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只觉得一张脸热烫烫的烧起来,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苏流光怎会去而又还,可她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无措和痛苦,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刻的情形才好,心跳得飞快,耳朵里传来一阵阵轰鸣。

  “你……你怎么……”他的舌头在打颤,老向牙齿尖上纠缠不清。

  “我只是忘了问你一个问题,回来便看到你这个样子……”苏流光轻轻笑了笑,她抽出手帕,按在他眼睛上,“舍不得我就直说嘛……做什么这样纠结?”

  鹿鸣张了张口,想否认她的话,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问你可也欢喜我呀。”苏流光笑意依旧,可不知为什么,鹿鸣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凄凉。

  他踌躇片刻,点了头。

  没法否认,喜欢一个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当着这个人的面否认的。

  你看着她的眼神里写满喜欢她,同她说话也会情不自禁的放软了尾音,连动作都会变得格外轻柔,只怕惊扰到她。

  这怎么能瞒得住呢?

  “是吗,那就好。”苏流光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你也喜欢过我,真好。”

  或许是错觉吗,他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下头闪过细碎的光。

  之后她再次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哽咽着道:“我真的走啦,你要永远记得,你是喜欢过我的。再也不准你喜欢别人胜过喜欢我,你答不答应?”

  鹿鸣只能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背影点了点头,发簪上一只银色的蝴蝶,微微摇了摇花丝拧成的翅膀。江南被水雾涂得潮软的清晨日光,在蝴蝶的翅膀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赤黄。

  然后她走了,鹿鸣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要他追上去,可他犹豫了一下,又一下,来不及掂量清楚到底该不该追上那几步,她便离开了他的视野。

  仿佛是在逃命一样。

  他颓然返回帐中,重重栽倒在榻上,脑袋里像是被带刺的藤蔓塞满,脉搏一跳,头颅中便是一阵钝疼。

  他是很难过的,但这种难过或许还可以忍耐……他应该忍耐吧,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苏姑娘也许已经没了心结。只要他能忍住不追上去,也许她的人生就会再也不一样了。

  鹿鸣痛苦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将苏姑娘拖进他泥潭一样的人生中——他现在连进城都不敢了,怕看到旧日见过的殿阁,便勾起那段伤心的过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勇气走出那一段屈辱的过往,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苏流光那样好的姑娘呢?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了,风从军帐的缝隙里穿过,雨水声吧嗒吧嗒地响起。秋风秋雨寒意涔涔,他的心也像是被丢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麻木地僵痛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的军士端了一盏灯进来:“鹿主事,方才殿下派人来,请您去王府里进晚膳,您……去吗?”

  那士兵看身条还只是个刚长大的娃娃,却也有些眼色了:“您若是不大舒坦,小的就……”

  鹿鸣挣扎着坐起身来,摆了摆手:“我去,军中可还有能借我一用的马车?”

  那士兵立时答应:“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马车。”

  鹿鸣点头,起身自己理了理发髻,想让自己看着没那么憔悴——其实他是很想问问叶清瞻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的,可是,他到底没有勇气将自己那么狼狈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当他到了暂时用作王府的那处大宅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猛,叶清瞻临时将进晚膳的地方换进了厅中,点上十几根明晃晃的巨烛等他来。

  “今日的天气可真不怎么样,”鹿鸣进门时,叶清瞻正背着手,在长窗下看狂风将庭院中的几棵芭蕉揉过来扯过去地欺负,“路上可还顺利吧?”

  “下官借了军中的马车,很是安稳。”

  毅亲王这才转过身来看他,眉心登时便蹙起:“你就这样来见本王?”

  鹿鸣不明所以,叶清瞻走到他跟前,指了指他的腰带。

  围反了,花饰全部包在里头,乍一看这根带子竟像是用生牛皮粗陋地裁出一根罢了。

  鹿鸣脸都白了:“下官失仪,但请殿下降罪。”

  叶清瞻“嗐”了一声:“自己人,天天说什么降不降罪的干什么?坐吧,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下官也不知道,大约还是和从前一样,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鹿鸣低着眉眼回答。

  “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叶清瞻重复一遍,却叹了一口气,“你的心志呢?你的愿望呢?如今都不提了吗?”

  鹿鸣心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涌出滚烫的血来——愿望,志向,当初都是有的,可现下怎么提?

