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兰与一皱眉,叶清瞻的手就按了上来,轻轻捋她的眉额:“怎么?能打赢,你反倒不高兴了?”

  “……能打赢自然好过打不赢,可是,照你说来,大燕的吏治已然够差的了,南梁还要更差,那边的百姓……怎么过日子啊。”

  叶清瞻的手一顿,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百姓们是苦的,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如果不想让他们受苦,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找出土豆也好,改良织机也好,都不过是些能稍稍缓解百姓们痛苦的手段罢了。没有土地的人,种出多少粮食来,自己都吃不饱,买不起织机的人,织出多少锦缎,那也都是东家的财富。

  可他……不,不止是他,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叫这些真正活在淤泥里难见天日的百姓抬起头来。

  前些年他办过学校,结果如何呢?本地大族口中都说着“有教无类”,可在他们的把持下,最终只有技术班办得下去,那还是因为他们需要更能做活的男女帮工罢了。

  这一切,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能管,但管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皇权不下县,这几乎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便是哪个王朝决定要越过当地的大家族管到百姓头上,大家族也自有法子搞定地方官……

  除非是摧毁一切的变乱,把那些在本地横行霸道的大家族彻底砸碎,唯有这样,新朝廷才能跳过他们的势力,直接统辖百姓,直到几十年后新的家族重掌地方权力……

  天下吏治,又何曾有什么时候真的“清明”过?

  但凡是个想做圣君的皇帝,都盼着天下官吏勤廉,百姓们安居乐业,可有谁真能让世人都像律法里规定的一样各安其分地活着?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强者越过规则欺压弱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法禁绝的。

  既然皇帝都不能,他一个亲王,自然更不能。

  这些话,他都可以跟舒兰与说,可在即将开口的一刻,却收回了到了舌尖上的话。

  他觉得舒兰与是真的在为那些百姓难过的。

  她应当比他更清楚,所谓的“百姓”不过是系统程序里的数据,只需要一行代码就可以变出无穷无尽的人来。

  哪怕他们只拥有系统自动配发的性命,过着完全随机的生活,连情绪和性格都是用大数据按比例生成的,可像阿婉这样善良的人,愿意同情他们,怜悯他们,这是应该的,是对的!

  人若是连对同类的同情心都没有,那怎么配称人呢?或许此间土生土长的贵族眼中,百姓们跟自己并不是同类,可他和舒兰与并不是这里的土著啊。

  在他们来的地方,即使富人和穷人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至少,人类该是平等的,这是常识,是底线。

  他曾经看不起这些“数据”,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他先前没有将其他人当做自己的同类,可也没有认为,“郎君”“贵人”“先生”们天然就该踩着百姓们的脑袋过日子。

  凭什么呢?连他都会感到这一切是如此不公平啊。

  于是他轻轻搂了搂舒兰与,低声道:“阿婉,我们自己做一些事情,你说怎么样?譬如找些好东西给百姓们,叫他们多得些粮食布匹,便胜过冷眼瞧着他们挨饿受冻。再有,他们被乡中大族豪强、又或贪官污吏欺压的时候,我虽未必能时时刻刻护住他们,但只要能遇到他们告状,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也绝不会纵容了恶人……”

  舒兰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愣怔。

  “至于南梁的百姓,等我们大军南征的时候,想法子将伪朝的贪官污吏收拾掉,让他们的百姓能申冤,能过日子,这也可行,对吧?”他又说,“到那个时候,朝廷是不会反对统兵大将在敌方土地上的施为,我便可顺理成章除去那些祸害百姓之人。即便除此之外,我们并不能做什么,可只要当下做着的事情有用处,便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她笑了。

  四目相对之间,他的神色真挚,眼里有光,是真的想要去做些事的样子。

  舒兰与原只是慨叹一声生民多艰,然而有人肯因她一句话就去帮助那些百姓,这份心意,她怎么能不动心?

