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或许是想让她在银海司搞个天翻地覆,好叫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头子”知晓厉害?

  舒兰与背上出了汗。

  若是她自己想去挑刺儿,挑不出来也不过是给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丢人,但没什么后果。可若是公主希望她挑刺成功,她却干得翻车,那可就不好了。

  她能当女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更是靠了皇后和公主的提拔,若是叫公主打出个差评来,今后怕不是只能抱叶清瞻的大腿了?

  可以,但不合适!

  第二天早上,舒兰与起了个大早,梳洗停当便直入户部干起活儿来。她听得到左近同僚们进入房间的声音,但他们不理她,她也懒得出声。

  就连中午,全司官员们例行一起用餐,她的那一份都是由小吏单独分装了送来的。那小吏倒恭敬:“尚主事,大人们已经去用饭了,您是……在这儿用饭呢,还是跟他们混在一处?那边没有婢女服侍,大人们偶尔也说些浑话,您……介不介意?”

  舒兰与如何不知这小吏的言下之意?反正她也没打算混成户部团宠,不带她玩也挺好,因道:“我就在这里用饭,过会儿劳烦你前来将碗筷收走。”

  小吏答应了一声,将一只食盒捧了进来。衙门里提供的福利工作餐,算不上多么精心,但分量绝对够喂饱一个饭量正常的男子。舒兰与费心费力了一早上,饿得够呛,竟也吃了多半去才饱。

  那小吏收走碗碟,她便接着工作。

  从大燕银行的章程,到每年各地支行的业务报告,她看了十余天,算出一堆废纸,终于理出了头绪来。

  将那些用不到的草稿纸在火盆里烧掉,将有用的誊抄出来折叠塞入袖口,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今日她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之后,公主可以去查案子,她可以摸鱼。

  她终于能有一天跟别人同时下班了!只是,即便同时出了衙门,各自走向自家的马车,那些官员们彼此告别的时候也没想要跟她打个招呼,只当她是空气罢了。

  舒兰与一个人默默走向马车,心道:本空气早晚要呛死你们。

  她的面色丝毫未因别人的慢待而改变,可发现她出现的车夫,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跳下驾辕,帮她支起踏子:“娘子,今日这么早呢?”

  舒兰与对车夫很客气:“是啊,不过今儿咱们不回府邸,劳烦你绕一圈路,然后往公主府去一趟。”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叫车夫一惊,连忙点头:“好好好,娘子快上车。包在小的身上。”

  舒兰与原本是皇后带进宫的奴婢,身边哪有什么可用的下人?因此现下给她赶车的也好,宅子里的管事娘子、仆妇、婢女、跑腿小厮也好,都是秦皇后的“娘家”永宁侯府选来的人。

  那车夫姓杨名正,是侯府里得了主子赐姓的下人,眼色与本事都胜过寻常车夫,因此永宁侯夫人才挑了他来——他们一帮来伺候尚婉仪的,都得了夫人的嘱咐:这位尚娘子与公主的交情非同寻常,必须好生服侍,若敢有半分怠慢,别看他们阖家身契都给到了尚婉仪手里,永宁侯府也能叫他们全家在京城地面上找不到存身之地。

  这些日子来,杨正已经不太想起夫人的话了,可今日娘子说要去公主府,却叫他不敢不立时肃然起敬:峄城公主虽然不住在宫中了,可到底是金枝玉叶呐,岂是什么人都想见就见的?

  户部尚书要见公主,都得提前递帖子,可这位尚娘子要见公主,只一声吩咐就上了公主府。这地位,还用说么?

  峄城公主正拉着几个宗室少女在府中小校场射箭玩儿,听闻舒兰与来了,便丢下弓箭,笑道:“阿婉今儿个不加班么?见,你们带她去海棠荫等我。灵姿,你带着姊妹们玩儿,若是这里热了,去花园里散散。”

  新封了梨山公主的叶灵姿本与峄城公主同岁,只小一个月,可做了皇帝的养女,便要将堂姐当做大姐姐了,连带着在这座公主府上也要扮演半个主人。因此连忙答应:“姐姐去忙,我来招待姊妹们,定无不周。”

  便是有不周,“姊妹们”又有哪个敢说?虽都是堂姊妹,皇帝的女儿,跟亲王的女儿郡王的女儿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人家皇帝的女儿,成亲第二日可以不早起拜舅姑,连带着驸马见了亲爹娘从此也不磕头。她们能么?话说起来,仿佛天家的女儿都是“君”,看着旁人都是“臣”,可是,那“君”的光泽,到她们这一层,就是极淡了。若说峄城公主叶灵仙是凤凰,她们好的是孔雀,不好的是山鸡,谁都不敢在峄城公主跟前展展羽毛。

  而梨山公主叶灵姿本来也该和她们一样,在峄城公主府中做一个放不开手脚的普通宗室——她爹虽然是亲王,可她娘是王府里一个侍妾,连侧妃都算不上,她在成为公主之前,连郡主都不是呢。

  可人的命运如何,到底是自家的胆识说了算!