  叶清瞻看看他,眼神中似有似无的藏着试探:“你这孩子,什么都好,既机智,也有些运气。只是真到了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想不通?”

  “我……”鹿鸣一时有些失措,他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毅亲王这话说的,仿佛的确知晓了他的遭遇。

  “譬如有一个人,为了救护邻人,被恶狗咬了一口,旁人能说此人活该么?能说他是不干净了么?能说他就此下贱了吗?要我来看,敢为旁人牺牲自己的人,反倒是真正的英雄。”叶清瞻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鹿鸣本想反驳的,他宁可被恶狗咬千口万口,也不愿被人下了药后受那样的侮辱,可反驳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心里头便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凭什么他要为自己羞耻?

  就像亲王殿下说的一样,他是为了救人,救整个涵州城,才落到梁军手上,才会被那个恶魔盯上……

  并不是他下贱,他的遭遇也不是他情愿!

  可为什么是他遇到了这一切……

  毅亲王是“旁人”,可以义正词严的夸他是英雄,他当然是感动的。可是,世上哪有一个英雄,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毅亲王看着他,缓缓道:“人生在世数十年,若能不受侮辱,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因为受过羞辱,便自觉无颜见人,那便真是让行凶的恶徒得逞了。”

  在此刻,这间厅堂中没有一个下人,叶清瞻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鹿鸣一个人能听到。

  他心里头难受极了,一边想要大喊大叫——那被侮辱的人不是你,你自然不会感到无颜见人,另一边却想放声大哭——能猜到他遇到什么事儿的人,想来不少吧,可只有亲王殿下一个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你还是我们的好兄弟。”

  ——殿下甚至还这样说。

  鹿鸣终于收紧了身体,双手紧紧地攥成拳,颤抖着张了口努力吸进空气,想将胸口颤抖的哽咽压下去。

  他这个样子一定丑极了,可叶清瞻走过来,伸出双臂拥抱了他,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大好男儿,有什么事儿该叫你怕的?有想做的事就去做,有欢喜的姑娘就去爱她,若有要报的仇,也别轻易放过就是了!”

  鹿鸣低声问:“若有一日,能抓到伪朝的那狗崽子,殿下可会将他好好送往京城献俘?”

  叶清瞻“呵”的一笑:“他国都亡了,还养着他做什么?向陛下报功的时候,送一颗头倒是比送一个人便利得多。”

  鹿鸣狠狠地咬着牙齿:“若是如此,殿下能不能将他交给我来处置?”

  叶清瞻怔了一怔,饶有兴味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鹿鸣恨声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叶清瞻笑了笑,“行啊,死在谁手上不都一样吗?只要他还能活着到你面前,你尽管施为。”

  鹿鸣愣住了,他没想到叶清瞻答应的如此利落,可当他终于明白毅亲王做出了怎样的承诺时,胸口那一团总也解不开的疙瘩,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他能报仇!即便他不通武艺,大约也学不会什么武艺,可只要燕军能抓到那人,他就有机会亲手报仇!

  鹿鸣还记得那条密道的岔路里藏着许多间密室,而每一间密室里都有被生生折磨死的俊美少年。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孩子。

  而即便生命已经从那些年轻的躯体里消失,那个恶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身体。

  鹿鸣见过几个“傀儡”,每一个“傀儡”都拥有人类的皮肤和骨骼。

  他的岁数到底还是大了些,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得到那只恶鬼的格外注意,直到燕军围城,而那恶鬼储存的美貌少年一个一个被消耗光了,才终于想起他来。

  若非如此,只怕连他也等不到叶清瞻的大军进城。

  有多少恐惧和仇恨,就有多少愤怒。他要一刀一刀地将划开那个恶魔的每一寸肌肤,要他流尽血断尽骨,求生无门,死于绝望与痛苦。

  叶清瞻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好了,本王许你报仇,可你也要好好吃饭,否则哪有命活到天军活捉那王八羔子?入座吧,我在军中也带的有厨子,手艺倒还不坏,你且尝尝王府的膳食。”

  王府备膳精且奢,滋味自然是很好。可鹿鸣心上一桩事去了一桩事又起,此刻记挂起苏流光了,仍然是食不知味。

  若是苏姑娘能等到他报了仇,也许他就有脸面去见她,请她嫁给他,好好呵护她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