堪比登天。

  真正的顺序,应该是先在他们中间培植出享乐阶级、特权阶级,然后让他们像标杆一样扎在那里,让所有底层土民都看着,心向往之,知道汉化可以做大明的官,也可以成为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自然不用你强迫也会主动去学习了。

  至于大明境内贵州、两广的土民,反而不用这么整,因为这些地方的土民不是不够汉化,而是汉化的太深,已经完全就是汉民了。

  意思就是土官已经不满足当土官了。

  我也是大明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当朝廷的官?

  我也想当贵州都司同知、当六部部堂,当内阁首辅!

  所以对付这些土官,朱允炆的手段是分化他们手底下的土民,来削减他们独立自主,对抗朝廷的力量。

  “朕真的是操不完他们这群废物的闲心。”

  等张紞茅塞顿开般欢天喜地的告退,朱允炆冲着双喜抱怨道。

  “如果天底下的事都让朕来手把手的教,朕怕是分身乏术了。”

  双喜便捂嘴轻笑。

  第一百四十八章:江山如画(十四)

  戒备森严的西平侯府,出使暹罗回转的使者顾青山在这里接到了朱允炆的召见。

  暹罗的国王罗摩罗阇还没有到,因为现在还没有停战,万一路上碰到兵乱丢了性命,反而不美,朱允炆可不想要这两个国王的性命,因为这对大明毫无意义。

  约定会面的时间被放在了八月初,在这期间,暹罗和寮国的军队会各自回撤,而大明的军队则会停止进攻,但不会从他们的国土内撤离。

  大明的谈判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和蛮横。

  与顾青山一道被召见的还有出使寮国的孙豫章,两人联袂进的西平侯府。

  这两位曾经在云南布政使司衙门当值的吏目,因为这次出使而两次得到皇帝召见,不得不说也足够他二人吹嘘一生了。

  俩人到的时候朱允炆正一身轻便的素袍跟着耿炳文练养生呢,一老一小俩人都闭着眼睛站在阳光下,打着慢吞吞的拳术。两人刚想见礼,就被双喜拿眼神制止,直到朱允炆这边停了拳,两人才慌忙见礼。

  “我大明的外交英雄回来了,快坐快坐。”

  朱允炆招呼着两人落座,而耿炳文则抱拳告退离开,除了军事,其他方面的事耿炳文向来不会留下多听。

  “起来跟朕说说,此番出使在这两个国家的见闻。”

  两人谢了恩,从地上爬起来后互相看了眼,便是顾青山先开了口。

  “臣此番出使暹罗,仅至其国都阿瑜陀耶一城,便只说此地吧。

  暹罗其国周千里,外山崎岖,内地潮湿。土瘠少堪耕种,气候不正,或寒或热。其王居之屋,颇华丽整洁。民庶房地造如楼,一不通板,却用槟榔木劈开如竹片楼,密摆用藤扎缚甚牢固。上铺藤簟竹席,竹卧食息皆在其上。

  其王者罗摩罗阇之扮,白布缠头,上不着衣,下围丝嵌手巾,迦以锦绮压腰。出入骑象或乘轿。一人执金柄伞,茭草叶做,甚美观之。

  其暹罗国内诸俗凡内事皆是妇人主掌。其国王及下民,若有谋议轻重买卖一应巨细之事,皆决于妻。”

  朱允炆听后不住点头:“要仔细记下来,将来归档礼部,都是极重要的资料。”

  啜口茶水,又问道。

  “寮国呢?”

  听到朱允炆问话,那孙豫章便慌忙起身回话,将此行所见寮国的风土人情尽数汇报,自有小宦官埋头仔细记录详尽。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这周边的国家,日后都要派人去出使探查,咱们才好对症下药。”

  朱允炆手指扣着桌面:“你们且先下去吧,将此两国的详细情况具悉陈表递呈上来,朕要好好想想如何让这两个国家安顿下来。”

  “是,臣等告退。”

  两人起身躬礼告退,朱允炆便卧进一处藤椅,闭目养神起来。

  早些日子,台湾的军报也送到了云南行在这,言台湾收复事宜,还有一封朱高炽的密信,说了安顿东陵学子的事。

  海盗倭寇伏诛,万里海波平,纵使尚有流寇,也无非猫狗两三只,出海之事已板上钉钉。朱允炆打算班师回朝后就要闷头于国内的事宜,周遭这些国家,要想个好的办法一劳永逸。

  想着想着朱允炆可就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

  “将西南堪舆图与朕拿出来。”

  朱允炆觉得自己现在有些体会到做一名国家领袖的辛苦了。

  此前他一直觉得自己穿越过来的主要任务是发展国力,然后缓缓吞并和消化周边能够占据的土地、异民,结果来到西南之后才发现,自己要处理的事情之中,最重要的是把控国际形势。

  看着由四名小宦官竖直撑开的巨大西南堪舆图,朱允炆皱紧了眉头。

  “看来有些仗不是朕不想打就可以不打的。”

  耿瑄就站在朱允炆的身后负责拱卫,听到这句话也是纳闷,皇帝是天地至尊,手握着天地中的一切,打仗与否不全在皇帝一句话之中,只不过是看个地图罢了,皇帝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感慨?

  “陛下何出此言?”

  朱允炆没有像耿瑄解释,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解释,以现年代这群人的思想也无法理解,他只能站在堪舆图前自己蹙眉深思。

  在麓川南边还有勃固王朝和阿瓦王朝两个芝麻大的小国,这次要顺手解决掉,即使不做吞并,也要想个办法把他们捆绑到大明的战车之上。

  麓川往西是榜葛刺、尼八刺这两个国家,前者是今孟加拉地区,也是传统意义上大家耳熟能详的天竺国,后者是乌斯藏西南部的一个小型佛国,等将来将乌斯藏拿下后,顺手就来个佛度众生了。

  要出使榜葛刺,联合好这几个南亚诸国,让他们去打章普尔和北德里苏丹王国!

  这两个国家是帖木儿帝国的狗腿子,也是纯种的伊斯兰教军统主义,奉行的就是种群大灭绝,不能任由这两个国家统一印度。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啊。

  诺大的花园,因朱允炆的深思而变得静谧如水。

  漠北大草原,斡难河东部鞑靼汗庭!

  远远望去,以那顶巨大的大汗金帐为核心,一片片巨大而洁白的帐篷群密集的像是天上的繁星一般向四周延伸着,占地不下近百里之广。

  仅粗略一看,聚集在鞑靼部汗庭的鞑靼人至少有二十余万之多,往来驰骋与草原之上的鞑靼健儿至少也有六七万人,若再加上鞑靼部周遭那些卫星般的小型牧民部落,便组成了这斡难河流域最强大的一支军事力量:鞑靼本部!

  自建文元年,鞑靼与大明在辽东互开边贸,困扰鞑靼族多年的过冬食物、疾患医药等问题被解决,鞑靼族的发展开始迅猛起来,三年间,不知道多少本该饥寒交迫而死的中老年和少年牧民得以残喘,也因此,鞑靼的实力突飞猛涨,迅速吞并了众多周遭的小型牧民部落,极大扩张了自己在草原上的实力。

  阿鲁台站在自己的汗庭南眺,隔着无数顶雪白色的帐篷,仿佛看到了长城,看到了万里锦绣河山,和那片土地上被奉为神灵的大皇帝。

  朱元璋终于死了,继位的只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还想玩驱虎吞狼的把戏?

  早晚我阿鲁台一统草原,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阿鲁台还在美滋滋的做着重建大元帝国的美梦,他的儿子失捏干骑马奔来,与驰骋中翻身一跃而下,尽显矫健身手。

  “父汗。”

  阿鲁台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斥责道:“你不是应该在西边巡防吗?谁允许你回来的?”

  “鬼力赤派人送了急信。”

  失捏干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打怀中取出羊皮纸:“说是有滔天的祸事,他已经派人去知会马哈木了。”

  滔天祸事?

  阿鲁台皱着眉头接过,他去年跟鬼力赤密谋暗杀北元皇帝坤帖木儿,并且允诺奉鬼力赤为主,两部联合起来征讨瓦剌,统一草原,事情一直都很顺利,能有什么祸事甚至还需要去派人通传瓦剌部?难不成是想背叛信约?

  展开褐黄色,自极西之地贸易而来的羊皮纸,阿鲁台的脸上顿时大惊失色。

  “坤帖木儿之弟,本雅失里率部背叛长生天,做了绿徒!”

  惊回首望向极西之地,阿鲁台肃容道:“大草原,即将迎来一匹饿狼。”

  难怪鬼力赤吓成这个样子,堂堂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背叛了长生天,皈依了邪教!

  第一百四十八章:江山如画(十五)

  整个大草原,因为本雅失里的背叛而变得云谲波诡,而在昆明的朱允炆也同样为南亚诸国的局势而冥思苦想。

  在广派使节的邀请之下,榜葛剌国、阿瓦王朝、勃固王朝、暹罗、寮国、金边等几个国家的国君尽数抵至昆明,这里面或有战争的威胁、或有盛情的相邀,但无论出自哪一点,云集了七个国家领袖的昆明城,倒也是有了一丝后世领导人峰会的味道。

  为了这次会面,成都城选了几十名上好的蜀绣能手,耗时一个月的时间给朱允炆赶制了一件帝王冕服,并造了天子驾辂送至昆明,用来撑门面。

  堂堂大明的皇帝,总不能穿着一身戎装甲胄接受朝见吧,忒小气了些。

  大明不是军政府,朱允炆更不是军阀,穿戎装战甲不像样子。

  为了这次会面,西平侯府被扩建了不少,时间上来不及建一座新的行宫,那就只好便宜了沐家人,好几万军伍健儿连同各地的百姓巧匠,将西平侯府扩建了一倍有余,其中用于朱允炆接见诸国君主的正堂更是扩大了三倍有余。

  两个月的功夫,侯府变行宫,这种工事效率除了大明,朱允炆敢拍着胸脯的说,整个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国家有这般能力。

  虽然扩建后的西平侯府在双喜眼中还很是简陋,他的建议是圣驾移到成都接见,蜀王府毕竟要华丽的多,不至于辱没国格,但是被朱允炆拒绝了。

  即使如此,这做西平侯府都令陆续赶至的几个国家君主叹为观止,引为天宫琼楼,尤其是知道如此华美的大明帝王临时行在,竟然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就“建造而成”之后,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这方圆数百亩之亭台楼阁,两个月就竣工了?

  罗摩罗阇恨得牙痒,他的王宫还没有大明皇帝的临时行在一半大,那些大臣都监工督造了好几年,如此比起来,使罗摩罗阇恨不得回国后就把那群大臣全部杀光。

  “几位国君可在此间稍住,三日后,我大明皇帝自会召见。”

  顾青山是此番迎候的正使,在西平侯府的西处别院,就是负责招待这些国君的驻跸之所,由御前司、中军会同这些国君的近卫共同守卫。

  至于为什么要他们等上三天,那就完全是因为朱允炆抠门了。

  这些国家哪个来的也不能空手不是,御前司要清点礼物,如果礼物多的话呢,朱允炆不介意厚待他们,国宴的时候弄个几百道菜也让他们享受一番口福,若是礼物少,呵呵,吃酱菜吧你。

  不过还好,许是因为大明的军队还在他们国家里驻扎的原因,他们这些国君倒是没有一个敢抠抠搜搜的,此番来昆明,都堪称是倾囊而出,带来的各种特产、珍宝数百车不止,御前司三天的时间差点都不够清点礼物的。

  “良马、金银琉璃器、青花白瓷、象牙、凤翎、沉香、鹤顶、犀角、翠羽、鹦鹉、洗白苾布、兜锣绵、撒哈剌、糖霜、乳香、熟香、乌香、麻藤香、乌爹泥、紫胶、藤竭、乌木、苏木、胡椒、粗黄。”

  双喜捧着清册向朱允炆汇报道:“其中榜葛剌王国还进贡了一只麒麟兽、一对凤凰鸟。”

  凤凰鸟朱允炆还可以理解,不就是孔雀罢了,倒是这麒麟兽让朱允炆愣住了。

  “麒麟?山海经里描写的那种样子吗?”

  难不成古代还真有麒麟?

  双喜摇了摇头,天底下的人,哪里真的见过麒麟,榜葛剌国说是麒麟,他也没见过,还真就当真了,便两手并用的比划起来。

  “陛下不知,这麒麟兽神骏非常,前两足高九尺余,后两足约高六尺,头抬颈长一丈六尺,首昂后低,人莫能骑。头上有两肉角,在耳边。牛尾鹿身,蹄有三跲,匾口。食粟、豆、面饼为活。仅仅一个脖子便比奴婢还高,这般神奇的异兽慢说见,奴婢实在是听都没有听过,除了传说中古之祥瑞麒麟,哪还有别的可能。”

  一丈六尺见高,脖子很长?

  那不就是长颈鹿吗。

  朱允炆顿时哑然失笑,然后又陷入沉默之中。

  榜葛剌国怎么会有长颈鹿?

  长颈鹿不是非洲的出产的吗?亚洲哪里来的?

  “时辰快到了吧。”

  眼瞅着窗外已是夕颜染红天,朱允炆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开始了更衣,四五个小宦官开始围着他穿戴冕服和化妆,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算把朱允炆倒腾的不怒自威,配上尊奢华贵的冕服,让人一眼望去便顿生萤火见皓月般自惭形秽之感。

  出寝卧,上十六人肩辇,出后宅,抵至正堂。

  朱允炆到的时候,这七个国家的国君早都候了快一个时辰,现在都各自等到极不耐烦,心中怒火腾腾。

  “大明皇帝陛下至,跪!”

  双喜步履正堂,鼻孔冲天,却是一点没将这些各自国家的主宰放在眼里,傲然道。

  让我们下跪?

  有几个国君在听到翻译的话后差点鼻子都气歪了,本想甩袖而去,惊回首就看到正堂四周数百名手按腰刀的锦衣卫,当下便头脑清醒起来。

  属国国王见宗主国,下跪好像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吧?

  反正像阿瓦王、勃固王他俩倒是没什么心里负担,当年他们的前身蒲甘王朝就是被元朝灭亡的,大明赶走蒙元后,支持他们掸族和孟族复国,他们已经很开心了,所以跪起来毫无心里负担。

  有人带头,罗摩罗阇等人也就不再硬着头皮装大哥,窸窸窣窣的跪了一地。

  “邦国之君参见大明大皇帝陛下。”

  朱允炆面如深谭,神容肃穆的走到正堂之首,左右各有一名小宦官撩起冕服后摆,方便朱允炆落座。

  “诸国君平身落座。”

  七人这才迫不及待的打地上爬起来,窥视朱允炆这个大明的皇帝。

  对于中原的皇帝长什么样子,他们也只是从书籍上字里行间中臆测一二,只知道是天地中权利媲美神灵的男人,至高无上,凌驾于日月山河,相传他人一观便可增十年阳寿,如今看来,确实一看之下,尊贵异常。

  冕服的加成,还是很可观的。

  朱允炆很满意眼前的效果,气势上压住这些番邦君王,这对于接下来掌控谈判的主动权自然是很有帮助的。

  “诸位今日亲至大明与朕会晤国事,朕很开心。”

  朱允炆招手,便有几十名侍从捧着瓜果点心茶水等吃喝之物奉上。

  “诸国与我中原,一衣带水,皆有多年情谊所在,是大明最亲善之友邦,诸位国君自然便是朕之手足兄弟,勿多拘谨,皆可自便。”

  大明皇帝这脸皮,是真的厚啊。

  一衣带水?亲善友邦?

  你大明几十万大军堵在我们家门口,刀都架在了我们脖子上,还说我们是你的手足兄弟?

  哦是了,中原人的皇帝自古就有喜欢杀兄弟手足的传统,倒也没说错。

  几人虽然心中腹诽不已,但还是面上陪笑到了声谢,却没有一人动吃食。

  不搞明白此次大明皇帝御驾亲征的原因,他们哪里有心思吃得下,在华美的点心吃进嘴也是食不甘味罢了。

  “敢问皇帝陛下此番设宴招待我等邦国,是否有何谕示,但请垂示。”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朕此前派出的使者,说的不明白吗?”

  朱允炆轻声一笑:“朕候驾诸位,自是为议和平之事、盟和平之约而来。”

  顿了顿,朱允炆也知道这群人不相信自己的鬼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安南本是我大明故土,昔年逢我中原战乱而自立,虽百年来我两国互有战乱刀兵,终还是自家事,寮国、暹罗、金边三国联军入侵,事前未曾遣使大明告知与朕,适才朕发兵戡乱,一应罪责,是否应由三位国君给朕个说法呢?”

  呵,果然拳头大的人,说话都如此厚颜无耻。

  自古国家之间,倚强凌弱,凭什么你大明能入侵别人,别人打仗还要告诉你一声?不通知你还有罪了?

  罗摩罗阇跟拉坎登两人互相对视,都觉得心中忿忿,反倒是那金边国的国王奔哈亚站出来,直接把脏水泼到了暹罗的头上。

  “请大明皇帝明查,我金边国从未有不臣作乱之心,皆是那罗摩罗阇国王胁迫所致,言我金边国若敢不从,便灭我国统。”

  金边国也就是后世柬埔寨,早前称高棉、吴哥王朝,因首都被暹罗攻克,迁都金边改称金边国。

  罗摩罗阇鼻子都快气歪了,见朱允炆面带不愉的看向自己,也顾上一肚子气,忙站出来解释,但是他组织了半天语言也说不明白,又只好缄默下来。

  “安南国,如今是大明之承宣布政使司,尔等入侵安南,便是入侵我大明,朕兴王师自也是为此事。”

  看到几人面上都有惶惶不安之色,朱允炆先是出言恫吓了几句:“不过,念及诸国与我大明多年邦交之友谊,顾才小惩大诫,未兴亡国之举。

  朕深知诸国之事,左右无非利益趋势,各国富庶贫瘠尽不相等,故有掠夺,今日朕既然愿与诸位盟和平之约,诸国所缺之物资,可与朕议,大明富有四海,尔等所缺,完全可以与我大明商贸交互。

  自河内往西这一条线,有顺州、寮国之琅勃拉邦,暹罗之清迈、勃固之白古,皆可为商贸之市,朕自遣人兴土木,修一条我大明与四国之通途,所有开支,朕与大明一力承担,不知各位愿否?”

  大棒在手、温言在口。

  朱允炆就不信这些人不上道,还真有胆子跟他撕破脸皮打下去。

  修路,是为了方便你大明以后侵略我们吗?

  几人心里都有些惴惴,但一想到大明此时已经拿下了安南,就算不修一条通途,将来也完全可以走红河平原进攻寮国,有没有这条通途的还重要吗?

  “商贸的事情,朕愿意倾囊而出,凡我大明之有皆可卖与诸国。”

  朱允炆画了一块大饼:“军甲兵戈之利器,朕也愿卖与诸国,而且,朕还要给诸位指一条明路。”

  军甲兵戈之利器?

  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明之所以常以万人破他们十万军,靠的不就是武器之利吗?若是诸国都有大明这般纯熟的钢铁甲胄之利,再打起仗来,谁还怕谁?

  “请陛下明示。”

  这下大家伙都激动起来,齐齐起身躬身施礼,静等朱允炆口中所谓的明路。

  “丁口贸易和雇佣军。”

  朱允炆缓缓吐口。

  (这三更是首订1758的欠更,昨天与今天的保底六更还在码,今明两天会全数补齐,因昨日饮酒过量而耽误向大家致歉。)

  第一百四十九章:江山如画(完)

  丁口贸易和雇佣军!

  自朱允炆口中说出的话让一众国王都大惊失色,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不可思议。

  在这个时代,丁口就是一个国家国力的象征,再如何弱智的傻子国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子民卖给别的国家,这不比出售兵甲利器还无智吗?

  “请大皇帝陛下谅解,这事,我等难以从命。”

  罗摩罗阇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他的暹罗佛国,自己嫌弃底层的农奴不够用呢,卖给大明?想的美!

  其他几个国家也纷纷开口,回绝了朱允炆的这个提议,却发现大明的皇帝并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是面带微笑。

  “诸位何必着急?”

  朱允炆摆手,正堂外便有十几人抬着一巨大的屏风进来,上挂着那副广袤的西南诸国堪舆图。

  “榜葛剌国之西是什么地方,诸位应都知晓吧。”

  榜葛剌之西?

  堂内七人一怔神,随即恍然大悟,那是章普尔王国的地盘啊。

  恒河平原!

  “朕看到一些我大明周游的传记,称那个地方,丁口众多是与不是?”

  何止是丁口众多,逊尼派的教义在如何与佛教义相冲突,也不可能把上上下下的人口屠杀干净,图格鲁克王朝再被颠覆前,已经为后继的帖木儿帝国军事贵族留下了统治教典。

  只要不去毁灭那些被印度教徒当做心灵归宿的寺庙教义,他们是很乐衷于老老实实做农奴的,因为种姓制度根深蒂固了上千年,做奴隶早就被他们当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群绿徒屠杀的目标,是印度教派中的中上层,而占据九成以上的底层雅利安人和首陀罗,根本不会遭受到章普尔和北德里苏丹王国的屠刀,相反被很好的保护着,当做供养绿教的韭菜。

  “朕说的丁口贸易,诸国可以联合起来从这个国家攫取,卖给大明。”

  朱允炆为七人勾勒了一个美妙的未来宏图:“每一个丁口,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皆有定价之数,甲胄兵戈之利器、粮食瓷器丝绸等物件、医药等我大明之物,自然也有定价之数,与其你们跟我大明打得头破血流就为了抢夺那一丁点资源,何不调转枪头去那里抢掠丁口之后卖给大明,然后从我大明手里购买呢?”

  掳掠丁口卖给大明换取资源?

  六人心里都忙盘算起来,朱允炆说的没有错,打安南,无异于是跟大明做对,吃力不讨好,但是西征打章普尔和北德里苏丹?那不也是虎口夺食吗?

  绿教的战斗力可也是很彪悍的啊。

  如果不是北德里苏丹忙着平定巴赫曼尼,绿教的屠刀早就沿着恒河平原一路杀进榜葛剌了!

  更遑论,这两个国家的背后还站着帖木儿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屠夫。

  听说,帖木儿刚刚打败了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帝国并侵吞了无数的土地城邦,开始踌躇满志的准备东征,打算沿着大草原吞并瓦剌和鞑靼,走亦力把里进攻大明,重建当年横跨亚欧非的大蒙古体系,找他的麻烦,想想都很刺激有没有?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

  夹在两个大帝国的中间,无论是倒向哪一边,下地狱的可能性都远远要大于生存,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南亚这些国家迟迟发展不起来的原因,因为他们没有扩张的希望。

  “朕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朱允炆只是扫了一眼,就大致心里有个数,大明的内库之中有着关西七卫使西域的记载,诉说了帖木儿帝国的彪悍,一群被洗脑的亡命徒组成的国家,打起仗来自然是彪悍的紧,又是冷兵器时代,一群不怕死的游牧民,战斗力会有多么强悍?

  那个疯子一般的领导人帖木儿,在洪武年就敢扣押杀害大明的使者!

  成吉思汗死后留下的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金帐汗国都是被这个帖木儿吞并和击败的!

  如果不是此番来西南,看到西平侯府里这幅西南堪舆图,朱允炆都险些忘记了此时在大明的西侧,还有这么一只猛虎盘踞。

  跟绿教徒的疯子国比起来,瓦剌和鞑靼两个苟延残喘的部落,还真算不上什么威胁了。

  要想个主意,拖拖他们的后腿。

  就好比一战二战时期的协约国、同盟国体系,一个大的帝国周遭,总是要有很多带头冲锋、摇旗呐喊的敢死队小弟不是。

  “你们怕的是他们背后的帖木儿帝国是吧。”

  朱允炆臂压大案,身子前倾,极具侵略姿态的俯瞰着一群或动心或不安的六国国君。

  “所以朕还提出了雇佣军制度,你们的军队可以送来大明,朕来选人教导,并且支付你们金钱财富,他们的一应花销开支,都是朕的大明来承担,他们为我大明作战,死伤朕也会支付你们抚恤,如何?”

  在大明从军,习大明的练军之法,穿大明的甲胄,拿大明的武器。

  朱允炆这种做法,其实就是当年军阀练兵都喜欢请德国教导团那种方式。

  把这些番邦小国的军事力量培养起来,然后以利益将他们捆绑在大明的战车之上,大明令旗一展,让他们去流血卖命当炮灰,从而还能削弱敌对国的实力,更能增强大明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多么稳赚不赔的买卖。

  雇佣他们的军队,拆分开混合进大明的军事体系之中,散到天南海北的打仗,加上政治教员的文化灌输,早晚有一天,就算不能让这群底层的大头兵成为汉人,起码也会对大明心怀好感,如此一批一批的换血,倒也成了一种另类的文化入侵。

  只要跟大明休戚与共,利益共同,时间长了之后,文化交集日益渐深,由不得这些国家不世代以大明为尊,想要倒戈都没有那个本事和能力。

  在大帝国体系下,除了领导国之外,其他的国家都是韭菜罢了。

  “一旦那章普尔王国和苏丹国进攻你们,我大明也会帮你们守卫国土,死战不退,哪怕倾尽国力自然也是应该的,如何?”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六个国君也就无话可说了,中南半岛就这么大点的地盘,如果不站队,世世代代他们都是小国,还不如一咬牙跟着大明混,将来万一灭了帖木儿,那西部无数广袤的土地和人口,他们总能分到不少吧?

  “一切愿以大皇帝陛下圣裁为准。”

  众人都起身躬礼应了下来,朱允炆便大喝一声。

  “好!”

  “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亦然,当以盟约为基准。”

  朱允炆话音一落,身后便有几名小宦官取出七份题本,在朱允炆和六人案前各自放下,展开,便是已经勘制好的盟约条陈,六名国君在各自翻译的讲解下通读了解后,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题本轮转,再次各自署名。

  直至最后,每一份题本上都签署下七国君主的名字后,便标志着,在建文三年八月初二这一天,在云南昆明的西平侯府内,以大明为首,暹罗、榜葛剌、寮国、金边、勃固、阿瓦六国为辅的大明帝国体系正式成立!

  这一份“昆明七国协定”之中规定了大明帝国体系中,大明与六国各自的义务和职责,其中大明将全力负责六国之领土安全和国统安全,六国也承诺自协定后绝不产生争斗和战事,如日后产生相互冲突,则有大明裁断审定。

  以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为帝国最高元帅,统筹指挥七国军事行动和一应事务。

  六国将在外交、军事、财政、商贸、文化等各个领域放开并与大明展开全面永久性合作,大明将承担六国之民生建设、国家防御等事宜,并帮助六国培训军队、提供精良的武器和后勤。

  大明可以调遣六国军队参与军事行动并支付报酬;

  大明在榜葛剌和阿瓦设置宣慰司并驻军,维护六国稳定和统治,一应军费开支由大明自行承担,大明承诺驻军不得干涉六国政事和扰乱治安。

  大明与六国通商并不设商品种类限制;

  以昆明、桂林、河内、琅勃拉邦、清迈为通商城市,大明一力承担几个城市之间的通途建设费用,并负责往来通商之安全不受侵扰。

  大明承诺尽快复开海禁,将大力建造可以远洋之船只卖与六国,通商东南亚所得收益,全面放开与六国共享,作为回报,六国将不得于国内通商城市征收大明商品之商税。

  如六国任意一国受到大明帝国体系外国家的侵略,大明将派遣军队保护并赶走侵略国军队,作为回报,六国每年向大明缴纳当年所有收入的一成作为保护费用。

  《昆明七国协定》让大明在亚洲的势力得到了全面的加强,并且为稳固大明西南后方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也标志着朱允炆构思的以大明为中心的大亚洲体系迈出了第一步!

  自《昆明七国协定》之后,朱允炆与六人又继接下来如何西征绿教国和输送劳工、商品定价、贸易某民族等利益问题做了补充条约,就假日帖木儿帝国之入侵战争和大明西征的军事出兵问题做了草案,最终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会议结束后,龙颜大悦的朱允炆大手一挥,七人联袂步入后堂,吃了一顿朱允炆这四年都没有吃过一次的丰盛国宴,云集了全国各地的名厨,整整做了数以百道的美食,让与宴众人吃饱喝足。

  看着眼前一派其乐融融,朱允炆笑了起来。

  这才是他此番御驾亲征之真正目的!

  战争,永远只是政治的延续。

  炫耀完肌肉就该谈一谈,不要动不动就满脑子你死我活的,杀人,也要分杀谁。

  南亚这些国家跟朝鲜一样,只要处理的好,都是大明的韭菜,这六个国家数千万计丁口,将来都会为了大明的繁荣富强来贡献他们的血肉,杀掉多么可惜?

  至于朝贡体系,那已经完全被历史证明了是无用的面子体系,对付这些国家,就应该把他们捆绑在大明的战车上。

  搞名义上的利益共同体,才能更深度的从他们身上攫取榨干每一滴油水!

  什么狗屁七国协定,等将来他们的利用价值被剥削干净,等大明吸干他们的血、文化侵略了他们的社会体系之后,这些国家,注定是大明的一个省!

  朱允炆要给后人留下一笔极其丰厚,甚至都败不光的遗产!

  江山如画,朱允炆就是执笔的画师。日月繁星,山河万里,都自他手中勾勒而出。

  第一百五十章:《短歌行-祭英灵》

  建文三年中秋佳节下的昆明,因为朱允炆的存在而变得热闹非凡,连同驻扎在原安南国,现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的燕王朱棣、西平侯沐晟、布政使简定都来到了昆明,觐见朱允炆并一同欢度。

  昆明城外扎了大营,近十万大明精锐再此驻扎,大营北部有一处高台,耗时一个多月才搭建而成,说是高台,更像是一处坐北面南的宫殿。

  自殿宇最底部之台阶拾级而上,逾三丈之高处有一平台,两侧摆放案几,可坐十人,案几往北仍是台阶,有二十余级后是一小型殿宇,木制搭成,站在殿宇之前,可俯瞰共数十万大军集结之校场。

  未时刚过,骄阳西移,军营中便号角声喧天,十余万大明健儿自营帐中涌出,齐聚校场,只站的整整齐齐,具皆屏气静声。

  校场四周设有行军鼓,十余名赤膊壮汉手持双锤,擂鼓而响,便自最上方殿宇之中出现十余人,皆顶盔掼甲的大明重将,拾级而下,步履至平台之上,面视大军。

  燕王朱棣站在最当首的位置,在他身后依次排开的有沐晟、马大军、朱高煦等南下作战的猛将,也有诸如简定、张紞这些两省布政使的文官。

  朱允炆搞出了一个大明帝国体系,稳定的西南一众番邦小国,为此,开心的朱允炆便要趁着这中秋佳节大办一场庆功宴,顺便连着此番西南作战的有功之将也都要封赏到位。

  朱棣看了一眼高台之下这十余万精锐之师,又扭回首看了看顶端的殿宇,不禁心生感慨。

  历朝历代之帝王,视开疆辟土为最高荣耀,对于战争乐此不疲的进行了一次又一次,而只有自己身后的那个侄子,却总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措。

  但不管如何,搞定了西南,又鲸吞了整个安南国,平添了数百万计丁口,而且经历这么长时间的屠戮战乱,安南国上上下下那些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土著,都死在了暹罗等国的刀下,留给的大明的全是顺民。

  仅凭这份功绩,便足够朱允炆吃一辈子了。

  至于大明帝国体系?

  不过寥寥几场仗,甚至没有迫降任何一个国家,就让这六国心甘情愿的低下脑袋,加入到朱允炆为他们勾勒的雄图伟业之中。

  用区区一两万将士的鲜血,换回统筹规划六国事,将这些国家的资源、财富和军事力量都攥在手心中随意挥使。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这就是自己这个侄子的手段啊。

  如果朱允炆知道朱棣心中的惊叹,一定会暗喜,这就是眼界开阔的重要性,古人能力是有的,但是眼界实在是狭隘。

  开疆辟土固然是丰功伟绩,但过于依赖生产力。

  没有铁路火车和飞机的年代,没有和平的小男孩、重机枪,距离中央越远的地方,越难以统治。

  靠着冷兵器,在南亚这些国家的深山密林之中,哪年哪月能清空这片土地上的人口?与其耗时耗力杀成一片不毛占据下来,还不如像猎人那样,用一块食物将他们从洞里引出来,然后将食物扔到另一个野兽的洞口,让他们互相撕咬去,最后猎人收尾就足够了。

  鼓声愈加急促起来,大殿之中一道人影终于走出,迎着西移的夕阳,慢慢出现在无数人的眼帘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朱棣往下,校场之中再无一人立身,皆单膝点地,齐唱万岁。

  声威如闷雷炸响,让人不禁耳音轰鸣,热血沸腾。

  “朕的将士们,大明的儿郎们,今日是金秋,是我民族国家之大好盛日,都起来吧,与朕同度佳节。”

  高台的唯一好处,就是声音可以传到很远。

  站在近六丈高的观台上,朱允炆的屏气高声,或许不可能让十万人全部听见,但足够使最靠近高台的那一群健儿听闻到,前军起身,后面的便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诸卿落座吧。”

  朱允炆挥手,那高台之中的平台处,朱棣等一行大员便齐声道谢,但看到朱允炆没有落座,他们也就继续杵着,哪里敢坐。

  “今日是中秋盛日,朕与诸卿并将士们同饮。”

  朱允炆举杯,十余人忙并举,而校场上的十万儿郎可就没这待遇了,他们怎么可能真在这时候饮酒,最多等皇帝离开后,回到他们各自的营帐内倒是可以喝上两口。

  “朕本来有一肚子的华丽辞藻来祝贺佳节,但毕竟秋天,再多的祝愿也盖不住万物凋零。”

  朱允炆一碗酒下肚,却是叹了口气。

  “此番西南作战,我大明共有两万七千四百二十八名儿郎无法重归故土,又有数万人受到了或轻或重之伤,宛如这飘零之落叶,从此离开了他们的同伴、好友、亲人,如此之日,朕与大明,焉有可贺之道理?”

  高台之上的气氛,陡然因朱允炆的一番话而变得沉寂下来,没人会想到朱允炆会在中秋佳节这个日子说起这般哀痛之事。

  “古人云居安思危,意指在安定之日要多想危难之时,如此国家方有紧迫之感,不忘发愤图强,朕将国庆日同设为武勋之贺典,便是希望我大明子民每年国庆的时候,都多想想当年为我民族流血牺牲的先民英烈!

  今日,朕与尔等同宴,一为欢度佳节,二为平定诸国;然佳节也好,立功也罢,皆因这数万儿郎的浴血奋战,方有此时我等之庆功,仅以此,当先敬牺牲之大明将士!”

  朱允炆斟满酒杯,洒与高台之上,身后双喜便拿出一纸圣旨,呈递朱允炆,后者接过展卷诵读。

  “维大明建文三年秋,八月十五,朕,大明建文皇帝允炆,谨陈祭礼。享于故殁王事,大明将校英灵曰:

  此战远征西南,缘自番邦作乱,纵虿尾以兴妖,盗狼心而逞乱。

  朕禀天命,问罪遐荒,大举貔恘,悉除敌军。雄军云集,狂寇冰消,才闻破竹之声,便是失猿之势。

  士卒儿郎,尽是九州豪杰;官僚将校,皆为四海英雄。尔等或为流矢所中,魂淹泉台;或为刀剑所伤,魄归长夜。

  生则有勇,死则成名。今凯歌欲还,承临太平,汝等英灵尚在,祈祷必闻。

  随我旌旗,逐我部曲,同回上国,各认本乡。受骨肉之蒸尝,领家人之祭祀,莫作他乡之鬼,徒为异域之魂。

  朕当表其功,勒于祖庙,汝等各家尽沾恩露,年给衣粮,月赐廪禄,用兹酬答,以慰汝心。

  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王化,聊表丹诚,敬陈祭祀。呜呼尚飨。”

  朱棣等人顿时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朱允炆会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宣读祭文,忙齐齐拜伏于地。

  “吾皇慈恩。”

  以皇帝之至尊位,亲读祭文,这对于死去的将士来言,是何等的殊荣?

  “吾皇慈恩!!”

  十万健儿面如充血,激动地伏地难以自持。

  将圣旨放回御案之上,朱允炆大喝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因朕兴王师,两万余我大明之儿郎,埋骨他乡,朕虽无能将将士之尸骸带回故里,但朕可以带着他们的英灵,回家!”

  “吾皇万岁!”

  一场本应高歌的庆功宴,因为朱允炆这突如其来的祭文而变成了追悼会,但却更让大明将军武卒因此而激动,这说明皇帝一直牵挂着他们!真正的拿他们当子民!

  为这样的皇帝卖命,值!

  甭管这是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在玩政治作秀,仅这一手,让多年经受忠君思想洗礼的,此番御驾亲征的几十万大军更狂热起来。

  朱允炆高举酒碗,一饮而尽,仿照曹孟德铜雀台之短歌行,高歌。

  “泱泱诸夏,千载华章;

  文明始祖,起自炎黄。

  仓颉造字,笔划正方;

  嫘祖织蚕,得着衣裳。

  两周定礼,秦汉拓疆;

  秦统寰宇,汉灭百羌。

  诗经楚辞,耳边回响;

  隋唐气魄,风骨铿锵。

  一身正气,文公天祥;

  东坡高歌,步履大江。

  襄阳血战,四川罹殇;

  崖山跳海,国破家亡。

  幸有太祖,起自寒墙;

  驱逐鞑虏,万民所望。

  祖宗雄烈,重塑炎黄;

  佑我大明,万世永昌!”

  朱允炆这首短歌行走的是慷慨激昂的江阳辙,自华夏先民之始至大明建国,一气呵成。文章少了几分文白之气,却更加通俗易懂,让每一个大明儿郎都能听得懂,听得与有荣焉,听得热血满胸腔。

  “祖宗雄烈,重塑炎黄。佑我大明,万世永昌!”

  十万人高歌三遍,气氛之炙热让诸如朱高煦、马大军等武夫几欲焚身。

  “啪!”

  朱允炆将酒碗掼碎与地。

  “明军威武,大明威武!”

  “吾皇威武!”

  朱允炆再喝:“明军万岁,大明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看着高台上意气风发的朱允炆,朱棣便将脑袋埋在了尘埃之中。

  今日之朱允炆,已经将他的帝王风采种在了大明将士的心中。

  除了太祖复生,天底下,再无人敢悖逆帝王之威。

  朱允炆,已经点燃神火,化为神灵!

  从此,日月山河、苍生社稷都融入进朱允炆的帝王之躯中。

  一人化天地,一人即江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要在这个时代烙印下自己的名字

  建文三年九月,暮秋。

  浩浩荡荡的明军自西南回转,出云南沿四川、贵州两省陆续回京,整个西南,沐晟仍以西平侯之尊领镇抚事。

  而在安南,新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则留下两万军,制交趾都指挥使司,陈春生领都指挥使。

  榜葛辣置孟加拉卫、阿瓦国置南缅卫,周云帆任了孟加拉卫指挥使,山地军二营长高肃任南缅卫指挥使。

  至于原云南副总兵、山地军副指挥使马大军则跟随御驾回转南京,与他一道的还有四川都指挥使何福。这两人将会在建文四年的国庆日,接受朱允炆的授勋!

  马大军知道,他的这只眼为他搏到了一个侯!

  同行的还有原安南王陈安并十几名安南王族,这个小屁孩的下半辈子会待在南京,吃一辈子的福食到死,至于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好命了,礼部会安排个打杂的差事让他们做。

  中军又在成都停了三天,主要是蜀王朱椿搬家花了不少的时间。

  朱椿没有猜错,西南平定之后,他的这个蜀王藩,保不住的。

  削藩的事势在必行,不是朱允炆不想外分封,外分封的前提条件是这些宗亲有多少有能力配得上外分封的?

  就说西南的事,就算朱允炆把朱棣封过去又如何?

  朱棣再会打仗,兵、粮、军械从哪里来?

  中枢要供给多少军?多少年才能支持永乐大帝完成开辟南亚的壮举?

  靡费无数的国力,也不够朱棣挥霍的,到最后,方式不对,朱棣一死南亚诸国皆反,这片土地又会从大明的怀抱里独立出去,那这些年的花费不就全浪费了?

  真不是朱允炆小觑古人之智慧能力,若是古人真有开阔之眼界思维,距离中原如此之近的朝鲜、安南,一千多年都没有同化成功。贵州、两广的土民,从先秦时就属中国之土地,到明朝还在作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天天嚷着同化,同化了两千年,到最后,中原之里里外外没看到一个被同化而愿意主动归附的民族国家,反倒全是不臣之悖逆,这就是方式错误。

  华夏最早的同化方式是姬发那种,分封王室到各地,强迫土民书华夏字、说华夏语,一应土著文献付之一炬,说俚语者皆斩,故八百年之周室,与华夏有大功,为秦王扫六合,混一宇内创造了文明统一的基础条件。

  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在周王室的基础上再次强化了华夏民族的统一性,加深了民族概念,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同化。

  自汉以后,罢黜百家。汉朝儒学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儒学讲义,但在同化这一块,也是属于理想化的那一种。

  即空泛的口头同化。

  汉武帝北伐匈奴,南匈奴内附大明,多好的同化机会,结果两百年都没教出一个乖宝宝,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狼!

  大汉一倒,这群匈奴狼崽子吃着咱们的粮、杀着咱们的人、烧着咱们的书,同化的成绩呢?

  所以大明的文官们其实也知道同化没用,但他们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才动不动就死鸭子嘴硬说只要同化好就怎么怎么样,你一问他具体方法,就拿广派教谕、多送书籍这种废话来说事。

  以史为鉴,拥有更先进发达的近代史操作作为参考,这才是一个穿越者的优势所在。

  论同化最佳的方式,要么学姬发,但那样过于残忍血腥,容易引出河蟹猛兽的反扑。

  要么就只有学约翰牛那种方式,朱允炆又在东印度公司的基础上做了优化,应对十五世纪的统治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个中央本土体量如此之小的约翰牛,都能搞出一个日不落帝国,统治疆域远超本土几百倍各殖民地数百年之久,让英语成为全世界通用语言,而体量远朝约翰牛几十倍的大明,只要操作得当,等将来生产力达到,航海技术发达起来,足够无限制统治下去了。

  即使无法无限期统治,全球汉化的程度总要比英文化更深刻吧?

  想想将来每逢大年初一,一大群白皮肤五颜六色毛发的高鼻梁,穿着明儒衫载歌载舞,又或者一大群小孩膘着腮帮子,急的满脸通红,从一句“小明,你要这个礼物还是那个礼物?”“这个,那个吧。”的录音中来判断小明到底想要哪个礼物,是不是很带感?

  这群大明的宗亲将来会不会外分封,就要看他们将来能从朱允炆这里学到多少了。

  对于有能力的宗亲,朱允炆绝对不会选择摁在手底下不给他们机会,因为他本身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是华夏本位,只要一切能让华夏好,他可以无限让步。

  关键是这些玩意没这个本事啊。

  朱高炽也是宗亲,但人家颇会理政,朱允炆也是奔着将朱高炽照着内阁首辅的标准来培养的,宗亲中,只要有能力,朱允炆就能给他找到合适的署衙来安排。

  朱允炆的心理活动没几个知道,朱椿反正是不太舒服的,但当中军进入湖广地界后,朱允炆到朱桢的楚王府转悠一圈之后,朱椿心里反倒开心了。

  老六也没跑掉!

  你唯一能够逗乐一个不幸之人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要不幸。

  朱允炆现在削起藩来根本懒得用什么手段心机,就是一张嘴一句话的事:“六叔这些年镇守地方有大功与国朝,朕感激不尽,南京国事繁冗,以至朕每每有不能胜任之感。朝廷外官,终不可信,还望六叔随朕回南京,共秉国事。”

  朱允炆说这话的时候,朱棣、朱椿两人都在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充耳未闻的神情,朱桢只打量了两眼,便心中暗叹,最后匍匐于地,叩首谢恩。

  就这样,离京前一人独自出征的朱允炆,再回转之后反而多出了三位亲王和蜀、楚两支的家眷,至于他们在各自封国圈占的土地,也就全被无偿送给了四川、湖广两个布政使司衙门。

  皇商那边一年数十万两的分润,这两支可都领了,既然都有了合法收入,国有资产就吐出来吧。

  两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刀把攥在朱允炆的手上,天底下的亲王现在哪个还敢有不同意见?

  至于朱桢用来镇守湘南土民的楚王卫也被朱允炆挑了一个好的指挥使:那个当年在第一次征安南死守咸子关的百户刘铮。

  这小子是个好材料,又在南京学习深造了一年多,可以拎出来锻炼锻炼了,一个山地军,好苗子倒是出了好几颗。

  拿掉朱桢也算是朱允炆的一个试探,因为朱桢跟朱棣一样,属于少有手握重兵且自身又颇多军功威望的藩王,连朱桢都毫无防抗的束手,那剩下的一众手握兵权的藩王之中,可就只剩下秦晋两藩还有一个宁王朱权了。

  冬日的暖阳下,朱允炆高居马背,已经隐约间看到南京城的城池。

  属于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五十二章:京中百态(上)

  杨士奇寅时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几个候着的下人为他更衣束冠。

  早在朱允炆的中军自湖广地界进入南直隶之后,几日几时能到南京就有了定数,朝廷候驾的规格就定了下来。

  宫禁里,太后身体太差,貔貅乃征伐之事,恐冲了身子就不宜轻动,由皇后、静妃带着大皇子朱文奎来迎。

  宗人府的宗亲也都要迎候,最后便是在京的朝廷命官、黎庶百姓。

  皇帝这次御驾亲征是大捷凯旋,那是一定要让他的子民都看一下帝王王者之师的风采的,皇帝铁定是看不到,可以看一下御辇也是好的嘛。

  出了府,苍穹还一片漆黑,东方还没到雄鸡叫白,但整个长安街却早已经是亮如白昼了,街道两旁,各府的下人护卫早都擎起火把,自街头至街尾连成了一条火龙。

  紧了紧身上披裹着的绒氅,杨士奇却并没有进入车轿,因为谁让他住在长安街呢。

  这个时节若是宫禁的锦衣卫往西长安门的宫楼上一站向西眺望,便可以看到西长安街上几十处高官王公的宅邸,全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哟,杨阁老醒的早啊。”

  步履声声,杨士奇一扭头就看到了辽王朱植:“下官见过辽王殿下。”

  朱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补品,不时往自己嘴里送上几口:“国事繁冗,杨阁老常常操劳国事至深夜,何不多休息一会。”

  根据总参谋府通传的时间,圣驾巳时才能抵达江东门,候驾的百官在莫愁湖接驾,随后绕城半周使百姓可观王师风采,最后走正阳门入宫,百官抵午门候驾,待朱允炆卸甲洗漱之后,入宫朝拜向皇帝觐贺表。

  整场下来,最少六七个时辰,身子骨弱一点的,真未必能见得撑下来。而他们这些当官的寅时就要爬起来往莫愁湖方向奔走,光一个候驾就起码要两个时辰。

  “圣驾凯旋,大涨天下民心士气,下官自是鼓舞振奋,这身子骨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跟杨士奇聊天,两个朱植也不是对手,当下便呵呵一笑,带着一鼻子的灰扭头就走。

  自打朱高炽以宗亲的身份与内阁共秉国事之后,这些藩王就仿佛看到了另一条康庄大道一般,这半年多,都虎视眈眈的想找朝臣的麻烦,以为只要空出两个位置来,他们就可以取而代之一般。

  等将来诸地的藩王都被皇帝削了个一干二净,这南京城才是真正的群魔乱舞,深水鳄鱼潭啊。

  朝臣以后都忙着处处小心提防宗亲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结党营私,中枢的朝局只会越来越平衡。

  “老爷,暴阁老来了。”

  杨士奇还在出神的面西而望,身后小厮嘀咕了一句,便惊回首。

  “暴阁老。”

  老爷子毕竟是上了岁数,面皮上带着三分倦色,看到杨士奇如此年轻,颇多感慨艳羡。

  “士奇精力旺盛,真令老朽羡慕不已啊。”

  杨士奇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由着暴昭在那里继续念叨。

  “太祖保佑,陛下此番总算是大胜而归。开疆辟土,雄吞七国,其武功之盛,青史难寻。”

  奏捷的捷报是杨溥润色出来的,除了吞并安南国是如实之外,朱允炆跟其余六国签订的七国协定就完全变了个味道,被夸成了朱允炆迫降六国,而增设孟拉加卫并驻军的事也被润色成了拓土五千里,兵锋直抵古之南天竺国。

  七国协定的文本早就随着捷报一并送进了中枢保全,里面那一条‘七国共奉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为最高元帅,统筹指挥七国军事并一应事务’。可不就是雄吞最有力的证据,反正大明的文人学子也不可能跑到实地去考察。

  春秋笔法耍起来,反正届时邸报送往各省的时候,一定是无限哄抬朱允炆在此次御驾亲征的关键作用的。

  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等溢美之词更是不要钱的往脑袋上套。

  “寒风刺骨,暴阁老还是早些乘轿吧。”

  两人又不痛不痒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长安街便已经是完全热闹了起来,不是二品以上的部堂高官都走出了宅邸,眼看自己这边围的人越来越多,杨士奇便提了一嘴。

  “士奇可愿与老夫同轿?”

  内阁辅臣的车轿都是极宽大的,车厢内容纳两三人完全不是问题。

  “老夫有些话想同士奇商议一二。”

  暴昭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士奇哪里还好据着,当即便拱手:“固所愿,不敢请尔。”

  两人便联袂上了暴昭的轿子,好在暴昭是正一品顶戴,车轿的规格等同国公,足有四马并驱,拉动两人完全没有压力。

  车厢由上好木料辅以丝绢做窗,中间还放着一个小型的暖炉,烧着两三块木炭。

  “老夫打算致仕了,等下月大朝会,便致青辞。”

  暴昭一开口,便是一个大炸弹扔了出来,惊了杨士奇一跳,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一是岁数大了,没必要为了贪恋权势,还赖在位置上殚精竭虑,反不如归乡安度晚年,含饴弄孙来的开心。

  二来也是国事有变,朝廷如今距离古之先贤书籍中记载的大世越来越偏,皇帝屡出幺蛾子,这次又添了一份顶天的武功,就更加无人敢多言置喙,暴昭首辅之位之所以稳如泰山,还不是因为这些年的故吏门生。

  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准确来说,是个贪恋名声之辈!

  皇帝已经开过商税了,也给百官加了俸,将来,万一皇帝要收官员的俸怎么办?谁来出面劝?那只有暴昭这个他们推出来的老大哥啊。

  暴昭可不想去送死,但又不能装怂躲起来,要不然难免被人痛骂,这四年,他已经混了个贤臣的美誉,到了不想青史上沾了污点。

  他想善终就只能趁着这时候急流勇退,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暴昭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养了一批新吏。

  将来百官在想玩请辞逼宫的戏码,也不过是把脑袋伸到御前司的绣春刀下罢了。

  “老夫估计,解大绅会增补入阁。”

  暴昭饮了口热茶:“届时,郁新补进奉天殿,士奇必晋文华殿。”

  三殿学士以奉天、文华、武英三殿为前缀,奉天殿是大朝会所在最是尊贵,自然奉天殿大学士便是内阁首辅,文华殿为次辅。

  杨士奇眼皮微垂,谦虚了一声。

  “大绅腹有经纶,颇多才华,入阁可谓理所当然。至于士奇,后进微末之才,哪里德配文华,阁老过誉了。”

  解缙才学是有的,作为第一个投诚皇帝的官员,这个岁数本也该扶摇直上了,偏生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在朝堂上摇摆不定,不然,哪里轮得到杨士奇后来居上。

  “内阁五人,除去燕王棣,便都是士奇这般风华正茂之人了。”

  郁新岁数最大,也不过四十六七,还不到知天命的岁数,完全称得上一句春秋鼎盛,而且郁新多年执掌盐铁之事,是国家财政的肱骨之臣,只要不犯大错,将来柄国十年开大世,完全可以混一个建文贤相的名头退居二线,届时自然由杨士奇顶上。

  “阁老,候驾亭到了。”

  暴昭嗯了一声,撩帘看向窗外,已有朝阳吐露,映的东方瑰丽异常。

  “士奇啊,老夫告个懒,这天下万事就交给你们了,万望珍重。”

  杨士奇看着暴昭佝偻的背影悄摸眯起了眼睛。

  第一百五十三章:京中百态(中)

  时隔七个月,朱允炆再一次回到了南京城。

  大的变化没有多少,倒是时值入冬,南直隶脚下往来经商的掮客多了不少,使得这地界倒是愈加的繁荣。

  这让朱允炆陡然有些迫切的想要看一看年底地方各省商税的汇总了。

  中军大部分在临近南京的位置就分了流,绕道上方门去京郊大营了,包括朱棣等重将也不在朱允炆跟前,他们先一步到的南京,为的就是把朱允炆一个人推出来享受百官、万民的颂贺。

  跟随朱允炆的只剩下一万人,因为担心队伍迤逦太长,难免有些扰民,都进了自己的首都,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包括这次候驾的选址,本来内阁的意见是在太平府接驾,但是被朱允炆给拒绝了,玩什么出城五十里的把戏,劳师动众的平白受罪。

  真要在太平府接驾,这群文武百官昨晚上连觉都没法睡就得连夜跑出来。

  莫愁湖的位置挺好,地方也宽敞,正好可以让南京的百姓看得真着。

  过了江东门,迎驾的队伍便映入眼帘,而在队伍的最前沿,便是自己的两个媳妇。

  几十名御前司的大汉将军手持小号,自朱允炆身后驰骋而出,沿左右驰骋而出,鼓着腮帮子吹起凯歌,顷刻间,整个莫愁湖迎驾的队伍之中,便有乐队鼓噪起来。

  “臣(妾)等恭贺吾皇得胜凯旋,陛下恩泽天下、威凌万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朱允炆勒马与阵前后,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一人站立,皆埋首与尘埃之中。

  高居马背,顿足顷刻,朱允炆就这么静静欣赏了几分钟。御驾亲征,雄吞七国,这份功业,足以压得山河俯首。

  “都平身吧!”