  前些日子,皇帝要选个宗室女,册封成公主,嫁给那个鞑子少酋明噶图的时候,她们人人自危,直恨不得一把黄粉遮掉引以为傲的美丽姿容,勾背跛脚毁掉宗室娇女的高贵仪态才好。

  只有叶灵姿一个人,当着父亲和宗正的面,打扮停当,不卑不亢道:“若陛下要册宗室女嫁与番人酋领,安抚北地人心,保全北境黎民,小女愿一尽绵薄,万死无憾!”

  皇帝盛赞这位侄女儿的高义,于是叶灵姿就成了公主,成了记在正宫皇后名下的养女,而“养父母”手一抬,就送了一座湛湛新的公主府给她!

  宗室女们不是不嫉妒,可仍能用“有什么了不起,便是再富贵,也要嫁给鞑子,听说鞑子个个粗黑凶陋,与恶鬼无异”的理由酸叶灵姿。

  不想贵族青年男女们夏日游宴时,那明噶图也出席了,她们好奇,纷纷去看这“鞑子少酋”长什么样儿,却见他肤色白皙,相貌柔美,分明是轮廓分明的异族人长相,可总是带着点儿腼腆的笑意,一双深湛湛的眸子里仿佛能将最炽烈的日光也揉化了似的……

  或许是因为他按夏人的装束打扮了,她们竟然觉得,他在燕国少年郎们中间也很是出挑!

  除却还不大会说燕人的语言,身份背景又有些尴尬,他可以算是个叫人见之心喜的好郎君了。

  贵女堆里的叶灵姿自然也瞧见了“姐姐”的“准驸马”杨英韶,也瞧见了与他并辔前行的、那个先前没见过的美少年。

  宫里配给她的嬷嬷小声提醒:“殿下,那就是明噶图世子!”

  她惊问:“我的……”

  嬷嬷含笑点头,叶灵姿用手捂住了嘴,免得惊讶的神情被那些酸唧唧的姊妹们看到。

  她这下是真成了个值得妒忌的人了!她们还不定会怎么编排她呢!

  可是,世上酸人的人,总是要挑一挑被酸的对象的。叶灵姿若是嫁得不好,她们敢哼出一声来,道“我们才不稀罕她那个公主身份”,可叶灵姿眼见要嫁给个漂亮少年了,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她们低、能让她们踩一脚的特征,她们也就只好闭嘴了。

  倒是显得比先前还客气。

  到了如今,梨山公主在峄城公主府上扮主人,宗室女们再也没有一个能“有意见”的,一切全听公主殿下的安排!

  峄城公主原先不大放心这个堂妹,可宫里的嬷嬷去教了她两个月,说这位新殿下是个可造之材,她又私下观察了一阵子,终于决定要指点这位新妹妹怎么当个公主了。

  给宗室女们当小头目,就是个不错的小挑战。

  她将叽叽喳喳的姑娘们丢给“新妹妹”,自己安心去找舒兰与谈话了。

  “海棠荫”是公主府里的一间小厅,外头种着密密的花树,房内四季暗香浮动,既适合找心爱的郎君约会说私房话,也适合跟心腹干将聊聊害人的新计划。

  她接了舒兰与递来的那几张纸,看着看着,脸上仍是八风不动,手却微微有点儿哆嗦。

  “阿婉,这些数儿……都准吗?”她问,“你拿算盘打过几遍?”

  “殿下,反复打过三遍的,都是户部收存的各地支行报送的年度报告上写的,我才拿来算了一算……”

  “……我本来以为,只要派靠得住的人去查查各地银库里的银子,若是和账上对不起,便是他们的错处了。可他们竟然做这种事情,更隐秘了些啊,”峄城公主沉眉道,“这牵涉定然不小,端得要看从谁家查起……”

  “殿下的意思是……”

  峄城公主指着一列字,道:“你也说了,账期短、利率低的丙字贷账,从前年起就该陆续到期,可丙字账回款不多,放款却是增加得飞快,这是在京城支行中独有的情况。而甲字贷账期限长,额度高,它利率虽高,可短银子的商号,只能借一笔钱的话,还是借甲字贷账的好吧?为什么京城有那么多商号,却没有那么多人贷甲字贷账呢?你说你怀疑是有人组织平民大批借出丙字账,将这些银子以稍高的利率放给商号,可我看,情况或许不止如此呢。”

  “……殿下怎么看?”

  “若这是可行的法子,为什么别的州郡的商人不来这一套?京城的商人,和外地的商人有什么分别呢?”

  “……京城……官员的产业多?”

  峄城公主点了点头:“不错,京城里,官员的产业多。所以,或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寻来这么多百姓,一笔一笔将甲字贷账骗出去,再拿给商人们用……只需要把官员产业贷出的银子,借用一些百姓的姓名,登记成低利的甲字贷账便是了。”

  舒兰与的心猛的一跳:“明日,臣妾就去查这些年京城几家支行甲字贷账的贷款人名姓……”

  “我派人跟你一起查。”峄城公主道,“五日内,我要一个结果!我要知道这些甲字贷账都贷给了谁,这些人的身份是不是真实,他们何时还款,是否续借,你们若是发现了蹊跷,还要连这些有问题的人物的里坊户籍全部查出来!”

  舒兰与惊道:“五日?!”

  每个人每次只能贷五两十两、最多不过三十两银子,可甲字贷账总共有上千万两的贷出记录,五天内要查完,这是要活活累死人的节奏。

  而且公主要的肯定不是一张数据表,她是要结论啊!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