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鹿鸣一脸食不知味,几乎要将调羹送进衣领里,叶清瞻终于看不下去了:“你那心结若是解开了,自己能想得明白了——苏姑娘刚刚启程回泽州,现下或许还没过河,你要不要去寻她说几句话?”

  身为一个大哥,能助攻到这个份儿上,叶清瞻也是做出了努力的。奈何他怎么使劲没有用处,鹿鸣自己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现下还不成,我如今哪有脸面去见苏姑娘?我要报了仇雪了恨,才好去见她!”

  叶清瞻:出于礼貌应该夸你有志气,但出于内心只想说你有毛病啊!

  若是能抓住梁国太子,报仇自然是一天里就能料理妥当的事,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人呢?

  倘若过了五年十年,彼人仍然不见踪影,难道鹿鸣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而要是梁国太子死在了外头,尸骨无存呢?鹿鸣要等到自己死掉的那天不成?

  就算是他能等,人家苏流光做了什么孽,要陪着他等?

  叶清瞻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成为原作中的男主角的——他明明应该注孤身啊!

  老大哥拿出了对兄弟的拳拳关爱:“你可要想清楚,报仇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办妥的事。即便是我想杀那厮,也未必能寻到他的踪影。天下如此之大,一个人若想长久藏匿,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鹿鸣恨声道:“他怎么可能藏得住?殿下但凡注意天下州郡,何处有多起美貌男童失踪的恶事,那鬼怪便多半隐匿在此了。他在围城之时,兀自随意害人,城中俊美少年,只要入了他的眼,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天。哪怕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也……”

  叶青瞻闻听此言,不由大惊:“他连文武百官家的儿郎也敢祸害?”

  “他不动别人的嫡子。”

  鹿鸣低着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有一股莫名的悲愤的。

  嫡子与庶子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呢,名义上都是正妻的孩子,可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若是嫡子受害,那些高贵的诰命夫人们会愿意舍去性命为儿子报仇,即便是太子,也不能不顾及那些愤怒女人身后的家族。

  可若受害的只是个庶子,“母亲大人”便未必还会“冲动”了。而没有母亲的强烈意愿,要在朝堂上谋前程的父亲,又怎么会为孩子张目?

  贵人家的庶子,本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最后却只沦落到太监不凉不热的一句说笑:“果然贵人的皮子嫩呢,瞧瞧这蜡烛照上去,光色也比贱胚子们的好。”

  鹿鸣知晓,自己便是个贱胚子,他比庶子还不如,他只是个私生子。

  先前他年幼,如今长大了,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对着镜子瞧到自己的脸,再想想当年叶清瞻的模样,有些事儿便心知肚明了。

  亲王殿下仍然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呵护着,鹿鸣不能不感激他,可对于给了他们两个人生命的那个男人,他却满心仇恨。

  但凡他不是个私生子,哪怕只是王府的庶子呢,能够拥有叶姓,能够吃穿不愁,能够保住母亲的性命,能够读书,能够做清贵的官——又如何会有今天的重重遭遇!

  叶清瞻的几个庶弟他也见过,按说都是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哥哥,他们也俊美,更比他风流,可他们不会为了博个扬眉吐气的前程,被困在那座涵州城里!

  他看着叶清瞻,低声补充道:“这是命。”

  “这不对。”叶清瞻却说,“即便天下人人都知晓,人的命运很难改变,可尽人皆知的便是对的吗?你要知道,这天下还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既然伪朝不肯庇护那些受尽屈辱的孩子,就由我们给他们讨个公道回来!”

  鹿鸣听着这话,竟然觉得心中的血都热起来了,正要答应,叶清瞻却把话锋一转:“只要他没死在外头……”

  死在外头?

  “你说他也祸害过朝中达官贵人的儿女,虽说只是些庶子,平日里并不比做爹的官位珍贵,可现在南梁朝廷都没了啊。”叶清瞻解释道,“有些痛失爱子的父亲,现下是时候忍无可忍,再无顾忌,对这禽兽下手了!”

  鹿鸣呼吸一滞。

  关于梁国太子的行踪,他也并不知道太多,更不可能搞清楚随扈太子的人都是谁,有没有被太子祸害过的子弟。但殿下说的没错——原先那些臣僚忍着他,是因为他家有个朝廷!

  现在朝廷都没了,谁还要容让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万一他的侍人在外头把他捅死了,别人还怎么报仇?

  若是报不了仇,他就一直苦苦的等?

  外头的雨声仿佛更急了,噼噼啪啪抽打在花厅的窗栊上,响成一段铁琵琶曲。

  可鹿鸣注意不到雨声,他只是在心中反复掂量,仇人活着他的耻辱就得不到洗雪,而背着耻辱的他,怎么配得上苏姑娘!

  但要说为了复仇便一直不去见苏姑娘,也不对的。他应该给她一个交代……也许要她等待实在太自私,可人哪有不自私的呢?即便是他,也会希望能够拥有苏姑娘那样的人……

  他正在纠结,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服侍叶清瞻的少年兵士:“殿下,静宁府上书,今日大风暴雨,大河渡口已有渡船覆没,请您准府衙发令,暂停船舶往来摆渡!”

