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面临生命危险时,有时能够爆发出连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

  这一点体现在舒兰与身上,自然不是指她获得了跟对面的柔然武士一决高下的武技——她只是迅速摸出了哨子,一边吹,一边连滚带爬地躲着那闪闪的刀光。

  哨音在雷声中湮没不清,她躲得虽然伶俐,可到底不是个长远之计,倒也有几个燕军士兵察觉了异常,上前要援助她,却被那伙人截住厮杀,一时难辨敌我,更是颇吃了些亏。

  舒兰与还在死人丛中连滚带爬,却是抽不出空来恨谁,那只哨子含在口中,她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吹了,可这真的有用吗?

  或许那柔然武士发现了什么,竟是不管不顾,只追着她砍,仿佛认定了跟着她能找到什么大人物似的。

  但舒兰与被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自己往哪儿走都分不清,怎么可能带他找到别的什么人?

  外加她吹哨子太过努力,头都晕了,此刻只想着别撞到那刀光上去,浑不辨东南西北。心跳快到她感受不到慌悸,这绝对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可怕的事件,没有之一!

  时间似乎变得很长又似乎被压缩成一瞬间的幻觉,那人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追杀的步伐也加快了,舒兰与便是在地上摸爬滚打,移动方向鬼神莫测,总比不上男人大步流星的快,眼见得他那一把刀高高举起即将落下,而她实在退无可退,滚无可滚……

  要不,放弃挣扎算了?

  反正她这角色挂了也就挂了,她回去也无妨,就是叶清瞻完蛋了,他得在这个地方呆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给队友无用垃圾道具的报应吗?

  可就在此刻,那人突然向后退了两步。

  舒兰与在等死时也没有闭眼,因此她看到,一把飞刀正切进他喉管里。

  小小的一柄利刃,竟有如此大的力道?

  那人挥起的刀犹在沿着原本该有的轨迹落下,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了。

  舒兰与这才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她想起那些跟此人一伙的假燕兵,他们都到哪儿去了?这些混蛋,这些混蛋……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有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提起扶住:“阿婉姑娘,没事儿吧?”

  舒兰与看着他,他也没穿燕军的铠甲,只是一身江湖游侠儿的劲装。他身上脸上溅着大团大团的血渍,鬓发衣裳全被大雨淋得湿透,这形貌本该是狼狈的,可借着一道闪电的光,她觉得他从没有如此英俊过……

  就连当初在宫宴上的一笑,都比不上此刻难得沉肃的容颜。

  张开嘴唇,喉头却被千言万语堵得死死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回掉眼泪却不是被风沙迷了眼,她是真的无法自控了。

  被死神追杀过的人初初得救,怎么能要求她的表现仍然体面稳重优雅矜持呢?

  她一直咬在口中的哨子都咬不住了,牙关微松,哨子落下去,却被叶清瞻眼疾手快地接住:“阿婉,别怕,咱们赢定了。永宁侯的兵马已经到了,你听到那边呼喊声了没有?我带你过去!”

  舒兰与想说她怎么能不怕,她跟他不一样,没有跟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学到一身好本事,她只是个肉体凡胎、因为懒得运动体力还比不上宫女的很菜的女官!

  她差点儿就拥有被人活活砍死的体验了!

  叶清瞻刚一松手,她就直挺挺往地上跪下去。倒不是想给救命恩人磕个脆的,实在是身上没了力气。

  所谓“整个人就像一摊稀泥”是怎么样,她是切身体会到了。

  叶清瞻想也没想便向前一步托她,却是没扶稳,舒兰与整个人跌进了他怀里。

  她一身不是血就是泥,又湿又脏,妆糊发乱,狼狈极了,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了。

  不抱着她,难道还能把她推开,让她往后摔一跤不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叶清瞻如此对自己说。

  可到底还是没有松开她,任舒兰与把脸埋在他怀里大哭,顺便还拍了拍她的背。

  虽然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但好像大家都是这么办的。

  舒兰与也没察觉到异常,她一边哭,一边用仅剩的力气掐自己的手指尖,她居然还活着!

  她被那个王八蛋追着砍了一路,形象全无,可居然还活着啊!

  没死!

  雷雨声中,她哭得好大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厮杀声都淡去,她全然不顾,直到听到少女的咳嗽声。

  峄城公主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他们两个,神色非常复杂。

  不是,她不是安排尚婉仪她们在帐中待着不要乱跑吗?

  怎么她跑出来了,还趴在皇叔怀里哭?这哭得也太投入了!脚下还踩着个尸体……等等,这尸体穿着燕军铠甲,看相貌却不大像燕人,喉头更是嵌着皇叔的飞刀,莫非……

  公主心思一沉,她想起毅亲王说过,有一伙敌军穿着燕军铠甲,立时嘱咐身边的士兵:“你们去大帐里看看!”

