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叶清瞻反应那么大——任是谁听闻这种事情能不惊骇的?

  公主生了个女儿,然后做外祖父的惊喜过度中风……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么?皇帝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孙子,便是再疼宠峄城公主这个小女儿,也不至于因为得了个外孙女而产生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吧。

  正巧昨夜二人说了那些话,此刻竟是不约而同地阴谋论了。

  可再转念一想……要真是皇后搞事情,何必选在能成为巨大助力的女儿坐月子的时候搞事儿呢?再等一两个月,峄城公主重回朝堂,皇帝一倒,她们母女两个不是更好掌权的么?

  而长史却吃叶清瞻那一声吓着了,他当即就跪下了:“殿下,臣不敢撒谎,宫中秘使送来的文书,臣岂敢……”

  叶清瞻稍稍定了定神,问:“宫中的秘使?他人呢?请他进来。”

  长史应了一声,出去了,叶清瞻向舒兰与望过去:“这种事,宫里头来人,竟要跟王府长史说么?”

  舒兰与懵,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按道理说,既然朝中群臣都不知晓的事,凭什么要亲王府的长史知道……”

  叶清瞻明了了她不曾说出口的话,微微颔首:“见机行事,不要多言。”

  只来得及交谈这么几句,长史便带得一个风尘仆仆的太监进来了。那太监穿着的是宫内总管的服色,见到毅亲王夫妇行一个礼,便抹了眼泪要哭的样子:“殿下,陛下他……”

  叶清瞻眉头一皱:“这位天使……是皇兄身边的总管?我怎么瞧着眼生呢?”

  那太监原本酝酿了情绪要哭诉,刚刚跪下去,可还没说话便被叶清瞻这一句哽住,只得道:“奴婢是陛下身边服侍的,才提了总管,大约殿下先前不曾见过奴婢。”

  叶清瞻点了点头,仿佛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这样么……敢问天使何时提的总管?皇兄身边的事情,可都清楚么?”

  那太监颔首道:“奴婢不敢说都清楚,但殿下若有问,奴婢但凡知道的,都不会瞒着殿下。”

  舒兰与心下一动,望向叶清瞻,但见他神色平静,道:“天使打从宫中来,可是皇兄派来的?又或是皇嫂的差遣?莫要怪我问得多,事涉重大,不得不谨慎罢了。”

  那太监道一句“怎敢怪怨殿下”时,眼珠子却在眶里头一滚,才道:“是皇后娘娘遣奴婢来的。”

  “……哦。”叶清瞻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肃然道,“既如此,天使且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太监抬手抹一把眼睛:“前些日子,公主府上得了千金,陛下闻言大悦,晚上多吃了几杯酒,第二日晨起,便说身上不大爽利,散了朝会,原要回宫中召御医诊病,可下了御辇便跌倒了……”

  “也就是说,皇兄龙体有恙,是因前一日喜欢外孙女儿,所以多吃了几杯酒。并非是听闻仙娘有女,大喜失神?”

  太监一怔,道:“殿下说得没错。”

  叶清瞻点了点头:“那么,皇兄龙体如今如何?”

  “陛下如今……口中流涎,手足僵木,神智虽还清醒,可御医说,他不可劳累,急需静养,是而皇后娘娘差遣奴婢来寻殿下,请殿下速速返回京城,协助陛下打理国政。”

  他说罢这话,便将头深深埋下。

  叶清瞻沉默着,舒兰与已经有些跟不上节奏了,她闭上眼睛,心里将这太监和长史的话过一遍。

  既然皇帝中风的事情连朝堂上的大臣都不知道,那就没道理让王府长史知道。要么这长史与太监有旧,得了消息,要么……

  不对!

  她突然睁开眼,不管太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长史说的一定是假话!

  朝廷里五日一朝,从京城赶到泽州,便是换马不换人地跑,路上也得有二十天。二十天四次朝会,皇帝通通翘掉,大臣没意见?

  这消息还能瞒着要上朝的重臣么?

  他说了假话,还强调是家事,外人不知。这莫非是为了让她听到?为什么要让她听到?

  舒兰与眼神瞟向叶清瞻,他没有接到她的示意,只是点点头:“皇嫂命我入京?倒是多谢皇嫂信赖,不过,这不合适。”

  那太监仿佛是急了:“殿下!如今宗室之中,唯有您手握重兵,可以镇服四方宵小!您若能速速入京,京城必定安泰……”

  “天子脚下,何来宵小。”叶清瞻道,“再者,皇兄只是手足不大便利罢了,言语上头既然没什么障碍,料理国事便也是得心应手。纵使不可劳累,可太子还在,太孙已大,祖孙三人,难道应付不来政事?皇兄此后好生调养,自然万寿宁安,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兴风作浪?”

  太监大约没有想到叶清瞻会如此回复,忙道:“可您若在京畿,必能……”

  叶清瞻似笑非笑盯着他:“我一人能当百万军么?若我领兵北上,像什么话,若我不带军士,有什么用?再者,对岸就是伪朝,我若是走了,伪军北上,谁来承担责任呢?”