  说罢,翻身下马。朱允炆当先扶起了马恩慧:“你我夫妻一体,勿需多礼。”说着话又扶起了跪在马恩慧身旁的顾静,夫妻三人悄么声的说了几句体己话,随后朱允炆才迈步走到一众宗亲藩王和文武百官的阵前。

  “几位卿家辛苦了。”

  双眸自暴昭、郁新、杨士奇等人一直扫到朱植、朱楩、徐辉祖等宗亲勋贵的身上,朗声道:“朕自三月离京以来,至今已逾七月,一应国事后勤,皆赖诸卿操持,所得功绩,自有众卿一份,待回转朝堂,朕当细表。”

  暴昭躬身谢过:“臣等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厚誉。

  此番陛下御驾亲征,一战定乾坤,自此西南诸国勘平战乱,千里江山百年无恙,武功之盛,青史难寻。臣等大明子民,亦是与有荣焉,皆感念陛下之威德盖世。”

  这群文官,倒是一个比一个嘴皮子溜索。

  内阁四人的侧手是宗勋的队伍,当首的朱植当时就按捺不住的站了出来,不能让他们把马屁都抢完啊,那让他们这些宗勋说什么?

  “陛下离京前已是颇有帝王之势,此番驰骋万里,迫降诸国,更是为陛下添了帝王之威,至尊威势之盛,便是日月亦不敢与陛下争辉也。”

  “哈哈哈哈。”

  朱允炆仰天大笑,颇为开怀,以手拍了拍朱植的肩膀:“几个月不见,没想到连辽王叔都练出了一副好嘴皮。

  行了,赞誉的话就没必要多说了,都跟朕说说,这几个月南京有哪些大事卿等悬而未决的。”

  当然,朱允炆这也就是一句场面话,看不见皇后和静妃都进了天子车辂之中吗。大家打个哈哈客套几句也就罢了,没人会在这时候生事的,真有什么大事,也会等群臣散去后,皇帝单独找内阁、五军府开小朝会的时候说的。

  一言以蔽之,有些事,那些随同来候驾的二品以下干部还轮不到他们掺和。

  “幸赖吾皇洪福庇佑,四海太平,并无巨事。”

  场面上应付过去,朱允炆便在一众人的目送中登上天子驾辂,该乘御辇绕行京师,抵正阳门入京。

  乘马是不可能乘马的,自莫愁湖往正阳门,早就被浩荡荡的百姓占据,朱允炆哪个敢真骑在马上过去,那万一有暗藏祸心者玩一出刺王杀驾的狗血剧,那就可是泼天的祸事了。

  走进极宽敞的御辇,朱允炆便迫不及待的卸下甲胄,长出一口气:“爷爷生前这幅对襟甲可是真的沉,每次穿在身上的时间久了,只觉得肩扛泰山一般。”

  马恩慧给递了茶水,轻笑道:“太祖皇帝的甲胄寄托着万民驱逐鞑虏的愿景不是吗,难免重了些许,不过陛下几个月未见,倒是身子骨结实了不少。”

  说话间,马恩慧看着朱允炆的眸子里便温柔的快要滴出水来。

  自己的丈夫,这次可真是不得了了呢。想想当年自己刚嫁给还是太孙的朱允炆时,后者还是那个整日里捧着圣贤书,跟齐泰、黄子澄每日待在一起,浑身上下的酸腐气,唯唯诺诺的。

  而今日,却已是铁蹄踏破百城关的马上帝王了。英姿非凡,气盖山河。妻凭夫贵,丈夫争气做了青史留名的帝王,那作为这个帝王的元后,便也可以在青史上留下名号了。

  朱允炆脱了甲胄,便是一身锦袍束在身上,加上一路出了不少的汗渍,印出了朱允炆身上这几个月着甲练出的块块肌肉,阳刚之气确实要比离京之前足了不少。

  车辂里香风微醺,朱允炆也是数月未曾踏实过,这一放松下来便也心猿意马,搂过马恩慧,吧唧一口印了上去,直惹得车里俩媳妇红了脸。

  “陛下要自重。”

  眼瞅着魔爪伸向自己,顾静也只是欲拒还迎的嘴上嘟囔一句,便沦陷下来,所谓抗拒,反倒像夫妻情趣更多些。

  直到车辂外,山呼万岁的声音传进来,朱允炆这才正经下来,不敢再乱。不然的话,让百姓听见天子的车辂内有靡靡之音,那还不什么脸都丢光了。

  “这几个月,高炽那边都奏报了哪些事。”

  正经下来,朱允炆第一个提起的还是朱高炽这个他钦定的柄国宗亲。

  “就知道陛下会提及这些事,早都备好了。”

  到底是同枕而眠的内人,马恩慧早就知道朱允炆的德行,车辂内有箱柜,平时用于储藏水果、点心等吃喝只用,今日到是放了不少奏本。

  “都在这里了,这几个月,都是高炽送进来的,妾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便都留了中,没给高炽复回去。”

  朱允炆点点头,随手抽出一本看了起来,他离京前找朱高炽特意交代过,涉及台湾和山东两地的事,都要送进皇宫,要等到他班师的时候再处理。

  马恩慧瞄了一眼朱允炆,发现后者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便有些担心。

  “陛下?”

  “没事,且放宽心。”

  朱允炆放下题本,嘴角咧开笑容,只是这笑,让俩媳妇都有些心惊肉跳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京中百态(下)

  乾清宫还是那个乾清宫,虽然这座殿宇的主人离开了七个月,但是里里外外仍然干净的一尘不染,宽大舒适的御榻,朱允炆倒卧上去的时候,还有着三分温热呢。

  这当然不会是有人敢胆大包天的夜宿龙床,而是因为每一天都有专人负责曝晒被褥,保持整洁。

  “陛下快些换身衣服吧,百官还在午门外候着呢。”

  许是乘马有些累了,朱允炆这一卧可就觉得脑袋沉的要死,是说什么都不想在爬起来,挥挥手。

  “让他们散了吧,朕不需要他们的歌功颂德,召内阁、四叔、徐辉祖几人到谨身殿候着就成,让尚膳局给他们做些饭菜送去,告诉他们朕要先睡一会。”

  话到最后已经是微不可闻,双喜再想贴耳朵过去,听到的也只剩下轻微的鼾声罢了。

  这几个月,皇帝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这精力的消耗绝不见得比前线大将少到哪去。

  蹑手蹑脚退出暖阁,双喜便左右招呼了一下:“万岁入了寝,天大的事先报到咱家着,莫惊扰了。”

  左右宦官宫女都应了命,双喜又唤过一小宦官让其去尚膳局安排一顿午膳,这才抬腿往午门的方向走。

  若是寻常口谕,自可以寻个奴婢跑腿,但这次却是一次性召见阁臣、宗亲和武勋,双喜只好亲自跑一趟,这样才能显得出皇帝对他们的重视不是。

  自乾清宫往午门,双喜走的又慢,磨蹭了两刻钟才堪堪走到,午门外几百个官员早都站的东倒西歪起来。

  “传陛下口谕,百官自行回府休息面圣觐贺表的事取消了。”

  双喜嗓音尖,倒是让整个广场上的官员都听的清楚,一时间大家都很高兴。

  自凌晨就爬起来整装出发,到现在午时都快过去了,谁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哪里吃得消,难得皇帝岁数不大,不喜欢这歌功颂德的流程,倒是少吃了不少的苦头。

  当下便有很多人纷纷谢恩离开,只有内阁几人没有动,他们心里有数,皇帝铁定是要召见他们的。

  果不其然,双喜向着几人见了礼。

  “燕王、国公爷还有四位阁老,陛下请诸位至谨身殿候驾,尚膳局已经安排了吃食。”

  几人致谢,跟着双喜进了宫城趋步至谨身殿,双喜自然要去乾清宫守着朱允炆,留下几个人围着一张餐桌边吃边聊。

  “打了七个月的仗,是不是应该歇一阵了。”

  最先开口的还是主抓财政的郁新,却是一张嘴就发了难:“西南前后动了四十几万军队、东南又打台湾、打琉球,为了供给八万水师,沿海闽浙两省可全都掏空了,内阁找五军府商量,五军府就推给总参谋府,总参谋府说燕王您不在,他们不敢向皇帝呈报,现在既然都凯旋回来了,是不是跟内阁透个底,明年还有哪些仗要打?”

  由不得郁新不生气,这皇帝跟军方穿一条裤子,打起仗来一个个兴奋的紧,他们内阁跟在后面擦屁股,打赢了仗他们屁的功劳没有,打的时间长了,国家财政亏空,到时候还要找他们的麻烦,这叫怎么一回事?

  今年商税还没收上来,大家心里都没有底,不知道能有多少银子进库,但国家的财政赤字已经拉到了一千两百多万两,这么大的额外开销,算在谁头上?

  更别提看皇帝这架势,真要想学汉武帝,那明年是不是就该北伐了?郁新的态度很坚决。军方不透个底,他这个主抓财政和国内建设的内阁次辅,就真没法干。

  朱棣捧着饭碗扒饭,吃的专心致志,仿佛压根没听见一般,把所有的锅都甩给了徐辉祖。

  留镇南京的本来就是徐辉祖,他不接内阁的话茬回话,谁知道这几个月都开出了多少加饷和后勤部那边问内阁伸手要了多少的军费。

  得,又他妈老子背锅!

  徐辉祖心里苦笑不已,一涉及军费开支的问题,似乎内阁就认准了他这个魏国公一般,有没有搞错,后勤部的编制归属总参谋府,军费的一应开支条子那也是大内朱批的,关他徐辉祖什么事?

  “仗的话,这不都打完了吗。”

  徐辉祖自己说话都没底气:“台湾那边第一批的凯旋的军队已经回转了,九月中刚到的泉州港,估计再有些日子就要回南京了,倒时候看看有多少战利,充给内阁就是。”

  “战利?”

  郁新一挑眉毛:“台湾全岛就那么两三万的土著民,上称全卖了又能抵几两银子?琉球三岛更是小的可怜,为了躲藏在那上面的几千海盗倭寇,薛恪真厉害啊,连打了好几天的炮!虞衡司和火器局捧着单子找的夏元吉,有这么打仗的吗?”

  “郁阁老何必如此失态。”

  这回功夫,杨士奇停了筷:“打仗嘛,怎么打那是前线将军指挥的事,咱们做臣工的,不拖前线军队的后腿才是分内之事。”

  “我不管。”

  郁新耍起了无赖:“明年的财政开支表,夏元吉找了老夫好几次,今日燕王和魏国公都在,必须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除了固额的军费之外,明年朝廷还有没有可能打仗?不然我这户部一年里,三番五次的拆东墙补西墙,地方上都快一团糟了。”

  “打不了了。”

  连吃了三碗饭,朱棣总算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给了个准确的答复。

  “陛下亲口跟孤说的,明年不会有仗打。”

  大明要歇两年了,洪武朝的家底子不能全用来打仗,朱允炆也不是穷兵黩武的性格,西南勘平之后,后面打仗的事都是南亚那几个国家去做,大明要做的是缓口气闷头搞经济,除了开海通商之外,就是给西南修通途,方便掳掠劳工来给大明打基础。

  得到了准确的答复,郁新这才作罢,低头吃些饭来。

  “我们军方的事说完了,是不是也该说一下地方的事?”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徐辉祖就不是一个吃亏的主,一看郁新偃旗息鼓,他倒是找起了麻烦。

  “五军府负责全国的军卫所,各地都很泰平,唯独贵州、两广搞的一塌糊涂,究其原因,还是地方的主官施政不利,你们内阁的选材是不是有问题?抚恤的银子,地方上也是推三阻四,搞得地方军政主官互生怨怼之心,内阁不该给五军府一个解释吗?”

  谨身殿里稍稍安静了一阵。

  这些年,向贵州、两广这三个省,土民与地方军卫所有冲突争执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民风彪悍不服王化,偶有持械斗殴,伤亡之事也是在所难免,死上几个人,也不至于就闹到皇帝那里去,五军府也不会找内阁这个麻烦,但不代表五军府手里收到的这种呈报少了。

  只是事太小,没必要上纲上线,但前段时间这不刚赶上贵州踩了雷不是,文武主官都被皇帝下诏赐死,都察院的景清才刚刚下去查案,现在这个节骨眼五军府再找皇帝告状,那不就是火上浇油吗?

  “六科给事中、各省言官奏劾的事,一向都是跟都察院对接,地方主官办事不利,都察院第一时间没有奏报上来,内阁不知,生了耽搁在所难免。”

  杨士奇轻咳一声,看似是在替内阁推诿责任,却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撺掇徐辉祖去找皇帝告状,惹得暴昭微微侧首。

  “地方这些事处理不好,老夫是内阁首辅当负主要责任,魏国公既然有怨气,老夫自会去陛下那请罪。”

  说着话,闭目养起神来:“都是为皇上效命,为朝廷办事,哪里需要分的如此仔细,都察院查不清楚,地方上就不能直接往中枢递奏本了?通政司那边就不能替都察院收一下?国事繁冗,都应该通力合作才是。”

  杨士奇负责都察院和大理寺,但偏生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陈瑛是暴昭的人。

  暴昭是内阁首辅,总管全局,直属部门就是通政司,而左通政胡嗣宗却又是杨士奇的同乡。暴昭跟杨士奇两个人压根不穿一条裤子。

  早上候驾的时候,暴昭已经袒露了自己要致青辞的想法,就是说给杨士奇听得,最后那句珍重,就是想告诉杨士奇,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但是目前来看,似乎这杨士奇,颇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对于政治权力,这杨士奇看得太重了。

  几人都住了筷,左右撤下了宴席上了茶水,谨身殿便完完全全安静了下来。

  大家各有心思却也懒得再打口水仗,静静的等着朱允炆的到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江山代有才人出(上)

  “诸位卿家都等急了没有。”

  朱允炆前脚踏进谨身殿,后脚几个人便都纷纷站起身来施礼。

  “都坐吧,朕方才身子有些乏,就在乾清宫睡了一阵,没让诸位卿家着急吧?”

  摆摆手,朱允炆当先落座,精神头看起来经过这一觉补充的极好,整个人容光焕发。

  “陛下的龙体才是社稷之本,臣等不过稍坐一会,当不得什么大事。”

  不管杨士奇多么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这第一个站出来回话的永远是暴昭这个内阁首辅,这是基本的规矩,杨士奇虽是少居高位一朝乍起,飘归飘但规矩总还是没有忘。

  “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今日这谨身殿里也没有多余的人,就朕与卿等几人,时间还是用来说正事吧。”

  朱允炆开门见山,不做拖沓之事:“都说说,这七个多月,朝廷里都出了哪些事?”

  六人中,除了朱棣目视地面,默不作声之外,其余五人互相看看,终还是暴昭先站了出来。

  “陛下不在京的这几个月,朝廷里的大事倒也不多,先是苏杭闹了水患,淹了三个县,赈灾用了十七万六千石粮食,为了安置这批灾民,中枢又拨了二十万两工程银,自山东、河南召募了民夫帮助重建,修堤又花了笔银子。

  北边,辽东跟朝鲜的互贸成绩喜人,前些日子送了信过来,报了喜,估计年关前第一批税银就可以抵进京师。

  南边与沿海的地方,赖着闽浙水师征讨台湾,倒是没有闹过乱子,一片泰平。

  朝廷内里的事,一批官员因病患、丁忧等事暂离,吏部和都察院正在考核,准备自地方和翰林院选材充任。

  总的来说,朝廷上下仰赖皇上如天之德,还是一片稳定的。”

  朱允炆的眉毛轻轻抬了一下。

  暴昭理政的态度总是如此,很多事情能不细究的绝不细究、能不细查的绝不细查,不是什么大事,到他那总能搪的下来理得明白,这几年,朱允炆能沉下心搞他想做的事,这暴昭才是真的功不可没,不然,整天一堆糟烂事堆在朱允炆面前,那真能把他这个皇帝烦死。

  只不过现在,朱允炆想做的事基本都做完了,藩也削了,外患也平了,可以安下心处理国家内部的事,这时候某些事情就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想是这么想,但朱允炆并没有急着去问个究竟,他才刚刚回京,细究也要等过些日子,所以他看向了郁新这个内阁次辅。

  “国库这边一直都是卿家在操持,今年转过年关朕刚添了子嗣,还没来得及过问,就匆匆去了西南,今年朝廷的支出情况怎么样?”

  郁新站出来,这一瞬间,仿佛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向他。

  “朝廷的用度上,大头无非还是军费、工程,今年又新添了官员的开支俸禄,支出颇巨,幸亏得今年出了苏杭,没有闹出大的天灾,税收都还稳定,户部在会同各省合计,想必要不了多久能给臣一个准信,今年总的来说,还是撑了过去的。”

  避重就轻,郁新似乎并不打算在朱允炆面前追究闽浙水师滥开军费的事情。

  茫茫大海之上,户部的官员不可能跑去监督闽浙水师,到底是不是真如条子上那般,打出多少炮弹、用了多少火药工械,薛恪递上来领军费的条子几分真几分假?五军府各省剿匪的加饷又是几分真几分假?

  这些事情,郁新在站起来的时候就决意要刹住了。

  皇帝刚刚凯旋,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事做什么?当着皇帝的面来打一场政治口水战吗?

  既然朱棣都说了,明年朱允炆不会在打仗,那就是好事,国家难得稳定了,大家老老实实的闷头做官,不比赴刑场杀头要体面吗?

  郁新不提出质疑,等朱允炆问到徐辉祖的时候,徐辉祖也不可能揪着地方卫所死了几个人的小事,咬着内阁监管不力、失察的罪责,继而甚至可能会引起暴昭跟杨士奇大打出手。

  连财政总管郁新这个向来絮叨的阁臣都闭了嘴,不想生事,朱允炆再问杨士奇,后者倒也懂事,没有多说太多,毕竟国家的情况放在这里,大体上确实是一帆风顺,盛世咸歌。

  “五军府的剿匪呢?”

  等目光转向徐辉祖,朱允炆这次却是没有让徐辉祖自己报,而是主动开口点名问道。

  “魏国公这边剿匪也有一年左右了吧,情况怎么样?”

  剿匪的事对于徐辉祖来说都是烂熟于胸的,而且也并不繁琐复杂,明初时卫所的战斗力在那放着,或许拉出去打瓦剌鞑靼不够看,但是扔在国内打山匪路霸绝对是手到擒来。

  “各省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徐辉祖站起来如实做了汇报:“除了山东的剿匪至今没有好消息之外,其余各省都陆续有了不菲的战果,合计清缴大小匪患四百三十余处,毙敌一千两百七十人,俘降六千余,按照陛下的指示,都送往工部,混同朝鲜的战犯劳动改造去了。”

  朱允炆就看向朱棣,作了怒态:“朕自离京前就让齐王叔处理山东匪患,迄今毫无建树?四叔,你是宗亲之首,便以你的名义发一封家书去斥责一下,告诉他,如果一个月之内再无成绩,朕可就要拿他问罪了。”

  一个月?给他一年他也处理不好!

  皇帝心里再想什么,想做什么,朱棣现在虽然摸不清楚,但多少还有些脉络可寻,左右无非是削掉朱榑这个藩罢了,都削了那么多,倒也不在乎多这一个,当下就应了下来,心说届时在信里直接劝朱榑来京认罪倒也省心。

  反正早晚都要被削掉,干脆点,直接进京当太平王爷。

  “既然诸位都说国无大事,那今日便就如此吧。”

  本来看朱高炽早前送抵宫禁的奏本,朱允炆还以为今天能在这谨身殿看到他们几个人吵一架呢,没曾想一个个都这般精明,反倒是显得无趣了许多。

  “赖诸位操持了。”

  朱允炆一挥手:“早些回府休息吧,四叔和魏国公留下来,与朕议一议此番南征的军功册封赏事宜。”

  内阁四人便站起身施礼告退,将谨身殿留给了朱允炆君臣三人。

  军功册一直都在朱棣身上揣着,见朱允炆提及封赏的事,便取出来递了上去,只不过这份名单仅是随他征故安南国一役的将领,像朱允炆御驾亲征后,何福等人的名字并不在这份军功册上,他们的军功多寡,自然要由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来拟定。

  “都是我大明好儿郎啊。”

  粗略一看,便有数百人之多,而高居首位的,就是那伤了一眼的马大军,想及此人,朱允炆不禁赞叹出声。

  “此番西南悉数勘平,朕意裁汰山地军,编入云南都指挥使司中,取消沐晟云南总兵官的职务,以马大军任云南都指挥使,四叔和魏国公觉得如何?”

  大明的军制之中,总兵官也就是所谓的总兵不是常设官职,属于临时编制,多用于边地方便战时指挥罢了,就好比辽东,辽东归山东管制,但是辽东三面临敌,随时都要打仗,哪里有功夫派信使往济南报信等待指示?

  既如此,自然是加设了辽东总兵官职务,平安在辽东也不会受到山东卫都指挥使杨文的管辖。

  大家各管一摊,方便做事罢了。

  拿掉沐晟云南总兵职务,自然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西南那地界,未来五到十年的功夫都未必有仗打,这个总管兵事的编制也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了。

  而以马大军任云南都指挥使而不是沐晟,那就完全是因为功劳了。

  能者上,庸者下。

  沐晟跟他父兄比起来的差距在那里,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的还是大明的军国大事。

  见朱允炆主意已定,圣心独裁,两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当下就应了下来,并且心里也清楚,估计要不了多久,沐晟就该被召回京,在五军府里养老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江山代有才人出(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定南伯、云南副总兵、山地军副指挥使马大军,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南征不臣,摧城拔寨,夜破重城,功勋卓著。念其绩当表其功,今加汝定南侯,擢云南都指挥使,升授金吾将军。愿卿不负朕望,假日再建其功。”

  马大军领旨的时候,这个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勇猛无敌的五尺男儿,独目之中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这是皇帝对他的肯定,而这份肯定,远比授予他爵位亦或是财富更令他鼓舞。

  “西南的仗不会因为七国协定的签署而减少,相反,将来西南那地界的战争只会越打越多、越打越大。”

  朱允炆单独召见了马大军并面授机宜。

  “包括六国的军队,你也要认真操练,早日形成战斗力,朕已经给他们选好的对手。”

  让南亚六国的军队走恒河平原插进帖木儿帝国的心脏,狠狠的搅动起来,让这个不可一世的绿教国无力插手大明跟草原的战事,就是朱允炆对马大军最大的期许,如果马大军这个楞种有朝一日能打进撒马尔罕,那他朱允炆不介意许给他一个国公!

  “请陛下放心,末将必死不辜恩。”

  坐镇云南,统筹六国军事,手握雄兵数十万,对一个爷们来说,足已称得上一句大丈夫!

  马大军告退离开,但不会现在就回云南,他要等到过完建文四年的国庆,领完勋章才能赴任,这两个月,他会在南京好好养一养身子,顺便跟五军府那些曾经瞧他不起的勋二代炫耀一下。

  “陛下,薛恪今日一早回京交职了。”

  闽浙水师第一批凯旋的大军九月中就登陆了泉州港,薛恪这个主帅已经带着大批的俘获战利走泉州转进镇江府,将其部水师留在了长江口。

  “是吗?”

  朱允炆刚打发走马大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不得不继续宣召这些得胜归来的水师将领。

  “召来吧,顺便把那个马三保也喊上。”

  这还是朱允炆第一次见到青史上大名鼎鼎的三宝太监郑和,这个带着船队七次下西洋,纵横数万里汪洋、覆灭十余国,大明一朝,海战的顶级大牛。

  但是现在的郑和或者说马三保,只不过三十出头,兼之太监的身子,面白如玉,颔下无须,看起来更像是个俊俏书生。

  马三保是云南土民,回族,但不是绿教徒,因为他很小就因聪明机敏被征云南的沐英看中,傅友德带部班师他也随明军入了宫,被太祖皇帝赏给了朱棣当奴婢,正儿八经的是打小接受汉文化长起来的,历史上关于马三保到底是不是绿徒的争议在于中年的三保太监崇信宗教,修缮了西安的清真寺,因此认为其是绿教徒。

  然而马三保除了清真寺之外、佛寺、道观都有修缮记录,包括其抵达非洲后,对几乎所有的西方宗教学都有狩猎兴趣,可见马三保本身热衷于崇信宗教。

  可能,他是为了找一个能宽恕他双手鲜血的‘上帝’来进行的自我麻痹?

  “臣(奴婢)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薛恪躬身拱手,马三保匍匐于地,都各自冲朱允炆见了礼。

  “凯旋的将军回来了。”

  朱允炆招呼侍从给两人搬了凳子,笑着打趣道:“朕这边才堪堪从西南回转,到是跟你们前后脚到的南京城,怎么着,没敢比朕先行凯旋是怕抢了朕的风头不成。”

  这还是两人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皇帝御前奏对,此前也不了解朱允炆的脾气,闻言都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话。

  “行了。”

  知道这俩人不是逗闷子的主,朱允炆也就摆了摆手:“跟朕详细说说,这趟出海,都有哪些见闻。”

  打仗的事朱允炆懒得过问,他只需要关心结果如何就行,怎么打的,两人就算说他也听不懂。

  听到皇帝问及海外的事,俩人这才侃侃而谈起来,将此行台湾、琉球的风土地貌一一详细汇报起来,让朱允炆听得津津有味。

  “早些年朕第一次问及海禁的事情,内阁复朕言南海有红毛夷,这是真的吗?”

  在朱允炆的印象中,红毛夷应该是大航海时代后才开始陆续抵达的东南亚,这年头,东南亚那地方怎么会有欧洲人?

  “回陛下的话,却有不假。”

  马三保站起来复命,又见朱允炆摆手:“坐着回话就行了,没必要一句一起身。”这才复坐回位,详细解释起来。

  “这群红毛夷是经阿拉伯半岛中转而来的。早年间,我中原泉州、广东等地有绿教徒便是自阿拉伯半岛渡海经南天竺中转抵达的我国两广和闽浙等地,阿拉伯诸部有东西航海之详尽海图。”

  阿拉伯帝国,中原称大食,早年也是鼎盛一时的帝国,后被花刺子模击败,丢失了大片土地,等到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与花刺子模先后被蒙古所灭,就此亡国分裂成阿拉伯诸部。帖木儿帝国崛起中亚,左右吞并,因都是绿教徒,阿拉伯诸部又臣服了帖木儿帝国。

  阿拉伯人热衷与航海的开辟,早在隋唐时期,中原就有“有大食商人自海上而来,贸易货物。”的记载,等到了两宋时期,海上贸易发达,阿拉伯与中原的往来便更加频繁,等到南宋时期,成吉思汗西征,阿拉伯帝国在亡国前就有大量绿教贵族自海上逃亡中原,在泉州、福州等地生存并传播思想。

  最著名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就是蒲寿庚,此人执掌泉州市舶司三十年间,也是大量绿徒涌入中原最疯狂的时代,后来元灭南宋,这群玩意为了降元就在背后捅了咱们汉人一刀,当了元朝的狗腿子带路党。

  但是可笑的事发生了,因为宗教信仰的冲突,忽必烈灭完南宋之后就将屠刀引到了绿徒的脑袋上,“陈尸数十万,江流为塞。”福建、广东两省的绿徒几乎被斩杀殆尽,而等到元朝末年,陈友谅和太祖皇帝也有屠绿徒的记录。

  足可见当年中原境内,这绿徒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绿徒为中原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发达至极的海运大船,宋元明三代的海船技术如此发达,这群绿徒的工匠是有大功的。

  马三保这么一解释,朱允炆便听得明白了。

  他之前还在纳闷为什么榜葛剌会有非洲的长颈鹿,感情是阿拉伯人东西倒腾的,这群玩意卡在欧亚非三洲正中间,倒是往来方便的紧,而更让朱允炆感到兴奋的,就是马三保最后那句话。

  “阿拉伯诸部有东西航海之详尽海图!”

  一份通往欧洲的海图!这才是这个时代最最宝贵的财富!

  “这次在台湾剿匪,那些红毛夷手里有吗?”

  郑和摇了摇头:“奴婢不是在台湾碰到的他们。”

  台湾的俘虏盗寇都被薛恪杀了个一干二净,连根毛都没剩下。

  “奴婢是在征琉球的时候,在中途一处小岛堵住的这一伙匪寇,他们数量不多只有寥寥三十余人,混居在吕宋、琉球、倭岛等国人之中。

  奴婢找了他们之中通我汉语者在中间审问了他们,他们是招募了阿拉伯诸部的向导来的东南亚,并无海图,但是他们说阿拉伯诸部是有的。”

  一定要把这份海图拿到手!

  朱允炆激动的不能自持,站起身来回踱步,突然转身看向马三保:“你们这次立了大功,朕此前许过,待你回来给你赐个名字。

  你是云南土民,早年间你们那部的土官被赐了郑姓,唤作郑阿黑,既如此你便也姓郑吧,唤郑和如何?”

  郑和当时大喜过望,匍匐于地。

  “奴婢谢皇上赐名。”

  “海患平了,朕早年说复开海禁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朱允炆看向薛恪和郑和两人,沉声道:“朕早已命龙江船厂、泉州、福州船厂加快招募人手打造大船,你二人即刻复回福州,准备出海的事,先给朕摸清楚,东南沿海都有哪些国家,制造一份海图回来带给朕。”

  开海南下,掳掠东南亚之土著财富、褫夺他们的人口来增补大明的国力,这才是朱允炆真正要做的事,通商?那只是说说罢了,朱允炆不需要也不在乎这些东南亚诸国的感恩,大明的水师不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文明,也不需要他们感受到大明的强大从而觐见朱允炆。

  万国来朝?朱允炆恨不得全地球只有大明一个国家!

  “谨遵陛下圣谕!”

  第一百五十七章:求是报(上)

  自从知道在阿拉伯诸部有沟通东西的海图之后,朱允炆一连几天都兴奋的茶饭不思。

  在这之前,他的思路也被历史上的大航海运动所限制,认为等到西方的科学学说进入东方,最起码要等到十六世纪,也就是大明中后期才可以,却是忘记了,早在几百年前的隋唐时期,阿拉伯人已经往来欧亚了。

  欧洲人可以走阿拉伯转道大明,大明也可以借道阿拉伯进入欧洲啊!

  朱允炆一直在想如何让大明诞生现代科学,但他自己的水平有限,根本无法记述一套工整的教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是数学还是物化,欧洲那边早就有了,但是跟大明一样,并不是主流,现在欧洲的主流,应该还是宗教学,要等到文艺复兴之后才能完全大兴,继而出现科学大爆炸。

  蒸汽机、工业革命、全球殖民时代、巨舰大炮!

  欧洲的上帝不重视,但他朱允炆重视!

  要引进来,让他们跟大明的思想产生冲突,真理越辩越明,要让现代科学的种子碰撞出火花,只要引导的好,大明完全有希望在这个一百年内完善数理基础和实现第一次工业革命!

  以大明的体量,辅以中央集权制下最大效率的支持,提前三百年就开始着手进入工业时代,那都不用等到二十世纪,大明的日月龙凤旗,就可以插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要为西方的思想学术进入大明而提前做准备了!

  想到就要做,朱允炆冲双喜说道:“立刻召内阁入觐。”

  内阁几人这会这忙着在文华殿处理年底汇总的各项数据统计,接到召见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直到看见朱允炆一连的亢奋,心里便登时明白过来。

  皇帝又打算出幺蛾子了!

  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从朱允炆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就说明准没好事!

  “朕要办报。”

  果不其然,几人的屁股才刚刚触及椅子,朱允炆一句话就让他们差点坐不住。

  “除邸报外,朕要办一份供天下学子各抒胸中所学的文报,名字朕都想好了,叫求是。”

  求是,实事求是。

  万事万物,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之意。

  这就是朱允炆为科学做的准备,让大明上上下下捧着圣贤书的学子放下书本,在这份求是报上大谈他们的思想,并为了他们的思想而对其他迥异反对的思想进行抨击,让他们吵起来,让整个大明都吵起来。

  吵得越凶越好,吵到最后,这些人就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而动手实践,理论学就会进步成为实践学。

  不仅大明的学子吵,原本打算偷渡送到台湾的那批新学学子,朱允炆也不打算让他们走了,给他们披上新儒学的皮,让他们也参与进来,做一个出色的网络喷子,狠批旧儒的错误!

  不能直接提出新学,要给儒学一个台阶,减少他们的反抗情绪,这样一来,无论是新学胜利还是儒学胜利,那些不要脸的老东西,都会觉得这是儒学的胜利。

  朱允炆本来是想一举将儒学给完全击倒并且毁灭掉的,但是这几年的皇帝坐下来,他已是越来越成熟,刚穿越而来那时的狂想已经被他完全抛在了脑后,他毕竟是皇帝,社会的思想形态如何发展,大局是在他手里攥着的,没必要像个愣头青那样,四处炫耀自己的肌肉和屠刀。

  这是朱允炆思想上的进步,也是一种鲜活人物形象的合理性,毕竟做了几年的皇帝嘛。他朱允炆又不是一个被植入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从刚刚穿越来到去世都毫无变化。

  搞出个新儒学也算是给旧儒学一个机会,一个转变的机会,等到思想冲突达到顶峰,理论学势必会进化成实践学,而在实践的过程中,如果旧儒学的那套被现实证明是毫无作用的之后,而旧儒又不愿意更改,那时候都不要朱允炆亲自动手,他们就会被社会淘汰。

  因为实践学的最有力见证人就是社会需求和百姓,百姓会做出选择,社会也会做出选择。

  “敢问陛下,这求是报,规模打算办多大?内容上主要选定哪些方面”

  暴昭问了一句,心里还是有些不解。

  大明本身是有邸报这种官报的,中枢印发下达北平、十二省和贵州都司,然后地方拿着这份邸报加印再经驿站发到各府,不会再往下到县乡。

  而听朱允炆这意思,这一份求是报的规模只怕不会小,那有这个必要吗?

  报上说什么?说中枢政策还是明颁皇帝的诏书,整一个类似两宋时期的大诏合集?

  让底层的商贾百姓都看看皇帝的文采?

  “规模的话,仿照邸报。”

  大明全国都有驿站,负责的任务就是跑腿送信,平日里接一些民间的私活盈利,只不过越偏僻的地方越是麻烦些罢了。

  “只不过迥于邸报,某些地方朕要做微调。”

  朱允炆挥手,双喜拿了几份空白的题本放到四阁的面前,令四人为之一愣。

  看到四人不解,朱允炆笑了起来,解释道:“朕听过一句话,叫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说明很多事不能光靠脑子记,还是用笔写下来,不至于忘掉。”

  后世领导开会,与会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一个笔记本一杆笔埋头记,这不仅是写给领导看表明自己的认真态度,这也是实打实的一件值得学习借鉴的行为。

  皇帝开会,有时候滔滔不绝说了很多的想法,大臣全靠脑子记,能记住多少?

  转过头来,皇帝也忘了大臣也忘了,那还治个屁的国。

  朱允炆有小本本治国的习惯,那是因为这种习惯确实是一种好习惯,现在,他必须也要让内阁学会养成这个习惯。

  “朕来说,你们来记。”

  说着话,朱允炆看了一眼杨溥,这个负责御前拟诏的状元公马上明白过来,马上找出一份空白题本,自己也开始屏气凝神准备记录。

  “求是报的发送以时间为准,每十日一期,初一、初十和二十各发一期。

  而求是报的范围,将不会包括辽东、关西七卫、朵甘都司、云南等地,其余诸省一律在省城、各府城设置报局,印刷出来的报刊所有人都可以看,选一处大的宅子,或者干脆建一个大院,唤‘阅报室’,只要识字的人,交一笔银钱,暂定三十文吧,都可以进入阅报室观看当期或任意一期的报刊,不设观读限制。

  而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三个地方,求是报的普及要下沉到县一级,在县里就设立报局和阅报室。

  观报的读书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学识来针砭时弊的发表看法,也可以是自己生活中的日常见闻,都可以以写信署名的形式送给报局,报局每七日汇总交由驿站送抵南京来,朕在南京设报业总局,收上来的信,朕会擢人观读并择优发在下一期的求是报上。

  凡是自己的文章登上求是报的学子,将会获得一笔银钱奖励,数额为五十到三百两不等,由中枢报业总局支付,而一旦哪一位学子的文章登报次数达到五次,朕这边做主,破例举才,免科举入翰林。”

  说道最后,四阁都有觉得脑子轰隆一声炸响,彻底傻眼。

  免科举入翰林?

  皇帝的幺蛾子越玩越大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求是报(下)

  创建一份报刊,就好比创造一个大明时期简易版的‘互联网’,是一个用来掌握喉舌和舆论导向的工具,而这份报刊会被朱允炆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报刊上刊登哪些内容,说到底,就是一个过审与不过审的权利,自然是朱允炆说的算,他想要哪些内容出现在求是上,那些内容和思想才能跃然纸上。

  引导正能量也好、引导新思潮主义也好,都是朱允炆说的算,言论自由不可能出现在大明的土壤上。

  利用这份刊报来引战,说到底也是解放思想的一种。

  底层的普通学子除了儒学教义,难道就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了吗?怎么可能,又不是编了程序的机器人,思想是没有牢笼和边界的。

  他们之前不敢说出来,一是没有发声的渠道途径,另一个就是也不敢说。

  明朝的儒学因为程朱理学之后变得腐朽落后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根深蒂固的顽固,也就是迷信权威,这些底层的学子不敢狂言,是因为他们的长者、父辈固守传统,他们不敢离经叛道,生怕被逐出师门或定为不孝逆子,这辈子可就活不下去了。

  而现在有了这么一条通途,一个可以让他们畅所欲言之后又可以越过科举青云直上的通途,他们就可以昂首挺胸的站在阳光下,底气十足的质疑权威。

  当他们通过几篇文章青云直上进入翰林院,而他们的父亲师长还只是地方一个老秀才、不得志的举人胥吏,这就是他们可以拿出来证明自己才华和正确性最有力的武器!

  事实胜于雄辩,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

  有一就有二,当这种人越来越多,那传统的旧儒学就会被他们曾经的信徒亲手掀翻!谁不想当官啊。

  这就是控制喉舌舆论的实力。

  所有支持旧儒、传统圣贤理念的治国看法,在南京报业总局这一律卡死不过,而新学思想却跃然纸上,要不了多久,那些传统派自己就急眼了,老顽固还能坚持,那些心心念念想做官想出人头地的年轻人怎么办?他们就得跟着‘主流’的需求变化!

  中央想看到什么样的文章和想法,他们就得去学习、钻研然后发表什么样的文章想法。

  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在思想阵线上保持跟中央的高度一致。

  而朱允炆的思想,就代表中央思想!

  将来等大家伙都习惯了万事出发点先考虑中枢的需求在下笔写文章之后,朱允炆也可以开展‘深入贯彻学习建文皇帝重要讲话精神’之类的活动,尽收天下士子之心。

  打倒腐朽派,朱允炆自己只需要透露出这个意思,就不需要他亲自上场,这些渴望着崭露头角、出人头地的莘莘学子,自己就会跟他们曾经的‘老祖宗’一刀两断!

  至于选材的范围,为什么特意强调在南直隶、浙江、江西深入到县一级,完全是因为现下的大明只有这三个地方的文风是最盛的,加上交通漕运便利,方便掌控,深入到县一级的花费也不会太大,而且这三个地方,富庶啊。

  进入阅报室就要三十文钱,这三个地方的文人是完全消费起的,但是扔到西北、西南,那就不见的哪家哪户能舍得天天往这地方跑了不是。

  等将来交通陆运发达起来,周边的省自然会陆续深入,建设嘛,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这就是自打知道阿拉伯有亚欧海图后这几天,朱允炆一直在大内皇宫里心心念念的事情,这是朱允炆的一种政治成熟,现在你在让他回望他刚穿越来的那时候,可能他自己都会想笑。

  那时候的他刚穿越来嘛,难免是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时空的大明,落后、腐朽、一塌糊涂!所以他才恨不得马上全部打碎重来,直到他发现阻力很大之后,所以他才会迂回曲线救国。

  何其庆幸,这个时候他的君权已经至高无上,可以随心所欲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尽情施展,勾勒一个崭新的大世出来了。

  内阁四人互相对视后看了看,又哪里还有劝阻的想法,皇帝主意一定,让他们来也不过是施行罢了,不然为什么要让他们拿笔记下来?

  那意思还不明显,记好之后,按照这上面的去做就行了,其他的不需要你们废话,也不需要你们提建议。

  思想者不好找,执行者还不好找吗?

  “一切谨以陛下圣心独断。”

  四人领了命,站起身看那架势就是想走,却又被朱允炆喊住。

  差点忘了,为了保障这份喉舌利器的唯一权,还要立法呢。

  “除了朕的这份求是报,民间不允许私设报刊,违者要抓,要罚,严重的要杀!”

  文字狱固然不好,但却又不得不搞,因为大明现在的时间节点就是在开大世之前的岔路口,这个国家不允许出现除了朱允炆之外的第二种声音。

  一个国家必须要上下一心,才能做到最高效率的整合资源进步,所谓的思想百家争鸣、绽放思想火花,那也是在朱允炆的把控之下进行的,哪能真由着他们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要是说几十年能把这个地球一统,都不用民间呼吁,朱允炆直接搞民主共和,搞上下参议院了。

  而在大明还没有成为超级霸主之前,这个国家怎么前进,如何变得强大,必须要由朱允炆一个人说的算!

  任何提出不同意见,企图制造思想混乱的,无论是不是真的天下为公思想的好人才,都不应该存在。

  “同时,任何向中枢递呈想法、观点的私人刊文,必须要在信封上署名和留籍贯,没有署名的籍贯的一律不收。”

  实名制也是要做的,没有实名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对于这种行为,朱允炆只想说:报刊不是法外之地!

  “陛下,这样做真的行吗?”

  等内阁四臣离开,双喜挠着头,总觉得会不会有些过于简单了:“就这么一份所谓的报刊,就能掀翻那群老不死的狗东西?”

  朱允炆不喜欢的双喜自是一百个不喜欢,说起话来也是难听的紧。

  “所谓文人相轻,你真以为这天底下的学子真拿先贤当回事吗?”

  朱允炆呵呵一笑,语气中充满了不屑:“是因为读圣贤书能当官,利益趋势,他们才崇奉先贤,圣贤文读的越深,官做的越大又或者影响力越广,那先贤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才会越高,但真当他们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又有几个拿那些都死了几千年的当回事呢?

  无非是人活着,多说些好听虚伪的吹捧之语。只有将这些先贤捧得越高,他们这些读先贤书,学先贤思想的后进学子才显出优越感来,这就叫聪明人,笨蛋才一味的吹捧自己,聪明的都是吹别人来无形中显示自己也很优秀。

  朕让他们放开了说,说什么不还是朕说了算?朕想让他们骂先贤,骂的越狠,官做的越高,你再看看?那些曾经被他们捧上神坛的圣贤会再被他们亲手拉下来,然后在地上狠踩几脚后啐上口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骂起人来可比朕同你还狠毒的多,到那时候,别说搬倒先贤,恐怕几百年后的青史上,那些曾经光芒万丈的先贤,都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国贼了。”

  利益动人心,只要利益足够,人呐,哪有底线。

  这群文人学子,连当初做汉奸都做的甘之如饴,迫不及待,只让他们批判几个先人,他们能有什么负罪感?

  握着笔杆子、掌握话语权,这是文。

  握着刀把子、掌握生杀权,这是武。

  握着钱袋子,掌握财政权,这是利。

  以利趋使,以文蛊惑、以武胁迫,握住这三样,朱允炆这个皇帝,跟神灵还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五十九章:丧心病狂的孔希范

  山东,曲阜县。

  作为大明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曲阜,向来是天下儒林士子心目中的圣地所在,说是圣地,但却并不如想象那般车水马龙,往来之人接踵而至。

  曲阜很冷清,甚至冷清的过分。

  地方的官员不会没事来这里,朝廷的京官更是从不会瞎往这里窜门,这就好像一处被世人忘记的城市,除了这里的百姓每日耕地种菜、供奉城中那奢华如皇宫的衍圣公府外,这里几乎没有大型活动。

  中枢鼓励商贸、复开商籍的行文到了曲阜,就被孔希范扔到了角落里,视若无睹,士农工商,在孔圣人的地盘上鼓励经商?疯了吧!

  曲阜装瞎,山东布政使司又哪里敢问,山东不问,朝廷自然也就不知道。毕竟,曲阜可没有锦衣卫千户所,更没有军卫所。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响,这片儒林圣地迎来了一伙不速之客:面带愠怒的齐王朱榑。

  守门的家丁也是头铁,十几个人愣是把朱榑给拦了下来。

  “齐王殿下,这里是曲阜,禁止纵马入城。”

  “去你妈的!”

  朱榑明显是怒发冲冠的状态,见几个贱民都敢拦自己,当下便拔出随身佩剑,一剑一个连毙三人,吓得这群家丁四处逃散。

  “谁他妈敢拦我,不让纵马?老子今天偏要马踏孔庙!”

  多年在北地驰骋沙场的傲气一拿出来,朱榑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鞭鞭打马越过城门,就要带着身后的亲卫直奔孔府。

  “下马!”

  一声厉喝,但见一点流星掠过,朱榑惊侧首,却见一箭宛若奔雷,直接扎进了自己爱驹的脖颈之中。

  战马哀鸣长嘶,四足一软便翻倒于地,连着朱榑也给掀翻在地。

  好快的箭。

  朱榑一身冷汗直冒,方才这箭若是奔他而来,只怕现在脖颈被射穿的,就是自己了!

  “王八蛋,你好大的胆子!”

  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朱榑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一处酒肆门口引弓的青年男子,怒喝一声,就欲拔剑上前,就见四周陡然站出几十名弯弓的兵卒,箭簇星芒冰寒刺骨。

  “这曲阜城里,除了圣公、县尊,谁也不允许纵马。”

  青年男子拎着酒壶,喝的略有酩酊酒意:“惊了历代祖宗的安眠,管你是谁,都要死!”

  “你叫什么名字?”

  朱榑拍了拍身上的浮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这般好的武艺,做下人走狗可惜了,跟着孤,孤表你做万人将。”

  “付郁,小人物。”

  年轻男子昂着脖子痛饮两口,却是懒得再看朱榑。

  “我要见孔希范。”

  付郁便伸手往县城中一指:“县尊在县衙里呢,去吧,但你身后的亲兵不能去。”

  朱榑便扭回首打量了一眼,这一会的功夫,周遭不知不觉竟然云集了四五百持械的壮年男子。

  曲阜县里,孔家果然蓄藏私军啊。

  “哼!”

  朱榑怒哼一声,将配剑冲着那付郁用力掷出,却被后者后仰身子,一把攥住剑柄,插在了地上。

  “等齐王殿下回来,宝剑自当奉还。”

  朱榑的瞳孔略微紧缩一下,就方才付郁这一手,朱榑心里便知道,三个自己恐怕都不是这年轻男子的对手。

  哪里来的妖孽?

  带着满心的惊骇和疑惑,朱榑便交代了自己的亲兵几句,迈开腿老老实实步行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堂堂大明的亲王,却在这曲阜受了屈辱,若是早知如此,朱榑说什么都不会来了。

  他来这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剿匪的事情。

  狗娘养的孔希范在山东养土匪!

  劫道、掳掠,偶尔在客串一波倭寇洗劫几个临海的大富豪商,这孔希范可真的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不养土匪,不打家劫舍,不掳掠烧杀,衍圣公府哪来的财力修建到占地三百亩!

  自洪武六年草建,洪武十年开始大肆扩建,这么多年的扩修下来,生生将一个家府盖成了皇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若在加上扩修孔庙、孔林,整个三孔之地,占地甚至比南京皇宫还要大数倍!

  哪里来的钱?

  每年年祭都举办的声势浩大,这笔钱又是哪里来的?

  这群捧着圣贤书,批着圣人皮的东西,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狼!还是吃肉不吐骨头的那一种。

  皇帝下令剿匪,杨文在齐鲁大地上是屡屡碰壁,这职责就扔到了朱榑的脑袋上,当时朱榑就满心的不愿意,他知道这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却又偏生不敢拒绝,好在没多久朱允炆就御驾亲征去了云南,心说可以缓上一口气,跟孔家商量一下,结果没想到老孔家压根不愿意给他朱榑这个面子。

  该闹还是闹,该抢还是抢。

  堂堂山东,圣人故乡,竟然是大明匪患最凶的一个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可好,皇帝圣驾归京,朱棣以宗亲的名义给朱榑写了一封家书,告诫朱榑要尽早破案,再不行就回京认罪交差,落个省心,但朱榑这眼皮就开始猛跳起来。

  自己现在回京,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削藩吧。

  皇帝现在威压天下,这个节骨眼自己回去装憨,万一皇帝一气之下把自己给砍了怎么办?

  是人都怕死,朱榑也怕。

  他的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年?就这么把脑袋送到鬼头刀下,朱榑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这才一咬牙跑到这曲阜来,他要找孔希范,让后者给他交个底!

  “这匪乱,能不能别闹了!”

  县衙之中,朱榑恨恨的一拍几案,咬牙切齿的瞪着孔希范。

  “四哥都给孤发了家书,让孤去南京卸职领罪!难道,你还准备等皇帝向孤下赐死诏吗?”

  “皇帝不是向来都对你们宗亲很照顾的吗?”

  孔希范慢条斯理的饮着茶,对朱榑的焦灼完全不以为然:“慌什么,等年底大祭结束,我就让人停了便是。”

  山东土匪窝后面站着的到底是谁,布政使盛任知道、齐王朱榑也知道,到了一定级别的,大家心里都门清,所以孔希范在朱榑面前,压根没有打算虚与委蛇,堂堂正正的应了下来,可见其有多么的有恃无恐。

  “年底?”

  朱榑拳头攥到发白,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最后一顿足,转身恨恨的伸出手指向孔希范:“孤只怕,都到不了年底,皇帝就拿我脑袋了,孔希范,孤警告你,一个月之内,这事你不给我摆平,我就亲自领兵来曲阜,届时的下场你自己想!”

  朱榑发了狠,拿出跟孔家拼个同归于尽的狠话,企图吓住孔希范。

  “就靠你那三千齐王卫吓唬我?”

  孔希范嘴角挂起一丝不屑:“要不你现在去领兵来试试,看能打进来吗?”

  这话宛如兜头一盆冷水,浇的朱榑哑口无言。

  鱼死网破,哪里真的这般容易。

  这曲阜县里孔家到底有多少私军谁又摸清楚过?

  万一打不进曲阜,那这事可就真的大了!

  届时,皇帝拿他朱榑一个人的脑袋,哪里平的了天下士子的怨愤。

  “我已经安排好了。”

  见朱榑在那脸上风云变幻,孔希范还是送上了一剂定心丸。

  “过些日子,送你三千颗脑袋,你可以拿去南京领赏,就说匪患已平。”

  送我,三千颗脑袋?

  朱榑的眼神陡然阴冷下来。

  “难不成,你要杀良?”

  这孔希范的心也太狠毒了吧,为了保下这批土匪强寇,竟然说要砍三千颗脑袋出来!从哪里来,除了百姓还能有谁?

  朱榑直惊的浑身抖了起来,一股子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

  “怎么可能。”

  孔希范笑道:“好歹我也是圣人之后,戕害百姓事怎么能做呢?去岁朝廷自辽东俘虏了一批劳工吗,足有好几万,有一部分在咱们山东,这不刚开的运河支流要修堤吗?这布政使司里上下都是我的人,届时后藏匿一部分下来,杀掉不就行了?”

  拿劳工来抵命?

  朱榑这才心里觉得好受些,虽然他平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没少干欺凌百姓的事,但一口气屠三千,心里难免还是有些障碍,要克服一下才能下得去手。

  “但是劳工的数量,朝廷都是有备注详数的,对不上,怎么解释?”

  “这堤,一时半会哪里修的完?”

  孔希范神情淡然,咧嘴一笑。

  “等明年入春,山东临海必有大雨倾盆,涨了春潮,决堤一处,就说这群劳工被裹挟入大海,淹死了!”

  决堤!

  朱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一旦决堤,水淹千里泽国,多少百姓要遭殃!”

  “就掘开一点点,最多冲没些田亩罢了。”

  孔希范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年苏杭闹水患,不也淹了几个县嘛,又没死人,无非就是朝廷赈灾而已,又不花你我的钱,心疼什么?”

  朱榑登时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手哆嗦着指向孔希范:“假日事情败露,你我难逃刀斧加身之刑。”

  苏杭水患,导致数万人流离失所,朝廷为了赈灾不知道靡费了多少银钱粮秣,但这是天灾,没有办法。

  而这孔希范,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要炮制一场人祸!

  朱榑现在只后悔,自己当初真的是瞎了眼,竟然会跟孔家走的如此之近,与孔希范这种败类共利,完全就是与虎谋皮!

  悔之晚矣!

  第一百六十章:激流勇退

  赶在六十五岁大寿这一天,暴昭在自己的府上办了一堂盛宴。

  收到邀请的,不仅仅是内阁的阁臣,包括六部部堂、暴昭的门生故旧都收到了邀请。

  堂堂的内阁首辅过大寿,这个面子,满朝上下哪个敢不给?便是真个有事到不了场,礼数方面总还是要到位的,这也算是古时候一种堂而皇之的受贿行为。

  有些同僚还在纳闷,为什么素来低调的暴阁老,突然想起来要办大寿了?

  履职内阁四年,暴昭这还是第一次给自己办寿啊。

  只有同为内阁阁臣的郁新等人知道,暴昭这是在安排‘身后事’,过几日就是冬月大朝会,暴昭会在那一天致青辞,从此告别大明的朝堂,也告别他的首辅宝座,荣归故里安享晚年去了。

  这次办寿,真正要说的事海了去了。

  未时堪过,坐落在西长安街上的暴昭府邸便已是门庭若市,无数或着官袍,或穿苏锦的达官显贵们便带着手捧礼物的下人,陆续登门,在正堂之外的礼台放下礼物,跟负责迎接的暴府管家寒暄几句,便会履足偏堂,自有暴昭的公子负责迎接安顿。

  正堂哪里是一般人能进的,除了六部部堂、都察院、大理寺三品以上的官身,哪个配得上进入正堂跟暴昭攀谈,最多晚上大宴的时候,暴昭去偏堂露个面,大家伙道上两句溢美之词,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罢了。

  在官至极品的暴昭府正堂,再是办寿,也不可避免的要说上一些政治朝堂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低品轶的官员旁听。

  “恭祝暴阁老寿日大喜,愿阁老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啊。”

  暴昭一直待在正堂里饮茶,等着第一个够品进入正堂的朝廷大员,听到声音便抬起眼皮,顿时感觉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第一个竟然是杨士奇!

