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瞻赶回泽州的速度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从遇到报信士卒起到他坐镇泽州开始调兵支援涵州,只过去不到十天罢了。

  可这十天对涵州军民来说却是极难过的十天。

  南梁军队来得太快,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眨眼间便夺走了涵州城外四个县城,再杀回头去,攻破了燕国河防,若不是几名宿将心知河防要紧,增援得时,只怕此刻南梁军队已经浩浩荡荡开过大河了。

  可饶是如此,四州面临的防守压力也大得很。

  涵州城里只有一千驻军,算上曾按军队标准训练过的衙役乡勇,勉强也只能凑个两千五百人出来。南梁人却来了少说三万,将小小的一个涵州城围得铁桶也似。

  且这还不是全部南梁军队呢,几乎同一日,泽州、景州与襄州边防同时燃起了烽火,彼此传了消息才知道南梁人竟在处处调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任何地方过河似的。

  随便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大军出征,绝不能扯作一条长蛇,在二三百里的前线同时进击,那根本无法击溃敌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这自然是疑兵之计,但偏偏不能怠慢。万一将敌方真实主攻目标上的士卒调走,事情可就更糟糕了。

  四州之地固然富庶,然而沿着大河拉成一条线,正是处处堪当前线,哪里都轻易放手不得。叶清瞻没有权限调动外州驻军,想在有限的军力中调出一支部队击溃南梁围城的部伍,谈何容易?

  京城中的人,尚且感受不到前线的危急悲壮,倒是很有心思就这场战争高谈阔论。说的人多了,连王府里的下人也少不得要悄悄打听。

  毅亲王府,是整个京城里与战事牵连最紧密的一群人啊!

  若是叶清瞻打赢了,将南梁人赶回大河对面,毅亲王府便可保住多年来的声名,接着扮演京城百姓们眼中的大英雄。

  可若是叶清瞻打输了,甚至把哪块地方丢给了南梁,殿下多半就要被陛下重罚了。若单是亲王变成郡王也便罢了,只怕从此跌落下去,不消几代就要成了闲散宗室。

  谁能不慌?连舒兰与都急了,也顾不得峄城公主正是新婚旖旎的时候了,也顾不得避嫌了,派人送了拜帖便亲至公主府,求见殿下。

  她不懂军事,但她知道,峄城公主这里有地图,有懂行军打仗的杨英韶。

  即便无论杨英韶说什么,都影响不到前线的战事,但她若能得个安心,也是好的呀。

  她真的只想听杨英韶分析出“大燕必胜”这样的结论而已。

  可公主府里却只有峄城公主一个人在家,杨英韶被召入宫中答对去了。

  这是她大婚后舒兰与第一次见到她,不过是十几天功夫,公主瞧着便再不是先前那个小姑娘了。她的脸腮似是更红润了些,而行走动作之间又多了些风韵。

  若是放在平时,舒兰与定是要打趣两句的,可今日愁绪压在眉头上,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一声“殿下”,别的话还没出口,胸膛里的那颗心先慌张了。

  峄城公主见她这副情态,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阿婉……婶娘。”她不好意思地自笑了笑,“我仍旧总是喊错……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来,可是为了问叔父的事儿?”

  舒兰与点头:“我不懂行军打仗,识得懂军事的人,也只有殿下和驸马了。”

  “驸马今日却是不在府中,父皇召京中武将问对,他也被唤去了。”峄城公主道。

  “……是为南边的事儿?”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呢?”

  “……陛下会派援军么?”舒兰与急问。

  “这我却是不知了,可是,大燕的军队里,能征惯战的,除却叔父掌管的南境军,便只有永宁侯掌管的北境军了。”公主道,“这两支,南境军自顾不暇,北境军不敢擅离职守,所以我想,父皇便是派人增援,也只能抽调州府驻军。”

  舒兰与问:“州府驻军……能打仗么?”

  公主摇头:“不怎么能。虽说按朝廷的规典,他们也要训练的,那训练的课功,比及真刀真枪的上战阵也差不离,可……一来内地各州府承平日久,军士们是否按规操练,谁也不好说,二来,便是他们真有那武技,上了战场,能不能使出来也是两说。”

  “这……”舒兰与原想在她的话里找个漏洞,可急切间哪里能找得出来?峄城公主在萌生出对赚钱的兴趣之前,那可是一心想做女将军的,行军打仗的事儿不敢说精通,可是大燕各地军队的情形,却瞒不过皇帝的女儿。

  “父皇便是调他们去增援,也多半是壮声势,真正的硬仗,怕是打不来。”公主略一思忖,放下手中的茶盏,“你跟我来书房,先前叔父送来的地图就在那里,咱们看着地图说。或许,能想到别的。”

  舒兰与自然跟着她去。

  公主府的书房里挂着数张巨大的舆图。柔然的那一张,是永宁侯府送来的,大燕的那一张,是皇帝叫尚方制的,南梁的那一张,便是叶清瞻遣人送的了。

  公主提起一支长竹枝,“啪”地一下点在海岸边:“这里就是涵州了,从涵州城往西北一百四十里,是泽州治所。这一条……是我们与伪朝对峙的防线,几乎是沿河而建,河对岸是伪朝的防线。先前咱们两家攻伐,大战往往是用坚船大舰,便在大河上水战,若是小战,则寻摸小路,偷偷渡河,袭扰敌方。”

  她的竹枝挪动:“这两条防线从建起到如今都有四五十年了,除非动用十数万大军,否则他们打不过来,我们也打不过去……”

  “可我听说,这一回,南梁人突如其来地就到了涵州城下……”

  “所以他们不是从防线的那边过来的呀。”公主道,“我猜,他们是从海上来的。”

  舒兰与心口一紧:“海上?”