  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能落后。

  她伸出手:“殿下,来拉个勾儿?说好了,你我尽力去做,能做多少都好……”

  叶清瞻的尾指勾住她的指头,轻轻拖拽两下后松开:“我答应了——别愁了,先睡觉。”

  舒兰与点头,却又想起他今日回府后也郁郁的神情,又睁了眼去盯着他:“你也不准再愁了……没什么事情是不能明天早上再去解决的。”

  叶清瞻失笑,答应下来,她这才安心缩在他怀里合眼。而他自己却是睡不着了,这些日子见到地方官吏松懈无能时的愤怒,和方才与她勾住尾指时心下一霎的放松,两种情绪交替在心中浮现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他还是起得很早,却不曾如平日一般去习武,反倒着人开了书房,备纸研墨。

  一路行来,他见过好官,也见过坏官,有能吏,也有庸官。昏聩无能之辈为数不少,与地方豪强眉来眼去以致抱团为祸的也不罕见。

  见得多了,便会怀疑也许这种人才是正常的,而那些勤勉的,清廉的,肯为百姓做事的官员反倒是与官场作对的叛逆者——倘若大家都是庸庸碌碌混下去,那官场上想必一团和气、万事不难。

  而他身为一个穿越者,已经是堂堂的亲王了,又何必非要吃苦不讨好地打破这友好又混沌的氛围?那些贫贱的“数据”,值得他费心奔走吗?如果一个游戏的高难度版本只会带来麻烦和痛苦,他为什么不能选择低难度享受快乐?

  这样怠惰而颓废的念头,和“不应该向一个虚拟时空的陈腐恶习低头”的底线,来回磨着他的心窍,直到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他下定了决心。

  即便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整个世界,但有些事做了,就安心了。

  比如阿婉担忧的吏治——他不能左右吏部选官,也不能逼着皇帝整饬朝廷官吏的作风,但将四州的情形写在奏折里提给皇帝总是可以的。

  老头子管,最好。不管,他就再等几个月——秦皇后既然知晓皇帝要对自己动手,就不可能头铁地原地等死,她一定会有动作的。

  虽然她未必敢像他预测的极限一样弑君,但谁说皇帝得死了才不能危害皇后呢?他可以瘫痪,可以中风,可以长久不能视朝,而这种情况甚至比他直接死了更有利呢。

  他若是死了,太孙就会即位,他已经十来岁了,不久就能亲政。皇后最多能临朝听政几年罢了。

  但皇帝要是活着,只是重病,不得不让皇后代管政事,天下的大权就都掌握在她手里了。

  到那个时候,皇后应该会迫不及待地做出亲民的动作,为自己干政的合理性寻找支持。

  彼时她若是能颁行德政,严惩罪官,便能和皇帝前些年的操作一样,狠狠捞一把百姓的好感和拥戴了。

  对于四州地面上这些对亲王府阳奉阴违,恰巧还叫他捉了把柄的官员,叶清瞻是真有把握,能将他们一一绳之以法的。

  先从情节最严重的开始,参倒一个就再来一个,谁都别想逃。

  叶清瞻今日哪儿都不打算去,他就宅在王府里写告状帖子。早膳之后舒兰与听说他没走,也捧了两本书来书房,说是“蹭茶喝”,实则是想找个由头和他待在一处罢了。

  到底……也是两个月不曾在一处了,说是不念着对方,怎么可能?只是昨儿气氛不对,今日又是白昼,不好做什么亲密举动,只能待在一处屋檐下各忙各的,隐约有几分温馨的默契。就连窗外的蝉鸣,听着也并不烦人。

  然而,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天色却突然变了。外头倏然滚起浓厚的黑云,狂风呼啸之间,房内黑得不点灯便看不清人。

  舒兰与有些警觉:“这是什么天气?台风么?”

  叶清瞻摊手,他也不大懂气象,只叫房中侍奉的太监们点灯关窗,可话音未落,便从外头赶入一个人来。

  是王府的长史——他一脸惶急,虽然还记得向亲王夫妇行礼,但脸上的神色却分明可概括成三个字……

  ——“出事了”。

  这些久在贵主身边侍奉的人,什么时候该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都是心中有数的。长史敢有如此表现,事情一定不会小。

  舒兰与不知自己是否该回避,叶清瞻便抢着问:“你得了什么消息?朝廷的五品女官能听得么?”

  长史微怔,紧接着便明白过来,道:“王妃娘娘自然可听,是亲王殿下的家事罢了。”

  家事?

  能有什么家事让长史这么失态?总不能是失踪的鹿鸣回了京城,和那边的某位王太嫔们谱写了一曲不像话的恋歌吧?

  舒兰与的脑袋里一时全是不靠谱的绯闻,而长史垂着脸道:“十三日前,峄城公主殿下诞育一女,而……陛下闻之欢喜过甚,忽发中风,送信之人出京城时,仍未见起色。这消息,如今除了几位天子近臣外,只宗室亲贵得了消息……”

  长史话语的尾音被吞没在窗外响起的沉闷雷声里,舒兰与想起昨夜叶清瞻的话,心下一惊,扭头看他,却见他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话?!这……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