  一见杨士奇,暴昭就心里膈应,但面上却又不好发作,长身站起来前迎两步:“哈哈,士奇来了,快请入座。”

  杨士奇先是规规矩矩的拱手执了一记下官礼,然后才在暴昭的引带下落了右手第一位的位置上,左手位,自然是留给郁新的。

  “寓见到阁老虽年迈六旬,但仍然这般容光焕发便是打心里开心,阁老是我大明擎天之柱,架海金梁,真希望阁老能够永葆康泰,这样才好继续为我大明社稷保驾护航啊。”

  场面话说的漂亮,哪怕两人再是政见不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暴昭也是让杨士奇这几句话说的面带喜色,忙摆手自谦。

  “士奇实在是太过誉了,到底是行将就木,坐不住了,将来泰山之重,还是要仰赖诸位同僚劳心操持才是。”

  俩人假惺惺的客套着,一会的功夫,够品轶进这正堂的朝廷命官便愈加多了起来,不多时便是将大堂坐了个满满登登,后续进来的,只好由下人搬些凳子,暂时委屈的坐在两侧高位后旁听了。

  “老夫已经设下晚宴,诸位同僚且先喝些茶水稍待,等后院备好了吃食酒水,再与老夫同往。”

  大家伙都连声说道:“叨扰阁老了。”

  “今日邀众位来,一是因老夫寿庆,便厚颜邀诸位莅临饮酒,二一个,也是老夫岁数已高,有些事情,想托付一二。”

  听到暴昭用了托付一词,大堂内可就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再多言语,都静下气,等着暴昭的下文。

  “再有五日,便是冬月之大朝会,老夫已经决意,在那日向陛下致青辞告老还乡了。”

  暴昭的话顿时在大堂内引起一片哗然。

  暴昭可是内阁首辅啊,他竟然要致仕!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坐你那个位置啊,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几个六部的侍郎心里都暗挑大拇指,看看人家暴昭,堂堂内阁首辅,竟然要致仕?若是老子做内阁首辅,那必是要老死在任上才痛快,才不枉这一生白活。

  “国事繁冗,江山社稷离不开阁老啊。”

  吏部尚书毛泰劝了一句:“还是希望阁老再多思量,慎重考虑,中枢离不开阁老,地方也离不开阁老啊。”

  毛泰这是再提醒暴昭,大家伙都是跟你混的,现在有的还没安顿好,你现在就拍拍屁股走了太不仗义,好歹多干几年,把一些小弟兄扶上马送一程也是好的嘛。

  “老了,老了。”

  暴昭装听不懂,故作疲惫之态的挥挥手:“老夫在首辅的位置上虽只做了四年,但却常有精力衰竭以致每每有不能胜任之感,国事变幻,老夫能力不足难以操持,自当退位让贤,归乡含饴弄孙,安享天伦,每日躬耕与山野之间,岂不美欤?”

  皇帝幺蛾子太多,老子伺候不了,所以我才不干的,你们有怨言别找我,以后更别找我。

  大家又劝了几句没有劝动,心中便知道暴昭已是下定了决心,便不在多言,都沉寂下来,心中盘算估量起来。

  暴昭一走,谁来接替?

  正堂内,这几十道目光可就在郁新和杨士奇两人身上来回移动起来。

  “退了也好,日后的事除了陛下,谁也看不透说不准,倒是羡慕阁老能够急流勇退。”

  这个时候,郁新突然开了口,但除了内阁四人,其他人却是听不懂分毫。

  皇帝搞报局的事,四位阁臣除了方孝孺看不明白,其他三人哪个不是人精?回府里一咂摸,都不禁为皇帝这一手而赞叹,以往的帝王争权,左右无非是朝堂平衡,自上往下的夺权,而报局,却是自下往上夺权!

  控制最底层的舆论风向,操持人心,许以锦绣前程,以利为驱使,顷刻间就可以掀翻朝堂上大臣的位子,看皇帝这架势,将来恐怕会有大事要发生,在这个节骨眼,确实是早退下的好。

  而杨士奇又要比他们理解的更通透些。

  报刊只是一个思想的载体,本身对朝廷地方的实际用处并不大,左右无非是把持一下学术思想和引导治国理念,真正重要的还是皇帝两手一起抓的台湾学子。

  留一批跟旧儒学在报刊上思想打擂,碰撞融合产出新观点,然后台湾那边来实践证明,这才是皇帝最高明的地方。

  用理论来推动实践,再用实践反过来验证理论,两方合力来寻找出最好的治国方法,这样才是对这个国家最好的选择,空有理论如果不经历实践,就算口号喊得震天响,皇帝也不可能贸然就拿这些年轻学子来顶替朝廷臣工的位置治国,而光实践没有宣传的渠道,没法让天下人看到成果,自然也无法让别人心服口服,无法号召大家学习。

  治大国如烹小鲜,皇帝老成谋国颇有火候,暴昭不急流勇退,他日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有下人自后院赶来报信。

  “阁老,宴席摆好了,请阁老与诸位大人移步后堂吧。”

  大家伙便都跟着暴昭起身,喜笑颜开的往后院迈步,暴昭把着郁新的手臂,两人有心在说上几句,便见管家走了过来,再暴昭耳边低语几声。

  “敦本先去,老夫处理些许家宅琐事。”

  暴昭呵呵一笑,招呼了一声,转过身匆匆拆开信封,一看之下,面黑如墨。

  “胆大妄为!”

  “老爷,该怎么回?”

  管家也是面带担忧,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过于离谱。

  回个屁!

  暴昭心里暗骂,随后面色如初,不再有丝毫端倪。

  “将这封信,交由通政司送进大内!”

  管家顿时大吃一惊,这事兹事体大,送给皇帝?

  暴昭嘴角挂起了笑,却也不多做解释,转身赴宴过自己的大寿去了。

  老子都是要退休的人,是时候从船上下来上岸歇脚了,你们自己玩去吧!

  为子孙后代计,不能跟皇帝做对,尤其是这个皇帝,比太祖还有手段。

  第一百六十一章:《明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上)

  建文三年冬月初一,大朝会。

  这还是朱允炆回京之后进行的第一次大朝会,踏足阔别已久的奉天殿,听着那熟悉的礼乐声,朱允炆甚至还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们齐唱万岁的山呼声将朱允炆惊醒,便是下意识的抬起了手。

  “平身吧。”

  朱允炆落座,百官起身,奉天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双喜看了眼朱允炆,心说昨晚也没说今天有要交代的事啊,那算了,走程序吧。

  跨前一步,尖声道。

  “有本启奏,无本退班。”

  话音方落,暴昭就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请。”

  朱允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嗯’了一声:“卿家说吧。”

  “臣近年来,常有精力不济之感,一应国事,每每不能胜任,理当退位让贤,告老致仕。请陛下垂怜,允臣所请。”

  说罢,一躬到底。

  奉天殿内一片骚动,有些前些日子没有去给暴昭祝寿的官员都大吃一惊,包括徐辉祖等这些五军府的武勋,唯独朱允炆仍然是一脸淡然,毫无波澜之色。

  暴昭要辞官的事,朱允炆早在几天前就知道了。

  暴昭亲口在寿庆之日上说要致仕的想法,其实就是说给他朱允炆听的!谁也不会相信皇帝能没几个眼线,都当锦衣卫是瞎子聋子不成?

  为什么要提前说,其实也是暴昭给皇帝提前知会一声,给皇帝几天的时间,不想打朱允炆一个措手不及,有了这几天的功夫,如何安排暴昭离任后的身后事,皇帝心里便足以有了腹稿。

  暴昭这老家伙,猴精猴精的,余热发挥完说退就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自他朱允炆登基至今四年,稳定新朝、操持中枢、供给后勤、打牢基础,所有有功绩的事都有暴昭的影子,好处名声捞个干净,眼瞅风向不对,扭头就撤躲避责任,天下的官要都像暴昭这么聪明又有能力,皇帝得省多少心。

  “暴阁老柄国理政,天下大治,朕与百姓都念着暴阁老辛劳之功,现在虽说山河无恙,但繁冗之事积案累椟,还望阁老念天下事,再辛苦些年。”

  暴昭退阁已成定局,面上总还是要挽留下的。

  “陛下盛誉,臣惭愧。”

  暴昭再拜,仍是一口回绝:“年老体衰,常有昏聩之举,不敢以朽木之躯为官食禄,望陛下成全。”

  朱允炆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多言,阁老主意已定,朕无不允。”

  见朱允炆点了头,暴昭顿时感觉浑身轻松:“谢陛下隆恩浩荡。”

  而今带着这一身功绩致仕,等过些年不禄的时候,自己前脚往棺材里一躺,后脚皇帝送个溢美的文谥过来,这辈子就算值了。

  “朕虽批辞,然暴阁老终归与国朝有大功,按祖制应赐禀禄、钱缗、服饰。”

  古代的退休制各有不同,有按照官员俸禄多发三分之一的,有发一半甚至数年的。洪武年,告老致仕的官员很多,太祖无不允之,加赐粮食、钱财和衣裳以示恩宠,但并无定数,没有明文规定几品的官身就多赏给哪些东西。

  仿若是按照太祖的标准来,那就抠门的多了,这些加俸的官员估计也看不上这笔退休银。

  “镇抚三十石、指挥二十石、千户十石、百户五石。”

  有的时候要是哪一年大丰收,太祖一高兴,又会命户部再加派一笔退休钱粮给前些年致仕的官员,但大多也不高,只有洪武三十年太祖大赉天下,赏了一笔可观至极的‘致仕金’,数额自上往下从一百两到十两不等。

  嗯……太祖确实挺小气的。所以洪武朝的官回家乡之后,真的要种地为生。

  “暴阁老是阁辅重臣,虽致仕亦可与地方为朝廷行管理之事,操持地方多习中枢政策,且阁老年岁已高,田垄地头甚伤身子,朕不忍思之,应年年与之绝禄之俸。”

  现代有个单位叫老干局,也有个习惯叫拜访老领导。

  说明这些退休的干部在地方还是有影响力的,而在古代,这些退休干部的影响力毫无疑问要更加的厉害。

  暴昭是内阁首辅致仕,他回到老家,县里是县令说的算还是他这个退休的老头子说的算?呵,当然是暴昭说的算了。

  哪怕暴昭真成了白身,他的哪个故旧不是二品、三品的京官,哪个故旧提拔一下都够这个县令青云直上了,自然要玩命拍暴昭的马屁不是。

  这些大官一个个回到家乡就是低头,没有退休金,还不在地方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与其让他们祸害老百姓,真不如朝廷来支付一笔‘绝禄之俸。’

  年年与之绝禄之俸?

  不知道为什么,户部尚书夏元吉的眼皮子就跳了起来。

  苍天保佑,皇帝千万别给太高,官员加俸已经让朝廷财政负重前行了,这暴昭致仕又不是从此就不设内阁首辅了,每年该花的银钱俸禄还是那么多,再给致仕高官年俸,等将来越来越多,岂不是直接压垮朝廷经济?

  “阁老在任的时候,年俸是五千石和两千两银子,按照这个标准,取两成年给之。”

  取两成年给之,也就是说暴昭活五年就可以领到同在任时等额的俸禄,朱允炆本是打算取三成,但委实对财政压力过大,两成的话以暴昭的基础也是一笔极其丰厚和可观的数字了,慢说养活他一家,便是养活他一族上下几百人都转个圈。

  一千石粮加四百粮银子,购买力等同后世的六十四万元。

  至于往下的底层官员致仕给多少,朱允炆还在考虑,这年头生产力有限,给多了朝廷养不起,给少的话,没有退休制,这些官员都恨不得老死在任上,与其让一群糟老头子赖在位置上不干正事,还不如赶回家勒令致仕呢。

  “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朱允炆示意伏地谢恩的暴昭平身,又转目视郁新:“户部尚书、两位侍郎待朝会结束后赴谨身殿,与朕商拟些事情。”

  郁新忙站出班列领了命。

  “既无其余之事,那今日便到此吧。”

  语落起身就走,留下身后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明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中)

  郁新连着户部尚书夏元吉、左侍郎祁著、右侍郎郭资四人一进谨身殿,就发现殿内已经摆好了矮凳和条案,上备文房,郁新当时便苦笑一声。

  皇帝又有幺蛾子啦。

  倒是其余三人还有些不解,错了下神。

  “郁阁老,这是做什么?”

  夏元吉问了一句,就看到郁新已经迈步走到首位,坐了下来,忙快步跟上,却不敢落座。

  皇帝都还没到呢,他们哪里敢坐着等?

  “坐吧。”

  郁新唤了三人一声,这种场面,一看就知道等皇帝一到指定是滔滔不绝,没闲心同他们寒暄废话,这个皇帝的脾气秉性郁新都摸透了,该讲正事的时候绝不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处。

  果不出郁新所料,朱允炆一身便服一进殿,还没等夏元吉三人见礼就摆手说道:“别见礼了,抓紧坐。”

  没工夫跟这几人客气,朱允炆已经兴致勃勃的坐回上首,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

  他的小本本这几年越存越多,差不多有了快一百本,而现在拿出的这一本,则是前几日自打知道暴昭打算致仕后才刚刚写出来的。

  《明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

  “今日暴阁老告老致仕,给朕提了一个醒,就是很多朝廷上的命官大臣,有很多都早过了知天命之年,是要考虑一下年迈后的事情。”

  朱允炆按照自己小本本上记得一些关键词,引申道,一抬头,发现几人都看向自己便忙摆手:“别看朕,朕脸上又没有花,都记下来。”

  四人都苦笑一声,晃晃手腕便拿起笔,开始准备抄写之事。

  不是说好喊我们来共同商议吗?你这个骗子,大独裁者!

  “暴阁老今年六十五高寿致仕,那以后就按照这个标准来浮动制定吧。”

  朱允炆说,四人还有伴驾御前的杨溥都在记。

  “以后殿阁学士、五军府都督等一品衔大员六十五寿者可主动提出致仕,七十岁以上自动卸任,朝廷年给俸禄,数额为在职时两成之数。

  六部尚书、侍郎等二、三品衔六十耳顺之年可主动提出致仕,六十五岁以上者自动卸任,朝廷年给俸禄,数额为在职时三成之数。

  四品、五品衔六十满寿自动卸任,俸禄为在职时四成。

  五品以下,六十满寿自动卸任,俸禄为在职时五成。

  七品以下,五十五岁自动卸任,不与年俸。

  部衙、府县胥吏,五十岁自动卸任,不与年俸。”

  都五十五岁了还混不到一县主官,说明屁的能力没有,还退休金?吃屁去吧,朝廷不养闲人,早点离岗把位置让给有用的人,回家种地去。

  而五品至七品衔,多数是知府、县令等地方主官,京官也多是郎中、员外郎等官身,类似于后世部委的处长,都是有具体事务干的,事务繁冗薪俸又不高,一般到了六十岁这个岁数,就算不累死也没几年好活的了,早点歇着颐养天年把,领个几年安稳粮食等死正好。

  至于四品五品衔的大员,那就是手握一定实权的了,或者是各省的副职大吏,给点退休金,省的在地方为非作歹。

  二品、三品等同后世各部部长、一省主官,考虑到大明只有六部十三省,权利又比后世大了很多倍,也要照顾到。

  一品那就没啥好说,大家都懂。

  郁新和夏元吉对视一眼,心里都第一时间把这笔账算了个一清二楚。

  金字塔永远是底部占最大基数,七品以下和胥吏不与致仕年俸,那就少掉最大的一笔开支,大明,可是有着一千多个县和上百个羁縻州、卫等编制,官吏最少有十万人,省掉他们的年俸,那这笔额外支出就不会太大。

  按照现在一年官员俸禄折银一千三百万两来算,日后每年中枢的退休金应该在一百至两百万两之间,完全可以接受。

  “定完了致仕,再说说丁忧的事。”

  朱允炆话锋一转,四人就眉心一跳。

  丁忧制起自汉朝,说到底还是儒家那一套里面“孝礼”的内容,提倡官员为百姓之表率,应尽孝道,包括两汉举荐为官,出身也叫举‘孝廉。’

  丁忧制初为三月,即百日,而后逢家亲丧身后七个月、十三个月的时候要再丁忧一个月,后来大家伙嫌麻烦,干脆延长了丁忧的时间:三年!

  说是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大家不要弄混了。

  为什么二十七个月却要称三年,原因是子女出生的前三年离不开父母的抚养,自然在父母死后要守孝三年,至于为什么只有二十七个月,这点能水几千字,实在没这么厚颜大家便自行去查吧。

  汉之后,丁忧制越来越跑偏,除了自己的祖父母、父母丧身要丁忧,连兄弟姐妹去世也要丁忧,只是时间不统一,并不需要三年那么长,但一个月到三个月总是有的。很多点背的官员,做二十年的官,可能十几年都在忙着丁忧!

  朱明祖训定大明以孝治国,对丁忧的事一向很支持,允许官员在祖父母、父母去世后守孝丁忧,但这在朱允炆眼中,这件事虽附和孝道,但简直就是在靡费国力!

  因为官员在丁忧期的时候,朝廷是要给他俸禄的,数额为在职时的一半。

  “年给半俸。”

  这是洪武年留下的记载。

  而官员丁忧去了,他的位置空着怎么办?朝廷还要选材来充任,而这个丁忧的官员是因为守孝才离职,不算犯法,又不能取消他的官身怎么办?

  等到丁忧期满回地方省府或吏部报道的时候,朝廷就要给他安排位子,没有同级的位子就提拔半级安排,没有半级的位置那就等,等到第一个空出来的位子就安排过去。

  好比一个刑部的正五品郎中回家丁忧,回来后等了三个月,等到一个礼部从四品的位置是第一个空缺,那这个官员就去礼部当官。

  真是可笑!

  而最让朱允炆无法接受的,就是洪武年有一个倒霉蛋连续丁忧了十二年!

  祖父母、父母先后病逝,连着往来奔丧的时间,等这个玩意回朝述职的时候,吏部的官吏都不认识他了!

  “丁忧制要改。”

  朱允炆毫不客气的说道:“太祖皇帝作为天下人的君父,宾天的时候百官和百姓只守了三天的孝,便是朕和众亲王,也不过才守了百日罢了。

  太祖这么做,是希望天下的官员尽心国事,不要为了他一人而六部空堂、朝廷怠政,太祖爱民之心日月可鉴,朕自然希望天下的官员都能像太祖学习。

  既然做了官,那就是百姓的‘父母’,若人人都为了自己守孝道,而致百姓与水深火热之中,这还配做官吗?

  朕要改了这个规矩,丁忧的时间,都按照朕的标准,百日!丁忧期间,朝廷给全俸,其职务暂由副手充任,不在另选人安排,待丁忧结束后直接官复本职。”

  按照皇帝的标准丁忧!

  这下你们没脾气了吧,人家朱允炆说的有道理啊。

  你们不都口口声声说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吗,太祖皇帝宾天的时候,你们才守了三天的孝,怎么到你们亲爹那就非要守三年?

  怎么着?皇帝这个爹就不是爹了?

  天地君亲师,皇帝老子排你亲爹前头,这个顺序也是你们定的吧,忠孝仁义,忠排在孝前面,这也是你们自己定的吧。

  还有什么话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明官员胥吏致仕、丁忧、停职、开除适用条例》(下)

  还有什么话说?

  郁新四人对视一眼,都苦笑一声。

  你那么讲理,我们哪里还有话说,就按照你说的来吧,反正规矩是你定的,钱也是走国库出,我们只负责记下来,到时候邸报抄送发到地方,日后国库按照章程支银便是。

  致仕和丁忧都涉及到国库的支出问题,能省的地方是一定要省下来的,跟礼法那些乱七八糟的糟粕规矩,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说到底,无非是这些官员又想拿钱又不想上班,才找尽借口给自己谋私利罢了,给自己批一层道德的外衣,就真拿自己当人了?

  后世没有丁忧制,甚至很多的官吏在父母丧礼的时候都忙在第一线而不去参加,反而被社会认可和夸赞,老百姓对这种官从来不吝啬自己的爱戴之情。

  怎么不见日常一喷的那些人站出来拿祖制说事,来抨击这些第一线为了百姓殚精竭虑的优秀干部?

  真以祖制来说,周礼还没有定丁忧这个说法呢。

  生老病死不就是世间常事吗?

  “致仕、丁忧这两项的开支你们户部记下来,日后朝廷在这两块的开销要有明细,该花的不能省,该省的,多一个铜板,朝廷都不出!”

  朱允炆见四人都记了下来,便一摆手:“行了,下去执行吧,今日事今日毕,现在就去通政司,按照这个标准以内阁和户部的名义发邸报,抄送地方,所有自今日起尚在丁忧期的也要通知到,地方也要开展自查,岁数到线的一律清退,官吏的问题,朕召吏部来议。”

  四人便齐齐领了命。

  “召毛泰来。”

  等四人离开后,朱允炆便唤了一声,而后开始埋头考虑官吏的补充问题。

  朝廷三年一科,这个时间跨度有些大了。一旦按照这新的退休标准来走,公务员的补充速度跟不上离任的速度,那就必须要多考,但是这个科举是大事,三年一考朝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摸清楚每一个进士、贡生的水平。

  考定问题向来麻烦,如何才能保证选材是足以配得上地方的位子呢?

  还有就是中枢到地方,很多官员的私人问题比较严重,有的官一边做官,一边家里人忙着经商,官商不分、官商勾结的现象屡见不鲜,这也要把控。

  毛泰来的时候,朱允炆才刚刚写好想法,一看毛泰想要施礼,就被朱允炆打断,然后老规矩。

  赐座,上文房。

  朱允炆哪有功夫跟他们商议,他脑子里想的东西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会去想,根本不存在商议的基础。

  “朕方才让户部酌定了新的致仕、丁忧细则,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仕和丁忧要改制,那势必会牵扯到吏部的选官和安置,所以朕召你来,有些新的政策要颁行,你记一下。”

  毛泰这才知道朱允炆上文房的原因,当下便忙的拿起笔来。

  “地方上七品衔以下官吏到五十五岁和五十岁就要自动离职卸任,人员的补充是个大问题,朕这边打算在朝廷每三年一回的科举之外,地方要酌情补考选拔官吏。”

  这一点,朱允炆借鉴了后世的国考和省考,只不过后世这两种公务员考试都是一年一考,朱允炆这里打算在地方上的考录略作微调。

  “地方各省每年可以举行一次针对举人、秀才功名之类学子的考录,考题以各省民事、时政为主要内容,考定过的,补进省府衙门做胥吏、在各县充任副职,领朝廷俸禄,而且每三年的科举,他们仍然可以参加,工作不耽误学习。”

  省府县三级的主官选择,仍然是以科举为主,每年科举的进士、贡生都会在翰林院待一阵,然后经过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定,等地方县缺主官后下放赴任,但是胥吏这种就完全没必要中央来操心了,地方有负责官吏安排、调动的署衙,职责类似于后世的组织部,既然如此,这些举人秀才就可以发挥他们的作用了。

  大明朝读书人就那么多,还没到人均治国的地步,这群文化人一次科举过不了就回家继续寒窗苦读,实在是浪费,让地方组织时政民事考定,不考八股文,要的就是看他们实际能力,门槛和难度放低些,过了关直接当差吃皇粮,也正好在一线,贴近百姓基层积累些治国治地方的知识。

  一边当值,一边读书,等将来科举过了,做了县令,也没必要花钱再买一本《官员到任须知》这种为官指南。

  而且等求是报刊发之后,科举的内容也会改,改的更接地气,更贴近基层。这些打一线就开始积累经验的举人秀才,就有了足够的施政基础,会逐渐走上主官领导岗位,不会再用古贤典籍中那些死板的教条来施政治国。

  谈完了基层官吏的补充问题,接下来便是裁汰的问题。

  朱允炆说起来是毫不客气的。

  “自中枢往地方,官员多子嗣数人亦或数十人,其子中有不第则另谋生路,父为高官封疆大吏,子必为一省豪商,此事其中或有隐秘污秽,自今日起,应严查于微末。

  凡有子嗣、兄弟为商者,应立即予停职,限期整改和申报,着科道言官、都察院、地方锦衣卫千户所会同稽查,但有不法行为按大明律惩处。

  凡好挥洒春秋、作诗绘画出售的官员,立即予以停职,诫勉谈话,着科道言官、都察院会同稽查,若有借出售书法字画变相受贿的,按大明律惩处。”

  关于停职的相关细则,后世有专门的条例,这都是刻在朱允炆脑袋里的东西,但是他没有一次性全部拿出来润色修改使用,他今天是只打算拿出一点来,真弄得多,他自己会乱,地方更会乱。

  这两点,一是家族经商,这是通病,一人为主官,子嗣兄弟经商的形态在洪武年便露了苗头,不这样不行啊,俸禄养不活不是。

  而现在开商禁,复商籍,经商行为只会越来越繁荣昌盛,那些一家百十来口的宗族式家庭,会有多少人经商?

  对这种事,朱允炆的态度很坚决,加了俸禄后你本身就可以吃饱,如果还想经商,那就要接受稽查,干净为官也就罢了,若是有枉法的行为,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对于大明的官,刑罚可是很重的。

  至于科道言官、都察院下到地方后的稽查,地方上的锦衣卫千户所也会派人参与,三方联查,朱允炆就不信都是乱臣贼子,连一个忠诚与他这个皇帝的都没有。

  当然,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但这是没办法的,谁也没本事全面杜绝贪污腐败,后世还查不完呢,这种事没必要鸡蛋里挑骨头。

  只要保证八成以上的清查率和省府一级主官的廉洁度就足够了,尤其是省府主官,能保证这两个级别的清廉,地方就不会出现大的人祸和腐败。

  至于第二条,那就是地方有官员靠出售书法书画来变相受贿,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行为几千年经久不衰,属于典型的以权谋财,但这也是最好查的,地方千户卫所和科道言官监察到,举报上来,都察院下去核实,查实后直接杀头抄家。

  “除了犯这两点的官员要停职稽查外,还有两种官员要开除!”

  朱允炆话锋一转,语气便冷了许多。

  “凡在职期间,喜往寺庙、道观上香崇奉者,一律开除!

  凡在职期间,喜祈畏神灵、结交江湖术士者,一律开除!

  地方要自查和自首,官员崇奉而隐瞒不报的、地方清查发现而不惩处者,待中枢发现后,一律斩立决!”

  宗教的洗脑能力堪称可怕,明朝这种古代,古人对神灵的敬畏更是犹为甚深,经常做出许多迷信的事情来,比如现在地方府县的很多官员,就爱在自己的中堂摆上一口棺材!

  这可不是学停棺死战的庞德,标榜自己打算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为国家事,单纯就是为了升官发财这四个字!

  而闽南、湘楚之地,两周时期的巫学、神学残留还保存着,经常有一群跳大神的玩意借着苍天的名义蛊惑人心,甚至蛊惑官员,弄得地方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而有的官员信佛信的深,对于佛寺侵占田亩、隐瞒数目,躲避交税的行为,更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这种官,要来做什么?

  你不是信佛祖、信上帝吗?(咱们的玉皇大帝古时叫上帝,不是西方那个耶哈哈)那就滚回家慢慢信,要是在任期间还信,那朱允炆的任务,就是送他们去见佛祖上帝!

  毛泰吓得背后冷汗涔涔,慌忙脑子里回忆起来,自己这些年有没有去过寺庙、道观之类的地方降香。

  “自条例颁行后改正的官员既往不咎。”

  朱允炆瞥了一眼毛泰,似乎看穿了后者惊惶面容后的想法,便出言道:“只有那些不愿改正的,才要严抓、严查、严惩!”

  毛泰忙站起身躬礼:“臣领命,必传达地方,日后仔细查处,不敢松懈。”

  “嗯。”

  对毛泰的态度,朱允炆还是比较满意的,看了一眼杨溥,招手:“朕今日说的,都记下来了吗?”

  杨溥便将奏本递上:“陛下口谕,字字句句皆无遗漏。”

  双喜接过递呈,朱允炆自上而下遍览后点了点头。

  “可,拿回去润色下,编成条陈的形式留档,待将来再有添加,可取出附言于后。”

  “是。”

  致仕、丁忧、免职、开除。

  这四项是朱允炆这几日想到的,等将来时机成熟了,关于官员的管理自然会有更详细的规范条例补充,革故鼎新的事多花些时间,总会有做完的时候。

  第一百六十四章:大戏开锣

  等毛泰离开之后,诺大的谨慎殿之中,便再一次只剩下朱允炆这个孤家寡人。

  自台面上积压的一众题本中找出一份通政司递呈来的,朱允炆支在御案上以手扶额细看了起来。

  双喜瞄了一眼,题本上只有寥寥一句‘此信由首辅府管事递送,嘱通政司转呈御前’,朱允炆主要看得还是中间夹杂的那封信。

  暴昭给朱允炆写哪封子信啊?

  “皇上,时间不早了,奴婢唤尚膳局安排午膳?”

  看朱允炆一封信看了十几分钟,双喜就试探着问了一句,把前者惊醒过来。

  “朕现在心事忡忡,哪里吃得下去啊。”

  叹了口气,朱允炆将这封信突然递给了双喜:“你自诩聪慧,能自这封信里看出什么来?”

  双喜忙上前躬身接过信,末了还笑笑:“在陛下面前,奴婢哪里配得上聪慧二字。”

  自谦后,展信观瞧。

  “阁老在上,下官曲阜县令孔氏希范敬上尊前。

  展信安:

  自建文元年六月尊与下官匆匆一晤至今,已有两载春秋未遇,阁老文华柄国,忙于国事,下官本想赴京拜访,因琐事缠身未能成行,深以为憾事。故仅以书信托寄,敬愿福祉,聊以慰藉。

  职下于齐鲁司职曲阜与宗庙之事,日勤不怠,唯恐上辜吾皇万岁与圣公之恩,下负天下学子与百姓之望,幸赖太祖高皇帝与列祖列宗洪福庇佑,未有差错,诸事顺遂。

  然近年内,山东偶有匪患贼寇为虿作妖,数逾三千之巨。掳掠百姓、为患一方。

  朝廷督令剿匪,欲复泰平。然匪寇狡诈,善于隐匿之事,又兼齐王榑、杨文之流枉辜圣恩、怠慢国事,以至前后经年仍未能勘平匪乱。

  齐王榑本为宗室,却不念地方保民之事,无能狂怒,为平内乱四处兴兵,致使齐鲁大地金戈四起,百姓惶惶、祖宗难眠。府县宗庙有毁于刀兵之危。

  地方之事,不敢瞒隐迟报,下官才浅也常忧国事,见有隐患必巨细与尊前,望阁老知悉。

  又有去岁运河通渠,利我山东,然通渠必与筑堤,不然时逢汛期,恐有水漫金山之灾祸,此事简在帝心,着工修堤,只因人力有限导致工期缓慢,临近三九只怕更是搁浅惫怠,望阁老奏请御前,加派人手入鲁,辅助工事,盼可在明年四月春汛之前竣工,将祸患消弭。

  山东之事不平,朝廷无光、祖宗坠颜,职下为朝廷之官、圣人之后,每每观及无不心焦如焚,书表涕零,叩请阁老奏圣山东事。

  下官孔希范顿首再请。

  时建文三年十月二十一与曲阜县衙。”

  这是一封孔希范写给暴昭的信,并不是双喜所想那般暴昭写给朱允炆的。

  双喜捏着信,想了半天,都未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什么端倪来,便低着脑袋说道。

  “奴婢愚钝不堪,看不出什么东西。”

  这孔希范脑袋被驴踢了?土匪就是他孔家养的,还写信说哪门子剿匪的事?

  见双喜这般反应,朱允炆便笑笑。

  任谁来看,这都不过是一封弹劾信,弹劾朱榑、杨文两人办事无能,顺道提了一句运河筑堤工期的事。

  “是啊,看不出来什么。”

  朱允炆将信扔到御案之上,冷笑起来:“只不过是这孔希范告诉暴昭,他打算杀害劳工,决堤运河罢了。”

  决堤运河!

  双喜吓呆了,不远处的杨溥虽未观信但听到这话也是如遭雷击,大惊失色。

  “陛下。”

  双喜哆嗦着问道:“是如何看出来的?”

  山东闹匪乱,贼寇背后站着的是孔家,这一点双喜是知道的,但跟决堤运河有什么关系?

  “朕把重点给你划出来,你再看看。”

  拿起笔,抄抄点点,朱允炆便挑出了几处,解释道。

  “山东有匪,数为三千此是一。

  朱榑剿匪不利,无能狂怒此是二。

  刀兵四起,孔家宗庙有毁于兵乱之危此是三。

  运河筑堤为防汛事,工期定于明年四月春汛前,此是四。

  望加派人手,此是五。

  将这五个重点连起来再想想。”

  双喜脑子转的飞快,不多时便恍然大悟,怒不可遏。

  “孔希范这是在告诉暴昭,朱榑因为剿匪的事,恐吓孔家要刨孔家的祖坟,为了宗庙,也为了缓朱榑之怒,孔希范必须要找出三千颗人头来充匪,与朱榑向朝廷有所交代,但是三千颗人头哪里来?除了百姓便只有山东筑堤的劳工了,但是劳工有数,因此,孔希范决定明年春汛的时候决堤,水漫金山,将劳工缺数之事污在天灾之上!如果暴昭不想到时候水淹大地,就偷偷加派劳工的数量,让他孔希范可以凑够这三千颗脑袋。”

  谨身殿之中死一般的安静,这孔希范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请陛下速斩此獠!”

  双喜跪在地上,咬牙切齿:“此人之蛇蝎心肠,可谓天厌之,非桀刑不足以平民愤。”

  “杀他?”

  朱允炆冷笑一声:“拿什么杀?有证据吗?就这封信,通篇都是他孔希范忧国忧民的仁义胸怀,他想做的孽,是因为朕与你知道那匪寇是他孔家豢养的,天下人知道吗?天下人信吗?没有证据的事,怎么做呢?

  就连他孔家在山东豢养土匪,那也是朕的眼线内应告诉朕的,也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群土匪是他孔家养着的。

  去岁通渠河道,数百条工人之性命,朕这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朱榑这个齐王,一丝半点都没有牵扯到他孔家,你告诉朕,朕杀他,以何名目?兴无名大狱,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何需交代。”

  双喜咬牙切齿,恨声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地共主,就当堂堂正正以帝王尊兴师降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呵呵。”

  朱允炆突然目视杨溥,喝道:“拟旨!”

  杨溥现在早都被惊的大脑空白,但闻言还是急急忙反应过来,提笔待诏。

  “第一旨与朱榑,言:山东之事,朕甚失望,齐王榑食君之禄,然未尽忠君之事,褫其爵,贬为庶民,其子朱贤烶即齐王,将朱榑拿入京师,打进诏狱待罪!

  第二旨与杨文,言:山东之事,朕甚失望,汝镇抚山东四年,却致使山东匪患四起而无力剿灭,罢黜其含山侯之爵,拿入京师,打进诏狱待罪!

  第三旨与孔希范,言:山东之事,朕已自暴阁老之处具悉,卿忧心国事,朕心甚慰。宗亲重将皆枉辜圣恩,唯卿简在心中,夙夜牵挂。虑卿身兼圣人宗庙之事,恐卿离任而怠慢圣人,故朕不愿轻动。

  而今山东事多且杂,朝廷上下竟无一人可与朕分忧,朕思良久,非卿不可。今特降旨敕令,卿为指挥,早定匪乱,为朕分忧。”

  杨溥才刚刚写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听得朱允炆说道:“以朕之名,书信北平左布政使徐玉和,修路之事暂缓,遣劳工一万往山东助防汛之事。”

  杨溥唰唰点点尽数写罢,便呈递朱允炆御前,帝观加印。

  唤过四名小宦官,朱允炆将这三封圣旨一份圣谕交付,唯独到第四份的时候,朱允炆叮嘱道:“告诉徐玉和,朕另有密令,劳工之数名为一万,实遣万二。”

  小宦官便应了下来,四人都快步离开,各赴颁旨去了。

  朱允炆闭目一阵,又陡然喊道。

  “来人。”

  殿外进来几名锦衣卫,躬身候命。

  “将杨溥拿进诏狱!”

  朱允炆陡然伸手一指杨溥,把后者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却是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抽哪门子疯啊?

  看到杨溥吓得三魂离体,朱允炆便笑了起来,出言宽慰道:“怕什么?朕只是安排你去诏狱暂住一段时间而已,朕会命人安排一处干净的雅间,备上床褥、书籍,一应吃食酒水,朕自不会薄待,卿就当闭门读书修身,若是不安寂寞,可书信与朕,朕让辽王叔自青楼里带些姑娘去给卿排解一二。”

  杨溥便陡然明白过来。

  皇帝这是不信任自己啊。

  今天这事太可怕了,孔希范要决堤运河,而皇帝刚才的所作所为就应该是反制之法,自己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皇帝这是怕自己说出去,万一传进了山东孔希范的耳朵里,那孔家一家子人精一合计岂不就咂摸出滋味了?

  “臣谨遵圣命。”

  念及此,杨溥就踏实下来,他的人生偶像就是杨士奇,所以是坚定不移的帝党,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只要皇帝说了,哪怕让他杨溥点兵去山东烧孔林,他杨溥都能干出来!

  只要许他进内阁!

  “去吧,等事毕,朕给你升官。”

  朱允炆一挥手,几个锦衣卫就‘拿’着杨溥离开了谨身殿,往诏狱去了。

  “陛下。”

  双喜挠着脑袋,却是怎么都看不懂朱允炆的操作,遂问道:“奴婢愚蠢,实不懂事,陛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

  你是皇帝啊,还是一个江山稳固、威望加身的皇帝,哪里需要如此麻烦?你就正大光明一道赐死的圣旨过去,他孔希范敢不死?

  “你啊,聪明是聪明,但是这格局,终究小了点。”

  朱允炆展颜一笑,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这天底下的事,越是重大的事,越要权衡利弊,朕现在杀他虽易如反掌,但是有百弊而无一利,朕等等再杀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现在杀一个孔希范很简单,但是有什么意义?朱允炆想的是一举将孔家推进万丈深渊!

  “你所以为之堂堂正正,反而是狭隘简陋之举,朕为帝王,万事以国为谋,此事如操作得当,与国与朕皆为大善事。”

  朱允炆思维通达,心中已是有了万全之策,心情便是好了许多。

  “孔家人鼠目寸光,为谋私利而豢养土匪流寇,以为只要小心谨慎,不使罪证外泄便无人可拿他们有办法,确实,没有证据,朕也拿他们没办法,朕现在美誉加身,不值得只为了一个区区的孔希范而兴无名之狱,平白污了名声。

  朕罢黜杨文、朱榑,拿京问罪,将他孔家推到剿匪的第一线,朕倒想看看,他们还怎么蝇营狗苟的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朕把他们从暗处拎出来扔到阳光下,让天下人都看着,看他们还怎么做。

  不剿匪,那就让天下人引为笑谈,为全名声,他们一定会‘剿匪’成功,剿哪里的匪?还是杀良冒功,杀吧,朕给他们多调一批劳工过去,让他们踏踏实实的下手!让他们亲自做,还能诬到谁的头上?朕的内应就可以拿到证据了。

  下个月,求是报开刊,而这笔证据,会在明年求是报普及之后刊与天下人看!”

  养匪的事,孔家人不可能承认,天下人也不会相信。

  此前朱榑负责剿匪事宜,杀良冒功的事,孔家不会亲自做,他们会让朱榑来做,朱榑如果不愿意,那就大不了拖下去,反正朱允炆这里没有他孔家养匪的证据,匪患迟迟不平,到时候朱允炆一定拿朱榑问罪。

  为求自保,朱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背下这锅污水。

  所以朱允炆才会急忙将朱榑拿下,甚至连杨文都连带问罪,拿回京师,整个齐鲁,现在督剿事宜,全权交给他孔家!

  不是喜欢当老鼠吗?现在朱允炆让他们当猫!

  天下人都看着,这个匪你是剿还是不剿?

  孔家的名声是他们最值钱、最宝贵的物件,所以他们一定要剿。

  但是又不能杀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心腹,终归到底还是要拿劳工抵命。

  现在杨文没了、朱榑没了,指挥督剿的事卡在孔家脑袋上,他还能让谁去做这件事?只有他孔家!

  无论是指挥山东都司也好、指挥自己手下的家丁、私军也罢,这笔账都一定是算在他们头上的。

  朱允炆在他们心脏有一颗钉子!

  只要他们前脚下令,后脚朱允炆这边就可以安心接收证据了。

  为了不让孔家人决堤,朱允炆手谕一万劳工,却密谋让北平多遣两千人过去,目的就是送给他孔家杀得!

  劳工而已,又不是他朱允炆的子民,死在多,将来都能从西南再掳掠回来。

  有了杀良冒功这件事做底,那他孔家豢养土匪这件事逆向推理就洗不掉了!

  后世网络已经充分证明,只要在民怨沸腾的时候,那个被民众仇恨的对象,都会被民意玩了命的扣屎盆子,任何污点哪怕没有经过证明,百姓和天下人都会以为那就是真的!因为大家潜意识里觉得你是个坏人,那就一定干坏事。

  都不需要证据,削微引导一下,那就坐实了孔家豢养土匪!

  如果土匪不是你养的,你为什么要杀劳工来欺骗朝廷和天下,说这是土匪呢?

  整个山东都司交给你,十几万大军剿灭不了三千匪寇?除非是你自己不想剿!因为那就是你自家人!

  等将豢养匪寇的事坐实之后,那匪寇曾经犯下的累累血债就自动算到了孔家人的脑袋上。

  无数的脏水、血污,哪怕不是他孔家人做的事,朱允炆都会想尽办法算到他们脑袋上,包括蒙元时期,孔家做汉奸、出卖民族的事,这都是洗不掉的,全安上去,让舆情哗然,让民怨沸满盈天!

  到那个时候,才是轮到朱允炆这个皇帝出面的时候。

  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一举将孔家打的万劫不复!

  顺手,还能尽收天下心,让天下百姓为自己歌功颂德。

  想想看,后世一个贪官下台,打贪官的那个人是不是被大家齐声夸赞?

  想想看,当群情汹涌,所有人都对罪恶势力咬牙切齿的时候,你对他的惩罚越狠,是不是大家伙看的越痛快?越开心?哪怕惩罚与他的罪责其实并不相等,惩罚超纲了,但大家就是开心,就是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不解气。

  后世全面普及法治,也仅仅有小部分在这种案例中保持客观,大部分的民众还是倾向于随大潮。觉得恨的人越多,那罪犯就越是该死。

  要不然,怎么会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个有悖法治观的词呢。

  而在大明这个古代,民情比法大,民情激愤到一定程度,引导好,就可以爆发无尽的毁灭力!

  孔家上下,都会在这次汹涌的民愤中化为齑粉!他们一家,会被钉在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世代无法翻身!

  天下的读书人,谁敢替孔家说话?

  说一个字,那都是同流合污的民族败类!是子孙后代都无法在青史翻身的巨大污点!

  操控民心、引导舆情。

  这都是一个政客应该学会的技术手段。

  为平民愤,天下士子齐齐上书,奏请朱允炆这个皇帝覆没孔家,这个时候,朱允炆杀得越狠,这些学子越开心!

  因为他们会觉得脸上有面子。

  他们会炫耀:“我说要五马分尸,皇帝果真五马分尸,看看,连皇帝都支持我的看法,我厉害吧,皇帝真是圣君,开明纳谏。”

  顺手,又收割了一波来自士林的效忠。

  这种操作,后世有无数的教科书籍典范值得朱允炆来学习。

  每一次,都足以把领袖送上神坛!

  现在求是报没有开刊,士子还以孔家为精神领袖,这个时候杀,无非是为了自己痛快,但是之后呢?

  没有证据的时候杀孔希范,底层的士子会上书,奏请朱允炆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时候滥杀无辜,而朱允炆偏偏逆着他们来,那些士子虽无力抵抗,但私下里会不会诽谤朱允炆?

  这就是人的本性,抬杠!

  我要做的事,你不支持,那咱俩就是敌人,我不管你做的对不对,不听我的那就是错。

  失了名声,朱允炆将来几十年都要为了这次冲动来买单,是为百弊而无一利。

  而缓一年,等大家伙都喊打喊杀的时候,朱允炆再做这件事。

  人还有另一个本性,盲从。

  我要做的事,你支持了,那咱俩就是队友,我不管你做的错不错,你支持我的观点那就是对!

  而支持他们这个观点的人,如果身份极其尊贵还是权威,那这个人会不会极其开心?会不会从此对朱允炆歌功颂德?

  因为只有他们把朱允炆捧得越高,才能凸显出他们的伟岸啊,才能凸显出他们这观点阵营的人是多么的牛掰。

  要学会洞悉人性,学会利益最大化。

  而打到孔家最大的利益是什么?

  是如何成为圣人!

  而成为圣人最快的办法,就是踩在另一个圣人的肩膀上。

  当年太祖皇帝要是懂得操控舆情,青史上,他的名声就不会留下滥杀功臣的污点了,因为神,不会有污点!

  做皇帝不能乱杀人,要会杀人。

  杀的本质是巩固自己的权威而不是动摇自己的统治。

  批孔,是一场政治大秀。

  要操控好,要玩好。

  跟孔家打擂,斗勇斗狠都是旁门左道。

  真正的手段,是斗智。

  而现在,朱允炆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借着这件事,一飞冲天!

  付出的,无非是自己多忍个一年半载,哪怕三年两年,比起丰厚的利益回报,又算的上什么呢?

  “其中深意,你要多学,日后,才能多为朕分忧解难。”

  操持大明这么庞大的帝国,朱允炆的精力委实有限,他还要想着如何使这个国家尽快的步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一边还要纠缠国内这些蝇营狗苟的琐事,委实是力不从心。

  “这件事,回去多悟,悟明白了,让西厂的人陪朕演好这出戏。”

  双喜跪在朱允炆脚下,陡然眼前一亮,似有所感。

  “奴婢即刻安排下去,临近年关,往来行商的队伍也是应该去山东卖些东西的。”

  挑军中好手、习武健儿伪装商贾,引蛇出洞,抓一批匪寇回来,严刑拷打,供出主谋,等将来,出面指证,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轻轻点点头,朱允炆便有些乏了,靠卧进椅背之中闭目养神,手指在御案轻弹,嘴里哼唱着。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孔希范,来陪朕唱完这出戏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内阁(上)

  这些日子,南京城上下像是热开的沸水一般鼓噪不安。

  暴昭卸任了!

  自冬月初一致青辞,皇帝御批之后,仅用三天,暴昭便交割完所有的事宜,打点行囊准备离开这南京城了。

  这一天,半个南京的官员都出现在了送行的队伍之中。

  倒不是暴昭的威望多高多隆,而是大家都想借着这个机会,打探一些消息,顺便站一下队。

  暴昭离任,谁来接首辅?

  一朝天子一朝臣,暴昭不是天子,但终究是首辅啊。

  一个新的首辅上任,势必朝堂政局大改,而且,随着新的官员条例颁行,两成的京官在这次条例后离任,空出来的位子谁来坐,就看这次站队,站的准不准了!

  看着送别队伍当首的郁新和杨士奇,大家伙心里都没有底,按常理来说,郁新本应是跑不掉的,但天下的事,谁哪里又说的准呢?

  万一杨士奇黑马当道,一飞冲天也无不可不是?

  不仅大家伙心里猫抓一般难耐,就连当事的郁新和杨士奇两人,现在对视之间都有火花碰撞了。

  暴昭回首眺望了一眼身后繁华盛锦的南京城和一众送别的队伍,爽朗一笑。

  “诸位留步,老夫去也。”

  说罢,就要离开。却有一骑驰骋而来,缘是一名宫里的内宦。

  “暴阁老,咱家替皇上给阁老送行。”

  中年太监向着暴昭施了一礼,后者忙侧身躲避。

  他现在只是一介白身,哪里敢当这个礼,为人谨慎一向是暴昭的人生守则。

  “不敢,吾皇恩德浩荡,老朽铭记六腑。”

  这太监只是笑笑,自袍袖中取出一份文房来,递给暴昭。

  “陛下的墨宝,说要送给阁老。”

  皇帝御赐墨宝,对于离任致仕的大臣来言,倒是一份殊荣。

  虽然说朱允炆的字写得不咋地吧,但是值钱的又不是字,是朱允炆的身份。哪怕写得在怎么难看,也是这世上公认最好看的字,是要裱起来供奉中堂,每日观瞻自省的。

  “老朽愧不敢当。”

  暴昭激动的跪地领授,展开一看便是心中了然。

  “慎独!”

  慎独这两个字的意思,是闲居独处无人监督的时候,更要谨慎做事,自觉遵守国法、国纪和为人臣、为人子的道德准则。

  这是怕他暴昭回家后大嘴巴乱说话啊。

  “除了这御赐的墨宝,陛下还有一句口谕要咱家带给阁老。”

  说着话,这太监步履至暴昭身侧嘀咕道。

  “信朕已阅,自有处置,卿且宽心;望卿自重,垂钓闲游,后必有赏。”

  看来,自己临退之前,捅孔希范这一刀,没白捅!

  暴昭眼皮微垂,便知道自己的出卖,足堪荫封三代了。

  望卿自重,垂钓闲游?

  六十多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哪里还有精力体力到处乱窜?皇帝前面让自己少说话,送了慎独两字,后面又紧跟着让自己到处去玩,完全是前后矛盾。追上那最后一句,后必有赏?

  是事后还是死后?

  暴昭眉毛轻挑,不复多言,又匍匐于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请公公复与陛下,老朽心中有度。”

  说完,环顾送行的百官,拱手道:“老夫告辞,自此之后,国事仰赖诸位了。”

  语落,扭头上了一架普通的马车,车夫鞭鞭打马,便是迈步离开,身后,十几辆满载家私的货板车和家丁护卫便紧随其后。

  暴昭不会在南京留住的,不然糟心事太多,南京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既然从这里出来了,就断然没有在待下去的道理。

  他的子嗣不多,只有两个公子几个千金,千金早已出阁,大公子在陕西为官一方,小子不第,在老家操持祖产家业,倒也是相得益彰。

  今日皇帝差人送字传话,深意广大,他这次回老家,要好好想想。临死前,还能再扶一把自己的大儿子。

  “暴阁老离开咯。”

  等车队渐远,杨士奇轻轻踏了踏脚下的泥土,天气渐凉,倒是连这泥土都硬了起来。

  “咱们也回去吧,六部的本子都交了上来,各省商税的押银也都陆续抵进,该清点的清点。”

  郁新双手拢进袍袖之中,轻嗯一声。

  “希望今年能过个好年吧。”

  这时候,那替朱允炆送行暴昭的太监开口道。

  “三位阁老,解学士、陛下传召四位并六部尚书面圣。”

  这是要商量谁为首辅了!

  大家伙心里都门清,队伍便骚动起来。

  “诸位各回署衙吧。”

  郁新的姿态恍若即将登擂台打擂的勇士,斗志昂扬的一挥手,便扭身上了车轿,随后,杨士奇、方孝孺、解缙和六部尚书都各自归轿,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京内百官现在人心浮躁,朱允炆又哪里不为了这件事发愁纠结呢。

  选谁做首辅由他一言而决,但这个人选,确实要慎重。

  可以接任内阁首辅的梯队之中,方孝孺这个大笨蛋就算了,他本身在阁的意义就是做一个吉祥物,是建文这两个字的风向标杆,朱棣是武将之首,在加首辅衔,那大明就真的成了军政府,不像样子。

  那唯二有资格也有机会的,就只剩下郁新和杨士奇了。

  郁新掌财政,在户部躬耕十几年,对这块的事情烂熟于胸,而且施政都以强国富民为出发点,与他朱允炆的理念最是相合。唯一不让朱允炆喜的,就是这个人也是个人精。

  偷偷摸摸,生怕跟他朱允炆牵连太深。

  不就是当年老子表露了一下要打倒腐朽资产阶级的态度吗,至于记仇记到现在。

  而杨士奇?

  这是个顶牛的政治人才啊。

  揣摩圣意、熟稔国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杨士奇都是首辅的第一人选,缺点也很明显:恋权!

  杨士奇这个人的私心太重了,对于政治权利,这杨士奇恨不得大权独揽,颇有胡惟庸的感觉,而且,他还是江西籍!

  不是朱允炆搞地域观,而是江西籍的政治势力已经足够大了。

  天下士子半江西!

  让他做首辅,政治资源的倾斜扶持下,朝堂上的政局就难免不平衡。

  而且解缙这个东西也是江西籍,目前来看,也应该要入阁。

  要好好斟酌。

  第一百六十六章:内阁(下)

  诺大的谨身殿内,朱允炆还高居首位蹙眉为内阁首辅的人选而发愁,连郁新等人带着六部尚书进来都没注意。

  “臣等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几人齐声的唱礼声将朱允炆惊醒,扶着额头的手便凌空轻轻一挥。

  “都坐吧,不用多礼了。”

  待内侍加了凳子到几人坐定,朱允炆才开口:“暴阁老走了?”

  “是的。”

  “嗯。”

  朱允炆闭目养神,轻嗯一声却没了下文,殿内又陷入到寂静之中。

  皇帝不开口,这些人也没有厚脸皮的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都眼观鼻、鼻观心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装木头人。杨士奇眼尖,发现平日里随驾御前负责拟诏的杨溥消失不见,脸上便闪过一丝狐疑。

  大殿之中,除了暖炉里燃烧的木炭不时噼啪作响,便再无一丝杂音。

  “暴阁老致仕归乡,奉天殿大学士的位置不能空,朕这边关于这个人选也是悬而未决,你们都是朝政的顶梁柱,议议吧。”

  让谁来坐这个位置,朱允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定数,他还是比较倾向于郁新的。

  虽说郁新不算什么铁杆的帝党,但到底还是忠心国事,能力也有,先用几年,杨士奇不妨在锻炼几年,正好接班。

  虽说心里有了数,但他还是要把这个问题推出去,踢给这些一品、两品的大臣,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审视一下朝堂内的政治格局。

  而听到皇帝要让他们自己来推选,大家伙脸上都微微有了些许变色。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朝堂上有哪些朋党吗?

  几个私下里关系不错的重臣都互相对视起来,颇为迟疑。

  但万一皇帝确实是没拿定主意,让大家伙举荐,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老大哥推上去,那岂不是白白错过了?

