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收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微微哆嗦,他的确没想到这件事情会成了这个样子。

  毅亲王肯定是不能甩下王位就跑了的,他刚立了功,朝廷就把他的王爵转封给别人,其间的原因,竟还是他的妻子受到了敌人威胁,而朝廷无力保护一个女人,导致他只好辞官保全嫁人……

  这叫大燕朝廷的脸往哪儿放啊!连皇族女眷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这样的王朝不亡国都显得那么奇怪!

  “阿瞻,”皇帝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半生修炼的功夫,心下虽恼,脸上却还带着仁善宽和的笑意,“你先坐下说话,这殿中都是自家人,没有一进门儿,还没问清楚,便拿这样的大事闹脾气的道理不是?”

  内侍非常机灵地给搬了座椅过来,叶清瞻谢恩起身坐下,先看了靠在梨山公主身边流眼泪的舒兰与一眼,再转头望向皇帝时,他自己眼眶也红了,咬紧牙关屏着呼吸,这才没跟着妻子落泪。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益发无措。

  在他漫长的人生中,极少遇到需要哄爱哭包的情形——就算有,也往往是娇俏美丽的爱妃,为了冲他撒娇,抽抽噎噎几声,柔声抚慰几句便可。

  而叶清瞻,八尺男儿在他面前心疼得无法开言,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情景该怎么处理?

  “放心吧,皇兄为你做主”?

  还是派人上去拍拍他的背?

  皇帝现在简直希望自己派出去干活的那位直接被马拖死千万不要活着回来——这么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差点害死毅亲王妃,如今又真实地惹翻了毅亲王……

  就很该死!

  但现下不是顾着这么一条蝼蚁命的时候!他只得叹一口气:“阿瞻哪,朕知晓你们伉俪情深,一时失态也是在所难免,所幸阿婉虽然受了惊吓却并无大碍,你当可放心了。”

  不说还好,他一安慰,叶清瞻越发悲愤:“皇兄,这是在京城啊,是在咱们大燕的京城啊!是天子脚下,阿婉竟然会被别有用心者劫持!您叫臣弟如何安心……这一回她虽有幸安然生还,可那些人难道会就此罢手了吗?”

  “朕给你的王府加派护卫……”

  叶清瞻立时便要找个理由拒绝——谁要你派的护卫啊,那到底是护卫还是催命鬼?

  梨山公主却勇敢发言:“父皇,儿臣看那些贼人中也有人作王府侍卫打扮,只不知真假。或许有人与贼人勾结,也或许是贼人找到路子弄到了咱们大燕宗室王府侍卫的衣甲……”

  皇帝原本还挺喜欢这个干女儿有眼色会做事的,可现下心内却是叫苦不迭。他不敢承认那些人是他派去的,而掌握了现场消息的梨山公主,此刻却并不知道,有些信息是不该说出来的……

  她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这样仗义执言是在讨好他们呢!

  梨山公主和明噶图夫妇,堪称一对儿不经世事的傻子,今儿是夫唱妇随联手砸他的锅!

  果然,毅亲王脸色一变:“贼人可在姿娘府中?我来时听说,明驸马仗义出手,已将贼人通通擒获……”

  “是如此不错,可是……”公主想起了皇帝刚才的话,“现下是不是还活着,侄女儿也不知道了。”

  叶清瞻一怔,问:“怎么,贼人都受了重伤,所以通通暴毙了吗?”

  “一个都没受伤呢,”公主道,“所以我才安心带婶娘进宫。可是,入宫之后我才听说,有些刺客是会将毒囊含在口中,若是行动失败,便咬破毒囊自尽的……万一这些人也……”

  梨山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叶清瞻的表情,随时准备一改话风,然而叶清瞻虽然拿出一副心疼妻子方寸大乱的模样出来,到底心下早有计量,此刻脸上全然没有梨山公主正提防着的情绪。

  他只是愤怒和担心,却似是并没有质疑。

  于是她就安心下来了。

  不安心的换做了皇帝。

  梨山公主这孩子说话真是太有技巧了!什么“入宫后才听说”,其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宫中有人暗示他们会意外死亡”罢了。

  那个人还能是谁啊?皇后能把手伸到公主府去杀人么?

  今日这里子总归是保不住了,面子么……也要看叶清瞻肯不肯退一步,皇帝只觉有些头晕,心口仿佛生了一双被阳光照得酸痛的眼睛,晃晃悠悠找不到方向。

  耳中仍听得叶清瞻道:“姿娘这说法,我也是听说过的。只是,若是为首之人是伪朝来的,他或许有胆气死,难道那些被伪朝买通的人,他们也有勇气自尽?若是他们能有那份心气为伪朝送命,又怎么会做出背主这样的无耻之事?”