  静宁府,便是南梁都城所在,这其实是个旧称了。可燕军入城以来,并未更改地名,而没什么劣迹的那些南梁官员,也或破格提拔,或依样留任,好维持这座巨大城市的日常运转。

  倒是让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即将仕途无望,不得不归隐南山的官员们喜出望外,拿出了十分力气打理政务。

  翻了一条船这样的小事,原本是不必上报的,但静宁府的官员们有心讨好这位看着很关心百姓的顶头上司,于是抓住机会,派人送了文书来。

  果然,叶清瞻深为赞同:“自然是要停的,天气不好怎么能过河呢?从此处过河,也是十多里的水路,其间万一出了岔子,怕是害人无算了。”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身为殿下,自然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可接着便听到桌椅声响,一转头,见鹿鸣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全无血色。

  “你这……”未及问出口,叶清瞻已然明白了鹿鸣在担忧什么——苏流光本是要今日便出发回泽州的!算算时间,那艘倾覆了的渡船……

  厅内沉寂,二人四目相对,叶清瞻尚在考虑是不是要给鹿鸣一匹马,或者一辆车,让他去渡口看看,鹿鸣便开了口:“殿下,请借下官一匹快马!”

  叶清瞻当然点头,他虽然相信女主角是不会轻易死掉的,但鹿鸣想去看一看,也是十分上道的想法。既然如此的关心苏姑娘,就该从行动上表现出来,全都闷在心里,几时才得正果?

  他对那士兵嘱咐,备两匹健马,再准备斗笠油衣:“我与你一起去。”

  “殿下?”鹿鸣惊异。

  “我若是去了,无论是搜救,还是安抚幸存者,都更得力些。”叶清瞻道。

  鹿鸣深深向他拜下,尚未来得及流着眼泪说出感激的话,便被叶清瞻提了起来:“别讲究那些虚礼,我只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罢了。”

  叶清瞻本打算以收买民心为目的出现在渡口上,但甫一出发,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必要——鹿鸣不会骑马!

  虽说这骏马奔跑起来,便平稳又安全,可外头下着大雨,路面湿滑,但见鹿鸣那坐骑一个趔趄,就把他扔了下来。

  所幸没有出事。

  叶清瞻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让鹿鸣坐在他的马后抱着他的腰——可鹿鸣这个废柴还蛮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他,是不是能再快一点……

  很想把他扔下去,让他用自己的腿跑!

  渡口离城池倒也不远,快马疾驰,不多时便到了。静宁府派了几个官吏在这里主持封船——其实也是做做样子罢了,渡口的船夫们,便是再想过河赚钱,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现下风虽然停了,雨却更大,江水湍急如奔马,这个时候下水过江,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和龙王开玩笑?

  而渡口边的小屋里头,已经挤满了来不及过河的和过了一半掉进水里被捞起来的行人。

  这样的天气,连火盆都烧得恹恹的,依稀是个红影子,却没什么热量。众人无不脸色青白,男女分别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而屋檐底下,已经停了二十余具尸体。看着衣冠打扮,男女皆有,更有一人衣裙鲜明,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女眷,颜色款式极类苏流光。

  鹿鸣几乎是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他疾步奔过去,揭开那不幸遇难者脸上蒙着的白布,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失手被水泡胀了总会变形,但那死去的女子眼下生着一颗泪痣,显然不是苏姑娘。

  他将那块布盖回去,双手合十对着死者拜了一拜,默默道了罪,求她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千万莫迁怒苏姑娘才好。

  接着便转身进了那小茅屋,盼着在里头能见到苏流光,可是没有。

  他不死心,将房中众人一个个又都打量了一遍。而房中众人也在打量着他,便有人觉着他锦衣华服,定然是一位官儿了,凑上前向他打听能不能多添几个火盆,这区区两个火盆实在不够烤干衣物。

  鹿鸣见那人内外袍皆湿透了,又碍在这房中有不少女眷不敢脱衣,冻得脸色青白上下牙齿打颤,着实很可怜,便点头承诺帮他们弄几个火盆来烤衣裳。

  可转身要走的那一刹,他又想起自己所来的目的:“这位兄台。你可是从那艘倾覆的船上被救出来的?”

  那人连连点头:“草民本是个商人,想带着些土产,去大燕……不,去北边试试运气,谁想遇上这事儿!能保得一条命便也很好啦,货丢了便丢了吧。”

  鹿鸣的心猛跳:“那船上可还有没捞起来的人?”

  “有,多得不得了!”商人道,“那是能坐百人的大船,原先当军舰用的,若不是有这样的大船,谁也不敢在这个天气过河哇!如今咱们救上来了十余个,捞上了几具遗体,别人可都……”

  他不说了,只摇摇头,鹿鸣一时连气都喘不上来,胸口像塞着一大团铁,将他的心肺朝下压,直要落入无尽的深渊里去。

  苏姑娘不在遇难者中,也不在这里,难道她……

  他疾步出了茅屋,在铺天盖地的雨里,他用尽全力呼吸,雨水直呛入喉管,又酸又辣的感觉逼在他喉咙里,呛出了满满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