  皇帝这是阳谋啊。

  “既然没人愿意先开口,那臣便抛砖引玉,斗胆了。”

  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解缙,他一开口,大家伙心里就都有了数。

  “臣举荐杨阁老。”

  到底是同乡啊。

  解缙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陛下御驾亲征期间,内阁与燕士子殿下同监国政,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具由杨阁老操持,兢兢业业,常批览国事与深夜,才有中枢自地方井然有序。臣虽与杨阁老出于同窗,但举贤不避亲,故为国家之事,臣提议由杨阁老晋奉天殿大学士。”

  朱允炆放在大案上的食指轻轻跳了一下。

  “臣有不同意见。”

  见解缙已经迫不及待的蹦出来,工部尚书严震直也就沉不住气的站了出来。

  “诚然,监国期间杨阁老却有操持之功,但涉及后勤重事、协调地方往西南、东南两地输送补给的事,一直是郁阁老秉持。

  赖陛下天威庇佑,两地齐齐报捷,郁阁老是有功与国朝的,而且自洪武二十六年,郁阁老履任户部尚书至今十年间,国力蒸蒸日上,地方官仓府库日益丰盈,这都是郁阁老规制之功,而且郁阁老又是内阁次辅,四年多来与暴阁老也是配合的相得益彰,故臣荐郁阁老。”

  他俩是什么关系来着?

  这个念头在朱允炆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忆起自己前两年看过的这两人生平履历。

  郁新还只是户部度支主事的时候,严震直还没当官,因家境巨厚而被选为浙江的粮长,负责税粮的输送,倒是跟郁新的岗位正好对口。

  那严震直入朝为官,就有可能是郁新举荐的,而直接越过了科举,这么说来,郁新与他有知遇之恩啊。

  “臣也举荐郁阁老。”

  作为郁新多年的老部下,铁杆心腹,夏元吉哪怕不站出来,大家也都知道他属于哪一派的,所以倒是很干脆的支持了他的老领导。

  “臣附议。”

  吏部尚书毛泰也站了出来,他跟郁新是同科进士,又跟严震直穿的同一条裤子。

  吏部、户部、工部,三个大部的尚书都联名举荐,朱允炆拿眼一瞥,便能看到郁新那古井无波的面皮上不时闪过的激动。

  “方阁老的意见呢?”

  同为阁辅,朱允炆也想看看这个方孝孺能有什么态度。

  皇帝这也太没素质了吧!

  你问我什么意见,我能说我自己也想当吗?

  方孝孺心里凄然,便也知道在皇帝的心里,自己是已经被淘汰掉了,当下就有些意兴阑珊,站起身拱手道:“臣亦举荐郁阁老。”

  朱允炆心里便有了数,现在还没发言的也就剩下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王谦和刑部尚书张春了。

  齐泰是自己的潜邸之臣,但这几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存在感不强,因为兵部的职权现在比较单一,主抓名册和招录工作,呆在中枢的时间也就年底到跨年初这几个月,夏秋两季基本上都在全国各地瞎转悠。

  他跟郁新、杨士奇都没多少交情,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就知道齐泰今日是不打算发言了。

  礼部尚书王谦,暴昭的心腹,此前通政司的左通政,礼部尚书郑沂死了之后,是暴昭提拔的他。他也是郁新一伙的。

  刑部尚书张春,这倒是个例外,他是建文二年,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位置上提拔到的刑部左侍郎,那一年杨士奇还没入阁,暴昭还兼任着刑部尚书,他挺郁新的可能性也很大啊。

  这么说来,六部之中,五部尚书都跟郁新有或深或浅的交情了。

  果不出朱允炆所料,王谦和张春先后站出来,都毫无意外的挺了郁新。

  “既然大家都发了言,齐卿家,你也说说吧。”

  朱允炆点了齐泰这个当年自己潜邸之臣的名字。

  齐泰这才恍如睡醒一般,站出来,躬身道:“臣亦举荐郁阁老。”

  方孝孺与六部联名!

  朱允炆的面皮僵住了。

  郁新的面皮也僵住了。

  杨士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浅笑。

  “看来郁卿,你晋奉天殿大学士是人心所向啊。”

  朱允炆看向郁新,发现后者的脸上已经不复方才的胸有成竹,而是冷汗密布。

  皇帝要借着推选内阁首辅的机会看一看朝堂之上的朋党之分,结果哪里有什么朋党?全是他郁新的人!

  皇帝会怎么想?

  这一刻,郁新就知道,自己败了!

  自己输给了杨士奇。

  他不能做内阁首辅,他做这个内阁首辅,就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臣惭愧。”

  郁新哆里哆嗦的站起身:“朽木之姿,哪里配得上首辅之位,都是诸位同僚抬举错爱罢了。陛下明示,臣实不配位。”

  不怂不行啊,郁新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辞拒,哪怕他再怎么想坐这个位子,他也不敢坐了。

  “既然郁阁老自谦,那这个位置,朕可就给杨士奇了。”

  朱允炆站起身,淡然道:“就这般,拟旨,通政司明发地方,杨士奇晋奉天殿大学士,郁新仍为文华殿大学士,解缙增补入阁。”

  说完,拂袖离开,身后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解缙跪在地上,用眼神偷瞄了一眼杨士奇,双目之中没有羡慕,而是满满的敬佩和钦服。

  这杨士奇的手段,好高明啊。

  犹记得大朝会暴昭致青辞那晚,自己去杨士奇府邸拜会,说起内阁的事,那杨士奇就成竹在胸,仿佛已经手到擒来一般。

  那一晚,自己还傻傻的问杨士奇,哪里来的自信。

  “六部之中,多与郁新有旧,阁臣之中,方孝孺与暴昭、郁新更是铁杆的盟友,竞争首辅之位,士奇何以如此自信?”

  杨士奇微微一笑:“齐泰是陛下潜邸之臣,我又是帝党,此人可以争取,刑部尚书张春与景清有旧,也可以争取。”

  “这也不过两人,希望渺茫啊。”

  “若是这两人举荐吾,自然渺茫,若是吾让他二人举荐郁新呢?”

  推窗望月,杨士奇颇有指点江山之风采。

  “如此,六部与那方孝孺皆荐郁新,你便是借郁敦本八百个胆子,他还敢当这个首辅吗?”

  解缙登时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赞道:“士奇高明啊。”

  末了,解缙又疑惑不解。

  “既然如此,士奇为何还要我第一个站出来举荐你呢?”

  “总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不是?”

  杨士奇拿手一指解缙:“你我二人是同乡,连你都去支持那郁新,岂不是让陛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让你第一个站出来,后面的却全都是支持郁新的臣工,这样就会让陛下有一种错觉,觉得满堂大员,都是他郁新的同党。

  会让陛下觉得,除了我杨某的同乡,朝堂之上就无人支持我了,如此一来,为了平衡,你解大绅,也就可以入阁了。”

  论玩脑子,解缙哪里是杨士奇的对手,当下就是喜出望外的连赞三声,自然要一切都以杨士奇马首是瞻。

  那夜的一幕幕还在眼前,而今日果不出杨士奇所料,郁新不敢接任,让他杨士奇平白捡了这份大礼!

  政治这一块,除了暴昭这个吃了六十多年粮食的老家伙还能跟杨士奇斗斗,那郁新输给他杨士奇,真不冤!

  第一百六十七章:引君入瓮(上)

  青州,齐王府。

  这个坐落于齐鲁大地,在无数官僚百姓的眼中曾煊赫至极的门庭,今日却一派天愁地惨之景象。

  朱榑像是一条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死狗瘫跪在地上,身上那件庄严霸气的龙纹袍服也失了华贵之气,皱巴巴的挤成一团,像一条蔫吧的臭虫盘在朱榑身上。

  “接旨谢恩吧?”

  宣旨的内宦鼻孔冲天,却是连看都不屑于看朱榑一眼。

  被褫夺了王爵打进诏狱,便也意味着,朱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朱榑浑身都在哆嗦,他张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宣旨内宦的态度让他很愤怒,他想要发飙,恨不得蹦起来一剑砍了,却发现自己连动个手指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亲信、亲卫还在,跪满了这齐王府里里外外,但没有一人再敢保他,那不时偷偷看向他的目光中,也不再有当年的崇敬和忠心。

  只敬罗衫不敬人。

  没了这个王爵,他朱榑还算个屁!

  他所曾经自以为是的功劳、傲气、权威,却脆弱的如此可笑,皇帝只是一道轻飘的圣旨,就可以轻松的剥夺他的一切,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直接打落入尘埃之中!

  悲戚的匍匐在地上,朱榑拿头猛砸地面:“罪臣朱榑,领旨谢恩。”

  “去龙服!”

  两个锦衣卫跨步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朱榑扒了个精光,他现在被褫夺了王爵,外袍里衬凡带龙纹的,自然没有资格配穿了,光屁股的朱榑只混了一件麻素衫裹在了身上,冬月的寒风吹过,便让这个铁打的汉子也不禁打起哆嗦。

  圣旨从朱榑的脑袋上掠过,被内宦递到了朱榑身后朱贤烶的手上,内宦笑呵呵的将小脸苍白的朱贤烶扶起:“齐王殿下莫怕,陛下只追究朱榑一人之责任,齐藩王爵乃太祖钦定,您这一支到底还是要与国同戚的。”

  朱贤烶拿着圣旨,看着自己身前的父亲,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朱榑,带着哭腔问道:“请公公明示,我的父王,陛下可说要如何处置吗?”

  那诏狱,是人去的地方吗?

  洪武年,诏狱就是地狱!进了诏狱,先要受进人间所能想象之酷刑残虐,最后还难逃一死,这两个字,代表尸山血海啊。

  “陛下的意思,做奴婢的哪里敢揣测?”

  内宦呵呵一笑,哪怕是朱贤烶身后,那朱榑的元妃哆里哆嗦的送上了一张面额颇巨的银票,也无法让他吐口。

  面寒如坚冰,冷声挥手。

  “咱家拿了人,就要回去复命了,齐王殿下留步,奴婢告辞。”

  钱照拿,事不干。

  内宦一扭头,便带着一行人锁了朱榑,生生拖出了齐王府,那些跪了一地的亲兵、下人便忙膝退出一条道来,生怕挡了路,被污以同党之罪。

  而在几百里外的济南府都指挥使司衙门,也同样是一副哀怨景象。

  杨文领旨的时候脑袋都是懵的,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打进诏狱了?

  老头子我戎马半生,也当得起一句为国朝立过功,为皇帝留过血,太祖年平广西、贵州,镇抚辽东,怎么就到了今朝这幅田地?

  陛下,您不能忠奸不辨啊!

  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杨文现在最贴切的感觉。

  虽然万念俱灰,到底是多年疆场拼杀出来的老将,杨文还是抑制住心头的悲切,哆嗦着身子领旨谢恩。

  老规矩,去官袍,上囚车。但等囚车一路出了济南府,到了乡野地头,密林之间的时候,那左右的锦衣卫将杨文的枷锁镣铐起掉,传旨的内宦便把一只烧鸡和一壶酒放到了杨文的面前。

  “含山侯饿了吧,都是陛下的交代,让您老先委屈几日。”

  原本满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凄凉之感的杨文突然就满血复活了!

  一句含山侯就让这个老头瞬间明悟过来,这是皇帝老子另有深意啊。

  “唔,做臣子的哪有什么委屈。”

  嘴里塞着鸡腿,杨文着实是饿的狠了,当下便狼吞虎咽起来:“陛下既然有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就当杀身报恩,慢说让老夫困几天囚车,哪怕真个砍了老夫的脑袋,那又有什么怨言。”

  这太监便笑笑。

  他出宫传旨之前,朱允炆就小声嘀咕了一句‘请回诏狱暂住。’

  请、暂。

  这揣摩圣意若是都不会,那在皇宫这鳄鱼潭,早早便该死了。

  朱榑那玩意是确实该死,杨文属于被连带倒霉,主要目的就是给人家孔希范腾位置让路,那孔家在山东遍地眼线,不把这戏做逼真些,哪里骗的过那群鬼人精?

  吃饱喝足,加上心里有了底,杨文站起身拍拍屁股欢天喜地的自己跑进囚车里去了。

  “快来给老夫上镣。”

  几个锦衣卫都忍住笑,手忙脚乱的把杨文铐了起来,上枷的时候还小声问道:“紧不紧?疼不疼?”

  “无妨无妨。”

  杨文困在囚车里动不得,但嘴上倒是大度的很:“老夫当年沙场血战,身负重创都不带皱眉头的,这点区区不适算的上什么,行了,你们各自歇着吧,老夫就在这囚车里睡上几晚便是。”

  现在吃的苦头越多,将来皇帝老子的补偿才能越丰厚不是。

  就这么,堂堂大明的含山侯,甘之如饴的困在囚车里,站着过了两个昼夜,才看到恢弘庄严的南京城。

  这时候可就让杨文面上有些绷不住了。

  南京城里熟人多啊。

  往来的行商也就罢了,倒是不少在城郊打猎的武勋子弟可是认出了他杨文,一时间都骑在马上指指点点。

  “你看,那是含山侯吗?”

  “呸!屁的含山侯,咱们武勋的脸都被那老匹夫丢光了,各省剿匪都顺利的紧,就他这个老东西在山东毫无建树。”

  “啊?那可真是我大明武人的败类,枉辜圣恩,与畜生何异?”

  “是啊,举凡有些许骨气,哪里还需要陛下降罪,早该引颈自刎。”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让杨文愧红了脸,他倒是想大声辩解,但几次张嘴都没敢发声,恐耽误了朱允炆的安排,只好把脑袋垂下,贴着冷冰冰的木头铁镣,自我宽慰起来。

  “含山侯也不必太羞惭。”

  传旨的太监骑马贴近囚车,小声嘀咕道:“除了他们五军府的,老百姓认识您的不多。”

  老百姓是不认识他杨文不假,但老百姓认识囚车啊。

  只要看到囚车,纯朴的老百姓不用问都知道,车里的一定是混蛋,大贪官之类的玩意,路边闲着没事的就开始找菜叶,家境富裕的就抄出俩鸡蛋,砸了杨文一个狼狈不堪。

  好容易一路煎熬,忍到了诏狱大门,这里杀气腾腾,倒是没有什么百姓敢凑过来,迎面正好碰上了另一路来的朱榑。

  俩人没有打同一个城门入,却在这里撞了个满怀。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文一看到朱榑反倒开心了起来,咧嘴就笑。

  “哈哈,齐王殿下,好生不巧啊。”

  看看朱榑这个熊样,一身破麻衣还烂了几个大洞,风一吹,若隐若现的露出麻布下黑黝黝的臀部。

  这是被扒光押回来的啊。

  “他可不是齐王了,现在的齐王殿下是他儿子贤烶。”

  专门跑来办理交接安顿的双喜就在诏狱门口,闻言冷笑一声。以他的身份,直讳朱贤烶的名字,这里里外外听见的御前司锦衣卫、大小太监,哪个敢出去乱嚼舌根说双喜以下犯上?

  齐王的王爵给了朱贤烶?

  杨文顿时失声,脑子里马上就明悟出来。

  朱榑并不是跟他一样属于做戏,皇帝这是要杀了朱榑!

  第一百六十八章:引君入瓮(中)

  原齐王朱榑、含山侯相继因剿匪不利的缘由被皇帝褫夺爵位,打进诏狱等死的消息,对整个大明的冲击是绝对巨大的。

  因为这是朱允炆登基以来,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拿出了他作为的帝王的杀伐权威。

  皇帝不是一向对宗亲很客气的吗?

  宗人府连着好几天都静的像一汪死水一般,几个在京的宗亲藩王就算是碰了面,之间说的话也陡然少了许多,都是匆匆打个招呼便遁开远远的。

  几个做弟弟的有心去找朱棣,希望朱棣作为宗亲的领头羊能找皇帝求个情,不就是办事不利吗?大不了罢黜为民,贬到西南西北这些边疆守几年边,等过些年皇帝气消了,到底是一家人,再给接回南京来便是。

  “你们有种,就自己去。”

  凡是涉及政治上的事,朱棣绝对不会伸出一根手指去碰触禁区,面对自己面前这些个兄弟的求情,连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

  “到底一家人不是?”

  朱椿才刚搬回这南京城,皇帝就当着一众宗亲的面先拿下了朱榑,怎么看,都让朱椿、朱桢两人心里哆嗦,有种进入鳄鱼潭赴死的感觉,所以自然希望宗亲可以团结起来,找朱允炆求个情,看看能不能把朱榑保下来。

  这才有几天大家伙齐聚燕王府的场景。

  “四哥,朱榑这小子打小就跟着你在北地打仗,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就冲着这份旧情,您也得开口保一手不是?”

  朱桢也劝朱棣,希望后者能念及旧情,出下面。

  只要朱棣愿意领这个头,那他们这些做宗亲自然就能一条心去找皇帝了。

  “朱榑这个东西,办事不利,指挥着十几万的军队连区区几千的流寇都剿灭不了,父皇的脸都让他丢完了!我这个做兄长的都恨不得一把捏死他个废物,还跟着我鞍前马后?真要在战场上,似他这般无能,军法无情早一刀砍了。”

  见朱棣这般无情冷酷,大家伙也就都没了辙,又把目光看向朱植。这辽王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啊,掌管着皇商,全国各地的往来贸易,红利惊人,应该说的上话吧。

  “植弟啊。”

  朱椿才堪堪开口,还没等话说出来,朱植就站了起来,打着哈欠。

  “几位兄长,弟最近身体有恙,坐不住就先回府歇着了。”

  说完,脚底抹油说跑就跑,朱楩、朱柏等人也是纷纷告辞。

  保朱榑?

  开什么国际玩笑!

  大家伙现在的生活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虽说不像在封地藩国那般骑在法律的脑袋上作威作福,平素里要收敛不少,但是南京的繁华也不是那些偏僻的边疆能比得上的啊。

  这两年南京的发展有多迅猛?

  往来的行商、戏班如过江之鲫,几大青楼更是自全国挑买上好的姑娘,兜里有了钱,没事干就在这金陵城里逛逛,在秦淮河喝几场花酒,温柔乡早就把骨头都给泡软了。为了一个多少年没走动的兄弟去得罪朱允炆这个威望如日中天的皇帝?

  大家伙跟朱榑,很熟吗?

  “都散了吧,没事别往我这跑,有事就去宗人府里说。”

  朱棣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朱桢、朱椿两人就苦笑着起身告辞。心里也是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朱允炆早就把他们这些当年各镇一方的藩王诸侯给打压的一点脾气都没了。

  可能在朱允炆这个皇帝心里,从他登基开始就在考虑拿哪一个倒霉藩王祭旗了吧。

  京城之中,大家伙的目光都在盯着朱允炆这个皇帝,想知道后者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两人从诏狱之中提出来砍头,同样关注此两人的,还有远在山东曲阜的孔希范。

  山东是他孔家千年经营下来的大本营,哪怕有一定点风吹草动都断然瞒不过去,朱榑和杨文前脚被锁上囚车,后脚报信的眼线就把这个信息传进了他孔希范的耳朵里。

  皇帝这道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

  让他孔希范来全权负责剿匪的事宜?

  想想,孔希范的嘴角就挂起了笑。

  这皇帝到底是年轻啊,虽说仗着运气好,在辽东、西南、东南接连奏捷报功,给自己的脑袋上加了一层无上的威望光环,到底还是嫩,沉不住气。

  “宗亲重将,现在皇帝一个都信不过,到了,这山东的事还是得靠着我。”

  曲阜县衙之中,孔希范小酒微醺,甚是得意的向几个心腹夸口道:“若是他知道,这山东的匪寇本就是我孔希范在指挥着,还不把他气的三尸神暴跳,在朱洪武的画前引颈自刎,啊?哈哈哈哈。”

  让我自己剿自己?你怕不是失了智哟。

  孔希范的几个心腹就是这群匪寇和曲阜私军的匪首头子,当下都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县尊,这皇帝无人可用,反倒将这山东都司十好几万大军皆托付你手,让小的说,咱们不如直接领军南下,攻打南京,到时候大家都推您做皇帝。”

  后堂之中,顿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啪!”

  一声脆响,说这话的匪首就被孔希范一耳光扇倒在地。

  孔希范的脸上冷的像寒冰一般,咬牙切齿:“你若是喝多了,就滚出去,不然再多废话,老子就活剥了你的皮!”

  难不成这孔希范还是个大忠臣?

  这一群匪贼流寇当然不会认为孔希范是因为造反发的脾气,他发火纯粹是因为最后那一句。

  推他孔希范做皇帝?那衍圣公呢?

  这孔家,到底是谁说的算心里没数吗?

  “起来吧,老实吃饭。”

  孔希范抖抖衣袍,重新坐回了原位,捏着酒杯:“诸位,同饮。”

  几个匪首都吓得心惊胆战,忙赔笑着端杯饮酒,便是那挨了一记耳光的醉酒莽汉,此时也醒了酒,哆里哆嗦的坐那像个鹌鹑。

  “别看皇帝给了咱这十几万大军,屁用都没有。”

  孔希范不屑的嗤笑一声:“这都是他朱家的私军,这些年南京忠君宣讲搞得火热,就差给皇帝画几幅画像送进军营了,上下的兵都拿皇帝当亲爹供着,反他?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皇帝还是不容小觑的。

  孔希范虽然醉眼朦胧,但心里一直跟明镜一样:“当年,咱们这个皇帝还是个孩子,做太孙的时候,看起来挺乖巧的,怎么这两年就长歪了呢?

  我让黄子澄那个东西劝他削藩,本来都是很顺利的,只等他一登基,搅得天下藩王离心,咱在安排人帮他平了藩王之乱,把那些宗亲都砍了脑袋,他这个皇帝在朝堂上还能靠的住谁?

  只有我孔家的门徒能帮他治天下,他做皇帝,圣公做隐皇帝!朱元璋费心费力打下来的江山,最后不就落我们手里了?”

  说到这,孔希范叹了口气:“黄子澄这个废物,齐泰也是个废物!连个孩子都教不好,都说了,让朱允炆少往朱洪武那边凑,你看现在,估计是朱洪武私下里没少给他这个孙子开小灶,能从朱洪武身上学会个一鳞半爪,都足够称雄主镇的住江山了,白白耽误了我孔家几十年的光景。”

  皇帝今年才二十多岁,哪年哪月才驾崩?

  “我让暴昭抓紧劝皇帝定太子,到现在都没有个准信,唉。”

  孔希范烦闷的摇摇头,正欲提杯再饮,就见一下人慌里慌张跑进来,跪在门槛处。

  “县尊,圣公要见您。”

  大家脸上都挂了惊容,多大的事,圣公都露面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引君入瓮(下)

  孔鉴,孔讷子,圣人五十八世孙,大明建文二年袭封衍圣公爵。

  自曲阜县衙回孔府的这段路上,孔希范一直在想,孔鉴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见他?是因为剿匪的事情吗,那也不至于啊。

  孔家的规矩,衍圣公是家主,主内,曲阜令主外,大家各管一摊,一般来说不是特别重大的事,衍圣公是不会随意插手的。

  剿匪的事,前两日皇帝圣旨刚到曲阜,孔希范就在内部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调兵剿匪,孔家人上下也不会愿意,这十几万大军万一调来跑去都来了曲阜,那还得了?

  最终的决议,还是杀劳工来抵命,等转过年,就把这三千匪寇先送去朝鲜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编成私军放在曲阜县内,将来就转型伪装成倭寇,沿海掳掠去。

  既然都定下来的事,孔鉴还找自己做什么?

  “圣公。”

  府邸之内,孔希范还是冲着孔鉴规规矩矩的磕了记头。

  后者这会正捧着本先贤古籍看得津津有味,便随意的一挥手,孔希范就自觉爬起来,坐到了下手的位置。

  “敢问圣公突然传召,有何示下?”

  放下书,孔鉴就皱起了眉头。

  “自打前些日子这圣旨下来,孤这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非王爵而称孤道寡,这也是忽必烈做的好事。

  当年忽必烈特许衍圣公入朝‘位列蒙古王公贵族之上。’

  大明建国,太祖高皇帝给的说法是:‘衍圣公入朝,群臣避道,位居藩王百官之前。’

  哪怕是后世明亡满清,衍圣公也是‘轶超一品,位超八旗王公贵胄。’

  汉奸也好、奴才也罢,衍圣公算是将位极人臣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是异族统治者最爱的乖宝贝。

  都位高亲王了,自称一句孤,又有什么当不起的?

  说在直白点,孔鉴就是在这曲阜自称朕又如何?又没有录音设备,就算有人举报他孔鉴僭越,到了大内,皇帝会因为这件‘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来惩戒衍圣公吗?

  孔家是圣人之后,饱读圣人之言,怎么可能僭越无礼呢?

  “圣公有何隐忧?”

  孔希范还有些不甚明白:“南京传来的信,那朱榑和杨文确实都已经打进了诏狱,待死之人了。”

  “你就不怕朱榑死到临头,咬咱们一口?”

  孔希范当时就乐了,出言宽慰:“圣公莫慌,皇帝此番拿他两人问罪,是为剿匪之事,皇帝现在威望日高,宛如雄主,难免骄矜自满,底下人办事不利砍两颗脑袋立威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杀了朱榑,那朱贤烶不还是袭了王爵吗?说明皇帝并不知晓山东的事,若是朱榑真敢反咬咱们一口,就他干的那些缺德事,足够诛连满门的了,为了他自己的孩子,他敢说吗?”

  孔希范有这个底气,真玩鱼死网破,皇帝还能敢杀他孔家上下满门?

  “圣公,他便真的是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时候我站出来把所有的事背下来便是。”

  孔希范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左右无非自己一颗脑袋,自己死后,自己的儿子会因为自己的‘功劳’得到族内的优渥,将来成熟了,也是可以做曲阜令的。

  而且,就算自己站出来,皇帝也未必杀!

  当年山东大水,时曲阜令孔希文瞒报灾情、吞没土地,导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这事孔家捂盖子护了下来,后面朱元璋知道的时候,不也拿孔希文一点办法没有?

  “圣人之后,不可问之。”

  连太祖高皇帝都拿他们没辙,小皇帝不过才二十来岁,仗着运气好立了点微末功劳,还真拿自己当江山主宰了?

  “到底是不能想的简单了啊。”

  孔鉴老是感觉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心血来潮的。

  “前些日子你给那暴昭书信,暴昭回了一句‘信已阅,安排妥当’。后面就致仕归乡,所以孤这心里才一直不踏实啊。”

  听孔鉴说起暴昭的事,孔希范便也沉默下来。

  暴昭这个内阁首辅突然辞官,确实为这件事蒙了一层纱雾,让大家都有点不踏实的感觉。

  安排妥当。

  暴昭指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动。”

  孔鉴闭上眼睛,到底是谨慎占了大头。

  “在这件事没有彻底摸清楚之前,宁愿放弃这群匪寇,也不能擅杀劳工。”

  放弃这群匪寇?孔鉴的意思就是不杀劳工充数,为了全孔家的名声,真刀真枪的砍死这三千匪寇?

  孔希范当时就有些不乐意,这些年,为了养出这群能打能杀的健儿,孔家上下花了多少心血,也是因为这群匪寇的存在,不然孔庙、孔府怎么修出来的?

  前后上千万两银子啊!

  “现在朝廷开商禁,往来行商如过江之鲫,大海之上,遍地黄金。放弃了他们,咱们孔家上下几千张嘴拿什么来养活?”

  靠着曲阜县那几万农奴吗?

  吃惯了大鱼大肉,年年啃馒头咸菜,孔希范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我说再等等!”

  孔鉴陡然睁开眼,文雅俊秀的气质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作为孔家的主宰,他有自己的权威。

  眼看孔鉴发火,孔希范还是怂的,马上低着脑袋不敢多言语,正打算起身告辞,外面有小厮叠指轻弹门枢。

  “进来。”

  孔鉴的脸色马上又变的淡然起来,捧起茶碗,静静的品着香茗。

  “见过圣公、县尊。”

  下人连脑袋都不敢抬,匍匐在地上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高举过首。

  孔希范看了一眼孔鉴,发现后者并没有打算亲自观瞧的意思,便自己接过,待下人离开后,便拆开来看。

  “好!”

  孔希范一拍大腿,倒是令孔鉴也吓了一跳。

  “北边来的信。”

  孔希范忙将书信递到孔鉴大案之上,汇报道:“徐玉和自北平修路的劳工中押解了一批正赶来山东,不是皇帝的圣旨,我想应该是盛任向内阁递的题本,说山东筑堤工期缓慢请求加派人手,内阁批复一万人,而徐玉和偷摸押解了一万两千人!”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孔鉴拿着这封信,沉默了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展颜一笑。

  “这就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暴昭要致仕归乡了,原来他已经安排好了这件事,打着援建防汛的幌子来秘密多押解一批劳工,等将来咱们这边的事处理好就行,至于北平那边少了劳工的事,也是徐玉和背锅。”

  弃车保帅,先把山东的事平了,别搞决堤,就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过北平那边劳工缺数,只要时间跨度拉的长,他孔家也愿意安排人替徐玉和美言,就说修路累死的呗,这种事哪能查的清楚?

  实在不行,也无非是徐玉和背锅,只要他孔家愿意帮忙,保徐玉和一条命还不容易?

  而他暴昭已经辞了官,将来这事也追究不到他的头上,他内阁的批文是一万人,人家徐玉和到底押解了多少,锅怎么能甩到暴昭头上呢?

  孔希范很开心,这样一来,北平送来两千劳工,再从山东这里挑一千个倒霉蛋,三千颗脑袋不就凑齐了嘛!

  不用牺牲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操练出来的心腹,他孔家的利益就算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下来,皆大欢喜啊。

  “暴昭还是有点用的嘛。”

  满意的点点头,孔鉴便挥手:“其他的事你自己安排吧,遣人给暴昭和盛任送个信,他俩这次立功了,将来我孔家会有回报的。”

  孔希范兴高采烈的离开,而远在南京的朱允炆也在笑。

  “双喜啊,你这个西厂还真是人才济济,这仿他人字迹仿到这般水平,真假难辨啊。”

  “旁门左道,到让陛下笑话了。”

  “差人往山东说一声,朕在中枢给他留着位子呢。”

  请君入瓮,这个瓮朕已经做好了,就差你孔家一脚迈空掉进来,朕就要让你们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第一百七十章:不忘初心,谈何容易。

  庄重肃穆的武英殿,朱榑像一只断了半截身子的蛆虫,瘫软的趴在冰凉的地面上,他的面前,站着一身锦贵华服的朱允炆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朱允炆是不可能去诏狱看朱榑的,那地方又脏又臭,满满的血腥味,他的鼻子闻不得那味,就是把朱榑锁进这武英殿,也是清洗过才带来的。

  看得出来,朱榑在诏狱里吃的苦头不少,当然,没有朱允炆的默许,西厂也不可能下那么狠的重手。

  “后悔吗?”

  双喜搬来了凳子,朱允炆就坐在朱榑的面前,语气平淡。

  趴在地上,不是朱榑不想支棱起身子,而是这些时日他受到的折磨太多,躺着是他现在觉得最舒服的一件事,哪怕这样会让他的面子尽数扫地。

  在皇帝面前,还要什么面子呢?

  “臣办事不利,有负圣恩,理当受罚。”

  朱榑还以为朱允炆把他拿回这南京的原因,是因为山东剿匪的事,直到现在,他的心里还保留着三分侥幸之心,兀自嘴硬。

  跟孔家之间的苟且之事是万万不能拿出来说的,不然,自己身死事小,齐王府上下,终究还有着他朱榑的孩子媳妇呢。

  “只是办事不利吗?”

  朱允炆手里刚接过双喜奉上的茶水,闻言便尽数浇在了朱榑的脸上,烫的后者哆嗦起来。

  “朕自登基以来,连四叔意图谋反朕都可以原谅,你只是办事不利,朕杀你罚你自是应该,何至于施以如此酷刑暴虐?”

  看朱榑直到现在还在跟自己装傻充愣,朱允炆便挑明了说道。

  “跟朕好好说说山东的事,说说去年通渠那些徭役里的肮脏龌龊,说说那个被你烧死的姑娘,说说这几年自打你从北地回青州。

  你都他妈的干了些什么!”

  精美的瓷碗在朱榑面前被摔的粉粉碎,迸溅的碎瓷片在朱榑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但后者恍若未觉,而是惊恐的仰着脖子,瞪着不可思议又充满震骇的双眸。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时候,朱榑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一家老小,会不会因此被诛连?

  “你还不愿意说吗?”

  朱允炆蹲下身子,眸子里的煞气已经凝成了实质:“你觉得你是宗亲,朕就不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吗?几百条人命,朕就是把你活剐了,都难解朕心里这口恶气!”

  话已至此,朱榑便知道朱允炆不是在诓骗他,便玩了命拿脑袋猛砸地面,痛哭流涕:“臣有罪,臣该死。”

  “说吧,都说出来,朕或许赐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朱榑这便心里明镜一般,看来对于山东的事,皇帝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自己跟孔家之间的腌臜苟且,就算朱允炆不全部明了,但那几件重大的事,皇帝一定是全都心里有数的。

  想到这,朱榑便一五一十的竹筒倒豆子,将自己自打从北地前线回转青州后的事全数说了出来,说他是如何认识的孔希范,如何跟孔希范一起会同山东布政使司通过瞒报田亩数量、虚报开渠、海防等事侵吞朝廷公款。

  “臣一日午宴醉酒,色胆包天,见一闺阁之女甚是娇媚,便指示家仆强抢,未曾想该女子如此贞烈,臣当时已是猪油蒙了心,为全面子便差人将她带出了府,纵火烧死,将其骨灰倾入河道之中。”

  哆嗦着嘴,朱榑已经不再敢有丝毫的隐瞒:“去岁开渠,虚报匠户徭役三万口之数,兼上瞒下骗,为保证工期的顺利完工便加开了一个时辰的公时,又在伙食银、工银、抚恤银三个方面克扣,致使徭役死伤数百,此事初时,本是孔希范指使山东布政使司做的,臣后知觉,却见财起意,想着掺上一脚多分一些。

  臣这些年跟孔家的利害纠葛越来越深,面对孔家不法之事,臣不敢说唯恐波及己身。臣怯懦,臣愧对父皇,臣该死!”

  说道最后,许是良心发现,朱榑竟嚎啕大哭起来,整个面门早已被额头砸出的鲜血覆了满面。

  “你的罪,朕诛你满门都不为过啊。”

  朱允炆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朱榑,深吸了两大口气:“你应该庆幸,庆幸你一家子的命不值钱,不值得朕为了出这个口气而打草惊蛇。你更应该庆幸,庆幸你自己的命也不值钱,拖下去,让他把他自己的罪责一五一十具悉堂供之上,赐他一杯鸩酒,死后找个偏僻的河边葬了吧。”

  让朱贤烶接齐王爵,这样,就会让孔希范认为朱榑只是因为剿匪的事而获罪。

  而给朱榑留下个全尸,留下个体面的死法,就是为了安抚住宗亲。

  这时代的上位者,嘴上都说着爱民如子,但实际上谁会真拿老百姓的命当命呢?草芥黔首罢了。

  击杀恶龙的勇士最终都会成为恶龙,初心这种东西可能是最不值钱的吧,所以这些忘记了初心的人,最终都没有得到善终。

  朱榑到底是太祖的亲儿子,是大明的重镇藩王,为了几百个老百姓,拿一条亲王的命抵罪已经是极限。还残忍的虐杀处以极刑,那些宗亲心里该怎么想?

  既然残杀也无非是拿走朱榑一条命,体面的留个全尸也是一条命,凡事利益最大化,朱允炆终究是要考虑周全的。

  他越来越像一个政客了?

  这个潜移默化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朱允炆发现他在这个时空待得时间越长,记忆中那个朱允文的影子就越来越淡了,他似乎越来越贴合大明的朱允炆,越来越像一个皇帝而不是当初那个兴致勃勃的外乡人。

  朱榑被锦衣卫拿了下去,武英殿里留下的肮脏血液也有几个小宦官在忙着清洗,双喜小心翼翼的看着朱允炆,轻唤了几声才把后者惊醒过来。

  “那些宗亲,估计都在等朕给一个说法吧。”

  朱允炆有些疲惫的挥手:“你去一趟宗人府,就说朱榑欺君罔上,不知悔改,朕本欲饶他一命他还诽谤与朕,金殿之上大放厥词,朕才一怒之下赐了他死罪,至于他的妃嫔、孩子,让宗人府采购一批绫罗丝绸之类的物件,再从朕那一份分润里取出一万两,给他家里送去吧。”

  朱榑的事,外界人看到的只不过是办事不利,朱允炆也没法替朱榑辩解,因为山东的事不可能说与外界知道,那宗亲都在等,他们在等杨文死不死!

  都是办事不利,你杀宗亲都不杀武勋吗?

  这是个雷,朱允炆不能去踩,所以他为了保下杨文的命就要淡化掉朱榑的罪责,把朱榑的死怪罪到自己冲动的头上,说自己冲动了,后悔了,会厚待齐王那一支的后世儿孙。

  双喜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皇帝活得太累了。

  “是,奴婢告退。”

  第一百七十一章:借贷平衡法(上)

  年关将至,内阁跟六部算是齐聚了乾清宫,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总参谋府、五军府这两个军队的管事衙门。

  他们是来找朱允炆这个皇帝算账的。

  嗯,正儿八经的算账。

  各省的田税、商税;官办盐铁粮布四市的税银;辽东、江南两个织造局的收入都已经汇总完,他们当然要来找朱允炆汇报一下,顺便商量一下明年的开支。

  “让他们都进来吧。”

  暖阁里,朱允炆才刚睡醒没多久,匆匆洗漱完就宣召,看着自己不远处书案上那来自户部厚厚一沓度支的题本,他就一阵脑仁疼。

  大明因为实物抵税的原因,所以各种统计度量工作极其繁琐和凌乱,每年年底的度支汇总,光看这些东西,都起码要占去他朱允炆大量的时间。

  暖阁外的廊道中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多时杨士奇这个新任的内阁首辅便带着一众官员出现在朱允炆的视线之中。

  众人都向朱允炆躬身见礼问安,朱允炆现在正在考虑废除见君立拜这点规定,虽然还没明诏发行,但是内阁和六部堂官这些一二品的大员,除了年仪、祭典之类的重大活动,就免了跪,这一点倒是向武勋阶级看了齐。

  随手将浙江的题本扔在书案上,朱允炆招呼着大家伙落座:“都坐吧,说说今年咱们大明的收入都怎么样,朕这边看得实在头疼,记不太真切。”

  说完朱允炆就不在抬头,而是对着一摞摞的题本冥思苦想起来,他记得,后世好像有一种专门用来进行复试记账的方法,他当年在单位里协调财政局,处理办公室对公财务的时候好像有点印象,来大明四年多,都记不太贴切了。

  朱允炆这边沉默着,大臣们可没有闲着,杨士奇高居首位,便拿眼神瞥了一眼夏元吉,后者先是看了一眼满脸神游天外的郁新,然后才自袍袖中取出一份题本,照本宣科的读了起来。

  “今年岁末,截止于建文三年腊月二十二,朝廷自南直隶、北平、十二省所得入库银两四百三十一万八千两,粮四千一百六十万石、丝一百四十万斤、布匹两百三十五万匹、水银朱砂茶诸物……

  今年,自闽浙、江西等地所开盐铁粮布四市所得税额三百七十万六千三百两、自辽东、江南两个织造局共得银四百九十六万三千五百两、自朝鲜得贡银一百万两、自西南六国得贡银一百四十八万两、铜金十八万斤。

  今年,南直隶、北平、十二省商税开征以来,共得税银七百四十二万五千两。

  合计,现银两千三百二十九万两千八百两,其余诸物、粮食、铜金、丝布可折银三千一百万两,时建文三年朝廷总税入额为五千四百二十九万两千八百两。”

  五千四百万两!

  整个西暖阁内一片寂静无声。

  这个数字,内阁和户部知道,但是朱允炆和其他五部,连同五军府、总参都不知道会有如此高额的一笔数字。

  洪武三十一年,朱允炆刚登基的时候,朝廷的岁入折成的现银才只有三千多万两啊。

  四年,几乎翻了一番?

  大家都很吃惊,除了朱允炆,他的面色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震动。

  如果当年太祖皇帝也开商税,也放开盐铁粮布四禁,这个数字洪武年也是可以达到大半的,更何况,大明现在还有朝鲜这个倾销地,还有西南六国上贡的‘保护费’和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当黄金用的铜金。

  他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抬起手臂罢了,算不得他的本事。

  “既然收入已经算出来了,那接下来六部和五军府总参,就议一议明年的开支吧,户部拟个数,没太大问题的话朕跟内阁这边今日就给批了。”

  从进了腊月就开始核数,核了二十天才算明白,朱允炆对这个效率自然是很不满意的,也因此他又一次陷入到回忆之中。

  “请燕王先说吧。”

  杨士奇双手拢在袖中取暖,开口道:“军费、换装的开支现在都归总参谋府府衙下属后勤部管辖,具体的数字,内阁和六部不太清楚。”

  看得出来,为了今天算账的事,朱棣也难得来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也是煞有其事的拿出一份题本,逐字逐条的算了起来。

  “这两年边地与京营陆续换防整编,裁汰了一部分兵额,现在我大明的军队经过后勤部、兵部共同清点后,一共是一百万人。

  其中北地、辽东、甘肃合计是四十万,云南和交趾、西南六国内的驻军一共是十万人,闽浙水师去年扩充的比较多,满额的编制按照陛下的意思,扩充到了二十万,加上京营的三十万人整好够数,兵饷方面,陛下的意思是自建文四年开始,地方和京营的饷银等同,都是一年二十两,如此一来,仅军费一项的开支,就是两千万两!

  换装的话倒是花销不高,这几年大的战事不多,兵器的损毁现象不算严重,兵仗局和火器局的订单,开出了大概两百万两。”

  全面提高军队的兵饷,是朱允炆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虽然自己现在可能在底层那群大头兵的心中地位已经足够高了,但情怀不能填报肚子。

  他开出一笔丰厚的饷银,总比将来这群兵被人拿一些蝇头小利就给拐跑要好的多吧。

  跟着南京的正统,一年可有着二十两的饷银,跟着藩王,慢说二十两,就算是一年五两那些藩王都拿不出来!

  “那就是两千两百万两。”

  杨士奇哦了一声,仿佛并没有被这个庞大的数字吓住,扭头看向夏元吉:“维喆,你们户部这边有没有问题?”

  问题大了!

  夏元吉差点被朱棣报出的数字顶到吐血,他是真想蹦出来问一句,给那群大头兵开那么高的饷银到底有什么用?

  在军营里,朝廷包吃包住,一年十两银子不够花吗?还给二十两?简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户部,没有问题。”

  得亏现在家底子厚了,就算这是个大头,夏元吉咬咬牙也还是能挤出来的:“老规矩,边地用现银,南直隶、江西和闽浙、湖广的兵饷拿粮食和丝布来抵。”

  军费的大头现银全用上都不够,朱允炆也知道,内地的兵是拿不到现银的,给的实物按照市场定价来抵足银子,但是这群兵拿出去到市场上卖的话,是卖不够足数的,这朝廷也没有办法。

  “五军府今年有没有要开支的地方?”

  搞定了总参,杨士奇又看向徐辉祖,倒是笑了:“去年剿匪,五军府的缴获颇丰,卫所又不用给饷银,应该足够自给自足了吧。”

  徐辉祖也笑了起来。

  去岁剿匪,地方上那些盗寇团伙哪个不是家私丰厚,虽然拿到台面上,跟朝廷这些动辄几百上千万两的数字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但是汇总起来供养一个五军府却是绰绰有余。

  “够了,去岁剿匪得了两百多万两吧,按照陛下的意思,这笔钱五军府拿来跟地方布政使司一起设置收费站。”

  后世高速还收费呢,五军府费力死人的剿灭盗匪,凭什么不收那些行商的费?

  定个比土匪标准低一些的数字,那些行商又少了一笔雇佣镖局的费用,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

  五军府这边没有伸手向户部要钱的地方,内阁就都松了口气,能少一笔少一笔吧。

  “六部的话,吏部先来吧。”

  毛泰就站了出来:“大头支出还是官员的俸禄,这笔钱定数还是好计算的,一千两百六十万两,而且今年还要多一笔致仕金,因为新添设,吏部这边没有准确的参考数字,那就等用到的时候再伸手问户部要吧。”

  “自条例颁行以来,地方多少年龄到线自动致仕的官员,吏部这边都没个准数吗?”

  什么叫做需要的时候伸手问户部要?拿户部当冤大头还是什么意思?夏元吉当时就怼了回去:“所以还请毛部堂说明白点,吏部需要多少,最好给户部一个准信,不然到时候朝廷明年的开支定下来之后,吏部再开口的话,我户部可挤不出银子。”

  这个抠门玩意,有这本事你刚才找朱棣找皇帝砍军费啊!

  毛泰心里暗骂,你也是个当官领俸的,咱们都是自己人你找我麻烦做什么?让我提前给你报个数,我哪里知道转过年还有多少要致仕的。

  要少了到时候那些官僚找我我哪里凑得出银子,要多了用不完,那些言官再污我一句贪污致仕金,我死不死?

  “报个准信吧。”

  杨士奇也帮了一句夏元吉的腔:“钱的事都要有个定数,这样朝廷才好安排。”

  “那就两百万两。”

  抱着宁多不少的态度,毛泰还是报出了一个估算的数字,心说要是用不完,他就抓紧给户部退回去,省的让人抓住话头。

  “兵部呢。”

  齐泰闻言苦笑一声,兵部?

  兵部现在就是一个类似于稽查的衙门,专司负责清点军队的名册和补录新兵,哪里还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每年清点地方兵册,官吏往来各省的住宿伙食开支银,户部给拿个两万两,应该就差不多了。”

  好嘛,五军府到吏部,俩部门加起来差点花了四千万两,到了兵部这,两万两就给打发了。夏元吉开心的差点蹦起来,恨不得当场就回衙门把着两万两给齐泰送过来,省的后者回头再反悔。

  看到夏元吉一副兴高采烈,暖阁内的大家伙也都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兵部会过日子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借贷平衡法(下)

  继兵部之后,礼部和刑部这两个清水衙门也都陆续报了数。

  礼部的开支大头主要在于祭和祀两件事上,虽然老话常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这话是哪一年的事,现在又是哪一年?

  “太祖皇帝一生勤俭,便是入殓都不许金银伴葬,若是知道后世儿孙为了祭祀他而年年靡费国力,也是会不高兴的。”

  这句话早在朱允炆登基之后就送给了礼部,所以这些年,祭祀方面的开支,礼部还真的没办过什么大的排场,除了那次庚辰科开科前的祭孔。

  一朝仅祭一次,洪武朝,当年太祖皇帝倒孟运动之后,没有顺利打倒孔丘,也在洪武二十六年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祭孔典仪,也是明诏天下的通祀。

  至于每年孔家自己举行的年祭,朝廷也会派官员过去,那种祭奠又不用朝廷花钱,吃喝宴请一条龙自有孔家人安排。

  刑部的话,主要开支还是印制大明律和大诰,并且派专人到各省、府等城搞类似后世法治宣传的活动,其实就是到地方召集读书人,把这两样派发下去,希望他们能在地方多学,顺道教诲百姓。

  两部加起来也没到一百万两,夏元吉自然是很痛快的都应了下来,然后就是严震直这个最后的大头:工部!

  “我还是先说说陛下交代下来的差事开支吧。”

  严震直清了清嗓子,如实的奏报道:“龙江、福州、泉州三大船厂都在加工加点的生产战船,仅这一项,明年一年的开支就在五百万两。

  再说说朝廷的公开和地方要花钱的地方。

  太祖高皇帝的孝陵是固额,一年两百万两。

  南京通往北平的路还在修,也要两百万两。

  广西通交趾的谅山小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要修一条通途出来的,交趾境内的那一段,由交趾布政使司自费,咱们这边要拓宽的路段花费,大概在一百万两。

  山东筑堤,一百五十万两。

  湖广、河南段,今年地方的反映比较强烈,沿河的河堤有些不稳要加固,又是一百万两。

  工部明年的开支,合计是一千两百五十万两。”

  又是一笔千万级的大开支!

  慢说夏元吉差点死在当场,连朱允炆都下意识抬起了脑袋。

  还以为今年收入创下新高,朝廷可以省下不少的钱,结果现在林林总总的算下来,这就预计支出五千万两了!

  不是预计支出低于收入就算好事,要知道,朝廷起码要有储备银吧,万一明年哪里闹了旱涝,蝗虫之类的天灾,朝廷赈灾的钱哪里来?

  万一明年北边打仗怎么办?

  这么算下来,留个四百来万的家底子够做什么的?碰到个马高镫短的时候,朝廷明年又要报赤字!

  “陛下。”

  夏元吉必须站出来了:“这两年国库一直都是在入不敷出的搞赤字经济,国库里洪武朝的家底子还剩下不到两千五百万两,就算加上中枢的粮库储备,朝廷的家底子也快差不多见底了,今年这份开支计划,能不能挤兑些缓气的余地?”

  他是户部尚书啊,就给他留四百万两的喘气空间?还不把他活活给勒死。

  挤兑些缓气的余地,他朱允炆从哪里给夏元吉挤兑出来?

  军费是毫无疑问的大头开支,但也是绝对不能省的地方,但是礼部、刑部和兵部现在都压根没了开支,那还能从哪里挤?

  只剩下吏部和工部了。

  吏部加俸和致仕金是朱允炆自己定下来的,这才多久就翻脸不认账肯定是不行的,工部事关地方民众的安危生存,也不可能停。

  “挤不出来。”

  朱允炆眼皮微垂,拒绝道:“各府、部院衙门都有自己的正事,也都是合理开支,朕还是那句话,该花的钱朝廷一分都不能省。”

  开源节流,既然节流没有路子,那就只能开源呗。

  朱允炆闭着眼睛想了想,陡然来了主意:“朕前几个月让薛恪、郑和两人南下先探了探海外的虚实,等他俩回来,工部督造的战船花销是用来开海的,那他们将来出海后的收入,会优先偿还户部,如何?”

  皇帝的意思是我户部贷银给闽浙水师出去打仗?他们掳掠回来的战利再拿来还账?

  夏元吉听着都新鲜,军队也好朝堂也罢,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奋斗,都是大明朝廷的一份子,用得着分的那么仔细?

  历朝历代都没有出过这种事啊。

  而朱允炆却显然对他自己这个提议来了兴趣,因为他好像找到了引导朝堂这群官僚的一个途径。

  “至于户部担心明年出现突发事件和赤字,朕还是那个态度。要么户部吃库存,要么自皇商那边贷银。”

  朱允炆掰着手指头来算账:“就好比朝廷每年军费上千万两的开支,但是咱们大明健儿在外作战所取得的战利、通过牺牲换取的周边这些国家的朝贡,不也都补进了国库吗?

  工部修路,有利于行商的效率,刺激了我大明的商业繁荣,商人交易就会产生商税,税银不也都冲进国库了吗?

  同理,户部既然可以‘投资’总参谋府和工部,也可以投资闽浙水师,而户部没钱的时候,也可以打皇商那里暂借,等有了钱再还回去便是。”

  朝廷的账自然是公账、总账,大家都吃着同一碗饭,然后挣的钱再回到这个碗里面。这是古人潜意识里的认知。

  不过朱允炆打算稍微引导一下,让他们更加的富有侵略性!

  假设大明是一家私企大集团,这总参六部就是子公司,他们都要朱允炆来前期注血,但是后期的发展却还是要他们之间自行通力合作。

  让户部为了钱去支持闽浙水师开海!

  让户部为了钱去支持工部修路筑堤!

  让户部为了钱去支持总参谋府打仗!

  别总想着如何在这一碗饭里多吃几口,有那功夫,多想想怎么在外面多打些野味带回来,食物一多,自然大家都能吃饱了。

  夏元吉的面色就有点难看。

  他是不会支持皇帝这种幺蛾子的想法和提议,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些年户部开支的军费和获得的回报压根不成正比。

  朱允炆也不急,夏元吉现在还能愿意硬着头皮吃老本,等将来利益推到他面前的时候,都不用他这个皇帝劝说,夏元吉自己就会上赶着凑过去了。

  而提到贷银这个词,朱允炆先前心里一直苦苦思考的那个记账法也终于回忆了起来。

  借贷平衡法啊。

  借贷平衡法又叫借贷记账法,起源于13世纪的意大利,要到19世纪末才会从日本传入中国。在各种复式记账法中,借贷记账法是产生最早,并在当今世界各国应用最广泛、最科学的记账方法。

  而‘借’和‘贷’只是抽象的记账符号,不能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个意思,而朱允炆本身正好打算来引导内阁和六部转型思想形态,那这个时候推行这个办法,恰当其时。

  想到做到,也不管夏元吉还沉浸在恍如被抢劫之后的无助之中,朱允炆已经把目光对准了郁新,并且将他记忆中关于借贷平衡法的一些支零破碎片段说了出来。

  他实在是记不全了。

  好在郁新躬耕户部多年,哪怕朱允炆说的乱七八糟,但大概的核心思想还是能明白的,跟他的生平所学一串联,他自己就推演出了一个大概,当下也是眼睛一亮。

  “好办法。”

  户部年年清账是最让他头疼的事,几十个专门的度支主事往往都要从腊月初忙到年底才能整明白,有时候账多了,某一个环节疏忽记错,一切又要重头再来,委实是麻烦的紧。

  “陛下还对这方面有所涉猎?”