  梨山公主是绝不可能给那些身份莫名的人背锅的,听他质疑,便也露出了傻白甜小少女的表情:“也对……或许,他们会活着?伪朝之人总不能潜入我的公主府里头杀人吧……”

  叶清瞻眉心轻蹙:“按常理来说,是这样无疑,然而姿娘也还是多多小心为上……”

  叶灵姿乖巧:“是,侄女一定小心。这些贼人,太也无法无天,父皇,母后,咱们不能轻饶了他们啊。”

  秦皇后终于找到了表演的机会,但想到丈夫对自己的提防,她只微微颔首:“后宫之中也要整饬一番,虽则宫妃们等闲不出去,可宫中一应用度都是从外头来的。他们既然做得出绑架王妃这样的下作事情,万一在往宫中送的瓜菜粮水里下毒怎么办?陛下……”

  皇帝摆摆手:“后宫自然全听凭你辖制,还问朕干什么?”

  秦皇后温婉一笑:“陛下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这样的大事,臣妾哪能跳过陛下擅自主张?倒是朝堂上,陛下说不准还要多费心呢。今日是毅亲王府,明日又会是谁家……”

  皇帝颇有几分沮丧了——毅亲王,梨山公主,皇后,一个二个全是一张正经严肃脸,逼着他彻查什么“伪朝贼党”……哪儿来的伪朝贼党?能查出个什么来,便是真查了,想来被挖出来的倒霉鬼也是被人攀咬诬陷的多。

  大燕怎么可能真被伪朝渗透成一个筛子呢?可这话他不能说。

  从他跟梨山公主撒谎,默认那些人是“伪朝恶贼”的那一霎开始,这个谎言造成的一切结果他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实在也是够委屈的。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大燕的江山,他不能不筹谋啊。皇后和皇后背后的永宁侯府,就算当下看来还驯顺忠良,他自己也将女儿出降给杨英韶,可杨家的势力若是一味大下去,几十年后他们还会听彼时大燕君王的话么?

  皇帝手中不是没有军权,可禁军多少年不曾打仗了,和永宁侯府的人比,和毅亲王府的人比,都显得荏弱不堪!是而他想用叶清瞻去对付秦皇后和杨家……偏生这一步操作错了,步步都踩着自己的脚。

  皇帝心中叫苦,叶清瞻却压根没打算放过他,既然秦皇后都说了话,他索性也站起身,再一次行礼,长拜道:“皇兄,皇嫂所言甚是!此事不可轻饶,不可不彻查!方才姿娘说,有些贼人穿着咱们将士的衣甲,这消息可是要紧得很呐。”

  “哦……?”

  “那些人若真是我王府中的侍卫,投敌了也便罢了,着他们三族里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便是。可若是真正的伪朝奸细……他们能弄到咱们这边的衣甲,这可就太危险了。京中诸王、诸公主,府邸里用的皆是同样的铠甲,这样说来,他们岂不是能混入京城里任意一座宗室贵戚的府邸么?”

  叶清瞻一脸痛心疾首,加重了口气:“若因臣弟南征之故,导致宗室尊长、族中女眷被这般小人袭扰侵凌,臣弟便是万死,也无面目见祖宗!求皇兄安排大理寺严查此事!”

  皇帝闷闷地“唔”了一声,叶清瞻索性再于火上添一把油:“若是大理寺分不出人手来,臣弟愿意担当此事,一定给皇兄您一个交代,还京城安宁祥和!”

  皇帝不想让叶清瞻去“彻查”,就像叶清瞻不想要皇帝加派侍卫增强“安保”一样。

  因此他摆摆手:“你难道就不忙吗?算了,你别去查了,朕安排人去,一定给你个说法……”

  叶清瞻心下一声冷笑,口中肃然道:“臣弟多谢皇兄照拂,只是,臣弟有一不情之请,不知皇兄可否恩准……”

  都知道是“不情之请”了还问什么?不准!

  皇帝很想这样说,可明君是不会撒脾气的,他只能勉强微笑:“你且说来听听。”

  “臣弟想去姿娘府中,见见那几个穿着侍卫衣甲的贼人。若真是臣弟府上出去的……”叶清瞻沉默几秒,仿佛在下决心,“臣弟拼着让皇兄重罚,也要手刃了这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皇帝终于挑起了眼皮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他在短暂的犹豫后下定了决心:“也好,你去看看也好。阿婉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不能不管。若真是你府上的侍卫,你尽管杀,朕不治你的罪。姿娘,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梨山公主一点儿也不想让叔父在自己府上杀人,便苦了一张脸:“叔父,要手刃仇人容易,换个地方吧。侄女儿家里实在没有地牢之类的地方,万一走漏风声,您和父皇还得跟御史解释,多难听啊。”

  叶清瞻摆摆手:“若真是我府上的人,定然不在公主府里拾掇他们,姿娘放心。”

  眼瞧这两个达成了协议,皇帝忍不住又深深吸气,好叫自己平静些。

  得想个法子把自己摘出来。叶清瞻见了那些人,他们一定会说自己是被皇帝派去的人命令着才危害王妃的……这小子本就怀疑自己的,否则岂会一脸灰心丧气地要解甲归田?

  若再听完那些人的攀咬,可别是真死心塌地要跟自己对着干了。

  可还能摘得出来吗?

  他的目光落在哭泣的舒兰与脸上,几息之间,定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