  那太监道:“殿下去年一战直杀到伪朝都城下头,他们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来也不敢……”

  “他们敢不敢,我不知道,但我不敢走,却是当真的,并不是与天使谦虚。”叶清瞻道,“京畿重地,藩王不得带兵擅入,否则略同于谋反,这是祖宗的规矩。我若是不带兵,与皇族之中他人何异?且我还比他们还年轻些,少经事些,不当用些罢了。何必要我北归呢?还请天使上覆皇嫂,叶清瞻不敢擅离职守,能守好这条河与一方百姓,为皇兄略分一分忧愁,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叶清瞻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但那太监的脸色却越来越苦。

  舒兰与也听出了味儿来:皇帝只是手脚和嘴不大灵光,并不是就此变成了一个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既然如此,皇后怎能派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来就来了,还传个口信让叶清瞻带兵进京——叶清瞻是傻了才会去。

  只要大军进了京畿,小辫子就捏在了人家手里,彼时不管这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的旨意,叶清瞻都得咬着牙听。

  不去,当然不去!

  “殿下,您这是不肯接皇后娘娘的命令么?”那太监问。

  “皇兄如今尚安好,毅亲王府只接圣旨。”叶清瞻果断地怼了回去。

  那太监脸上的神情,便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在了一起一般。若是寻常官吏不肯接旨,他大可呼喝逞威风,然则叶清瞻是这四州最大的主子,他也不敢十分得罪了。

  正想着词儿,叶清瞻又抢先问道:“敢问天使,皇兄是哪一日抱恙,您又是哪一日出的京城?”

  那太监道:“陛下是五月十二日身体不适,奴婢五月十四日出的京……”

  “今日是六月初一,也就是说,你在路上走了十九日整。”叶清瞻微微一顿,见他神色闪烁,方道,“想必也辛苦得很了,请天使先去驿馆歇息,今晚我自设宴为天使接风……”

  那太监连声道不辛苦,却也不敢拒绝叶清瞻的接风邀约,待退出亲王府书房时,额上已然见了汗。

  而房内,叶清瞻却端了茶盏抿了一口:“贺长史……”

  “臣在。”他踏前一步,等着听叶清瞻说话。

  “你是京城人吧?”

  贺长史心下一颤,点头应是。

  “家小也在京城?”

  贺长史的呼吸一滞,他并没有想到一向温和的毅亲王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府长史也是朝廷派来的官员,有些话术,他心里也有数。

  “……这……在……”

  叶清瞻微微眯了眼,点了点头:“方才本王听到的那些事,据你说来,是京中的官员都不知道的。你虽然在王府做了多年长史,有功劳亦有苦劳,到底不是无根的内监,也不是天家玉牒上记着的同族。你……”

  书房里静极了,王府主人平日读书的房间自然幽静,服侍的太监也一开始就被叶清瞻遣了出去,只有三个人在此,而有人的心跳声大得另外二人都听得清楚。

  “去吧。”叶清瞻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恐慌,淡然道,“若是因你听了不该听的话,叫京城生了不该生的乱子,你的家小也难保平安的,不是吗?”

  长史的嘴唇哆嗦,脸比鞋底还难看,整个人做了一回筛子,抖着道:“臣绝不敢与旁人说,臣……”

  “不敢?”叶清瞻笑了一声,“本王希望你不能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长史也知自己是一定要被灭口了,不由面如死灰:“殿下,臣……”

  “嗯?”叶清瞻眼眸扫过。

  “臣家小无辜,臣……素来不敢与他们提到府中事。”他硬着头皮道。

  叶清瞻呵地一笑:“是么?只要他们的确无辜,不至于得罪了京中的贵人,本王自然没什么可为难他们的。”

  贺长史点了点头,舒兰与看见他脚下的地砖上一滴滴的水渍,是因他动作而落下来的汗。

  他谢过恩,出去了。

  “他会……了断吗?”她小声问。

  “自己服毒可能会死得比较痛快,要等到夜里我亲自动手,能不能扎准就难说了,我有日子没亲自打过架了。”叶清瞻道。

  “……你也听出来他在骗你了?”舒兰与问。

  “当然,他和那个太监说的,对不上。”叶清瞻嗤地一笑,“我不知道是哪个临时多发挥了几句,叫我看出了破绽,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万一都是那位送来的……”

  “两个人里,既然只有一个说的是真话,”叶清瞻笑了笑,“那活着的,岂会承认自己也是假传皇后旨意么?他只会庆幸那多余的一个死无对证……至于他说的真不真,我这里自然有人会随他一起回京城。”

  舒兰与抿抿嘴唇,藏住笑意:“殿下变得强硬了……”

  叶清瞻扫了一眼案上的几封奏折,却是微蹙眉头叹了一口气:“真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