  刮目相看,真的是刮目相看,郁新觉得眼前这个皇帝出了会出幺蛾子之外,度支这方面的水平也是很不错的嘛。

  “朕哪里懂得。”

  本来是想揽功劳与己身的,但是朱允炆却突然改了口:“一个西域商人自极西之地看到的见闻写了本书,水师收复琉球的时候给朕带了回来,朕恰好看到,也不知道合理不合理就提了出来,看郁阁老这神情,应该是不错。”

  顿了顿,也不等郁新刨根问底,朱允炆抢先开口道:“行了,今日的事就这般定了吧。内阁留一下,其他诸卿各自去忙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大家便谁也不敢多逗留,都纷纷起身躬礼告退,而齐泰则和礼部尚书王谦两人扶起哆里哆嗦的夏元吉,搀着后者离开了这西暖阁。

  五千万两的开支,这笔天文数字真的是让夏元吉差点猝死当场。

  “这维喆,还是这般会过日子啊。”

  郁新见状呵呵一笑,替自己的老部下说着好话:“陛下勿要见怪,当年这夏元吉跟着臣在户部,都是臣教的他,那时候朝廷富裕的时候花钱的地方多,而赶上了天灾人祸又难免寅吃卯粮,日子一长,这夏元吉过日子就精打细算起来。”

  “好事,好事。”

  会过日子是好事,朱允炆哪里会怪罪,富裕的时候多想想贫贱时的困窘这是应该的,不然奢侈挥霍,金山银山也不够吃的。

  “朕哪里会怪罪下去,他夏元吉也是一心为朝廷,为朕省钱不是。”

  岔开话题,朱允炆又把话题带到了另一件事上。

  “朕留诸位卿家,是为明年求是报开刊一事。”

  求是报是朱允炆现在极其重视的一件事,而现在各省、府的报局基本上框架都搭了起来,随时可以开刊发报,朱允炆心里定的日子,就是转罢年的元旦。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嘛。

  而求是报,就是大明眼下最要紧的一件更新大事。

  第一百七十三章:千金买马骨(上)

  求是报要开刊,那么第一期的刊文如何选定,就是朱允炆目前最在乎的一件事。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把内阁留下来的原因。

  在朱允炆的心里,求是报的主要职责就是两点:一是把控社会思想形态,二一个就是打倒孔家店。

  但是这第二点能够实现的基础是基于第一点成熟之后才可以去操作的事情,所以如何把控此时大明社会的思想形态,就是朱允炆要深思熟虑的事情。

  思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是无法被捕捉的实物,不是他朱允炆在求是报上刊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这天底下的士林学子就把他朱允炆当成了祖宗供着,那是扯淡。

  “求是报要开刊,这第一期的刊文出什么内容,朕心里也不甚了解,所以还是希望内阁诸卿这边能给朕提一些建议。”

  朱允炆一摆手,内侍这边就给内阁四人添了新茶和点心,看这架势,四人就知道朱允炆是拿这求是报刊文当了一件大事,要说上一段时间。

  四人都沉默下来,朱允炆不透露个明确的准信,他们心里也没有谱,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直到朱允炆点了名。

  “士奇啊,你现在是内阁的首辅,你先来说说吧”

  朝堂之上,论工于心计的能力,杨士奇自然当仁不让的在朱允炆心里排在第一位,那日推选首辅,杨士奇玩的手段他当时就看了出来,不过是常见的捧杀罢了。

  不过既然那郁新没脑子,事前也过于自信的认为他郁新已经十拿九稳,以至于着了杨士奇的道,受到推选也不敢当这个首辅,他朱允炆就顺水推舟扶了杨士奇一程,既然你想当,那朕就让你当,看你到底能有几分本事。

  “臣还在想,还是先请郁阁老等人珠玉在前吧。”

  杨士奇的回答让朱允炆诧异了一下,这杨士奇竟然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既然杨士奇现在不愿意说,朱允炆就又看向其他三人:“既然士奇还没有想好,卿三人有没有愿意自告奋勇的?”

  郁新三人相互对视之后也都有些踌躇,这时候就看出解缙这个愣头青的大胆来了,他现在迫切的需要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啊。

  难得连杨士奇这个老大哥都没有开口,那可真是天赐我解大绅露脸的良机啊!

  皇帝搞出这求是报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基础的出发点,要先把握住中心思想,揣摩圣意。在解缙的心中,朱允炆搞求是报的目的就是为了多一个宣扬朱明江山的正统性,和他这个皇帝功绩的途径罢了,既然这个中心思想把握住,其他的工作还不好开展?

  吹就完了。

  “这求是报是新鲜事物,而再过几日就要转罢年关进入新年,两个新加在一起那便是‘欣欣’向荣,所以臣窃以为,这求是报的第一篇刊文,应该将我大明这些年的荣光伟绩尽数刊登上去,让天下的百姓、士林学子都与有荣焉。”

  说完,解缙还举例子的提出了包括太祖如何拯救民族、北伐光复河山、捕鱼儿海歼灭北元王庭以及朱允炆登基以来辽东平叛、西南开疆、东南拓海等事例出来。

  这不就是夸耀历史,培养国民的民族、国家荣誉感吗?

  朱允炆沉默下来,这当然会是求是报的内容之一,但不应该作为主要的宣传职责,国家民族荣誉感这一块,光靠政府主流媒体的宣传其实作用并不大,得让老百姓亲身感受到才行,光靠字里行间的洗礼,无非是洗出一群自大的夜郎罢了。

  看到朱允炆沉默不语,解缙面色顿时发苦,感觉自己这次马屁好像又拍错了位置,不禁哀怨的看了一眼杨士奇,为什么人家杨士奇每次拍马屁都拍的那么稳准狠呢?

  “方阁老有什么高见啊?”

  对于方孝孺,朱允炆还是寄托了不少‘期许’的,儒林第一人嘛,论满朝上下在儒学教义这一块,人家方孝孺是公认的大牛,希望能有些许真知灼见吧。

  方孝孺支吾了半天,说了一大堆的个人见解,倒是让朱允炆‘刮目相看’,嗯,全是假大空。大概意思包了归堆就是在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英明领导下,大明现在革故鼎新,万事大吉,顺便展望一下未来,希望地方跟中枢上下一心,以后的大明会更好。

  这种空口泛泛而谈的玩意在后世都有一席之地,更别提在上上下下都乐衷说废话的大明朝了。

  唉,方孝孺果然还是没让朱允炆失望,他的水平也就只能如此了。

  两个年轻的被淘汰,剩下的,除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杨士奇,那就只剩下郁新这个中央的财政主管,朱允炆倒是希望郁新能拿出点有建设性的东西来。

  “报财政吧。”

  郁新这一句,却是让朱允炆陡然亮了眼。

  把朝廷的财政收支报出去,确实是一件非常值得一提的大好事。

  把建文三年的收入放上去,顺便在把洪武三十一年的朝廷收入也放上去,数据或许空泛,但却足以直观的反映出此时之大明的强盛,也足以客观的说明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成就!

  年年报GDP、报人均收入的涨幅、报多少百姓脱贫奔小康,只要涨的高那就说明比前任做得好,潜移默化之间,可不就让大家伙念你的好了?

  底层那群人,接触不到政治的最高层,他们懂什么?他们只知道谁让他们活得好,他们就爱戴谁,穷则独善其身嘛,不站在山顶上,谁能一览之下无云遮目?

  郁新这个提醒提的好,不仅仅是收入要报上去,支出也要报上去!

  大明打算在哪里花钱,报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有利于民间的监管和举报,各省押解的商税都有数,这是各省报道中央的,有没有隐藏贪墨的情况,中央不敢确定,但地方绝对门清,报出来,地方自己对账去。

  支出这一块,军费和吏部的俸禄没多少可供操作的空间,但是工部的开支银却是油水巨大,让地方的儒林士子监督去,朝廷明刊记录是多少两银子,结果你自己才招募了多少工人,开了多少的工银,数目核算一下就知道有多少的瞒报了。

  按照朱允炆给求是报定的规矩,举报可是有奖的!

  不愧是搞财政的出身,郁新一个提醒就在政治和反贪两个领域立下了功劳,这才是大明需要的干吏啊。

  连郁新都有这般本事了,那杨士奇呢?

  想到这,朱允炆就更加期待杨士奇接下来的想法了,遂移目视去,不仅朱允炆,便是内阁其他三人都看向杨士奇。

  杨士奇此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杨溥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的被下了诏狱!

  诏狱里面关押了哪些人,他这个内阁的首辅若想知道,怎么都不会瞒得住他,包括被下狱的罪名。

  杨溥下狱的罪名是御前失仪。

  御前失仪?

  杨士奇对这个跟自己同姓的后进还是有些了解的,这杨溥生性谨慎老成,颇有自己无耻的神韵,他除非脑子有病才会在皇帝面前犯下足以打进诏狱的大不敬,不然怎么可能会突然就被朱允炆扔进大牢呢?

  既然杨溥脑子没病,那就排除了他御前说错话这个可能性,那剩下的足以使他被打进诏狱的事,就只剩下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

  杨溥是负责御前伴驾拟圣旨的,他被打进诏狱的那一天,恰好是中枢降罪与原齐王朱榑、原含山侯杨文那一天,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山东那个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让杨溥拟个圣旨的功夫就被打进诏狱了呢?

  想想那天晚上自己从朱高炽那里得知皇帝这几年私自教出了一批官吏,想想这份求是报将来的作用,再想想山东这个省有什么,杨士奇心里陡然全部明白了过来。

  山东孔家一定是犯了什么事传进了朱允炆的耳朵里,而皇帝现在正在偷摸的处理着,杨溥伴驾御前自然是难免听到了一鳞半爪,所以才会被打进诏狱!为的,就是不走露风声!

  皇帝要完成太祖当年未竟的心愿,想要扳倒孔家,而求是报就是朱允炆选好的思想上的战场,通过把控天下儒林士子的思想来推翻孔家神圣志高的地位。

  这求是报眼下的主要目的,应该就是如何获得儒林士子的忠诚!

  只有弄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那才是真正打把握帝心,提出建议的好时机。

  念头通达之后,杨士奇的脸上便挂起了笑容,看向朱允炆说道:“陛下,求是报刚刚开刊,天下的儒林士子还对此报不甚了解,臣建议,还是应以介绍求是报本身为主,附带着将如何在这求是报上刊文的规则和奖励都说出来,让地方大家伙都知道。”

  顿了顿,复又说道:“顺便,臣有个不情之请,臣刚刚履任内阁首辅,虽然各省府都已经通过邸报了解了,但儒林知道的还不多,不如也借着这个机会,让内阁臣这几人也亮个相吧,都介绍一下。”

  朱允炆瞬间眯起了眼睛。

  第一百七十四章:千金买马骨(下)

  让内阁的几位阁臣在求是报上面来一次登台亮相。

  杨士奇这个提议让朱允炆顿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小子,竟然猜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以及求是报的创刊本质。

  内阁能有什么人?

  郁新,洪武年进士,一步一个脚印熬上来的,躬耕户部是个干吏,天下人都有三分耳闻。

  方孝孺,儒林领袖,士族并举的大才,虽然水分较大,但名气也是最大的。

  解缙,自幼神童美名,天下人也都耳闻过。

  最后便是内阁首辅杨寓,他在地方哪有什么名声啊,就算是自苏州府找一个学子,你问他认识杨士奇吗,那学子也是铁定一脸懵。

  千金市马骨的典例,举凡是读过书的儒林学子没有一个不知道了,而杨士奇和解缙,就是这么两块大明政坛最耀眼的‘马骨’!

  今年才刚刚三十六岁的杨士奇,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而距离他入仕翰林,还不到六年!

  朝堂上是怎么风言他杨寓的?

  佞臣!谗臣!

  本事多少没看出来,倒是这拍马屁的功夫天下一流;揣摩上意、工于心计,吃相难看,党同伐异。这些都是朝堂衮衮群臣对杨士奇的直观印象。

  连朝廷之上的同僚都是这么看待他杨士奇的,那地方上没有跟他杨士奇有过接触的那些各省藩台、府县官吏又该如何看待这么一颗突然乍起的政治巨擘?

  “此獠必是千古不出的奸佞谗臣,方能如此深得帝心,迷惑帝听,以至于步履青云。”

  这些背后地方的坏话,都不用猜想也必然是如此的。

  而在儒林士子之中,在这个年头,没有媒体电视新闻的年代,又能有几个知道他杨士奇的?

  内阁首辅是谁,最底层哪里知道?

  而一旦登报,刊文天下。那杨士奇的名声可就在儒林之中‘臭’不可闻啦。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是人之秉性,杨士奇三十六岁文华柄国,这让地方上那些三四十岁的举人还活不活了?

  除了谩骂腹诽之余,天下人又会不会很羡慕他杨士奇?

  又有多少人一边嘴上骂着,一边又自己偷摸的效法学习呢?

  原来,当今皇帝天子就是一个昏君,只要我等摸明白了帝心,就可以一朝法效杨公,入阁为相,宰执天下!

  再结合求是报的刊文规则和奖励,由不得地方这些学子不绞尽脑汁的在这上面做文章啊。

  他朱允炆前脚发了一份诏书,后脚,地方上这些干啥啥不成的学子就要悬梁刺股的揣摩帝心,然后发表迎合拍马的文章!

  忠臣未必是谗臣,但是谗臣,一定是忠臣!

  因为谗臣都天天憋着脑子想怎么拍皇帝马屁了,就说明他知道,他的富贵荣华都掌握在皇帝的手里,他不忠于皇帝,忠于谁?

  忠于祖宗吗?

  祖宗都死多少年了,慢说冒烟就算是炸了坟,又能给后代儿孙多少财与权?既然啥都给不了,嘴上说着,谁心里还拿祖宗当回事?

  当年蓝玉捕鱼儿海大胜,俘虏了十万北元王庭押解回南京,太祖皇帝要斩尽贼首悼祭先民的时候,这满朝的官员不也已经忘了祖先的苦难,以无辜论来劝吗?

  杨士奇已经搞懂了朱允炆的迫切,皇帝现在需要的不是能臣,而是谗臣。

  越没有底线越好!最好全天下的学子能在未来几年内,全变成他杨士奇这个‘样子’。那皇帝就可以放开手脚的,来对这个江山社稷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制了。

  朱允炆嘴角挂起了笑,他简直爱死了这个杨士奇。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杨士奇很有名,做了四朝的内阁辅臣,名声秉性到底如何他不知,但在这个时间节点,为了位极人臣,为了首辅之位,杨士奇已经彻底‘黑化’了。

  嗯,在天下人眼里算是臭名昭著,但在他朱允炆眼里,杨士奇绝对是现在大明上下最有能力的一个大臣!

  “既然士奇都已考虑得当,那此事就由士奇来操持吧。”

  朱允炆端起香茗细品:“赶在元旦前把草版做出来,拿进宫给朕看看,如果没有问题,通政司就将草版派快马发往地方,争取偏僻如四川,这求是报也能在半个月内尽早面世。

  对了,郁阁老方才说财政这一块的想法,草版上也腾出个位置,详细的细账就算了,报个大概的粗数,方便跟前朝做个比较就成。”

  皇帝特意点名了郁新方才的建议却没有提起解缙和方孝孺,四人心里便都明白过来,朱允炆这是瞧不上此二人的看法啊。

  被无视和忽略的两人俱都有些尴尬的苦笑,但也知道自己本身在内阁的存在感就比不上人家杨士奇和郁新,倒也不至于太过难受,都站起身躬礼告退。

  郁新和杨士奇本来也是打算告退离开的,却见朱允炆抬了下手,便知道皇帝还有事,便又都老实的坐了下来,静候下文。

  “朕这边还要两件事,你们记一下等回文华殿的时候一并处理了。”

  朱允炆一开口,俩人就打袍袖中取出一份随时携带的题本来,他们现在都养成了习惯,只要面圣,就随身带着一个小本本,时刻准备着铭记圣训。

  这种习惯很值得表扬嘛。

  等双喜给俩人递上毛笔,朱允炆便含笑开口道。

  “第一件事,就是那景清自贵州回来了,贵州都司早前涉及改土归流,朝廷四年间拨付两百万两专款到底怎么被挥霍的事,内阁早些查清,该怎么法办就怎么法办,绝不姑息留情。

  第二件事,也跟这贵州有关,贵州地力贫瘠,土民的生存也一向困苦,朕打算给他们另谋生路,太祖年曾有过两次强行迁移,虽说难免动了刀兵,但那也是因为朝廷给的好处不多,那时候国家穷拿不出多少好东西而已。

  现在不同了,朝廷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所以朕就打算学太祖,再来一次大规模的动迁,着贵州、湖广和福建三地的军卫所一起,迁三万贵民往台湾,沿途的官仓全力供给,绝不能饿着。

  每一户,朝廷另给予一百石粮食,并且等到了台湾,按丁口人头,一人给与二十亩田,再免五年粮税。”

  迁贵民实台湾。

  这就是朱允炆打算动贵州土司根本的手段了。

  之前改土归流,无非是一种怀柔的手段,贵州土司的需求不单单是独立自主,人家是奔着科举做官、奔着进中枢来的。

  这些权利,他们作为大明这个国家的一份子,朱允炆暂时却还给不了他们。

  古代的时候,国家概念是极其淡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的,老百姓根深蒂固的是民族概念而不是国家概念。

  这就好比张紞在云南,因少民政策搞的一塌糊涂,贵州几任同知也搞得一塌糊涂,究其根本,因为他们都是汉民,所以施政的时候难免偏袒。

  连饱读儒学书籍,向往同化教谕的汉官都一碗水端不平,让那些少民的土官做一省藩台,那么那个省最终的结局,一定是会独立出大明的!

  这真不是朱允炆的歧视偏见,而是无数的历史已经充分的证明了他说的话不是空泛之言。

  处理贵州、两广的事,太祖是一眼看穿了本质,所以一直以来都是用强军辅以迁移举措,而自太祖之后,哪一任皇帝都不想大动兵戈,便一直是以怀柔处置,厚赏土官钱粮换其恭顺。

  以至于有明一朝,土官的叛乱自明初一直持续到明亡。

  他们扰乱了大明,明亡之后,那些土官以为同时少民,他们可以等来一个能够理解他们的新的统治者?

  结果他们迎来的是残酷的屠刀和‘一劳永逸’政策。

  也不知道他们毁灭的时候有没有怀念大明?

  真正的国家概念的诞生,是当自己的国家被别的国家侵略时,才会让大家诞生这种概念。

  就好比抗日时期,日本人的眼里只有中国人,而不会划分民族来区别对待,所以大家几十个民族团结在一起对抗外侵。

  一个群体受到外部伤害,如果伤害是特定针对这个群体的某一个个体,那么这个群体会自动四散而逃,是为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果这个伤害是全面性且不具备单独针对的行为,那这个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就会自动抱成团来进行对抗。

  这种情况下,就是民族概念向国家概念的转变。

  而随着国家概念日益深入人心,民族概念就会随着时间长河逐渐淡化,最终被淹没。

  以史为鉴,既然现在的大明想要催生国家概念还需要时间,那他朱允炆就不会给大明留下任何的不稳定,所以他也要学太祖的行径来处理,当然,他现在的家底子比太祖年那两次要厚实的多,他自己也比太祖大方的多。

  “可以跟那些土民都说说,台湾是个好地方,沿海的话除了耕种还能渔猎。”

  说到这朱允炆又想了起来:“当年撤故澎湖巡检司的时候,台湾的许多土民不都被太祖迁往了福建吗?这一次整好也顺便问一下,有没有愿意回去的,这一次都打包过去。”

  多整点老百姓过去,最好弄够个一二十万,这样也好够台湾那批学子来管理,不然一座荒岛带着两三万连语言都不通的土著,他们去那里就毫无意义了。

  至于武力保障这一方面,扩军之后的闽浙水师其中一部份现在就屯在新竹,等转过年,兵部清查名册,自然还会有一批年龄到线由于换防而没有来得及清理的老兵被裁汰,届时后都送过去成立军户所。等贵民实台湾之后,朝廷在那边为统治做好的准备就比较充分了。

  俩人都一字不差的记了下来,然后便纷纷起身告退。

  他们没有提出诸如万一强迁不利的无能问题,皇帝都说了,学太祖!

  为大明和贵州之长治久安,这一次,一口气迁三万丁口!

  或许在这次强行动迁中,难免会有刀兵产生,但是不迁,等这群土官将来又闹事,那群被他们蛊惑的土民只会向大明发动更猛烈的叛乱,到那个时候,朝廷强军压境,土民只会死伤更加惨重。

  与其让他们动乱几十年,甚至有可能几百年,那朝廷真的不如一次大规模的动迁来的更温柔,更仁慈。

  削减了这群土官叛乱的基本实力,也是腾出了土民大量占据的土地,实汉民与其中,互有往来走动,等那群上了岁数的土官一死,地方上朝廷支持汉民为官,几代之后,自然彻底同化。

  打发走两人,朱允炆便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长出一口气。

  “不知不觉又做到中午了,时间呐,过的真快。”

  双喜轻声一笑:“陛下,再等几日过了年关,太后和皇后那,您可还有一件大事要应付呢。”

  朱允炆顿时面上一僵。

  他这个皇帝推了一年的选秀,跑不掉啦。

  第一百七十五章:共同的敌人(上)

  建文四年的除夕,比起往年来要热闹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朱允炆和杨士奇敲定了求是报第一期的刊文,皇帝心情大好的原因。

  这皇帝的心情只要一好,皇宫里的气氛自然也就热烈了许多。

  “难得陛下一连两天没去乾清宫理政啊。”

  身上批着一层围裙,马恩慧这会正忙着跟顾静俩人擀面包饺子呢,而桌子对面,朱允炆正闷头剁馅,忙活的一头细汗。

  活是尚膳局的不假,但是难得年关清净几天,这年头又没有手机可以刷,朱允炆哪里是闲的下来的主,喊着俩媳妇顺便拽着双喜,四个人自食其力的开始包起了饺子,却是说什么也不让那些宫女、宦官的来帮衬。

  “今年朕给你们包饺子吃。”

  朱允炆还煞有其事的宣布,会在这饺子里备上一块碎银角,哪个点子正啃到了,可以拿来找朱允炆这个皇帝实现一个小愿望。

  只要是物质上的愿望,朱允炆这个皇帝可以比神灵实现的还要好。

  “忙活了一年,今年说什么也得老实一阵子不是。”

  朱允炆抖了抖有些发酸的手腕,拿过一块方巾擦去手心里的汗,笑道:“今晚守岁一过转了新年,朕可又老了一岁啊。”

  建文四年,二十五咯。

  “您可不能用老这个字。”

  双喜一边闷头包饺子,一边笑道:“陛下青春昂扬,寿比天齐。要不是因为这天公老了一年,您也不至于跟着长这一岁不是。”

  朱允炆跟俩媳妇就都笑了起来。

  “呸,马屁精。”

  六岁的朱文奎这会正绕着坤宁宫大殿里的柱子跑着玩,听到这话就蹦出来扮了个鬼脸:“父皇也不知羞。”

  这小兔崽子。朱允炆嘀咕一句,倒是不甚着恼:“看在今天过年的份上,你老子我饶你这一回出言不逊,别在这里乱跑,找你的滚滚玩去。”

  滚滚是一只小熊猫,这玩意男女老幼通杀,朱文奎在苑林里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磨了朱允炆很长时间才要走一只小的,天天腻乎的不得了。

  “不要,我要去骑长颈鹿。”

  到底是小孩子,三分钟热乎劲,这才多长时间倒是就腻了许多,又盯上了高高大大的长颈鹿。

  “那可不行。”朱允炆一本脸道:“那长颈鹿太高了,骑不得。”

  “那为什么父皇你都能骑呢?”

  看着朱文奎昂着脸,气呼呼的样子,朱允炆就乐了。

  “因为你爹我是大人了,老子能骑的东西多着呢。”

  说着,还瞄了一眼顾静,让后者顿时红透脸,连擀面杖都险些拿不住了。

  “咳咳。”

  马恩慧轻咳两声,示意左右侍候的宫女把朱文奎领出去玩,一瞪朱允炆:“看来陛下对于选秀的事也是急不可耐呢。”

  一听这话,朱允炆便顿时苦笑起来。

  给皇帝选秀,填充后宫的事,后宫跟内阁早在建文二年就拟了章程,本来按进度是在今年年中定下来的,结果因为自己御驾亲征才躲了过去,但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经过御前司层层遴选后剩下的秀女并没有归乡,而是直接由御前司安排就在皇宫外寻了几处大宅子安顿了下来。

  现在可是躲不过去了。

  对于给自己充后宫挑秀女的事,朱允炆一直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不憧憬也不拒绝,而且由于平日里忙起来,便是连马恩慧和顾静这都很少眷恋。

  真要是一口气往这后宫填了几十房嫔妃,他朱允炆伺候的过来?

  他可不想盛年而卒。

  “朕能先去看看不?”

  既然大家都想给自己选,那就选几个能对得上眼,朱允炆打定了注意,要是一个能符合他审美观的都没有的话,他就都给打发滚蛋,谁说话也不好使。

  都是皇帝了,还给自己找罪受?

  朱允炆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合理,结果却遭到了反对意见。

  “您是皇帝,哪里有皇帝自己跑去看秀女容貌长相的道理,那岂不是让人在青史上记下一笔好色的污点了。”

  马恩慧打着包票说道:“妾已经派人跟御前司都掌过眼了,都是极俊俏的姑娘,您就踏踏实实的放下心,等着这些秀女入宫就成。”

  不让我看?谁知道你们什么眼光,再给我整两个碧螺,怕不是要了朕的亲命。

  朱允炆不好直接开口反驳,马恩慧说的有道理,哪能说皇帝亲自去看,那成何体统。

  礼法不许,朕就没辙了?

  拿眼一瞥双喜,后者就明悟过来,凑到朱允炆跟前小声道:“等回头陛下换身衣服,奴婢带路咱们偷摸出宫去一趟。”

  打着御前司送吃食的名义,到时候再来个现场点花名册的群体见面会,还怕踩到雷?

  朱允炆心里踏实下来,面上也就跟马恩慧敷衍应和了几句。

  聊着闲天,包着饺子。就这么四人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是收了工,看着一桌子满满登登的小白胖子,那可真的是颇有成就感啊。

  “啊~舒坦。”

  奋开双臂,伸了一记懒腰,朱允炆解开围裙:“等晚上朕在亲自下厨整几个菜,烫上两壶酒,咱们三口子好好喝几杯,让双喜领着文奎带着他们这些御前司的下人们一起吃,省的看到两位娘娘的醉态笑话,要是喝多了也没事,皇后这坤宁宫大,睡得下咱们三人。”

  “呸。”

  俩媳妇齐齐啐了一口,那养尊处优的贵妇风情和媚韵神态让朱允炆不禁食指大动,傻乐几声。

  “噔噔噔。”

  有些仓促的脚步声自廊道外响了起来,一旁的双喜脸色就难看起来,忙偷瞄朱允炆一眼,急步走出去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宦官这般胆大,结果呵斥询问之下也是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

  朱允炆刚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润润嗓子,便看到双喜一脸喜色,便是好奇起来:“乐成这个样子。”

  “给陛下贺喜。”

  双喜跑到跟前,匍匐在地:“陛下天威浩荡,六合八荒莫不俯首而拜,瓦剌和鞑靼遣了使者入朝觐献降表,乞求附我大明为臣。”

  瓦剌和鞑靼,觐献降表!

  这是什么鬼操作?

  第一百七十六章:共同的敌人(中)

  瓦剌和鞑靼怎么会突然派使者来大明觐献降表?

  如果朱允炆对历史有深刻了解的话,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历史上的建文四年,朱棣靖难造反成功,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这一年,帖木儿率军东征,东察合台汗国吓得东躲西藏不敢作战,以至于得到消息的瓦剌、鞑靼部第一时间做的事,就是向朱棣觐献了降表。

  同时觐献降表附臣的还有乌斯藏,换言之,迫于跛狼帖木儿这个大屠夫的威慑力,朱棣刚刚造反成功,还一场外仗没打呢,就莫名其妙的‘拓土’五六百万平方公里。

  嗯,这份‘武功’汉武帝跟唐太宗加在一起都没有立过。

  所以这事经解缙这群投降派加工一下,夸张的渲染一番之后,天下藩王士族、儒林百姓无不被朱棣给吓了一跳。

  造反的这个新皇帝那么吊?

  才刚刚登基,就吓得六合八荒全投降了?那不比太祖还厉害啊。

  也是因为这件事,间接导致朱棣的皇位瞬间就变得稳如泰山。

  各省的正统派哪里还敢捋老虎的胡须,他们又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大明做对几十年的两大游牧部落投了降,只知道大明一夜之间拓土数万里!

  这份名声加成,把朱棣自己都被整懵了,然后自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的朱老四开心的赐予马哈木、阿鲁台两人文绮、金银、钞币和衣物等大量的物资。

  然而历史又耍了一次大的漂移,帖木儿才刚刚踩到察合台汗国的土地,就病死了。

  庞大的帖木儿帝国就如同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一般,随着最高领袖的死亡而瞬间内乱、纷争不止。

  宗教内的军事贵族打成了一片,谁也没心思再去东征大明、统一大草原,瓦剌和鞑靼提心吊胆了好几年,都没有等来那群绿徒疯子,马上又嚣张起来跟大明翻脸,阿鲁台更是杀了大明派去招抚的使者。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朱棣派邱福北伐,惨败饮马河,随后便是永乐大帝第一次御驾北伐,连破阿鲁台、本雅失里两部,兵锋抵至斡难河鞑靼汗庭。

  帖木儿东征的事本来是要进入建文四年才会开始的,但朱允炆这个小蝴蝶一扇翅膀,反倒比历史上早了大概三四个月的功夫。

  这段历史在我国的系统教学中很少被提及,因为帖木儿东征大明随着他的死亡而夭折,兵锋连哈密国都没有打到,更遑论跟大明交手了。

  而在明朝一众史料的记载中,也没有这段记载,大明的史官压根都不知道帖木儿东征的事,记什么?

  这事要被挖掘出来,还要等到哈密国的国王脱脱像朱棣派使者觐降表称臣,朱棣封脱脱为哈密王之后,大明的使者才在察合台汗国得知这个消息,然后当成一件趣闻轶事说了出来,大明官方并没有记述进入正史之中。

  就朱允炆这浅薄的历史底子,哪里知道,所以他在听到双喜的奏报之后,当场就懵了圈。

  接过双喜手里的两份降表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下来,朱允炆陷入到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我朱允炆什么时候有这般威慑力了?

  “大明大皇帝陛下在上,牧民马哈木(阿鲁台)俯首敬上。

  草原与中原虽宿有争端刀兵,然终是友邻之亲,千年来交互不断,贸易不止。先民之斗,死伤累累,实为撮尔暴徒狼子野心所致,望陛下明查秋毫,非我瓦剌(鞑靼)部之本愿也。

  今觐献降表以证清白之心,奉陛下为圣人可汗,世代为草原之主。瓦剌(鞑靼)部之百万牧民日后皆为陛下之子民尔,愿代代放牧与北疆,为保大明上国北地的泰平而勠力同心。

  牧民马哈木(阿鲁台)顿首再拜。”

  看得出来,这两封信应该是瓦剌和鞑靼找有文化人写的,这俩莽夫没这个本事写出这种有水平的信。

  “陛下。”

  双喜一脸喜色的汇报道:“除了信,那两部蛮夷的使者还说,他们各部还贡上了一万匹良驹和牛羊,这次也一并朝贡而来。”

  牛羊不值钱,但这可是两万匹良驹!

  两部这是大出血啊,大明北地边防的骑兵,靠着装甲精锐之利本就足够强悍,这些年也一直是吊打鞑靼和瓦剌,再添两万匹良驹,他们草原就不怕被大明捅出血?

  朱允炆眉头都快挤出了墨,也想不明白这两部到底玩的是什么名堂。

  “先派人把这两万匹马隔离开,看一下别是有瘟疫的病马。”

  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没有弄明白这两部真实情况之前,朱允炆还是谨慎的紧:“召王谦来,哦对,顺便把燕王也召来,让他俩在武英殿等朕。”

  双喜应了声便面带喜色的匆匆离开,留着朱允炆继续在这坤宁宫里来回踱步。

  “蛮夷觐献降表,投诚朝贡称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见状,不明就里的马恩慧走近轻声开口道:“陛下天威浩荡,是不世出的雄主圣君,也难怪这些蛮夷无不望而生畏。”

  马恩慧越是这般轻松喜悦,朱允炆便越是心中没底。

  看看这草原人给他朱允炆送来的这个尊号,圣人可汗!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尊号是天可汗,而现在草原给朱允炆上的这个尊号,可不比他李二差哪里了。

  就凭这一点,朱允炆将来在历史上留的名声就已经齐平唐太宗,加上其他的琐碎功绩,这青史上的明君大帝之中,他朱允炆也足以排进前三了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朱允炆喝了一声:“来人,速与朕更衣。”

  一声令下,马上便有四五个宫女捧着帝王服饰围拢过来,七手八脚的便把朱允炆身上此前因做饭而弄脏的装束换了一新。

  “这眼瞅着年夜饭就要做得了,既然是好事,陛下何不明日新年在处理呢,也可以顺便晓谕朝堂百官?”

  眼瞅自己丈夫这架势,马恩慧便劝了一句,却被朱允炆挥手打断。

  “兹事体大,朕不弄明白其中缘由,哪里还有心情吃得下去东西?”

  说着话,便匆匆迈出了脚步:“晚上不要等朕了,你们先吃吧,若是晚了,朕便在乾清宫睡下,不来后宫了。”

  话音方落,整个人已是带着自己的几十名小跟班出离这坤宁宫。

  “唉,今年的年夜饭,又要咱们自己吃咯。”

  马恩慧摇头轻叹:“陛下心里素来国事为重,怕是等处理完,又该子时深夜。”

  而得到传召的朱棣也是匆匆的放下酒杯,扔下自己的儿孙,神情凝重的往皇宫而去。

  守岁急召,必是大事。

  第一百七十六章:共同的敌人(下)

  朱棣和王谦两人抵达武英殿不多时,朱允炆便匆匆的走了进来。

  “不用见礼了。”

  堪堪踏进殿阁,朱允炆便一挥手,实没工夫与这两人客套,而是直接拿出了那两分降表递给朱棣:“四叔先看看吧。”

  朱棣被这朱允炆这火急火燎的态度吓了一跳,还当是哪里又出了兵乱,忙展开观瞧,这一看也是大吃一惊。

  “陛下,这是?”

  阿鲁台和马哈木两人的脑袋被驴踢了?

  一看朱棣这个状态,朱允炆便知晓,看来朱棣也被搞得一头雾水,遂目视王谦这个礼部尚书。

  “两部的使者呢?”

  “回陛下,使者现在驿馆内歇了脚,要传召来吗?”

  见皇帝发问,王谦忙起身回话。

  朱允炆没有应声,而是又问道。

  “他们都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也没说,只说希望与我大明永结同好,愿意世代为我大明北地之臣,替陛下草原牧马。”

  那意思就全部都是废话了?

  这种所谓的觐献降表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人家只是名义上奉大明为君主而已,又不是举部众内附,象征意义而已。

  “召他们来。”

  朱允炆摆手,这件事不搞明白他今晚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等等!”

  就在一名领了命的小宦官打算去传命,朱允炆突然开口喊住。

  这武英殿是大明主军事的主殿,殿内四处可见的都是堪舆图,偏殿还放着巨大的北地沙盘,这都是当年太祖遥控指挥北伐时加设的。正在殿内四下踱步的朱允炆就看到了那份早前被他从西平侯府带回的那份西南堪舆图,脑袋中陡然灵光乍现。

  “辛苦卿家了,今日守岁,且先回府吧。”

  皇帝这就下逐客令了?

  王谦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起身,恭恭敬敬的深躬一礼:“恭祝陛下新年龙体康泰、万事顺遂,臣告退。”

  看这架势,估计皇帝想到了什么事,不方便跟自己这个小小的礼部尚书说,嗯不该听的坚决不听。

  朱允炆确实想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差点把帖木儿帝国这个坐地虎给忘了。

  “四叔来看。”

  朱允炆步履匆匆的走到这封西南堪舆图跟前,拿手指着南天竺的位置:“四叔知道这南天竺的北面是哪个国家吗?”

  瓦剌鞑靼觐献降表,跟西南有什么关系?

  朱棣一头雾水,他多年在北地,对此自然不甚了解,早前西南平乱,也一直待在交趾境内打仗,用不到太远的地图。

  “臣不知。”

  “那察合台汗国往西的位置是哪个国家,四叔知道吗?瓦剌往西呢?”

  朱允炆兴奋的连着问了好几句,搞得朱棣都快跟不上他这个大侄子的节奏。

  “哈密国往西是亦力把里,也就是察合台汗国,瓦剌往西是金帐汗国啊。”

  这跟草原接壤的局势朱棣倒是心里有数,见朱允炆问起便回道。

  “在这察合台汗国西面,金帐汗国的南面,南天竺的西北方位,还有一个国家。”

  朱允炆伸手拍在地图上的那一片空白:“帖木儿帝国。”

  朱棣稍微一怔,蹙眉道:“陛下说的是帖木儿汗国吧。”

  见朱允炆错神,朱棣就解释道:“这个国家臣当年刚到北地戍边的时候就耳闻过,其君主埃米帖木儿是察合台汗国的女婿,他阴谋作乱,将察合台汗国一分为二,即东察合台汗国和西察合台汗国,他是西部的君主,以他的名字改了国名为帖木儿汗国。

  洪武二十六年,这帖木儿汗国最后一次向我大明进贡,后面停贡了三年,父皇派使者催贡,臣听闻这帖木儿胆大包天,杀了咱们大明的使者,那年臣还请命征讨呢。”

  这一下,倒是让朱允炆愣住了。

  他还以为此时的大明没人知道这个国家,但是看朱棣这架势,他都了然与胸啊。

  “仔细说说。”

  朱允炆拉着朱棣忙坐下,左右内侍给上了茶水点心。

  “臣也只是一些浅陋见闻,让陛下见笑。”朱棣谢过,沉吟道:“臣对这个国家了解并不深,只是知道自洪武二十六年后,这个国家的扩张很迅猛,先后击败了金帐和察合台两个汗国并侵占了大量的土地,不仅如此,金帐汗国和察合台汗国的王室都开始逐渐北移,有避其锋芒的意思。

  至于其他的臣就不知道了,即使是这些信息,还是臣府上那些蒙元奴隶说的呢。”

  朱棣连年征战报捷,抓了不少北元的王公做奴隶的事朱允炆是知道的,既然是朱棣家奴说的,情况应该基本属实。

  “朕方才一直在想,为什么瓦剌和鞑靼会突然向朕觐献降表,源头应该就出在这帖木儿汗国身上了。”

  朱允炆拍了拍降表,朱棣也就明悟过来。

  “陛下的意思是,这帖木儿汗国自西往东打来了?”

  “如果这帖木儿汗国东征,那这件事的条理脉络就清晰起来。”

  朱允炆握拳击掌,兴奋不已。“草原人,可不仅仅是咱们汉人的世仇啊。”

  黄金家族的荣光是成吉思汗打出来的,这铁木真也是个屠夫,西征一路不留寸草,后来死在了征西夏的战场上,党项族就迎来了蒙古人的疯狂报复。蒙古人的马刀沿着党项族人逃散的方向一路屠杀,可谓是血债累累。

  加上他的孙子忽必烈又在泉州、福州大肆屠杀数十万的绿教民,可以说现在的草原部落,这些蒙古人的后裔跟欧亚大陆上的绝大部分国家,都有仇!

  现在轮到这些后人来替他们的祖先犯下的罪孽还债了!

  无辜论在这里根本就是最可笑的话,那些在成吉思汗、忽必烈时期被屠杀的各国、各民族的祖先难道就不是无辜的了?

  帖木儿东征为什么能把瓦剌和鞑靼吓成这个样子?因为帖木儿这个人也是个大屠夫,加上宗教思想的剧烈冲突,帖木儿的绿教和长生天的大蒙古,只有你死我活一种结果。

  但凡有一丝可以合处的念想,瓦剌和鞑靼都不可能那么急着来找他朱允炆献降表。

  这是怕大明趁这个机会北伐捅他们的菊花啊。

  一旦大明北伐,他们往哪里逃?西逃就撞上了帖木儿的屠刀,他们不敢往西,那就只能北遁,可是贝加尔湖再往北,那可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残酷冷冽的大自然会直接把他们全族上下灭杀的一个不剩!

  “咱们跟帖木儿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大草原。”

  朱允炆眸子紧缩,嘴角微扬:“同样,咱们跟草原游牧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帖木儿。”

  大明、帖木儿、草原是三个水火不容的势力,根本不存在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这种关系,三方互相仇视,都恨不得把另外两方杀个一干二净才解气。

  明面的实力上来看,大明最强,因为人口基数在这里,但是就算如此,瓦剌鞑靼也不可能找帖木儿联合攻大明,因为帖木儿的军队一旦越过察合台,第一件事绝对是对大草原进行一次血腥洗地!

  绿教徒的眼里可没有女人孩子这个分类。

  同样,杀红眼的绿徒一旦从东察合台进入大明的朵甘都司,顺着河西走廊杀入关中,他也不可能放汉人一条生路。

  “调盛任的军队去甘肃。”

  只考虑了短短几分钟,朱允炆就有了决断:“还有宁王叔的八万军,都调到甘肃去,给朕死死的守住河西走廊,不能让帖木儿的军队先打咱们,让他去跟大草原死磕去吧。”

  捅瓦剌、鞑靼后方的事,朱允炆可不会干。

  这两部加一起估计都够呛打得过帖木儿,他大明在参战,岂不是一下子就把草原人玩死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只要守住河西走廊别来祸害大明,管他在外面杀成什么样子?

  朱棣也蹙眉想了想:“北平四万是臣练出来的精锐,加上宁王的八万健儿,连同甘肃那地方差不多也有了十五万精兵,守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北地还有二十多万带甲之兵,连着宋晟的漠南卫,也不怕鞑靼部这次是诈降,偷摸南下叩我边境。”

  这就是人多兵多的好处了。

  大明随时可以拉出几百万的军队,受制于后勤,远征打不出去不假,但是守土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就这么安排吧。”

  朱允炆长出一口气,开怀大笑:“今日咱们汉人的除夕好日子,这些蛮夷就给朕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好!甚好!可惜啊,此事事关重大,要先处理好,朕就不留四叔饮酒了,速去安排吧。”

  朱棣现在也没有心情回家团圆,当下一抱拳便起身离开。

  “传杨士奇。”

  双喜本来是想劝朱允炆回后宫吃饭的,结果后者突然开口,却是点了杨士奇的名字。

  瓦剌鞑靼部觐献降表,无论目的是什么,都是大明眼下顶天的大喜事,也是他朱允炆的大喜事!

  这两封降表的政治价值太高了,对他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威望加成,自然也是远超此前他所打下的所有功绩!

  一定要好好的润色操作一番。

  “好风凭借力,送朕上青云。”

  第一百七十七章:建文四年

  除夕夜,朱允炆本来以为杨士奇来的时候会像朱棣一样面憨耳热,谁知道后者却是滴酒未沾。

  “瓦剌、鞑靼使者来的事臣已知晓,故未敢饮酒。”

  那么大的事,通政司的胡嗣宗哪里会瞒着老大哥,杨士奇知道此事之后就已经做好了待诏的准备,两部使者抵京觐献降表,虽然杨士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皇帝一定会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朱允炆又打量了杨士奇两眼,笑了。

  有这样的臣子,倒是省心。

  随手将降表递给双喜,后者就送到了杨士奇的手上。

  “两部投诚献降,愿为我大明之附臣,尊朕为他们大草原的共主,上圣人可汗尊号,你说说,该怎么处理?”

  将降表展开,杨士奇只是粗略的大致扫了几眼,就合上放到了一旁的几案上,面向朱允炆拱手道:“陛下乃不世出之雄主,威压六合、气吞八荒,四海蛮夷无不望而生敬,甘服王化,觐献此降表乃理所当然之事。”

  先送上一句马屁之后,杨士奇才继续开口道。

  “既然瓦剌、鞑靼两部有心尊陛下为草原共主,愿附我大明为臣,陛下何不降旨下去,敕封此二人为异姓王,大派使团携带赐礼,一路鼓乐往草原宣恩。”

  大派使团、一路鼓乐。

  对这事,杨士奇早就摸透了朱允炆的小心思,这事可是千年难得一出的大好机会,只要操作得当,足以把皇帝的威望举上天,甚至一举超越太祖都说不准,毕竟当年太祖皇帝可没有被草原‘心悦诚服’的加可汗尊号。

  所以朝廷不能在这事上抠门,一定要厚赏礼物,要加大使团的规模,一路浩浩荡荡的出南京往草原,鼓乐齐噪让全天下的人都要知道。

  皇帝‘统一’草原,开疆万万里!

  “让通政司多做一份刊文,两份草版一起送往各省报局,各省府两期刊文一起发表。”

  朱允炆又加了一句,他心心念念不忘的当然还是求是报。

  “那补充的这一期新的刊文就做个总结吧,连着陛下登基以来雄吞西南六国、收复安南故土改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收复故澎湖巡检司改置台湾承宣布政使司、收复琉球三岛改置琉球府,平定朝鲜叛乱的事都加上去。”

  用整整一期的刊文来记载朱允炆登基以来的卓著功勋,但不会歌功颂德,而是‘客观’的把朱允炆立下的功绩都写上,至于天下儒林百姓怎么评价,那就是地方的事了。

  看到杨士奇如此深明帝心,朱允炆不觉龙颜大悦,哈哈笑了起来:“这种大好事,将来怕是几百年都未必再有一会了,如此,朕当亲手操刀润色一篇文章,也放上去才是,顺道,给全国的百姓拜个年。”

  新年讲话,拉进与士林学子、黎庶百姓的距离,也是一场可以加分的政治作秀,但是前提是你得有拿的出手的功绩,你要是个昏君,还发明诏天下的文选,那就平白招惹笑话了。

  而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部攥在朱允炆,不趁着这个机会站在风口上飞天,将来哪里还有机会。

  想到就要做到,朱允炆轻咳一声:“拟诏。”

  双喜忙磨墨提笔,杨士奇也站起身向着朱允炆的方向躬身而拜。

  “维,大明建文四年元旦,朕,大明建文皇帝允炆,敬祀祭礼,布告社稷。享与共度佳节,大明苍生百姓曰。

  朕自承继天命以来,不敢一日辍慢国事,废寝忘食,如履薄冰。幸上仰太祖如天恩德之庇佑,下赖官民勠力同心之辅佐;山青月明,风调雨顺。

  朕继大宝,施有新政;国力日增,民力渐兴。

  朕自观瞻,喜不自胜,适逢佳节,与民同庆。

  朕本欲兴王化与内外,承太平与汉夷。

  然有暴徒,狼子野心;叩我边疆,害我大将。

  山河摇动,万民忡忡。乃执刀戈,御驾亲征。

  复我故土,雄吞六国,得胜凯旋,与民荣焉。

  又有疥癣,掳我百姓。发兵征讨,海波靖平。

  大明声威,宣与北地,蛮夷生畏,伏请献降。

  拓土之功,朕实大喜,晓谕万民,高歌痛饮。

  天地未老,未敢慢怠;朕当加勉,不使松懈。

  国有大明,有君有民;万民与君,一体同心。

  大明有朕,朕当奋力;鞠躬尽瘁,不负社稷。

  时愿大明万岁!大明人民万岁!”

  朱允炆本来是想用白话文来说的,结果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觉得白话文说出这一番内容实在是过于肉麻,这才不得不转为半文半白的形式。

  而双喜这边则顿住笔,他觉得朱允炆前面说的都没问题,但最后那句人民万岁却是怎么都写不出来。

  这历朝历代哪里有君王祝百姓万岁的道理?

  “这最后一句记下来。”

  听到双喜的不解,朱允炆嘴角扬起笑容,却是直接下了令。

  这最后一句才是这番新年帝诏的核心,前面的内容不过是夸他朱允炆自己,但是最后两句却不露声色的将功劳分润给了百姓,汉人是最好面子的民族。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他这个皇帝亲手送百姓一个面子,百姓就会还他更大的面子。

  “陛下圣明。”

  等诏书拟好,杨士奇这才直起腰来,复坐回位。

  “这两期刊文发出去,我大明未来几个月可是要热闹的紧了,国大民骄,人心可用啊。”

  一句人心可用便让朱允炆知道,这杨士奇八成是猜到了他的打算,当下也就笑了起来。

  “等今年下半年各省的乡试结束之后,明年癸未科会试的题也就可以较往年略作修改了。”

  不得不说,瓦剌、鞑靼的降表来的实在是太是时候,朱允炆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真成了天命之子,不然正好赶在自己求是报开刊之前来了这么一个重大利好,这要不算是天助那还有什么称的上天助。

  借着这么一个好机会,很多细节上的小策略,他朱允炆都可以直接跳过了。

  杨士奇也点头起身:“陛下圣谕,臣已谨记与心,这便下去早做安排。”

  说着话,杨士奇拿过双喜那份拟好的新年告天下百姓诏,转身便离开这武英殿。

  “夜深了。”

  皇宫内有报时的宦官,一句亥正让朱允炆陡然惊醒,苦笑一声。

  “没成想,竟然都到了这般时间,罢了,你去知会一声,弄些个小菜再拿两壶酒来,陪朕喝两杯开心一下吧。”

  “诶。”

  双喜内心乐开了花,忙下去传令。

  “轰!轰!”

  站在武英殿的殿门处远眺,南京的夜空之上,不知哪家的大富豪商燃放起了烟花,映的夜空炫丽异常。

  烟花璀璨之间,大明建文四年的钟声,自午门外,轰然敲响!

  第一百七十八章:求是报开刊(一)

  苏州府,常熟县。

  这里是大明最繁华的府县,自宋朝时便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间谚语,而在苏州府、湖州府之中,常熟县又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膏腴大县。

  也因此,常熟县的秀才、举人等有功名在身的士林学子也是极多的,因为家家户户的生活条件都属于小康水平,年有余产,自然也就有了买书读私塾这些渴望进步的基础条件。

  而常熟县的县令宝座,也是江南这地界最惹人眼红的位子,常熟出了多少大儒,在这里做县令只要维护好与这士林的关系,熬两年资历往上跨一步到苏州府履职,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这空降下来的新任县令王雨森却显然没有这个高的‘政治觉悟’,这位年方二十有六的年轻人是建文二年甲辰科的二甲及第,在翰林院又考定了一年,成绩优异,本来是要转翰林学政,进入中枢培养梯队里的,结果被朱高炽这位监国的亲王横插一手,下放到了这常熟县。

  翰林院的考定已经变了味道,在朱允炆的隐晦授意下,翰林院上下的儒林士子每天看得最多的还是内阁批复过留存的中枢国政奏本,而不是那些古籍上花里胡哨的泛泛文字,而他王雨森能在翰林院考定中脱颖而出,说明他进了杨士奇和朱高炽的眼中。

  一个没有参加新学但却并不迂腐的‘儒学异教徒。’

  凡是能在翰林院考定中通过的学子,无一例外都会是传统腐儒眼中的离经叛道之徒,而只有这些离经叛道之徒才会自翰林院下放到地方。

  正月初二这一天,雄鸡还未吐白呢,王雨森就穿戴好崭新的官袍,跑到县衙里品茶静候了,他昨晚几乎一夜未眠。

  今天常熟县的报局要开报!

  南京到常熟快马不到一天,元旦当天王雨森就拿到了通政司发下来的两期刊文草版,得益于常熟的富庶,县里有现成的印刷雕版,两期刊文昨天一到,当晚就加印了两百份出来。

  “县尊来的早啊。”

  雄鸡高啼之间,县衙外进来一人,王雨森抬头一看却是同僚:“呵,年节恩假,高主簿不在府上歇着,怎得也来了。”

  姓高的主簿单名一个岩,长得瘦瘦高高,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闻言先是拱手向高居首座的王雨森躬身作揖一礼,随后才自行寻位子坐下。

  “今日是我常熟的大日子,下官虽不懂这求是报到底如何,但这些日子倒也听到不少风声,听些老友说,这求是报朝廷要刊发天下,难免起了三分猎奇之心。”

  “一种通行与民间,形式上倒是与邸报相仿。”

  王雨森这边手里就有着两份,都是昨晚加印出来后留下来的,见高岩提及,便递与后者一份:“高岩既有好奇之心,正好本官这里有两份,你来看看。”

  高岩接过,这所谓的报刊不同于书籍般小巧,粗糙的麻纸上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张麻纸铺开足有半张小几案般大小,两手伸开来看,倒也是方便。

  这份邸报的排版是由右往左过叙,第一行自上而下是三个大字:《求是报》,下有繁体日期落款:建文四年正月初一元旦期刊。

  日期简明,一目了然,哪怕是偏僻如四川那边的学子,正月十五之后才能看到,拿过手来也知道这一期刊文的内容是出自哪一日,不至于当成时事来揣测。

  过渡完名称和日期后,便是另开一行,这次则换成了小字:“此报名‘求是’,乃是今上取自实事求是之意而赐名,凡报上所刊内容,皆为大明可议之事,或为政治、经济、文化、战事、番邦朝贡、民间琐碎、轶事风趣等不做限制,举我大明上下,自吾皇万岁而降至升斗小民皆可书文做刊交由报局,每十日为一期,由通政司汇总后制造草版发与地方刊行。

  为鼓励官员、胥吏、百姓、商贾等我大明子民踊跃参与,自建文四年伊始,凡发表刊文留有署名日期者,其刊文一旦自通政司报业总局通过,即可获得银钱奖励,数额为五十两至三百两区间,凡在求是报上发表五篇刊文者,儒林士子、黎庶百姓可免科举直入翰林。

  官员凡在求是报上发表五篇刊文者,官升一级,至从三品而止。

  胥吏凡在求是报上发表五篇刊文者,转为九品官身。

  商贾凡在求是报上发表五篇刊文者,可获得一年的免交商税权。”

  在这挥挥洒洒的数百字介绍下是落款,高岩注目观瞧不自然的撇了下嘴:内阁辅臣、奉天殿大学士杨寓。

  常熟县距离中枢太近,所以这内阁首辅换了谁,普通老百姓可能不了解,但是这些基层体制内的官员还是会留心打听一下的。

  除去介绍之外,这份求是报刊上还有建文三年的中枢财政收入以及建文四年拟定的开支,落款留名的郁新以及户部尚书夏元吉。

  最后一小半内容则留给了内阁五人的介绍,分别为奉天殿大学士杨士奇、文华殿大学士郁新、武英殿大学士朱棣、大学士衔方孝孺和解缙。介绍中包括五人的生辰年、职业生涯和晋升途径都有详表。

  除了郁新这个中规中矩的,他的晋升是一步一个脚印自中进士之后,历任户部度支主事、户部郎中、右侍郎、左侍郎、尚书、入阁辅臣。

  而其余四人,解缙是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但洪武二十四年就被打为白身,回乡闭门修身去了,直到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宾天入京吊唁,奉太祖遗命手谕辅政新帝,内阁成立后,先为协办学士,建文三年入阁。

  方孝孺是儒林领袖,内阁成立后直接入阁。

  朱棣是宗亲,没什么好介绍的。

  只有这杨士奇!