  “若是过河作战,多半过襄州和泽州,这里,和这里,河面变宽,水流缓慢,过船容易。要么便是此处,哦,这里叫鬼门渡……说是十艘船来往里要沉八艘,剩下那两艘却是转眼便到了对岸,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这一回,伪朝首先攻击的是涵州。只有涵州靠海,而叔父从伪朝购买的酿酒用的粮食,也全都是从涵州上岸的。我想,伪朝粮商里,或许就藏着他们北侵的向导。”

  言至此处,峄城公主收了竹鞭,叹息一声:“若我说,叔父从伪朝买粮酿酒,贩与柔然人,固然是极好的行当。可是,不该叫伪朝粮贩子入涵州啊。商人重利不假,可天下难道就没有一心忠诚的商人么?若不是教他们窥见涵州虚实,怎会有今日的兵祸……”

  舒兰与没法反驳这话,只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给叶清瞻找个理由。

  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对战争的防范上,到底还是疏忽了。

  他们只看到涵州海运便利——叶清瞻还说,想开一条从涵州直接绕过青州、登州直达北地柔然草原的航路呢——可现下才知晓,海运便利的地方,敌人从海上打过来也便利。

  “殿下……说得有道理。”她低声说。

  “南梁来的粮食从涵州上岸,涵州有酒坊,又有粮仓,那么可想而知,这些粮食会存在涵州。先前伪朝从不曾和涵州过不去,毕竟那地方卑湿溽热,没什么好的,可现在……”公主本还想论证,南梁攻打涵州是因为知晓涵州有粮食,可话说到这个时候,她突然就顿住了。

  谁越山渡海地出来打仗是为了抢粮的?

  她读了那么多史书兵书,见过抢人的,抢钱的,抢地的,抢矿的,但为了抢粮发动战争,这种事情只有快饿死的流民会干。

  “……涵州有什么?”她问舒兰与。

  “……有粮啊。”舒兰与说。

  “除了粮食呢?”

  “……有造船的工坊,酿酒的作坊,还有些织坊,再没别的了。”

  “造船的工坊不在泽州城里吧?”

  “不在。”舒兰与有些好奇,公主问这些干什么?

  “所以涵州城里,除了百姓,能带走的只有粮……”峄城公主道,“除非要发动大战,又或是遭了瘟疫,否则伪朝不会缺少百姓。他们围攻涵州城,所为的恐怕……真的是粮食啊。”

  “……殿下的意思是,南梁可能没粮了?”舒兰与一惊,“可咱们没听说南梁缺粮食的事情啊。”

  “是啊,叔父还在从那边买粮食呢,若真是没粮,他们怎么会卖粮食给咱们呢?”

  “粮商有粮,未必能说明国库里有粮。可粮商的粮食,是不会送给军队的。”舒兰与揣测道,“说不准正是因为粮商收了太多,所以军队缺粮……”

  峄城公主眨了眨眼:“这可就又回到叔父从前说的那话上了——伪朝也太偏重商贾了,什么都由着民间商人去做,若真如你所说,是因为民间商人哄抬粮价,军士们才没有粮食,因此北犯,那……倒也算是前车之鉴。”

  “可咱们大燕的粮食,始终都是官营的啊。”舒兰与问。

  “不止是粮食……但凡是军需物资,朝廷都得能供得上才成。”说罢这话,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奇怪,伪朝难道不征粮么?朝廷征来的粮,难道不够养兵?”

  舒兰与只好摊手:“这谁晓得呢?不过,殿下真能断定,伪朝缺粮?”

  “我这里没捏着南边的探子,不好说,不过,同父皇说说,或许他能知晓些许……”峄城公主想想,道,“若是南边缺粮,事情反倒好办了。大军一动,无论如何都得有粮食吃,真要是没粮,他们围不了太久就该退了。”

  “他们会抢咱们百姓的粮食。”

  峄城公主默然,叔父早些年安排人在每个集镇修屯堡储粮,小股的梁兵根本没法子抢走燕国百姓的粮食了,可是……如今整个涵州都被梁军拿下来了。

  涵州那些粮仓粮堡,可不也归了他们?

  有了粮食,他们自然可以长久地跟燕人相持下去,可涵州一座孤城,若是没有大军来援,能撑多久?叶清瞻手下的兵力,除却巡防防线之外,能调出来多少,够不够打退围兵?

  太多的问题,在得到足够的消息之前无法获得解答。

  而就在此刻,外头靴子踢踏跺去碎雪的声音响起,侍女挑了帘子,低声回禀:“殿下,驸马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峄城公主忙道。

  她话音未落,杨英韶已经进了门,一边将身上的狐裘脱了交给侍女,一边望向她们二人,笑道:“殿下,婶娘,我回来了。今年实在是有点儿冷,不过,我也听百姓们说,冬天雪大,明年必是丰收的好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