  她怕的是那伙人偷袭了大帐,若阿婉是一个人拼死跑了出来,那哭成这个样子,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帐中的姑娘们都……

  她不敢自己去看,可那士兵飞快地跑走之后,她又等不及想知道情况,因此上咳嗽了两声:“阿婉,你没事儿吧?可曾受了伤?”

  舒兰与此刻听着峄城公主的声音,只觉便是仙乐也没有比这更悦耳的了,一转身便扑到了公主脚下,她还是站不住,跪坐在地,一声“殿下”,拖了三段音,简直像是在嚎丧。

  峄城公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吗?没有受伤,是不是?你没事就好,咱们已经把他们都诛杀干净了,别怕,别怕啊。”

  她还顺手揉了揉舒兰与的头发,像是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舒兰与:你们叶家人哄人只会说别怕是吗?

  合着被砍了一路的不是你们啊!

  可她抬起眼,朦朦胧胧在闪电的光亮中看清峄城公主,却又觉得,公主也没有受伤,这真是太好了。

  幸好她没有带着那个丧心病狂的柔然武士找到公主!

  “他们穿着咱们的军服……”她说。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述自己经历的一切,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峄城公主扫了地上那尸首一眼,向着侍立在后的永宁侯问:“舅父,为什么这些柔然人会有大燕军人的铠甲?”

  永宁侯口中一片咸苦,公主虽然安好,但被人夜袭,所受惊吓也着实不小。今日他们住在这里原本也是他默许的,索摩一行人也是他请来的,他救驾来得也不那么及时,贼人还穿着燕铠……

  这些事儿加在一起,够叫皇帝怀疑他有心想害死公主了。

  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快步向前,将那人的尸首翻过来,拆下他的后护心镜细瞧。

  所幸,这护心镜上有能叫他稍稍安心的铭文。

  “殿下请看。”他捧着护心镜过来,士兵们立刻递过火把,照着上头一行小字:成恩十九年六月七日汝州造发与青州守备。

  成恩是公主祖父的年号,打造这铠甲的汝州军械司,早在皇帝登基时便被撤并了,青州更是离鹿州有上千里之遥……

  “这是一副旧甲?”峄城公主问。

  “或许是先时参与北伐的青州兄弟们的遗甲……”永宁侯道。

  峄城公主抬起眼看他,微微点了点头:“是吗?来人,将这伙穿着我军铠甲的柔然人尸首都抬过来……我要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地方流出的甲!”

  永宁侯心知这一个护心镜不可能打消公主的猜疑,只得依言下令,而先前去大帐那边的士兵,此刻也已跑了回来。

  却是面色惨白。

  他跪在公主面前,颤声道:“殿下,守帐的弟兄们,和大帐里的宫女姑娘们,都……”

  峄城公主一怔,迈上一步,问:“都怎么……”

  “殉国……了……”

  舒兰与原本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收了眼泪等公主追查这些战甲的来源,她心中的愤怒像烈焰般烧着,哪怕是在这样的冻雨夜也不觉得寒冷。

  可听到那短短三个字,她刚刚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便突然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帐里的人全都死了!

  她若不是一时情急冲出来找杨英韶和叶清瞻,想求他们去保护公主,或许也……

  她忍不住打哆嗦,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这片泥水有多么寒冷。

  可偏偏站不起来。

  而峄城公主更是青了脸,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鹿州的将士们将一具具他们认不出的尸首搬来。

  他们拆下铠甲细细查验,这批甲全是成恩年间的甲胄,来自不同的军械司,可都是发给青州守军用的。

  公主仍旧一言不发。

  青州……那可不是边境啊。青州守军理应一辈子跟柔然人没有关系,除却祖父在位和父皇登基早些年间的两次北伐,青州兵根本不该踏上这片北方的草原。

  永宁侯的解释已经是最好的一种可能了:北伐中部分青州兵将战斗失利阵亡,尸骨不曾被同袍收殓,他们的铠甲便落到了柔然人手上。

  可若不是这样呢,若是青州的将官将旧甲盗出军库,通过什么手段瞒天过海,卖到了柔然草原上呢?

  又或者,这些铭文只是用于掩饰铠甲真实的来历……

  单凭这些甲,根本无从追索它们经历过什么。

  就像只看这些尸首,根本瞧不出他们是哪个部落的人一样。

  峄城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问:“索摩他们还活着吗?去请她来。”

  她已经不再同永宁侯下命令了,跟着她一路北上的宫人们今夜尽数殒命,这实在是一把捅进她心窝的刀。

  她现在谁都不想相信,她要自己去找一个真相。

  舒兰与也跟着想,她觉得自己应该能从今夜的种种情形里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直到索摩赶来,她还是无法将心力集中起来。

  而索摩却毫发无伤,神完气足,她说:“那些人根本没有袭扰我们。”

  峄城公主瞬间攥紧了拳。