  洪武二十九年入翰林院,洪武三十一年内阁成立,得到同乡王叔英的举荐为翰林学政,后经提拔为协办学士,建文二年庚辰科殿试之后入阁,建文三年暴昭卸任后,被皇帝一步到位提拔成首辅!

  “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高岩放下报纸,砸吧砸吧嘴:“下官今年四十有六,按照去岁朝廷的致仕条例,还有不到十载就要卸任,倒是县尊眼下青春正茂,又是翰林考定魁首,将来想必也能有入阁之日。”

  王雨森与这高岩关系不错,他空降下来,这一县主簿的位置,主抓钱粮丁口自然是要抓在手中,高岩也是明眼人,当即就大表忠心站到了王雨森的队伍之中,那么年轻的县令,又是通政司亲自派人来送上任,说明中枢有人,这种金大腿不抱住岂不是脑子坏掉了。

  也因此,听到高岩的话,倒也不避讳,当即浅笑摇头:“你老高就莫要笑话本官了,我辈为官当以民为本,哪里只是为了步履青云,只要能为百姓立命,县令与首辅又有什么区别。”

  “县尊说的甚是有理,实令下官惭愧。”

  心里腹诽两句虚伪,面子上高岩还是轻飘的送上了一句马屁,正待开口邀请王雨森出县衙吃些小吃,就看后者又递过一张报纸。

  “这期一共两份刊文,你也看一下吧。”

  还有一份?

  高岩愣了一下,但还是接过观瞧,这一看登时大吃一惊。

  这期刊文的形式排版上没有变化,还是当先一行报出了名字和日期,不过正文内容可是震撼了许多。

  内容中先是着重笔墨的讲述了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宾天后,天下臣民是多么的悲痛和迷茫,然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天下人又是如何的欢呼雀跃,伏等新政,翘首以盼。

  随后便是大段落的‘客观’讲述了年轻的建文帝登基后的种种举措,以及新帝自登基后为扬大明国威,打了哪些大的胜仗,最后天威浩荡,竟直接吓得北方瓦剌、鞑靼部闻风而丧胆,遣使者至南京觐献降表。

  降表的内容也被一并刊登在了这一期的刊文上,包括此番献降的贡礼清单都详细入微。这次的落款则是内阁首辅杨士奇和总参谋长衔的朱棣。

  “这是真的?”

  高岩只感觉头晕目眩,巨大的自豪感顶的他面红耳赤,几欲缺氧。

  看着高岩这幅神情,王雨森当即便是含笑点头:“自然是真的,不然,本官昨日何至于兴奋的一夜未眠。”

  “瓦剌人、鞑靼人竟然投降我大明了?”

  高岩出生那年,大明可还没有立国呢,天下一片战祸离乱,是真真的乱世景象,人命贱如蚁,恍惚之间这才多少年?当年那暴虐横行的蒙古人,这就甘愿俯首称臣,投降大明了?

  “自然是真的,昨日元旦,我大明的敕封使团就带着礼物出了南京北上草原。

  而且这草原人觐献的降表上写的明明白白,瓦剌和鞑靼尊陛下为圣人可汗,奉陛下为大草原之共主,北元余孽正式宣布亡国!大草原今后,就是我大明的土地了!”

  王雨森说着也激动起来,抚掌大笑:“当今吾皇万岁,开疆万里,武功之盛,青史难寻啊。若非今日报局开刊,本官昨夜恨不得痛饮一宿。”

  高岩也跟着连连喊了几声好,复又往下看,倒是怔住了神。

  皇帝竟然也在这报纸上发表刊文了!

  “时愿大明万岁,大明人民万岁。”

  嘴里反复倒腾着这封新年贺词的最后一句,高岩陡然面北而跪,顿首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岩这一跪可吓了王雨森一跳,忙侧身躲到一旁,高岩跪北,他的县衙就是坐北朝南,因此哪里敢还敢面南而站。

  高岩连着磕了三记响头,这才站起身,让王雨森诧异的是,这高岩竟然哭了?

  “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高岩抹着眼泪,却仍是泪如泉涌:“下官年幼之时,正直天下大乱,思想起那年之光景,再看今时今日之大世,一时间感慨万千,不能自持啊。”

  王雨森岁数小,哪里吃过元末之苦难,他对这第二份的诏书更多的感触还是与有荣焉,更添了几分为明臣、为汉人之自豪罢了。

  “下官现在也是迫不及待这报局开刊了。”

  待稳住情绪,高岩捏着报纸来回踱步:“要让常熟的士林百姓都看到,都知道这天大的喜事。让大家一起为陛下贺新年!”

  王雨森闻言颔首:“好,既如此你我二人,便通往报局。”

  “固所愿,不敢请耳。”

  两人相视大笑,联袂出了县衙,直奔报局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求是报开刊(二)

  “噼里啪啦。”

  鞭炮炸响,常熟县一处大宅子外几挂鞭炮同时炸响,激起烟雾升腾,也吸引到无数的过路之人驻足观瞧。

  府宅外的墙上挂了两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常熟县报局”、“常熟县求是报阅报室”,这般新奇的名称让路人中识字之人无不错楞。

  这是什么衙门?

  有眼尖的一眼就认出来此时站在这所谓报局门口的王雨森,更是不由自主的围拢过去。

  连县尊父母官都亲至了,那说明这报局应是极重要的地方,确要了解一二。

  眼瞅着身边的士子百姓越聚越多,王雨森这才跨前一步,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本官添为常熟县令,今日奉上命,与我常熟县开设报局,往来士子行商百姓,凡想足不出户了解家国大事,天下趣闻的,皆可移步一观。”

  足不出户了解家国大事,天下趣闻?

  有不识字的百姓听到王雨森的话也是来了兴趣,这县令总不可能口出诳言欺骗他们吧,当下猎奇之心一起,便都纷纷涌了过来,若不是有衙役横棍拦着,怕是直接就要撞进报局之中。

  “且慢,本官还有话说。”

  眼看大家伙都起了好奇之心,王雨森当即大喝一声:“奉上命,入阅报室需缴纳三十文钱,不过今日开刊首日又值新年,本官就破例免了这笔入室银,想进去的排队,一次只能入观五十人,若想从中购买离开的,一份期报一百文钱。”

  这一下大家伙才老实下来,又听到内里是报刊,当下心里便联想到了县衙外的告示牌,以为不过是朝廷发下来的告示,就有意兴阑珊之人摇头离开,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也都退散,该忙啥忙啥去了。

  即使走了部分,这府宅外还有乌泱泱几百号人,都自觉排起队伍,开始陆陆续续的进入府宅内,这其中,多是一身儒衫头带方巾的士子,寻常百姓倒是鲜少的很。

  “诶,你说这什么求是报都写的什么东西。”

  队伍中,一个批着羊绒大氅,看起来极其富态的商贾问了问自己的前后。

  “估计是朝廷的告示之类。”

  身前那人是个小年轻,挠着脑袋说道:“可能跟邸报差不多吧。”

  邸报是官报,明初可是只有衙门内的官员才能看,年轻人一开口就让这富商吓了一跳:“公子家里有官身?”

  小年轻脸上就露出一抹倨傲,但还是谦虚道:“不敢,家父去年乃是咱们苏州府经历,因为上了年岁,今朝致仕了,不过家里还是收藏不少的邸报,留给我等后进观瞻时政罢了。”

  一听这小年轻还是个官二代,富商的态度更加谦卑:“哎哟,没曾想是贵人当面,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末才也不过是一介秀才功名罢了。”

  俩人还在假惺惺的寒暄着,就听到自这阅报室内,陡然鬼哭神嚎起来,还夹杂着不少喊万岁的贺声。

  “当今陛下大赦天下了?”

  俩人对视一眼,都是满满的狐疑之色,不由自主的勾着脑袋想往这报局里看,又哪里看的真着,正暗自召集的时候,就看到打里面出来几个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士子,手里还拿着两份折叠后的麻纸。

  这些士子有的脸上挂泪,有的兴奋的满脸涨红,但无一例外都激动的肩头微颤,在这报局门口有一胥吏支起的台案,几人各交了银钱,便挟着麻纸离开。

  便是有身上未带钱财的,也都卸了腰佩抵押,口里喊着只待回府取银来换。

  这番场景,更加让排队之人更加心痒,这时候就看出这富商的眼色来了。

  眼看自己身前的这位秀才公面露好奇,当即便拦住一名出来的士子:“这位小哥,你这报上,都写的什么东西啊?”

  这士子哪里有功夫搭理,脚步匆匆就打算离开,却被一锭晃眼的银元宝吸住了脚步。

  “十五两银子,卖否?”

  士子被羞的满脸臊红,正待反唇相讥,就看这富商又取出一锭来,当下怒喝一声:“卖你便是。”

  说罢拿了钱就跑。

  有报在手,谁还排队啊。

  富商转过头就把这两份报纸递给秀才公,俩人离开长龙寻了一僻静的地方打算一睹为快,却一下吸引了几十号人围拢过来。

  “排队实在是太吊人胃口了,不知可否读出来。”

  有不想花钱的年轻人提了建议,顿时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富商本打算拒绝,这可是他花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哪能让人白白看了去,但那秀才公却应了下来,当下也就闭上了嘴。

  “这报纸叫求是报,是当今吾皇万岁赐的名字,取实事求是之意。”

  展开来,秀才公便一字一句的连复述待讲解,却发现头前阳光一暗,猛一抬头,便发现自己被人给围了起来。

  “让点光亮,啥都看不到了。”

  秀才公一喝,大家伙这才散开,但还是伸着脖子,偷偷窥视。

  有了光亮,秀才公也不管这身边的目光,继续读了下去,他这一读起来,身边围拢的人群也都安静下来,不敢再有杂音。

  “……建文三年十一月初四,晋奉天殿大学士。”

  读完这第一份期刊,秀才公喘了口气,一抬眼,就发现自己身前这几十人过半数都在咬牙切齿。

  “焉有而立之年,柄权国相者!”

  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小的中年男子气的须发皆张:“谗臣!必谗臣也!”

  有看热闹之人无不哄堂大笑,出言调笑:“汝许不忌与这杨相国乃是同年,汝为何才是一介举人啊。”

  这举人公就气的跳脚,嘴里不住的嘟囔,左右也不过是“此必谗佞小人”、“迷惑帝心”之类的酸话,总结起来,无非是说杨士奇踩了狗屎运,蒙了天子青睐所致。

  他的观点还是得到了很多的支持,纷纷附言:“许相公所言甚是,此人如此年轻,素无显名,又非状元及第,我等素未闻之,怎就做了首辅大臣,而且入仕不过六载,必是一朝简在帝心便步履青云。”

  大家伙又吵吵了片刻,这拿报的秀才公才大喊一声:“且都安静,吾这还有一份呢。”

  正分为两派互喷口水的‘侠客’们这才闭上嘴,静静候着下文。

  “时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太祖高皇帝宾天,传遗诏立太孙为帝,帝奉天御极,改翌年号建文,是谓建文皇帝。

  今上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广开言路,布施新政……”

  一听这第二份刊文说的是当今皇帝的事,这片小空间更加安静,谁也不敢再多杂声,惟恐被人举报,落了一个不尊的大罪。

  “时洪武三十一年九月十二,滇国公沐春殁于平麓川叛乱之征程。”

  这一刻,大家的脸上都带了三分怒意。

  “帝闻而怒,遣魏国公徐至云南,组军再征,大胜,以两万人破安南五十万大军,与其国都升龙(河内)斩贼酋胡逆季犁之首。”

  气氛陡然火热起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三分自豪,神情中颇为解恨。

  还有不少人下意识瞥了一下嘴角,甚是不屑嘲讽。安南区区蛮夷,还敢冒犯天朝,实则翻手可灭。

  “时建文二年六月,朝鲜大君李逆芳远谋逆,囚父逆兄,实为不忠不孝之人,帝知而遣令辽东总兵官平安发兵征讨,平将军连战连捷,先破朝鲜国都开城,后诈败诱敌,与辽南平原一战全歼数十万朝鲜逆军,复李芳果之王位,小王感激涕零,感念大明之恩德,遂签署《庚辰条约》,对奉我大明为宗主国之事而欣喜不已。”

  读着读着,秀才公的语调情绪也是逐渐亢奋,激动的这个小年轻耳朵根子都红了起来。

  “又有西南诸国入侵故安南国,安南乃我中原故土,其阖国上下无不渴求内附久矣,遂遣使者入我大明呈送降表,伏请内附,帝怜其百姓渴求王化教谕之心迫切,乃允之。

  为保其境百万百姓之安危存亡,帝亲执兵戈,御驾亲征。

  帝虽年轻,却熟稔兵事,恍若天赐神人,指挥之下,我大明将士奋勇当先,连连报捷,有大将昼行百三,夜行一百,一日内连下两大重镇,慑破贼胆,后又驱兵猛进,连破暹罗之阿瑜陀耶,寮国之琅勃拉邦,吞灭诸国宛如反掌观纹。

  此战后,西南之六国无不俯首称臣,并举帝为诸国共主,献上金银、珍宝无数,拓土五千里。”

  大家伙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骇之色。

  咱们这个新皇帝,原来那么厉害?

  难怪这杨士奇升的那么快,咱们的这个新皇帝年轻啊,又偏生如此雄才伟略,想必是如那秦皇汉武一般,功盖天下,因此喜爱谄媚之言。

  “后有东南沿海倭乱,帝遣水师征讨,一战克定,收复自洪武年失落与贼手之故澎湖巡检司,帝置台湾承宣布政使司,后复琉球三岛,帝置琉球府,规制台湾管辖,自此海波靖平,大明之国威宣与海外诸夷也。”

  秀才公越读越亢奋,原本是坐在一处石阶上,不知觉间改坐为站,语色高亢。

  “四海夷狄无不望而生畏,闻而心生敬仰,故建文三年腊月三十,北地草原之瓦剌、鞑靼二部,联名遣使入贡,觐献降表,并称附臣。共奉帝为草原之主,尊圣人可汗!”

  刊文读到这里,秀才公已经傻了眼,整个报局外这一片空地几十号人也全都傻了眼!

  草原投降我大明了?

  冷场了足有半刻钟,秀才公才回过神,急急往下读,却是那封觐献的降表。

  “两部此番朝贡献降,记良驹两万匹、牛两万头、羊两万头,另有珍宝、异兽、皮草、西域奇物不计其数,其献礼之车,延绵百里,牲畜之广,目不能及。此皆仰赖帝之天威浩荡,才有今时我大明如日中天,威压六合八荒。

  自帝登基以来,我大明大小数十战,无不以全胜而终,破敌寇超百万之巨。此番仅以君威,便慑服草原,使其诸部投降,不动刀兵便拓土数万里之广!帝之功绩,书表骇颜。

  论武功之盛,青史难寻,威名之显,已超秦皇汉武。

  刊文者,奉天殿大学士杨寓、总参谋长朱棣。”

  秀才公环顾,身前早已是一片噗通坐地声,那此前狂言不忿的许不忌更是打起了摆子。

  “新年告天下百姓诏。”

  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时自秀才公面颊低落在麻纸上,浸出一片湿润。

  “维,大明建文四年元旦,朕,大明建文皇帝允炆,敬祀祭礼,布告社稷……

  ……

  时愿大明万岁,大明人民万岁!”

  读到这里,报纸自秀才公手中飘落。

  “吾皇万岁啊!”

  那举人公许不忌陡然仰天长嚎,碰的一声砸在地上,那动静听得周围的人都心跳一漏。

  “吾皇万岁!”

  自整个常熟县报局辐散而开,方圆数百米之内几乎无一人立,就是街道上不知缘由的普通百姓,看到这番动静也下意识的跪地上跟着喊几嗓子。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既然大家伙都跪着喊皇帝,看这又哭又嚎的架势,估计是皇帝驾崩了吧。

  唉,多年轻的一个新皇帝,咋说走就走了呢?

  常熟县跪、苏州府也跪,这景象自南直隶这个距离南京最近的中心开始辐射开,在整个大明引起的震撼是绝无仅有的,哪怕是当年的北伐大捷、捕鱼儿海大捷,都未曾有今日之盛景。

  正如朱允炆所希望看到的那般,整个大明都为瓦剌、鞑靼这份降表而沸腾起来。

  要知道,在这份降表之前,他朱允炆立下的武功可是已经足够多了,所以,全大明上下都下意识的认为,瓦剌和鞑靼是被朱允炆的武功吓破了胆子,因此心悦诚服的投诚献降。

  整个大明,陷入到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疯狂崇拜的氛围之中,各省、府、县的贺表开始如雪花一般飘进南京。

  而自民间,更多的士林学子、黎庶百姓也开始写万民书之类的歌颂文章,通过报局、驿站往南京一车车的送过去!

  贵州,那些持着刀拿着农具,叫嚣着要带领族人跟大明卫所兵死战的土官也在这一刻放下了武器,匍匐在地面北而拜!

  第一百八十章:求是报开刊(三)

  “自各省府报局开设以来,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民间甚至出现哄抢行为,以至于府县不得不加印首期刊文,其中,由以附刊陛下新年诏文那一期卖的最是火爆。”

  通政司左通政胡嗣宗躬着身子,站在阶下,旁边坐着杨士奇。面前,则是高高在上的朱允炆。

  “没成想,这报业倒还有意外之喜。”

  听到报刊卖的火爆,朱允炆就乐了起来。

  “不仅如此,这段时间通政司收到了很多地方送来的贺表、贺信。”

  胡嗣宗低着脑袋,毕恭毕敬的汇报道:“苏州府还送来了一把万民伞。”

  听到连万民伞都整了出来,朱允炆不由挑了一下眉角。

  “是吗?贺词都说什么了?”

  听到皇帝垂问,胡嗣宗忙自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展开恭声读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革故鼎新,海晏河清;民得安居与大世,无不夸治隆唐宋矣。

  征逆伐暴,廓清帝宇。四载之内,辟土靖海。雄武之资,不逊太祖。

  威传北地,漠庭尘清。弱冠之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蛮夷纳首。

  北抵草原穷恶之极,南达海疆万里无边。

  幅员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俯首观报的朱允炆陡然顿住,狠狠的打了一个冷颤。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边那句夸太祖皇帝洪武之治的,而后一句应该是夸永乐大帝朱老四的。

  好家伙,现在都挂我朱允炆的脑袋上了?

  这马屁拍的也太狠了吧。

  收起两份报刊,朱允炆觉得自己所料一点都不假,底层这群官僚士子真的是一点底线都没有!

  这么恶心的肉麻话,慢说堂而皇之的写出来,便是让朱允炆自己想想都一阵倒胃口。

  “谁写的?”

  胡嗣宗忙回答道:“这封贺信是苏州府的一名举人,叫许不忌。”

  真是生冷不忌啊,确实没有白瞎这个名字。

  手指在御案上轻敲两声,朱允炆便点了这个许不忌的名字:“留下来吧,等下一期的刊文发行时,把这贺信的内容登上去。”

  既然你喜欢拍马屁,恰好我现在就需要会拍马屁的,这个表现的机会给你了。

  “行了,你先退下吧。”

  摆摆手,胡嗣宗见状便急急忙躬身告退。

  “看来,朕到还是小看了这份降表。”

  朱允炆低估了此时大明对征服草原的迫切之心,这大概原与当年所受到的压迫和凌辱,所以久压之下的反弹往往要更加凶猛。

  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汉人做了几千年的主宰,哪怕昏暗如五胡乱华,起码也有江南偏安一隅得以喘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神州陆沉,祖宗社稷拱手让给异族,而汉人却躬身成了四等民。

  忍辱负重,秘密联合,终于将作威作福的鞑虏驱逐出祖宗的土地,顺带手,连河北燕云十六州、辽东也悉数收复,汉人的心气一度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现在的汉人心中,唯独缺少的一块,就是大草原!

  而现在,朱允炆亲手将他们心里最遗憾的那一块缺失补上!仅凭这一点,压抑百年之久的民族感情得到了宣泄口:他们无比感激朱允炆这个替他们实现梦想的皇帝!

  如果不是民族之情,即使民间有谗臣再怎么想拍皇帝马屁,也是万万写不出许不忌这种贺信的。

  汉人是要面子的民族,这么恶心肉麻的文章,那是万万拿不出手的。

  他日就算青云直上,也会被邻里乡亲戳着脊梁骨骂无耻,但是现在的情况却是,他拍的再狠,最多士林之中鄙视一二,老百姓却觉得这般盛誉也是理所应当。

  “还不够,还要再添一把火。”

  这般大好的机会,朱允炆是一定要把握住,要趁着这个机会让整个大明燥起来,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卷进这次舆论之中!

  杨士奇也是轻轻颔首表示附和:“这封信,可以拿来大做文章,把这次舆情炒的更火爆一些。”

  君臣二人对视,都心有灵犀的笑了起来。

  “召方孝孺!”

  这位儒林的领袖再接到传召的时候还有些纳闷,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

  内阁的事,朱允炆从来都是偏听杨士奇和郁新两人,军事上面,朱允炆更是向来只跟朱棣一个人商量。

  他方孝孺的存在感,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件花瓶。

  方孝孺哪怕脑子在不灵光,待在内阁这四年,看着暴昭、再看看杨士奇,夹在这两个玩政治的一把好手之间耳濡目染,起码的自知之明还是有了的。

  把他放在内阁,就是皇帝做样子给天下的儒林士子看罢了。

  “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踏足谨身殿,方孝孺还是规规矩矩的躬身施礼,不敢怠慢。而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瞟了一下杨士奇。

  “方阁老来了?快请就坐。”

  一句方阁老,让方孝孺差点把舌头咬掉。

  能被皇帝唤阁老的,此前有暴昭,人家是老成持国,当得起。

  后有郁新,那是国库的大管家,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操持着,也是当得起。

  即使是杨士奇,朱允炆也多是唤作卿家,鲜少用上阁老的敬称,而今竟然唤他方孝孺一句阁老?

  哆里哆嗦的领了朱允炆的赐座,看着皇帝这满脸的笑意,方孝孺心里陡然一颤。

  皇帝找他方孝孺必有幺蛾子!

  好事想不起来,倒是这坏事不饶我。

  “敢问陛下传召,有何示下。”

  提心吊胆的问上一句,方孝孺就觉得自己现在如芒刺背一般,怎么都不得劲。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方阁老想念的紧啊。”

  朱允炆挥手,双喜屁颠颠的跑过去亲自给斟上茶水、上了糕点。

  “想当年,朕还年幼之时,方阁老领太祖命,在詹事府司职,对朕颇多教诲,没有方阁老,哪里有朕的今天啊。”

  方孝孺教没教过自己,朱允炆哪里知道,要不是看当年的东宫起居注有记载,他才不会拿出来拉家常呢。

  “尺寸微末之功,臣实不敢当。”

  皇帝越是客气,方孝孺越是心里哆嗦。

  朱允炆现在威望高不可视,他哪里敢当的上一句帝师?

  他哪里配的上一句帝师!

  “前两日朕办的求是报,第一期刊文发表之后,朕收到了很多封贺表、贺信。”

  朱允炆抽出那份许不忌的马屁信,双喜接过转呈方孝孺。

  后者还没来得及看,耳边就听到朱允炆的话:“这封贺信写的不错,就是朕觉得有些夸张了,想到方阁老是大儒,忠恕君子。就想请阁老一观,若有不对的地方可以当面指正朕,法效魏公与唐太宗,也给朕泼泼冷水。”

  魏征?那个连坟都被刨了的货?

  陛下你为何要害我啊?

  方孝孺内心苦涩不堪,但多年的为人准则还是强迫他决定下来,如果这封信吹捧的太狠,他就‘小小’的指出来,斧正一二。

  方孝孺想的不错,但是这一看之下却险些吐出来!

  这是一个人能写出来的文章?

  天地造物不测,怎么能造出这么个玩意来?

  这还叫小小的吹捧吗,这简直就是硬舔啊。

  脸都不要了!

  “臣……臣觉得。”

  方孝孺捏着这封贺信,有心说上一句太夸张了,但一挑头对上朱允炆的双眸,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臣觉得这封信虽有夸张之处,但是偏颇不大,陛下乃不世出之雄主,倒也配得上这其中八九。”

  方孝孺到底还是怂了。

  皇帝现在正值如日中天的时候,泼冷水的事缓些日子再做吧。

  “不不不,朕觉得自己那是一点都配不上的。”

  朱允炆咧嘴一笑:“但是呢,下一期的刊文,朕会把它刊发上去。”

  还说你配不上,配不上你还发给全天下的人看?

  这不是做那啥立那啥吗。

  方孝孺心里膈应,也是被弄得一头雾水,皇帝自己觉得自己一点都配不上,还喊自己来做什么?

  “朕自觉配不上这般盛赞,但是呢,朕不打算自己说。”

  朱允炆端起茶碗浸了浸嗓子:“所以等下期刊文发表之后,下下期的刊文,朕希望方阁老你呢,发一篇驳斥的文章出来,把朕抨击一番。”

  皇帝疯了!

  你不趁着这个机会乘胜追击,还要人来抨击你?驳斥你?

  这是什么操作?

  方孝孺满脸的问号,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正懵着神就见朱允炆下了逐客令。

  “看来方阁老也是这般想的,朕呐还是年岁太轻,这荣誉来的太早了,容易飘。所以还是希望方阁老为社稷着想,尽到辅臣的职责,给朕提提醒,浇浇凉水。这样呢,也让天下士林看一下方阁老的为人秉直之性。”

  皇帝都端茶摆手了,圣意不可违。

  方孝孺心里叹了口气,忙起身躬礼:“既如此,臣领命便是,臣告退。”

  说完,便脚步匆匆的转身离开。

  他要找郁新请教一下,皇帝跟杨士奇俩一定是有阴谋的!只是他傻,暂时没看懂而已。

  “有了方阁老在,这场大戏就算热闹起来了。”

  杨士奇这时便放下茶碗,也跟着起身告退:“臣回头就提点一下那王谦,让他在通政司那边盯着点,多找些柴火把水烧开。”

  朱允炆轻嗯一声不再言语。

  第一百八十一章:求是报开刊(四)

  求是报的扩散,再以一种疯狂炽热的姿态在大明土地上疯狂蔓延。

  除了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些距离中枢较近的地方,便是连北平、山西、湖广、四川这些地方都陷入到一种观报的大流之中。

  自然,作为天下儒学的思想圣地,山东曲阜也不可避免的被求是报所攻陷。

  说攻陷有些夸张,因为自求是报刊文与山东之后,孔家一口气买了数十份回府观瞧。

  孔鉴和孔希文恨不得把这两期刊文掰开揉碎!

  没有人比他们更迫切的希望了解朱允炆的所思所想。

  “皇上为什么要办报?”

  孔府,恢弘不逊于皇宫大殿的正堂内,孔鉴高居首位,手捏着两份报纸。

  这求是报来的实在是突兀之极,而在此之前,他堂堂衍圣公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暴昭这个内阁首辅是吃屎的吗!

  很显然,自中枢往地方,在办报这件事上,知道的人甚少,但即使再如何的少,也不可能绕过暴昭这个曾经的内阁首辅。

  而这么一件事,他暴昭竟然都没有一份书信送来,而山东布政使司下辖各府的报局筹备,也只是告诉他孔家朝廷准备办一份新的报刊,具体事宜也是说的含糊其辞,如果不是拿到刊文自己亲睹,事前也是也根本无法揣测的。

  这种事发临头才能了解的感觉,他孔鉴很不喜欢!因为这样会让他非常的被动。

  坐在孔鉴左手第一位的就是曲阜令孔希范,这个主持孔家对外一应事务的大管家此时也是一脸的茫然。

  这份所谓的求是报目的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给皇帝歌功颂德吗?

  “可能是皇帝整出来用于炫耀他的文治武功吧。”

  脑子里想了半晌,考虑到朱允炆的岁数,孔希范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圣公,陛下年仅弱冠,竟然以武威迫得那瓦剌、鞑靼伏请献降,这份武勋之盛,若非前两日敕封的使团自我山东北上,实无法让人相信啊。”

  自南京北上的使团浩浩荡荡,押着朝廷赏赐下的礼物足有数百车之巨,而鼓乐队更是募集了大几百号,这么大的动静,沿途的百姓早就传开,他孔家自然也是派人亲往目睹,更遑论这使团中有礼部的官员沿途诵读降表了,真实性已是毋庸置疑。

  而孔希范这种说法显然得到了大家伙的一直附和之声。

  毕竟朱允炆的岁数放在这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皇帝在刚刚登基不久就南征北战立下如此多的功绩,开疆辟土之功绩确实可以当的上一句青史难寻,换谁也会骄傲自满吧。

  办一份报刊来炫耀自己的伟岸,不应该吗?

  然而,一向谨慎的孔鉴并没有这么乐观。

  “从新帝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来看,或许咱们这位圣上万岁真的只是一位好大喜功的帝王,但孤这心里,确总是放心不下。”

  孔鉴叹了口气:“希望,这只是孤杞人忧天吧。”

  这报纸在山东已经流传了好几日,而现在为了此事,他孔家更是几十号人围在一起,探讨了一个白天都没有分析出一个所以然来,都有些意兴阑珊,正打算起身告辞,府内一小厮跑进来。

  “见过圣公、县尊。”

  小厮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一份报纸,正堂内的十几号人都有些狐疑的对视一眼。

  孔希范先是看了一眼孔鉴,见后者颔首便起身走过起拿过小厮手里捧着的报纸,粗糙一看后便转身走向孔鉴:“圣公,这求是报出了最新一期。”

  那么快?元旦才发的第一刊,今日不过正月十四,第二刊就出来了?

  孔鉴微微错了一下神,随后伸手接过,遍览之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诸位,看来孤真的是杞人忧天了,这所谓的报刊不过是咱们那位武功盖世的皇帝陛下,用来炫耀他文治武功的一个渠道罢了。”

  正堂内都安静下来,纷纷开口询问,孔鉴便将这份报纸传下去供众人一观,而凡是看过的无不喝斥出声。

  “这天下怎能有这般无耻之人!”

  “这许不忌是个什么玩意?耻读圣贤书籍,这么不要面皮的话也能说的出口。”。

  大家伙都心里腹诽,我们老孔家祖宗当年做汉奸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写这么恶心的话,他老朱家好歹也是咱们汉人同胞,按照同族相贱的规矩,大家伙都习惯性不承认自己的同胞比自己强,你怎么能写出这么肉麻的话呢?

  见大堂内一片诘责之声,孔鉴便伸手虚压,大家伙顿时安静下来。

  “好了,既然弄清楚了这份所谓的求是报因果脉络,大家也就不必挂怀,且各自回府安歇吧。”

  说着,孔鉴又点了孔希范的名字:“士则,你明日便也书一份贺表送去南京,代表咱们孔家恭贺陛下之丰功伟绩。”

  既然皇帝喜欢别人拍马屁,那就好办了。拍马屁这事可是他们孔家的拿手强项啊,而且他们孔家保准拍得比这许不忌要拍的含蓄、高深。

  孔鉴已经看明白了,这朱允炆太厉害,这可是大草原啊,朱洪武奋斗了几十年都没摆平的蛮夷到他这直接被吓投降了。

  一个如此厉害的皇帝在,那就说明起码在朱允炆驾崩之前,孔家想兴风作浪显然是不现实的,既然如此,老实些年又何妨?

  “你看这杨士奇,区区而立之年就位极人臣,文华柄国,足以说明咱们这位万岁皇帝的为人,投其所好,既然他喜欢阿谀奉承之言,那咱们说上一些软话又能如何?”

  孔鉴毫不在意的挥手,复又问道:“士则啊,咱们‘剿匪’的事情处理如何了?”

  闻言,孔希范忙起身回道:“回圣公,‘剿匪’一切顺利,目前在山东布政使司的帮助下,已清缴了近两千之数。”

  两千?那也就是说差距不大,这事即将要处理完可以向朝廷交差了。

  品着茶,孔鉴思忖片刻:“那就在贺表的最后加上,就说咱们孔家现在正忙着办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山东匪患未平,因此孤暂时没法去南京面圣,待剿匪事毕,孤便亲往南京觐见陛下,向吾皇贺喜。”

  孔希范便起身应了下来,正堂内更是一片轻松姿态,纷纷起身向孔鉴施礼告辞。

  “还当咱们这位小皇帝多厉害呢,左右无非汉武那般,好大喜功罢了。”

  孔鉴捧着茶碗,看着水里漂浮的茶叶,不屑一笑。

  第一百八十二章:求是报开刊(五)

  自打求是报开刊之后,朱允炆便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报刊一事上,整天跟杨士奇混在一起不知道密谋合计些什么,内阁里的不少事都暂由郁新来代管,整郁新这些日子也是精力憔悴。

  好容易挨到下朝的时间,轿子堪堪落到府邸外,门房就凑了过来。

  “方阁老在书房等老爷您有一个时辰了。”

  方孝孺来做什么?他方才不是被皇帝传召过去了吗?

  郁新还错了一下神,也不来及更换官服就步履匆匆的迈步进了后院书房。

  大家都是阁臣,甭管这方孝孺能力如何,到底是一个君子,私下里郁新跟方孝孺的关系还是蛮不错的。

  “让希直久等了。”

  一迈进书房的门,郁新便率先打起了招呼,更是亲自为方孝孺面前的茶碗添上茶水:“此前希直被皇上传召过去,既然有事寻吾,何不直接来文华殿,偏生要到寒舍苦候。”

  自郁新进来的那一刻,正埋头看书的方孝孺就站起身见了礼,闻言不由苦笑。

  “敦本啊,适才陛下传召,交代了一些事情。孝孺迟愚,此番来找你便是为这事急需解惑。”

  说着,便把此前朱允炆召见他交代的事情全盘托出,末了苦笑起来。

  “那叫许不忌的苏州学子委实是无耻之尤,但而今陛下添此丰功,故我本不欲自此时规劝陛下,但陛下不知作何想法,要让我在第三期的刊报上驳斥这许不忌,更点了将,让我届时还要给陛下浇一盆冷水,所以我这才满心迷惑,到敦本你这寻求缘故啊。”

  听完朱允炆此番传召方孝孺的来龙去脉之后,郁新也是有些怔神。

  皇帝要让他方孝孺来泼冷水?

  这是什么操作,难不成只是故作谦姿,真如话中所说欲学魏公诤太宗那般,表现自己虚怀若谷、开明纳谏?

  不对,如果只是为了惺惺作态的话,那这泼冷水的事情,谁都可以做啊。

  杨士奇可以、他郁新也可以,再不济解缙、六部堂官、给事中哪个不可以做?没道理偏生点了方孝孺的将。

  捧着茶碗,郁新也陷入沉默当中。

  见状,方孝孺倒也不催,继续闷头看起郁新的藏书来。心里还不住暗乐,看来皇帝此番的操作颇为高深,连郁敦本都一时无法参透玄机,这下就不会显得我方孝孺太废物了吧?

  “自瓦剌、鞑靼觐献降表以来,这南京城里,老夫无论到哪,这耳边都不曾绝过歌功颂德之声。”

  郁新蹙着眉头,却是陡然说了几句不相干的回忆:“老夫年幼时时逢元末大乱,自龙凤七年开始,老夫亲眼看着在这金陵、浙江、江西三地的大混战,陈友谅、方国珍先后败在太祖皇帝的手里。

  吴元年,太祖发《谕中原檄》,明告天下北伐,那一年老夫也是少年热血,若非染了疾疴,也是要从军的。

  北伐以我汉人大捷为终,河山光复,衣冠重塑。太祖承运天命而开国大明,自此我汉人重为这神州之主。”

  方孝孺被郁新说的一头雾水,想不明白郁新说起这些事跟他今天来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仅以此功,遍览青史,再无可媲美太祖这般雄主者。”

  郁新似乎完全陷入到回忆之中:“洪武二十年纳克楚投降那年,犹记得天下各地为太祖立生祠,日夜奉祀。二十一年,蓝玉捕鱼儿海大胜,自那日起,太祖与大明苍生百姓而言,如天帝仙神一般。”

  听到这里,方孝孺也是不住点头表示附和,那蓝玉自认为其武功远超霍去病、卫青二人,已是天下人心中的大战神,但是之后太祖拿他下狱的那一天,他的亲兵、心腹没有一个反抗的,曾经那些无限崇拜蓝玉的将校士卒就冷眼看着蓝玉被抓捕、被赐死。

  他的功绩,在太祖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你说现在的陛下,比起太祖如何?”

  话锋一转,郁新似乎已是猜测出了朱允炆三分心思:

  “京师内的报局连日爆满,通政司印发的两期刊文连连脱销,说明民间对陛下此番之盖世武功那是极其崇奉的,黔首没有多少文化,夸起陛下的话比那许不忌还要直白。

  也就是说,那许不忌的贺表登了刊,也算不上什么太值得一提的事,腊月三十那晚,老夫也是在府内开怀痛饮一宿。若不是上了岁数,老夫新年元旦那日书的贺表或许要比那许不忌还要肉麻。”

  南京城内外,连不识字的黎庶百姓都知道草原投降的事情,这些京官还有谁不知?所以新年第一日,所有人都写了贺表递呈通政司,包括方孝孺。只不过大多数还是跟郁新所说那般克制的紧,倒是没有出现许不忌这般不要脸皮的。

  “陛下让你驳斥许不忌,希直可以想一下,当你那篇文章刊出来的时候,你的下场会什么样子?”

  方孝孺陡然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

  “陛下要杀我?!”

  不想则以,一细想下。方孝孺顿时冷汗涔涔。

  待等全天下都知晓了此事,舆情发酵之下。全天下无不处在对皇帝的狂热崇奉之中,这种情况下,许不忌这种文章反而是最受到百姓追捧认可的,而驳斥许不忌,给朱允炆浇凉水,那就是典型的违背民意。

  他方孝孺会被天下老百姓骂成灰的!

  此前皇帝说效法魏公与太宗,方孝孺还腹诽皇帝这是想刨他方孝孺的坟,但是现在看来,皇帝这是要刨他方孝孺家的祖坟?

  陛下啊,我方孝孺好歹也是个大忠臣,你缘何看我这般不顺眼啊。

  方孝孺都快吓哭了,可怜巴巴的看着郁新,哀求后者明示。

  而朱允炆心里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让方孝孺来发这篇文章,郁新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的猜测,也正是心中震怖,但他却怎么也不敢说给方孝孺听,只是挥了下手。

  “希直且放宽心回府去吧,陛下不仅不会杀你,相反还会厚赐与你,以文臣而爵公侯者,除开国从龙之臣以外,汝会是第一人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郁新的话让方孝孺更加糊涂起来,苦声道:“郁敦本,郁阁老啊,你明知吾素来不喜苦思,又兼愚钝。还望把话说明白些吧,不然便是回了府,这日后还哪里睡得着啊。”

  心好累。

  方孝孺现在甚至萌生了致仕想法。

  “安心做好陛下交代的差事,新在此恭贺希直了。”

  郁新不愿解释,又一次下了逐客令,任由方孝孺在那里急的跳脚也是说什么也不愿在泄露天机,后者无奈,只好愤恨的咬牙转身离开。

  等这一次把皇帝的事办完,就辞官。

  老子回家读书去!

  看到方孝孺离开之后,郁新才起身走到窗台,推开左右,昂首观月。

  良久,幽幽一叹。

  “陛下,真的是太孙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求是报开刊(六)

  朱允炆为什么要点方孝孺的将?

  能看懂皇帝操作的,便是那郁新其实也只能看出一个轮廓。真正夹在暗处的核心,只有杨士奇看透,所以当晚回到家之后便派人传了胡嗣宗。

  “报业总局第二期的刊文,以对陛下歌功颂德为主体,那许不忌的贺表更是要着重润色。”

  杨士奇端坐着,胡嗣宗则在下手拿着小本本,边听边记不住点头应和。

  “第三期的话,陛下点了方希直的将,让他写一篇文章驳斥许不忌,给皇上浇点凉水。你这边也找些学子,写一些抨击的文章出来,到时候一并刊在第三期上。”

  “这是何意啊,阁老?”

  胡嗣宗也是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开口询问,却被杨士奇瞪了一眼。

  “你只管做便是。”

  成,你是首辅你说了算。胡嗣宗忙不住的点头应是,手里不敢怠慢,忙一字不漏的记了下来。

  “抨击的文章,写好给本官送过来,不能私自刊发。”

  求是报设置之前,这条规矩就是定下来的,让什么样的文章过审,那都是报业总局说的算,也是朝廷说了算的。

  思想、文化领域的事,杨士奇要替朱允炆把好这个关。

  “是,下官都记下了。”

  胡嗣宗领了命,见杨士奇端起茶碗便明悟,忙起身告辞。

  等胡嗣宗离开后,杨士奇才感叹一声。

  “陛下好狠的手段啊。”

  皇帝为什么要在求是报上刊发驳斥自己功绩的文章?

  这种做法用现代话来说叫做操纵舆情,也叫作引战!

  他朱允炆的功绩已经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天下士子百姓无不对皇帝的功业而折服,也对与皇帝‘收复’草原一事,大涨民族志气的行为而感激戴德,也就是说,民族对他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感情已经到了一个峰值。

  好比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就差一个宣泄口了!

  歌功颂德的文章太多了,杨士奇珠玉在前,年纪轻轻就做了内阁首辅,全天下的士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此都憋了心思的想拍皇帝的马屁,那许不忌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真相事例吗?

  但光夸皇帝的厉害,老百姓看着有什么劲?他们没法参与进来啊。

  这时候就需要方孝孺这种人了。

  好嘛,皇帝刚对民族、我大明立下这么大的功勋,你们这些垃圾还蹦出来无脑喷?

  没说的,必须喷回去啊。

  底层的士子正愁着不知道该如何拍皇帝马屁,现在朱允炆给他们竖了靶子,那他们可就有了攻击的目标。

  喷的越狠,不也就是变相的拍马屁吗?

  正反辩论,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洗脑自己,其次才能去洗脑别人。

  想要说服反对方认可自己的前提是什么?是你把自己支持的观点无限伟光正,也就是无限抬高,无限神化。

  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那都是前期的理智辩论,辩论这东西会随着激烈的程度逐渐变味,最终会成为‘抬杠’和‘无脑喷’。

  等这场口水战进化到了抬杠和无脑喷的时候,他朱允炆的目的就达到了。

  正方,自然也就是支持朱允炆的皇权派,会在朱允炆的引导下对他这个皇帝歌功颂德,会例举他朱允炆登基以来的种种成绩。

  反方,也是朱允炆自己挑出来的‘方孝孺’,同样在朱允炆和杨士奇的授意下驳斥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提出的主要观点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立下的功绩也无非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实现的一类。

  毕竟不是开国之君,能打下这些功业,只能说明太祖皇帝留下的底子好罢了。

  两方会在这场辩论中大打出手,在这个过程中,正方会玩了命的举出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厉害,比如举出一些例子来。

  始皇帝嬴政也是承继之君,汉武帝刘彻也是承继之君。你敢说他两人不厉害?

  隋炀帝杨广也是承继之君,那为什么他就是个败家子无道昏君?

  唐太宗李世民也是承继之君,为什么他就能开创贞观之治?

  大家都是承继之君,再比成绩。

  大明现在北吞草原、南并七国,东拓海疆,这份功绩,秦汉唐三朝都没有吧,远迈汉唐说过分了吗?

  大明现在丁口六千余万,岁入近六千万两,百姓安居乐业,商贾行于天下,繁荣昌盛,番邦之国不计其数,治隆唐宋说错了吗。

  在辩论的过程之中,正方就在一次次断章取义的片面分析之中陷入到自嗨模式,也就不经意间自己把自己洗脑了。

  而反方呢,会在朱允炆的暗中操控下逐渐败下阵来。

  东方压倒了西风!

  等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到了最关键的一个节点!

  反方会开启无能狂怒,死命抬杠和无脑喷模式。

  不管正方怎么举例子,反方只坚持一个原则:皇帝一不会打仗,打仗靠的是前线将士。二不会治国,治国靠的是内阁,是他们反方的领袖方孝孺!

  是因为以方孝孺为首的儒家子弟治国才有的大世,没有大世哪来的钱粮支持皇帝打仗?

  所以,这份功劳应该放在‘方孝孺’集团的脑袋上!

  舆论到这一步,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倒‘方孝孺’!

  那些玩了命拍皇帝马屁,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都给洗脑的正方学子那还不炸了毛。

  功劳算给了反方,那他们正方不就输了?

  辩论的过程中,除了无限抬高自己一方支持的论调,还有一种必备操作叫做打压、抹黑对方观点。

  既然反方支持的是儒家治国这个观点,那也会被正方拿出来掰开揉碎,寻找黑点。

  你们所谓的儒家是正统儒家吗?

  诸子百家时期创立的儒家学说思想是什么?汉朝时儒家的思想又是什么?元宋时期的儒家成了什么样子?现在的儒家又成了什么样子?

  你连正统性都受到了质疑,还有什么脸来说这打天下、治天下的功劳归你们反方!

  正方的儒林学子不经意间就掉入了朱允炆为他们设下的另一个陷阱:抨击儒学。

  人在抬杠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会下意识忘记很多东西,或者说选择性无视很多客观存在的事实,他们的眼里将只会有正反立场,凡是阻碍、反对他们的都会被他们亲手打倒!

  打仗靠兵甲,兵甲是儒学制造出来的?

  经商卖货物,货物是儒学制造出来的?

  咱们吃的粮,粮食是儒学制造出来的?

  开海用的船,船只是儒学制造出来的?

  地方的管理,法律是儒学制造出来的?

  既然什么都跟你儒学没有关系,你还在这跟老子扯个屁哟。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许不忌的文章会在朱允炆的授意下,频频登上求是报,然后按照制定的规则,朱允炆会火箭提拔许不忌!

  正方学子大受鼓舞,更加玩了命的攻击反方,最终掌握刊文权和过审权的朱允炆就要开始引导舆论的风向了。

  孔家的事证据已经在陆续的收集当中,朱允炆会找个机会在这辩论的过程中交给某一个正方的人来发表。

  舆论哗然啊!

  从一开始的理论辩论,继而衍变成两方互相质疑抨击,最后骂出火气来之后就变成了一方恨不得打倒另一方!

  看看你们反方支持的垃圾都做了什么事!

  然后在这种泼天的舆论之下,反方的‘方孝孺们’会被朱允炆直接策反。

  反方投降正方,并且‘羞耻’‘一怒之下’调转枪头,成为打倒孔儒的急先锋,底层那些思想摇摆不定的中立派,一看连反方都化身正方了,就会有一种错觉:

  天下舆论都坚定的成为了一个派系阵营。

  众‘正’盈朝啊。

  该轮到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上场了。

  打倒孔家店!

  所有一味支持儒学治国理念的、所有支持国有大世非皇帝一人之功的都会遭到批斗!

  辩论就变了质。

  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连那些底层的士子百姓自己都忘了他们一开始参与这件事的立场是什么。

  他们只会记住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取得最后的全面胜利!”

  而取得全面胜利的基础条件就是所有反对派全部死光光!

  看看后世的喷子对喷吧,那真的是什么没有底线的话都能说出来,咒反对方横死的死法可谓是花样百出,说明人都是有戾气的,需要宣泄的。

  而大明的士子百姓难道就没有戾气了吗?

  他们也有,只是日常生活中没有宣泄的地方罢了,现在有朱允炆这个被他们亲手捧起来、神化的皇帝带着他们宣泄,他们还不一个个奋勇当先?

  至于毁灭了孔家之后,大明的思想会不会出现断档和空白期,会不会出现思想混乱,那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在这次大辩论之后,在这次思想大战结束之后,面对一片废墟的儒学,这群热血上头的儒林士子冷静下来之后就要面对一个事实:他们的‘祖宗’被他们亲手干掉了!

  为了证明他们没有做错,死鸭子嘴硬之下,他们会干脆的一条道走到黑,都自我洗脑这么长时间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直接化身帝党,即一切以帝王的思想为最高准则!

  根本不会有什么思想混乱、思想空白期。

  “凡是皇帝做的决策,一定要服从!”

  “凡是皇帝下的指示,一定要执行!”

  他朱允炆都踩着孔家的尸骸成为新的圣人了,哪里还需要再捧起什么新的思想,担心再出现类似孔家的新精神领袖阶级?

  他自己就是大明的神!

  他的思想就是大明自上往下都要学习和研究的新思想!

  儒学必须要时刻看他朱允炆的眼色来改变形态,社会上什么法家、道家、佛家、墨家的杂七杂八思想都可以涌现,但是基础一定是百分百契合他这个皇帝的每一句话!

  这个过程,需要对人性的高度把控和对舆情、思想形态的高度认知才能做得好,一旦引导不好,极有可能导致偷鸡不成蚀把米,那才是贻笑大方。

  好在朱允炆已经把基础打得无限牢固。

  首先他的功绩已经足够,也就使得正方拥有了充足的底气来为他摇旗呐喊。

  杨士奇被推了出来,天下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要成为下一个杨士奇,这许不忌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两点把握住,就有了正方的种子。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引导和控制,每一期求是报的刊文都要严格把关,任何中立的、理智分析的,可能会起到‘迷惑视听’的文章绝不可能刊发,而越激烈越直白的自然就是他朱允炆最喜欢看到的。

  在之后,他还会密令西厂制造几起针对正方观点的‘流血事件’!

  火上浇油,前期不死几个人,大家的火气怎么会越存越多呢?

  只有把怒火憋得一定的地步,将来爆发起来,东方压到西风的时候,才会赶尽杀绝啊!

  今日,大明打的越狠。

  日后,他朱允炆的皇权才立的越稳!

  第一百八十四章:求是报开刊(七)

  自求是报开刊之后,苏州府上下都陷入到了讨论的氛围之中。

  为了此事,苏州府甚至还聚在一起整出了一把万民伞,足可见苏州府上下对皇帝的崇奉,而在这段时间内,苏州府各县报局的报纸屡屡出现脱销的现象,凡是识字的,家境殷厚的家庭无不以观报为荣,不然出门在外,大家伙都在聊,你插不上话岂不是让人笑话了?

  而就在大家伙还沉浸在瞻仰皇帝文治武功之中时,新的一期求是报再次刊文发行,常熟县上下天还没亮,报局外就排满了等候的队伍。

  毫无疑问,凡是看过这一份新报刊的士子百姓,无不纷纷嘲笑出口。

  “当初这许不忌还大骂杨公为谄媚佞臣,没曾想他亲手写的文章,可真谓是毫无下限啊。”

  大家伙都哄堂大笑,但笑声落下又是一阵艳羡:“按照当今吾皇万岁定的规则,凡是能在这求是报上刊文超过五篇的,都可以免科举入翰林,他许不忌科举屡次不第,到底还是另辟蹊径了啊。”

  又有人提出了银钱奖励,说昨晚就看到有驿员送草版之后,奔驰到许不忌家,送上了顶额的二百两纹银,顿时引起一片哗然之声。

  这一下,许不忌可是名利双收啊。

  不知道多少年轻士子互相对视后,都看到彼此眼神深处流露的心动之色,便都纷纷加快步伐,各自回府。

  他们打算效法这许不忌,回家好好润色文章了。

  而在这第二期刊文上,除了许不忌之外,常熟县还有第二个刊文与上的幸运儿:常熟县县令王雨森。

  此时的常熟县衙,这常熟县唯二的幸运儿正宾主落座,相谈甚欢。

  “本官一向自诩甚高,直到看到文暹的文采之后,本官才知道是吾坐井观天了啊。”

  作为翰林考定的魁首,他王雨森压根就不是一个传统的人,所以在这次天下齐向皇帝觐献贺表一事中,他王雨森也是绞尽脑汁润色了不少,但是能够刊文与上,还是让他颇为欣喜的。

  只不过对比起许不忌的文章来说,他写的就逊色了不少,比如他的文章只拿到了最低的五十两奖励,而许不忌却是顶额的二百两。

  “后进惭愧,不敢当县尊盛誉。”

  嘴上谦虚,许不忌嘴角那抑制不住的喜色还是出卖了他。

  他只是一个乡试都不第的举人,而这王雨森可是进士及第,又是翰林考定的魁首,却在此事上的文采被他许不忌完爆,这岂不是说明他许不忌虽非进士,却比进士还要厉害?

  虽然他只是比王雨森更不要脸而已。

  “既然文暹有这般的文采,倒是不如多多发表一些观点,针砭时弊倒也算是另辟蹊径。”

  这句话恰恰说到了许不忌的心坎上。

  乡试多难考啊,更别说会试、殿试了,按部就班的发展哪年那月才能一举中进,光耀门楣?

  既然现在有了捷径,皇帝又喜欢被人拍马屁,那岂不是天赐良机?

  呵,论不要脸,不是我许文暹看不起诸位,在座的都是垃圾。

  “本官在这县衙还缺个师爷,若文暹不嫌弃的话,倒不如暂且来谋份差事,平素里也可多看一下时政,更有利于创作啊。”

  让一个举人当师爷?

  王雨森这个提议若是对其他的举人相公来说的话,怕是会被啐一脸的口水,但是这许不忌是什么人?

  脸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否?

  而且王雨森这位空降下来的县令,那可是大有背景来头的人物,将来免不了青云直上,一根如此金晃晃的大粗腿放在面前,脑子坏了的人才不主动抱上去呢。

  一念至此,许不忌便笑了起来,冲着王雨森拱手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两人对视,俱都开怀大笑。

  县衙之内,一片欢快氛围。

  而似许不忌这般的人,整个南直隶、整个大明更是不胜枚举,而在杨士奇的故乡,文风最盛的江西,更是有不少大才挑灯夜战,发誓要写出一篇比许不忌更加‘文采斐然’的文章出来。

  比如建文二年庚辰科殿试跑题的禀生胡广。

  当初殿试落榜的胡广,回到故乡倒也谋了一份主簿的差职,有了官身。但是前后落差之大仍差点让咱们的胡大才子几欲自尽。

  也是他爹的面子大,地方府县都给面子,虽然早已病逝,但是门生故旧还是很多的,即使这胡广不去任职,地方上倒也表示理解,不做强求。

  而现在求是报的开刊让胡广看到了一条捷径。

  当个屁的主簿,我胡广就要靠手中笔,生生写进文华殿!

  不就是拍马屁吗?不就是不要脸吗?

  呵,只要给我官做,你就是我胡广的亲爹、亲祖宗!

  整个大明的士子,在朱允炆的默许和有意调控下,思想上完全跑了偏。

  这就是万事有弊有利,连地方的官吏都不操心政事,一天到晚脑子都放在写锦绣文章上,就以时下来看,自然是弊大于利。

  这一点朱允炆也知道,他心里门清,但他还是任由事态如此畸形的发展下去而不出手阻拦。甚至对这种形态表示很开心,因为这就是他现在想要看到的。

  憋着心思拍马屁总比憋着心思腐败好吧。

  左右无非怠慢政事一两年,而且大明的地方府县又不是全部托管空白,只是大半精力被转移到了写刊文上而已,对民生的冲击并不大。

  老百姓田照种、地照耕,商人该经商的继续经商,卫所该习武的习武、该剿匪的剿匪。

  左右无非一些细节上的小损失,他朱允炆完全可以接受下来!

  等他的目的达到了,就会取消求是报的奖励规则,自然也就把地方官吏的精力拉扯回来,而那个时候的大明,将会以一种更加强有力的速度来疯狂发展!

  此是谓长远来看,利大于弊的。

  而就在这种事态的发展下,寄托了朱允炆所有期许的方孝孺,终于把他那一篇驳斥、抨击的文章写了出来,大大方方的放在朱允炆的御案之上。

  一场大明版的思想冲击大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第一百八十五章:求是报开刊(完)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只不过今年的皇宫比起往年来,却是明显的冷清了许多。

  朱允炆以龙体不适为由,拒了今年的赐宴,朝野内外也没有敢于非议的声音,大家伙都埋头在古今经典中寻找典例,想着怎么向皇帝写贺表呢,哪里还有工夫饮酒?

  这百官宴、耆老宴,停一年就停一年罢。

  虽然少了人气,但是宫里宫外该点灯笼却是一个没少,映的里外灯火通明如白昼。

  而在一片节礼祥和的气氛之中,乾清宫却要压抑沉闷了许多。

  方孝孺的那份奏本就放在朱允炆的大案之上,前者战战兢兢的站在御阶下,却是连皇帝的赐座都没有敢落下屁股。

  “写的不行。”

  让方孝孺几乎快要窒息的凝重随着朱允炆这一开口顿时烟消云散,但出自皇帝口中的否定还是让方孝孺心跳一漏。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来自朱允炆的否定。

  “太文气了。”

  朱允炆抬头,一看方孝孺满脸的汗水,不由便轻笑出言宽慰:“方阁老怎得如此紧张?看你这一脸的汗渍,莫非是朕这乾清宫里的炉火烧的旺?快坐快坐,喝些茶水。”

  皇帝这般客气,更吓的方孝孺连连摆手,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硬着头皮落座,但对于双喜给上的茶水,却是怎么都不敢端起来喝。

  “朕这边希望看到的是直白些的文章,而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文言。”

  见方孝孺不懂,朱允炆便亲自举起了例子:“没有太祖打下的江山,哪里有朕今日的风采?没有诸位阁臣的辅佐,哪里有天下的大世呢?苏州学子许不忌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一味的吹捧朕,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治隆唐宋?不提开元盛世,单说一个偏安一隅的南宋,一年岁入都远超朕。

  远迈汉唐更是无稽之谈,汉唐都有安西都护,兵锋一度略至极西高原(伊朗高原),沿途设置卫戍无数,这一点朕哪里比得上。这些都是事实,他许不忌看不见却只知道谗言媚上的拍朕的马屁,简直就是士林的耻辱!要予以驳斥。”

  朱允炆说的越透彻,方孝孺听得越是胆战心惊。

  他要真按照朱允炆的思路来写,这不是自己把脑袋伸进鬼头刀下吗?郁新郁敦本,你确定皇帝真的不会杀了我方孝孺?

  “其实、其实臣觉得,那许不忌说的也没有那么不堪。”

  方孝孺苦着脸,想着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甚至还转头替许不忌说起了好话,却被朱允炆一把挥手打断。

  “行了,就按照朕说的意思来,重新改一下文章,再过几天,通政司就要把第三期刊文的草版发出去,所以朕就不留方阁老用晚膳了,早些回府准备吧。”

  看到皇帝主意已定,方孝孺心中哀叹一声,当下也不敢再出言拒绝,只好站起躬身领命:“是,臣告退。”

  皇帝的想法、城府过于深沉,自己是猜不透的,既然如此那就不猜了。皇帝让怎么写就怎么写吧,等将来一旦风向不对,大不了自己在家一杯鸩酒自戕便是,皇帝总不至于在迁怒他老方家的人了吧?

  还爵晋公侯?郁敦本啊,老子信了你的邪,你个糟老头子的坏的狠哟。

  如果朱允炆知道此时方孝孺的心里都已经存了死志,怕是会失笑。

  天地良心,他这事点了方孝孺出来打擂当反方,哪里是为了借这个机会害方孝孺的性命?完全是因为这天底下没有比方孝孺更适合当反派的了。

  方孝孺是什么身份?

  天下儒林士子并举的精神领袖啊。

  他来做反方,那些正方的士子就会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合着大家伙这么些年都支持你,拿你做榜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你竟然会有那么幼稚的看法?

  皇帝不伟大吗?不厉害吗?难道不值得我们大家伙夸赞吗?

  你自己不想夸也就罢了,还抨击我们这些夸皇帝的,说我们是马屁精,是谗佞奸臣?

  真是叔可忍,婶子都忍不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马屁精,还重要吗?

  那些正方的学子知道他们这就是在拍马屁,那又如何。

  当他们站在朱允炆为他们安排好的立场上时,他们其实也已经掉进了深渊陷阱,他们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继续闷头往深渊深处去坠落才反而能看见光明:那就是升迁。

  断人仕途,更甚于杀人父母!

  方孝孺抨击他们是马屁精,说他们的做法是错误的,那就是在断他们的仕途啊。

  曾经的爱有多深,现在的恨就有多深。

  方孝孺代表的是传统儒学派,有一句话叫做恨屋及乌啊。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到了极点的时候,那个遭恨人的一切都会被批判的体无完肤,这也就间接为朱允炆后面站出来打倒孔儒奠定了基础。

  不至于让天下的士子有一种突兀感,而是觉得顺理成章的事!

  连传统儒学的代表标杆都被打倒了,那顺手连着他的信仰支柱的学术一起批判下神坛,岂不是一件值得大家伙高歌同饮的美事?

  至于我们这些儒林士子,曾经是不是儒家子弟?

  呸!

  在经过几个月的思想洗礼之后,我们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肤浅的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了,我们现在是坚决学习贯彻皇帝陛下思想的新儒党!

  旧儒是肮脏、堕落、顽固和违背民心和民族感情的糟粕,就应该遭到唾弃和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这就是他朱允炆要点方孝孺的原因所在。

  后者的身份可以拿来操作的空间实在是太多了,可供他朱允炆做文章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毫不客气的说,他方孝孺现在在朱允炆的眼里何止是棋子,简直就是国宝。

  大明的瑰宝啊。

  作为回报,等将来方孝孺被他朱允炆‘策反’之后,会成为此番思想大战的急先锋,扛起新儒的大旗,亲手毁灭掉他曾经的信仰。

  待到那一天,他朱允炆自然会赐下一份厚礼,一个侯是跑不掉的。

  当然,方孝孺也可能会拒绝,但是拒绝的后果他方孝孺未必见得会愿意看到,他也没那个胃口吞下这份苦果。

  杀人诛心,他朱允炆不介意连着把方孝孺一起打进地狱!

  名声上骂臭了之后,生死就不过是轻于鸿毛了。

  到那一天,他方孝孺还能如历史上那般慨然赴死?

  名声一旦臭了,死的还有什么价值?

  青史上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个阻碍民族进步骂名的罪人罢了。

  这天底下的一切在求是报第一份刊文问世的之后,就全成了他朱允炆棋盘上的棋子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和用处。

  朱允炆还在闭目养神,缓解这些日子用脑过度的疲乏,殿外走廊里已经响起了密密的脚步声,挑开一丝眼帘,却是皇后马恩慧款款而来,身后带着的婢女,俱都捧着吃食。

  “今日是上元节,陛下也不回宫吃饭,妾只好不请自来了。”

  见了礼,马恩慧便亲手将一份份小吃甜点放到朱允炆面前的案头上,一碗汤圆、几碟小菜和一条焖透得,浑身雪白的鱼。

  “事一多起来,朕可就忘了时间。”

  牵着马恩慧的手,朱允炆拉着后者坐到自己的龙椅上,轻楼入怀,细声呢喃。

  “我累了。”

  马恩慧被这话吓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在她的认知里,皇帝自打登基之后,一直都是斗志昂扬的,仿佛这天底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个自信满满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说起累这个字。

  “国事繁冗,若是遇到了症结,陛下且暂时搁置些日子,莫要为了些许琐事伤了龙体。”

  靠在朱允炆的肩头,马恩慧宽慰道,仰头看着朱允炆皱起的眉结,不由的有些心疼。

  软香在怀,朱允炆倒也就不觉得饿了,一低头在马恩慧的嘴唇上点了一下,然后便在后者羞涩、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横腰抱起,却是大步走向偏殿暖阁。

  “饭就不吃了,跟朕生孩子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舆情大躁(一)

  二月初一中和节,大朝会。

  朱允炆的屁股还没有坐热,礼部尚书王谦就站了出来。

  “陛下纳妃的日子礼部已经会同钦天监选定好,一应章程礼法具悉陈表,奏请陛下过目。”

  选秀的事,礼部和御前司跟太后、马恩慧商量的终稿是将最后一批入围的全部纳进宫,人数足足有二十多,朱允炆哪里能愿意,多人运动这种事,他的身体可吃不消,更何况,他的工作量也比那谁要多的多。

  再怎么挤,也不可能挤出雨露均沾的时间来。

  于是,抱着绝不委于贼手的态度,朱允炆带着双喜,主仆二人借着御前司送吃食、杂物的幌子偷摸遛了出去,把这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都瞅了一遍,最终朱允炆朱笔御批定下了三个看起来最顺眼的,名单也就加了印被御前司送进了礼部。

  王谦一看就知道肯定是皇帝违背了礼法,不过他为人谨慎老实,这种事情上直接装起了瞎子哑巴,对外只说是落选的人对礼部的礼仪大考不过关。

  锅是怎么都不可能甩到皇帝脑袋上的。

  奏本朱允炆是懒得看的,怎么做自然有人安排,他只需要走一个流程然后想洞房就去洞房,不想洞房该干啥干啥去。

  所以奏本被他直接扔到了御案上:“这些事卿家安排就行,朕自放心的下。”

  说罢,龙目扫过朝堂。

  “诸位卿家还有本奏吗?”

  话音方落,就有一人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站出来的人是六科给事中,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此时就像一只待战的公鸡般:“臣弹劾大学士方孝孺!”

  嚯!

  不言则以,一言惊人啊。

  朝堂顿时哗然,连朱允炆都来了兴趣。

  方孝孺可是个真真的正人君子,不贪财不好色,他有什么好弹劾的地方?

  “为何弹劾?所谓何事卿家且说来听听。”

  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方孝孺,朱允炆便是来了兴趣。

  这言官也不管自己此时正处于万众瞩目的状态下,提气喝道:“上月二十,求是报第三期刊文发行,方孝孺方阁老在报刊之上大放厥词,公然质疑陛下之丰功伟绩,然臣遍览之下,发现方阁老之言皆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之言,故此心中着实不忿,今日金殿之上欲与方阁老对质一二,如方阁老无法自圆其说,请陛下治其欺君之罪!狂妄之罪!”

  这言官一段滔滔不绝下来,慢说满朝文武,就连朱允炆都乐了起来。

  欺君之罪?狂妄之罪?

  这两顶帽子扣的可真严实啊。

  看热闹之余,朱允炆也不禁想起自己刚登基那阵,这群言官可是没少憋着心思想找自己这个皇帝的麻烦,现在看来,未必是这群言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纯粹是背后有人推出来来试探他这个新帝的脾气、城府罢了。

  现在这些玩政治的好手纷纷败下阵来,这群言官就暴露了他们的秉性,左右无非利益二字,人到底还是唯上的啊。

  连这群言官尚且如此,底层的士子百姓,现在又该为了方孝孺这篇文章,吵成了什么样子?

  “方阁老。”

  心里想着,朱允炆可就把目光移向了方孝孺。

  “卿需要自辩否?”

  文人打擂这种事,方孝孺怎么也不可能任由一个言官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当下也是气不可遏的站出来。

  “臣今日就斗胆在金殿与这位同僚对质一二。”

  堂堂一个内阁大学士,跟一个言官要在奉天殿吵架?

  文武百官都醒了困,兴致勃勃的看起热闹来。

  这种稀奇的事,可是多少年都未必出过一回啊。

  那言官也是胆大,什么阁老不阁老的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见方孝孺接下了擂,便径直开口质问道。

  “方阁老,自古以来,可有帝王威服北夷,雄吞草原者?”

  “自是没有。”

  事实胜于雄辩,这种事方孝孺连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汉武帝北伐匈奴,左右无非是把匈奴打得一分为二,一部西逃一部内附,等汉军回转,草原上又诞生了新的统治种族,后来匈奴更是打了回来,弄得草原上一度匈奴、鲜卑、乌桓三族并立。

  “方阁老,自古以来,可有帝王平勘南蛮,雄吞七国者?”

  “也没有。”

  文成公主入藏,就这一个典故,怎么都洗不白大唐。甭管文成公主是不是李唐宗室,和亲这种事既然存在,就说明大唐几百年从未在西南有过建树。

  “既然此两者皆无,一句远迈汉唐缘何说不得!”

  言官来了斗志,亢奋的须发皆张,直视方孝孺,怒道。

  “下官且再问方阁老,历朝历代,可有如我大明这般轻徭薄役,屡免粮税之国。”

  轻徭薄役和田税,是衡量一个王朝是否爱民的重要指标,而很显然,在这两点上,太祖皇帝给朱允炆留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明初粮税有多低?

  大家可以参考一下粮长制。

  工部尚书严震直当年就是浙江大户,以富户身份任粮长,后得到举荐入朝为官。

  何谓粮长制?

  即地方各省府春收、秋收之后的押运损耗由粮长的家庭来补损。

  比如省府的官员至南京领勘合(土地丈量的登记册)至地方丈量田亩,假设浙江一省田亩为八十万顷,即八千万亩田,以一亩地收粮两石记,即一亿六千万石粮食,国家按照二十税一或的标准征收,浙江应缴粮税八百万石。

  但是呢,这种丈量的方式是粗糙的,也就是横直竖长的量法,边边角角自然会有缺失。而且很多农民的田产不足亩数,只有六亩四分田,那便只按照六亩地收粮来交税。

  等到浙江押粮入南京或者充官仓的时候,合计入库可能只有六七百万石,那么这一部分的亏损,就要由粮长来承担。

  也就是所谓的‘劫富济贫’。

  太祖皇帝是最最底层的出身,对于民间的疾苦心里都是有数的,所以就跟胡惟庸合计出了这么一个奇葩的制度出来。

  很显然,这种制度是很不合理更是不合法的,是一种由朝廷出面的官方剥削富户的行为,对于天下各省府的富户是极其不公平的褫夺。但是却恰恰体现了太祖皇帝对基层贫农的爱民之心。

  得益于这个制度,使得贫下中农可以活得很好,年年都有不少的存粮,即使遭遇到灾情也不用担心冻饿而亡。

  而那些家中田亩数较大的地主却苦不堪言,当然他们还是捏着鼻子认下来了,因为不认的都被杀了。

  不然朱允炆登基之后的那上百万亩皇产哪里来的?

  省有粮长,府有粮长。

  省府两级的粮长制度从根本上,保证了大明立国之后普通百姓的生存不会出现大规模因灾祸饿死的现象。

  通过压榨剥削大户的家产来在每一年反哺普通百姓,这也是为什么洪武朝会出现空印案、郭桓案这两起大规模贪腐勾结大案的原因。

  不过是地方富户和地方府县衙门勾结一起,企图避税的一种行为罢了。

  嗯,最后大家死的老惨了。

  除了粮长制度以外,太祖还有一个很好的习惯,那就是无论哪里遭了灾,太祖第一件事就是免税。

  苏州如果有三个县遭水灾,那就免苏州府全府的税,鼓励苏州地方的富商与官府一起赈济灾民,并且与官仓一起出面平抑粮价。

  这也是洪武年丁口得到大规模繁衍、国力迅速恢复的主要原因。

  以国家和地方合力,来保证国家的基本盘民生不受到太大的灾情危害。

  仅这一条规矩,胡惟庸这个丞相,称得上一句千古贤相!

  而这条祖制,朱棣登基之后也是继续施行,所以即使是在没有高产作物的年代,大明愣是繁衍到了两亿多人口,后来小冰河时期,这条祖制就作废了。

  朝廷赈灾不起、地方也赈灾不起。

  加上大量的分封藩王,直接导致饿殍之数,足有上千万之巨!

  言官以此说事,方孝孺顿时哑口无言。

  “自是从未有过。”

  见方孝孺被自己驳斥的无话可说,这言官便是亢奋至极,以手指方孝孺,厉喝。

  “论及爱民怜农,历朝历代未有出我大明之右者,既如此,一句治隆唐宋缘何担不得!

  苏州学子许不忌之言,确凿有理,并无夸口之事,而你方阁老却视而不见,仅以个人偏见而出言驳斥。

  驳斥之语更是避重就轻,仅以西域不毛之地微末寸功、开元鼎盛大世之丁口岁入等以偏概全,简直荒谬绝伦!

  玄宗之开元,承了几代之余荫?我大明建文才几年!你以点概面,偏颇无理,这就是你一个大学士、一个士林大儒应该有的眼界和觉悟吗!你真是狂妄无知,你这是欺君!”

  说完,这言官便俯首而拜,慷慨激昂的看着朱允炆。

  “方阁老蛮横无理,狂妄无知,此言伤及天下百姓之心,污了陛下圣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连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种话都出来了?

  我敲里吗!

  方孝孺登时傻了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舆情大噪(二)

  奉天殿内的气氛都因为这言官一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陷入到一片寂静之中。

  方孝孺在傻眼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朱允炆。

  他的文章是朱允炆让写的啊!

  他自己的本心并不想这么写,他的委屈该向谁说?

  见朱允炆明显一副不想插手的姿态,顿时心中凄凉,一咬牙转身目视这名言官,振声喝道。

  “荒谬!”

  甭管怎么说,做了四年的内阁辅臣,气势上方孝孺还是很足分的,这一喝之下,倒是吓得那言官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说老夫以点概面?”

  方孝孺此时也是投入到朱允炆为他安排的反派角色之中,说起话来振振有理。

  “诚然,汉唐皆无北吞草原、平勘南蛮之功绩,但是,汉唐西域都护府皆拓土无数,灭国数十,此事莫不成是假的不成?两相抵过,疆域之比较,虽以我大明现下略胜一筹,然也多是草原广袤所致,远迈汉唐一说,颇多勉强。

  论及赋税爱民,汉有文景,唐有贞观,皆无不以藏富于民为主,便是昔年胡惟庸改革伊始,也是以贞观之治为施政之纲领,这才步步登高,贞观那时,大唐又立国多少年了?

  治隆唐宋?堪堪比肩,何以值得夸耀?汝且不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吗?莫不成我等这些后人,在以史为鉴、以先贤治国之基础上连超越都做不到了?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呢?似你这般,见到一些成绩就骄傲自满,实属固步自封的愚臣!”

  说道最后,方孝孺也是上了火气。

  言官骂他该死,他就骂言官愚蠢。

  俩人都上了火气,也不管什么金殿不金殿,撸起袖子就对喷起来,方孝孺靠着气势上的先天优势,加上一肚子的经史典籍,最终小胜一筹,把那言官喷的羞惭不堪,退回班列。

  “吵完了?”

  看着方孝孺得意的宛如一只企鹅般,高坐与龙椅上的朱允炆终于开了口。

  “既然你们吵完了,那朕就说两句吧。”

  百官闻言顿时齐声道:“臣等恭聆圣训。”

  “训斥谈不上。”

  摆手自谦一句,朱允炆开口道:“朕设办报刊的目的,就是为了广开言路,让天下饱学之士都可以一抒己见,不至于朕在这皇宫之内闭塞圣听,非为朕喜听谄媚,更不是为了只留下一些溜须拍马之话。

  民间有人夸朕,朕自然开心。但是朕更开心的,还是朝堂之上,有如方阁老这般刚正不阿的大臣秉直而言,既然允许支持的话,那自然也是允许反驳的话。”

  “陛下开明纳谏,是做臣子的福分。”

  朱允炆话音一落,殿内又是齐齐回应,只有方孝孺暗地里偷摸撇嘴。

  什么开明纳谏?求是报的刊文刊哪些不都是你自己说的算?过审不过审的内容都按照你的指示走,这不就是批着开明皮囊的文字狱吗?

  真是立得一手好牌坊。

  “所以这件事情上,方阁老是没有错的。”

  朱允炆先是呵呵笑着为这事定了调子,随后面色一肃:“朕让你两人对质辩论,却没许你二人咆哮金殿的权利,御前失仪,来人,将两人都拉下去打二十廷杖!”

  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顿时走了进来,拉起傻眼的二人就往外走。

  为什么要打两人廷杖?这自然是朱允炆有意为之的了,今天这奉天殿上发生的事,下了朝难免被人传出去,毕竟又不是什么国家的机密,这种事就算这两人不说,朱允炆也会暗自授意别的大臣说出去。

  要着手开始培养正反两方的敌对情绪了。

  但朱允炆哪里知道,此时的天下还需要他这个皇帝用这些小伎俩来挑火?

  早打开花了。

  方孝孺在求是报上直眉瞪眼的驳斥许不忌的观点,斥责后者是溜须拍马之徒,直接把后者气炸了肺,当晚就与府内挑灯夜战,抱着如山似海的古籍青史开始逐字逐句的窥探大世,最终断章取义的写下了一篇‘旷世大作!’

  随后,这位不第的举人公还煞有其事联络了当地的县令王雨森,两人在常熟县还煞有其事的来了一场大明版的‘移动演讲大会。’

  而他们演讲的核心内容,就是许不忌之前挑灯夜战创作出来的那篇旷世大作。

  在许不忌的这篇锦绣文章之中,汉、唐、宋三朝的黑历史都被许不忌悉数扒了出来,完后就是无休止放大、抹黑,并且在字里行间开始巧舌如簧的鼓动读者的情绪。

  方孝孺的名声在常熟县还是很响亮的,加上他的身份,自然是天然的拥有了极多的拥趸支持。

  但这些拥趸才刚刚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嘲笑许不忌的无耻,反手就被后者这一招打了个目瞪口呆。

  鼓动民意,这不是玩赖吗?

  许不忌站在由县衙出资搭建的临时擂台上,先是大肆鼓吹朱允炆的丰功伟绩,然后又是声泪俱下的控诉自己那篇文章发表后自己遭受到的委屈,待民情汹涌之后,马上咬牙切齿的开始鼓动起来。

  “所有无视皇帝功绩的人,其祖上莫不成都是当年暴元时期达鲁花赤家里的奴才不成?这是最大的无耻!他们都是出卖民族的汉奸!”

  卧槽!

  本来一直想要保持中立的王雨森直接傻了眼,忙拉住已经完全陷入到亢奋状态中的许不忌:“文暹,冷静啊,你这戏太过了。”

  这许不忌哪里还听得进去,看着这常熟县举凡识字的商贾百姓都因为自己的话而大声附和,他感觉他找到了他人生的出路!

  而当这件事通过苏州府的锦衣卫千户所传进宫里的时候,朱允炆也是傻了眼。

  “是个人才,而且是顶天的大人才!”

  在乾清宫里来回踱步的朱允炆兴奋不已,对着御阶下的杨士奇指示道。

  “他的文章不仅要拿到通政司刊出去,还要派人暗中把他保护好,告诉他让他按照这种路线给朕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大明朝竟然也有善于演讲的人才?

  真是民间多奇士啊。

  朱允炆还在操心日后事情闹大之后,靠谁来引导民愤,他这个皇帝总不可能亲自下场,现在倒好,还真就蹦出来了一个。

  杨士奇也是嘿嘿一笑:“陛下,这第四期的刊文内容,是不是也应该平衡一下了?”

  求是报迄今发了一共三期,第一期是朱允炆的告新年天下百姓诏,第二期就全是摘选的肉麻文章,而第三期则是以方孝孺等反对派的驳斥文章。

  现在朱允炆的态度就是要让两派吵起来,所以第四期的刊文自然是要正反两派观点的文章都登上去。

  “发!”

  朱允炆一挥手:“你去办吧。”

  等杨士奇离开之后,朱允炆的脸色突然阴翳起来,唤过双喜。

  “让你西厂的人去常熟。”

  老百姓的民愤再大,终究骨子里是宋元儒学熏陶出来的温顺,他们不敢杀人啊。

  但是见了血可就不一样了。

  人只要见了血,那就会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引蛇出洞

  “各省的种子都种了下去,随着舆论的发酵、事态的逐渐火热,这些种子将会迎来一次迅猛的生根发芽。”

  乾清宫的暖阁内,只有朱允炆和杨士奇君臣两人对面而坐,留着一个双喜在一旁伺候,诺大的寝室内再无一个多余的奴婢。

  “常熟出了几次流血事件,地方上开始大打出手了,火气越来越重。”

  杨士奇给朱允炆添上茶,意有所指的说道:“陛下,在水烧开之前,是时候把所有柴火都填进去,不然等到水烧开可就用不到了。”

  把所有柴火都填进火炉之内。

  朱允炆微微颔首,他明白杨士奇的意思,事态到了今时今日,全天下唯独那山东孔家还迟迟没有下场,只是前段时间托曲阜令孔希范送来了一份贺表,朱允炆连看都懒得看就给付之一炬。

  他要的可不是几句歌功颂德的废话。

  虽然这件事甭管老孔家参与进来与否,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这中间要浪费不少的时间倒是真的。

  而且这么一台大戏缺了孔家这么位重要角色,唱起来总是让人有一种不尽兴的感觉。

  手指搭在旃檀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朱允炆轻嗯一声:“朕知道了,朕会想办法的。”

  君臣二人又聊了几句,杨士奇便起身告辞,留下朱允炆一人闭目苦思起来。

  要怎么把老孔家引出来呢?

  不仅要引出来,还要让他们站在方孝孺的反方立场上才行。

  “陛下,事多且杂,还是不要太挂怀了,免伤了心神。”

  看着外面天色已是不早,双喜便开口说道:“前几日自打陛下纳妃以来,三位娘娘的寝宫陛下都还一次没有去过,今日不如就歇一天。”

  朱允炆闻言先是愣了一下,一拍额头笑了起来。

  “你不说朕都忘了朕这三个新媳妇了。”

  为了求是报每一期的刊文选定,朱允炆跟杨士奇俩这几天经常性商讨到很晚,累了便直接在这乾清宫里就睡下,有时候即使不晚也很少回转后宫,毕竟除了报刊的事,大明国内的政务也有不少要等着他这个皇帝朱笔御批的事项。

  他确确实实是忘了自己前几天才刚娶了三个新媳妇。

  妃嫔的号还是御前司自行拟的敕诏,朱允炆只是加了印就没关心过,双喜今天不提这茬,他不知道何年何月能想起来。

  “那就走吧。”

  站起身伸了一记懒腰,朱允炆迈步便走:“圣贤总说温柔乡乃是英雄冢,你们总夸朕是英雄,却又三番五次劝朕多去这温柔乡,居心不良啊。”

  主仆二人平素里倒也玩笑惯了,双喜闻言便嘿嘿一笑:“陛下龙精虎猛,慢说温柔乡,就是一座万花城,陛下也能杀她个七进七出。”

  “哈哈。”

  朱允炆一把拍在双喜的肩头上:“真要是一座万花城,慢说七进七出,朕就算是铁打的身子踏进去,怕也是没法活着出来了。

  朕再教你一句话,这身体可是做事的本钱。没有好的体魄,什么雄图霸业、万丈豪情,那都是水中月,国事繁冗,朕现在都常有精力不济之感,若再留恋声色房事,将来还惦记哪门子的丰功伟绩?”

  两人走着聊着,可就到了西六宫之一的寿昌宫。

  说寿昌大家可能不熟悉,寿昌宫在嘉靖年会被改称储秀宫,而储秀宫出过最有名的妃子,就是那位顶有名的叶赫那拉老妖婆。

  朱允炆的突然到来,显然让这寿昌宫里外的主仆都吓了一跳,忙齐刷刷跪了一地。

  “见过皇上。”

  靴子踩在一尘不染的京砖上,朱允炆穿过两侧跪伏的婢女宦官,直直走到了正堂的位置,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眼前这个名叫郭倩的新媳妇。

  她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而她的妹妹,会在历史上嫁给朱高炽并且成为贵妃。

  洪武三十年,郭英遭到弹劾,念及郭英一生戎马功勋,加上那段时间太祖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渐江河日下,想起旧情,太祖只是罢黜了郭英的爵位,赶回了老家而已。

  如果朱允炆不穿越来的话,靖难之役的时候郭英会得到起复,被任命讨伐朱棣的李景隆副将。

  但是因为历史闪了腰,这一世没有靖难,朱允炆也记不得郭英这么一个人,所以选秀女之前,皇后懿旨五军府的武勋推举秀女的时候,魏国公徐辉祖就派人去了郭英老家,挑出了这么一个长得最是俊俏的孙女出来。

  靠着这门婚事,册封妃子之后是有一个荫封三代的敕诏,朱允炆再拿到御前司关于郭倩的家世表之后就一眼看透了其中的门门道道。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郭英到底是开国功臣,功绩比长兴侯耿炳文还要丰厚,就算不能借这个机会恩荣一个国公,复爵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所以现在的五军府,又多了一个柱国。

  伸出手托起郭倩的下巴,看着这张俏瓜子脸,朱允炆还真有一瞬间的冲动。

  “起来吧。”

  小丫头岁数不大,这还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她今生的丈夫,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此时难免有些紧张和娇羞。

  这个时间皇帝来她这,所为何事哪里还需要猜测,自然一阵小鹿乱撞,脑补之下只觉霞飞双颊,却是连谢恩都忘了。

  “晚膳吃了吗?”

  眼睛在桌子上一扫,却是琳琅满目的摆着不少小菜,看来,应该是才送上来不久。

  “正准备用呢,妾没有想到陛下会御驾亲临,这就唤人去尚膳局更换一下。”

  入宫之后,皇后马恩慧可是没少跟她们这些新媳妇交代,皇帝爱吃肉,尤爱吃鱼,如果皇帝在哪里留宿的话,安排的饭菜里面必须要有荤腥。

  除了吃,还有一些床笫之间的小情趣,马恩慧也都一一有过交代,当时惹得三人俱都是羞涩不已。

  “不用了,撤下去重做岂不是浪费粮食。”

  朱允炆拉着郭倩坐下,唤过双喜取来一壶酒。

  “国事繁冗,倒是朕这个做丈夫的冷落了你,洞房那晚没来得及与你们喝过合卺酒,今日便补上吧。”

  两口子饮罢了酒,朱允炆便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他得先补充一下体力。

  “不怪朕说,你们这些女的哪里都好,就是怎么个个都爱吃素呢?”

  看着这一桌子的绿色,让朱允炆心里一阵别扭。真是想不明白,古人也爱减肥不成?

  “妾家里的叔叔伯伯、兄弟多,这肉食打小都被爷爷留给他们了。”

  郭倩忙着给朱允炆斟酒夹菜,闻言顺口说了一句:“爷爷说,男子汉要多吃肉多习武才能健壮,将来长大后要从军入伍,保家卫国的。”

  朱允炆扒饭的手一顿,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武定侯与国朝是有大功的,没曾想即使被罢黜这些年在家,倒也一直挂怀家国天下,让这等忠良蒙冤数载,是朕疏忽了。”

  这话说的郭倩顿时眼泪涟涟,忙不迭的说道:“怎么能怪陛下呢,都是爷爷当年犯了错,犯错就要受罚,陛下念旧情原谅了爷爷当年的罪责,复了爵位,我郭家上下都感念陛下的隆恩浩荡。”

  “不说这些,你我现在是夫妻,就别跟朕客气了。”

  朱允炆伸手抹去佳人泪水,温言道:“等武定侯入了京,朕便请他饮酒。”

  这话一落,郭倩的脸上反而暗淡了许多,叹了口气。

  “妾自建文二年被选中秀女后,在这南京已待了一年多有余,前些日子接到家里的传信,说爷爷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怕是赶不来南京了。”

  说完,这郭倩陡然跪倒在地:“求陛下垂怜,妾想过些日子回乡一趟,看望一下爷爷。”

  朱允炆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不过还是出言应了下来。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朕允了便是。”

  朱允炆扶起郭倩:“这几日天寒地冻的,等过了这几天,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朕让御前司安排送你回乡,顺便朕也自宫里挑两个御医,随你一道过去,跟武定侯带一句朕的问候。”

  郭倩便感动的连声谢恩。

  一看新媳妇眼泪汪汪这劲,朱允炆不禁端起酒杯心中暗叹。

  什么兴致都扫没了。

  他是来洞房的,哪里想到还会遇到这些不痛快的事。

  不过媳妇的爷爷身体不好,回乡看望不也是人之常情吗?一入皇宫深似海不假,但也不能断情绝性啊。

  嗯?

  身体不好?

  脑海中火花乍现,朱允炆眸子便亮了起来。

  他想到怎么把孔鉴那群东西从他们的龟壳里引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一出大戏(上)

  皇帝的龙体出了问题!

  天知道在这个节骨眼,自宫里传出来的这个消息对大明的最上层有多么的震撼。

  好在这事被捂得严实,宫里宫外,听到这个风声的只有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和宗人府,据传这个消息打御前司流露出去的当晚,这三个衙门十几号人就齐齐进了乾清宫,出来时无不是面带凝重,这让宫禁里的流言蜚语顿时大涨起来。

  咱们这位新皇帝老子要驾崩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晚召见大臣就是为了托孤。

  大皇子朱文奎到底是年幼啊,主少国疑哪里统御的了他老子给他打下的这万万里锦绣江山?

  皇宫看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但实际上在有心人的眼里,那就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地方,皇帝病重,托孤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孔鉴的耳朵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后者第一时间就叫停了孔希范的杀劳工行为。

  “没必要再杀下去了。”

  孔鉴兴奋的搓着面颊:“现在两千多就差不多,没必要够数。”

  皇帝都快驾崩了,将来换了孺口小儿当新帝,文臣辅政监朝、统摄国事,十几年的时间足以窃取这天底下所有的权利。

  他孔鉴有生之年能过一回隐皇帝的瘾了!

  孔希范也是激动不已的来回踱步,这个消息对他们孔家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不过待兴头过去,孔希范还是对此事的真实性报以一定的质疑。

  “皇帝那么年轻,会是真的吗?”

  孔鉴哈哈一笑,挥手道:“那晚乾清宫里哭成了一片,皇帝更是手谕宁王朱权、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三大仅存的重兵藩王入京,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削藩啊!朱允炆这是担心他儿子将来登基的时候镇不住这些宗亲,而趁着他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先把这些障碍通通扫除个干净,他怕这些宗亲撅了他儿子的皇位。”

  这种解释倒也说的通,毕竟将国事委于文官集团,左右也是怎么都丢不了江山的,只要多安排几个顾命大臣互相制衡一下,养不出董卓、曹操之类的权臣。

  但是把权利留给宗亲可就不行,宗亲毕竟根红苗正啊!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是太祖的后世儿孙,大义上总是要比文官这些外臣占便宜的。谁坐江山当皇帝,神器都不算委于贼手吧?

  “不过你这个担忧倒也没错,孤当亲往南京一趟。”

  孔鉴脸上喜色稍退后便说道:“孤要去亲眼看一下,咱们这位刚刚立下丰功伟绩、威服宾夷的建文大帝还有多少的日子可活。”

  由不得他孔鉴不开心,朱允炆对他孔家来说也算得上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了,现在可好,这座看起来神光万丈的巍峨,原来内里如此的不结实,说倒这就倒了?

  大明的衍圣公开始着手入南京的事,而在此时的南京,也开始有一股子不正之风开始悄然露出了苗头。

  “朕这边才刚刚报个病,就有这么多魑魅魍魉蹦出来了?”

  乾清宫内,朱允炆‘一脸病态’的倒卧在龙榻上,精神头却是极其的亢奋:“倒真是意外之喜啊。”

  南京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不是铁杆的帝党,有多少人只是暂时向他朱允炆低了头,暗地里仍憋着心思,惦记着将权利窃取走,恢复赵宋时期士大夫集团与皇室共天下的锦绣美景?

  这些人蹦出来好啊,杀光了这一批,天下可就稳定多了!

  杨士奇就坐在不远处,拿捏着茶碗止不住的乐。

  皇帝这一手诈病玩的猝不及防却又偏生高明的紧啊。

  当时大家伙跪在这暖阁里哭的死去活来,如果不是他杨士奇大着胆子偷瞄了一眼,朱允炆打的那记暗号,怕是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皇帝这演技,啧啧,炉火纯青啊。

  而且,借着这次诈病,朱允炆更是顺手把这天底下的强藩给削了个一干二净!

  朱权本就是个空头王爷了,他的八万兵早前都被调到了甘肃守卫河西走廊去了,召回他一句话的事情而已,而朱尚炳、朱济熺两个小年轻,骨子里就是顺臣,削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地方上剩下的,不过几个小猫小狗的安乐王爷,他朱允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提着后脖颈拎回南京来。

  “就是不知道朕这次诈病,骗不骗的过孔鉴那个狗东西。”

  朱允炆仰首看着殿顶,撇嘴:“要是不能把他骗过来,朕这些日子关在这暖阁里可就白遭罪咯。”

  “那孔鉴是一定会来的。”

  杨士奇嘿嘿一乐:“他不来,怎么居中联络朝臣内应,商量陛下‘宾天’之后如何窃取国政的大业?”

  “哈哈哈哈。”

  朱允炆顿时抚掌大笑起来,笑容平复之后又是逐渐冷冽:“有些玩意,吃着朕给他的俸禄,却不知道感恩,该杀!”

  杨士奇便起身整肃官袍,一揖到底:“请陛下宽心‘养病’,一切都在臣掌控之内。”

  “嗯,你去吧。”

  朱允炆摆手,那杨士奇便告退离开。

  看着后者离开后,朱允炆便苦笑起来,冲着守在床边的双喜说道:“平素里日日忙碌,长叹不得空闲,现在真的闲了下来之后,反倒是浑身不得意,反怀念起忙时的充实了。”

  为了演好这出大戏,他朱允炆可是连着在暖阁里待了十几天,连正殿都不敢去,生怕被人查出了端倪,他这寝室之中,除了杨士奇之外,便只有马恩慧和几个宫里的太医来过。

  连马恩慧都不知道他朱允炆是装病的。

  一想起马恩慧,朱允炆便叹了口气,他这次装病委实吓住了不少人,马恩慧这个皇后这半个多月的时间消瘦了不少,前两日更是在床边跟他朱允炆说。

  “太后的身子骨可能快不行了。”

  自己这具身体的亲娘,这些年本来就不好,当年朱标盛年而卒,就差点把太后送走。现在自己这么一个亲儿子又吓了她一下,老人家哪里还吃得住啊。

  但是朱允炆却不会暗中派人知会,太后就是个普通的妇人,容易露出端倪。

  演戏的时候,不能夹带私情!

  “皇上。”

  朱允炆还在闭目养神,寝室里进来一个小宦官,匍匐在地上顿首。

  “衍圣公入朝了。”

  朱允炆陡然睁开了双眼!

  第一百九十章:一出大戏(中)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正殿,孔鉴这位大明的衍圣公尊驾此时正端坐着,捧着茶碗静静等待朱允炆的到来。

  他在进宫之后,内阁还在午门的位置迎了一下,算是见礼。但四臣的脸色却都是极难看的,因此见礼之后也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情,他孔鉴随后就被内监一路领到这乾清宫来等候面圣。

  皇帝接见衍圣公的地方本应该是在华盖殿的,接见完就会顺便在华盖殿设大宴,召百官齐至,以彰显皇帝对衍圣公的恩荣重视。

  但是朱允炆现在不是龙体不济了吗?

  从后宫到华盖殿这几步路可也走不得了,所以破了例,在乾清宫召见,设宴招待的事更是不切实际。

  这些小细节看在孔鉴的眼里,令他的心里更是笃信了几分,以目观瞧,这乾清宫里外确实是一片凄风苦雨之色,往来婢子各个小心翼翼,而且还有不少未及散去的浓郁苦药味。

  啥时候,我孔鉴也能住进这乾清宫啊。

  孔鉴还在打量这人间天宫,内里野心蠢动的时候,余光便瞥到十几名婢子自偏殿鱼贯而出分列两侧,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这是皇帝?

  看看眼前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吧。

  背驼腰躬,华贵的皮弁服穿戴在身上也失了往日之尊贵。形如枯槁、面色蜡黄,不时更是轻咳两声,闪过几丝极不健康的红晕。

  就这德行还做皇帝?抓紧去跟你爷爷作伴去吧。

  心中冷笑,孔鉴面上还是极其庄重的起身躬礼:“臣,孔鉴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他是衍圣公,衍圣公见帝是不跪的,他的前任可是太祖亲口许下来的特权,如果朱允炆还健康的话,赶着现在皇帝如此威望,他孔鉴倒也不是不能跪一次,皇帝懂事肯定会开口免了日后的跪礼,但现在看朱允炆这个熊样,他还跪个屁!

  咱俩明显是你这个皇帝先死。

  还圣躬金安?就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安。

  “圣公就不要跟朕客气了,快坐吧。”

  朱允炆在双喜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走到龙椅的位置,却是坐不住只好侧躺着,双喜给拿了几个棉垫,又自一宫女手里接过大氅给朱允炆披在身上。

  “陛下还是要多多保重龙体啊。”

  演戏这东西,他孔鉴张口就来,一说话就哽咽着带起了三分哭腔:“何必要在此时召见臣呢,君父您的身子才是我大明社稷的基石啊。”

  说着话,还真就啪嗒嗒掉了几滴眼泪,直看得朱允炆目瞪口呆。

  这他妈的,我怕我笑场啊。

  忙侧首不在看孔鉴,更是闭起了眼睛,装起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圣公有大功于朝,此番更是平了山东匪乱,朕是要见的,还要感谢圣公,可惜啊,朕却是无法跟圣公痛饮庆贺了。”

  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要不是孔鉴竖着耳朵用力闻听怕是都听不见。

  “陛下正直青春昂扬的岁数,怎得就如此了?”

  孔鉴哆里哆嗦的站起身,却是一屁股瘫坐在地,捶胸顿地大哭起来。

  “天地不公啊,何以使陛下饱受病虐,臣无能,也愿替君父身受啊。”

  不能跟这货再说下去了,会出戏。

  朱允炆不搭腔,双喜便抹了下眼泪站出身。

  “圣公爷,都怪奴婢护主不力,去岁陛下御驾亲征西南,身临前线,刀剑无眼中了流矢,暗疾复发这才如此。”

  皇帝前线受了伤?

  难怪如此啊。

  孔鉴心里顿时笑开了花,你说你一个打小深宫大院长大的皇太孙,不好好在这南京安享富贵,纵情声色,跑去前线打仗?

  你有你爷爷的本事吗?

  那枪林箭雨是那么好闯的吗?中身上可是很疼的,会死人的。看我老孔家祖上多聪明,知道这金戈铁簇的威力,早早就跪了。

  不知天高地厚,该!

  “陛下啊陛下。”

  哭嚎着,孔鉴差点都乐的背过气去:“您身负苍生社稷,哪里能亲冒矢石。那些军中的将领都是干什么吃的,那燕王棣是干什么吃的?他们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该杀!该死!

  臣求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陛下您万一有个好歹,这江山托付何人啊?”

  作为揭伤疤小能手,孔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隐晦的指出你现在要是完犊子,就你儿子那岁数你就算死了又能放心的下吗?

  “咳咳~咳咳!”

  仿佛被说中了心声,朱允炆附和起来,气的连连呛咳出声,甚至一时间没有控制住,陡然扭头冲向孔鉴的方向,以面冲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来。

  “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双喜吓的麻爪,在原地连蹦带跳,也顾不得这孔鉴,唤过几个婢子就手忙脚乱的把朱允炆抬向暖阁,把孔鉴一人留在这乾清宫里发呆。

  皇帝这就要被我一句话说死了?

  打地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见这乾清宫里没有了人,孔鉴偷摸走上御阶,先是嗅了嗅这浓郁的血腥味,随后眼神贪婪的看着龙椅咽了口唾沫,转身便疾步走出金殿。

  走乾清宫往外,几个小宫女太监正交头接耳,孔鉴便竖耳闻听。

  “唉,这三位新入宫的娘娘可遭了罪,自打入宫以来,便是连陛下的临幸都未曾享受过,到现在还是个雏呢,陛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可都得殉葬咯。”

  不给皇帝生个一儿半女,又是完璧之身,不留着殉葬难不成等皇帝死了给皇帝带绿帽子?你要说这时候跟皇帝睡一觉,念着这份夫妻之实,皇帝心一软也就罢了,啥啥没有,就算皇帝不愿意杀,皇后马恩慧还能愿意留着这几个姐妹在自己面前招眼添堵?

  “可不敢乱嚼舌头,被听到活活打死你。”

  几个奴婢瞥到孔鉴,忙吓得四散开来,低垂着脑袋步履匆匆的离开。

  皇帝真的要完蛋了!

  这下子孔鉴心里彻底踏实下来,只感觉腰不酸、腿也不疼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感谢老朱家爷孙两代打下的江山,送来的社稷!

  这个榜一,留给你们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一出大戏(下)

  “咱们孔家要刊报!”

  孔鉴回到曲阜的第一句话,就让孔希范大吃一惊。

  刊报?

  现在皇帝整出的那个什么求是报上面打得跟一锅开水似的,他孔家凑哪门子热闹?

  “圣公,以咱们的身份刊文发报,不合适吧。”

  心里组织着语言,孔希范小心翼翼的劝道:“那些登报的都是什么玩意?一群泥腿子丘八罢了,他们盼着拍皇帝的马屁步履青云,咱们还需要这么做?”

  “谁告诉你说,我孔家要拍皇帝马屁了?”

  孔鉴一瞪眼:“咱们发报是给方孝孺撑腰的。”

  给方孝孺撑腰?

  那不就是泼皇帝的凉水吗。

  孔鉴脑袋被驴踢了?

  孔希范大吃一惊,连连劝阻:“圣公,陛下现在威……”

  话头一收,孔希范心里陡然惊醒,孔鉴才刚从南京回来啊,他说这个话的意思除非。

  “皇帝的龙体扛不住了?”

  看到孔希范明悟过来,孔鉴这才抚髯一笑,举杯轻饮。

  “没错,以孤的估计,皇帝的身子骨只在朝夕了。”

  虽然心中早有臆测,但是听到自孔鉴的嘴里说出只在朝夕这四个字,孔希范还是着实大吃了一惊。

  他朱允炆的岁数才多大?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五六岁吧,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行了?

  似乎看出了孔希范的质疑之色,心情大好的孔鉴便解释了一句。

  “去岁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在前线中了箭,留了暗伤复发。”

  孔希范闻言瞪起了双眼,啧啧称奇的直摇头。

  老朱家都是狠人啊,御驾亲征还敢亲临前线?还真拿自己当天子了不成?

  刀枪无眼这句话可不是玩笑。

  “可是,就算皇帝驾崩,跟咱们刊文有什么关系?”

  孔希范蹙起眉头,他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天下的舆论跟热窑一般,这时节凑这个热闹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咱们孔家的外事一项由你操持,你也素来以机敏著名,怎得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孔鉴站起身背负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想想看,他朱允炆一旦死了,登基的必是嫡长子朱文奎,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罢了,他哪里守得住他爹给他打下的如此弘大的江山!

  朱允炆一手缔造出来的大明帝国体系,可是包括了整整七个国家还带上一个大草原啊!这份疆域之广袤,你就算把刘彻李二换过来也未必见得就能管理的好,这么大一堂家业,就这么交给一个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

  说到这,孔希范也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朱允炆的功绩确实不能细想,一细想之下让他们这些旁观之人无不震怖。

  “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皇帝一回来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为他歌功颂德,现在谜底全部揭开了,合理!非常合理!”

  孔鉴哈哈大笑着:“他自己的身体自然是他最是清楚,他早就知道他要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如此急急忙忙的为他装裱丰功,为的就是让他的皇权高高在上,让他可以不用担心死后他的儿子坐不稳江山!

  想想看,只要这天底下的士子百姓都拜在他的龙椅下,视他为神灵,视他为媲美朱元璋那般的大帝,他只需要把宗亲里那些有资格染指皇位的朱家人盯死,他的儿子就可以安然坐在龙椅上,玩个十几年直接亲政,奉天御极,君临天下!”

  朱允炆这个做爹的把皇位扎的稳劳,哪怕朱文奎再是无能,只要不施暴政,不逼的天下百姓揭竿而起,那就怎么也不至于丢了江山。

  那群外姓大臣,一辈子都颠覆不了朱明皇室的皇权!

  因为天下的老百姓、军队的心都在正统身上拴着呢。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咱们才要在这个时候支持那方孝孺啊。”

  孔鉴搓着手说道:“不能让他朱允炆的阴谋诡计得逞,咱们要出面告诉天下人,这天下的功劳应该归谁,真正治理天下让老百姓都能吃上饭的是谁。

  没有咱们这些儒林学子的治国之术,焉有大世以供皇帝穷兵黩武?如果没有天下的官员臣工,哪里将这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这些都是咱们的功劳,都是儒家的功劳!儒家,就是咱们孔家!”

  只要在舆论上把住风向,他孔家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一飞冲天,从天下士族的精神领袖成为实际领袖!

  “这话,能发到报刊上吗?”

  孔希范听着都新鲜,皇帝的心胸要多开明,才能让他们这种话说出来还刊文发到报上?

  “当然能。”

  孔鉴胸有成竹的坐回太师椅,细品着香茗陶醉。

  “孤这次往南京,只是稍稍透露了一下皇帝的龙体情况,那通政司的胡嗣宗就迫不及待来投诚,包括现在的当阁首辅杨士奇、大学士方孝孺都给孤递了名帖,邀孤共饮商榷国事。而那报业总局就归胡嗣宗直辖管理,他若是跟皇帝一条心的话,怎么会允许之前方孝孺的文章登上去呢?”

  如果朱允炆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捧腹大笑起来。

  古人啊,你不能说他不聪明,只能说他眼界狭窄。

  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舆论战、什么叫做操控人心。

  不吵架,哪里会抬杠。不抬杠,怎么会打起来。

  现在可好,他孔鉴自己就通过脑补把朱允炆的一切行为合理化、完善化了。

  “给咱们的那些门生故旧发密信,让他们站出来也帮咱们摇旗呐喊,大造声势。”

  孔鉴思忖片刻,下了决定。

  “孤马上便去草拟文章,只等孤这一份刊文登报,就让地方上给孤闹起来!要让全天下官吏都知道,孤这是再给他们送功劳!孤这是在捧他们,把这治天下的功绩都给到他们,让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找朱明皇室要权。”

  要让士人阶级站起来,让官僚集团硬气起来。

  你朱家打江山又如何?治江山靠的不是刀子,是笔杆子,是他们这些满腹经纶的大儒。

  皇室要跟士大夫共天下才是最合理的!

  看到孔鉴主意已定,孔希范心里咂摸一下滋味,也觉得是这么一个道理,当下便兴奋的站起身应了下来:“是,必谨记圣公教诲。”

  “说不准,孤这一篇文章发表出去之后,直接把他朱允炆气死也说不准。”

  孔鉴说罢,连笑三声。

  “朱允炆这个皇帝整出的这个报局,可真是帮了我孔家的大忙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常熟流血事件(上)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

  入了阳春三月,常熟县这块风水宝地顿时温暖起来。

  虽然此时常熟的气氛早已火爆起来。

  自打那许不忌搞出几次‘移动演讲’的活动之后,一大批方孝孺的反方拥趸一度吓得不敢出门,更遑论走出家门高声说话了,整个常熟的舆论彻底被许不忌这般拥帝党所统治。

  许不忌的名声也随着连续四次刊文求是报而风传天下,让前者现在走路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只差一期了啊。

  他只要再在求是报上刊上一篇文章,就可以免科举入翰林!

  光耀门楣、青云直上就差最后那一哆嗦了。

  所以这段时间的许不忌除了日常在县衙跟着王雨森这个县令办公理政之外,闲暇下来的时间全部用来看书写文章上。

  当年他要有今日这般苦功,早都中了进士。

  “文暹啊,又有人发文驳斥你了。”

  许不忌正沉浸心神与文章,闻言便扬起脖子,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啊?”了一声。

  看着许不忌嘴唇四周的墨渍,王雨森顿时哑然失笑,将手中最新一期的报纸递过去。

  “谁啊?”

  语气不屑的接过,许不忌还混不在意的说道:“这天底下还有这般不长眼的东西敢跟我许文暹做对?”

  看看他许不忌最近的战绩吧,喷便苏州府无一敌手,连当朝大学士方孝孺在求是报这个战场上,都被他许不忌打得招架不住,连续两期沉默不言。

  还有不怕死的敢喷他许不忌?

  “先汉武伐匈奴靡费国力,致使天下破败,民间贫苦之极,屡有易子相食之人伦惨剧,晚年更兼昏聩作为,以致作乱不计其数,幸有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秉持国事,颐养国力,这才稳定局面……”

  通篇看下来,许不忌也是叹为观止:“有理有据,有章有程,写得确实不错,只可惜就这个水平也不是我许不忌的对手啊。”

  再往下一看落款,许不忌可就瞪大了眼睛。

  “曲阜县县令,孔氏希范。”

  当代曲阜令孔希范写的?

  看到许不忌一脸的悚然,王雨森便轻笑起来:“没曾想,倒还有让文暹兄动容之人呢。”

  许不忌捏着报纸,脸上神色开始频繁的变幻起来。

  看到许不忌这幅神情,王雨森的眉头便微蹙,眼神中掠过一丝不为人查的杀意。

  这许不忌可是皇帝钦定的枪手,而且还是重点培养对象,许下了锦绣前程。难不成连他也被孔家的名头吓住了?

  要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别怪锦衣卫的绣春刀不认人!天堂还是地狱,就看他许不忌接下来自己的选择了。

  王雨森已经开始逐渐流露杀机,只等许不忌退意一露便唤人杀之,而那边的许不忌沉默良久都然咬牙切齿的喝骂道。

  “此真乃无耻奸贼也!”

  什么情况?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喝骂登时闪了王雨森一下,还没等他开口询问,眼前的许不忌已经开始跳着脚的破口大骂起来。

  “无耻奸贼!叛臣逆子!祸国乱党!汉奸败类!他简直就不是人!犬豚畜生尔!”

  这许不忌疯了?

  至于骂的那么难听吗?

  王雨森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有心出言宽慰两句,却见许不忌又开始陷入自嗨之中,嘴里骂的话越来越难听,语调也越来越高,吓得王雨森也不敢再劝,生怕被喷了一脸口水,连退好几步老老实实的守在一旁等许不忌的情绪发泄完。

  许不忌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还不是利益两字闹得。

  你们孔家是什么人?那是天下士子的精神领袖,是儒学这门学说真正的正统,你们根正苗红那一支的嫡系打一落生,这一辈子就注定是吃福食的。

  都生在终点线了,还抢底层士子的粮食?

  大家都想升迁的啊。

  不是每个人都能过科举中进当官,好不容易现在有了这么一条康庄大道,大家伙都兴致勃勃的准备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们倒好,现在连这条路都想给大家伙堵死?

  这不是你自己吃饱饭之后把锅给砸了吗?

  以前天下的官员、儒林士子为什么把孔家捧上神坛,未必见得大家伙心里都看得起老孔家。主要还是为了利益两个字,首先的先决条件就是老孔家不会侵犯他们的政治红利,老孔家的宗族子弟不会入朝为官啊。他们给外界和普通老百姓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只待在曲阜安心搞学问,一副世外高人的德行。

  孔家的影响力和权利很大一部分是通过联姻、师承纽带等带来的。

  而且天下的官员、儒林士子科举考的本来就是儒学,大家从小学得书本知识也都是儒学,从根上就是儒党,他们总得给自己的行业找个祖师爷,拜个老祖宗吧。

  那儒学的老祖宗除了孔子还有谁配得上?

  老祖宗有了,那后代子孙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老祖宗捧起来,把儒学捧起来,只有他们的老祖宗越伟大,他们学的儒学学说越伟大,他们这些后代儿孙、儒学学术的继承人不就自然而然的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外皮了吗?

  这暗地里的蝇营狗苟不提,只说表面上那自然是一团和气,天下的官员、儒林士子都愿意奉老孔家为领袖,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也没人想跟儒党这个光芒万丈的大派系分割开。

  但是前提是,你得给我好处!

  加入了你们,还没等享福呢,到要我们先把吃穿用度奉送上去?那你们儒家跟邪教还有什么区别?乞儿跪在地上可以不用劳作而获得吃食,他付出的是尊严,而我们跪在你们面前的时候,牺牲了尊严反倒还要把吃食给你们。

  傻子才愿意干呢!

  而且孔家人亲自下场有一个天然优势,那就是自带舆论导向力和拥趸基础。

  孔家点名批评哪个人,那个人的名声在这个年代可就彻底臭了。

  他许不忌刚刚才在求是报上四次刊文,眼瞅着距离大功告成就差那么一步,你孔家这个时候出面要断了许不忌的前途,还要砸了他许不忌的饭碗,许不忌但凡手里有刀,他都恨不得杀奔山东,亲手刨了孔家的祖坟。

  “老子要打倒这群卖国贼!”

  许不忌咬牙切齿道:“既然你不让我吃饭,那大家都别吃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常熟流血事件(中)

  建文四年三月十六日,一个注定会被青史铭记的日子。

  这一天的许不忌照例在常熟县举行了一次‘个人演讲大会’,拿着他连续几夜奋斗写出的佳作,驳斥孔希范的诘责文章。

  他的佳作从多个方面驳斥了孔希范的儒学治国基调,比如汉武帝刘彻北伐匈奴功绩的基础来自文景之治。

  而文景之治所用的施政纲领,一是祖制,也就是萧何做丞相时的那一套,萧规曹随这个典故大家都是知道的。

  二一个就是文帝加入的黄老学说,即黄帝、老子等先圣思想,跟儒家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这是第一个方面。

  而关于因为北伐而导致的民间凋敝,汉武帝启用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治国,从而快速的安抚民生、恢复国力这一点,可就被许不忌揪住了小辫子。

  田千秋没什么好说的,是地道的儒党,但是桑弘羊可是杂家学派的啊。

  你拿杂家学派的先贤充你儒家的面子算什么操作?

  诚然,诸子百家在汉武帝提出独尊儒术之后逐渐凋零,大批的百家学子为了当官,不得不捏着鼻子并入儒家,给自己披上一层儒学的外皮,但不能因为人家批了儒学的外皮,人家祖宗时期留下的思想学说就被你儒党剽窃吧!

  这不是公然的无耻窃取行为,还有什么叫做窃取呢?

  而且汉武帝晚年昏聩,搞了一大堆的幺蛾子,最后将国家托付给幼儿的刘弗陵,开启了“昭宣中兴”,但昭宣中兴盛于汉宣帝刘询,这是不容反驳的事实,而汉宣帝上台之后的治国理念就是“王霸兼行”,公然反对独尊儒术理念,这才开创的汉室中兴,使得四夷宾服。

  这份成绩难不成也算在儒党的脑袋上?

  这是许不忌挑出第二个方面的毛病。

  而第三点可就要了命,许不忌找出了诸子时期的孔子典例,搬出了君子六艺这个老掉牙的古董,又举出了公羊传里面注解《春秋》的例子,这就已经出现了迥异之处,更遑论其他两部《谷梁传》、《左氏春秋》等对《春秋》的不同注解。

  至于在往后为了应附君主、朝代而演化出的魏晋文学、隋唐文学、宋元文学。

  儒党学说早就被改了一个面目全非!

  你管哪一种叫儒学?又或者都是儒学?

  然后恬不知耻的告诉世人,这是儒学的进化,不能因循守旧,墨守成规?

  都进化成什么样子了心里没点逼数吗?

  这第三点就是许不忌的杀手锏,这位举人公直接在广场上放声高嘶:“他孔希范口口声声的说天下是因为无数饱学讲义、士林大儒共治的功劳,将所有的成绩揽到他们的身上,这简直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堂堂曲阜令,孔儒大家,怎么会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汉有白登之围,和亲数代,唐有渭水之盟,而两宋签下的丧权辱国之和约更是不胜枚举。好水川之战,赵宋一朝竟然连叛乱的党项夷民都打不过!耻辱的承认西夏立国,还反奉党项蛮夷为上国,岁给银钱、丝绢。

  那些反对派口口声声说天下之功非陛下一人之功,那缘何在这些耻辱的青史上,所有的罪责反而推到了皇帝一个人的脑袋上呢!”

  许不忌声嘶力竭的怒吼着。

  “白登之围,青史说是汉高祖无能,刚愎自用以至于败与匈奴。渭水之盟,青史说是唐太宗没有骨气!两宋之耻辱更无需多言,穷赵宋一朝的君王,无不被青史骂的体无完肤,说是昏君、庸君!

  这个时候,那些跳梁小丑为什么不站出来,把在这些责任扛过去?说是他们自己治国无能,才导致国家屡屡受辱呢?

  国家兴盛了,他们反而站了出来,说这些功劳都是他们在基层治民、在朝堂治国治出来的,无耻!

  既然不愿意承担责任,那又有什么面目来享受荣耀?”

  在大台之上,许不忌激动的脸红脖子粗,根根青筋都炸了出来。

  “你们肆意的篡改祖先对儒学的讲义,难道篡改的目的就是如此恬不知耻的大搞两面派吗?你们所谓的进步,改良出来的学说讲义,就是为了让你们更加理直气壮的攫取他人的功绩、抹黑他人,并且让你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做汉奸吗!”

  一句汉奸,顿时引起哗然大波。

  这天底下,竟然有人敢骂孔家人是汉奸?

  王雨森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皂班衙役服饰的年轻人,闻言顿时跳了一下眉毛,手背到身后打了一记手势。

  “青史会铭记着,天下苍生的眼睛更不是瞎的,我们看到的是当年宋政不纲、金元逞凶的时候,他孔家人自上而下跪地求饶,恳求躲过异族的屠刀!他们背叛了民族,他们甚至接过异族的屠刀,企图毁灭咱们的民族!

  常州之屠,阖城上下几十万我民族之血亲汉裔被屠戮的仅剩数十人侥幸藏身活命,尸体塞满了每一条街巷,流出的血可以淹至膝盖!这笔血债他孔家人给瞒了下来,但是全天下都知道!口口相传是瞒不住的!他孔家人做异族的国子监祭酒,不允许天下科举的士子记载任何有关于异族的屠戮行为,焚烧咱们的典籍,企图是咱们的后世子孙打一落生就当奴隶、当异族的走狗,但他们失败了,因为我汉人出了太祖高皇帝!

  我们打跑了异族,我们重复了衣冠,重新拯救了民族,挽回了神州倾覆!

  而在北伐大军踏足山东的那一刻,就是这么一群篡改祖宗学说、口口声声说天下大乱都是皇帝一人过错的东西,跪在咱们北伐大军的面前,跪在徐、常两位大将军的面前,恳请活命!

  太祖念在我汉人所受苦难,念在先圣的功绩,念在曲阜上下数万条性命,不忍再造杀戮,不忍我汉人的手上在沾染我汉人血裔的亡魂,这才宽恕他们,希望他们可以悔过,老老实实的待在曲阜安心做学问,结果呢!”

  许不忌原地跺脚,怒目圆睁:“现在天下承平,国力鼎盛,当今陛下才刚刚带领咱们开创大世,这群跳梁小丑不知感恩,反而蹦出来,要无耻的攫取这一份功绩,谁能愿意?”

  大明版的时代强音,许不忌就这般横空出世。

  第一百九十四章:常熟流血事件(下)

  谁能愿意?

  许不忌的话音方落,那大台四周围观旁听的热血士子、富贾百姓便都昂首怒吼起来。

  “对!我们不愿意!”

  “大明的天下是太祖高皇帝打下来的!我们汉人也是太祖高皇帝救出来的!兵卒儿郎的战甲是咱们造出来的!将校武官吃的粮食也是咱们种出来的!这跟他们孔家有什么关系!你们愿意看到你们的功劳被他们孔家剥夺走吗?”

  “不愿意!”

  “你们愿意让这么一群汉奸还呆在脑袋上耀武扬威吗!”

  “不愿意!”

  看到群情激奋,许不忌更是大为鼓舞,喊出了载入青史的三句话。

  “打倒方孝孺!打倒孔希范!打倒那个所谓的衍圣公!”

  许不忌振臂一呼,顿时从者云集,纷纷跟着喊起了口号。

  “打倒方孝孺!打倒孔希范!打倒衍圣公!”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氛围当中,一个士子突然捡起一块石头,大吼一声:“无知狂妄,竟然敢非议圣人!”说罢用力一掷,不偏不倚的砸在许不忌的脑袋上,后者应声倒地,血流如注。

  这一下顿时人群哗然,大家纷纷转头对这个行凶者怒目而视,后者还颇为骄横的环顾四周,不屑冷哼:“一群没有文化的丘八,竟然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殊不知没有圣人立言教诲,尔等宛如猪狗畜生一般。”

  这一句话顿时惹了众怒,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打死他!”

  一句话点燃了火药桶,愤怒的人群纷纷涌向这名行凶的士子,拳打脚踢之下,等王雨森急急忙派衙役分开人群之后,这士子哪里还有生机。

  打死人了!

  “我干的,要抓就抓我吧!”

  有热血的年轻士子挺胸抬头的走到王雨森面前,又冲着地上那具尸体吐了一口口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杀这种汉奸国贼,实为人生一大快事矣。”

  围观的百姓足有数千之巨,闻言都面朝王雨森齐齐下拜:“求县尊法外开恩。”

  王雨森恨恨的一跺脚:“罢了,这事本官会奏呈南京,如何处置,让内阁阁老定夺吧。”

  死个把人用的着传到杨士奇耳朵里吗?

  当然不需要!

  王雨森一句兹事体大就把这事拖了下来,也就是无意中为行凶者开了罪。

  人群纷纷感激顿首,随后都关切的看着看台上的许不忌,幸好这时候有几个县里的大夫匆匆赶到,一番简单的救治之后,总算是把这许不忌给救了回来。

  “快快抬回县衙安养。”

  王雨森急忙跳脚,大家伙便都让开了路,目送着他们的‘民族英雄’离开现场。

  而自这次伤害事件之后,常熟县正方两派的冲突陡然加剧起来。

  几名正方的学子在茶馆内高谈阔论,言语间对许不忌流露出颇多同情,并对行凶者被群殴致死表示痛快。

  “杀得好!这种败类就应该给他活活打死!只恨当日我等不在,不然说甚也要踢上两脚才能痛快。”

  几人都喝了不少,闻言也是纷纷高声附和,却惹恼了隔壁一桌。

  “死的那个人是我的至交好友!”

  一魁梧男子站起身,恶狠狠的盯着这几个醉酒士子:“你敢再说一遍吗?”

  这老爷们喝多了酒,胆气就壮,岂会因这一句恫吓而胆怯?

  这醉酒士子当时就不屑撇嘴:“民族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砰!”

  一声爆响,酒楼里的所有人可就傻了眼。

  却是这魁梧男子抄起一条长凳,狠狠的砸在醉酒士子的脑袋上!

  这一下用力之猛,当即就把长凳掼了一个粉粉碎,而这士子,也是眼见不活了。

  “杀人啦!”

  酒楼里乱成了一团,所有食客都吓得四散而逃,而这个横死的士子好友同学,无不吓得两股乱颤,瘫坐在地。

  “杀我好友,我就杀你们报仇!”

  魁梧男子也是红了眼,一喝之下,带着自己的几个醉酒朋友,一番乱糟糟的混战之下,当即就把这几个正方学子打死当场!

  等到县衙班头带着人赶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几具惨兮兮的尸体。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几个行凶者并没有逃跑!

  “这群无知狂妄之人,杀之痛快。”

  魁梧男子被套上枷锁的时候,尚处于酒意汹然的状态,面对酒楼外一群红眼的死者家属、好友仍敢出言嘲讽,引起喝骂声一片。

  县衙内,王雨森甚至都懒得开堂审讯,就直接把几个行凶者打进了大牢,而他,则转身去了后堂,见了许不忌。

  “火候差不多了。”

  一句话,便让许不忌斗志昂扬起来。

  翌日,养伤两日的许不忌,头缠着医布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就算是这些反对派杀了我,我也不怕!他们已经羞惭的无话可说,这才会诉诸武力,但是武力不会让我屈服,就好比我们的祖先,从未屈服于异族的屠刀下一般!”

  许不忌瞪着双眼,满目狰狞:“血债,就应该用血来偿还!”

  愤怒到已经快要压制不住的死者家属、同情百姓、热血士子,在许不忌的带领下云集县衙大牢,看守的几个衙差哪里拦得住这浩浩荡荡几千人,吓得仓惶而逃,任由许不忌等人带着人群涌入大牢,生生打死了几个被水银灌到失声,捆缚在刑架的几名行凶者。

  “这群汉奸国贼,已经将他们的狼子野心曝晒在阳光下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群蛀虫,通通消灭掉!”

  许不忌手染鲜血,更添了几分戾气。

  “这段时间里,凡是支持那孔希范的败类,都应该遭受到我们汉人的审判!”

  于是,这么一群热血上头,红了眼的人潮,开始涌向常熟县的每一个角落。

  王雨森静静的呆在书房里,跟他同处一室的还有那日在大台山,站他身后的皂衣年轻人。

  “常熟的事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大功告成,王县尊,就此别过。”

  说罢年轻人起身便走,留下王雨森一人逐渐被夜幕吞噬。

  所有的事其实都是西厂一手安排的,包括那袭击许不忌,酒楼逞凶的人,都是西厂这几年募集的死士。

  他们自押入大牢后就被灌了水银,失声的目的就是担心他们死前乱说话,而现在,他们永远也说不了话了。

  没人会知道这段肮脏。

  耳畔外,王雨森静静的聆听着整个常熟县的打杀之声。

  自建文四年三月十六,到三月十八,三天的时间,常熟县一共有二十七名士子、老学究被打死,史称常熟流血事件!

  第一百九十五章:孔家覆灭(上)

  常熟流血事件被以公文的形式刊登在了新一期的求是报上,而同时被刊登其上的还有许不忌那日受伤时的讲话,顿时引起天下舆论一片哗然。

  这是第一篇公然向孔家进行攻击的文章。

  而就在常熟流血事件发生的同期,在杨士奇的老家江西,也诞生了一次大明版的士子运动。

  几百名年轻的士林学子裹挟着百姓冲进了各府县教谕所,殴打一些上了岁数的‘顽固派’,起因就在于方孝孺一篇‘实事求是’的呼吁文章。

  “求是报是陛下赐名,起意义便是取自实事求是四字,既然是实事求是,那是不是应该客观、理智的进行分析,大明之今日,岂是陛下一人之功也?”

  这篇文章看似中立,但是在最后,却也明显的用上了春秋笔法,在许多细节上,方孝孺将功劳归置于内阁和各省的布政使司衙门包括各省的两级粮长。

  在文章的最后,方孝孺以一句“评议国是,不可唯上;无知谄媚,徒增笑尔。”做了收尾,全面驳斥了正方派系的所有论调,将正方定性成为了无知、无耻的唯上主义派系。

  这篇文章毫无疑问对此时大明的思想冲击是巨大的,也对愈演愈烈的争论局势起到了烈火浇油的负面作用。

  距离中枢最近的省府县都展开了自上而下的三级争论,议论围绕的核心就是大明的今天,到底是皇帝起到的作用最大,还是一级级往下的官吏在地方的管理作用最大?

  幸好大明现在还处在立国之处的时代,前后无非两任皇帝。

  一为太祖,二为建文帝朱允炆。

  而毫无疑问,这两位皇帝的功绩还都足够拿的出手让正方的学子来吹捧。

  江西士子在胡广的带领下,陈述了自大明立国以来,太祖高皇帝和朱允炆的种种功绩,将反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

  胡广高举双臂:“没有太祖,我等汉人至今仍为亡国之奴。没有当今陛下,我等何以有幸得观今时之大世?北抵草原穷恶之极,南达海疆万里无边。这份丰功伟绩,难得不是陛下开创的吗?怎得就成了他们这群无耻派的功劳?

  这群无耻派以为煽动一些官吏、无知的酸儒就可以篡改青史,窃取奇功吗?不可能!我们不是瞎子,天下的百姓也不是瞎子。就是这群无耻派,往上追溯,其祖上都是暴元时期的官吏,是欺压咱们底层百姓的汉奸!是太祖北伐,他们看到咱们汉民即将重复衣冠便再次投降,继续安享富贵。

  对于这群人,我们不应该有怜悯之心,他们既然已经出卖了民族,就应该被毁灭,被逐出我大明!

  打倒无耻派,打倒方孝孺!”

  胡广的这番话和江西士子运动在青史上被誉为‘壬午事变’,彻底拉开了大明建文四年轰轰烈烈的思想冲击的序幕。

  江西的学子在胡广的鼓动下,数十日之内便席卷了半个江西,无数支持方孝孺语论的老学究、士林学子被打倒。

  而求是报上的风向也开始逐渐向正方偏移,越来越多如许不忌、胡广等人的言论频频登文刊报,而诸如方孝孺之类的反对言论开始在通政司的有意调控下变得稀少起来。

  这个发现让正方学子更加兴奋和激动。

  他们已经不满足于舆论上的优势了。

  他们要彻底的毁灭所有的反对派!

  在绍兴府,一篇署名李瑞的文章恰逢其时的诞生了。

  文章中几乎将儒家的老底刨了一个底朝天,最后发出了一道直击反动派灵魂深处的拷问:“你们这算的是哪一朝的儒林学子!”

  “为了迥异于这群无耻的反对派,我们这些支持皇帝陛下的学子应该自立学说,他们是腐朽应该被毁灭的,而与毁灭对立的就应该是新生。

  故,我们应成立新儒学说,而我们新儒的第一条纲领,就是坚定不移的在皇帝陛下的指挥下,为我大明开创更伟大的恢弘盛世!”

  儒学分家?

  哪些本来还躁动的天下局势随着这一篇文章稍稍安静了一段时间,就在朱允炆还以为是不是他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该这么急着让这种文章问世的时候,更大的热情自江西、浙江和南直隶爆发出来。

  “打倒反对派、打倒旧儒学!”

  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新儒,新儒到现在连个框架都没有搭起来,纯粹就是几句空洞的口号和一大串子的废话,但这并不妨碍热血沸腾的他们在这个时候涌进新儒这个新生学说的怀抱。

  究其原因,还是一个利字!

  只要把现有朝廷的官吏都批判成为旧儒党,那在旧儒被打倒的那一天,这些被定性为旧儒党的官员就会被无情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空出来的那么多位置,不就自然而然的归属胜利的新儒党吗?

  至于等将来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该怎么施政,谁现在还会去操心以后的事呢?

  先把坑占了,才是当务之急!

  “好啊!好啊!”

  南京城里的朱允炆知道后,开心的当晚连喝几大盅美酒。

  “是时候准备收尾了!”

  朱允炆面红耳赤,酒意酣然,但精神头却是出奇的高亢。

  “传朱贤烶、杨文。”

  他朱允炆在山东的钉子是谁?

  就是现在的齐王,当初的齐世子、孔希范的高足朱贤烶!

  当年,太祖皇帝病危之前,曾召诸王世子与南京,目的是留作质子,保朱允炆登基,保朱允炆的皇位。

  这也是当初朱允炆魂穿而来的时候,面对朱高炽的拜见而一度错楞的原因。

  而在这群世子呆在南京的这段时间里,当得知朱贤烶是孔希范学生的时候,太祖已经将朱贤烶给策反了!

  说策反不恰当,因为在太祖的面前,所有人都本就应该是坚定不移的帝党,而非私党。

  朱贤烶卖起他爹来毫不犹豫。

  朱允炆削掉朱棣的燕王藩之后,便放手一众世子回藩,那个时候的朱允炆就已经告诉了朱贤烶。

  “你可以反悔,但朕仍然有办法处理,或许会麻烦许多,但是给朕添麻烦的代价你承受不起,你也可以出卖朕,但出卖朕的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那一年,连朱棣都被削了藩,这些同宗的胞亲,朱允炆的这些小兄弟哪一个敢触老虎的胡须,都吓的恭顺老实,这朱贤烶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反抗,老老实实的回到山东,这些年一直都是他朱允炆的忠实眼线。

  他是新的齐王,孔家杀劳工的事,怎么都瞒不住他,而且孔希范也压根没打算瞒过自己的这个学生。

  就好像他从来不瞒朱榑一般。

  他一直以为,齐王府跟孔家的纠葛如此之深,见了光,大家都得死,齐王府不敢出卖他。

  他想多了。

  朱贤烶把孔家卖的干干净净。

  “朕会给你爹一个体面的死法,虽然他葬的不好,他的灵牌也注定进不了宗祠,但是,他的名字朕不会革出宗谱。”

  这是朱允炆的许诺,朱允炆也做到了,朱榑的死,责任被朱允炆这个皇帝接了过去,更担了下来。

  “你没有出卖你的父亲,因为是你的父亲先出卖了爷爷。”

  朱允炆手搭在朱贤烶的脑袋上,幽声道:“你要记住,这天下是爷爷打下来的,没有爷爷,就没有朱明天下,任何人,都不可以背叛爷爷。”

  而杨文,这个在诏狱里呆了几个月的含山侯,倒是养的又白又胖,跟他一起出狱的还有那位状元公杨溥。

  “官复原职,复爵含山侯,老将军可以安心去山东了。”

  朱允炆双手握住杨文抱着的拳头,沉声道:“给朕包围曲阜,一个人都不允许跑掉!”

  杨文一低头,沉声道:“请陛下放心,臣必不辜恩!”

  当他回转身子离开谨身殿的时候,朱允炆才开怀的笑了起来。

  孔家,没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孔家覆灭(中)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朱允炆早就不需要在继续称病作假,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了!

  四月初一,大朝会。

  百官照例早早的抵至午门外候朝,但却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等着自大内出来一个宦官,唱一句“陛下龙体不适,今日罢朝”之类的话。

  自二月下旬皇帝传出龙体不适,召内阁、六部、宗亲入乾清宫辅政开始至今都一个多月了,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就没有举行。

  私下里,大家都纳闷一件事,那就是皇帝怎么还不驾崩?

  不是说已经油尽灯枯了吗?不是说龙体已经只在朝夕了吗?

  这一个多月来,所有的朝政都出自内阁,连皇帝的大印都送进了文华殿,明显就是皇帝确实已经没了理政的能力,而且大皇子朱文奎也开始被皇后马恩慧带着频频在文华殿露面,虽然经常是晃一面就走,但也让大家开始有了一种潜意识的认知。

  只等朱允炆驭龙宾天,那朱文奎就会自然而然的登基,成为大明新的皇帝。

  “到底是年轻,说不准养这一个多月又康复了呢?”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微垂双目,跟自己的至交好友低声呢喃。同时瞥了一眼不远处站在队首的杨士奇,迈步走了过去。

  “杨阁老。”

  杨士奇正闭目养神,闻言挑开眼帘看了一眼。

  “有事?”

  嘿,好横的态度。

  陈瑛感觉自己遭到了杨士奇的羞辱,面上稍稍有些挂不住,遂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段时间各省都有言官弹劾,说胡嗣宗在通政司胡乱作为,整的政令不通,地方乱糟糟的,希望阁老这边整肃一下通政司。”

  大明现在真的是乱成了一团,江西的士子运动、常熟流血事件正在大明的土地上疯狂蔓延,南直隶、河南、湖广、福建都开始出现了响应的举措,现在的大明底层可谓是打成了一片,死伤之数甚至已经超过了五百之巨!

  因为这次浩荡的士运行动,导致各省的民生基础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底层的官吏哪里还有时间操心政事?风向摇摆不定,思想混乱不堪,又偏生这个时候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风言四起,大家伙都在眺目观望。

  而这胡嗣宗是通政司左通政,更是大明报业总局的直接负责人,各省这黑锅不找他胡嗣宗来背,找谁?

  “杨阁老,下官本不欲多言的,但是如今我大明奇谈怪论甚嚣尘上,又兼陛下龙体不适,正直国事风雨飘零之际,依下官看,这求是报还是暂时停刊吧,等陛下龙体康泰下了谕令,再开也不晚嘛。”

  说到这,陈瑛还看了一眼方孝孺,开口道:“而且方阁老毕竟是我大明的阁辅之臣,当初陛下乾清宫托孤,方阁老也是顾命大臣之一,任由底层那群不第的学子这么抨击,也不好看呐。”

  杨士奇顿时笑了起来,这是这笑里颇多不屑。

  这个陈瑛,哪里来的自信跟他杨士奇玩心眼。

  你这是在拉方孝孺还是想保你身后的人?

  “陈御史,各省混乱,政务不通,责任难道不应该是地方来负责吗?跟胡嗣宗有什么关系?而且报业总局关于刊报每一期的求是刊文,都是本官允下来的,并无不妥之处。”

  说罢又看了陈瑛一眼,轻哼一声:“最后奉告陈御史,你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说话要负责,我大明国力鼎盛,风雨飘零这四个字本官不希望再听到。”

  当着满朝百官的面被杨士奇喝斥一番,这般屈辱让陈瑛一阵面烧,但他又不敢跟杨士奇刚正面,只好暗自愤恨,嘬着牙花子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之上。

  好在这个时候,午门大开,一个内监走了出来。

  “陛下临朝,百官觐见。”

  走吧走吧,皇帝果然还是身体不行。

  大家伙下意识就打算掉头离开,却陡然顿住了脚步。

  刚刚这个内监说了什么玩意?

  陛下临朝,百官觐见!

  皇帝的身子骨好了?

  大家都还在发懵,包括内阁几位重臣也是愣神,只有杨士奇一人面带轻笑,抬腿入宫。大家伙这才缓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跟上,耳畔之际,甚至听到了奉天殿里的鼓乐之声。

  这杨士奇,早就知道皇帝的身体状况?

  走在杨士奇的身侧,郁新用余光瞥了一眼,顿时心里悚然一惊。

  百官各有心思,哪一个都无不是面容仓惶,等礼乐一收,便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瑟瑟发抖起来。

  他们此刻都有一种预感:要出大事了!

  “陛下临朝,跪!”

  偏殿处,双喜昂首阔步的走进来,大喝一声,顿时奉天殿内鼓乐再奏。

  百官余光之内,都瞬间看到那道曾经极其熟悉的影子,一个身穿龙袍,健壮的年轻男人。

  而此时再一次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皇帝头顶天,脚踏地,哪里还有想象中的那般有半分的病容姿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吃惊归吃惊,钟磬一响,百官还是急急忙忙见礼下拜。

  朱允炆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御案之前,俯瞰着眼前这百官,连句平身都懒得说。

  他不开口,这百官就得这么一直跪着。

  “朕,前些日子抱了病,有多少人盼着朕死?”

  拾级而下,朱允炆走下御阶,站在两侧官员的中间,声如幽冰。

  奉天殿内吓得一片噤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更有甚者,已是吓得抖如筛糠。

  “看来你们都是忠臣啊,不愿意说是吗?”

  朱允炆转身又上了御阶,怒喝道:“既然你们不愿意说,朕可就点名了!”

  百官吓的更加凄惶,都恨不得把脑袋挤进冰凉的京砖之内。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

  听到皇帝的点名,人群中的陈瑛顿时吓得亡魂尽冒,皇帝刚才说有人盼着他死,现在转过头就点他的名字?

  这哪里还有什么生机可言?

  一股子恶臭,自陈瑛身上开始弥漫而出,朱允炆只是喝了一句,他就吓得屎尿齐流了。

  “不说话朕看不到你吗?”

  朱允炆摆摆手,金殿两侧拱卫林立的锦衣卫便上前把陈瑛给拖了出来。

  “臭死了。”

  掩住口鼻,朱允炆懒得多说什么:“拖出去,杖毙!”

  百官都只觉得心脏猛然一漏。

  “吏部尚书毛泰、通政司右通政邱显、刑部右侍郎张思恭、礼部左侍郎莫礼、户部左侍郎严奇良都在吧。”

  朱允炆就这么站着,像一个审命的阎王。

  “都拉出去,悉数杖毙!”

  没工夫向朝臣解释缘由,朱允炆复又喝道:“拟诏。”

  下首偏案,杨溥拿起了笔。

  “山东左布政使盛任、右布政使李彦桢、按察使丘野,不思君事,枉辜圣恩,赐死!家产籍没,其家眷迁往辽东垦荒去吧。”

  “陛下。”

  有一个言官哆里哆嗦的站出来,想要问一句缘由,却被朱允炆以目扫过。

  “朕说话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你插嘴!拖出去,廷杖二十。”

  这一刻,朱允炆背后的双喜脚尖瞬间变成了内八字!

  奉天金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知道朕为什么杀他们吗?”

  朱允炆冷笑着,喝道:“双喜,读给朕这满堂的大员听一听。”

  后者应了声,冷着脸自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本,那是自朱允炆登基以来,山东孔家做的所有事。

  大小罪孽数十起不止。

  “都听到了吗?”

  朱允炆一拍御案,怒不可遏:“听听,听听这孔家都做了哪些事,看看你们身边都有哪些人在这些事里都充任了什么样的角色!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自山东按察使任上擢升以来,凡涉及弹劾孔家门生、孔氏不法的奏本一律按押,可谓让朕大开眼界。

  吏部尚书毛泰,二品部堂啊,我大明的天官啊,这些年提拔了多少孔氏门徒?朕就不一一说了,说不过来啊。

  通政司右通政邱显,忠臣呐,可是忠的不是朕,不是朕这个给他俸禄,养着他的君父!忠的是孔鉴这个衍圣公。朝廷的政令还没有下达,他到先给孔家送去一份拓本。地方哪里闹了灾哪里闹了患,朕都还不知道,他孔鉴远在山东都知道了!

  刑部、礼部、户部,这三个部的侍郎,有的是当年孔家的学生,有的呢,跟孔家眉来眼去,侵吞着咱们大明的国库,好哇,你们都当朕的刀,杀不得你们吗!

  今日求是报又要开刊了,这份题本上的内容,会跟朕今日杀的这些渣滓败类的罪责一并刊发天下!朕不怕丢人,朕也不嫌丢人,别跟朕说什么上下腐败严重,曝光了之后影响朝廷的颜面,影响朕的颜面。

  朕不在乎,朕就要让天下的百姓、士子、官僚都看到,看看朕会不会杀他们!”

  喘口气,朱允炆森着脸扭头就走:“五军府的回府衙署事,内阁跟朕来谨身殿,其他的给朕跪着好好想,跪到午时之后滚出去。”

  杨士奇面容平静的率先起身,看着身后一大片凄惶之色,嘴角咧开了一丝嘲讽。

  第一百九十七章:孔家覆灭(下)

  得益于这些年的修路,大明核心区域的信息传递是极快的,南直隶常熟流血事件和江西士子运动的消息通过求是报和民间的传递,几乎是前后脚到了孔鉴的大案之前,让这位还做着隐皇帝美梦的衍圣公,瞬间梦醒。

  “大事休矣!”

  当孔鉴看到这一期的求是报以及常熟发生的流血事件后,当时就傻了眼,面如土色的他,第一时间就召集了全族上下。

  “我孔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孔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大明!

  他知道,他中了朱允炆的计!

  朱允炆就在等着他孔家在求是报上面露头,而他孔鉴就真的傻乎乎的站了出来,甘之如饴的当了这次活靶子!

  他不该这么急着蹦出来替方孝孺说话的,他错估了人心,忽略了人性!

  他高高在上的日子太久了,却忘了他之所以高高在上的基础靠的还是天下的士子跟他孔家是一个阵营的。

  而他授意孔希范发表的那一篇文章,却站到了天下九成士子的对立面!成为了天下士子的敌人!

  皇帝好手段啊!

  孔鉴手脚冰凉的瘫软在自己的奢华大椅上,脑子里浮现起那日他去南京面圣的场景。

  皇帝是在作戏!皇帝压根没病!

  朱允炆根本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减弱他孔鉴的堤防之心,戒备之心,这是一个圈套!

  “齐泰该死!黄子澄该死!”

  恐惧到了尽头就是愤怒。

  好比两伙人干架之前,叫的最凶往往是胆子最小的,因为他需要给自己壮胆。

  而现在的孔鉴这种状态,就是胆子完完全全被吓破了。

  他怒吼着,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睚眦欲裂。

  “天下岂有这般的妖人!岂有这般妖孽的太孙!”

  看看朱允炆登基的这四年多来吧,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做,大的内斗更是从来没有过,却削尽了天下的藩王,末了,把他孔家逼上了绝路!

  “圣公!”

  门被撞开,孔希范形容枯槁的闯了进来,现在这个时候,孔鉴也没有精力去呵斥他的失礼之处了。

  “圣公,全完了。”

  孔希范哆嗦着手,递上了一份报纸。

  “最新一期的报刊,皇帝他不仅没有病,还举起了屠刀哇。”

  忙接过报纸观瞧,这一看顿时让孔鉴两眼发黑,径直晕倒在地,吓得孔希范连连呼喊,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脸的才给救回来。

  “快~~快走,不能在等下去收集细软了。”

  这个时候,孔鉴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紧,抓着孔希范的手:“咱们去东瀛,不管家里的族人了,让他们在这抵挡朝廷的军队吧。”

  现在留给他孔家的路,只有出海逃亡才有一线生机。

  “诶。”

  孔希范忙扶起孔鉴,两人踉跄着离开孔府,点了亲兵风风火火的就欲离开曲阜,结果还未到城门,就被一人拦了下来。

  孔旗,孔家的家奴,也是孔家在外豢养土匪的实际控制者。

  “圣公爷,全完了啊。”

  一看到这孔旗脸上的血污之色,孔鉴和孔希范两人脸上更是担忧。

  这孔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城外咱们的兄弟们全完了,有逃出海的,也被盘亘济州岛的朝廷水师给剿灭,现在那杨文领着十几万军卫所的兵已经把咱们曲阜包了个圆。”

  “什么!”

  孔鉴只恨得当场吓死来的痛快,扶着额头:“走地道。”

  狡兔尚且三窟,他孔家在这山东几千年,安排的退路绝对是足够多的。

  “地道?”

  就在一群人急急忙掉头准备走地道离开的时候,一处房舍的屋顶上陡然出现一人,拎着酒壶仰首痛饮。

  “朝廷筑堤的时候,早就把出口给摸得一清二楚,现在估计都堵死咯。”

  移目观瞧,却是自家招募而来的那个武林高手付郁。

  “你出卖我?”

  孔鉴气的哆嗦,手指着付郁:“我许你富贵荣华,你为何还要出卖我?”

  “出卖你?”

  饮酒男子不屑的一撇嘴,手拍房舍,一个鹞子翻身便落在地上,却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没有,这一手让孔鉴下意识连退三步。

  “老子的本名叫项彧,是太祖高皇帝的御前亲卫!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千户,你算个什么东西,配得上我的效忠?”

  付郁,又或者说现在的项彧,让孔鉴只觉得一阵心胆碎裂。

  “杀,杀了他!”

  孔希范指着这项彧,冲自己身边的亲兵怒吼着,但这些孔氏的族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这项彧,可是万人敌啊。

  自加入他孔家这近十年来,鲜有出手,但每一次出手无不令人心神折服。

  寻常几十号人不够他一个人杀得!

  他们这些亲兵是有几百不假,但不死个半数恐怕都拿不下来这项彧,问题来了。

  既然要死半数的人,谁愿意当这个半数?

  “投降吧,当今万岁仁慈,投降只诛首恶,不纠余凶。”

  项彧视这五六百人如无物一般,竟然还敢迈步走向孔鉴的方向,边走边仰首饮酒。

  “我只拿孔鉴、孔希范两人,你们呢,老老实实像城外的含山侯投降,咱们和平解决,不动刀兵好不好?”

  “放你妈的屁!”

  那孔旗大吼一声,抄起刀就冲向项彧,却连三步都没走就顿住身子,然后后仰到底,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怪叫之音。

  众皆移目观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一颗不规则的碎石不知何时射进了这孔旗的喉咙之内。

  还会玩暗器?

  这不是玩赖吗?

  “非逼着老子杀生,何必呢?”

  项彧三步两步并做,须臾间便冲进了人群之中,左右手各出一把短刃,挥舞间血雾蓬蓬,已是倒下数十人。

  “行了,老实跟我去南京面圣吧。”

  孔鉴和孔希范两人哪里有这项彧跑得快,直接被后者一人两刀挑了脚筋,都哀嚎着躺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

  “啧啧,这就是号称位列超品,百官避道的衍圣公?”

  一脚踩在孔鉴的脑袋上,项彧环顾周遭,陡然大喝一声:“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这一嗓子,顿时吓得一群孔家走狗抛下兵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而城外,炮声隆隆!

  曲阜,这个大明的国中之国,在建文四年的四月初四,顺利回归朝廷的怀抱!

  而汹涌的天下士子倒儒运动,也在这一天,正式开始!

  第一百九十八章:打破士农工商的壁垒(上)

  大明,闹得越来越凶。

  当第一批人数多达数万的各省学子百姓抵达南京的时候,朱允炆就知道,这一次士子运动已经不是说停就可以停下来的了。

  朱允炆这个皇帝当然可以强制解散这数万的士子和百姓,但他不会这么做!

  他不能打击这群恬不知耻自诩新儒党的学子。他知道这群新儒学子来到南京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利益!

  这些学生举着打倒方孝孺的口号,怀着对他这个皇帝的无限崇奉而来,他不能打击这些拥趸的热情,更不能毁灭他们在这几个月洗脑过程中塑造出来的信仰!

  比起自己的皇权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方孝孺在得到皇帝召见的那一瞬间,心里就被无限的恐慌所填满,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的死期要来了。

  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奢华尊贵,堂皇大气,但是看在方孝孺的眼里,那却是自己的坟墓。

  朱允炆没有跟方孝孺再客套下去,而是直接宣读了两份诏书,一份是敕封方孝孺的长子为文襄侯的敕书,一份则是将方孝孺革职法办的诏书。

  “朕本来是想让你刊一篇文章出来,调转枪头对准孔家的。”

  朱允炆就站在方孝孺的身旁,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朕也确实是想借这件事给你晋爵加恩,但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朕的预期,朕没办法,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虽然早就对自己的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真当朱允炆亲口宣判自己的命运之后,方孝孺还是不禁颤抖起来,他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极其复杂,甚至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他知道皇帝没有骗他,皇帝也没有必要骗他。朱允炆是真的安排了一切,但当事态有了变化之后,杀了他方孝孺才是利益最大化。

  他的人头,会让皇帝在这一次士子运动之后站的更高,或许,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人头。

  “敢问陛下,在这段日子里,公开支持臣观点的那些学生同僚,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时候,方孝孺似乎突然智商在线起来,他的问题连他自己都猜出了答案,所以他的语气更像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出卖民族、忤逆君父。当斩。”

  背过身不在看方孝孺,朱允炆叹了口气,随后挥挥手,便有左右锦衣卫上前将方孝孺拖出了金殿。等待他的,是压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整个过程方孝孺没有哭更没有喊,他甚至脸上挂起了一丝解脱的笑。

  起码他的死,给了他儿子一个侯爵,给了他方家可以吃几辈子的荫功。

  如果这个时候还能看到自己孩子,方孝孺一定会告诫一句:“没有杨士奇的脑子,千万不要做官,不要涉足政治。”

  “让锦衣卫在这南京城里,把所有方孝孺的同党全都抓起来。”

  士子运动为什么会跑到南京来,他们是来面圣的,是来向他这个皇帝宣誓效忠的,也是来伸手索要属于他们的利益的。

  那些不承认皇帝是天下共主,身系江山社稷、手握功责荣辱的人都被打成了旧儒,要被天下唾弃,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被斩首示众。

  活下来,自然都是坚定不移的帝党,是他朱允炆毕生的拥趸信徒。

  他这个皇帝,要给这群人留出升迁的位子来。

  “拟诏,江西士子胡广,敕为吏部员外郎;苏州学子许不忌,敕为通政司右参议;常熟县县令王雨森敕为苏州府知府。”

  皇权时代,一个平民只要朱允炆愿意都能直接提拔进内阁,这些在后世堪称坐火箭的升迁,在这个时候,根本不算什么。

  这只是朱允炆释放的一丁点甜头,却足以满足天下士子的胃口了。

  “另,擢景清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翰林学政朱高炽任吏部尚书、你杨溥,就去通政司任右通政吧。”

  拟诏的杨溥笔锋一顿,先是闷头拟好了三份敕封诏书,随后才站出来伏地顿首谢恩,而朱允炆已经转身离开了谨身殿。

  他要准备一下接见这天下士子了。

  而除了往南京向北运动的江南士子以外,河南、河北的士子也在向着南京南下东进,但这一批士子却转了个弯。

  他们去了山东!

  这个时候,山东的军卫所仿佛像是瞎子一般,视而不见。

  “圣人的画像该怎么处理?”

  大家伙议论纷纷,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瞎开口。

  “圣人的后代享受着祖宗的余荫,换而言之,没有圣人,他的后代哪里可以如此舒服,安然骑在我们民族的脑袋上几百年作威作福!”

  随着这最后一座大山被推倒,这天地间唯一的圣人神灵,就只剩下他:

  建文皇帝朱允炆!

  建文四年四月十六日,南京城里已是汇集了来自半个大明的士子、胥吏、百姓、商贾等各个阶层代表的新儒党信徒,人数有将近三千人。

  本来准备借着此番士子运动到南京朝圣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十几万,但是南京城里实在是住不下,朱允炆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大家伙全部遣返,不得已让京郊大营空出一半的军营来给他们住。

  至于原有的京营兵,那就只好挤一挤了。

  同时,这十几万人,朱允炆更是自官仓、府库内赐下了吃食和衣物,这个举措更加让大家伙欢呼和感恩戴德。

  而在南京城里的这三千人,他们怀揣着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无限崇奉和热爱,庆祝着以孔家、方孝孺为首的‘反对派’、‘旧儒党’的毁灭,庆祝着寰宇清明,庆祝着他们这些‘正统’取得了此次思想运动的最终胜利。

  间接导致这段时间南京城里的酒肆价格疯涨。

  也在这一天的傍晚,朱允炆在奉天殿里召见了此番士子运动的代表胡广、许不忌、羊正理、李瑞等二十余人,内阁首辅杨士奇作陪。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君臣见礼之后,朱允炆先开了口。

  “恭喜你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这句话说罢,这几十号人都笑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打破士农工商的壁垒(中)

  皇帝说恭喜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什么是最终的胜利?

  对于这些新儒来说,最终的胜利不是毁了三孔,更不是当初在求是报上跟他们打了几个月擂台的反对派被砍首,而是踏足这奉天殿,见到了他们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崇奉的皇帝朱允炆,这才是最终的胜利!

  可以面圣,可以安心的等待封赏,这才是最终的胜利。

  所有的反对派全部死绝了,全天下的思想现在全部一致,哪怕还有不同意见的,那些人现在敢站出来说话吗?连不同的声音都没有了,那么那些人的存在与否还重要吗?

  全天下都是坚定不移的帝党,任何反驳、质疑皇帝决定和想法的都是要被打死的异端!

  “都起来吧,看座。”

  看着眼前这群人,朱允炆是打心里开心,他要感谢这些人的存在。这群人里面有真正被洗脑、将他朱允炆这个皇帝当成信仰的单纯派,也有单纯是为了借这次运动攫取政治红利的阴暗派,但无论是哪一派,都为他朱允炆做了贡献。

  他们的作用远比大明上下几百万强军要大上无数倍。

  “你们才是大明、是朕的肱骨啊。”

  笑着跟这些人寒暄了数句之后,朱允炆一摆手:“双喜,宣诏吧。”

  站在朱允炆身旁的双喜就应了一声,取出一份丝帛展开,朗声读了起来。大致的内容就是向此番在求是报上与孔家、方孝孺党等出卖民族、忤逆君父等‘乱党’进行勇敢斗争,并取得最终胜利的新儒派表示祝贺,肯定了新儒派的成绩和政治正确性。

  而胡广、许不忌等在此次斗争中表现出色的士林代表都得到了封赏,有的一跃成为四品大员,最差的也混了一个地方的八品、九品官身,总共得到加官的封赏人数高达三百八十余人!

  二十余人各个脸色都浮现了狂喜之色,因为他们这些各省府的主要领导者,最差的一个也混了七品县令。

  这群人会不会当官他朱允炆心里有数,大部分都不会!

  但是没关系,不会才好啊。

  一张白纸才是最好渲染的,不会当官没关系,他朱允炆亲自来教!

  这些人可都是纯粹的死忠派,甭管是不是假冒的,起码面上是纯种帝党,那就够了。他们不会当官,那就把朱允炆的思想当成施政纲领就好。

  在思想上保持跟中枢的高度一致,远比你自己会当官要更讨中枢的喜欢。

  “你们新儒成立以来,学术体系构建了吗?”

  朱允炆这话一出,大家伙都有些尴尬。

  哪有什么自己的学术体系啊。

  除了几句口号,一些现在胜利后完全没用的废话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内容?

  大家又不好意思再搬抄那些被他们打成‘旧儒’党的学说,所以现在的所谓新儒,就是一个空架子。

  一看这幅场景,朱允炆心里就笑了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新儒学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治国,最好的就是像眼前这般啥都没有。

  “朕这边倒是有一些想法,诸位卿家可以借鉴一下。”

  皇帝一句卿家,差点把这二十多号人的骨头都给叫酥了,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恭聆陛下圣训。”

  他们新儒的第一纲领,就是坚定不移的听从皇帝的指示啊。

  “在朕说想法之前,先聊聊你们新儒的构成吧。”

  话锋陡然一转,朱允炆却是转了个辙:“自从提出新儒学术以来,大量在思想上跟你们高度一致的百姓都加入了进来是吧。”

  新儒成立的基础是什么?不就是靠着语言鼓动百姓冲击官衙才打倒的旧儒派,碾碎的三孔吗?说难听点,这就是‘和平造反’。没有这群占据了大运动九成以上数量的百姓,就靠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笔杆子,哪里能掀得起如此大的浪潮?

  听到朱允炆这么问,那许不忌便站了出来。

  “回陛下,确有此事。所谓有教无类,只要崇信陛下乃天地共主,是我大明有今日大世的唯一功臣,那便是在思想上跟我等一致的好友同学,自然也是支持我等新儒学说的拥趸,那我们自然愿意接纳他们,不会因文化程度、职业贵贱来抵触他们的加入。”

  不靠着这群百姓,他们拿什么来获得这最终的胜利?

  看到许不忌这般说,朱允炆便知道,他暗中掀起这次大运动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

  “你就是常熟县那位许不忌许文暹?”

  方才双喜宣诏的时候,读到这许不忌的名称封赏,后者走出班列谢恩,这张脸朱允炆便记了下来。

  看到皇帝似乎听过自己的名声,许不忌激动的难以自持:“回陛下,是草……正是臣。”

  他想说草民,但一想到自己现在都是通政司的右参议了,马上便改口。

  “你的所有文章和你在常熟、在苏州府的话,朕都听了,写的非常好。”

  朱允炆先是温言鼓励了一番,随后便说道:“朕记得你曾经说过这么一段。

  兵戈战甲,乃匠户所铸。

  粮食补给,乃百姓所耕。

  金银之物,乃商贾所缴。

  大世之基,乃天下万民。

  这些东西,都跟旧儒没有任何关系,朕没记错吧?”

  许不忌连连点头:“确实如此,陛下日理万机,仍能记住臣之微末浅见,实不胜荣幸。”

  “朕觉得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所以朕的想法,其实跟你的这段话非常的贴合。而你的这番话完全可以精简一下,便可拿进你们新儒的学术思想之中。”

  朱允炆身形后仰,手指轻叩御案:“新儒之中,士农工商都有,而你之前那句大世之基,乃天下万民。可谓是让天下人醍醐灌顶。没有你们这些士子在思想文化上进行宣讲鼓舞,这天下碌碌众生,哪里会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你这句话确实为一句至理名言,天下人又哪里会愿意追随你们呢?

  因为他们追随你们,也因为你们的团结一心,这才摧毁了那群毒瘤一般的旧儒。而你们都是我大明栋梁,因为你们都是坚定不移的实干派,你们的胜利,是实干战胜空谈的有理证据,你们用行为诠释了实践的重要性,朕的观点只有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打朱允炆嘴里说出的这八个字言简意赅,让奉天殿里一片寂静,随后都各自眼亮起来。

  皇帝说的有道理啊。

  “士学之人传播文化,教书识字,这是思想上的实干,没有文化的牵头,天下的百姓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奋斗。

  百姓耕地种田,咱们才有粮食吃,人不吃饭就没有力气,那干有思想也就无法去实现了。

  商贾南北运输、东西协调物资,繁荣地方,促进发展,这才使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得以便捷。

  而工匠则在为我大明发明创造,没有刀枪剑戟,大明的儿郎怎么能够在边疆屡屡建工,开疆辟土呢?

  没有犁耙,百姓如何耕种?

  没有印刷,士子如何读书?

  没有车辕,商人如何经商?

  所以,无论是士、农、工、商,都在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让咱们的大明变得强大,这就是实干的力量!”

  朱允炆攥着拳头,这一刻的他,仿佛许不忌附体一般。

  “治国不能光靠着子曰就解决一切,蛮夷也不会因为子曰就跪地投降,种子不会因为子曰就生根发芽。

  朕很欣慰,你们看到了这一点,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团结了大家伙,所以,你们胜利了。那些只会靠着子曰这种所谓的圣人言的国贼,被处决了。”

  虽然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皇帝说的又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大家伙都感觉有些懵,他们起事之前,没想过这么多啊。

  为什么总感觉皇帝的话里有坑呢?

  有坑吗?当然有坑!

  没有比这个时机更好的机会了,朱允炆要借着这个机会打碎士农工商四个阶级之间的鸿沟,然后借着新儒包容一切的机会,天下均税!

  官绅一体纳粮的日子不远啦。

  “你们能有这种觉悟,朕很开心啊。”

  朱允炆兴奋的满脸涨红:“朕坚定不移的相信,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辅助朕,大明的未来将会更加的辉煌!等到那一天,朕一定为你们举行一次盛大的表彰大会!朕要给你们授勋,给你们封爵。”

  大饼先扔出去,吃不吃得到,那就是以后考虑的事了。

  但这块大饼的重要性是极大的,没看到这二十多个人被勾的眼珠子都红了吗?

  封爵授勋?

  这不是武勋才有的殊荣吗?他们这些不第的举人秀才,本来这辈子都以为前途无光了,结果借着这个机会不仅当了官,将来还有希望公侯万代、与国同庆?

  “陛下隆恩浩荡,臣等必死不辜恩!”

  “还有,还有。”

  朱允炆背负着双手来回踱步,在这一刻尽情的表演着自己作为帝王的大手笔。

  “为了庆贺你们这次取得的胜利,朕决定在这南京皇城里为你们举行一次大阅兵,邀请你们来观礼,来一起与朕看一看咱们大明的健儿,日子就定在五月初一。这一天朕还要给祂定个节日,让后世到这一天的时候,能够永远的记住你们这一次的胜利,纪念你们为大明、为咱们民族立下的功勋!

  在靠物质拉拢人心这一块,他朱允炆从来不会吝啬赏赐,而且他赏下的这些东西说句直白的话,那都是一文不值的虚荣罢了,但却恰恰是这个时代天下人都为之疯狂的追求。

  二十多个人都把脑袋深深的埋在地上,有不少人甚至激动的哭出了声。

  看着眼前这副景象,朱允炆跟杨士奇对视一眼,君臣二人都笑了起来。

  他是新儒眼中的神啊,那就让他们尝一尝神恩似海的甜头吧。

  崇奉他的,百世流芳,背弃他的,遗臭万年。

  除了神恩似海,可还有神威如狱。

  利用新儒将大明整合一体,帝王制最大的优点,就是远超人想象的超高执行力。如果这个帝王又被神话了的话,那就可以将六千多万大明百姓像拳头一般攥在手里。

  重重的打出去!

  这个世界,还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国家可以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